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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朝汐 香草芋圆 57901 字 11个月前

刺青的中途安静下来,只偶尔有几声隐忍的鼻音。

那些天真的,怀念的,带着软弱温情的言语,再也无法说出口。

白皙脊背上的玄鸟翅膀不断地渗出血珠。“开始流血了。今日?的刺青到此为止。臣改日?再来。”

她?起身拢起衣襟。“荀令君,撑着点。本宫的刺青未完成之前,你莫要出事。”

“多?谢娘娘挂念。”

“谁挂念你了。”耳边传来一句冷冰冰的话语。

“人?生多?苦厄。郎君就是我的苦厄。身上刺个?玄鸟刺青,也算是个?提醒。咱们下辈子再不要相见了。”

背后执针刺青的手微微一顿。

什么也没有说。

————

阮朝汐从梦中惊醒。

眼前一阵恍惚,仿佛乾坤颠倒,重入轮回。她?按住自己的左肩胛。

梦境中的刺痛,在醒来的瞬间便消失了。

身侧空荡荡的,身边人?不知?何时无声无息起了身,并未惊动沉睡的她?。

颀长身影站在门?边,正在和门?外的霍清川低声说话。

“……报重伤。这几日?不去官署。”

“若有人?急寻我,叫他来青台巷。”

“醒了。“

脚步转了回来。荀玄微打量她?的气色,“可是我打扰了阿般好睡?”

阮朝汐抬起头,定?定?注视片刻,抬手隔着衣裳,准确地按在他的肩胛骨上方?。

“我想?起来了。再给?你一次机会?,说清楚。不许再瞒我半句。”

唇边温和的笑意消失了一瞬。

“你想?起了?想?起多?少?”

“都想?起了。”阮朝汐深深吸气,掩住眼中的湿润,“知?道你身子不好了,让你给?我刺青……留个?纪念。”

屋里陡然寂静下去。

“再让我看看。”她?这次不容置疑地说。

衣袍在她?面前缓缓掀开,重新露出肩胛的刺青。

“之前所说的,没有一个?字虚假。”荀玄微视线往下,注视着肩头玄鸟刺青。

“确实是六年前,将你从豫南山林接回云间坞后,便刺上这块刺青。”

阮朝汐抬手缓缓抚摸着那处玄鸟刺青。

和前世梦境里一模一样的玄鸟图案。

如果说有不同?,前世的自己身上,小小一块刺青刺在背后的左肩胛骨上。面前这块刺青,刺在左肩胸膛上方?的肩胛处。

“豫南山林接到了我,为何就要给?自己刺上刺青?”

温暖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指,按在那处刺青上。

“重生一场,重新遭逢了年幼的你,还未来得及欣喜,便倏然惊觉……只有我还记得过去种种事,你果然什么都不记得了。那几日?辗转难以入眠,睁眼便是你的那句‘下辈子再不相见’。”

阮朝汐注视着面前的展翅玄鸟。

“于是,在你自己身上刺了同?样的玄鸟刺青——却又藏了这么多?年,不让我瞧见?”

“既怕你看见,又怕你看不见。”

荀玄微抚过那处刺青,“索性刺在肩头,想?着,何时能被?你无意撞见也好。”

“如今被?我撞见了,”阮朝汐轻声说,手指描绘着展翅玄鸟。

“前世种种随风而逝,我全?都不记得了。你却在自己身上留个?一辈子褪不去的刺青,独自记着作甚?你究竟想?要我记起,还是不想?要我记起?”

荀玄微近距离凝视着她?,眸光沉静。

“既不愿你记起,又不甘你全?忘了。”

短短一句话,十来个?字,阮朝汐却从中咀嚼出无边复杂滋味。

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滋味,仿佛大海悬崖边拍岸的浪涛碎沫,瞬间席卷心?头。

屋里短暂的寂静里,阮朝汐的目光盯着面前的刺青片刻,抬手按住他的胸口。这是个?确认的动作。

“如今被?我看见了,我又都想?起了。你怎么想?的?——如实地说。”

荀玄微缓缓道,“如释重负。”

“想?不想?知?道,刺青当时的我心?里在想?什么?”

胸膛下的心?脏激烈有力?地跳动着。

噗通,噗通。

“我可以知?道?”

噗通,噗通。前世梦中带来的情绪激荡全?身。

在对面的注视下,阮朝夕逐渐靠近,手指缓缓抚摸着刺青,随即发狠地咬了一口下去。

血腥气息弥漫。

荀玄微忍耐着,一动不动,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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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她?动作。“恨到想?咬下我的血肉,也是正常。”

阮朝汐却摇了摇头。

被?前世影响的激荡情绪平复下来,她?抬手摸了摸齿印。

“咬出血了。”说罢低头又轻轻地咬了一口。

这一口咬的比之前轻得多?了。与其说咬,不如说小兽般舔舐伤口,在血痕处留下一圈濡湿的舔舐痕迹。

“一句下辈子再不愿见面,三兄耿耿于怀至今?”

噗通,噗通。

荀玄微缓缓开口道,“耿耿于怀至今。”

“阿般,当初你坚持要我刺青,心?中想?的,果然是下辈子再不愿见面?我重新寻到了你,是不是违逆了你当年的心?愿?”

阮朝汐凝视着面前渗血的刺青。

“我若未看到这处刺青,未想?起从前的事,今日?这些话,三兄是不是打算一辈子烂在心?里?”

“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你若一辈子想?不起,于你来说是好事。我又何必提。”

“我不知?,你不提。然后呢?心?里带着愧疚,一辈子反复地琢磨,今世寻到了我,是不是违逆了我当初的心?愿?”

屋里陷入了良久的寂静。荀玄微默认了。

阮朝汐缓缓地凑近过去。

两个?人?交换了一个?濡湿的吻。

“你可以知?道。不过我心?情不大好。”她?附耳轻声说,“三兄,闭眼听我说。”

手掌反圈住她?的指尖,紧紧地握了握。荀玄微果然闭上了眼。

阮朝汐抬手重重一推,把他推到卧榻里坐下,压了上去。

削葱指尖抬起,顺着鸢尾蓝色的衣襟,带着几分挑衅意味,再次挑开了严实扣紧的衣领。

荀玄微原本已经阖拢眼帘,察觉了她?的意图,瞬间睁开了眼。

两人?的衣带都松开了。外裳松散着四处落下,里头的单衣从肩头褪到了手肘。

阮朝汐坐在他腰上,手撑在他的胸膛上,低下头,两边的视线在半空中相撞。

“那句‘下辈子再不要相见’,是负气言语,不能当真。”

“当年的那个?我,见了大病初愈的你,想?起御医说的险些救不回来,心?中生了许多?的后怕。既想?在三兄身上咬出血来,又想?揭开三兄身上这层皎月般的外皮,想?看看失了平日?冷静自持的模样。”

阮朝汐坐在他腰上,过往乱糟糟的回忆令她?耳尖发红,如实地说出最后一句。

“当年趴在卧榻上由三兄刺青时,心?里想?的是:

早知?道你会?答应得如此轻易,只要个?玄鸟刺青,还是要的太少了。——应该要个?郎君的孩子的。”

第126章第126章

一滴雨从半空滚落屋檐,又沿着滴水瓦当滚落地面。

青台巷门?外的访客来来去去,形形色色的人等门?外求见,一律被客气挡了回?去。

紧闭的主院外,李奕臣蹲在院墙边,低声和陆适之嘀咕着,“怎的这么久都不开门??刚才看阿般怒冲冲进去的架势,该不会在里?头吵嘴吧。”

陆适之撸着墙边刚抓到的兔儿,琢磨了一下,感觉不太对。“太静了。吵嘴该有动静声响传出?来才对。”

正?好?燕斩辰从前方走过?,停了脚步,以看大傻子?的眼神递来一眼,“你们?还?要听动静?”

不由分说把人撵去了远处。

淅淅沥沥的小雨里?,霍清川撑伞从前院方向匆匆走来,仰头看了眼笼罩在朦胧雨中的两层木楼。正?要敲院门?,被燕斩辰拉住了。

黄昏时分,白蝉托着食案走近,还?未来得及喊门?,也被拉住了。

——

很静。很热。

耳边俱是彼此的呼吸,阮朝汐听不到窗外的雨声。

身上裹着薄衾,青丝凌乱铺下,有力的手掌紧握着她的腰。

隐忍的鼻音断断续续的响起?。她觉得痛楚,但那份痛楚并?不是不可以忍耐,相比来说,更难以忍受的是心底涌上来的热意。

额头紧贴着额头,肌肤紧贴着胸膛,力道轻而缓,耳边的呼吸声平稳,荀玄微怕惊吓到了她,正?和她轻声说话。

“开始刺青的头一个夜晚在开春时。那段时间,我三五日?进一回?宫,过?于频密了,引起?了不少?非议,中间停了一段时日?。最后刺完时,天?气已经转热,应该也是在暮春初夏的季节·,就和现今差不多。——你都还?记得么?”

阮朝汐靠在他的肩头。雨中的天?气潮湿而闷热,海水浪涛一波波地拍打在身上,她的额头渗出?莹润的薄汗。

耳边问的是一句浅显的询问,她却过?了很久才回?过?神来,“记得……一点点。”

声音也仿佛浸透了汗水,与平日?里?的清亮嗓音并?不大相同,听来像是沙漠里?缺水的行人渴望绿洲。荀玄微抬手替她抹去额头渗出?的细汗,轻声安抚,“别怕。放松。”

阮朝汐嘴硬地说,“我不怕。”

然而纤薄的脊背却依旧绷紧着。那只玄鸟刺青就在她的面前晃动。湿漉漉的睫羽盯着看了一会儿,她鬼使神差地低下头,卷舐上去。

耳边平稳的呼吸乱了瞬间。

海水浪涛涌起?了激浪。

他在耳边继续和她说。“暮春初夏的季节,天?气转热,刺青完成的那个晚上,记得是个多云炎热的夜。你留了我……都还?记得么?”

浪涛冲刷全身,呼吸鼻息都是短促的。“似乎和现在……不大一样。”

遥远的记忆一点点地归拢,过?去和现在的时光交叠,许多破碎的、旋转的残影,走马灯似地出?现在眼前,等她想要驻足细看时,那片刻的影像却又倏然溜走了。

“哪里?不大一样?”

她的眼前出?现了从未见过?的椒房殿室的华丽暖墙。垂落的五色缣帛帷帐。烛光透了进来,身侧郎君的呼吸也乱了。清贵的江左皎月,终究还?是被她拉入了帷帐,显露出?了和平日?截然不同的内里?。

前世和现实的影像交织,身上激起?阵阵的战栗,激烈情绪冲刷全身,习惯了寝殿灯火铺张照明的那个她暗自想着要不要熄灯。郎君那样的性子?应该是想要熄灯的。

然而接下去的发?展,却是当年的她完全没想到的局面。

她被压在帷帐深处。一只有力的手从背后按住她,辗转吮吻着肩背上的玄鸟刺青。和当前浅尝辄止的、诱哄般的轻柔力道不同,那是个极为强硬的不容拒绝的动作。

阮朝汐的视线飘忽了一瞬。过?去发?生过?的画面飞快地闪现面前,不等她看清却又消散,胸口隐约发?热。她被按住了,然后呢。

随后想起?的片段,让她有些不安。低垂的视线从浓密睫羽间抬起?,飞快地瞥过?一眼,又转开目光。

荀玄微察觉了她的隐约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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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小巧的下颌被轻轻抬起?,交换了一个柔和的吻。她安心下来,身体?往前倾,滚烫的脸颊蹭过?面前温热的玄鸟图案。

“确实想起?来了?怕不怕,会不会后悔。”荀玄微低头凝视着怀里?拥的人。

“嗯……”阮朝汐不甚清晰地应了一句。和缓平稳的嗓音令她安心,她依靠在温暖的胸膛里?,轻声说,“不怕三兄。不后悔。”

“当真?”细密的吻落在唇角,带着安抚的意味,少?女绷紧的脊背肩胛逐渐放松下来。

“阿般,今夜你留了我,若明日?后悔了,还?想杀我的话,这次定然能轻易杀了我。”

缓慢的波浪冲刷全身,阮朝汐忍着声线颤抖,“为何要杀你。说过?了,不后悔。”

包裹着身体?的软衾被掀去了旁边。

手掌拢住了两边纤细手腕,力道极轻地往前拉。她被引着翻过?了身,两只手腕被圈起?,牢牢地按住了,动弹不得。

“嗯……?”

柔软的腰肢弯出?惊心动魄的弧度。被手掌按着,往下不轻不重地一压。

那是个完全掌控的姿势。

原本温柔如三月拂过?湖面的春风,风势逐渐变得猛烈,转化成了一场湿热夏日?里?的骤雨。

——

院门?在傍晚时打开了。还?是有人等候不及,敲响了院门?。

荀玄微带着沐浴后的湿气站在门?边。“何事。”

等候已久的霍清川迎上去。

霍清川不是其他人。燕斩辰无缘无故地拦了他整个时辰,是多年从未有过?的事。他不敢抬头看郎君此刻的面色,低头道,“原不欲打扰郎君……王司空递来了拜帖,晚间会亲自登门?拜访。”

“知道了。”荀玄微平静道了句,“王老司空是罕见的贵客。准备晚宴,正?堂以贵客礼设宴席。”

霍清川应了欲走,荀玄微叫住他,把另一桩事吩咐下去。

“你准备一下,近日?需要你急去一趟豫州。”

霍清川一惊,“京城事态不稳,仆跟随郎君度过?这段时日?再回?豫州。”

“豫州的事拖延不得。去年的婚事筹备到一半,你是知情的。你替我去阮氏壁递送两封书信,将此事做个了结。她的身份已经昭明天?下,并?非阮氏女郎,不能再从阮氏壁出?门?。”

“明早过?来拿信。一封交予阮氏家主,一封交予阮大郎君。近日?便出?发?。”

“是。”

————

木楼恢复了安静。阮朝汐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中。

无意中窥见的玄鸟刺青,仿佛一个沉重的井盖。盖子?揭开,被镇压于下的诸多往事潮水般涌来,记忆不堪重负,太阳穴在睡梦中突突地疼。

许多不甚愉快的记忆,被她驱逐去了脑海深处,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挑挑拣拣地留下些值得回?味的,亦或是印象深刻的场景,逐渐在脑海里?清晰起?来。

她在睡梦中翻了个身,紧闭的眸子?转动。

留了他几次?四次,五次?

头一次的巨大冲击,震惊得她久久回?不过?神。

那是和她想象中的温情舒缓截然不同的一个夜晚,他在帏帐间显露出?了和平日?截然不同的另一面。

她难以置信。完全失控的羞耻和愠怒席卷心头,被松开桎梏的时候,她一口狠狠地咬在他肩头,恨不得把他当场杀了,才能解心头之恨。

她真的遣人去刺杀。燕斩辰替他挡了刀。

隔了两三日?,议事早朝再度出?现在她的面前时,他依旧是那副神色不动的沉静模样,仿佛那夜的旖旎癫狂连同第二日?的血光祸事从未发?生,从他口中始终未听到一句恶声。

如此过?了几天?,她渐渐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离奇春梦。清贵的江左皎月,怎么可能?

她对那夜记忆的怀疑越来越甚,不信邪地又留了他一次。

彻底失控。

放纵的欢愉巅峰,难以回?想的羞耻和双倍的愠怒。

她越想越觉得他是故意报复。这次换了一波伏击的刺客,下定决心要给?他个教训。霍清川替他挡了刀。

阮朝汐在暮色里?翻了个身,摸索着拉起?被角,严严实实地挡住了晕红渲染的眼角。

刚才是他们?的第一次。他屡次地放缓动作,在耳边耐心询问她的感受,她除了浑身酸软没有别的不适。

然而,零零散散想起?的片段,那些不收敛的手段,她只想一想便难以呼吸。

难怪。难怪他们?拥在一处时,他会问她那句怕不怕。

她当时怎么回?他的?

她想起?来了。当时她嘴硬地回?了一句,“……我不怕。”

阮朝汐猛地掀开被子?起?身,赤足去了隔壁浴间。

坐在温热的木桶里?,眉眼沾湿了水汽,湿漉漉的长?睫闭起?。混乱的思绪四散涌动。

她竭力去想别的东西。聚拢而来的前世记忆,除了寝殿中格外鲜明的不可言说的部分,还?有许多别的有用的东西。朝堂上的明争暗斗,笑意寒暄的话语下隐藏的尖锐试探。从荀玄微那处学来的,不动声色除去政敌的手段。

其实她不该那么惊诧的。从他做事的冷酷手段里?惊鸿一瞥,足以窥见皎月清辉表面背后的暗处。

他看似行事温和,朝堂上政见不合而得罪他的士族,大都只是罢黜官职了事。被人当面嬉笑怒骂,背后写了文?章嘲讽痛斥,传到他面前,不过?一笑了之。江左人人赞他人品清贵。因为力主北伐之事,他固然得罪了江左几处大士族势力,敬仰拥戴他的人也绝不少?。

然而,她却敏锐地察觉,但凡他决意下手铲除的政敌,只要牵扯到了性命,俱是满门?抄斩,从不留下后患。

水汽升腾的浴间里?,阮朝汐盯着晃动的水波,思索着。

她体?会到了之前被她忽视的幽微之处。

哗啦水声响起?,她从水里?起?身,木架上的布巾擦净了发?尾,走出?了浴间。

白蝉在收拾屋里?。

看到白蝉站在床边收拾的背影,阮朝汐的脚步倏然顿住了。脑海里?轰然一声,白瓷色的肌肤泛起?了绯红。

白蝉抱着刚刚换下的凌乱的被褥和床褥,转过?身来。

针落可闻的室内,阮朝汐咬着唇不吭声,白蝉委婉的叹息打破了满室寂静。“这可如何是好??你和郎君尚未婚娶……”

阮朝汐表面一片镇定地走过?窗边,背身遥望着远处青山,不看屋里?的场面。“事已至此,倒也没什么。我自己愿意和三兄一处。”

白蝉犹豫问了句,“白鹤娘子?就在京城。要不要和她商量商量……”

阮朝汐想起?了母亲。才褪下的热意又火辣辣升腾起?来,视线飘去了远处。

私下许定终身,自然是应该和母亲说的。但叫她如何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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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蝉阿姊莫担忧我……会说的。”她决断地应下,“这两日?就找母亲说。”

白蝉递过?担忧的一瞥,抱着被褥出?去了。

阮朝汐换妥衣裳,走出?门?外,在木廊的大风中扶栏俯视。

暗沉暮色笼罩天?际,青台巷荀宅各处亮起?了灯,待客正?堂灯火通明,绵延细雨已经停了。

就在她凭栏遥望时,远处临街的乌头门?、前院正?门?,厅堂大门?,都在她面前缓缓打开,来访贵客的牛车顺着车马道行驶进入。荀玄微领着霍清川出?迎。

她凝视着走下牛车的老者。

轻袍缓带、便衣而来的贵客五十余年岁,身形清隽,看年纪和气度,应是幼帝辅政大臣之首的王司空。

今夜贵客来访,青台巷主人必然要在正?堂迎接贵客,或许会密谈到深夜。

紧闭的主院外,几道视线往上,正?往她这处仰望过?来。

她一眼便看到了蹲在树下的李奕臣,和靠在墙边撸着兔儿的陆适之。

她转身下了木楼。

主院紧闭的木门?打开一条细缝。

“劳烦李大兄,去一趟净法寺,和我母亲约个见面的日?子?。”

“三弟,趁着宫门?还?未下钥,替我去一趟宫里?。”她又叮嘱陆适之,“替我传一封手书给?宣慈殿老太妃。”

——————

阮朝汐再睡醒时,已经入了深夜。

她原本在小榻那边看书等候,等着等着人睡着了,不知何时被抱去床里?,放下了挡光帷帐。

耳边传来沙沙的刻刀声。

她彻底清醒了,趿鞋起?身。

荀玄微坐在书案边,意外地停了手中动作。

“醒了?可是灯光刺目,扰了你好?睡?”说着便要拨暗灯光。

阮朝汐伸手拦住。“灯太暗了伤眼。”

她探身过?去,看清楚他手里?握着的玉簪。“这么晚了,还?在雕兔儿?”

“只差最后一只眼睛,今晚得空,直接雕起?来,不必再往后拖延。你既然醒了,索性等一等。还?差几刀便刻好?了。”

兔儿玉簪确实只剩下最后寥寥几刀即刻完工。他的左臂受了一道轻伤,握簪力道难以把握,右手雕刻的力道格外需要斟酌。

阮朝汐用铜钎子?把油灯芯拨亮,拢裙坐在对面。

坐下时没留意,轻吸了口气,细微换了个姿势。

对面原本专注雕刻的视线抬起?,清幽眸光里?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含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

“还?是去床上躺着。这几日?好?好?调养。”他体?贴道。

阮朝汐不肯去。“没伤着。没事。”

荀玄微起?身给?她倒了一杯温酪。奶香在室内弥漫开来。

刻刀的沙沙轻响里?,轻声缓语和她谈起?了傍晚到访的贵客。

“原本打算借着这场刺杀的名目,推了所有的拜帖,闭门?谢客几日?,把该写的几本奏疏写起?来。但傍晚王司空登门?拜访。他于我有半师的情谊,我初到京城时,王司空有提携的恩情,哪怕青台巷把梵奴拒之门?外,也不能挡了王司空。阿般莫怪。”

“我知晓轻重。”阮朝汐盯着他手中逐渐成型的最后一只圆滚滚的眼睛。

“傍晚时在木廊高处远远地看了一眼。王司空亲自登门?拜访,可是有急事?”

“太原王氏为京城士族之首,他来探听风向。”

荀玄微吹了吹兔儿簪上沾染的玉尘。

“这些日?子?我站在风头浪尖,事情做了不少?,太原王氏始终置身事外,好?处受了不少?,手上干干净净,王司空稳坐不动。”

“直到今日?,‘遇刺重伤’的消息传出?去,王司空终于难以在家中安坐。他怀疑这场刺杀是宗室势力反扑,既担忧我伤重垂危,无力继续执政,更担忧这场反扑会波及到京城士族,问我下面打算如何做。”

阮朝汐思索着,清凌凌的目光扫过?书案上堆积的文?书卷轴,“三兄打算如何做,心里?应该早想好?了?”

荀玄微唇边噙着浅笑,继续刻下一刀。

“已经做得足够多,如今轮到我安坐不动了。——来看,兔儿刻好?了。”

他放下刻刀,将新刻好?的兔儿玉簪浸没于清水中,洗去玉尘。再将洁净的玉簪裹在细缣布里?,擦拭干净,递了过?来。

阮朝汐在灯下掂起?玉簪,打量着晶莹剔透的玉兔儿。

“三兄雕的兔儿,除了一双长?耳朵,眼睛尾巴脚爪各处都是圆滚滚的。这支兔儿如此,之前在豫州雕的那支玉簪也是。三兄喜爱圆滚滚的兔儿?”

荀玄微莞尔解释,“阿般属兔。我雕兔儿的时候大都在夜里?,思绪比白日?里?繁杂,免不了会睹物思人。有时想着你,刻刀下就显露出?三分——”

阮朝汐吃了一惊,起?身取过?铜镜打量自己,手指拂过?瓜子?脸型的尖下颌,难以置信。

“我哪里?圆了?”

第127章第127章

荀玄微噙着笑,起身?站在她身?后,注视着铜镜里明眸皓齿的娇艳容颜,抬手拂过漂亮的眼尾,“生气时瞪得滚圆。”

又揉了揉柔嫩的耳垂。“这里。泛红时如珊瑚珠,更?显小巧圆润。”

柔嫩的耳垂渐渐泛起了绯红。

阮朝汐无语地捏着玉簪。“……这兔儿和我没?关系。”

“好好,和阿般没?关系。是?我喜爱圆滚滚的兔儿。”

室内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两人的目光从玉簪挪开,于铜镜中?对视片刻,同时笑出了声。

铜镜中?显露的颀长身?影,逐渐倾身?下来。被拂过的眼尾闭了闭,阮朝汐握着新得的玉簪,在跳跃的灯火下仰起了脸。

两人交换了一个短暂而缠绵的吻。

“我替你把发簪簪上。”

阮朝汐对着铜镜绾髻,新得的玉簪赠礼插入乌发,固定住发髻。剔透发簪在灯光下闪耀玉光,圆滚滚的兔儿竖起长耳朵,蹲在簪头。

她抿嘴笑了下。唇边现出一个许久不见的浅浅的笑涡。

“谢三兄赠礼。”

“对了,”荀玄微盯着玉簪,思绪转去了别处。

“我给你母亲准备了拜帖,近期会登门拜访。我们?的事该定下了,需得知?会你母亲一声。”

阮朝汐想了想,如实说,“我近日也约了母亲会面。”

“你见面先?不要提。让我说。”

荀玄微牵着手要把她送回卧床边,“你先?睡,我手头还有些未写完的奏疏。”

阮朝汐摇摇头,回身?坐去对面,“睡不着。”

她思索着,对着灯下伏案提笔的身?影,询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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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要借着这次行刺,继续追索清查下去,把所有挡路的敌手清理干净,那时候才能清闲下来?”

“清理只是?手段,不是?目的。等这一波清查过去,挡路的势力清理干净,就该颁下新的章程,提拔得用的人手,那时候才是?真正的忙碌起来。”

荀玄微随手指了指案上一堆卷轴文书。“和王司空长谈到半夜的,就是?这些了。趁着这两日闭门谢客,需得尽快写出来。”

阮朝汐随手翻过一本奏疏,念道:“均田令。……乡郡官府记录在案之成年男丁,可均田二十亩;女丁均田十亩。”

“乡郡处处抛荒,良田成野地,人口无踪迹。乡郡官府名?下无人也无财,朝廷年年收缴不上赋税,大炎朝立国十六年,朝廷连各乡郡的户籍人口数目都报不出,原因何在?”

荀玄微抬起长指,点了点尚未写完的奏疏。

“乡郡村落早已瓦解,处处皆是?坞壁。丁口逃避战乱,依附于大族坞壁中?,成了隐户。隐户不必缴纳赋税,坞壁有宗族部曲护卫,虽然十分年成会被收走八分,毕竟人丁安全无虞。因此?才出现了大炎朝廷有兵有田而无钱无人,乡郡和士族共治的局面。”

“均田令推广下去,将朝廷占的大片荒地还之于民?”

“不错。想要天下依附于坞壁的隐户自愿归乡,重新在官府落籍,自然要许以好处。除了田亩,还需提供耕牛,种子。朝廷定期发兵清缴流寇。但朝廷空转了这么多年,只知?道杀鸡取卵,铲除几家大士族,攻破坞壁,吞并族产,强行登记流民。结果呢,坞壁里放出的流民又逃去了别处,良田继续抛荒。朝廷连许下好处的国库钱粮都不够。”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均田令推广下去,以长远计,对朝廷、对民生皆有好处。但对乡郡中?广占流民和屯田的士族门第并无多大好处。因此?才需要王司空出面斡旋。以王氏为首的京城士族,不要求他们?助力推广新法,至少不要背地里使绊子就好。”

“并无好处的事,为何士族会同意推广?”

“倒也不是?全无好处。我允诺王司空,我主事期间,朝廷不会无故清算士族门第,已然占有的田亩和资财,不会再追讨。于他们?来说,出让少许人丁钱帛,换取全族安稳。是?笔划算买卖。”

阮朝汐思索着,点点头。“如此?说法,士族和勋贵门第都可以说动。挡路的,只有宗室了。”

荀玄微莞尔,“对于元氏宗室来说,江山是?他们?打下的,全天下的田产和丁口本该属元氏所有。于他们?来说,确实是?笔亏本买卖。——因此?不得不把挡路的宗室扫去路边。”

阮朝汐耳听着,随手拿过一张空白大纸,挨个画圈。

“太子废死?。宣城王失权,平卢王处斩,众多元氏宗室被送往冀州祖陵看?守,梵奴年纪还小。如此?清扫一轮,够了么?”

不等回答,她又自言自语道,“当然不够。”

抬笔轻轻一划,“按照三兄做事的路子,这些被送往冀州的宗室,活不出三五年。”

荀玄微收敛了唇边的浅浅笑意,凝视着她笔下的圆圈。

良久方?道,“在梵奴长大之前都需要解决。梵奴要仔细教?养,身?边看?护的人精挑细选,一有不对即刻更?换,二十年后才不会出大错。”

“听起来确实麻烦。”阮朝汐笔下写下梵奴二字,“因此?之前才会三番两次告诫我,不要插手。让宣城王替你动手,解决梵奴的麻烦。”

“毕竟是?先?帝亲子。”荀玄微并不否认。

“如果上次任由?宣城王把他带走,现今坐在龙椅上的天子就会是?血统偏远的旁支了。随便选哪个,都比梵奴麻烦少……”

话?锋轻飘飘一转,“不过——既然你坚持要留梵奴。梵奴年纪幼小,又亲近你我,多留意些,并无大碍。”

阮朝汐点点头,轻声道谢。“梵奴心思纯质,好好教?导于他,叫他好好长大即可。那他呢。”

她抬笔又划出新的小圆圈,轻声念道,“湛奴。”

“梵奴都能留下了,湛奴更?不会是?拦路的阻碍。对不对,三兄?”

荀玄微莞尔笑了,“阿般心思细密。”

他不置可否地起身?,牵着她去床边,“睡罢。一份均田令牵扯到方?方?面面的政令,我需仔细斟酌奏疏。你先?睡下,今夜不必等我。”

书案灯火亮了整夜。

临入睡前,阮朝汐迷迷糊糊地盯着灯下伏案疾书的侧影。

他始终未曾明确应下。

——

京城最?近风声鹤唳,接连出了几起遇刺的事件,也不知?都是?何人从中?浑水摸鱼,总之世家大族出行如临大敌,一辆车往往有上百部曲跟随。

相比来说,从青台巷角门轻车简从出行的马车并不起眼。

李奕臣亲自驾车,直奔皇城西的长桑里。

阮朝汐今日和母亲约好了,在长桑里的赐宅见面。

白鹤娘子今日穿得是?一身?朴素的青色居士袍服。不施粉黛,鬓发间无半点配饰。白纱覆面,眉眼间的气色却极好,盈盈眼波带着笑意。

“来吾儿的新宅里走动走动。日后若要修缮哪处,可以和我商量。”

白鹤娘子悠然行走在宽敞疏阔的庭院间,“我主持了净法寺的建造事,寻常楼阁修缮难不倒我。”

阮朝汐拢起裙摆,踩过一处碎裂的青砖,抬眼打量着周围长廊残破的瓦当和红柱剥落的清漆。

“把年久失修、影响到居住的关键墙壁房梁,集中?起来修缮一个月,应该足够入住了。母亲,今日邀你前来,除了看?一看?这座宅子,还有些念头。想和母亲商量。”

她附耳过去,低声说了片刻。

白鹤娘子露出惊讶的神色。

“娘子军——?从未听过。女子力气不如儿郎,难以舞刀弄枪,又见不了血,战乱时不被掳走已是?万幸,如何能组成一只娘子军,看?家护院?”

“为何女子就不能碰刀枪,又见不了血?”

阮朝汐领着母亲穿过一大片开得郁郁葱葱的木槿花。“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儿郎,自然有各种各样的女郎。只不过女郎从小被大人教?养着,不能碰刀枪,不能见血,遇到祸事只能惊慌躲藏。听多了‘不能’,原本可以的女郎也都不能了。”

她转过身?来。“我看?母亲的净法寺里护卫的多是?禁军。他们?今日奉命护卫净法寺,焉知?明日不会奉命毁了净法寺?母亲不怕?”

直白的一句话?戳中?白鹤娘子的隐忧。

“阿般的意思是?,组一支娘子军,护卫净法寺?”

“我看?母亲的寺庙中?收容了众多女子和幼童,她们?每日礼佛诵经固然是?修身?养性的好事,然而身?在红尘乱世中?,诸事无常,每隔三五年就有翻天覆地的大变。只是?关在佛堂中?念诵佛经,除非有老太妃那样的身?份,寻常人有几个能保全自身??”

她示意白鹤娘子查看?左右。

“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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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看?,正好这处的宅子占地广阔,后院圈起的地盘足以堆砌一座小山。依我的想法,炫富的青山自然不必起了,省下偌大块地,从无家可归的流民里挑拣性格刚强、愿意练武自保的女子迁来这处,屯田种菜,自给自足,好好地教?导三五年,便能组出一支像样的娘子军了。母亲觉得呢。”

白鹤娘子眉头皱起,谨慎地询问,“可行么?把那些可怜女子养着也就罢了。若要发给她们?兵器,万一里头生出了软骨头,关键时刻倒戈一击……”

“牵涉到人的事,必然会有各种各样的风险。但不试试如何得知??”

阮朝汐思索着道,“筛选是?必须的。我这几日总想着,世道艰难,多的是?带着孩儿难以谋生的女子。母亲可以挑选那些性格刚强的招募进来。但凡自愿入娘子军者?,孩子便带来宅子里供养长大。以后看?各自的资质,幼童学文习武,长大后也有个好前路。”

白鹤娘子道,“这个主意好是?好。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如此?挑选娘子军的人选是?比较放心。但是?阿般,你可曾想过,这些女子带进来的幼童良莠不齐,或许难以教?化。管教?幼童会比组建娘子军更?加麻烦。”

“自然需要选出一些可信之人坐镇宅子里,管理幼童。”

阮朝汐心里已经反复思虑了多日,“或许材质良莠不齐,但多多少少总能教?些的。自己愿意学文习武的,我们?放手去教?。不愿意学的,学不下去的,也不勉强,引之以正道,好好地养大了,有了谋生之力,放出去便是?。”

白鹤娘子这回在长道间停步,仔细地想了一阵。

“难。”她感慨,“不知?要花费多少心力。”

“确实不容易,但是?可行。”阮朝汐轻声坚持。

“母亲,我小时候在豫州,便是?在这样的一座大宅子里长大。坞壁内部曲数千人,幼童数百人。如今我们?要组的娘子军数目远远小于一座坞壁的部曲。多费些心思,可以教?养的。”

眼神坚定,带着笃信坚持,白鹤娘子微微动容。

阮朝汐在她面前一日日地长大了,少女青涩稚气逐渐褪去,极少主动提起自己的幼年。

“阿般,你小时候是?什么模样?怎样过活的?”

这些问题在白鹤娘子心里也压抑许久,话?匣子打开了就合不上。

“荀令君对你照顾颇多,你小时候是?在他看?护下长大的?可是?豫州的荀氏壁?他对你——”

阮朝汐掩饰地轻咳了声,硬生生转开话?题,“母亲,别问了。今天是?来看?宅子的。”

白鹤娘子仔细地打量她的神色,“今天不许我问,下次我直接去问荀令君了。你可知?他给我送了拜帖?”

阮朝汐吃了一惊,没?想到荀玄微的动作如此?之快。

他不是?至今还‘遇刺重伤’,‘闭门谢客’么?她原以为他的拜帖,至少要隔十天半个月后才会送出去。

大出意外之余,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视线都转开了。

“自然是?知?道的。”她嘴硬地说。

但白鹤娘子偏不肯放过她。“说说看?,他来找我何事?”

“……”

阮朝汐转身?往门外走。“眼看?着又要下雨了。母亲,今日逛得差不多了,我送你出去。”

“哼,避重就轻,心里有鬼。我今日放过你,过两日必定不会放过他。我要仔仔细细地问个清楚。”

“……”

阮朝汐快步往门外走,边走边喊人,“李大兄,走了!”

两边站在大门外告辞时,她最?后提起一桩心事。

“宅子建成之后,招募来的娘子军无论想要学文还是?习武,我这里都有现成的先?生人选。但幼童众多,免不了要寻找照顾的傅母。”

“这个不难。”白鹤娘子一口应下,“净法寺里就收容了许多幼童。宫里许多老人年纪大了,不想老死?在宫里,又不想回乡郡,亦或是?无家可归的,都求到我面前,在净法寺里寻一处容身?之处。她们?是?现成的傅母。”

阮朝汐放了心。握了握母亲的手,两人依依告别。

登车前,目送着母亲的马车离去。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欲言又止。

李奕臣看?得诧异,“想和白鹤娘子说话?,为什么不追上去说。”

阮朝汐摇了摇头。

她忽然想起——

荀玄微登门拜访时,如果母亲追问起来,他们?现今如何了,荀玄微如实地告知?已经住在一处,同卧起……以母亲的刚硬性情,茶水直接泼洒一身?还是?轻的。

“要不要提醒三兄,拜访母亲那日,多带两套衣裳出门?”她喃喃自语。

长桑里就在皇城西边,车马才动身?行驶不久,骤然一个急停。有人在路边等候。

李奕臣跳下车去路边说话?。片刻后,敲了敲车壁。

“阿般,宫里的杨女史在路边等,说是?带来老太妃的口信。”

杨女史福身?行礼,“郡主送来的书信,老太妃看?过了。老太妃告知?郡主,近日宫里得了消息,湛奴或许要送出宫,去何处却打听不出,老太妃怕得心肝都颤。若是?郡主这处能把人能留下,就留下。”说罢往路边的牛车里一指。

阮朝汐走过牛车边,掀开帘子。

里头伸出小小的手臂,亲昵地抱住了她。“嬢嬢。”

阮朝汐抱了抱湛奴。回身?对杨女史道,“只把湛奴接出来一日,探探口风,明早送回宫。以后如何应对,等今晚口风探出来了再说。”

她未说探谁的口风,杨女史也不曾追问。福身?行礼,牛车回返皇宫。

跟车的陆适之目瞪口呆,“这这……小皇孙就这么……接出来了?”

阮朝汐抱着湛奴,“先?回去。”

————————

荀玄微正在木楼抚琴。

琴声动人。远远地回荡在长廊庭院间。

“阿般回来了。”他带着笑意起身?出迎,“玉簪衬得阿般气色极佳。”

阮朝汐加快脚步迎上去。“三兄心情愉悦,从琴音里听得出来。今日诸事顺利?”

“诸事安排妥当。王司空赞成推广均田令,几位宗室即将护送出行冀州。至于宣城王那边。宣城王自请赴封地。”

阮朝汐意外道,“他要离开京城?”

“意图篡位的那封诏书在我手里,他日夜见我,心中?不安。前些日子的行刺不是?他做的,他却心虚得不敢见我,生怕被我误会是?他主谋,对他做出什么事来,自己把自己生生吓病了。放他去封地无妨。”

阮朝汐停在琴台边,勾了下琴弦,激起一阵清越尾音。“原来如此?。贺喜三兄。”

荀玄微俯身?抱琴,睨了眼她此?刻的表情。

“怎么看?来有些忧心忡忡?今日去见你母亲,原以为你会欢心愉悦。——和你母亲吵嘴了?”

“和母亲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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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极为愉悦。筹建一支娘子军的事,母亲说她会仔细想想。但回程路上……”阮朝汐顿了顿,飞快地瞥过一眼。

“带回了宫里的一物,或许会惹得三兄不喜。因此?有些忧虑。”

“什么物件给我看??”荀玄微开了个玩笑,“总不会是?把梵奴书房里的玉玺给拿回来了?”

阮朝汐的视线瞥开,“说好了不会怪罪下来,我才敢拿出来给三兄看?。”

荀玄微抱着琴当先?走入室内,漫不经心地勾弦,尾指在琴弦上勾起一连串活泼的连音,“不管带回来什么物件,莫怕,只管拿出来。万事不怪罪你便是?。”

“当真?”阮朝汐回头招呼,“抱过来。”

陆适之从门外抱进了雪白的羊皮毡。在荀玄微意外的注视下,掀开毡毯,露出湛奴熟睡中?的红扑扑的小脸。

阮朝汐把熟睡的湛奴抱去窗边小塌。

“三兄,我把我把湛奴带回来小住一晚。”

“……”

荀玄微瞬间的神色难以言喻,深吸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

“阿般。”

“人只带回来一晚。”阮朝汐安置好了幼童,转过身?来,轻轻地勾了下他的衣袖。

“好好说话?,三兄莫生我的气。”

第128章第128章

屋里灯火明亮。

阮朝汐坐在?在?灯下,荀玄微坐在?对面。

“此事?不妥当。”

荀玄微直言不讳地道?,“不要?忘了,湛奴是废太子唯一的子嗣。阿般,我正在?加紧清算谋逆同?党,你却和废太子的子嗣亲近,叫我的同?僚如何想?再说了,这?么小的孩儿,一个不留神就会出事?。湛奴在?你的看?顾下出了事?,被人追究起来?,又是个足以把人卷入深渊的旋涡。听我一句劝,湛奴有老太妃看?顾着,你不要?碰。”

阮朝汐在?灯下仰着脸,清澈眸光直视过来?。

“湛奴真的能由老太妃一直看?顾下去??老太妃听到了风声,湛奴要?带出宫了。可是随着宗室送回冀州?”

室内寂静了须臾,荀玄微退让一步,“不送去?冀州,也可以。”

阮朝汐敏锐地抓住了话外之音。“就是原本打算送去?冀州的意思了?这?么小送去?冀州,还能不能活?”

“阿般。”荀玄微叹了声,过来?牵起她的手,坐在?她身侧。“我说过,对你再不说谎言。既然?你追根究底,我就如实和你说。”

“嗯,我听着。”

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窗边的小榻上。湛奴睡得正香甜,荀玄微盯着灯下映出的红扑扑的小脸,声线淡漠下去?。

“实话并不总是好听的。——梵奴可以留,他绝不能留。”

“听我说,阿般。他是废太子唯一的子嗣。废太子是如何身亡的?”

阮朝汐应声道?:“先帝遗诏赐死。”

荀玄微摇头。“错。”

“那……宣城王意图篡位,矫诏赐死。”

荀玄微还是摇头。“你说的,是当夜发?生的真相。但真相并未流传出去?。世人口耳相传的,是另一个故事?。”

“众人口中早已?传得人尽皆知。先帝驾崩之夜,我和萧昉二人深夜奉遗诏入宫,扶持梵奴登基,太子废死,东宫余党皆死。遗诏是个铲除政敌的好借口,我也确实用了。废太子之死,不论我认还是不认,早已?和我摆脱不了干系。”

“梵奴可以留着,因为众人皆知,先帝驾崩是多?年前的征战旧疾发?作?。原因干干净净,我清清白白。我于梵奴有拥立之功而无仇怨。”

“但湛奴不同?。”荀玄微起身走到小榻边,低头凝视着熟睡的幼童。

“莫看?他如今年纪幼小可爱。幼童终有一日会长大。他长大之后,不断会有人告诉他,他父亲死于我手上,身为人子,需为父报仇。他会被人撺掇得起了复仇之心,成为心腹大患。”

他拨暗了油灯,走回床边。细心地拉开软衾,围拢在?阮朝汐的肩头。

“我说得足够清楚了。今晚既然?把他接来?了,睡一个晚上无妨。明日把他送回宫里。天色不早了,我还有些书信要?写。你好好休息。”

说罢正欲起身去?书案动笔时,衣袖却被扯住了。

阮朝汐拥着薄被坐在?床头,青丝垂落肩头,在?他的注视下,素白指尖发?力?,扯着宽大衣袖,往床里勾了勾。

荀玄微的目光温和下来?。

雪青色外袍脱去?,随意搁在?木衣架上。帷帐合拢放下了。

油灯昏暗,朦胧帐中传来?低声絮语。

“整日不见,我们说点别的。对了,我给你母亲递了拜帖,明日便打算登门拜访。”

“母亲见面时告诉我了。怎的这?么快?你最近应是‘遇刺重伤,闭门谢客’?”

“就是趁着闭门谢客的这?几日才得空。重要?的事?需得先办妥。等均田令正式奏上朝廷,在?各处乡郡推广,之后便再无清闲时候了。”

“三兄,登门拜访我母亲时,还是多?带两套衣裳为好。”

“唔……我也想到了。你母亲的性情不是好相与的。”

黑暗中安静了片刻,两人同?时低低笑出了声。

两手亲密交握在?一处,彼此交换了个旖旎亲昵的吻。阮朝汐轻声警告,“不许欺瞒我母亲。她问什么,你如实地说。”

“放心,不会对你母亲有半分欺瞒。”

荀玄微的顾虑不在?此处。

“说起来?,家中父母尚健在?,按常理?说,应由家母亲登门拜访才是。只是我那父母……不必多?提。现在?由我亲自去?寻你母亲,阿般,你不会怪我罢?”

回应是一句极果断的:“不会。我只看?心意。心意到了即可,俗礼于我于浮云。”

“只是我时常疑惑。”阮朝汐在?昏暗朦胧的帐子里依偎在?温暖的肩头。

“为何你父亲对你仇视至此?你是他膝下嫡子,按理?来?说,你入朝出仕,他应该欢欣鼓舞才是。为何会倾力?栽培你二兄,却对你横眉冷对,大加拦阻?”

“父亲倾力?栽培二兄,因为他们是性情相似的人。至于我……自小便有些不同?。”

说话间,书案灯台里的灯油燃尽,随着一声轻响,灯光熄灭。室内陷入全然?的黑暗。

黑暗里的絮絮闲谈还在?继续。“阿般可还记得云间坞小院里养的兔儿?”

阮朝汐自然?记得的。

她掰着手指头算,“大兔儿单独一笼,小兔儿两只一笼,加起来?足足有三四十笼。真的好多?只啊。这?些年也不知用兔毛制了多?少只云间紫毫?”

黑暗里响起了轻轻的笑声。“以兔儿背上的硬毛制作?紫毫,那是后来?的事?了。其实在?我年纪很小,记得是刚刚提笔习字不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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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家里就开始养兔儿了。”

“起先是母亲的意思。那时候祖父看?重我,早晚排满了功课,母亲怕累着了我,便叫仆妇养了两笼兔儿,只是为了给我解闷。我便天天下学?后和兔儿玩。”

“后来?被父亲得知了。父亲严厉斥责了母亲,说年幼时玩物丧志,长大后如何能出人头地,将兔儿提到我面前,命我把它?们杀了。我记得那是个夏日晚上。”

“后来?呢?”阮朝汐靠在?荀玄微的胸口,听着胸腔里的心脏沉稳地跳动。多?年前的陈年旧事?,对他早已?失去?了影响。

“后来?,我便按照父亲的吩咐,拿着小刀,把两只兔儿都杀了。”

黑暗里响起的嗓音平和舒缓,毫无波动。

“血流满地。我把断气的兔儿拎给父亲,展示干净利落的刀口,以为父亲会夸赞我。结果,只看?到父亲惊恐的眼神。”

“父亲原以为我会哭泣着哀求他放过兔儿。那是我还不满七岁,他没打算让我手上沾血,只想打压我,展示他身为父亲的威严,让我生出敬畏。这?是大多?数父亲会做的事?。但我的反应和大多?数幼子不同?。”

“父亲呆在?原地,毫无反应。我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不够满意,就按照书里的法子,把兔儿剥了皮,拔了毛,皮子放在?一处,血肉放在?一处。然?后告诉父亲,兔儿有用,养兔儿不算玩物丧志。皮子可以给父亲制一只皮帽,硬毛可以制笔。剩下的血肉可否拿去?下葬,我喜爱这?两只兔儿,不想吃了它?们。”

“父亲衣袖掩面,跌跌撞撞地奔出去?了。从此视我为毕生大耻,总觉得我这?个怪胎会毁了荀氏宗族。”

阮朝汐在?黑暗里安静地听完,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说什么都无用。事?情的起因和结局都过于荒谬,只有来?自亲生父亲的仇视实实在?在?地延续了多?年。

“竟是为了这?个缘故……”

“七岁看?老,人自小不同?。我确实缺乏一些常人都会有的东西,记得我从小就不怎么哭泣。家族兄弟众多?,每日都有大大小小的纷争,我也极少会感觉伤感,愤怒,嫉妒……各种各样的情绪都少。”

荀玄微无声地笑了下,“或许就像父亲所说的,确实是个天生怪胎。”

“都过去?了。”阮朝汐靠在?他的肩头,“既然?从前就不怎么在?意,以后更不必在?意。如果说不似寻常反应就是怪胎,那世上的怪胎多?的是。按照俗世眼光来?看?,我也是个怪胎。”

“嗯?怎么说。”

“固执,拗性,不和婉。坚持己?见,从不是个体谅郎君的小娘子,时常令人头疼。”

阮朝汐抬手指了指窗边的小榻。“看?那边。我知道?你心里如何打算,但我还是把他带回来?了。”

荀玄微真切地笑出了声。“你啊。”

指腹薄茧摩挲过阮朝汐的脸颊,重重刮了下高挺的鼻梁。“你从宫里带出来?的好物件,确实令我头疼。”

“睡罢。窗边那个大麻烦,明日起来?再说。”

——

阮朝汐是被压醒的。

睡前拉得好好的帷帐被掀起一个大洞,她惊醒时,天光还未大亮,朦胧的帐子里,有个小小的身影在?她身上爬来?爬去?。

湛奴欢快地咯咯笑着,坐在?她身上,凑过来?亲了她一脸口水。“嬢嬢!嬢嬢!天亮了。起来?陪湛奴玩。”

身子虽然?幼小,胖乎乎的却颇为沉重。阮朝汐被湛奴压在?身上,一口气几乎喘不上来?,吃力?地把他抱下去?。“上床记得脱鞋子。”

湛奴恍然?大悟,听话地踢掉了鞋子,又手脚并用地飞快爬上来?,往被窝上横着一压,“嬢嬢,陪湛奴玩!”

旁边低低地闷哼一声,荀玄微被小胖墩压醒了。

他坐起身,极为忍耐地扫过一眼床上压来?滚去?和阮朝汐撒娇的湛奴,什么也未说,掀帐子起身出去?了。

晌午时,青台巷正门开,车马出行。荀玄微沐浴更衣,登车拜访白鹤娘子。

跟车的燕斩辰果然?带去?了两套备用衣裳。

阮朝汐站在?木廊高处,目送着马车出了乌头门。

湛奴的小短腿蹬蹬蹬下了木楼,立刻发?现了主院里散养的兔儿,惊喜地飞奔去?抓,兔儿绕着墙蹦蹦跳跳。满院子的笑声里,阮朝汐从高处凝视着小小的身影。

荀玄微说的话不无道?理?。血脉是红尘俗世绕不过的一道?铁律。子报父仇是另一道?铁律。

她认识湛奴在?先,见识废太子的狠毒在?后。但她不能只看?着湛奴眼前的懵懂可爱,忽视了背后隐含的危机。

要?按照荀玄微的手段,防微杜渐,斩草除根么?

她要?再想一想。

天下辽阔千里疆土,湛奴长大还是十数年,总能想出稳妥的办法的。

她和老太妃约好了,只留湛奴一夜。如今已?经到了午后,湛奴该返程了。杨女史从宫里赶来?青台巷求见,忧心忡忡地走近,大礼拜下,看?样子欲和她说一番长篇大论。

阮朝汐抬手制止。

“不必和我说什么。经过昨晚,该查探的,我已?经查探清楚了。劳烦杨女史回宫和老太妃说——湛奴天真可爱,我多?留他一日。明日午时,再来?青台巷接人。”

杨女史三步一回头地离去?。

“嬢嬢!”湛奴蹲了半天墙角,终于抱住了黑白兔儿,欢呼一声,激动地跑过来?阮朝汐身侧,“看?兔兔!”

阮朝汐摸了摸湛奴头顶的小发?髻,“湛奴喜爱兔兔,多?和兔兔玩一玩,可以轻轻地摸摸它?的耳朵。”

湛奴果然?轻柔地摸了摸粉红色的兔耳朵,却又郑重而小心地把兔儿交给她手里。“给嬢嬢。”

阮朝汐愕然?接在?手里,“湛奴不要?和兔兔玩了?”

话音未落,湛奴已?经往前一扑,手臂张开,把阮朝汐连同?兔儿一起抱住,心满意足,“湛奴的嬢嬢,湛奴的兔兔!”

阮朝汐一怔,随即忍俊不禁,弯腰抱了抱湛奴柔软的小身体,“嬢嬢的湛奴。”

——

傍晚暮色起,青台巷的乌头门开,出行的主人轻车简从入了家门。

荀玄微迈入院门时,阮朝汐回过身来?,清凌凌的视线转了一圈,抿嘴无声地笑了。

果然?换了一身衣裳。

“被我母亲如何地为难了?说说看?。”

荀玄微从容地进屋,换了身家中燕居的常服。

“并未被太多?地为难。”

“当真?”

“只在?最初进门时,两边落座,令堂问了一句,我们现今究竟是如何个相处。兄妹情谊?两情相悦?我如实应了一句,我和阿般已?经互许终身。令堂又追问,你如今借住在?我处,可有恪守男女大防?我起身给她敬了杯茶。唔……之后便换了身衣裳。”

阮朝汐忍着笑,唇角微微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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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被你气得不轻。你老实说,进门就泼了一身茶水,身上是你换的第几身衣裳了?”

“就换了这?身而已?。令堂之后很快消了气。”

阮朝汐并不怎么信。

“千真万确。早说过了,在?你面前再无一句谎言。”荀玄微从袖中取出一座瓷塑,放在?长案上。

瓷塑用的是烧制青瓷器具的釉泥,成人巴掌大小,模子捏成方方正正的四方形状,釉质极好,入窑烧制后呈现雨过天青色的光泽。

阮朝汐凑近细看?,那瓷塑烧制的居然?是一处院落。再仔细瞧时,赫然?是从前云间坞时的主院形状。

“主院,东苑,西苑,书房,小院……连庭院里的梧桐树都有?”阮朝汐拿起精巧的瓷塑,放在?手里来?回把玩。

“仔细看?梧桐树下,几个红色小点是池子里的锦鲤。”荀玄微引她去?看?。

阮朝汐仔细瞧了一回,若有所悟,“所以,你就拿着这?瓷制的院落给母亲看?,把话题扯开了?”

“倒也不是刻意把话题扯开。你母亲想知你小时候居住在?何处。你身边都是何人。我便拿出这?瓷制的院落,细细地给她说了整个时辰。”

“阿般,你要?我如实地告知你母亲。我说的不只是你幼年时的欢乐事?,也有那些阴差阳错,令你不怎么快活的事?。你身边的不只有杨斐,白蝉,东苑西苑的众多?好友,也有你不喜的沈夫人,西苑过于严苛的教养……你由我带入云间坞,在?我的看?顾下长大,中间出了种种差错,令你过得不甚快活,后来?又急于成婚,以至于你从云间坞出奔……我责无旁贷。这?些我都如实地和你母亲说了。”

阮朝汐缓缓抚摸着主院中央枝繁叶茂的梧桐树,许久没有应声。半晌后,抬手拂了下眼角,“母亲没有又泼你一身茶水?”

荀玄微安静地注视着她,“你母亲哭了。”

“她懊悔不曾亲自把你带在?身边抚养。边哭边斥责我,斥我不知如何教养小娘子。不管为什么缘由,都应把你带在?身边。哪有两边分离千里,只靠往来?书信看?顾的道?理??我无言以对,任由你母亲哭斥了一场。”

阮朝汐眨了眨眼,想象中的场面伤感之余又有些好笑,眼底不明显的雾气很快消散了。“母亲斥责了一场,之后呢?这?么晚回来?,母亲那处留饭了?”

荀玄微抬手轻抚过她莹白光泽的脸颊,“之后,你母亲和我商议起两家议婚事?。我告知她,荀氏这?处我可以全权做主。再之后——阿般,你母亲允了。”

阮朝汐跪坐在?灯下,仰着脸,神色平静,并未露出多?少意外。

“母亲极擅长察言观色。前两日她和我见面时,一路之上,母亲几次三番刻意地提起你,始终在?仔细观察我的神色。那时我便知道?,母亲会允下的。”

荀玄微失笑,抬手刮了下她的鼻梁。

“你早知道?了?倒叫我空提了半日的心。当晚我出门迎王司空,也没有今日见你母亲这?般的难捱。”

阮朝汐上翘的唇角很快压平,脸上风波不动,只从眼里显露出一丝笑意,起身倒了杯热茶推过去?。

“喝点清茶,压压惊。”

广袖柔滑的布料拂过肩头,荀玄微在?她身侧坐下,抿了口清茶。

轻缓抚摩着脸颊的指腹逐渐往下,在?柔软翘起的菱唇边摩挲了几下。阮朝汐的眼角泛起微微的湿润,顺着他的动作?闭了眼,浓密睫羽划过掌心。

带着清茶香的吻落了下来?。

哒哒哒,欢快的脚步声从门外木廊响起。

主院里极少遇到不请擅入的情形,白日各处的门都未关?死。不等屋里的人做出反应,砰然?一声,虚掩的木门从外推开了。

湛奴欢快地跑进来?,双手高捧着兔儿,献宝似地捧给阮朝汐面前,惊喜道?,“嬢嬢,看?兔兔!”

阮朝汐飞快地从荀玄微的膝上起身,抬手抹了下唇角,佯装无事?,“湛奴今天给嬢嬢看?过兔兔了。”

湛奴激动道?:“兔兔会吃饭!”

在?他们面前,黑白毛色的兔儿嘴里叼着半根长草,动也不动地悬在?半空。

阮朝汐:“……”

荀玄微睨了眼碍事?的小崽子,取过锦帕,仔细替阮朝汐拭净了湿润光泽的嫣红唇瓣,起身走去?窗边,背身远眺后院青山,眼不见为净。

阮朝汐忍笑接过兔儿,牵着湛奴的手下木楼。

“湛奴乖,白日里多?去?前头的院子玩耍。二楼木门如果关?着就不要?进,等门开了再进。”

湛奴茫然?地应了声,“为什么呀。”

“因为……”阮朝汐想了半日,也未答上这?句为什么。

从后方的木楼走去?前面的敞阔庭院,把兔儿放下,蹦蹦跳跳去?了草丛里。

她揉了揉湛奴的小脑袋,“去?玩罢。”

当天夜里,荀玄微不愿打扰阮朝汐安睡,在?前头书房里写好书信,这?才入了木楼。

烛火早已?熄灭,室内传来?浅淡的呼吸声。在?这?个静谧的初夏,他于京城一片乱流中寻到了罕见的宁静,这?处小小的木楼,仿佛大海风暴中岿然?不动的岛屿,只听着屋里清浅的呼吸声,心便安定下来?。

他放轻了脚步,无声无息地走近床边,掀开帷帐的瞬间,心弦微微拨动。

窗外一点浅淡月色映入室内。意料之中的恬静美好的睡颜旁边,却又意外地出现一个小脑袋,同?样沉睡着,小手亲昵抱着阮朝汐的手臂,挤挤挨挨地贴着她的脸颊,人几乎大字横在?床上,红扑扑的小脸睡得香甜。

荀玄微:“……”

他坐在?床边,低头看?了片刻,确认卧床上没有他的容身处,抬手揉了揉眉心,无声地吐了口气。

俯身下去?,把阮朝汐的手从湛奴的怀里轻轻抽出。

动作?极缓和,确定没有惊扰酣梦中的少女,轻飘飘睨一眼睡得四仰八叉的小崽子,直接拎起来?,扔去?窗边小榻。

第二日清晨,霍清川收拾好了行囊,过来?主院回禀出京行程时,意外听到郎君的几句叮嘱。

第129章第129章

阮朝汐早起?便遇到了霍清川。

“如今的局面,霍大兄要离京?”她意外?问,‘’三兄在朝中?岂不是少了得力帮手?。”

“正是郎君吩咐下来,有书信急交付给阮大郎君。另外?还有一桩要紧的事,需得和阿般商量。”

霍清川郑重提起?:“你阿娘李氏的坟冢,至今顶着‘泰山羊氏’的名头葬在阮氏壁。郎君叮嘱说?,棺椁需要尽快移出。我这?趟去豫州,会和阮大郎君商量棺椁运送入京归葬的事宜。阿般这?里可有什么注意事项要嘱托的?”

阮朝汐的神色凝重起?来,低头思忖。

霍清川想起?了郎君的暗中?叮嘱,咳了一声,继续道,“迁坟大事,不需要和白鹤娘子商议一下么?入京之后的选址,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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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水,都是有讲究的。”

阮朝汐果然道,“让我想想。尽快给霍大兄回复。霍大兄何时离京?”

“明日清晨便出发?。”

“这?么急?”阮朝汐一惊,“我尽快找母亲商量。”

西边的荼蘼院里,灶台点燃起?缭缭炊烟,香气弥漫。

“阿般来了?”姜芝蹲在灶台捋袖子招呼,“现煮的粟米粥,保管滋味不比云间坞东苑的伙食差。”

四人围坐吃朝食的当儿,阮朝汐提起?举荐他?们入仕的事,询问各自意见。

姜芝向来想得多,顾虑重重,不肯轻易应下。“入仕的话?,是不是就?要长?久留在京城了?”

“看入仕的衙门。三弟和四弟的文职肯定落在尚书省,需得长?居京城。李大兄的武职不一定,或许能回豫州。”

李奕臣边扒饭边问,“那阿般你呢。你是留在京城还是豫州?要回云间坞么?”

“云间坞虽然是我的出身处,既然出来了,便不想回去。”

对于将来的打算,阮朝汐想了不少,说?得干脆。

“长?桑里赐下的宅子我去看过了,后院地广开阔。我和母亲商量组一支娘子军,在宅子里练起?来,可能会花费个三五年。这?三五年里,我会和母亲长?居京城。但偶尔还是想回豫北住一阵。”

她露出一丝怀念,“虽说?乱世中?的安逸难以长?久,但我还是想念豫北山下的小院,想回去看看阿巧过得可好。”

几人低声嘀咕了片刻,陆适之道,“我愿意入仕。领个文职长?居京城也好。”

姜芝摇摇头,“我可以长?居京城。但入仕为?朝廷卖命,我尚未想好。”

至于李奕臣,姜芝道,“我们去找徐二兄商议,在刑狱直署麾下寻一处合适的武职,把李大兄塞进去,叫他?可以天南海北走动?。阿般想回豫北,亦或是回云间坞看看,都可以叫李大兄跟随护卫。”

就?此商定下来。阮朝汐站起?身,紧闭的院门打开,把打扫庭院的小女婢放进院子。

“对了,霍大兄明早要急回豫州。李大兄,劳烦你准备马车,我今日就?得去寻母亲一趟——”

话?还未说?完,“嬢嬢!”迎面哒哒哒飞奔来一个小身影,竹箭似地撞在她身上。

湛奴张开手?臂抱紧了她,“找到嬢嬢了!”

“他?怎么跟到这?儿来了?”阮朝汐好笑地停了话?头,弯腰抱了抱幼童。“湛奴,兔兔今天不在荼蘼院里。”

湛奴拼命地摇头,“不看兔兔。看……嬢嬢,来。来。”

他?的年纪还说?不出一个完整长?句,动?作?比说?话?快,拽着阮朝汐沿着围墙往西走。

阮朝汐递过惊诧的一瞥。

白蝉跟随湛奴过来,上前低声回禀。

“刚才湛奴抱着兔儿在西边角门边上拔草时,宣城王的车马停在对面。宣城王殿下在车里喊了湛奴。奴听?不清他?们在对面说?了些什么,但奴猜测,宣城王殿下或许让湛奴……”

让湛奴把阮朝汐喊出去门外?见面。

阮朝汐的脚步停住了。

她在湛奴面前蹲下,耐心地询问,“刚才是不是在门外?遇到了湛奴的阿兄?”

湛奴点点头,清晰地喊出,“阿兄……阿兄要见嬢嬢。”

阮朝汐心下了然,冲他?摇了摇头。“我不想去见你阿兄。湛奴不要领着我去了。”

湛奴怔怔地站在原地,仰着头,露出茫然的神色。“为?什么呀。”

又是一个难以回答的为?什么。

阮朝汐抬手?抚摸着湛奴小小的发?髻,没有应答。

———

嗡——琴音悠扬,回荡在木楼四周。

曲音幽远空荡,仿佛深山有名士松下徘徊,一咏三叹,回味无穷。阮朝汐在悠悠琴音里踩着木梯上楼。

“琴为?心声。三兄这?首曲子奏得随性,可是在想事?”

琴台放在室外?木廊,荀玄微坐在栏杆旁,抬手?按住尾音。二楼空旷的风吹起?广袖衣袂,阳光洒落琴台,他?从琴台边起?身。

“是在想事。《均田令》闹出的风波不小,明早我需上朝了。之后推广政令,弹压反对声浪,再不复这?几日的悠闲。”

荀玄微抱琴往屋里走出几步,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身往阮朝汐身后扫过一眼,“你身后那个小尾巴呢,他?中?午要回宫,怎么没有随你回来?”

“湛奴在荼蘼院用了朝食,又在西边角门拔了不少草,正在荼蘼院里喂兔儿。”

“极好。”荀玄微淡淡道了句,“总算把小尾巴扔在外?头了。他?昨晚在你床上香甜入睡,你可知为?何醒来他?会在小榻上?”

阮朝汐忍着笑,唇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三兄明示?”

“装糊涂。”荀玄微斜睨来一眼。“早上起?身分明看见了,一个字都不提,任他?又往卧床上爬。”

云山蓝色广袖拢了过来,圈着她的手?腕进了室内。“身上有烟火气息,荼蘼院小灶又生火了?”

“嗯,刚刚生火煮了朝食。姜芝准备的饭食像模像样了。”

阮朝汐抬起?自己的发?尾闻了闻,“烟气很明显么?我去沐浴。等下还需出门拜访母亲。”

荀玄微的视线转过来,在她身上转了一圈,直接把她领到了浴间。“刚才远远地见你走近,已经吩咐下去准备了热水。”

阮朝汐的脚步一顿,视线瞥过身侧的人。

走在近处时她已发?现,他?的发?尾透出湿意,身上有皂角的清香,人已然沐浴过了。

她隐约猜测出三分他?的打算,视线飘了一下,没有再问,直接进了浴间。

正要关门时,身后的郎君跟进来,替她关好了门。

——

水声阵阵的响。雾气在浴间弥漫。

浴桶里的水泼了满地。

这?回在水里的滋味又格外?不同?。雾气氤氲了明艳眉眼,雪色的肌肤隐藏在粼粼动?荡的水波里,仿佛藏匿于深海的鱼儿,又被轻声缓语地哄出水面。

“浴桶实在狭小,委屈阿般了。放松些,莫紧张。”

白玉色的手?臂搭在长?木桶边,湿漉漉的睫羽低垂,低低地吸着气,“这?里实在不行。太窄了,挪动?不了……”

耳边传来一句句轻哄,“无需你挪动?。再放松些,别往后躲——身子打开。”

沐浴一场,泼洒了满地的水,准备好的衣裳全湿了。最后又是拿来一套家中?燕居的广袖直裾袍罩在身上,踩着满地的水抱出去。

荀玄微体贴地问她,“换洗衣裳都湿了。你等下可是要出门找你母亲?我让白蝉再拿一套衣裳进来。”

阮朝汐捂着脸,抬手?捶了他?一记。“别喊白蝉阿姊。”

一场沐浴洗得手?脚酸软,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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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的腿几乎不能动?弹。她这?样如何去见母亲?

趁着休息间隙,她和荀玄微提起?了豫州迁坟的事。“怎的如此突然?霍大兄明早就?要走了。”

荀玄微坐在书案旁,提笔蘸墨,继续慢悠悠地往下写信。

“霍清川这?趟急着出京,因我有几封密信要尽快送至阮氏壁,也叫他?顺便带一封家书去荀氏壁。至于阿般你这?处,可有什么书信要带给你阮大兄?上次你不打招呼出走,阮荻担忧你过江南渡,急得奔去了豫南江边寻你。”

确实该写封长?信,好好和阮荻解释去年不告而别的缘由。

阮朝汐默然想了想,起?身坐去书案对面。

刚才浴间里闹了一场,地方过于狭窄,浑身绷得也过于吃力了,才坐下就?倒吸了口气,抬手?揉了揉酸软的后腰。

荀玄微放下笔起?身,转来长?案对面坐下,把她抱在怀里,替她轻柔按起?绷紧太久的腰肢。

“累。”阮朝汐面对面地坐在他?的腰上,手?臂搂着脖颈,下颌搭在线条优美的肩头,低声抱怨,“以后再不许在浴间里闹我。那个木架明天就?丢出去。”

温热的手?掌继续体贴地按揉绷紧的腰和腿。“那是挂衣裳的木架。丢出去了,衣裳挂何处?”

阮朝汐恼火道,“我的衣裳倒是好好地挂在木架上,结果有什么用?全湿透了。”

越想越恼火,她直接伸手?在面前郎君的脖颈处一拉,拉开严实遮拢的交领衣襟,低头冲着肩胛处袒露出的玄鸟刺青,直接一口咬下去。

“嘶……”

“这?块刺青成?了你下口的好地方。”荀玄微任她咬着不松口,缓声提醒,“轻些咬。整只玄鸟都是你的,不必只咬那一处的翅膀。换另一边的翅膀咬咬看。”

阮朝汐绷不住笑了。原本带着三分愠怒的姣丽眉眼瞬间舒展开来。

发?狠咬住的动?作?变成?了轻缓磨牙,沿着刺青的轮廓厮磨,偶尔轻轻地咬一口。

“别闹我。”荀玄微的声线里带出不明显的笑意,抬手?拦了一下,“就?要入宫上早朝了。今天做好足够的应对准备。明日一大早起?身入朝,就?要迎接各处的唇枪舌战。”

阮朝汐没搭理他?,“刚才我喊停,有人听?么?”

舌尖探出,唇齿沿着轮廓继续轻轻地厮磨,“现在还早着,怕什么。就?闹。”

——

午时前后,杨女史再度从宫里赶来,询问接湛奴回宫的事。

阮朝汐盯着手?里才写到小半的家书。

“给阮大兄的家书还没写完,湛奴就?要走了。我打算送湛奴回宫的。”

“你今日忙得很。”荀玄微坐在对面,已经写好了简短家书,塞进竹筒。

“不止要写完家书,还需赶紧去寻你母亲。起?出棺椁、扶灵入京之事重大,该问的事宜一样不能亏少,你最好去和你母亲商量商量。至于湛奴,那么多人护送,不缺你一个。”

阮朝汐停了笔,往对面递过一瞥。“三兄的意思,我应该去找母亲?”

荀玄微慢悠悠地给竹筒封蜡。

“事有轻重缓急。赶紧去找你母亲,商议好了,晚上回来把信写完,当面和霍清川交代清楚,这?才是当务之急。阿般,你觉得呢。”

阮朝汐思索着,点点头。“言之有理。”

她把面前写了一半的书信推开起?身,“这?就?走了。傍晚回来。”

————

迎接湛奴回宫的牛车等候在角门边。

湛奴午后被杨女官哄出了门,手?里抱着荀氏相赠的黑白毛色兔儿,眼前却不见了嬢嬢,撕心裂肺地哭了好一阵。

牛车出了青台巷之后,幼童的啜泣声还能隐约听?见。

“嬢嬢呢。”湛奴抱着兔儿啜泣,一声声地追问,“嬢嬢呢。”

杨女史叹息着抱紧了幼童小小的身躯。

“湛奴……苦命的孩儿。你嬢嬢不愿接手?看顾你。这?趟回宫,还是回老太妃那边去罢……但愿老太妃护得住你。”

牛车绕着十亩桃林转向东北,往皇城方向笔直行去。方向转得过于猛了,杨女史在车里猛地一个颠簸,差点撞到车板,抱着湛奴斥道,“怎么赶车的!小皇孙在车里,稳当些!”

国丧刚刚过去,十亩桃林附近人迹罕至,地上起?伏不平,时不时碾过一两只掉落的未成?熟的小青桃。杨女史心头升腾起?不安,又催促道,“算了,不必管稳当不稳当,行快些回宫——”

话?音还未落地,耳边忽然转过一片奔腾马蹄之声。

大片披甲轻骑如旋风呼啸刮过,从前方御道迎面往桃林这?处飞驰而来。

马车往路边避让轻骑。湛奴听?到声音,趴过来窗边,小手?掀起?一角碧纱帘,好奇地张望出去。

杨女史也紧张注视着。

然而下一刻,“吁——”为?首的将领直接在牛车前勒马停步,一抬手?。“围住!”

雷鸣般的马蹄声轰然停在面前。上百轻骑齐齐勒住马,在湛奴惊恐的视线里,团团围拢过来,把马车围拢在圆圈中?央。

为?首的年轻将领跳下马,刀鞘直接挑开了牛车布帘,看了眼杨女史怀中?抱紧的湛奴。

“小皇孙?”

来人一抬手?,“今日回不得宫里了,小皇孙请下车罢。其余人等原地不动?,留尔等性命。否则莫怪我格杀勿论。”

杨女史把湛奴牢牢搂在怀中?,颤声追问,“你是何人!领的何处官兵!为?何小皇孙回不得宫里了,你们要把他?带去何处——”

年轻将领露出冷峭的神色。不等杨女史发?颤的话?音落地,直接拔刀。

雪亮刀光闪现,一刀劈在牛车木柱上,儿臂粗的木柱劈裂两段。

“多说?无益,下车!”

跟车宫人恐惧的四散奔逃,又被团团围拢的轻骑执马刀驱赶回来。

车内传来湛奴惊恐的大哭声。

杨女史忍着颤抖端坐不动?,悄然往短案下摸索。那里藏了一把宣慈殿宫变时领到手?的、斩草用的薄刃长?刀。

始终安安静静坐在车辕处的车夫,就?在这?时开口说?话?了。

“把刀收起?来。看你把他?们都吓成?什么模样了。”

少女清脆的嗓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熟稔语气,听?来也确实极为?耳熟。

年轻将领一惊之下,霍然回头!

在他?的瞠目瞪视下,“车夫”揭下斗笠,脱去遮阳的粗蓝布衣,露出了粗布衣下的一身浅杏色织银梅花纹的襦裙。

阮朝汐平静地注视面前显露惊愕的徐幼棠,并?不暴露他?的身份,又重复了一遍。

“把刀收起?来。你奉命而来,我不为?难你。领着你的兵回去。”

“你的来意,我已经知晓了。湛奴今日不回宫,也不会被你带走,我把湛奴领走。给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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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之人,我会当面和他?解释。”

徐幼棠无话?可说?,原地哑然站了片刻,默默地收了刀。

转身欲上马时,阮朝汐追问他?,“你奉命把湛奴带往何处?”

徐幼棠什么也未说?,踩蹬上马,一声不吭地挥手?,马蹄声响起?,麾下众多轻骑有如一阵暴风般奔来,又如疾风般离去。

阮朝汐掀开布帘,往车里探望进去。

湛奴的哭声早停了,抱着兔儿,一双溜圆的大眼睛霎也不霎地盯着她,见她探身进车里来,噙着泪花张开手?臂,“嬢嬢,抱!”

阮朝汐眼疾手?快抓住往外?窜的兔儿,递还回去,轻轻抱了抱湛奴柔软的小身体。

“兔儿抱好,嬢嬢要赶车送湛奴回去了。嬢嬢赶车的本领学得不久,路上有些颠簸,坐稳了。”

重新戴起?斗笠,坐回车辕,又熟练地牵引缰绳,“驾——!”

杨女史抹了把通红的眼眶,把夺眶而出的泪强忍回去,颤声道,“多谢……多谢郡主援手?。”

“不必急着谢我。”阮朝催动?缰绳,“为?了你们自己的安危,答应我一件事,把刚才看到听?到的事都忘了。我并?非三头六臂之人,只能尽力看顾湛奴一个。”

牛车在京城长?道上疾行。

阮朝汐迎着初夏的阳光和风飞奔赶车,猛然一个急停。路边等候的陆适之跳上了马车。

“湛奴留下,其他?人都下车吧。”

杨女史震惊地站在车边,“郡主……什么意思?”

阮朝汐抬手?指向前方宽敞直道。“前面就?是御道,笔直往北就?是皇宫南门。劳烦杨女史回宫给老太妃带几句话?。”

她转头直视杨女史。“湛奴不能再留在京城里了。我先带他?回青台巷,这?几日我亲自看顾他?。如果老太妃不信我可以保全湛奴,可以遣人来青台巷,把湛奴接回宫去。”

“如果老太妃想要给湛奴一个长?长?久久的安稳,就?把他?完全地交给我。”

“离开京城,不问去处,世上从此再没有废太子之血脉,再没有元氏小皇孙,只有一个两岁八个月的湛奴。我不能保他?煊赫富贵,至少可以保他?安稳长?大。”

牛车转回青台巷方向,平稳起?步。

杨女史忍着泪跟在车后追问,“郡主打算把湛奴送去何处乡郡?”

阮朝汐重新戴起?斗笠,挥鞭赶车。

什么也未说?。

“驾——!”

青台巷荀宅就?在眼前了。

阮朝汐没有绕去角门,直接在乌头门外?停下车,在迎出来的仆僮的瞠目注视下,掀开斗笠,坐在车上,仰头望着气派的荀氏门楣。

李奕臣下午赶车出了西边角门,直奔城东净法寺而去。——然而那辆车是空的。

她悄然换装,护送湛奴回宫。她的推测没有出错,徐幼棠果然领兵出现了。

荀玄微从未打算放过湛奴,又不愿她伤心。今日便借着霍清川的口,让她匆忙地出门拜访母亲,把她调开。

如果她果然去拜访了母亲,此时此刻,徐幼棠已经把湛奴带走。

他?承诺过不把湛奴送冀州,却又不知会送往何处。

——总归不会是什么好去处。

阮朝汐长?长?地吐了口气,跳下牛车。领着湛奴进门的同?时,吩咐下去。

“你们去主院通传一声,告诉三兄:徐幼棠被我当面撞上,湛奴我领回来了,安置在荼蘼院。我在荼蘼院等他?。”

————

一轮清月逐渐升上枝头。

蔷薇花架下的长?食案摆满小食,阮朝汐和湛奴分食了一个撒子,又指着天上认了一会儿北斗星辰,湛奴开始困倦地揉眼睛,被领去屋里歇息。

虚掩的院门外?至今没有动?静。

阮朝汐起?身去院门外?四处张望了片刻,主院过来的方向不见有人影。

她把院门虚掩起?,坐回长?案边,继续安静地等候。

初更天。二更天。

兔儿在院子里蹦蹦跳跳,四处挖掘,蔷薇花墙上的藤蔓又被捣出一个洞来。

阮朝汐趴在长?案边,脸颊倚着温凉的木案面,手?指无意识地敲着长?案。

哒,哒,哒。

弯月在头顶缓慢偏移。二更末。月在中?天。

哒,哒,哒。

或许他?今晚不会来了。

以荀玄微事事都要控在手?中?的性子,湛奴之事谋划未成?,计划出了变故,他?不会愉悦的。

她知道他?并?未出门,人必定还在主院。或许此刻正在主院里对月抚琴,平息心中?不悦。

阮朝汐抬头望望黑沉夜空,站起?身来。如果他?不愿来见她,那她就?去见他?。

两人为?了湛奴的安排生了分歧,但事归事,人归人。

事有分歧,那就?当面把事说?清楚。

阮朝汐下定了决心,才往院门外?走几步时,耳边忽然传来了一声隐约琴音。

铮——

清越清音在月下传来。

如此的清晰,仿佛就?在身边传出的乐音。

阮朝汐一怔,本能地望向主院方向。朦胧清月下,主院后方的两层木楼距离遥远,只在夜幕里显露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

这?么远的距离,是如何能听?清楚琴音的?

她正诧异遥望时,耳边又传来“铮——”一声。

这?回确认没有听?错。确实有人在月下的院墙外?拨弦。

清音动?人,曲调熟悉。只起?了开头几个音,她即刻便敏锐地分辨出。

——正是荀玄微当面弹奏过数次的那支曲子,《长?相思》。

一曲相思,催断肝肠。

曲声婉转低徊,比她之前听?过的几次还要慢上三分,更显得伤感?。

思念悠悠,不能发?之于口,借乐音发?乎于心。

阮朝汐踩着深夜的月色行至院门边,隔墙侧耳倾听?。

墙外?的抚琴之人或许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乐音换调,又往下行,格外?显露出低徊伤感?。

相思曲音断肝肠,阮朝汐的眼中?渐渐起?了酸涩,不再迟疑,拉开虚掩的木门,走出院门外?。

门外?抚琴的人停了手?,琴音戛然而止。荀玄微在月下缓缓起?身,神色复杂,良久只道一句。

“阿般。我来寻你。”

长?裙曳地,阮朝汐缓步走近对面的郎君。

头顶一轮浅淡月色下,他?此刻的神色没有丝毫她想象中?的愠怒不悦,看似平和的表面下却也猜不出在想什么。

她抿了抿唇,放弃揣测,直截了当地问。“为?何来得如此之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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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着湛奴傍晚就?回来了,为?何三兄深夜才至。是传话?的人没有传到,还是你不愿过来?”

荀玄微默然不应。

“如实告诉我。”阮朝汐深深地吸气,“我打乱了三兄的筹划,你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愠怒,失望,懊悔,愤怒……无论什么,直说?便是。我都听?着。不要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说?,令我心中?不安。”

她才说?到一半时,荀玄微已经露出了触动?神色。

他?抱琴迎上半步,也走到院墙下,两人彼此贴近到呼吸可闻的距离。

院墙的阴影同?时笼罩了两人,黑暗中?看不清五官神情,只能望见彼此的眼睛,听?到彼此的呼吸声音。

不知是谁开的头,两人一步步地往院墙阴影外?走,逐渐走到光下,荀玄微停步回望过来,阮朝汐毫不退缩地直视,两人的目光在月下凝视着彼此。

“我掌灯时来过一次。”

荀玄微的目光在院门处转了一圈,声线低落沉郁,不似往常。

“院门紧闭,隔墙听?到你和湛奴说?话?。湛奴在哭,你柔声哄慰他?。当时我想,你如此地喜爱他?,必定极为?气恼我。我站在墙外?,始终未想好如何与你开口赔罪。”

“初更时分,我打算写书信交予你。写废的手?稿堆满书案,心绪纷乱,下笔不知所云。”

“眼看着夜色耽搁,我决意抱琴过来。既然不知如何开口,又落笔毫无章法,索性在你院外?抚琴一曲。琴为?心声,希望能被你听?见我的悔恨之意,思念之情。”

阮朝汐听?着听?着,也渐渐露出意外?的神色。

漫长?的等候里缓慢聚拢、逐渐蔓延心头的灰色阴霾倏然散去了。跟随着消散的阴霾,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啼笑皆非的感?觉。

人之本性,山海难移。

在意她,不想她伤心难过,不欲对她吐露谎言。却又难以忍受事态脱出掌控。于是引开她的注意,把她调开,想要静悄悄地把事办妥。

他?这?种万事深藏心底的性子,以后两人还不知要吵多少回。

阮朝汐心情复杂,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

“我就?在院子里,门就?在面前。既然三兄早已来了,为?何不推门试试看。”

在荀玄微意外?的凝视里,阮朝汐当着他?的面轻轻地一推院门,把敞开的两扇木门展示给他?看。

“你只需伸手?一推门,便会知晓……院门根本没有木栓,轻轻一推便两边敞开。”

“我从傍晚就?坐在小院中?等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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