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东边室内,隐约响起穿衣系带的声响。
隔断拉下的绡帐被纤长手指捞起,往两?边分开。
阮朝汐捧着熄灭的灯台出来,放在书案上,重新把油灯点起。
荀玄微注视着她点灯的动作。
“油灯怎么灭了?”他语气寻常地问了一?句。
阮朝汐拿铜钎子把油灯拨亮,同样轻描淡写答了一?句,“东边窗未关?紧。风吹熄了。”
“原来如此。”
两?人同时沉默了一?会儿,荀玄微道,“隔断的绡纱太薄。看得见。”
阮朝汐一?惊,闪电般回头。明堂里?的火烛透过一?层绡纱,东边室内黑暗无光,看不清什么。
“诳我。”
“点灯时看得见。刺绣屏风的白绢透光。”荀玄微心?平气和地跟她说,“下次不必把灯吹了,自己摸黑穿衣,万一?在湿地摔倒了不好。直接把我赶出去即可。”
阮朝汐耳尖发热,立刻起身赶人。“三兄慢走。伞在门边。”
荀玄微起身,“明早我再过来煮酪?”
——
说是?赶人,最后?还是?撑伞把人送出院落。
事情议定,以荀玄微对宣城王的了解,事态并不似想象中严峻,阮朝汐绷紧的心?绪放松下来。
送人出院落的路上,她轻声和他说起衣冠冢的决定。
“桃林中人来人往,设置衣冠冢还是?不妥当。我和……”她顿了顿,吐出一?个于她陌生的词汇。
“母亲,回程时提了几句。她说,她毕竟是?郗氏女,可以由她出面,从郗氏旧地拨出一?小?块田亩,给旧日的忠婢设立衣冠冢。我也觉得由母亲主持设立衣冠冢,对阿娘是?最好的安排了。”
荀玄微点点头,“如此安排甚好。”
“桃枝巷的小?宅子,这两?日已经布置好了,景致尚可入眼。我原想办一?场宴请,只邀你和你母亲两?人,于清净院落里?单独说话。既然?宣城王殿下插手进来——”
荀玄微的神色看不出喜怒,“那就再多邀他一?个。京城这边筹划已久,差不多也该开始了。”
淅淅沥沥的夜雨几乎停了。
两?人并肩往东边青梧院方向走了几十步,荀玄微当先提着灯笼,“桃枝巷宴请的邀约还未问过你,你可愿意去?”
“当然?会去。许久未见白蝉阿姊,心?里?着实想念。”
雨后?夜风寒峭,修长手指伸过来,替她把披风仔细拢了拢。
“放心?,无需你出面应对宣城王。我和他在前院说话,你和你母亲隔着一?道院墙,在后?院吃席即可。”
阮朝汐道:“要我应对也无碍。”
难过低落的情绪已经被留在屋里?了。柔和姣色的眉眼现出坚决。“我不怕。他要和我春日踏青,我和他去便是?。虚与委蛇几日,看看能否抓住他的把柄。”
“知道你不怕。但京城的局面未到你冲锋陷阵的时候。”荀玄微把灯笼递过来。
“有我在,何至于要你和外男虚与委蛇,春日踏青?你只需接待好你母亲,好好吃席。”
阮朝汐坚持道,“我可以应对。”
“下次罢。”荀玄微温声道,“下次交给你应对。这次交给我。”
第96章第96章
桃枝巷邀约这日是个好天气。白鹤娘子清晨便来了。
阮朝汐如今知?晓了她的难处。她在宫里的淑妃位份还在,逢初一、十五,固定要去宫里给皇后问安。
天子身上有旧疾,开?春之?后,旧疾复发。她虽说是入了佛门的方外之?人,天子于病榻传召,却也要随时入宫侍疾。
“昨日才传召了我?去侍疾,今日应该不会召了。”
桃枝巷前后三进?,在京城算是极小的宅院,胜在布置精巧。白鹤娘子和阮朝汐手挽着手,踩着满庭院的白沙入座,在满眼的京城春光里,露出隐约疲倦的神色。
“他从前南征北战,年?轻时不爱惜身体,落下满身的旧伤。前两日下雨,他疼得夜里睡不着,在宫里大发雷霆,鞭死了两个随侍内监,满地都是血……那场景实在不堪。”
阮朝汐默然听?着。
谁也未提起“他”是谁,两人也都心知?肚明,都知?道‘他’是谁。
阮朝汐安抚地握了握母亲的手,给她斟了一杯酒,双手奉过。“母亲请用。”
白鹤娘子欣慰地笑了。
接过酒杯,嗅其香,品其味,浅抿了一口,“这是京城里女眷惯用的梅酒。至少三年?陈了,好酒。阿般,你也尝尝。”
阮朝汐举杯,两边轻轻碰了下。
“趁着今日相见的机会,好让母亲得知?,我?近期就会离开?京城。”
白鹤娘子极度的震惊意外,声音发颤,“这才留了几?日?!”
阮朝汐抿了一口香甜的梅酒,“母亲也知?道,我?并非荀家九娘。只是挂个名头,暂住在青台巷。”
“我?知?晓。”
“宣城王也知?晓了。他不知?从何处查出荀九娘早已亡故,直接问到我?面前。再不走,只怕拖累了荀氏。”
白鹤娘子的脸上显露怒意,咬牙道,“姓元的无一个好东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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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日内就会走。所以还请母亲加紧安置我?阿娘的衣冠冢。”
“在加紧安排了。早上荀令君也来问过,一两日内便好。”白鹤娘子不悦道,“不过是个女婢,哪里值当你整日阿娘阿娘的挂在嘴上。”
“她是我?阿娘。”阮朝汐坚持,“虽无生育之?恩,却有养育之?恩。母亲再也不要整日说阿娘了。若无她,便无我?。设立衣冠冢时,我?要行大礼祭拜。”
白鹤娘子叹了声,“性情固执,不像我?也不像你阿父,倒不知?是哪里来的脾性。”两人对饮了一杯。
阮朝汐放下空杯,“我?阿父是什么样人?”
“哼,男人。”
白鹤娘子的酒量比阮朝汐海量得多,自斟自饮喝完了面前的整壶梅酒,白蝉快步奉上第二壶。
她当女儿的面嘲弄,“你阿父,不过又是背负着国仇家恨出奔,把?后院妇人留在京城的那种男人。你只需知?道谁是你阿父就可,不必再提他。”
一墙之?隔的前院,宣城王已经入座。一汪莲池活水蜿蜒流过院墙,水面放大了周围的声响,荀玄微的嗓音清晰地传入耳中。
“殿下光临寒舍,不亦乐乎。”
元治羞涩地笑了笑,“得荀君相邀过府畅谈,才是小王人生一大乐事。”
后院的阮朝汐和白鹤娘子同时停下了说话,只喝酒赏景。
目光偶尔对视时,白鹤娘子脸上露出怜惜不舍的神色,抬手情不自禁抚摸她的脸颊。阮朝汐冲母亲微微而笑。
白蝉捧着托盘走近。
两具清漆托盘里,各自铺一层厚厚的白沙。白蝉把?托盘放在对坐的母女面前,无声地做了个书写的动作。
前院有客,后院不方便说话,她们?母女可以在白沙上写字交流。
前院响起了宣城王的嗓音,“今日只见荀君,不知?贵府的九郎和九娘可会入席……”
“春日正好,九郎带九娘出游了。”
元治怅惘叹息,“哦……”
阮朝汐抿了抿唇。人一邀便至,登门便问起她,纠缠之?心不死。
白鹤娘子的脸上显露怒意。咬牙写下,“狗元贼,大小无一个好东西!竟敢惦记我?儿!”
阮朝汐的唇边细微上翘,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涡。她拂过白沙,把?这行大不敬的字抹去了。
前院寒暄罢,开?始敬酒闲谈。酒过三巡,元治借着三分?醉意,直接提起了心里惦记至今的事。
“小王前些日子在桃林偶遇九娘,见春光大好,邀约踏青,九娘应诺了小王的邀约。小王随身带来了请帖,不知?荀君可否转给贵府九娘。”
阮朝汐侧目。他还真的当着荀玄微的面说出了口!
荀玄微的声线并不见异样。二两拨千金,轻松带过。
“承蒙殿下厚爱,荀某代吾家九娘谢过殿下相邀。唔,请帖未见署名,不知?贵府哪位女眷邀我?家九娘?”
元治沉默了一阵。
再开?口时,他显然生出了怀疑,想?旁敲侧击“荀九娘”的假冒身份,荀玄微本人是否知?晓。
“荀君五年?未回?豫州。去年?回?豫州时忙于公务,难道过家门而不入,并未回?返荀氏壁?”
“去年?回?豫州,大部分?时间身在云间坞,殿下去年?在豫州亲见的。荀氏壁回?去了两三日,亲友同僚接踵而至,日日宴饮不休,竟连母亲也只见过一面。”
“难怪,难怪。那贵府九娘在荀氏壁时,想?必荀君是少有机会见面了……”
但不等?他想?好如何开?口旁敲侧击,荀玄微轻描淡写把?话题扯开?了。
“荀某不慎伤了手,在家中懒怠几?日。两耳未闻朝堂事,殿下两日前遭逢的意外,昨晚才听?说。荀某深感?震惊之?余,即刻在家中设席,向殿下赔罪。”
前院沉寂了一段时间,话题果然被轻轻巧巧带走了。
“此事和荀君无干,荀君何罪之?有!”
元治原本是少年?人清亮的嗓音,声音冷沉了下去。
“只怪小王……无权无势,空顶着个王爵,手里两千禁卫,原本以为足够用了,遇事了才知?只是唬人的名头。呵,不顶用。”
“殿下过谦了。麾下两千禁卫,掌管南门宫禁防务,殿下深得天子信重,如何算是无权无势?两日前的意外,听?闻太?子殿下只是喝多了酒。”
元治骤然激动起来,“所有人都是如此说辞,怎么荀君也如此说!他喝多了酒,就可以殴打兄弟?!那我?今日也喝多了酒,我?可不可以闯入他的东宫,把?他从卧榻拖下,饱以老拳,事后托人轻飘飘说一句对不住,我?喝多了酒!还请兄弟莫要计较!”
“殿下受委屈了。只是此事牵涉了东宫,哪怕只是私下泄愤几?句,传入旁人耳中,于殿下不利。东宫酒后四处寻衅,殿下入夜后莫在宫里停留,在京城多备几?处宅子,莫让东宫轻易寻到便是。”
元治苦涩道,“荀君又在劝我?了。太?子乃是储君,我?等?乃是臣民,君臣纲常远在亲族血脉之?上,我?连亲兄弟都不是,只是从兄弟,没什么好说的,听?荀君的劝,心尖上一把?刀,忍!”
前院也不知?上了什么烈酒,七八轮喝下来,元治说话带了明显醉意,不再顾忌什么。
“族里那么多兄弟,为何偏我?和他生在同年?。其他的兄弟半月见不到他一次,被欺辱了忍忍就罢了。我?……我?从小就是他伴读,日日受他欺辱,好容易今年?加冠了,皇伯亲自给我?加的冠,两千禁卫给了我?,我?以为从此我?算是个人了!”
他情绪越说越激动,竟然当着荀玄微的面呜咽起来。“我?不是人,只要有他在,我?在他面前从来不是个人!”
阮朝汐听?着听?着,喝酒的动作停了。
京城多的是虎豹豺狼,面前蹲了一只,指不定背后蹲着更凶恶的一只。元治头上顶着显贵王爵,居然也从小被东宫欺辱到大,时常觉得自己不是个人。
面前递来一只盛满琥珀色美?酒的玉杯,她愕然接在手里,白鹤娘子和她酒杯轻撞,在元治的哭声里怡然喝了一杯。
她哑然举杯。她这位母亲在京城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显然也不是什么软心肠的人了。
隔墙响起了舒缓的劝慰声。
边劝慰,边劝酒。荀玄微的嗓音向来从容镇定,听?在彷徨的人耳中,具有明显的抚慰力量。元治激动的哭声渐渐平缓下去。
白蝉就在这时悄然行礼,以手划沙写道,“郎君吩咐,宣城王不足虑,九娘不必担忧。酒宴已尽兴,两位可以回?了。”
白鹤娘子即刻起身告辞,穿过白沙庭院,从后门无声无息地出去。
阮朝汐送了母亲出去,站在后门边,看了眼白蝉。
白蝉悄声道了句,“郎君早前吩咐下来,白鹤娘子务必要送走,十二娘如果想?继续旁听?无妨。”
杯盏撤去,送上新盘菜,新的酒壶盛满梅酒再次送上。白蝉退出了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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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朝汐留下旁听?。
听?者无心,说者有意,话题渐渐滑向深渊。
“殿下何必自弃。当今天子乃是草莽豪强出身,殿下襁褓时,中原江山尚未姓元。以天下之?大,万里江山有能?者居之?,哪有生在同年?,便一辈子遭受屈辱的道理。”
元治还在呜咽,“他是东宫太?子,我?不幸和他生在同年?,我?是注定一辈子被他踩在脚下的了!”
“江山也能?易主,哪有什么一辈子注定之?事?”
劝慰声舒缓从容,意味深长,“天下诸事皆有度。能?忍便忍之?,若是在不能?忍,何必再忍?”
沉默蔓延。元治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我?看荀君和东宫的关系尚可。东宫行事肆意,对身边人动辄打骂,便是几?个先生也都被他酒后追骂过,但东宫不曾对荀君无礼。”
“和东宫不远不近,因此关系尚可,勉强未撕破颜面,教导东宫是决计不能?的,圣上提过几?次,被我?推脱了。”
前院响起了敬酒之?声,“哪里及得上和殿下性情相投,多年?亲近。”
元治的声音犹犹豫豫,“荀君说的可是……可是我?所想?的那个意思??我?没想?过!我?……我?不过是天子从侄,东宫是嫡长子,我?何德何能?……”
荀玄微的声线淡漠下去,“臣一介布衣,常有归隐之?志。只是眼见真龙困浅水,起了辅佐之?心。若殿下未想?过,臣更未想?过。今日邀殿下登门,只是见京城春光正好,起兴邀约共饮一杯。来,殿下请用宴,宴罢尽兴而返。”
更为长久的沉默蔓延。
前院两人似乎一言不发地对坐喝酒,也不知?喝了多少杯,始终未有交谈,只有偶尔杯沿相撞的清脆声响。
阮朝汐独自坐在安静后院。他应诺过她,大小事不瞒她,再不让她在猜疑中饱受煎熬,她今日就听?到了不得的密辛。
无数个纷乱念头闪过,心弦震颤,又在过于长久的沉默中逐渐绷紧,她不知?不觉饮了半壶的酒。
就在这时,前院蓦然一声清脆巨响。
元治发狠摔了杯!
第97章第97章
那声大响毫无预兆,一墙之隔的后院,阮朝汐差点惊落了酒杯。
元治咬牙道,“荀君待我以高义,我必定以国?士待荀君!此处风雅,想来是不会有密室之类的地方了。小王在桃枝巷也有一处私邸,改日请荀君登门?详谈。”
“荣幸之至。”荀玄微起身相送。
阮朝汐听着脚步声远去,长筷挑了一块鲭鲊放入嘴里。
来时还?惦记着“九娘”,被一根新?鲜萝卜钓在前头?,走时压根给忘了干净。
京城众多宗室子弟,荀玄微挑中了宣城王,应该就是看中了他?心性薄弱。
后院清静下来,阮朝汐起身四处走了走。
似曾相识的白沙庭院,和云间坞小院的布置相仿,只?是充作阵眼的黑白奇石难寻,布不成阴阳八卦阵,只?得了一块黑石,嵌在白沙中央,布成象征着天人合一的圆阵。
后院四处新?种植了梧桐,竖起秋千架,角落里堆了两笼兔儿。
阮朝汐凑近看了看,笼子里是两只?一笼的半大兔儿。前院吵闹,兔儿受了惊,挤挤挨挨躲在角落里,满眼惊恐,动?也不动?。
她给每只?兔儿喂了点菜叶,今日的梅酒好喝,旁听的事又紧要,她不知不觉饮得过了量,后劲上涌,表面无甚异状,只?是浑身发热。
她沿着长廊散步,走过一道敞开的屋门?,并未多想,直接便?进去了。
明堂里摆放着书案,书架,笔墨砚台,一个龙首小香炉,各处书房的形制都差不多,看得无甚新?奇之处。
她随意翻了翻,起身四顾,迎面看见西边隔断的帷帐里露出半座木衣架,衣架挂了一件海青色广袖直裾袍,一条金钩带,两三件玉佩整齐地挂在铜钩上。
酒意上涌,她站在原处怔了片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处桃枝巷宅子果然小。这间屋子既是书房,又是主?人起卧的所在。想到这里,她转身便?走。
才转身间,视线里却又个白色物件一闪而过,那物件明晃晃地挂在窗边,落入眼帘的瞬间,她的脚步顿住了。
居然是一条看着极为眼熟的白绡纱。
三指宽的白绡纱窄而长,曾经被用来扎在脑后,遮蔽双目。
……他?居然没把它扔了。
阮朝汐停步确认,走过窗边拎起,在阳光下仔细辨认,指腹小心地捏了捏。
应该是被翻出来清洗干净,放在窗边晾晒,摸起来半干未干,散发出隐约的皂角清香气?味。
前院贵客去远,白蝉重新?入了后院,走过窗下时被叫住,“白蝉阿姊,这条绡纱可是你洗的?”
“正是。”白蝉讶然道,“奴早上见这条绡纱压在书下沾染了灰尘,做主?清洗了。可有不妥当之处?”
阮朝汐把绡纱收入袖中,“无事。阿姊洗得好。”
——
荀玄微送走了贵客,从前院回返时,阮朝汐抱着兔儿,在梧桐树下的秋千架前后摇晃,和白蝉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着。
白蝉担忧地问,“今日喝得不少?,可觉得晕眩?要不要去边上卧榻小睡片刻?”
阮朝汐抚摸着兔儿,正仰头?和白蝉说话,“还?好,不急着睡。我等三兄回来。”
荀玄微的脚步停在门?边,怕惊醒了眼前过于温情的场面,但阮朝汐已经瞧见了他?,目光清凌凌地转过来盯着他?瞧。那目光不寻常。
“又怎么了?”荀玄微缓步过去,“看我如此地意味深长。想什么?”
白蝉俯身行礼退下。
“在想事。”阮朝汐不瞒他?,“想听的话,便?坐在秋千上。”
荀玄微露出啼笑?皆非的神色,略微倾下了身,仔细打量她脸颊升腾的绯红艳色。
“秋千是为你建的,我坐不得。刚才喝了多少?酒?”
但阮朝汐已经起了身,把他?拉坐在秋千上,怀里抱着的兔儿硬塞给他?手里。荀玄微哑然摸了摸兔儿的长耳朵。
阮朝汐从袖中取出了长条白绡纱,明晃晃地展示给他?看。
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两边的高度差距正好。当着对面讶然的视线,白绡纱直接蒙了上去。
不紧不慢地缠绕两圈,遮挡住了双目,在脑后扎了个死结。
“我当是为什么,原来如此。进了我的屋了?我好好地压在匣子底下,也能被你翻出来?”
“我不会动?你东西。是白蝉阿姊贴心替你洗晒干净,正打算原封不动?收起来时,被我看见了。”
荀玄微叹了声,“我一时忘了知会白蝉。”
他?抬手摸了摸蒙目绡纱,“要绑多久,给个时限。总不至于绑整日?”
阮朝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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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牵着他?的衣袖起身。
左手抱着兔儿,右手被拉扯着衣袖,荀玄微无奈随她在院子里四处漫走。
走出十几步,阮朝汐停下,手指轻轻推了下肩头?,“这里坐下。”
荀玄微缓缓坐下,后背靠住了冰凉石面。原来他?坐在白沙庭院正中的的黑色巨石旁边。
阮朝汐也倚靠着黑石坐下,睨他?缓慢摸索的动?作。“眼盲可是好玩的?”
荀玄微自知理亏,“都是我的过错。好了阿般,莫要气?恼了。”
“为什么没有扔,反倒收起来?难不成装目盲的那几日,还?有你值得怀念的地方?如实的说。”
“唔……”
荀玄微安安静静地背靠着黑石坐在白沙地里,长指轻抚着兔儿。
“值得怀念的地方,自然是有的。数月不能相见,原本以为天涯两隔,不想竟可以重新?说上话,欣喜若狂。”
“两眼不能视物,阿般竟然愿意伸手牵我的衣袖前行,欣喜若狂。”
“差点绊倒时,阿般竟然愿意扶我。手臂被细心搀扶住时,欣喜若狂……”
手里的兔儿忽然一空,被抱走了。
阮朝汐抱着兔儿起身,抛下一句,“我带着兔儿走了。你独自留在院子里,感受目盲的欣喜若狂罢。”
走出两步,又回身说,“原地坐着,一步不许动?。”
荀玄微哑然坐在原处。
阮朝汐坐回小案,继续喝杯里的梅酒。
院子里多了个人,即使?无人开口?说话,和之前独饮的气?氛还?是极为不同。
阮朝汐手里的瓷匙舀动?鱼羹,视线转回去,被她叮嘱“一步不许动?”的人,果然坐在原处动?也不动?。
她倒了杯酒,轻巧地起身,背靠着黑石重新?坐下,酒杯往身边递去。
梅酒的甜香传入鼻下,他?张唇抿了一口?。阮朝汐不依不饶地把整杯酒灌给了他?。
荀玄微倒是毫不计较地喝完了,只?问她一句,“你今日究竟喝了多少??”
“只?喝了几口?,并未多喝。”阮朝汐的声音很冷静。
但她开口?说话时,梅酒的甜香便?从唇齿间蔓延出去。
荀玄微放弃问她,改而扬声问白蝉。
白蝉啼笑?皆非地站在远处长廊回禀,“白鹤娘子在时,两人对坐喝了两壶。白鹤娘子走后,十二娘单独又喝了半壶。”
阮朝汐不满地说,“不许动?。”
荀玄微刚才循着白蝉的声音,侧身转过去,如今又转回来,被蒙住的双眼对着阮朝汐的方向。
“果然是喝多了。好玩么?”
阮朝汐把兔儿又丢回他?怀里。人和兔儿都动?也不动?,她觉得有趣极了。
她抬手摸摸兔儿的长耳朵,又隔着绡纱抚摸他?被蒙住的双目。手上沾染了兔儿毛,几根飘落下在白纱上,兔毛入了眼不好,她凑近吹去了。
带着香甜梅酒气?息的气?息吹拂在白绡纱上,她察觉对面的人瞬间细微地动?了动?,却又不知是坐近了还?是坐远了。
“不许动?。”她再?次不满地道。
荀玄微平日的气?质就不怎么显得凌厉,如今善于洞察人心的一双眼睛被蒙住,坐在雅致白沙庭院里的郎君,看起来比平日更容易亲近。
阮朝汐吹去了兔儿毛,近处打量了一会儿动?也不动?的人,抬起手,大胆地摸了摸看起来形状好看的唇。
摸起来是柔软的。
她的手指微凉,反复地摩挲着他?的唇,从柔软的触感中得到了乐趣。
面前的人依旧动?也不动?地坐着,任由?她的手指肆虐。
酒意汹涌,难以遏止的探究冲动?涌上心头?,她抬手摘去了他?的白绡纱,仔细打量——他?此刻的眼睛,究竟是睁着的,还?是闭着的?
形状漂亮的丹凤眸子,眼尾上挑得并不明显,带着笑?意时显得温和。
眼前的这双眸子未如她所想地闭起。
他?凝视着面前的她,眸光深邃如海底,又似乎漫天星辰都倒映其中。
阮朝汐跪坐在他?面前,同样近距离地凝望着。
心里想着,他?为何不闭眼?是不是因为她的距离还?不够近?
她试探地往前缓缓倾身几寸,他?依旧未闭眼。距离过于近了,仿佛可以凝望到星辰深处的旋涡。
旋涡忽然逼近了。
就在她未反应过来时,一个炽吻已经落在了她唇上。
——
刹那间时光停滞,乾坤倒转,所有的人和事被抛掷在脑后。
梅酒的甜香交织成网,包裹住了网里的鱼儿。
白沙后院里静悄悄的,四下里静谧无人。
一只?兔儿蹦蹦跳跳地踩过满地白沙,跑去了角落里。
阮朝汐时而感觉自己醉了,时而人却又清醒着。视线里出现了头?顶新?栽不久的梧桐细枝,细碎的春日阳光从细枝间洒到她脸上。
她半阖了眼。半醉半醒间,不知自己如何竟坐在了他?身上,她只?知道自己仰着脸,迎合着轻吻,手臂拥了上去。
这一觉午睡,睡得漫长。
迷迷糊糊睁眼时,天色昏沉,几乎到了晚上。廊下亮起了灯火。
阮朝汐对着满眼的雪色白沙,恍惚了一瞬。
身上盖住薄毯,她此刻睡在东边廊下的紫绫卧榻上。对面西边的长案处,荀玄微正和访客对坐,手边放着两杯清茶。
访客是一位身材窈窕的女郎,身在清静少?人的后院,居然还?带着遮掩形貌的幕篱,在荀玄微的面前也未摘下,两人对坐说话,微风传来了谈话尾音。
“……听说那位圈禁王府的禁令解了?如何解的?”
“……龙体不适,宫里原本并无人召府里那位去,他?打听了消息,自己跑去王府门?边,每日早晚扒门?哀哀地哭一场。消息传进宫里,感动?了天子,当晚封堵王府的禁卫便?撤了。他?最近夜夜去宫里侍疾,妾今晚才得空出来面见郎君。”
“是他?能做得出来的事。何事让你冒险过来回禀?”
阮朝汐的视线停驻在来客的身上。形貌声音似曾相识,她想起了一位故人。
“妾今晚有要事。府里那位两日前才解了禁足,王府访客早晚不断,整日除了入宫侍疾就是入密室对谈。妾旁敲侧击了整日,一无所获。直到昨夜灌醉了他?,才从他?嘴里听到一句极含糊的呓语。但那句话含义难测,妾必须尽快过来回禀。”
访客回身看了眼阮朝汐的方向,声线隐约忧虑,复述了听来的那句原话:
“荀氏有美人。本王究竟是……献去宫里,还?是献给东宫?”
阮朝汐瞬间清醒了,从卧榻坐起身。
荀玄微的眼角余光始终一部分留在她这处,立刻便?察觉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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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你醒了?”
“嗯。”阮朝汐的视线停驻在来客的身上。“娟娘子?”
对面的访客应声回身。
下一刻,她摘下幕篱,冲着阮朝汐嫣然一笑?。灯火下映出清丽柔美的眉眼。
果然是她。平卢王回返京城,她也跟随平卢王入了王府。
娟娘的露面极短暂,幕篱很快又戴上了。
“宫里的病情据说不大好,府里那位这几日忙着入宫侍疾,听他?的意思又未拿定主?意,一时半会地顾不上这边。但他?既然起了歹毒心思,阿般不能再?久留京城了。”
荀玄微的嗓音里带了淡淡的讥诮。
“献去宫里,还?是献给东宫?是个好难题。他?费尽了心机绝处逢生,一步也不能走错,碰到这个绝大的难题,十天半个月都拿不定主?意。时间足够了。”
随即起身,“娟娘,多谢你告知。我这边已经准备妥当,一两日内送她走。你不宜久留,回去罢。”
娟娘起身行礼,跟随在白蝉身后,从后门?袅袅婷婷出去。
阮朝汐坐在榻边。她喝多了酒,下午又睡得沉,醒来觉得晕眩,抬手按揉着眉心。
回返的脚步声走近了。荀玄微站在她身前。
“无需被听到的那句吓到。平卢王现今是拔了牙的猛兽,看起来凶狠,实则处境狼狈,空顶着个王爵,手里无权也无兵,连宣城王都不如。一两日内给你阿娘设立衣冠冢,当日便?去豫北。你离京之后,便?不必再?管这里的事。”
“我不怕。”阮朝汐坐在卧榻上,仰起头?望着对面的郎君。她隐约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
“京城里是不是要有大变动?了?”
“京城何时安稳过?”荀玄微轻描淡写道,“不过是再?搅乱点。天晚了,你回去青台巷歇着。给你阿娘立衣冠冢的地方定了,你母亲下午遣人来说选了城外的山头?,要起个大早赶过去。”
阮朝汐摇摇晃晃地起身欲走,走出几步,恍惚地停了停。她似乎忘了什么事。
她抬手,抚摸过自己的嘴唇。
嘴角有些异样感觉。嫣红的舌尖碰触那处,并没有破皮,但确实刺痛。
身边传来注视的目光。她一转头?,那道目光便?从她唇边转开了,荀玄微提了灯,若无其事引她往后门?去。
脚步踩过庭院里的白沙,发出细碎声响。
半醉半醒间的画面片段,头?顶的绿荫,缝隙洒下的阳光,安静庭院里放肆的吻,主?动?搂上去的手臂……
仿佛漫天星辰卷入旋涡,不怎么像是世间真实,倒像是迷乱梦境。
她走出两步,怀疑地瞥一眼身边神色如常的人。喝多了酒,竟做了荒唐春梦?
脚步停下,她攥住自己的长裙,试探着抖了抖裙摆。
散乱的雪白细沙窸窸窣窣地从各处掉下。
“……”
阮朝汐盯着自己沾满了细沙的乱糟糟的长裙,再?次怀疑地瞥过身侧一派从容的人。
荀玄微不动?声色地停步等她。
心里的怀疑越来越大,阮朝汐抬手又去抚摸自己的唇角。
……肿了。
脑海里轰然作响,午后酒后的荒唐,她桩桩件件地想起来大半。
倏然抬手去怀里摸,果然摸出一条白绡纱。
她清晰地记得,自己如何凑近过去,一根根地吹干净了白绡纱上沾染的兔儿毛。
薄薄的两层绡纱下,被蒙住的眼睫细微颤动?,想避让开时,自己说——“不许动?。”
荀玄微的眼里带了不明显的笑?意。
阮朝汐耳尖微微发红,表面沉着地把白绡纱收进袖中,不作声地走去门?边。
即将出去时,冷静地分辩说,“下午我喝醉了。”
“看得出喝醉了。”荀玄微噙着笑?,引她看他?凌乱的衣襟。
“攥了整个下午不放。直到娟娘来了,才不得不用力掰开。喏,抹了我一身的兔儿毛。”
阮朝汐装作没听见,边往前行边抖动?裙摆,抖掉身上的细沙。
长裙的裙摆处以缠枝刺绣滚边,走到门?边时,裙摆夹藏的细沙好容易抖落干净了。
荀玄微等候在旁,耐心等她打理妥当,抬手要开门?栓。
阮朝汐把他?的手拨开了。
“醉得忘了。”她再?次分辩道,“只?记得零零散散的片段。关键处都忘了个干净。”
“忘了也无妨。”荀玄微体贴地说,“喝多了酒,下午又睡了长觉,本就容易忘事。”
说着开门?栓,阮朝汐又把他?的手拨开了。
“怎么了?”荀玄微停了动?作,仔细看她的神色,心里忽然若有所悟。
手掌反握过去,覆盖着薄茧的掌心将面前纤长的手指握住。
“你觉得……关键处忘了,不好?”
“关键处怎么可以忘了?”阮朝汐不看他?,视线盯着紧闭的门?栓,“想起来才好。”
她的后背倚到了木门?上。漫天逼近的星辰旋涡又湮没了她。
微肿的唇角细微刺痛。攫取带了充足的耐心,反复温柔舐着唇角,细微的刺痛成了难熬的麻痒。
麻痒到了心里去。
原本背靠门?板的姿势不知怎么又变成了坐在他?身上,刚刚打理干净的长裙再?次沾满了细沙。
她闭着眼,微微分开唇瓣,双手环了上去。
第98章第98章
桃枝巷到青台巷,回程的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车里?没有点灯,两人在黑暗中坐在一处。黑暗有时代表危险,有时代表安全。顶着“兄妹”身份行过?界的事,黑暗可?以保护安全。
他们现在的坐姿过?于亲密了。
一个坐在另一个的身上,肩膀碰触着肩膀,额头碰触着额头,呼吸相闻,带有薄茧的温热手掌搂着柔细腰肢。
衣袖随着车行晃动偶尔相碰,手指在宽大的衣袖下交握。
荀玄微桩桩件件地叮嘱安排。
“九郎今日去他外家辞别。你还是?随九郎的车队一起回豫州。”
“徐幼棠领八百部曲护卫。到了豫北,两边车队分开?,徐幼棠跟随你。等你安置好了,他再回京城。”
“你阿娘的簪子修复好了,木匠昨日送到你处,听闻你追着他问明?了价钱?不必如此,我请他当日已付过?了。”
耳边叮嘱伴随了一路,阮朝汐起先不作?声地听着,听到最后一句,她开?口说道,
“修复阿娘的遗物,出自我心意,不可?用旁人馈赠的财帛。昨日问明?价钱,早上姜芝已经裁了等价绢帛送去木匠的店铺。多谢三兄心意,心领——”
下面的话?语结束在亲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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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腹缓缓抚摩过?脸颊,在黑暗里?以指为笔,细细勾勒着柔美轮廓。
“这等小事也和我计较。”
“相比于三兄那?边,我这里?的当然都是?小事。”阮朝汐的下颌埋在温暖的肩颈间,贴着他的胸膛。
“但?是?于我却?是?大事,需要计较的。”
心底积蓄已久的疑问,在亲密的黑暗里?问出了口。
“三兄筹谋已久的大事,就在京城里??今日的宴请也是?其中一步?”
荀玄微默认了。
“会持续多久?”阮朝汐举起三根手指,“三年?”
抬头看他的神色,暗处看不出什么。手指又缓缓竖起两根,“——五年?”
举起的其余手指被?压下,只剩一根食指。
“一年。”纤长的手指被?握住,轻轻捏了捏,“一年足矣。”
阮朝汐垂眼盯着被?握住的食指。
他筹谋已久的,是?搅动江山的大事。听他说得笃定,她却?不怎么确定。
“若是?一年事未成呢?”
荀玄微攥着她的指尖,开?了个不轻不重的玩笑。
“熊家四兄弟在豫北山中打猎,一年之内若事成,我还是?叫徐幼棠领车马接你入京。若车马逾期未去接,还请耐心等候数月,莫要急着把我忘了。”
阮朝汐绷着脸,并?不觉得多好笑。
“说好一年,怎么又会有逾期未去接的事。明?明?不是?十分把握,嘴里?却?又说的笃定,若是?不甚了解你的人,必定轻信了去。”
荀玄微失笑,长指轻轻托起她的下颌,凑近了些,仔细查看她此刻的神色,“气恼了?”
“不是?气恼。”阮朝汐任由他打量,视线转往旁边,“只是?难过?。”
手被?握住了。她紧贴着温暖的胸膛,耳听着心跳在胸腔里?平稳地跳动。
“诸事筹备已久,我有八成把握,一年之内可?以去接你。但?若当真出了意外,事有拖延……”
他沉吟着,“两年。若两年内事未成,应有大变故。你不必再等我,离开?豫北,自行去别处。”
阮朝汐听完,半晌没有吭声。
青台巷就在眼前了。巷口挂起的明?亮灯火映入黑暗的马车,隐约映照出灯下人柔美的侧脸。
但?相较于朦胧灯下显得过?于柔和的眉眼,她此刻说出口的话?却?坚硬到掷地有声。
“三兄的打算,我一路都仔细听了。现在我想说说我的打算,还请三兄仔细听。”
“你如何?打算?”
阮朝汐毫不迟疑,“我在豫北如约等一年。一年不至,我来京城。”
“别来。”荀玄微立刻阻止。“若事未成,京城凶险之地,你回来作?甚?”
“三兄,你又自以为是?了。自顾自替我安排,两年之后去别处……再不相见?”阮朝汐侧着头,眼睛里?倒映着车外星星点点的灯火。
“我只答应在豫北等一年。之后如何?,我自己做主?。我的打算已经当面告知你了。”
马车直入青台巷。
管事娘子站在门边迎接九娘,意外发现三郎君也在同个马车上。车里?灯火摇曳,兄妹两人在车里?对坐,轻声说了许久的话?才下车。
阮朝汐下车时,荀玄微就如尽职尽责的兄长那?般,体贴地扶她下车,又细细叮嘱了一路。
但?无论他怎么劝说,阮朝汐只是?摇头。
————
设立衣冠冢的所在,在城东一处无名山头。
山下有良田百亩,山上有果林。这处原本是?属于郗氏的上等良田,元氏兵马入城后,连山带田被?新帝赐给了太原王氏家族。
无名山头上拨出来一小块僻静空地,可?以俯瞰山脚农田,京城在远处显露出雄伟轮廓。
车马清晨便停在山下,阮朝汐挎着竹篮步行上山。竹篮里?除了修补好的遗物,还带了满篮子的供果供物。
白鹤娘子在山头上等候。
“这处山头不是?随意选的。阿般,你看山下的官道。”白鹤娘子抬手一指蜿蜒绕山而过?的平整车马道。
“司州麾下的府兵,每月惯例要巡查一回州郡治安,巡视路线都有惯例。喏,京畿这一带会沿着这条官道巡查,抓捕到了案犯当场重罚。这条官道附近的乡民治安是?京畿最好的,不怕有恶徒盗掘你阿娘的坟头。”
阮朝汐轻声道出感激。“多谢母亲安排。今日才算是?了却?心头一桩大事。”
山头上以铁铲挖好半尺深的小坑,足以把装裹遗物的布包放入。
新立起的石碑上勒的字和墓志铭,是?阮朝汐自己书写的。
生母尚在人世,不能再写“先妣”,改而书写的是?“阿娘李氏之墓”。墓志铭如实?描述了李氏籍贯,家中人丁,颠沛流离的生平,养育恩情如海。
京城物贵,她又赶着急制,这座墓石碑花费了整匹绢布的贵价,胜在制作?还算精良。
供果供物放置于墓碑前,阮朝汐仔细查验石碑背后铭刻的墓志铭字句无误,终于放下了心,欣慰地转回墓前,跪倒焚香。
“阿娘。”她抚摸着光滑冰凉的墓石,心里?默念着,
“女儿?把你带回京城了。这座山头是?郗氏旧地,景致不错,京城就在脚下。阿娘看得高兴么?愿在天之灵安息。”
白鹤娘子一字一句地读完墓志铭。短短两三百字的文字,入山捕猎,砸冰捕鱼,修屋织布,躲避山匪,多年迁徙奔波的辛苦,蕴于平淡字句中,读着读着,不由神色动容。
“这么多年,她在乡野中把你养大,算是?吃了不少的苦。这处衣冠冢是?她应得的。”
她抚碑叹息良久,主?动提起,“她葬在豫州何?处?可?要我遣人把她的灵柩带回京城安葬?”
阮朝汐想起阿娘至今顶着的“泰山羊氏”的名头,摇摇头。“牵一发而动全身,暂时不可?。过?一阵安稳时再说。”
荀九郎的车队准备今日出发离京,时辰耽搁不得,阮朝汐在山头上先拜别了阿娘坟前,再和母亲大礼辞别。
白鹤娘子捂着脸哽咽起来。
“我是?出不去京城的人。你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也不知今生能不能再见了。只愿我百年之后,如果阿般也会如此诚意地祭拜于我,也不枉和你一场母女……”
阮朝汐握住了母亲的手,替她拭泪。
“生恩不敢忘。阿般得空就会回京探访母亲。只是?下次回来时,或许顶的是?‘熊二郎’的名头。母亲莫将我拒之门外。”
白鹤娘子在满腹伤怀中也忍不住破涕为笑,“十几岁的标致小娘子,叫什么‘熊二郎’!”
时辰尚早,母女不舍离别,这座无名山头地势不很高,她们索性手挽着手缓步下山。
临别在即,疑惑在白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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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心中已久,趁着今日的机会,她终于私下问出了口。
“你顶着荀氏九娘的名义,称荀令君为三兄。你和他之间,到底是?怎样的交情?”
阮朝汐默然往前走了四五步,是?个好问题,一针见血,叫她如何?答。
太久的沉默本身也是?种无声回答。白鹤娘子在皇城里?见多了人心,侧身注视女儿?的目光起先带着疑惑,渐渐起了惊疑。“难道你们……”
路边坐在车上的李奕臣高喊了句,“后面有车,两位娘子当心。”
原来她们说话?间已经走近车道边了。
后方有大车疾行。
那?是?辆宽敞乌蓬牛车,犍牛油光水滑,披挂着彩色甲片,车身装饰得颇为华丽,部曲在前方驾马车开?道,显然是?大户人家出行。
阮朝汐往路边站了站,手还被?母亲握着,耳听着母亲忧虑的询问,目送着牛车烟尘远去。
“母亲不必忧虑,”她想从头开?始说起,纠葛太深,却?又怕惊吓到了母亲。“总之,我十岁时便和三兄认识了。他从乡野间寻回了我——”
远处烟尘里?似乎掉下了什么物件。
她起先以为是?阳光耀花了眼,但?李奕臣坐在车驾上也瞧见了,咦了声,“前头牛车掉东西了。”
距离隔得远,牛车行的不慢,转瞬间消失在前方车岔道口,看方向往京城去了。被?落下的物件还不小,平躺在岔道口路中央,不知用了什么绸缎料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官道上车行不多,阮朝汐正远远地打量时,有一辆驴车慢悠悠地从岔道口另一侧过?来,路过?路中央的物件时,赶车人似乎吓了一跳,慌忙跳下驴车,拉着青驴硬生生转了个方向,从侧边绕行过?去。
原本没发现异样的白鹤娘子也察觉了不对,“前头路上掉了什么东西?”
阮朝汐的向来目光锐利,远远地瞧那?物件有手有脚,竟像是?个人型,但?距离过?远了,卧在路上一动不动,又不像是?个活物。
她正凝望时,李奕臣已经跳下车,直接大步过?去查看。但?没走过?十几步,脚步猛地一顿,转身急奔回来。
“晦气!”李奕臣大声抱怨,“哪家车上扔了个死娃儿?,扔在道中央。赶紧挪动去旁边,莫要耽误我们车赶路。”说着招呼陆适之寻收敛尸体的白布。
阮朝汐吃了一惊,远眺仔细打量。被?李奕臣提醒一句,看起来竟真像是?个小孩儿?,身量不过?两三岁年纪,面朝下卧在路上,淋漓血迹蜿蜒流出。
“穿戴得料子极好,似乎是?锦料里?织了金。高门大户怎会随便扔死孩子在路上。”
她起了疑心,招呼李奕臣,“大兄,我们过?去查验一下尸体。”
才往前走出三四步,身后却?在这时传来一阵大地颤动声。两人同时敏锐回头,远方的长道尽头露出众多小黑点,不知哪路兵马出行,大批轻骑旋风般从长道尽头处奔腾而来。
“司州府兵巡视经行!”风里?传来众多儿?郎呼哨大喊,“前方车马让路!”
停在路边的几辆马车急忙往两边闪避,李奕臣跳上车拉扯缰绳避让。
一回头,阮朝汐竟站在路上未动。他急忙喊了声,“九娘,回来上车,轻骑来得快!”
阮朝汐的目光落在前方。她小时候见多了尸体,新鲜的,腐败的,大人的孩子的。死去不同期限的尸体呈现各种不同颜色形状的尸斑,历历在目。
她刚才在仔细看那?小孩子阳光下摊开?的柔嫩的手——没有发青,没有尸斑。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脑海,她不急细想,不仅没有避让上车,反倒拢起裙摆,往前方落了孩子的道口疾步小跑过?去。
身后的马蹄声迅雷般奔近,大地都隐约震颤起来。
“避让!”府兵军旗在风中展开?,众多嗓音高声呼喝,“前方人等速速避让!司州府兵巡视出行,不避让者践踏死伤不论!”
白鹤娘子从车上探出头来,吃惊地呼喊,“阿般,你做什么!回车上去。”
身后烟尘滚滚,马蹄如雷,阮朝汐提着裙摆往前急奔,不回头地喊,“大兄,拦一下!那?孩子可?能没死!”
“驾——”李奕臣双臂猛然发力,勒着缰绳拨转马头,马车从道边斜窜上路中央。
风驰电掣奔驰而来的轻骑齐齐发出一声大喊。
耳边响起大片忙乱的勒马喝停和骂娘声。
轻骑领头的校尉勃然大怒,怒冲冲奔到路中央挡道的马车边,对着驾车的李奕臣就是?一马鞭,“你小子——”
李奕臣抬手把马鞭抢入手里?,手臂肌肉隆起,猛地一发力,把马鞭硬生生夺去。
校尉一句话?还没骂完,手里?马鞭没了,空着手停在原处发愣。
“怎么动手就打人。”李奕臣不满地把马鞭扔回来,
“看清楚情况再动手。前头路上掉了个娃娃,我家女郎救人呢。”
阮朝汐蹲在小孩儿?面前。
生逢乱世,人命贱如蝼蚁,活不过?两三岁的小小尸体她见得多了。但?才来世间的一条性命因为家人的疏忽大意,因为路过?车马的袖手旁观,被?后方奔驰而来的兵马践踏而死,这算什么?
她把地上的幼童翻过?来,果然是?才两三岁模样,娇嫩的额头磕破了一片,满额头鲜血映入眼帘的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这就是?个死孩子。
手指轻轻放在鼻息下,却?有平缓的呼吸。
李奕臣拦在路中间,远远地喊,“九娘,活的死的?”
阮朝汐把命大的孩子从地上抱起,戴起幕篱。
“活着,但?是?额头破了竟然不哭不醒,是?不是?昏迷了?”
陆适之、姜芝两个都奔过?来,凑在一处查看。
校尉一时不查,差点活生生踩踏了路上落下的孩子,京城多贵胄,看着娃娃的富贵穿戴,指不定是?哪家的小郎君。校尉的态度顿时软下来,急忙客气道谢。
“末将乃是?司州刺史,萧使君麾下裨将。多谢女郎善行。不知是?哪家贵姓?末将定当回禀我家使君。”
听到那?句“萧使君……”阮朝汐意外地沉默了片刻。
是?了,司州府兵巡视出行。萧昉领着司州刺史的职务,这些府兵轻骑正是?他麾下统领的兵马。
出京在即,她实?在不想和这位萧家外兄有什么来往了。
“做事何?必留名,司州地界掉的孩子,归你们萧使君管辖。你们把孩子领去就好。”
把昏迷的小娃娃往马鞍上一放,丢下发愣的校尉,转身便上车,和李奕臣说,“我们走。”
马车通过?前方的路口,沿着官道往京城南门走。才行不到二里?路,突然有一辆大车从京城方向疾驰而来。犍牛披挂着眼熟的彩色甲片,阮朝汐盯着那?辆车风一般地狂飙而去。
“可?是?那?户人家终于察觉孩子掉了?”她掀开?车帘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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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吧。”李奕臣回身看那?牛车后方的烟尘,“如此之快,定是?去寻孩子了。我想招呼一声,连手还未来得及举起,车就风驰电掣而去。”
姜芝嘲讽,“我只在书上读过?,当年战乱最频时,急着迁徙南渡的大族顾此失彼,时常在半路上丢了孩子。没想到京城郊外出行,竟也能把孩子丢了。如此粗心大意的乳母,一旦被?主?家察觉,只怕性命保不住。”
阮朝汐盯着远处的牛车,“去得再快些才好,两边才能遇上。去的慢了,就只能等明?日官府贴寻人告示了。”
马车沿着官道缓行片刻,前方却?又疾奔过?来上百骑披甲轻骑,快马加鞭,大喊“避让!避让!”一阵狂风似的卷去后方。
李奕臣调转马头避让,京畿一带常见领急务奔马疾行的官差,并?不以为怪。沿着官道继续往京城方向,从南门入京,横穿城北,原路回返青台巷。
九郎的车队正在准备出行,傍晚前就能启程,徐幼棠带了八百部曲过?来汇合,青台巷正门敞开?,箱笼进进出出,各处忙乱不堪。
荀玄微在荼蘼院里?等候。
裹伤的纱布打开?,莫闻铮趁着短暂空暇,仔细查验右手的割裂伤。
“表面痊愈了,不知内里?经脉恢复得如何?。郎君,试着弯曲食指。动作?轻缓些。”
阮朝汐的脚步停在院门边,注视着长案上摊开?的右手缓慢弯曲食指。
“手指部位的经脉众多,动作?还是?不甚灵活,短时间难以恢复如初。”
莫闻铮叹息,“郎君再等两个月看看。写字应该无碍,不知能不能抚琴了。”
“无妨。”
荀玄微已经注意到了门边的人,冲她微微地笑了一下。
“今日去的久。可?是?有事耽搁了?”
“无甚大事,衣冠冢置办得还算顺利。和母亲也话?别了。”
莫闻铮行礼退出院落,关上门。院落花架边的食案准备好了酒菜。
阮朝汐过?去对坐,给两边空杯斟酒,“正好回来和三兄话?别。”
离别在即,无需多说,对饮离别酒。
门栓紧闭,对坐的人变成了并?肩而坐,酒杯送到唇边。
对着面前的酒,荀玄微轻声感慨,“下次你我喝酒,或许要明?年此时了。”张唇饮了一口。
正要再喝时,阮朝汐却?不留情把酒杯挪走,“莫四兄说你少饮酒。一口足矣。”
“还是?昨日喝醉的好,直接灌了我整杯。今日清醒着,倒记着遵医嘱。”
“你灌回来就是?。我如今的酒量比从前好许多了。”
荀玄微慢悠悠地斟了一杯酒,也同样递到她唇边。
阮朝汐垂下眼,凑过?去喝了一口。正要喝第二口,酒杯同样挪走了。
拿走的酒杯却?并?未搁回长案上,而是?又放在唇边,荀玄微自己一饮而尽。“加起来总算喝了整杯。”
阮朝汐劈手夺过?空杯,搁在案上。
藏青色大袖被?风吹动,大袖里?的手探过?来,连纤长手指带空杯一同握住。阮朝汐感觉哪里?不对,垂眼去瞧,握着自己的竟是?他的右手。
新生的伤痕出现在视野里?,一道明?显的鲜红疤痕贯穿了食指。她小心地以指腹碰触一下,触感凹凸不平。
“这只留着养伤。换只手。”
“不必换。”右手握紧了她的手,带有疤痕的食指轻柔摩挲着柔软娇嫩的掌心,“这只手是?你的。”
春风吹动蔷薇花瓣簌簌落下,她的视线又出现头顶新绿的梧桐细枝了。她为何?总是?坐在他身上?
头顶细碎阳光映在抬起的皎色眉眼间,亲吻绵密地落在唇角。
带有疤痕的食指起先温柔地摩挲脸颊,又拂过?耳后,细致地揉捏耳垂。白玉色泽的小巧耳垂逐渐起了绯红。
她闭上了眼,粉色唇瓣微微张开?。
紧闭的院门外人来人往,顶着兄妹的身份,在荀氏宅院里?越了界。
但?离别在即,放纵些又何?妨。
第99章第99章
门外人声鼎沸,搬运箱笼的部曲往来不绝;一门之隔的院落里寂静无声。
曾经的亲密陪伴变了调,变成另一种的亲密陪伴。
改变是何时开始的?或许是察觉了对方专注的凝视,回应以凝视。
或许是意?识到对方终于放弃了逼迫,她也随之放下了提防。
岁月如年轮,于他身上?并?未有?什么改变,但?她一日日地长大了。
阮朝汐在?头顶洒下的细碎日光下仰头看对面的郎君,手指拂过?形状漂亮的眼尾,挺直的鼻梁,落在?他的唇上?。他的视线温和地追随着?她。
她如今看他的眼光不同了。
昨日醉了,但?今日清醒着?,心头陌生?的悸动于无声无息中蔓延,即将到来的离别加深了不舍。
从前她曾喜欢过?十二郎的。她不知两者的区别在?何处,只?知道和十二郎在?一起时的青涩激动,和现在?裹挟着?浓重依恋和酸涩不舍的厚重滋味完全不同。
唇边落下的细致的吻,显示十足的耐心,彰显亲密的动作里,又不至于产生?反感抗拒。
阮朝汐渐渐地习惯了新的亲密安抚,仰起头,阖着?眼,于绵长细吻中体会心头陌生?而又复杂的厚重情绪。
荀玄微的右手不再有?束缚,带有?疤痕的食指时不时地摩挲着?她的手腕。不知不觉时,她的手腕拢在?一处,被轻轻地握住了。
温柔的动作逐渐显露本性强势,原本只?是浅尝辄止的吻加深了。
咚咚咚——
不是心跳如鼓的声音,而有?人在?院外咚咚咚地敲门。
阮朝汐满脸晕红地伏在?肩头,胸膛急剧起伏。
刚才不知怎么了,这两日刚刚习惯的温柔细致的亲吻忽然变了,若不是被敲门声停下了动作,她几乎混乱地难以呼吸。
荀玄微松开手,安抚地轻拍着?她的后?背,斜睨过?紧闭的院门,平静声线听不出异样,“李奕臣?”
这回不是李奕臣。
霍清川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郎君,萧使君来访。”
阮朝汐缓过?了气,诧异回望。
荀玄微直接道,“不见。”
霍清川:“但?萧使君已经来了。而且他——”
下一刻,萧昉的声音隔着?门道,“我?不见你,今日我?求见你家?九娘。大白日的关什么院门,我?有?急事。”
阮朝汐抬手摸了下自己红晕未退的脸。她和萧昉不过?见过?两面而已,有?什么急事找她?今日路上?救下孩子,她没留停留,就是不想有?牵扯。
难道是李奕臣当时喊了一句九娘,就被追上?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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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起身,“我?这里不方便待外客。有?事去三兄的青梧院说话。”
“我?哪算是外客!”萧昉在?院墙外高声道,“九娘今日免了萧某一场牢狱之灾,不管你认不认我?这个外兄,九娘,以后?你就是我?外妹!外兄妹何必客气,快开门,我?带来了一车厚礼道谢,还有?极重要?的消息要?当面告知。”
阮朝汐和荀玄微互看了一眼。
荀玄微替她理了理凌乱的发丝,又轻擦去唇瓣濡湿痕迹。
“你做了什么,叫他追到青台巷来,又是送礼,又是认亲?”
阮朝汐沉默片刻,“我?只?是拦了他巡路兵马,避免践踏了孩子。……难道那孩子是他家?的?”
孩子当然不是萧氏的小郎君。
萧昉穿一身窄袖戎装,披甲挎刀直接进来。摘下了铁盔,露出一双顾盼多情的桃花眼,迎面便说,
“那孩子掉得蹊跷。”
阮朝汐看他满身满脸都是热汗,起身倒了杯壶里的冷茶,推过?去。
萧昉咕噜噜一口饮尽了,赞道,“好茶!九娘茶艺了得,不愧是颍川荀氏教养出的小娘子!”
阮朝汐不冷不热道,“不敢当,是三兄煮的茶。”
萧昉拍马屁拍到马腿上?,噎了须臾,随即又赞道,“看九娘气色极佳,可?是遇到了什么喜事?说说看。外兄今日运势低,有?什么喜事也好冲淡我?这边的霉运。”
阮朝汐本能地摸了摸自己红晕未褪尽的脸颊,嗓音更加冷淡三分。
“有?话不妨直说。好叫萧使君得知,我?今日傍晚就要?随九兄的车队回返豫州,赶时辰。”
萧昉一怔,“九郎要?回豫州,我?知道的。你也要?走?你难道不是——”
“我?难道不是什么?”阮朝汐诧异反问。
萧昉瞬间?闭了嘴。
抹了把热汗的脸,装作无事地把话题扯开。
“九娘,你把那娃娃一丢便走了,看我?满身灰土汗尘的四处奔波。验明身份,先去东宫请罪,领了御医看诊,再去搜罗一通,带走东宫十来个哭哭啼啼的妇人,还未开始刑讯,先吵得我?脑壳疼!”
阮朝汐一怔,怎么牵扯到了东宫和御医?
荀玄微立刻抬手阻止。“涉及宫闱之事,无需牵扯九娘,和我?说。”看了眼阮朝汐,“你去看看屋里种的那盆月季可?要?浇水了?”
屋里哪有?什么月季。一堵墙又能格挡得了什么动静。阮朝汐站在?窗边继续听。
“……虽说是个庶长子,生?母出身低微,毕竟是东宫唯一的子嗣。这次算是捅了马蜂窝了。”
“……不是意?外。小皇孙被喂了药,怎么摆弄都不醒,从车里扔下去,落了地也不会惊醒哭喊。孩子生?母三年未出东宫,好容易得一个出宫省亲的机会,牛车在?官道上?来回奔波几十里,早不扔晚不扔,偏偏乳母赶在?将士巡路的当儿把孩子扔在?前头,存心借我?的手要?那孩子的命。他娘的……”
“你御下不严,才上?任几月?京畿已经出了两起巡路踩踏人命的事了。这回栽到你头上?,事出有?因。”
“他娘的!东宫的乳母扔了孩子,倒成我?的错了?”
“稍安勿躁。乳母身后?何人指使?”
“算是问到点子上?了。城门封闭,全城搜捕乳母,就是想当面问一句,她背后?是谁。”
阮朝汐蹙了下眉,隔着?门抬高嗓音问,“敢问萧使君,城门关闭,几日不得进出?”
“全城搜捕,至少?封三五日。”萧昉也抬高嗓音,冲着?门里说,“和九娘说个笑话,乳母人还未找着?,小皇孙的生?母已经断了气。你们女郎啊,下手狠起来是真狠。”
阮朝汐一怔。
“小皇孙的生?母省亲回宫的半途,在?车上?疲倦睡去。因她看护小皇孙不力,导致东宫唯一的子嗣受伤,太子妃赐她自缢。我?入东宫寻到太子殿下告罪,抱着?小皇孙给太子看过?,又请御医看诊,前后?不到一个时辰。告辞出东宫时,小皇孙生?母的尸身正好裹了草席扔出来——”
荀玄微打断萧昉,“时辰不早了,不打扰你继续搜捕乳母,你自去忙。”
萧昉不肯走。“说点密辛事,虽说血腥了点,但?九娘也及笄了。这也不能入她的耳?三兄,管得太宽。”
一声“三兄”传入耳里,阮朝汐隔窗侧目而视。
萧昉以茶盏充作酒杯,冲她举杯微笑,露出整齐白牙,笑容英气十足。
荀玄微心平气和地喝了口茶,“我?家?兄弟俱在?豫州,这声三兄喊的是谁?”
萧昉起身殷勤替他添茶,“九娘的兄长,自然也就是我?的兄长。跟着?九娘叫一声三兄又有?没什么。三兄莫要?和我?客气。”
又对着?窗边遥遥举起茶盏,体贴询问,“正事已经谈妥,九娘可?要?出来饮茶?”
阮朝汐冷眼看他热络的动作,“萧使君对我?一无所知,当不起萧使君的亲近。”
萧昉笑道,“见得少?,话都未说几句,当然知晓得少?。多说几句就熟悉了,谁天生?认识谁。九娘小名似乎叫阿般?”
阮朝汐:“……”
窗外有?人替她赶客。“正事说完,开始说不相干的闲话了?不耽误你事忙,请回。”
“慢着?!事未说完!今日小皇孙的这场所谓意?外,我?出东宫时,看那具尸体就猜出了七分缘故。”
“士族门第忌讳未婚而先有?子,传出去失颜面。东宫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太子妃娘娘入东宫第二日,宠婢大腹便便来见礼。新婚当年便有?了庶长子。”
“太子妃士族贵女,女婢贱籍,原本天上?地下之别,东宫却远正妃而亲宠婢。正妃三年无子,庶长子不交由正妃抚养,反倒留在?宠婢身边。此事在?京城人尽皆知。”
荀玄微喝了口茶,“劝过?。东宫轻贱士族,刻意?打压。劝而无用,何必再浪费唇舌。”
萧昉一拍长案,“所以说女郎狠下心来,果断毒辣!若不是九娘今日路过?官道,大胆驱车拦下,寻常有?几个敢拦巡路官兵?数百匹奔马踩踏过?去,小皇孙死无葬身之地,东宫宠婢赐死,一石二鸟,顺带捎带上?我?这无处喊冤的枉死鬼,太子妃娘娘端坐东宫,身不染尘。啧啧,好谋算。”
阮朝汐听着?听着?,心里阴云笼罩,升腾起极不舒服的感觉。萧昉坐在?庭院里,又冲着?她喊。
“九娘,你且多听一听。京城人心难测,似外兄我?这样的好人极少?,防人之心不可?无!九娘这样行事果敢的小娘子,世上?罕见,但?莫要?叫三兄把你教成了一张白纸。”
阮朝汐实在?受不了,抬手把窗户关了,不冷不热回道,
“我?并?非白纸,萧使君这样缀到女郎院子里不走的,也不似好人。”
萧昉爽朗笑起来,“日久人心自现,我?是不是好人,九娘一看便知。”
“正事说完了?“荀玄微放下茶盏,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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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真相九成如你所料。重点追查乳母,要?不要?继续往下追究,你自己盘算。”
随即起身开了院门,对门外侍立的霍清川道,“送客。”
“好了,我?是该走了。礼单搁案上?。”
“城门重开后?知会一声。九郎的车队要?尽快回返豫州。”
“小事。九郎回返豫州,九娘……当真也要?离京?”
“随九兄回程。”阮朝汐缓步走到廊下。“愧受萧使君厚礼。”
萧昉背着?手往门外走。他步子大,几步已经走到了院门边,听到屋门打开的声响,回身往廊下处深深地望一眼。
“这回侥幸逃脱了牢狱之灾,多谢九娘义举。肺腑之言,并?非玩笑。萧某平日里浪荡惯了,言行或有?浮浪,还请九娘莫要?放在?心上?。”
他抬手指了指花架边的长案,“礼单搁在?案上?了,压着?礼单的一方小印,九娘也收下。这是我?私章,亲近的人都识得。以后?你在?京畿一带遇了事,只?需手书一封,加以此印信,送至观音巷萧宅。信中嘱托之事,我?尽力做便是。”
阮朝汐顺着?他的动作去看长案,果然有?一枚名贵的鸡血石印章,压在?礼单上?,甚是精巧可?爱。
她走近两步,把透光剔透的印章掂在?指尖,借着?阳光打量几眼。
萧昉当即精神一振,转身就要?往回走,“这枚鸡血石是我?亲自于北郡酷寒之地——”
不等他把话说完,荀玄微抬手在?面前一拦,“慢走。”直接关了门。
萧昉的嗓音隔着?院墙传来,“你我?兄弟认识多少?年了,通家?好友的情谊,多和九娘说两句话而已,何必把家?中姊妹看得如此之紧!”
荀玄微一哂,并?不说话。
霍清川在?门外客客气气地请贵客离去。
阮朝汐在?阳光下继续打量剔透的鸡血石印章,赏鉴完了,原样放回去,依旧压在?礼单上?。
“车队箱笼都装载好了,只?等解了封城追捕令便走。礼单留在?青台巷这处如何?”
“赠你的谢礼,随你心意?处置。”荀玄微走回她身侧,也掂起鸡血石印章,在?阳光下打量几眼,“确实小巧别致。”将印章收入自己袖中。
“对了,阿般刚才可?知,萧昉说了一半又硬扯开的话是何意??”
阮朝汐被他提醒了一句,骤然想起,“方才我?说要?随九郎回豫州,他为何如此诧异?”
荀玄微抬手点了点她,“容止卓然的荀氏九娘,偏偏是妾生?女。”
阮朝汐回以莫名的眼神:“那又如何?”
“出身配不上?品貌容止。在?豫州寻不得顶好的士族门第,家?族又看不上?次等门第的话……京城多得是掌权的新出门户[1],送来京城议亲,是个不错的做法。他原以为你会长久留在?京城议亲。之前对你态度轻佻,也是觉得他可?以挑选你。”
阮朝汐惊愕片刻,这才恍然明悟这些?高门郎君们从不明言的打算,忿然道,“浪荡子!”
“说得好。”荀玄微赞许点头,“京城多的是浪荡子,以后?见了他这样的,离远些?。”
两人重新落座,小女婢过?来收拾茶具,正要?放回屋里,荀玄微吩咐道,“这套竹根茶具不必留,全数扔了。去东边青梧院,拿一套全新的茶具来。”
小女婢惊愕地捧着?整套茶具退出去。
风雅小院里无了茶具,还好有?小石炉。咕噜咕噜的滚水声响里,阮朝汐倚在?花架边上?,盯着?乳色酪浆在?小锅里翻滚,香甜气息弥漫开来。
“好好的茶具为何扔了?活人何必连累死物?”
荀玄微抬起长勺从容搅着?酪浆,“看不惯活人,不能把活人扔了,难道还不能扔了他用过?的死物?过?来尝一口,可?会太淡了?”
阮朝汐跪坐的身子前倾,木长勺舀起少?许,吹散热气,抿了一口,“淡了些?。再加些?羊奶为好。”
凝视过?来的眸光里带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接过?长木勺,没有?添加羊奶,反倒抬了手,指腹抹过?她的唇瓣。
“嗯?”阮朝汐偏了下头,反手抹了下唇角,“可?是沾了酪浆?”
木勺细心地吹散热气,温热淡酪递到唇边。
她低头抿了一小口。
木勺停在?唇边不走。
她又饮了一口,把木勺推开,嘴里含着?香甜的酪浆,含含糊糊地表达不赞同。“三兄,我?不小了,不必喂食。”
“我?看家?中姊妹向?来看得紧。”荀玄微指腹揉搓着?柔软的唇瓣,放轻声哄她,“抬头。”
——
急促的脚步声去而复返。
咚咚咚——
再次有?人在?院外咚咚咚地敲门。
阮朝汐骤然起身,进了屋里,灌了一杯冷水,压下满口香甜的酪浆气息。
荀玄微声线不冷不热,隔着?门问,“霍清川,还是李奕臣?”
“还是我?。”萧昉叹了口气,“从简,事不对。”
第100章第100章
去而复返无好事。
萧昉抹着热汗大步进来,“刚出门就接了急报。小皇孙之事惊动了天听,圣意下。”
“东宫皇孙竟遇险濒死,太子?妃身为嫡母,失察失责之罪不容赦,白绫赐死。东宫其?余妃嫔,两名太子?良娣,一名太子?孺人,三人随死,随侍宫婢陪葬。”
“东宫内帷不修,以至于险些失了皇孙。大丈夫不能扫一屋,何?以扫天下?令太子?长?跪太极殿前自省。小皇孙已经由东宫抱入后宫,交于曹老太妃抚养。”
“小皇孙遇险之事定下要从?重追究严查。相?关涉事人等,一律入宫录供。”
听到最后一句,阮朝汐瞬间抬眼。
荀玄微起身,“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萧昉扼腕道:“我也是如此想,圣上和东宫又对上了!这?回的幌子?是小皇孙。”
萧昉摇摇头,对阮朝汐道,“神仙斗法,殃及凡人。我们这?些凡人又没有神仙法术,躲避不得。九娘,准备一下换洗衣裳,你得去随我入宫录供。”
阮朝汐站在廊下,“需要多久?只是走个过场,还是要下狱?”
“你是救下小皇孙的恩人,下狱绝不至于!”
萧昉连连摆手,“入宫单独问话,询问详情,录供而已。我手下的前锋校尉是和你一同遇事的人,他?也要走一趟。这?次事大,圣上多半会召见九娘,或许还有嘉奖。”
不等他?说完,荀玄微抬手一拦,锐利盯着萧昉。
“哄人的话术收一收,皇宫岂是好入的。后宫地界,外臣止步。九娘轻易进去了,万一在里面遇了事,人再也出不来。区区几句话就想从?我这?处领人?”
萧昉唉声?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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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谁敢当着荀令君的面哄骗你家姊妹?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了。牵涉到小皇孙的要案,不带去皇宫里问话,难不成要带去大理?寺?女儿家进了大狱,哪还有清白声?誉在!”
荀玄微并不被几句话打?动。“入了宫安排去何?处?”
“问询时带去你的尚书省官衙!白日里你拨一处空置的官署小院,人就在里头等候。晚上过万岁门,入后宫,把人安排去曹老太妃的宣慈宫暂住。如此两三日出来。”
荀玄微沉吟片刻,“白日里在尚书省无妨。晚上安排去曹老太妃的宣慈殿……宣慈殿那边可定下了?不会中途出什么意外?”
萧昉恼怒道,“我亲自经手安排,还能害了我们九娘?”
荀玄微起身,“等我换身官服,我随你们入宫。”
—————
阮朝汐带了两身换洗衣裳,马车经由御道一路往北,过铜锣街左右卫府,皇城南边的止车门就在眼前了。
止车门顾名思义,车马在此止步。巍峨皇城的两层门楼,在暮色里庄严耸立。城楼高处灯火点亮,巡视禁卫人影如黑点,在高处来来去去。
阮朝汐抬头仰望着,不知怎么的,想起云间坞同样直插云霄的坞门。
车马停在宫门外,值守禁卫上前交涉。荀玄微穿一身曲领紫袍,腰间佩天子?赐剑,长?身鹤立在宫门下,“听闻小皇孙出事,前来探望。”
正是掌灯时分,小皇孙遇险的消息,已经在朝廷传了出去,陆陆续续有朝臣入宫探望。他?来的时辰卡得好,既不是最早一批,又不是最晚一批,今夜值守的左卫将军熟谙地遣人入宫传话。
萧昉引着阮朝汐往宫门里走。
“今晚天色晚了,先去曹老太妃的宣慈殿,明日领去你家三兄的尚书省,寻个清静官署录供。我把你的供状第一批上呈御前阅览,尽量第一批放归,不耽误你随九郎出京的日子?便?是。”
阮朝汐带着幕篱,跟随他?往前几步,走入宫门。
丈许高的宫门阴影笼罩了她。她心头升起细微地不安,停步回身。
荀玄微在十步外注视着她。
目光交错的瞬间,他?微微颔首,示意她继续往前。
左卫将军从?门楼上疾奔下来,和荀玄微热情寒暄,
前方殿室巍峨,宽敞广庭空荡荡地不见人行走,偶尔几个内侍低头缩肩,从?两边边角的台阶处快步上下。阮朝汐缓步前行几步,身后的宫门轰然一声?关闭了。
“九娘这?边走。”萧昉亲自在前方领她沿着松柏长?道往右行,压低嗓音,“避开刚才那片广庭。圣上发下雷霆之怒,太子?殿下正长?跪在太极殿前。”
阮朝汐收回打?量的视线,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几百步外有一处华表掖门。
“你家三兄送你入宫门,他?要探望皇孙,不会和你同路。我也只能送你到外皇城。喏,穿过这?处东掖门,你看前方重兵把守的那道云龙门,你三兄的尚书省官衙就在这?一带。旁边隔一条长?廊是门下省官衙。”
萧昉引着她过云龙门。前方出现笔直的宫墙巷道,上百丈的长?道前方出现连片宫墙,大片的葱茏草木掩映在宫墙后。
“前方宫道尽头左转便?是万岁门。进了万岁门,横贯东西的整条宽道是永巷。永巷以北的所有宫室都是女子?后宫住处,朝臣不入万岁门,我只能送你到此处了。”
萧昉领着阮朝汐沿着笔直宫道往北走,停在永巷道边。身后跟随的脚步声?不疾不徐,他?诧异回头,“你三兄怎么还跟着?他?不是探望皇孙而来?皇孙不在这?处。”
永巷是极宽敞的车道,宽度可以容五辆大车并排前行,横贯东西,两边尽头都有禁卫把守。
荀玄微落在后头,和左卫将军一路攀谈着,缓步从?长?宫道里踱出,走到万岁门前止步。
“万岁门后是后宫重地,朝臣止步。明日辰时,我遣人在万岁门外等候,领你去尚书省录供。”
他?眼盯着阮朝汐,“你带着两名女婢入宫,人手可够?”
阮朝汐看身后一眼,白蝉和陆适之一左一右抱着包袱,穿同样服色的交领襦裙,低头站在身后。
“白蝉和陆巧两个精明能干,足够了。”
左卫将军抹着汗提醒,“小皇孙在圣上的式乾殿。荀令君欲探望的话,是不是要随末将回云龙门,左转过东柏堂……?”
荀玄微装作没听见,把话题闲扯开,继续寒暄着在万岁门外等候。
不多时,一名四十岁上下的女官迎出来,端庄行礼,“奴杨氏,任宫里三品女史。敢问这?位小娘子?就是荀九娘?”
阮朝汐上前一步,“我是。”
萧昉大松了口气?,指着女官对荀玄微道,“服侍曹老太妃的杨女史,这?下不会出岔子?了,你可以放心交人了?”
荀玄微走近两步,隔门打?量着那女官,“听闻小皇孙会交给曹老太妃看顾?”
杨女史福礼道,“小皇孙还在陛下的式乾殿内,由御医看诊,今日应会送来宣慈殿。”
“吾家九妹暂住宣慈殿,贵处打?算把人如何?安置?”
“老太妃吩咐下来,已经腾出了两间偏殿。一间安置小皇孙,一间安置贵眷九娘。”
阮朝汐听那女官条条说得清晰,略放下了心,“三兄,听起来稳妥无差,我去了。”
她当先迈进万岁门,白蝉和“陆巧”低头跟随在后,走出几步,回身时,身后的视线果然跟随。她入了外臣难以插手的后宫,以荀玄微事事都要握在手里的性子?,心里定然不会放心。
她冲他?微微笑?了笑?,摆摆手,示意他?莫要担忧。
————
永巷果然是一条极敞阔的长?道,长?三四里。永巷以北修建了大批精巧的楼阁,飞檐映出宫墙,两边宫人来往不熄。
这?头叫“万岁门”,另一头叫“千秋门”,禁卫重兵把守在两道门处,隔绝后宫内外。
宣慈殿位于后宫正中,周围池阁环绕,景致清幽。曹老太妃是宫里硕果仅存的长?辈,住在宣慈殿极少出去,阮朝汐刚进宣慈殿门,远远地就闻到浓烈的香烛气?息。
“老太妃笃信佛法。”杨女史低声?提醒,“脾气?极好的老人家,只爱清静,白日里大半时间在佛龛前念诵佛经。九娘在偏殿暂住期间,早晚问安了便?可回自己住处,不必多拘束。”
阮朝汐点头应下。
只不过爱清静的老太妃,今日注定要被烦扰。
阮朝汐前脚才进门,后脚就听到门外一阵慌忙脚步声?,有人催促,“快快。”脚步声?变成奔跑着,裹挟着幼童尖利的大哭声?传进殿门。
两名内侍满头大汗地奔进宣慈殿,“小皇孙送来了。一路啼哭不止,兴许是疼了,饿了,快来几个女官伺候。”
东侧回廊处人影闪动,两三名年长?女官带领了几名年轻宫婢迅速迎上去。
阮朝汐站在草木葱茏的庭院里,往后避让两步,注视着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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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喧闹动静。
隔着百步距离,被人群簇拥着的幼童面目当然看不清楚,只远远地看见额头处一圈严实包裹的白纱布,女官们百般哄劝,但?那孩子?依旧不住挣扎着,尖利哭喊,“阿娘,我要阿娘!”
他?阿娘已经不在人世了。
谋害他?阿娘的嫡母也被赐死,连带着害了东宫众多无辜性命。一场突发的人祸毫无预兆地开始又消亡,牵扯的都是后宫女子?,不知会不会记入史书,还是会悄无声?息掩埋于岁月长?河中。
阮朝汐默然往西面走。給她准备是的西偏殿。
小皇孙尖利的哭喊声?持续了整个下午,直到傍晚前才停歇。满殿女官终于得了喘息时机,安排阮朝汐觐见曹老太妃。
老太妃果然如她所想,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夫人,满头银发,一百零八颗佛珠不离身,说话间时不时喃喃念诵佛号。小皇孙依偎在太祖母身侧,大哭大闹了整个下午,人已经安静下来,只是精神显得蔫嗒嗒的。
曹老太妃拉着阮朝汐的手,稀罕地盯着她看了半晌。
“豫州是个什么好地方,你家做官的兄长?我看过,生得神仙似的,如今见了你,又生得跟仙女似的!”
老太妃说话口音浓重,阮朝汐勉强听得懂,抿着嘴笑?了笑?,“老太妃谬赞。”
杨女史跪坐在老太妃身侧,正拿了只金澄澄的新?贡枇杷给小皇孙把玩。小皇孙没精打?采地拍去旁边。
阮朝汐说的是纯正的洛下雅言,老太妃听得也吃力,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鸡同鸭讲了半日,阮朝汐察觉小皇孙在盯着她看。
吮着手指,目不转睛地打?量她。目光太过专注,阮朝汐说话的声?音渐渐停了,视线瞥去一眼,小皇孙立刻张开手,“嬢嬢,抱抱。”
满殿的女官都笑?了。
“小孩儿都是这?样,格外喜欢相?貌好的。”杨女史笑?着张开手,“小皇孙,莫看到美人就喊嬢嬢,奴抱抱小皇孙。”
小皇孙把杨女史的手毫不客气?推开了,还是对着阮朝汐张开手,“嬢嬢,抱抱。”
满殿的欢笑?声?里,阮朝汐想起东宫此刻满地赐死的尸体,心里微微一酸,倾身往前,抱了抱小皇孙。
柔软的小身体依偎在怀里,两条小手臂立刻紧紧抱住了她不放。
曹老太妃惊奇地看着场面,满口浓重的冀北口音对周围女官道,“瞧瞧,这?才是佛家里说的有缘。”
有女官附耳过去,悄声?说了几句。
曹老太妃露出震惊的神色。“原来竟是九娘救下的?难怪,难怪。小孩儿都是生来慧根,知道谁对他?好。”
急忙吩咐左右,“赐赏,看看库里有没有玉如意,捡顶好的赐一对下来给九娘。”
阮朝汐抱着小皇孙谢了赏赐。
两三岁的小孩儿,说重不重,说轻不轻,一觉醒来不见了阿娘,在满殿室的陌生人里盯紧了阮朝汐,紧搂着不肯放手。
一群女官哄劝着用了晚膳,阮朝汐实在抱不住了,把小孩儿放下,小皇孙牵着她的衣袖,亦步亦趋地跟随在身后。
阮朝汐无奈地牵着他?去正殿里寻曹老太妃。
“小皇孙总不能跟臣女睡下。”
正殿里摆放着佛龛,曹老太妃缭缭青烟里哄着小曾孙,“湛奴乖,晚上和曾祖母睡可好?”
小孩儿不喜浓重的香火气?味,又哭闹着要阿娘。
哄睡哄了半个多时辰,老太妃清静惯了,被吵闹地精疲力竭,最后在女官的劝说下,阮朝汐逾矩入了寝殿,跪坐在卧床边,老太妃抱着曾孙盘膝坐在床上,小皇孙在曾祖母的怀里沉沉睡去时,小手还勾着阮朝汐的手指。
初更时分,一轮半圆皎月悬挂于殿外树梢。月光映进寝殿,映亮了幼童无邪的睡颜。
阮朝汐动作极轻地把自己的小指从?小皇孙握紧的拳里抽出,孩子?毫无动静。
“睡沉了。”她轻吁了口气?。
曹老太妃怜爱地抚摸怀里的曾孙,低低地叹了声?,“造孽啊。”
阮朝汐不知该回什么。寝殿里随侍的女官也都沉默下去。
东宫妻妾尽数赐死的事,早已传遍了皇宫各处。
曹老太妃问,“太子?还在太极殿外跪着?”
“还跪着。圣上滔天大怒,至今未平息。”角落里传来小心翼翼的询问,“老太妃……可要过问?”
“我过问什么?”老太妃叹息说,“我只是皇帝继娘,占着太妃的名头,吃好喝好,留这?条老命安稳念经过日子?,还不够?下次再劝的人打?嘴。”
寝殿里静悄悄的,所有人低眉敛目,再无动静。
阮朝汐抬头看看月色,起身告退。“天色不早了,老太妃安歇。臣女告退。”
曹老太妃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容,浓重的冀北口音正叮嘱说,“玉如意记得带回去,这?孩子?命大遇见了你,是你应得的——”
远处突然传来哐的一声?大响。
寂静的夜里,响动来地毫无预兆,阮朝汐惊得心里一颤,曹老太妃更是吓得浑身一抖,怀里的曾孙差点落在床上,咳了起来,几个女史冲过来拍背安抚。
“听着像是门外的动静,咳咳,去个人看看怎么了?”老太妃咳嗽着还未说完,又是哐地一声?大响。
哐!哐!有人在宣慈殿门外用力拍门。
阮朝汐随几个女史走出寝殿,脚步停在庭院侧边,远远地看着。
“何?人大胆深夜拍门?”杨女史迎上去,隔着厚重殿门不悦询问。“宫里规矩都不懂了么?”
门外传来奇异的挣扎响动,似乎有沿着门滑倒地上。片刻后,传来一声?嘶哑的呼喊。
“救我……”
女子?嗓音沙哑得变了调,听不出原本的声?音,阮朝汐听在耳中,却感觉语气?似曾相?识,她走近几步,盯着紧闭的殿门。
门外的女子?沙哑地求救,“看在从?前相?识一场的份上,老太妃……救我……救我!”
发狠的敲门声?又响起了。
有宫婢好奇隔着门缝瞧了一眼,骤然倒抽冷气?,见鬼似的连退三四步,满脸惊恐。
那小宫婢飞奔过来对杨女官回禀,“满身是血,倒在门前!我瞧着那面孔,怎么像是……是常来和老太妃讲经的白鹤娘子?!”
阮朝汐脑海里轰然一声?,疾步抢过去查看。
今夜月色明亮,清楚地映照在门外倒地上的女子?身形,头发蓬乱,满身满脸是血,丝毫看不出平日里的矜贵模样。沙哑的喊门声?更是丝毫不似平日。
但?月光映亮女子?满脸血污的侧脸,岂不正……是她母亲!
那边杨女史也隔着门缝看清了来人,惊得声?音发颤,迭声?命宫婢去寝殿里传信,请示老太妃要不要把人救进来。
宫婢拔腿飞奔而去。
阮朝汐心跳剧烈如鼓,跪在门边,趁着宫里各处慌乱议论的时刻,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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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缝轻声?道,“白鹤娘子?。”
原本无力躺在宫门外的白鹤娘子?倏然转头,撑坐着勉强起身!
“阿般?你在此处?!”、
“我暂住此处。”阮朝汐忍泪打?量母亲的脸颊,血披满面,姣好的容貌竟被人纵横割了两刀,下手极狠,皮肉都翻卷开。
“……这?究竟是怎么了?”
白鹤夫人抬手虚掩,不让她看脸上刀痕,凄凉地笑?一声?。
“是我大意了。今夜宫里又传我侍疾,我便?来了。没想到未被领去天子?的式乾殿,却被领去皇后的晖章殿。呵呵,她借着小皇孙之事发难,屈打?逼问我是主谋。我这?脸毁在她手里。多少年了,我已经躲出宫去,原来她对我恨意始终未消……”
随她开口说话,牵动脸上割伤,鲜血汩汩而下,血气?息隔着门萦绕鼻下。
阮朝汐心如刀绞,急促道,“莫再说话了。稍等片刻,她们已经去询问老太妃,等下迎你进来,我带进宫不少伤药。”
言语间,背后传来脚步声?,问话的小宫婢疾跑回来,喘着气?和杨女史道,“老太妃吩咐,不开门!”
阮朝汐心神剧震!
她倏然起身,锐利质问。“为何?不开门?老太妃笃信佛法,白鹤娘子?是入了佛门的居士,为何?不开门救人!可是你没有回禀清楚!”
小宫婢急得满头是汗,“回禀得清楚了。老太妃的原话,生死各有命,外头的事莫要牵扯到宣慈殿。白鹤娘子?若命大,自能躲过今夜劫难。不开门!”
阮朝汐惊愕难言。
杨女史却不怎么意外,叹了口气?,蹲在门边,隔着门缝对外道,“白鹤娘子?,可听见了?我家老太妃已经吩咐了。夜深了,莫要扰了老太妃清静。你……你去别处求救罢。”
杨女史轻轻拍了拍阮朝汐的手,“九娘,宫里是这?样的。今夜之事和你无关,回去睡。”说罢转身,领着众人离去。
才走出两三步,身后又是传来齐声?惊呼。
守门的内监措手不及,眼睁睁看着阮朝汐拔开门栓,决然踏出殿门,搀扶起地上的白鹤娘子?。
宫门边的动静闹得太大,早惊动了各处,白蝉和陆适之一左一右守在大开的殿门边。
阮朝汐扶着母亲,白鹤娘子?遍体鳞伤,已经站不住,软绵绵地靠在她肩头,鲜血顺着衣袖淋漓滴在地上。
阮朝汐站在殿门高槛边,对惊慌失措的小宫婢道,“劳你再回去问一次老太妃。佛家讲究因果缘法,我早上站在城外官道边、救下小皇孙是因,夜里站在老太妃的殿门外、救下白鹤娘子?是果。若老太妃相?信佛家因果,还请传令开殿门,放白鹤娘子?避入宣慈殿。若老太妃不信因果,我自会带着白鹤娘子?出去躲避。原话带去传信,快!”
小宫婢拔腿飞奔而去。
庭院里四处都站了宫人,视线从?四面八方传来,却无一人说话,只有白鹤娘子?沉重的呼吸声?响彻庭院,随着鲜血滴下,一声?声?地艰难喘息着。
一阵凌乱的疾奔脚步声?从?远处逼近。
黑夜的宫巷道尽头奔来一群披甲禁卫。宫里各处都是值守卫士,夜里看不明番号,只依稀看到十来个精壮汉子?循着鲜血轨迹而来,远远地看到殿门这?边的灯火,脚步声?骤然停下,来人缓缓退入暗处。
满怀恶意的视线从?黑暗里窥伺打?量。
白鹤娘子?察觉了追捕来人,突然挣扎起来,摇摇晃晃地要推开搀扶的手。“我自己的事,莫要牵扯了你!殿门关上,你回去!”
阮朝汐扶稳了她。“不论进殿还是出殿,我总和你一处。”
滚热的泪掺着血,从?白鹤娘子?的面庞滚落。
“我就不该认下你。”她已经虚弱得喊不出声?,伏在她耳边,裹着气?声?低低哭泣着,“我不认下你,你早已好好地出了京。似我这?样苟延残喘的残命,何?必连累了好好的你。”
阮朝汐抬头看向?斜对面的狭窄巷道。未听到退走的脚步声?,见不得光的恶兽蹲在暗处等着噬人。
她避开割伤处,替母亲小心擦干净了满脸的泪,轻声?说,“别说话了。传信的宫婢回来了,听她如何?说。”
小宫婢跑得满身都是热汗,气?都喘不匀,从?寝殿方向?疾奔回来,停在宣慈殿门前,喘着气?对着门槛边的阮朝汐道。
“老、老太妃吩咐,白日里才救下小皇孙的恩情,不能夜里就把人害了。开殿门,九娘带着白鹤娘子?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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