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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抓捕行动
报纸上一股隐隐的霉气,吸进肺里,嗓子发痒。
柳锋明咳嗽两声,梁煜衡便走过去把报纸从他手里抽出来:“都是灰,别在这屋里待了。改天有时间,我交个收废品的上门来把它们都卖了。”
他打量着摞了半面墙的报纸,笑:“受潮吸水了格外重,估计这些还能卖不少钱呢。”
在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聊旧报纸废品行情多少显得有些抽象,真要论起来,把这一屋子的书都卖了也买不起他们占用面积的一平米,但柳锋明只是点点头:“好。”
他离开借力的墙,头晕目眩晃了一下,梁煜衡把他稳稳扶住,一步一步朝屋外走去。
走到门口,柳锋明回头看,层层叠叠的报纸安然静默,粗糙的纸质吸水、发黄、霉变,模糊字迹,模糊时光。
梁煜衡关了灯,黑暗瞬间将一切都吞没。
柳锋明转过头,温暖的鹅黄色灯光照走廊里,仿佛正在朝他敞开怀抱。
木门在他背后轻轻合上,金属锁芯咔哒一声脆响,把十年光阴十年思念都关在那间小小的屋子里。
梁煜衡带着他向前走去。
把人塞进被子里,梁煜衡推开卧室的窗户换气,隔着深重的夜色看到路灯下一点飘渺的白:“下雪了。”
柳锋明惊讶地偏过头:“下雪了?”
梁煜衡点点头:“下得很大,看来明天交警有的忙了。”
X市一冬都未必有一场雪,像这样的鹅毛大雪极为罕见,很惊讶事先没有在天气预报里通知。雪景虽然令人期待,不过城市各部分应对大雪的经验不足,他下意识已经开始为明天的城市秩序担忧。
看到水塘就想到沉湖,看到森林就想到抛尸,刑警令人绝望的对浪漫过敏的职业病。
柳锋明靠在床头,看不到雪。他深吸一口气,一点冰雪冷冽顺着窗户缝隙钻进室内:“明天……”
梁煜衡却已经关了窗:“太冷了,别着凉。明天你还要回医院输液,我要去市局一趟,早上送你过去,晚一点去接你。”
上一个车接车送把他的生活安排得如此明明白白的人还是他爸,柳锋明最近频繁地从梁煜衡身上联想到温柔慈爱的父母双亲——就算是他爸,在初中二年级以后也不会送他上学了。
但更重要的是,梁煜衡似乎已经默认明天还要把自己带回家了。
临时借宿眼看要变成小住,柳锋明感觉事情有些失去掌控,但还没等他开口反对,梁煜衡关了灯:“睡吧,不舒服一定要叫我。”
说完就走,没给柳锋明提出异议的机会。
黑暗让困意再度袭来,柳锋明顺着床头滑回枕头上,明天再说吧,明天去医院的时候再说。
吐了药之后,梁煜衡再给他喂就喂的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翻出来的幼儿专用美林。粉红色,草莓味,甜得发齁。柳锋明拎着小塑料杯子很是用沉默和目光提出了一番抗议,但梁煜衡熟视无睹:“听说这个吃了不会胃痛。”
有什么区别,柳锋明想,还不都是布洛芬。但是胃里果真不再闹腾,喝了足够多的水还在屋里开了加湿器,他在足够温暖的房间里陷入前所未有的安眠。
梁煜衡却一晚上没闲着,总共就逃避了那么两个钟头,结果柳锋明分分钟就吐给他看。从后面贴住对方颤抖的身体时,他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不论柳锋明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论未来将要如何,至少此时此刻,他绝不能看着对方在自己面前孤独的忍受痛苦。
而且身体的直觉总难作假,他清楚地感觉到,当他抱住柳锋明的那一刻,柳锋明卸下力气,依靠着他。
这就够了,梁煜衡想,不要再奢望更多。
——比如不要奢望柳锋明真的会在夜里叫他,和他相处的一大准则就是要充分接受且时刻铭记这人就是爱死扛。
如果条件允许,他恨不得和对方睡在同一张床上,最好在用橡皮筋把两个人拴在一块儿。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提出这个建议被柳锋明给踹到地上的概率很大。柳锋明会说:“当心传染。”
所以他给自己每隔一小时就订了闹钟,踮着脚尖光着脚三番五次潜入卧室查看对方的情况。
柳锋明闷头只管睡,杯子里的水没人动过,一个小时后发汗退了烧,一直到清晨也没再反复。
梁煜衡昨天一大早去市局加班,今夜又熬了一个通宵,扛到早上看到对方情况好转,终于没抵挡过困意躺在沙发上睡过去。
再醒是早上七点多,他睁眼第一眼看见窗户外头满眼的白,夜里雪下得异常大。天放晴了,太阳一晒亮得晃眼。
他坐起来,身上盖着的毛毯滑落,沙发没枕头,睡了几个钟头脖子发酸。
梁煜衡一边用手捏了捏后颈,揉着眼睛打哈欠,猛一下才看见柳锋明正坐在身边,把他吓了一跳。
才想起毯子应该是对方帮他盖上的:“怎么醒得这么早,还能多睡一会儿。”
柳锋明脸上有种迫切的光:“不睡了,我跟你去市局。”
*
在办公室开会的时候梁煜衡就头大,边写笔记边深刻反思自己实在是很不讲原则。
像这种顺从柳锋明心意但是违背正常生活常识的事情,怎么就再一再二又再三呢?
对方此时此刻正坐在他对面,烧虽然退了,他咳嗽反而更重,话说的稍微长一点就几乎是咳嗽的间隙里讲话。口罩挡住苍白的脸色,只露出一对眼睛发亮。
也就案子能有此殊荣,柳锋明今天一个小时里讲的话可能比这一周和他的对话加起来还多。
这份异常的亢奋让梁煜衡不免担忧,情绪激动带来的肾上腺素分泌可以暂时掩盖掉身体的很多不适,然而当激素褪去时,被过度使用的身体会加倍教训肆意妄为的主人。
但他经历过这种时刻,他拦不住柳锋明。
在来这里的路上,柳锋明简短地跟他讲述前因,以作为说服他带自己来市局的理由。
“上次提到的S市的案子,你还记得吧?”
“记得。”梁煜衡一瞬间有点心虚。柳锋明在清江县的审讯室外面曾经和他含含糊糊地提过一嘴,当时他还信誓旦旦地说要帮对方关注相关消息。
一转眼就忘了,这几天发生了太多事,再说工作本来就很忙。
“周队说盯了很久,他的下线今晚要和人交易,我们会协同配合缉毒部门。”
梁煜衡有点疑惑:“就一个下线也值得这么激动?不是说他位置挺高,在逃很多年都没什么动静。”
“从去年开始活动变得频繁起来,我们认为他的势力不比从前,不然不会一直躲在X市周边活动。”
梁煜衡了然,这几年的打击力度非常强,违法犯罪团伙的日子并不像电影里那么风光。说句难听一点的,除非是远在海外的大毒枭,卖白粉的可能还没有搞电信诈骗的来钱快。
“你来X市,就是因为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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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柳锋明犹豫了一下,没想到梁煜衡忽然会问到这里:“我说过,我之前不知道你在这里。”
回到X市对他而言不是一轻易的决定,某一条熟悉的街道,路上行人令人倍感亲切的口音,此地有太多景物能够轻而易举地勾起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美好的大学校园回忆。在一切已然惨淡之后,当年的自己简直美好到有些令人不愿触碰。
而梁煜衡——这位和他在大学里产生最深纠葛的人,几乎就等同于灿烂回忆本身。如果早就知道梁煜衡在市局,他不确定自己会更期待还是更加逃避。
“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个人?和你之前卧底的案子有关系?”
真要是有什么直接关系可能反倒不会放任他冲在最前面了,柳锋明摇摇头:“一位朋友很在意这个案子。”
从他嘴里说出“朋友”这个字简直令人震撼,梁煜衡半开玩笑语带微酸:“什么人能入得了你的法眼,改天让我也认识认识。”
“好啊,”柳锋明很平静地答道,“在S市的陵园,如果抓到人了,你可以陪我一起去看看。”
梁煜衡差点把车踩刹,意识到自己大概是触碰到了某些柳锋明惨痛过往的一角。不敢扭头看他,用余光瞄了瞄,柳锋明垂着眼睛,神色暧昧不明。
从这个角度看上去,柳锋明睫毛很长,眨眼的时候产生纤细的震颤,像是什么昆虫起飞前振翅的预备动作。
晨曦里的红蜻蜓,轻盈、笔挺,一年零八个月短暂的一生。
梁煜衡心头一震,问他:“那之后呢?”
“什么?”
路虎车拐进市局,他目视着自动杆抬起来:“我们抓住他之后,你还会留在这里吗?”
“我不知道,”一直到车子停稳,柳锋明才回答他:“其实有时候我觉得,我好像已经不是很适合做外勤工作了。”
市局刑侦的外勤岗,需要经验,需要耐心,需要体力,需要从蛛丝马迹里发现端倪,也需要几天几夜连轴转盯梢。
而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已经让柳锋明意识到,自己不够健康,不够稳定。
那些他曾经在十年前默认为是平等地分类给每个人,只是因为意志力坚强程度不同而得到了不同程度发扬的东西,现在终于被发现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天赋。
过分的磋磨夺去了他身上的这一份天赋。
他害怕这在未来会造成无法挽回的致命损失。
*
能同意让柳锋明出外勤,老周的脑子也不知道是哪根弦搭错了——梁煜衡蹲在路边狂撸流浪猫给自己打掩护的时候想。
柳锋明来到市局为的是什么,李局和老周肯定在他入职之前就已经知道了。不仅知道,并且还很有可能给过他什么类似于允许他全程参与的承诺。
因此尽管在坐上车时老周眉头拧得很紧,柳锋明还是如愿跟着他们来到了这里,甚至下了车,和他们一样在大雪过后的冷天里吹着寒风盯梢。
早上出过大太阳,过了下午两点忽然又乌云蔽天,半融化的雪水被重新冻住,竟比昨夜还冷。
梁煜衡在极力劝阻失败后被迫被分配到一个离柳锋明最远的位置上,临走前硬是买了个烤红薯塞进他手里,依靠些基本徒劳的手段减轻自己内心的无奈。
他俩所在的蹲守点一前一后,分别在巷子两头,差不多是他们蹲守包围的最外围,。即便遇到了可疑人员也要把他们放进去,因为看不到交易处的基本情况,只能依靠耳麦对讲听从指示。
柳锋明捧着烤红薯靠在路灯杆子上,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很空,紧张期待混作一团,顶得胃里有点恶心。
好在也基本没吃什么——他有经验,最初从A国回来的一年PSTD造成的焦虑困扰了他很久,心里倒谈不上有多难受,躯体化症状如影随形。这种时刻让整个身体都空着,过动的心脏才好像有个地方可以安放。
寒风瑟瑟,从六点钟天刚擦黑等到九点多,冷意顺着脚掌向上,整条小腿都冷得麻木刺痛。柳锋明跺跺脚,膝关节处突然传来嘎嘣一声,尖锐的疼痛炸开的瞬间,耳麦里传来一声“人醒了,黑卫衣,戴帽子,追!”
几乎来不及反应,对讲那头啸叫的风声淹没嘈杂的人生,紧贴着他的身体有个带着深色兜帽的人撞出去,他本能地丢下手里的东西追上去。
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吗?
他边跑边想,消息提前走漏?那对方就不会冒险前来交易,他们的行动应该没有出现大的纰漏,只是对方的反侦察意识很强。城市里到处都是天网监控,这人盯住了就跑不脱。问题是他背后的人,一旦给对方得到喘息的空档,他很可能要给后面的那条大鱼报信。
他必须在非常短的时间内控制住对方,此时此刻他是离嫌疑人最近的人。
没有时间疼痛,柳锋明一直跑。
*
梁煜衡太阳穴胀得发痛:就算大学时期拿过校运动会三千米冠军,那也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一个有膝伤的病人怎么会那么能跑?
他负责守在巷子的另一头,尽职尽责地撸猫把一切看起来可疑地人放了进去,努力让自己的目光不多往任何地方瞟。追捕开始时他蹲的腿麻,但是立刻就开始了奔跑。
他意识到嫌疑人是从巷子的另一头冲了出去,离自己最远,离柳锋明最近。跑得再快,追出去的时候几乎已经看不到柳锋明的身影。
耳麦里传来指示:“可能有东西掉在原地了,其他人追,梁煜衡回去找找。”
草!他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声,折回巷子里。
交易的地点沿着江,巷子出去两公里就是座跨江的桥。斜拉桥,钢筋铁骨,江上起了薄雾,路面上苍茫一片。
跑!跑!跑!
柳锋明脑袋已经空了,跑得太快,肺里像要炸开似的疼痛,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好像触手可及,又好像这辈子都追不上。
他一头扎进雾气中,水汽朦胧,脚底一滑。
昨夜的雪融化又结冻,桥面上覆盖着一层冰,雾气掩盖夜色阻隔,他猝不及防地摔下去。
跌倒瞬间,柳锋明没用手撑着地面,反朝虚空里够了一下,粗糙的布料划过指尖,他攥紧,与此同时膝盖重重砸在地上。
下一刻,紧挨着他,薄雾里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他攥住的是嫌疑人的裤脚,并且成功把对方一起拽倒。做出这个判断的瞬间,柳锋明立刻往一侧偏头,努力往前爬了一步,在防止被踢到脑袋的同时变“拽”为“抱”,把嫌疑人的整只脚锁进怀里。
奔跑把体力全部耗尽,他们俩在地上扭打了几下,谁都腾不出力气制服谁。
好在柳锋明不是一个人,就那么半分钟的功夫,身后的同事到了,他看见他们接二连三的扑上去摁住对方,两手扭在背后,从他身上搜手机。
他松开手,就地往旁边滚了一圈,侧身躺在桥上,才意识到食指的指甲折断,正在流血,手腕也似乎崴了一下。
天气太冷,疼痛的感觉变得迟缓,他用手撑着地面试图站起来时,手腕膝盖处的疼痛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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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发出来。关节失去支撑力,他整个人再度砸在冰面上。
柳锋明咳嗽起来,熟悉的铁锈味儿涌上来,他在脸上摸了一把,在满手的红里惊觉这次竟然不是错觉——跑得太猛,血液循环加快,冬季黏膜脆弱,鼻腔里涓涓涌出血来。
即使是五年前挨了一枪的夜里,他也没觉得自己这么狼狈,主要是那时候他晕的很快,而今天就实在有点太清醒了。隔着雾,他看见同事的身影近在咫尺,有人走过来要扶他。湿重的水汽压在他身上,柳锋明冲着对方摇了摇手:他知道自己应该站起来,他想要赶紧爬起来跟着队伍回去,可是实在太累,他仿佛觉得自己要躺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忽然眼前暗了一下,沉重的呼吸扑在他脸上,这一次他看清楚梁煜衡是怎么跪在自己身边的。
梁煜衡用袖子去擦他的脸,天冷,晕开的血渍冻在他脸上,凄凄惨惨戚戚。柳锋明第三次试图爬起来,梁煜衡抱住了他。
“你们先走,我背着他。”他和其他人交代了一声,没和柳锋明说话。
回程还是要穿过结了冰的桥面,地本来就滑,背着人很难掌握平衡,梁煜衡走得小心。柳锋明趴在他背上,看着他们远远地坠在队伍后面。
一米八零,七十五公斤,柳锋明知道按照正常成年男性的标准,他其实长得挺结实。尤其因为高,背起来很费劲。
梁煜衡忽然停下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攒了点力气,打算叫对方把自己放下了。
梁煜衡问:“你冷吗?”
“不冷。”柳锋明难得在这种事上说实话,今天出来的人里面,一大半人的外套现在都盖在他身上,冷倒是真的不冷。
梁煜衡于是深深叹了口气:“那就是疼了,你一直在抖啊。”
第22章惊天动地
柳锋明眨眨眼睛,有点茫然。他没觉得疼也没觉得冷,从地上被扶起来之后,身体上大部分的不适都凭空消失了,如果不是梁煜衡问,他压根没发现自己在抖。
也不是一点没觉得晃,只是人在梁煜衡背上,还以为是冰面太滑,对方不好迈步。听他这也是一说,才发现居然是自己在晃,手、脚、脊背,从上到下抖个不停。
“我没事,”柳锋明说,可是颤抖竟然止不住,准确来说,一部分的身体似乎失去了控制和感知,脑袋轻飘飘地,好像单独飞出去,剩下其余的部分自顾自趴梁煜衡背上哆嗦。
梁煜衡问:“那是为什么抖,你就那么讨厌我背着你吗?”
“不是。”在失控的短暂慌乱中,柳锋明脱口而出,说完才觉得有点不对。
这么一答,就显得像是他在梁煜衡背上待的很享受似的。
虽然梁煜衡的肩膀确实生得很宽阔,背肌确实练得很厚实,既不会有要被晃下来的错觉,也不会被脊椎和肩胛骨膈得难受。如果把人的后背也视作一种交通工具,梁煜衡的背评不上头等舱也起码是个一等座,值得额外加钱的那种。
但他的本意是要下来自己走。
失策,这脑袋管不住别的也就罢了,居然还会管不住嘴。
而梁煜衡踩在冰面的脚底一顿,得亏鞋底足够防滑,不然真的要带着柳锋明一起出溜出去。他半真半假地试探一句,本意是要逼得柳锋明承认自己就是很疼,没想到对方死扛着嘴硬,倒是……来了句更加意料之外的。
轻描淡写,惊天动地。
柳锋明却只尴尬了一瞬间,身体一直在抖,这感觉十分别扭。他咬住自己的舌尖,锐痛顺着齿尖蔓延开来,猛然发了一身冷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重新回到身体里。
痛感最先从膝盖处觉醒,然后是肺部,最后是手腕,有的尖锐,有的绵长,拉扯着在内部分裂他的身体。
很痛。
可一旦他意识到自己在颤抖,抖动立刻就减轻了一半。咳嗽总是很难忍,但是疼痛可以。柳锋明一点一点从痛觉神经手里抢回身体的控制权,而梁煜衡背着他,一步一步,缓慢而平稳,对他要求把自己放下来走的要求置若罔闻。
下了桥,穿过他们刚刚蹲点的巷子,嫌疑人已经被铐着在案发地拍了照片,周云升刚刚没跟着追人,也在冬天里忙出了满头大汗,看见他俩姗姗来迟,第一眼先去关心柳锋明。
“这么多人在,你一个病号跟着瞎凑什么热闹!”
这一嗓子完全拿出了平时教训梁煜衡的气势,断不是以往他对柳锋明一贯的生疏客气春风化雨,吼完了才反应过来,抻着脖子犯磕巴:“你、你、你,小柳你伤着哪儿了,重不重?”
梁煜衡替他答:“摔了一跤,我这是关心爱护同事呢,谁让柳老师轻伤不下火线。”
话里话外有刺,一来气周云升纵着柳锋明胡来,二来,他没忘了老周之前对他和柳锋明接触的态度,刚刚蹲点都偏要把他俩一前一后调开,他还偏就要守着他了。
哪知道老周却很紧张,急到没工夫搭理他阴阳怪气:“行了,人也抓到了,我来帮你审,保证不出24小时非得把他身后那个人翻出来。天也这么晚了,小梁早上还说你该去医院打针,等我找个人送你。”
梁煜衡顿时心里来火,什么叫“找个人”?按道理这人确实也不用刑侦来审,都到这时候了,老周倒是还记着不想让他和柳锋明待在一起?
说他关心柳锋明也不是假的,可是又为什么就觉得他梁煜衡挨着柳锋明就要出事似的?
他从一毕业就考进市局刑侦,刚进来就当了周云升的徒弟。近十年时间里,梁煜衡自认为从比田渡强不了多少的小警员一路成长为了现在颇为成熟的老油条,去年升职之后,工作上也都没有出过什么岔子,觉得他有今天,一直以来都多受周云升的提携照顾。
老周是个警队里典型的操心好师父,该护护,该骂骂,有话就直说。在此之前,梁煜衡从来没有在他身上遇到什么不能理解的做法。
就算是执行过特殊任务,当年的案子了结的一干二净,也从没在任何人那里听说柳锋明需要提防打击报复。对于老周而言,柳锋明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难道是他老刑警的雷达报警,慧眼识gay,竟然看出了他梁煜衡誓要吊死在这一颗歪脖子树上?
倒也没听说过他恐同呢。
背上的柳锋明却趁梁煜衡走神的功夫,终于成功挣脱下来,脚踩在地上仍觉得发软,倚着他。
“不用,我跟你们回市局。”
“你现在——”周云升焦头烂额,劝又怕骂重了,刚开口就让柳锋明给挡回来:“周队,我真没事。”
他边说,梁煜衡掌心一冷,意识到柳锋明偷偷捏了一下他,用余光示意自己帮忙说句话。
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给了柳锋明错觉,他居然会认为梁煜衡要在答应他不去医院这件事上推波助澜。
——感觉的……很正确。
兴许是刚才摔倒时摸了冰,柳锋明手凉得要命,指尖有融化的雪水。梁煜衡宛若捉住一条离水的金鱼,不敢用力握紧揉捏,只下意识地轻轻搓了搓他手掌的鱼际。
太凉,想帮他暖一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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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柳锋明手上有伤,只觉得一触之下,手指骤然收缩,指甲在他的掌心上刮了一下。
在他的心尖上刮了一下。
好吧,最后一次,绝对是最后一次,梁煜衡在心里发誓。等柳锋明完成了故人的夙愿,他要劝对方离开刑侦一线。
他可以接受不再和柳锋明继续当同事,今天晚上追捕让他再一次清晰的意识到,只要对方还守着这些事,他与生俱来的责任感绝不会放任他袖手旁观。但是,虽然非常非常不想承认,客观事实证明,柳锋明的身体已经无法经受这种强度的考验。
一根满是裂缝的弓弦,每一次绷紧都离断裂更进一步。
就算提出这个提议可能会让他和柳锋明刚刚缓和的关系再度恶化,他不能坐视他毁掉自己。
最后一次吧,梁煜衡想,让他和柳锋明都最后再任性一次。
他说:“一起回去吧,等了这么久,不自己看着怎么安心。回去以后,我帮柳老师看看伤。”
*
周云升到底没让柳锋明参加审讯,用:“你现在这个样子,嫌疑人看了都要觉得警察好欺负。”成功地把他劝回了办公室。
周末的晚上,加班的人都在审讯室忙活,屋里空荡荡。
梁煜衡提着药箱进门的时候,就看到柳锋明手里夹着烟,边抽边咳,边咳边抽。
看见他进来,眼神里闪过一瞬地闪躲,像是想要把烟掐了,然而最后举着没动。
“我……”咳嗽把话语掐断,烟灰顺着颤抖的手指纷纷扬扬落在地上。柳锋明没有再说话,解释都很徒劳,他当然知道他不该再抽烟。
他曾经花费整整三年时间戒烟,并且以为自己获得了成功。败给烟瘾是一件非常挫败的事情,染上烟瘾只要一个星期的时间,但是戒烟要用一辈子。
可是没有办法,因为很疼,他忍不住。
他还是不愿意在梁煜衡面前喊疼,但是浑身上下遍布的疼痛已经让他在内心深处屈服了。他竟然也有难以忍受的时刻——这世上自然也有很多他无法忍受的东西。
大到别离,小到疼痛。
梁煜衡走过去,蹲在柳锋明面前。飘洒的烟灰甚至落在他的头顶上,柳锋明已经做好了接受对方怒火的准备。
但梁煜衡只是捧住了他的手腕:“你手是不是受伤了?”
不用听回答,轻触之下的反应已经告诉他答案。梁煜衡从他指尖抽出烟掐灭:“先坚持一会儿,让我看看手。”
柳锋明不知道他指的坚持是说烟瘾还是痛,但他很想把手抽出来。梁煜衡已经推开他的袖子,摸上他手腕的一小块皮肤,一直以来借着冬衣隐藏的疤痕暴露无遗。
两个烟疤。
梁煜衡问:“这也是卧底的时候受的伤?”
是,柳锋明试图这样说,这样他就可以把两个疤的来历一笔带过,梁煜衡可能会猜他曾经遭遇过什么惨痛的虐待,但是总之那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但是他忽然很想说实话,吸烟像是一种难以忍受疼痛的坦白,一旦开了这个口子,他没办法继续一直很好的伪装下去。
“不是,是回来以后。”柳锋明说。
那是他自己烫的,在见到章海宁墓碑的一天之后,他亲手用烟头在自己手腕上按下了两个伤口。
烟对于他,最开始是一种幼稚而无用的自我惩罚,后来却变成了精神慰藉,又或者他本来就是把自我惩罚当做是精神慰藉。
“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吧。”他没有余力去解释太多,他现在还没有做好准备要把一切都向梁煜衡坦白。
况且有些事情根本是不能对他坦白的,他早就决定要把那些秘密带进骨灰盒里。
“好。”梁煜衡顺着他的意思将此事一笔带过,固定绷带缠过手腕,那两个烟疤在他眼前消失。
柳锋明松了一口气,他很难得的要逃避什么事情,但是这个算是一件。
梁煜衡剪断绷带,干脆利落地打了个结,忽然抬起头看着他:“那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他问:“十年之前,那个晚上,你喝醉了吗?”
第23章谁先主动
轻微的疼痛让大脑清醒,过度疼痛人就无法集中注意力。
从手腕上的两个疤忽然跳到十年前的夜,柳锋明脑袋没能跟上:“啊?”
梁煜衡白着一张脸,倒像是自己受伤了似的,声音很轻,不知道怕惊了谁:“我们最后见面那次,你还记得吗?”
十年之前的那个元旦,他们分别前最后的时光。
柳锋明想起火锅、鲜花、床和沙发,火热的身体与柔软的唇,梁煜衡的动作温柔而强势,他原本只是贪图一个吻,可是最后却无法抑制地纵容对方予取予求。
一个遥远而美好的梦,梦醒以后,他在晨曦中踏上征程。
而现在梁煜衡旧梦重提,不是在他们一开始见面的时候,而是挑了这么个没头没尾的时间节点。柳锋明难免紧张起来:他想起了什么?他要确认什么?
“记得,”他答,尽量试图让回应轻描淡写:“为什么不记得?”
“好,你记得。”梁煜衡在心里点头:那天喝醉的人果然只有他一个。在他借酒壮胆的时候,柳锋明正怀着满腹心事向他道别。
他几乎不能想象,清醒着的柳锋明到底是以什么心态纵容自己对他——
想到那个字眼,梁煜衡忽然就说不下去,单膝跪在地上仰头看着柳锋明。
办公室里惨白的灯光照得他眼睛发痛,柳锋明垂眼看着梁煜衡,黑色的瞳仁里映出他小小的倒影。
他的瞳孔颜色很深,和他的发色一样黑,像如水的月色,宁静、冷冽,喜怒哀乐一并吞没。因为看不出情绪,时常显得高深莫测、喜怒无常。
但梁煜衡看到了那双眼睛里的暗流涌动,他看着他,目光沉沉,一眨不眨,颤抖地嘴唇终于张开:“我有话想对你说,但在这之前我得确认一件事情。”
重提那个夜晚可能把他和柳锋明之间暂时的和谐毁于一旦,但是触碰到对方伤口的那一刻,梁煜衡突然觉得自己不想要将这段关系止步于此。
他想要更亲密,更稳定,分担他的伤痛,聆听他的过往,补上十年的空缺,然后一起走向更远的将来。
为此他必须要跨过那个他一直逃避的阻碍:“我能问你吗?如果你不想说,我就不问。”
在片刻的沉默里,梁煜衡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盼着他拒绝。如果柳锋明拒绝,那他这辈子再也不提这件事,他会劝柳锋明离开市局,哪怕和他闹掰。他会偷偷地关注对方的动向,但是尽可能地减少在他面前出现。
但是柳锋明说:“可以问,什么都可以问。”
于是退无可退,梁煜衡开口:“那个时候,你是清醒的吗?”
柳锋明点点头:“是。”
梁煜衡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就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我的意思是,我有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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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他嗓子哑了一下,气流震动声带发出一点尖锐刺耳的摩擦声:“我强迫你了吗?”
柳锋明瞳孔收缩一下,凝重的面容上被惊讶撕破一道裂缝:“你一直这样想吗?”
梁煜衡语无伦次:“我不知道,我醉了,我只记得我把你按在地板上,我们一起躺着,我们……你咬我了吗?因为我把你弄疼了?”他自暴自弃:“第二天起来你就消失了,一开始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我以为你恨我。”
他闭上眼睛,不敢看柳锋明,几秒钟像是有几分钟那么长,梁煜衡听到耳畔有一声笑。
像是叹气又像是笑,他茫然地睁开眼睛,不确定那声音是不是柳锋明发出来的。对方的嘴巴半张着,但是脸上没有笑意,许多情绪在他脸上混合着,神情复杂。
“如果是那样的话,那就是违法犯罪了。”柳锋明说。
“是啊,那就是违法犯罪。”梁煜衡重复到。
那天以后,他一如既往地上学,毕业,入职,工作。然而无数次午夜梦回他都问自己:你有资格待在这里吗?
当他在审讯室里义正严辞地教育嫌疑人的时候,他时不时也会想到,或许自己和他们没有什么区别。
柳锋明皱起眉头:“你觉得,我会纵容你违法犯罪吗?”
“我不觉得,”梁煜衡说,他很确信自己喝多了是打不过柳锋明的,“如果不是这样想,我不会到今天还在当警察。但是越是这样想,我越觉得这无非是在自欺欺人。我很害怕,害怕是我辜负了你。”
他害怕自己辜负了柳锋明给的特权。
“那我也不会纵容你违反犯罪的。”
“所以——”
“是我主动的,我先亲了你。我咬你了,我想记住你的血是什么味道。我那时候以为自己可能会死在A国,我以为我们不会再见了。”柳锋明说:“我喜欢你。”
梁煜衡脑袋里炸开了烟花,轻飘飘如入云端:“你说什么?”
柳锋明朝他吼:“我说我喜欢你!”事情朝着他从来没有猜测过的解释发展,在哭笑不得之余让他升起一点荒诞的怒火:“你不知道吗?我亲你了。”
哦,梁煜衡醉了,还以为自己在占便宜。
梁煜衡哑然,他怎么会想到柳锋明喜欢他,柳锋明独立自主铁骨铮铮:“可是我们再见面的时候……”
柳锋明说:“我以为你后悔了,后悔和我发生关系。”
梁煜衡愣:“我为什么会后悔?”
“你那天醉了。”
再重逢,他一直把那一晚当成是梁煜衡醉后的放纵,是没和人有过亲密接触的青年男人一时的欲望冲动。他既然借着对方酒醉后的混乱得到了他想要的,也应该知趣地把这件事的性质限制在意外事件上。
总不能以此挟着梁煜衡给他什么情感回应,他以为他们双方心知肚明地在扮演多年未见的同学,所以他像十年前一样的和梁煜衡相处,他一如既往,梁煜衡在一如既往的基础上出于某种同情对他的身体状况给予了额外的照顾,仅此而已。
但……原来竟不是吗?
梁煜衡在他未受伤的那只膝头上趴下来,闷闷地笑。
“嗯,我是醉了。我醉了,不然我就会跟你表白的。那天晚上,我本来是想要跟你表白的。”
他笑,与此同时感觉到眼眶里有热流止不住地往外淌。
这是他这辈子最懂什么叫造化弄人的时刻:柳锋明也喜欢他,只是他从来不知道——这个消息不仅让梁煜衡欣喜,还让他心里一阵酸楚。他怎么能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