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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朝汐 香草芋圆 58378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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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第91章

京城外五里长道。

“驾~!”阮朝汐赶着大车在平坦长道飞奔。

今天春风煦暖,日头从树梢高处暖洋洋的照下,白皙额头渗出晶亮汗珠,她不在意地?抬手?抹去了。

风驰电掣,五里长道转瞬而至。她熟练地?拨转马头,庞大车厢在长道树下转向?,陆适之站在路边招呼,“又满十趟了!可以停下歇歇——”

“驾~!”骏马嘶鸣,大车往远处飞奔出去。

陆适之把?疑问吞进肚里。

昨天说得好好的,今日入桃林踩点,看看有没有合适起衣冠冢的僻静处。今早清晨见了面,人却直接出了城。

——在五里平坦长道上来来回回,发狠似的赶车。

李奕臣跟车跟了一早上,人不行?了,刚才跑去林子?里吐了一场。

“驾~!”大车又赶回来,裹挟着一阵风卷过身边,陆适之抬手?数数,“十一趟了!从早上赶车赶到下午,你不累马也?累了!停下歇歇——”

“吁——”阮朝汐勒停了马,跳下车辕,牵着马儿去路边吃草。

陆适之扔过去一个牛皮水囊,趁她咕噜咕噜喝水的当儿,凑近问了句,“今天怎么回事,哪个惹你了?”

阮朝汐回头往远处眺望一眼。时辰尚早,惯例出城陪她赶车的人未来。

“李大兄呢?”她给马儿细细地?梳了一遍毛,等它吃饱了草,牵着缰绳又上车。

“五里路太短,我想去远点。头一次跑出五里外,不知李大兄能不能跟车。”

李奕臣吐了一场,缓过来了,捋袖子?上车,“你只管赶车,我奉陪便是!这次跑多?远?”

阮朝汐视线盯着前路尽头,“能跑多?远跑多?远。”

日头西斜,暮色笼罩四野,马儿跑累了。

大车慢悠悠地?往回赶。前方的树下,照明灯笼已经?挂上枝头,临时长案摆放在树下,人已经?到了,正在伏案书写。

听到前方的动静,荀玄微远远地?抬头,见到大车便放下笔,起身迎接。

“今日赶车赶了多?久?出了满额头的汗。”

阮朝汐等的就是他。

她跳下马车,走近他面前,目光带了探究。

眼神太不寻常,荀玄微好笑地?问,“怎么气势汹汹的,眼可杀人。今日谁惹着你了?”

阮朝汐直视过去,缓缓吐出三个字,“李长治。”

荀玄微唇边的笑意倏然消失了。

他转身吩咐四周,“拉起布帐。退开百步。”

青色布帐沿着路边树干拉开一圈,燕斩辰领着众多?部曲退出百步外。李奕臣狐疑地?盯着不肯退,被?燕斩辰硬拉扯走了。

周围清了场,布帐里只剩两人,荀玄微却始终未开口,视线偏转,盯着眼前横出的树枝。

阮朝汐见人默然立在树下,半晌未说出一句话来。如?此失了从容的举止,在他身上极为罕见,显然心虚。

阮朝汐眼瞧着,故意又问,“李长治是谁?”

原本盯着树枝的视线倏然转过来。

荀玄微盯她的表情神色,斟酌着道,“李长治……乃是南朝太子?的名讳。你如?何得知的。”

“昨夜做了个古怪之梦,梦里出现了李长治。”

阮朝汐也?同样仔细地?打量他的神色,“眉眼尚算得端正儒雅,二十七八年岁。我和他在一处,他身材精壮……”

对面的视线挪开了。他此刻的神色虽然看不出什?么,但?绝对称不上愉悦。

“梦是现世之映射,却有隐意。因此才有解梦的说法。”

荀玄微淡淡道,“莫要多?想了。李长治身为南朝太子?,我们身为北地?臣民,见不到的。”

三两句轻描淡写就想要拨转话题,阮朝汐今日有备而来,却不愿放过他。

“三兄博学多?才,玄儒双修,想来应该精擅解梦?阿般请三兄解梦。”阮朝汐见他转身要走,过去扯住他的袍袖不放,把?他拉回案边。

前世历历在目,和现世走向?虽然截然不同,却有众多?细节互相映照,她不信是巧合。

荀玄微向?来喜爱她伏在膝头,他的手?指抚过她柔软长发时,动作格外温柔。

把?她打晕了带走的那次,她醒来时,就是依偎在他膝上……

回忆起昨夜梦里的放荡场景,她缓缓俯身下去,在对面震惊的眼神里,主动攀上他的膝头。柔滑如?流水的长发垂落,蜿蜒铺在直裾衣摆上。

头顶上方的呼吸乱了。脸颊枕着柔滑衣料,她明显感觉到碰触到的肌肉处处绷紧。

荀玄微的声音带了隐忍,“阿般,你在做什?么。别闹了,起来。”

口吻镇定地?催促着,温热手?掌按在她肩头,想轻轻把?人推开。

阮朝汐不肯动。

她发狠赶了四个时辰的车,在呼呼吹过耳边的大风里想了四个时辰。如?果她所想不错,他对她的隐瞒,远远不止她知道的这些。

既然起了探究之心,今日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温热的手?掌又轻推了下她的肩头,动作带着催促之意。她索性闭了眼,侧过脸去,对着手?掌的方向?,迎过去蹭了蹭。

浓长的睫毛正好蹭在他掌心,飞快紧张地?忽闪了几下,掌心最柔软的部位被?麻痒刺激,蓦然撤走了。

阮朝汐依偎着不肯动,温暖的鼻息一阵阵地?吹拂在腿上,青葱般的指尖虚虚按在他膝头。她枕着的那处肌肉绷紧一阵,又极力?控制着慢慢放松。

“昨夜到底梦着什?么了,阿般。仔细说说看。李长治和你如?何了?”

“李长治和我,也?就是那样了。”阮朝汐心念微动,不动声色改了称呼。

“倒是郎君和我,侧殿夜会,有趣得很……”

头顶上方蓦然失了声音。

漫长的沉寂席卷树下两人。过于?长久而显得不寻常的沉寂里,阮朝汐隐约知道,她所追寻的真相就在眼前了。

前世的她大胆得多?……

她偏过脸去,缓缓抬起手?,忍着羞耻,隐藏在乌发里的耳尖隐约发红,在头顶上方注视的视线里,学做起昨夜梦里的大胆动作。

以腿为琴,拂过蓦然绷紧的肌肉,柔嫩指尖沿着膝头往上,拂开衣摆,如?抚动琴弦般地?不经?意撩拨,吐气如?兰,温热鼻息喷洒在腿上,“荀令君……”

作乱的手?被?猛地?攥住了。

“你想起来了。”头顶上方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你终究还是想起了。”

阮朝汐瞬间抬头,仔细地?去瞧他此刻的表情。

荀玄微闭着眼。

他原本笔直坐在书案边,不知何时已经?往后倚着树干,往上仰头,阖起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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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阳光映亮了他的眉眼,优美的侧脸轮廓陷入大片阴影中。

“上一世是我的过错,纠缠至死方休。这一世睁眼,竟然重?回弱冠之年,家族亲友尚在,又寻到年幼的你……原以为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我可以好好地?待你,护你一世安稳,弥补从前的过错。”

向?来从容平和的面容,此刻显露出了难得一见的黯然神色。

“前世种种,你既然都想起来了,说罢,有何打算。”

阮朝汐的后背渗出了薄薄的汗,三分紧张,七分震撼。

冥冥之中,竟然当真有前世轮回。

她琢磨着,故意冷笑一声,“你做的那些好事,倒问我如?何打算!你自己?觉得该如?何!”

荀玄微倚在树上,并不睁眼,寒凉语气入耳,那是他曾经?听惯了的。重?生一世,原以为结果会有不同,不想又回到原处,瞬间觉得心灰意冷。

他抬手?在腰间摸索几下,解下天子?御赐佩剑,托举在掌中。

“我此身此命,你拿去。记得给我留半刻喘息时间,我吩咐燕斩辰莫要为难你,送你出京。”

伏在膝头的人轻巧起了身,人影挡在他面前,手?掌中的分量一轻,长剑被?拿走了。

嗡——一声清鸣,长剑出鞘。

荀玄微闭目等候了半刻钟之久,停在身前的人毫无动静,利剑穿身的锐痛迟迟未至,心里的诧异越来越浓重?,他在暮色里缓缓睁开眼。

阮朝汐震惊地?提着长剑,借着夕阳仔细打量。剑身锐利,在阳光下闪耀着如?水泓光,明显是开了锋的利刃。

他对她说的那句“此身此命拿去……”竟是认真的??

荀玄微睁眼的瞬间,迎着夕阳刺目的金光,正好看见面前的少女?抿紧了唇,神色严肃地?摆弄着长剑。

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食指凑近锋锐的剑身,谨慎地?轻轻一划——倒吸口气,迅速把?食指含进了嘴里。

荀玄微心里一震。

意识到哪里出了错,倏然起身!

阮朝汐的食指刚刚含入嘴里,就被?拉扯出来,荀玄微牵着她的手?指,小心翼翼在阳光下查看。

剑刃薄而锋利,只轻轻划了一下,就拉开一道细细的破口,血珠在嘴里被?吮去,但?只是片刻功夫,血迹又渗了出来。

指腹忽得一热,阮朝汐震惊地?微微睁大了眼。面前的郎君凝视着不断渗血的指腹,低下头去,温暖的唇舌含住那道细创口。

漫长的沉寂再度席卷树下。

她试出了她想要的真相,真相却远比她想象的复杂残酷,她的右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剑柄,把?锋利长剑背转到身后。

指腹敏感处被?吮吻的感觉很奇异,她不安地?略抽了下,他握着她手?的力?道却比她握剑更紧,纹丝不动,舌尖细致地?舐吻着食指伤口。

浓重?暮色笼罩树下,天边的晚霞将要散尽了。阮朝汐又抽了一下手?,这回终于?抽出来了,湿漉漉的指腹立刻缩去衣袖里。

荀玄微的视线抬起,注意到被?她藏去身后的利剑。

“诓我?”他轻声问,“从我嘴里把?话套出来,安心了?你到底知道了多?少?”

阮朝汐衣袖里的指节蜷起,拇指反复地?摩挲着被?舐吻的食指指腹。

“难得从三兄嘴里听到实话,比起一无所知,当然安心。”

荀玄微叹了声。“诓了我一场,现在又肯喊三兄了?”

阮朝汐盯着他,藏在衣袖里的手?伸出,湿漉漉的食指往前探,隔衣按在他胸膛上。

他果然丝毫未躲避。

隔着衣料,她感受着手?掌下鲜活跳动的心脏。

前世已经?消散在轮回中,她在梦中捡拾起片刻的激烈情绪,已经?感觉经?受不住。也?不知前世的“纠缠”,最后纠缠成了什?么样子?,以至于?不死不休,他竟然直接递过来一把?利剑?

“前世……”她思索着询问,“你当真把?我献给李长治了?”

手?掌下的心脏跳动得快了几分。

荀玄微的视线转向?远处。“……生平大错,悔之晚矣。”

阮朝汐又追问,“那李长治后来如?何?”

心脏跳动又恢复了平稳。

“莫再提他。”荀玄微冷淡道,“他很快便死了。何必提一个死人。”

“他很快死了,我后来又如?何?”

远眺天际的视线倏然转回来,带着少许意外,在她身上转了一圈。

“你不知你后来如?何?”

阮朝汐松开手?,从他惊讶反应里猜测,“李长治死了——你我不死不休?”

短短两句话间,荀玄微已经?想清楚了缘由。

“原来只想起一部分。”他自嘲地?笑了笑,“诓得我不轻。不错,李长治死了,你踩着他肩头站上高处,你我不死不休。——你知道何谓不死不休?”

阮朝汐不悦地?握住出鞘的利剑,反手?平推出剑,做出一个戳刺的动作。“这便是不死不休。”

明晃晃的剑尖在身前,荀玄微不躲反迎,抬手?迎向?利刃,食指重?重?地?往下一划。

血气瞬间弥漫开来。阮朝汐把?剑身往侧边撇开,眉心细微蹙起,打量剑身沾染的血丝,利剑归鞘。

荀玄微攥了下食指,他这下划得重?,指腹几乎割开一半,鲜血淋漓地?喷洒在草地?上,意外于?她挪开长剑的动作。

“不杀我?也?不刺我?你到底想起了多?少?”

阮朝汐不答。前世已散落轮回,现世十六年成就如?今的她,想起多?少前世于?她并不重?要。

但?他怀揣着前世大错,今生早早寻到她,把?她纳入羽翼下照顾。被?戳破了直接递来一把?利剑谢罪。没有被?戳破呢,是不是又打算隐瞒她一辈子??

有股强烈的冲动从心底涌出,她把?长剑扔在树下,几步走回来,捋起窄袖,露出秀气纤长的手?,目光盯着他的脸。

“头低下来。”

荀玄微看清她的意图,转身去了树下坐着,冲她的方向?仰起头。

沿着大树围起的青色布帐里响起清脆的一声巴掌。

远处等候的燕斩辰和李奕臣同时转过了身,面带惊骇。

被?围起的布帐里只有两个人。

……动手?了?

他们既难以想象郎君会动手?打十二娘,更难想象十二娘会动手?打郎君。正面面相觑间,响起一声更响亮的巴掌。

第二个巴掌狠打在他手?上。用尽力?气,拍的阮朝汐自己?的手?都红了。

“我轻轻割一道,试你的剑是否开锋。你割你自己?作甚?当我的面自残?我的剑如?果不挪动,你的手?指直接从中段切掉了!”

荀玄微握着食指伤口,鲜血喷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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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线,他垂眸望着,云淡风轻道,

“过往种种,都是我的过错。你这一世过得安稳,或许是见血不安,下不了手?。我便替你动手?,总归让你解气便是——”

不等他说完,阮朝汐又狠拍了一巴掌,打得他的手?偏移去了旁边。

“难以理喻。”阮朝汐气笑了。

“又是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我人就在这里,你自顾自地?给我利剑,又自顾自地?动手?,你可有问过我一句,我如?何想?”

荀玄微哑然片刻,“你如?何想?”

阮朝汐冷冷道,“不想和你说话。”

布帐从里面掀起,阮朝汐牵着染血的衣袖,两人前后出来。

燕斩辰握着火把?上前迎接,一眼瞥见荀玄微半幅大袖血迹淋漓,新鲜血迹还不断地?滴下,骤然吃了一惊,快步迎上,“郎君伤着何处了?”

灯火下映出淋漓伤处,指腹被?横切一半,森然现骨,燕斩辰急忙四处找包扎纱布。

阮朝汐盯着伤处,竟然削了右手?食指。文人执笔抚琴的手?若缺了食指,从此既写不了字,又抚不成琴了。

荀玄微抬着手?任燕斩辰包扎,他已经?从突发意外里恢复了平静,只默然盯着伤处。

燕斩辰纳闷地?处理伤口,发生了何等意外,竟会动了剑?

视线悄然抬起往两边瞥去,这一眼了不得,他赫然察觉郎君脸颊有个尚未褪尽的巴掌印。

燕斩辰瞠目,又赶紧低头。

今日着实反常,十二娘没有赶车,郎君伤了手?,也?不知秘密说了些什?么,总之天色已经?全黑,到了回程的时辰。

荀玄微的右手?层层包裹,握不住笔,原本摊在长案上的一摞文书只能原封不动地?收起,放回马车。

负责整理文书的部曲为难地?道,“出城之前,霍令使特意叮嘱下来,这几本文书急用,今晚务必要回复的。”

霍清川在尚书省挂职,处理六部来往文书,职位正是令使。被?他特意叮嘱的,必然是急件。

阮朝汐站在车边,看他如?何应对。

在她的注视下,荀玄微摊开一卷文书,左手?提笔蘸墨,镇定自若写了几个字。写了一行?停笔,审视几眼,自语道,“左手?字若爬虫。”

借着火把?光芒望去,“字若爬虫”四个字不算谦虚,和她十岁时写的字差不多?。

——虽然字迹架构不平,至少可以看明白写的什?么字,不耽误处理急务。

荀玄微继续左手?提笔写字,今日大起大落,于?他几乎又重?生了一回。

“谢阿般手?下留情。我原想把?这只手?细细切了给你解气……右手?暂留我处,以后必定日日替阿般抚琴。”

阮朝汐听出一身鸡皮疙瘩。

“我要你切碎的手?何用?三兄真想我开怀畅意,心里打算什?么主意,多?告知几句,少自以为是,少画饼。”

正要走时,身后却又传来一声,“那我告知了。”

荀玄微左手?拨了拨油灯,微弱的灯光转亮,映亮了线条优美的侧脸轮廓。

“我现在想着,你我做不成兄妹了。”

“为何?”阮朝汐淡淡道,“你还是荀家三兄,我还是荀家九娘,你我为何做不成兄妹?”

“这叫我如?何说。”荀玄微似乎很为难,视线转过来,看了眼阮朝汐的右手?。

“你的手?……”

阮朝汐抬起右手?掌,手?心手?背地?翻看。刚才查看伤情时,白皙手?掌上溅满了血迹,尚未擦去,灯下看得有些惊心。

“我的手?无事。”

荀玄微又盯了眼她的右手?,“我与你做不成兄妹,却不是因为手?上沾的这点血迹。”

视线落回小案,继续阅看起文书,他语气和缓地?道了最后一句。

“之前对你多?有欺瞒。但?‘护你一生安稳’这句,是我今世寻你的初衷。从第一次见面起,从未变过。”

他如?实告知了,被?告知的人却满头雾水。阮朝思索着坐回自己?车里。

车里惯例送来一小碟奶饼,是白蝉今日现做的新鲜饼子?。

阮朝汐和李奕臣、陆适之两个分食奶饼,马车起步,在夜色里晃悠悠往京城回返。

阮朝汐拿布沾湿了清水,正仔细擦拭沾染满手?的血迹,眼看着白皙的肌肤一点点出现,电光火石间,她的动作猛地?一顿,忽然明白了荀玄微的言外之意。

傍晚时,青色布帐拉起,她为了逼出真相,故意大胆地?依偎在他膝头,就是这只右手?顺着膝头往上,指尖虚虚按着,抚琴般地?撩拨……

脑海里轰然作响,脸颊火辣辣发烫。

难怪他盯着自己?右手?,说的那句“做不成兄妹!”

——

马车从南门入城,今晚出了意外,众人摸不着头脑,都不敢多?问。就连向?来多?话的陆适之也?闷头啃了一路奶饼。

直到马车转入青台巷,惯例往西边角门去时,李奕臣突然一勒缰绳,咦了声。

“明日不是逢五逢十的休沐日吧。郎君的车怎么跟我们回青台巷了?”

第92章第92章

这一夜过?得不甚安稳。

西边的荼蘼院僻静,院门一关,只听到阵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院门外跑过?,前院灯火映亮了夜空,人来人往,闹哄哄到半夜都未歇。

陆适之?盯着前院动静,时不时地过?来报个讯。

“郎君的车马直入后院,安置在东边青梧苑歇下?了。”

“霍大兄来了。领着莫四兄来给郎君诊治伤势。”

“九郎君宴饮回返,听闻消息,刚才去了青梧苑。似乎谈得不大痛快,脸色难看?地出来。”

“宫里派遣御医来了!宫里是怎么知道?郎君伤了手的?谁给他们通风报信?”

阮朝汐被吵得睡不着,披了件薄披风坐在院子里,借着院外传进来的灯火,看?满墙架开得姹紫嫣红的蔷薇。

她?隔着院门应道?,“我猜,应该是三兄自己遣人去宫里,借着手伤告假,宫里才派遣了御医来看?诊。”

陆适之?嘀咕,“郎君伤了手,是该告假养伤。但悬山巷偌大的宅邸,不够郎君养伤的?非得回青台巷,和咱们挤在一处……”

姜芝把他拖走了。“郎君也没想和你挤在一处。阿般都没说什么,你闭嘴吧。”

阮朝汐无?语地坐在院子里。

荀玄微跟着她?回来了。顶着兄妹头衔,正大光明又住在同一处宅子里、东边的青梧苑和她?西边的荼蘼苑,沿着游廊横穿过?来,不过?是几百步距离。

她?确实没法跟他再做兄妹了。

昨夜做了整晚的浪荡绮梦,今日傍晚近了他的身,又甩了他一巴掌,他差点把自己的手切了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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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兄妹。

他们如今的关系,如果不是兄妹,又算是什么?

阮朝汐仰头对着头顶若隐若现的弯月。月色如烟雾。

宫里派遣御医来青台巷的动静不小,正门敞开,红毡布从正堂一直铺设到前院,才歇下?的荀景游身为荀氏子弟,也得起身出去相迎。

迎的不是御医,是皇家赐给臣下?的体面。

有仆妇响亮地敲院门。

“九娘可歇下?了?快快起身。宫里御赐了许多赏赐,香案已经在前院备下?了,九郎君带话说,九娘也得去迎赏。”

阮朝汐开了院门,“前头领路。”

御赐的赏赐堆砌在红漆木箱里,箱盖大开着,一眼望去,迎面一对玉如意。第?二个木箱里一座两尺高的红珊瑚。其他箱笼里还有老参、鹿茸,虎鞭,种种补气补血的名?贵药材。

华而不实,讲究的也不是药对症,同样是皇家赐给臣下?的体面。

作为颍川荀氏在京城的女眷,阮朝汐领了一支黄金凤头钗,一对明珠耳铛的赐礼。

她?仪态大方地上前拜谢天恩,未起身便察觉有目光盯在自己身上。

那目光无?礼,盯了半日也未挪开。她?不悦地一眼瞥过?,居然是认识的人。

两边视线一对上,萧昉立刻抛下?荀九郎,热络地过?来打?招呼,“九娘!我是你萧家外兄,还记得否?”

大晚上登门送御赐贺礼的,正是萧昉。

“你家三兄怎的突然割了手?我在宫里听说,几乎断了食指!入京路上才病倒一场,这才入京几日?又告假了,命运多舛啊。”

萧昉越热络,阮朝汐越冷淡。

“我又不是三兄,足下?这番关怀言语,去找我家三兄面前说。九娘告辞。”略道?万福,就要退回后院。

“上回见面,好歹还能落一句客气的‘萧郎君’,这回见面倒好,直接‘足下?’了。”

萧昉啧啧感慨,谈笑?间抬手一拦,“九娘慢走。这番关怀言语当然只是客套话,听听就算了。我要说的关键几句在后头。”

萧昉从怀里掏出一张装帧精美的请帖。

“京城春日好风光,九娘是荀氏唯一在京城的女眷,家中无?人陪伴,想必足不出户?唉,可惜了满城春光。我问过?家里姊妹,和她?们讨来一张难得的春日赏花宴帖,极风雅清净,景致绝伦。九娘有意的话,过?几日我叫家中姊妹接你去散心。”

阮朝汐一眼便瞧那请帖眼熟。

四角镂空海棠图案,大红封皮。岂不正是白鹤娘子遣人送来、被她?扔回去的春日宴帖?

还真是京城一贴难求的金贵请帖,人人趋之?若鹜。

“不去。”她?转身就走。

这回倒是没人拦她?。萧昉的声音从身后纳闷传来。

“外弟,你家这位九娘,性情是不是有些孤峭?这个年?岁的小娘子,哪有不喜欢春日赏花宴的呢?她?不喜欢赏花儿?,喜欢什么?”

荀九郎这几日心情就没好过?,冷冷答了句,“外兄问我作甚,怎么不去当面问九娘。”

阮朝汐听着不对,立刻加快了脚步。

但萧昉腿长,两三步便赶上来,跟在她?身侧,果然开口就问。

“小九娘,你爱什么?外兄在京城有些门路,你要天上的月亮星星不成,其他的好吃的好玩的,外兄都可以想办法替你弄来。”

阮朝汐目不斜视往前走。什么月亮星星的,哄小孩儿??”足下?立刻转身往门外走,还我耳边清静即可。我爱清静。”

萧昉噗嗤乐了,“瞧着像是个雅致出尘的小仙子,一张口怎么句句是刺,你们豫州的小娘子说话都这么不客气的?你不喜欢和一群小娘子们赏花儿?,可喜欢骑马郊游?外兄带你出城踏青。”

阮朝汐斜睨他一眼,萧昉立刻精神一振,挺直了肩膀。“九娘果然喜欢骑马?”

“喜欢骑马,但不喜和足下?骑马。”阮朝汐仔细打?量他的脖颈部位。

个头高,肩宽腿长,又惯常穿骑马行军的窄袖绔褶袍,看?起来是个练家子,锁喉只怕锁不住。

她?往前行的脚步一停,改往右转,沿着游廊往东。

“京城的郎君都和足下?这样,登堂入室,缀着女郎入后院?”

萧昉脚步一顿,看?了看?方位,继续跟她?走。

“少诓我,你家女眷住的后院还要往后一进。我只是四处走走,到了女眷后院,自会止步。”

阮朝汐听他说的头头是道?,刚递过?诧异一瞥,萧昉立刻摆出荀氏好友的身份。

“你家三兄从前住青台巷的时候,我来得多了。通家好友的情谊,你们荀氏家仆哪个不认识我。这边院墙往东是哪处,从前倒是未来过?,莫非是九郎住处?”

阮朝汐听他一路掰扯,十?句里应一句,东边的青梧院渐渐出现在眼前。

“从前三兄住的是正院对不对?如今正院住进了九兄,我家三兄暂居东边的青梧院。”

阮朝汐说完,撇下?身侧猛然停步的郎君,自己加快脚步往前,对着院门喊道?:“三兄可在此?处?萧家郎君拜访,还请开门,领他进去!”

萧昉:“……”

院门打?开了。

御医正好在屋里诊治好了伤情,开了内服外敷的方子,背着医箱出来。荀玄微站在庭院里,目送人出去。

霍清川开了院门,门里门外两边正好打?个照面,荀玄微盯了萧昉一眼,萧昉吸了口凉气,互相正打?量的功夫,阮朝汐转身便走。

背后传来了荀玄微平静的嗓音。

“燕斩辰,把贵客请进来。”

“夜深了,路上怕遭遇匪人,霍清川送九娘回去。”

霍清川提灯在前方引路,默不作声地陪伴到了西边的荼蘼院。直到院门外才道?了句,“看?你累了,早些休息。”

阮朝汐点点头,接过?灯笼。

云间坞一场出奔造成的隔阂,岂是短短几个月能弥补的。她?如今和荀玄微是什么关系都想不明白,和霍清川是什么关系就更难以琢磨了。

两边客气告辞,阮朝汐躺回了卧床。

春日渐暖,夜里都半开着窗。今夜月色朦胧,笼罩京畿四野。

今天闹腾地够了。白日里发狠赶了四个时辰的大车,傍晚在城外狠折腾一场,夜里起来迎赏赐,又碰着个难缠的外兄登堂入室。

好容易沾了床,她?累得只想一夜无?梦睡到天明。

偏偏今夜有长梦。

——————

她?又置身在一处极为雄阔的大殿,儿?臂粗的铜鹤烛台映照四处,殿内亮如白昼。

布置奢靡的大殿内,百官勋贵济济一堂,众人开怀畅饮,丝竹歌舞不绝,宴饮喧闹不休。

如果说和寻常宴饮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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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话,她?坐在高处主位。

居高临下?,俯瞰大殿,各处角落里的小动作一览无?遗。

怀里抱着什么小东西,一直在挣动?她?低头往怀里看?,原来是个还不到三岁的小孩儿?,生得粉嫩白净,乌亮的眼睛仿佛滚圆的黑葡萄。

对着满殿的灯火喧嚣,葡萄似的大眼睛里露出惊恐,小手攥着她?的手臂,带着哭腔喊,“嬢嬢,我要回去,嬢嬢——”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轻哄,“昙奴乖,今夜是除夕夜,身为皇帝,宫宴你需在场的。”

两三岁的小孩儿?哪里听得懂,坐在陌生的大殿里,大群陌生人和他坐在一处,时不时有大臣起身,冲他的方向高亢赞颂几句,小皇帝一个字也听不懂。他困倦得一直在揉眼睛,但宴席还没有到中途,他不能回去。

“哇~”精疲力尽的小皇帝大哭起来。

她?招了招手,两个奶娘快步过?来,恭谨地把小皇帝抱走。

除夕宴灯火辉煌的大殿里,坐在丹墀最高处的,只剩她?自己了。

新年?追随除夕而来,辞旧迎新的时刻,群臣起身恭贺,山呼万岁。赞颂着皇帝,跪拜着她?。

她?的眼角余光,始终往角落那处去。

他在大殿右侧角落里,蟠龙红柱遮挡了大半个身影,宴席间没怎么动筷,似乎一直在忍着咳嗽。

她?在朝堂上打?压他,不是一两日了。

渡江投奔而来的北臣,竟然在短短五六年?间坐上了尚书令高位,踩在南朝众多本地士族的头上。

他一力主持北伐,耗费巨资人力,夺下?了豫州青州,大片江北土地划归南朝,对南朝京师醉生梦死的士族门第?有何?益处?

当面恭维“江左皎月”的众多寒暄微笑?里,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她?怀里抱着的小皇帝,是先帝唯一的血脉,她?是垂帘执政的太后,暗示几句,身边便聚集了大批南朝出身的朝臣。

一轮接一轮的弹劾,几年?前的旧事一桩桩地翻出,先帝滥用五石散的罪名?归于他头上,争先恐后地要把这轮江左皎月踩入泥中,她?顺势罢黜了他的辅政之?位。

夺来的权势并未分给她?身边簇拥的朝臣,她?用尽了手段,分化几个,拉拢几个,处置几个,权柄始终牢牢地抓在自己手里。

听闻他最近病了。

东宫那几年?彻底磨平了她?曾经柔软的心肠。她?眼见他病态消瘦,席间低低咳嗽不止,心里却升起快意。

她?也知道?自己不太正常了。

新年?连片的爆竹声响里,宫宴结束,群臣陆续起身。

她?走下?丹墀,妆容精致,仪态万方,含笑?回应众位肱股重臣的新年?道?贺。在大片恭维声和赞叹倾慕的目光中,却独独跳过?了他。

他也早习以为常,只站在人群外围,深深地看?她?一眼,如众人那般道?了句,“娘娘新岁万福安康。”便告辞离去。

南朝宫阙精美壮丽,楼阁彼此?相连,她?站在飞檐斗拱的楼阁高处,斜倚着朱红栏杆,俯瞰远处沿着宫道?陆续出宫的小小黑影。

除夕赴宴的朝廷大员上百名?,她?于上百个移动的黑影里一眼便寻到了想找的人。

新年?即将到来,周围连绵不绝的爆竹声和喜气洋洋的贺岁声里,她?注视着他的背影在黑夜里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有如他和她?渐行渐远的今生今世。

她?居高临下?望着。深宫寂寥,周围都是利益算计,唯一曾得她?真心相待的人,把她?推入火坑。如今势同水火,被她?针对打?压了整年?。

报复算成功了么?打?压他整年?,他始终未还击。她?突然有点厌倦了。

在仪仗簇拥下?,坐着步辇往寝殿行去时,她?心里默想着。

等开春了,霍清川的官职往上提一提,朝廷里的风向改一改。免得一帮见风使舵的小人手段越来越脏,把他彻底扯入泥淖。

又想,当年?在东宫侧殿里,他已闭上了眼,为何?不顺从自己的心愿,直接过?去亲吻他。

若当时吻上去了,如今又会如何?。

思绪越来越远离。她?坐在尊贵的太后步辇里,手肘搭着金龙扶手,心里想着,若寻个宫宴机会把人留下?,再穿一次上次的纱衣去见他,他又会如何?。

整个冬日身子都不大好,只怕见她?脱下?氅衣就会咳个不停吧……

————

阮朝汐在黎明前夕的浓黑夜里醒来。

心头涌动着大片的悲伤。泪水止不住,一滴滴地从紧闭的眼睫间渗出。

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动全身。

梦里那个前世的自己,在新年?深夜独自立于宫阙高台,注视着远处的人影消失在宫门外,心里想的,其实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荒唐念头。

心底却又为何?……会弥漫起如此?浓重的悲伤。

阮朝汐躺在卧床里,透过?半开的窗,望向窗外。

她?毕竟已从梦中醒来,窗外最浓黑的夜色逐渐淡去,东方升起浅白,另一个晨曦就要到来了。

鼻下?传来了酪浆香气。

她?的院子晚上不留人。但清晨会有管事娘子遣来的小女婢入院,洒扫庭院,偶尔给她?煮一碗酪浆。

但小女婢烹煮酪浆的技艺平平,她?喝了一次就说不必再煮。小女婢乐得少事,果然也不再替她?煮。

今日不知为何?,院子外传来的酪浆香气,闻着却格外地甜香扑鼻。

阮朝汐洗漱穿戴好,推开了房门。迎面的庭院景象叫她?微微一怔。

坐在蔷薇花架下?准备酪浆的,并非是小女婢。

小女婢在庭院里洒扫,荀玄微不知何?时入了院,此?刻正倚坐在蔷薇花架边,石炉下?点燃松枝小火。

奶白色的酪浆在小锅里咕噜噜沸腾着,他的右手依旧被纱布层层叠叠包裹,左手握着长木勺,往小锅里添加半勺羊奶,再搅一搅。

诱人的甜香顺风传入院落各处。

阮朝汐披衣站在门边。她?从浓郁悲伤的梦境里醒来不久,湿润的眼睫还未干,眼前的场面让她?有点恍惚。

她?记得他不喜羊奶腥膻,向来和羊酪不沾边的?

带着几分刚起身的恍惚,阮朝汐走去花架旁的食案处,跪坐下?来。木勺正好舀起一勺热气腾腾的酪浆,瓷盅往她?这边推了推。

“只余一只手方便,想多做些旁的事也做不了,想来想去,尚可以煮酪。试试看?,滋味如何??”

阮朝汐吹散热气,抿了一口,滋味比寻常喝的酪浆淡了不少,口感居然很不错。

但伤了手告假的郎君清晨来她?的院子煮酪,实在过?于离奇,她?捧着瓷盅小口啜饮,打?量他此?刻的气色尚可,昨夜应该睡得不错。

“三兄心意到了即可,不必自己动手。”

“阿般不必客气。动手做事,讲究的是心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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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愿。”

荀玄微抽出几根松木枝,锅子里煮沸的气泡立刻小了,他握着木勺搅了搅,从容说道?,

“你年?岁渐长,牡丹香而蝶自来。萧昉似乎盯上了你,他出手阔绰且性情难缠,沾身就难甩脱,莫要被他表面的爽朗热情骗了去。”

阮朝汐:“我未搭理他。谢三兄提醒。”

听到那句“三兄”,荀玄微莞尔,视线轻飘飘地看?她?右手。阮朝汐的手藏去衣袖里,换左手端着瓷盅。

当着满庭院洒扫的仆妇女婢,他说话还是兄妹相称,滴水不漏。

“阿兄为你多做些事,你看?在眼里,只管用着。以后不管在京城遭逢了哪家儿?郎,莫听他花言巧语,只看?他为你做什么。但凡做的不如阿兄的,全数不要放在眼里。”

他给自己面前也盛了半盅淡酪。

“阿般见谅,试过?七八种酪浆,实在不喜浓酪,淡酪尚可入口。”

不能动弹的右手支撑食案,左手持汤匙动搅动几下?,饮了一口。阮朝汐的瓷盅停在唇边,凝视他的动作。

察觉她?的眼神,荀玄微失笑?,“看?什么,未见过?我饮酪?”

阮朝汐比划了一下?嘴角,递过?丝帕。

丝帕拭过?唇角时,她?的视线抬起,盯了眼对面沾染了湿意光泽的形状优美的薄唇,很快移开了。

第93章第93章

既然?伤了手,去宫里告了假,非急件的公务一律推开。院子里搬来一个长案,几?只靠坐用的隐囊,需要的物件从悬山巷官邸里一车车地拉过来。

头一车拉过来的居然?是两笼兔儿。

两只成年的黑白大兔儿从笼子里拎出,修长的手指挨个摸摸粉色长耳朵,又仔细检查背部那一小撮紫黑色硬毛,挑选了毛质适合的一只。

兔儿被?塞进阮朝汐的怀里,她抚摸着长耳朵,把兔儿在膝上摊开成长条,荀玄微左手握剪刀,仔细地剪背部那一小撮坚硬的黑毛。

阮朝汐把兔儿收回笼子里,回身看时,剪下?的兔毛被?放置在专用的四方白瓷盘正中。

人坐在长案边,手里握一根黄铜长针,借着阳光,把兔毛细细拨开,一根根地拣择挑选,又时不时地用指腹碰触兔毛软硬。

荀玄微闲暇时爱好制笔,“云间紫毫”的名头响亮,非荀氏亲友不得亲见,她在云间坞时耳闻许多次,这还是她头一次见他当面制笔。

实在是个精细活计。

挑选兔毛就花费了整个时辰。准备笔管又花费了半个时辰。

紫竹管,青竹管,玉管,象牙管,大号粗管,小号细管,各色材质在长案上铺开,他似乎从挑选中极大的乐趣,慢悠悠拣起一只笔管,和新剪的兔毛两厢比对,看色泽是否搭配合宜。

单手做事不方便,阮朝汐坐在案边,时不时帮一把手。选好的兔毛浸入水盆里,拿特制的角梳仔细地梳篦整齐,去掉弯曲的,卷毛的,断裂的,剩下?的大片兔毛在风里晾干,再细细筛选。

春日煦暖的风吹拂过庭院,蔷薇花的浅淡香气传入鼻尖,荀玄微握着一把清水里梳篦整齐的紫黑兔毛,放在白瓷盘里慢慢晾干。

风吹动了瓷盘里晒干的兔毛,按照粗细软硬不同、各自分类摆放。阮朝汐接过铜针,把兔毛一根根拨开。

她天生观察敏锐,挑拣兔毛这样?的细致活计,很?快便能上手。两人在梧桐细枝透下?的阳光里边挑拣边商量着。

“这根毛质格外粗硬有弹力。挑拣类似的,可制大号紫毫,落笔锋锐刚硬。”

阮朝汐拿铜针把格外粗硬弹力的兔毛单独拨开,拿指腹探了探,尖刺冷不丁扎得一个激灵,她急忙缩手,铜针把兔毛拨去大号紫毫的那堆。

“我?看看你的手,可扎破了?”

被?扎了一记的是右手食指。阮朝汐摇摇头,手欲藏进袖中,却被?拉着放在长案上,柔白掌心在阳光下?摊开。

荀玄微的目光凝视在食指上。

昨日在尖锐剑锋上轻轻划破一道细痕,破口尚未痊愈,刚才那一下?正好戳在细创口上,柔软指腹上渗出一点不明显的血迹。

耳边传来清水擦洗的声音,小女婢蹲在石灯座边,水盆放在身边,还在尽责洒扫着庭院。

阮朝汐的指腹被?捏在带有薄茧的手掌里,眼?见对面郎君的目光凝视那点血迹,看着片刻,竟然?缓缓俯身下?来——

她脑中轰然?一响,被?温热舌尖舐过的触感又清晰回荡在脑海里,立刻就要缩手。

往回抽了一下?,纹丝不动。小女婢就蹲在庭院里,擦洗石灯座的水声在耳边越来越响,简直振聋发聩,云霞般的绯红染上眼?角,她半是羞赧半是恼怒,喊了句,“三兄!”

手松开了。

她立刻把渗血的指腹含进嘴里。

荀玄微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小截柔软殷红的舌尖。

沾染着绯意的眼?角红晕未退,白玉色的耳尖也隐约发红,阮阮朝汐谨慎地回望,身后的小女婢并?未发觉异样?,依旧一边走?神一边擦洗着灯座。

她放下?了心,吮着指尖瞪视过去。

两边目光撞上,荀玄微的视线落回白瓷盘里,左手铜针随意拨了拨长兔毛,声音并?不显出任何异样?,只有眼?睛里露出不明显的笑意。

他挑出那根肇事的兔毛,以指腹掂着递过去,“都是它惹祸。喏,把它剪了,给阿般赔罪。”

阮朝汐一巴掌拍开,格外粗硬弹力的那根兔毛重新拍回瓷盘里,“兔毛有何罪?”

半敞开的院门外响起几?下?拍门声。

莫闻铮站在门外不敢进来,轻拍几?下?门环,谨慎地低头问,“郎君可在此处。仆为郎君换药。”

荀玄微唇边噙着的笑意淡了几?分,人往后坐。阮朝汐已经起身道,“他在。”捧着兔毛瓷盘放去屋里避风处。

莫闻铮不是独自来的,他身后站着管事娘子。

“好叫九娘得知,”管事娘子在门外福身行礼,“前?两日送请帖给九娘的白鹤娘子,刚才又遣人来了。”

阮朝汐站在蔷薇花架下?,不悦地蹙了下?眉。

“不是和你说?过,告诉她家仆妇,叫她们?主人自己来?”

“奴如实告知了。但白鹤娘子的仆妇说?,她家主人实不方便登门。上次送来请帖,邀请九娘赴宴倒是其次,主要是设宴的场所清静。九娘若不想和京城小娘子们?一同赏花游园,白鹤娘子可以寻个清静无人的地方,和九娘单独会话,聊表歉意。恳请九娘万务推辞。”

管事娘子犹犹豫豫地递来一张眼?熟的红皮请帖。

“春日宴的请帖……白鹤娘子又送来了。”

设宴的场所清静,阮朝汐还是头次听说?。

她接过春日宴帖,翻了翻。邀约的宴席地点在京城东北的“长清里”,海棠园。

“长清里的海棠园,是个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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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九娘的话,海棠园就在皇城边上,原本是御花园的东北角。旁边的空地拨出来修建净法寺,圣上索性把海棠园周围的宫墙拆了,也拨给了佛寺。”

管事娘子垂手询问,“春日里海棠处处开,景致绝好,是个春日宴饮的佳地。九娘可是要去了?白鹤娘子家的仆妇还在门口等信。”

阮朝汐听完,笑了笑。

“原来赏花宴在皇城边上,佛寺后园。寻常人轻易不得进,难怪说?清静。但既然?宴席设在净法寺后园——劳烦你告诉白鹤娘子传话的仆妇,我?今生再不会踏足净法寺,去不得春日宴,多谢她好意。”

关了院门,转身走?回长案坐下?。

莫闻铮已经打开了包裹伤口的纱布,清水里加金疮药,正在仔细清洗创口。荀玄微倚着隐囊坐在花架下?,右手摊开,视线追随着她的身影来去。

“白鹤娘子到底如何得罪了你,叫你抛下?‘今生再不会踏足净法寺’的话来?”

阮朝汐不答,头偏向旁边,阳光下?侧脸的精致线条绷紧,露出不悦神色。

荀玄微从她的神态猜测,“摔断的簪子,该不会是被?白鹤娘子摔的?”

阮朝汐抿着唇,眉宇间显出罕见的冷硬。

“正如你所想。白鹤娘子性情阴晴难测,我?对她连带她的佛寺厌恶至极。”

“原来如此……但我?还是劝你去见见她。”

“为何!”

荀玄微失笑,抬起可以动弹的左手,把身侧的隐囊和皮毡毯推过去。

“莫恼,莫恼。看你眉眼?困倦,可是昨晚未休息好?枕着隐囊歇一歇。你可还要饮酪?石锅里还有不少?。”

“并?未恼怒,只是难过。”阮朝汐接过隐囊,洁白的羊皮毡毯在花架下?摊开,抱着隐囊侧躺下?去。

“我?阿娘的遗物,我?收了六年都好好的,才刚带来京城,竟被?那白鹤娘子下?令扔出佛寺,导致损毁……”

头顶梧桐枝叶间漏下?细碎的阳光,粉色蔷薇花瓣随风拂落几?瓣在身上。

这是个和煦的春日,京城的春景确实宜人,她侧躺在小院里,在缓声安抚的言语里,不悦的神色逐渐舒展开,简短复述了佛寺里的对话。

“三兄说?说?看,她是不是性情古怪,阴晴难测?”

荀玄微垂眸看她。她抱着锦布隐囊,侧躺在花架下?,蜿蜒垂落的乌发被?风拂动,几?缕青丝落在他海青色的广袖边。他抬手从乌发间掂下?一瓣粉色花瓣。

“白鹤娘子发怒的原因,我?大致知晓了。唔,怎么和你说?……”

阮朝汐专注地听着。

“简短来说?,大约是……身为母亲,眼?见了你对你阿娘李氏的深厚情谊,失落之?下?,引发的嫉妒之?情。”

阮朝汐听着听着,蹙起了秀气的眉。“莫名其妙。”

长指探过来,轻轻揉了揉她的眉心。

“大好风华年纪,何事值得你皱眉。从你看来,她确实是莫名其妙。海棠园春日宴的宴请,人多眼?杂,你不去也好。”

春阳煦暖,阮朝汐闭眼?感受四周暖风,思绪放松下?来,不悦的话题彻底抛开。

“三兄在京城五年,可去过海棠园的春日宴?”

“未去过。”

“五年竟未去过一次?可是那海棠园并?非如众人吹嘘的,是个景致绝佳、人人趋之?若鹜的赏花好去处?”

“十亩海棠,满园春色,景致自然?不差,也确实是京城人人趋之?若鹜的好去处。但我?不得去的缘由么……”头顶传来一声轻轻的笑。

阮朝汐睁开了眼?。

一阵风卷过庭院,蔷薇花瓣簌簌地落在她肩头,她随意拂去了花瓣。

莫闻铮侧坐在对面,露出紧张神色,时不时地拢一下?郎君在风里伸展的广袖,生怕严重的割裂伤口沾染灰尘,引发炎症,废了这只执笔书写乾坤的手。

阮朝汐起身捞住了两边衣袖,压在手肘下?。

中原割据动荡百年,京城士族的锦衣华服反倒越发奢靡无度。她眼?看着荀玄微在京城穿的蜀锦直裾袍的广袖口,比豫州闲居时所穿的衣袍宽阔出一大截。起身行走?时,三尺阔口广袖几?乎垂到膝头。

还好他人颀长如修竹,峨冠博带,行走?间广袖迎风,反倒衬得气质出尘。

他此刻右手落在长案上,阮朝汐侧躺在他左侧,右侧的广袖口从他膝头横过,连带左侧广袖,一起被?拉到她手肘下?枕着,长度正适宜。

莫闻铮喜道,“如此甚好!”

荀玄微无奈垂眸打量,“右边袖口也就罢了,为何把我?的左袖也拉去?我?两只手都不得动了。”

阮朝汐枕着厚实的蜀锦布料,粉色菱唇细微上翘,“左手从清晨忙到晌午了,歇一歇。三兄刚才那声轻笑是何意?仔细说?说?看。”

荀玄微两只手都不得动,只得和她细细说?起。

“其一,净法寺是三年前?才新建好的。海棠园春日宴只办过三次,今年是第四次。”

“其二,‘京城人人趋之?若鹜’这句不假,但人人所趋的,倒不是满园的海棠春景。白鹤娘子既是宫里的娘娘,又是佛家居士。在京城,管你坐什么高位,手里掌多少?兵,接到白鹤娘子的帖子,春日入一趟海棠园,佛前?捐献巨金,日后夸耀起来,才算是一流名望门第。”

阮朝汐闭着眼?听着。

“原来如此。听起来倒是郎君们?趋之?若鹜的赏春盛宴。三兄为何不去?”

头顶又轻轻笑了声,“阿般忘了净法寺的规矩?只有女眷得入。各家儿郎趋之?若鹜、彰显门第的赏春盛宴,请帖都是发给各家女郎。我?在京城几?年,年年春日赏花宴,奈何青台巷大宅里并?无一个女眷可以受邀。”

是了。从前?在云间坞时,霍清川往返京城和豫州,曾经和她提起,京城新起了一座精美恢弘的大庙,只供女眷出入。

他承诺说?得空会带她入京,让她告诉他,里头有什么景致……

原来说?的就是净法寺。

阮朝汐闭着眼?,心里的念头纷乱转动,耳畔听着熟悉而温和的嗓音,暖风吹拂身侧,原本只打算闭目养神的浓黑眼?睫渐渐地紧密合拢起来。

她昨日实在是太累了。情绪大起大落,夜里又做起前?世长梦,带来浓重如深夜的悲伤。前?世的他和前?世的自己或许真的应了那四个字,“不死不休”。

但前?世早已消散了。今世截然?不同。

人生本就苦厄多而甘甜少?,荀玄微曾多次问她,何必逐苦?谁又喜欢逐苦?一辈子背负两辈子的苦厄,分明是他自己在逐苦。

重入轮回,现世十六年成就了现世的她。幼年经历的磨难苦厄从未压倒她,扭曲生长的岁月也未磨平她。面前?的郎君终于放了手,愿意让她遵循心意而活,攀高崖而逐甘露,她处处都能活得痛快。

在豫北山下?做猎户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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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子,山高路远,日子舒展痛快;在京城院落里对坐饮酪,风暖花香,日子同样?愉悦痛快。

柔白的指尖攥紧衣袖,她含糊地唤了声,“三兄……”

“嗯?”面前?的人倾身下?来,侧耳听她说?话,右手边的莫闻铮急得大喊,“郎君,莫动!”

阮朝汐已经听不清莫闻铮在喊什么了。她困倦地阖着眼?,含含糊糊又道了句,“三兄,都过去了。”

清浅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缓悠长。

荀玄微的目光久久地落在恬静的面容上。

他此刻的神色难以形容。看似并?无什么异常,却又仿佛海底急速掀起漩涡,只余表面平静。莫闻铮只看了一眼?便迅速低头。

院落里安静良久,他动作极轻地抽出左手大袖,替她拂去发间落下?的花瓣。

——

阮朝汐昨夜累狠了,沉睡不知年日,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浓密的睫毛颤了颤,睁开一条细缝。她居然?又枕在他膝上了。

乌发柔滑垂落,手指在她发间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着,偶尔有拂乱的发丝,被?动作极轻地捋去耳后。

有什么痒痒的东西拂过她的唇。

过于轻了,或许是一瓣落下?的花瓣,或许是拂过唇角的布料。或许是一只淘气的蚂蚁……?

阮朝汐倏然?睁开了眼?。

面前?的人未想到她猛地睁眼?,对视一眼?,就想若无其事坐回原处。

但眼?前?人影闪动,她在看清之?前?,本能地抬手一攥,柔滑的衣襟布料被?她紧紧攥在手里。

荀玄微:“……”

衣袖被?手肘枕着,衣襟被?她的手攥着,右手搁在长案上,只余个左手能动弹。他哑然?坐在原处不动。

莫闻铮已经退走?了,院门虚掩,庭院里没有旁人。

她枕着他的衣袖沉睡,他的左手掂着一瓣粉色花瓣。原来刚才确实有一瓣花飘到到她唇上,被?他掂走?了。

只是他掂走?了花瓣,却并?未起身。就着俯身的姿势,打量着她的睡容,若她未醒转,或许他就会一直这样?看下?去。

他们?的距离过近了。她一抬头,视线里出现近处的薄唇。

形状优美的唇开合着,带着几?分无奈语气,正和她说?,“睡迷糊了?把手松一松。“

她至今还攥着他衣襟不放。

她当然?可以轻易松手,但不知怎么的,她的目光又落在近处弧度优美的薄唇上。

呼吸彼此相闻,实在是太近了。

她的心里忽然?升腾起一个古怪的念头。

如果?她再凑近过去,他是会避开——还是会闭上眼??

阮朝汐凝视得太久了。凝视的动作本身就是暗示,她自己察觉不妥,攥着他的衣襟的手缓缓松开。

衣襟放开了,他却未往后退。

幽深的眸光里掀起旋涡,千尺深潭动荡不休。

他的目光也落在面前?柔软粉色的菱唇上,他清晰地记得一小截殷红柔软的舌尖——

院门就在这时被?砰砰砰地敲响了。

“九娘!”李奕臣在门外大大咧咧地叩门环,“从早上等到中午,还未起身?说?好的桃林还去不去了?给个准话。”

院里两人同时闪电般往后徹身。

阮朝汐清了清嗓子,隔着墙回一句,“去!”

虚掩的木门被?一把推开,李奕臣大步进来,“天边起了浓云,我?看下?午要落雨。披风带上,我?们?赶紧走?——”

眼?前?的景象叫他一怔,下?半截话吞了回去,他纳闷地过去行礼,“——郎君也在?”

阮朝汐抱着隐囊侧倚在花架下?,荀玄微端正坐在长案边。

他的右手搁在案上,左手举起瓷盅,放冷的半盅酪浆一饮而尽,声线淡淡,“我?在。”

第94章第94章

悬山巷又来了趟马车,这回送来几卷要紧急务,霍清川贴上了代表‘一等紧要’的红色签头,直送到荀玄微面前。

荀玄微起身告辞。走?过李奕臣身侧时,又淡淡看他一眼。

阮朝汐把人送出院门?,自己出西边角门?登车。李奕臣路上纳闷地和她?嘀咕,“郎君在?家中休养,怎的看起来心?情不大好?刚才看我那眼神……”

阮朝汐不想说话。

抬头看看天色,把话题扯开了。“不是说要赶紧走??现在?就?去。”

马车出了青台巷,直奔桃林方向。

她?今天出来得晚了,天边的云层遮掩了阳光,看着确实是要落雨的模样。若下午落了雨,天色黑沉不利查看,桃林之事又要耽搁一日。

她?们这些日子?四处查访,郗氏旧日的田亩山头被京城的新贵门?第瓜分殆尽,再无寸土姓郗。

陆适之和姜芝两个出面,寻了几家看管田亩的管头,只说是豫州来的寒门?,愿出绢帛买一小?块地、给郗氏旧人立衣冠冢。

没想到就?连掌管田亩农务的大管事的面都见不着,无一例外都是下仆出面,倨傲几句话把他们回绝了。

衣冠冢建在?郗氏旧地的可能几乎断绝,想来想去,竟然?只有十亩桃林,还算是郗氏旧地。

天边浓云卷起了大风,阮朝汐头戴幕篱,披着薄披风踏入桃林深处。

桃林里?游人众多,设置衣冠冢最怕被人瞧在?眼里?,起了坏心?思,故意?掘了去。又怕设置在?道旁,人来人往地在?坟头踩踏,令逝者不安。

天色随时要落雨,马车停在?东边林外,催促她?快去快回。阮朝汐袖里?揣一把匕首,熟练地往桃林南边的山坡上走?,袅娜身形很快隐匿在?密林高处。

她?越走?越僻静,草丛间游人踩出的小?径逐渐消失,荒山野林常见的藤萝枝蔓逐渐出现面前。

她?抬手扯掉一截挡路枝蔓,往野草蔓延的小?山坡上攀。

一阵奇异的响动就?在?这时传入耳际。

骨碌碌——

什么东西从小?山坡上滚落,滚过她?脚边,撞到凸出的青石,叮一声?停下了。

阮朝汐诧异地望去。

温润的色泽映入眼帘,从山坡上滚落的竟然?是一支玉簪。

她?俯身捡拾起玉簪。原本是支成色极好的白玉簪,雕工也精细,簪头雕刻一支栩栩如生的梅花,可惜被撞裂了。

附近有人,她?迅速戴起幕篱。

“何人落了玉簪?”簪子?托在?手掌上,她?仰头打量。

小?山坡高处似乎站了个人,即将落雨的天色昏暗,那人又站在?背光处,她?隔着一道幕篱看不清面孔。

“可是足下的玉簪?”她?冲着高处把玉簪托举展示,“可惜摔裂了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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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坡高处的郎君疾步走?下来。腰间悬挂的玉佩叮咚作?响,一身鲜亮的祥云纹锦袍,必定是富贵门?第出身。

那郎君疾走?到她?面前,接过玉簪,略打量一眼,立刻道谢。

“正是在?下的玉簪。方才苦寻无处,多谢小?娘子?送回!这根玉簪于在?下是极重要之物,不知,咳,小?娘子?贵姓?天要落雨,小?娘子?独自在?林中徘徊,可是迷了路?在?下护送小?娘子?出林去。”

阮朝汐站在?原处,沉默了一会儿。

她?在?京城认识的人不多,眼前这位是身份最高的。

在?豫州时听?他说过几次话,识得他声?音;悬山巷宅邸当日又远远地碰了面。当时她?还额外多看了几眼。

宣成王殿下,元治。

隐藏身份,在?桃林僻静处现身,拿一根玉簪滚落山坡,装作?偶遇。这场面……怎么感觉似曾相识?

眼前的郎君眼神灼亮,口称“极重要”的玉簪被他随随便便揣进怀里?,还在?竭力装做偶遇。

“小?娘子?不必忧虑,在?下是京城本地人士,只有感谢之情,并无任何恶意?。这样罢,我当先引路,小?娘子?在?身后跟随即可。等出了桃林,我们再好好说话。”

四名披甲武士前头开道,更多的武士于两侧密林后现身护卫。

阮朝汐默不作?声?地跟随在?元治身后,心?想,原来有这么多人盯着。她?入了密林隐匿气息,极难被寻找,只怕是一入桃林就?被盯上了。

一路并不多话,元治笔直往东,显然?很清楚她?的车马停在?东边入林小?径。他行事倒规矩,路上只说几句,“当心?凸起的树根,”“这处有坑洞,脚下避让。”

马车边等候的人停下闲聊。

李奕臣握住刀柄,大步迎上来,冷锐盯着突然?出现的面生郎君,他可不管京城这些穿金戴玉的儿郎是哪家的。

“九娘可无恙?”

阮朝汐快步站去李奕臣身后,“无恙。”

她?站在?车边回望一眼,元治露出了笑容。

“把小?娘子?安然?送出桃林,和你家部?曲会合,可以和在?下安心?说话了?对了,还未自报家门?,在?下便住在?附近的桃枝巷——”

阮朝汐冷淡地听?着。又是桃枝巷。

难怪桃枝巷贵价。桃枝巷几处宅子?的主人,原来不是世?家大族,便是宗室贵胄。

赶在?他编纂出一个糊弄人的身世?之前,阮朝汐俯身万福,直截了当道,“多谢殿下相送。上次在?悬山巷三兄的官邸中,妾有幸见过殿下一面。”

短短两句话,交代得清清楚楚。

她?既知道元治的身份,亦知道元治知晓她?的身份。

元治的笑容微微僵硬,他未想到悬山巷见面那次,众人泱泱聚集,九娘只露面片刻,竟然?记住了自己的相貌。

下面打算说的话被堵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口。

他探听?了许多时日,知晓她?入京不久,喜爱桃林美景。他每日遣人在?桃林四处等候,只等人入了林中,自己立刻赶来“邂逅”……

精心?准备多日,没想到刚见面,就?被一口道破了。

“咳,九娘慧眼如炬。”元治尴尬地咳了几声?。

“在?下……小?王并无恶意?。只是……”只是了半晌,也未说完只是什么。

阮朝汐听?荀玄微曾提过一句,京城众多浪荡子?弟里?,这位刚满弱冠的宣成王殿下,算是个实诚人。她?对他印象其实不错,并未打算多为难他。

“多谢殿下护送出林。妾长居青台巷荀宅,距离桃林不远,不劳殿下相送。玉簪小?事不足挂齿,有缘再会。”

天色阴沉,眼看就?要下雨,她?不再耽搁,又略福了一福,转身登上马车。

李奕臣跳上车辕,拨转马头,往青台巷方向就?要走?。

元治站在?路边,精心?准备的邂逅落了空,大袖里?的手渐渐握紧。

京城如染缸,权势如旋涡,深陷染缸之中的人,满眼满耳都是权势带来的好处,天子?去年让他领了两千禁卫,自由?出入宫禁,百官见面退避。一旦尝到了权势的滋味,再本性纯良,又能纯良到哪里?去。

他眼里?羡慕着荀君的光风霁月,嘴里?厌恶着自己豺狼性情的同族血亲,心?里?惦记上了荀家的姊妹。不声?不响地遣人去豫州,查了荀九娘的身世?。

悬山巷当日,庭院阳光下的那一眼惊若天人,令他一见倾心?。荀氏是豫州名门?望族,女郎可配宗室,他原本打算查清九娘是荀氏哪房出身,母族身世?,好登门?求娶。

谁知六百里?快递急传来的消息,惊得他连送信的竹筒都掉在?地上。

风里?带来了雨水的湿气,阮朝汐放下两边窗帘。

今日被意?外打岔,她?隐去那么僻静的南边,都会被有心?人跟随而至,桃林里?安葬衣冠冢的念头,她?要再想一想。

耳边传来了李奕臣冷冷的喝问声?。“殿下何意??为何不让披甲卫士让开道路?”

无人应答。脚步声?走?近,有人敲了敲车壁。

“九娘。”元治的声?音在?车外响起,“小?王有个疑问,想单独询问,请九娘解惑。”

阮朝汐重新掀开纱帘,明澈目光注视过去。

跟车的李奕臣和陆适之下车避开十尺,元治单独站在?车边,神色略微紧张。

他头次做这种事,日思夜想的佳人就?在?面前,眼如秋波横,令他目眩神迷的同时,良心?略有不安。

春雨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他冒雨站着,刻意?压低了嗓音问:

“荀氏九娘早已亡故。九娘……你究竟是何家九娘?”

阮朝汐的视线瞬间冷了下去。

相貌难分善恶,人心?隔层肚皮。面前这位刚及冠的年轻殿下,面容显露青涩,举止隐约不安,自己也知道自己做事不地道……

但他还是私下查了她?,当面追问出口。

“殿下既然?已经遣人查我,又何必当面询问?”阮朝汐笑了笑,那点?敷衍的笑意?很快消失在?风里?,皎色眉眼显露出冷意?。

“殿下想要什么,不必拐弯抹角,直接说。”

元治并未想好自己要什么。令他一见倾心?的玉人就?在?眼前,令他目眩神夺。若他是他小?叔平卢王那般的天生虎狼,手握如此?大个把柄,早已毫不犹豫扑了上去。

偏偏他向来看不上他小?叔平卢王的草莽做派。

他自小?在?京城富贵堆里?长大,从心?眼里?羡慕着荀玄微身上那种百年士族底蕴彰显在?外的从容清贵。握住把柄强取豪夺,显得他卑劣。

“我……”两边视线对上的同时,他的脸倏然?红了。

他期期艾艾道,“小?王所求并无其他。小?王对九娘一见钟情……只愿九娘垂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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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朝汐垂着眼听?他述说。

元治手握着大把柄,居然?想邀她?春日踏青。

粉色的唇角上扬,唇边露出清浅的笑,眼里?毫无笑意?。

“原来如此?,承蒙厚爱。妾和三兄、九兄同住在?青台巷荀宅。殿下和我家三兄相熟,如果有意?邀约的话,劳烦将请帖递给三兄。”

纱帘落下了。将淅淅沥沥的春雨,连同春雨里?撑伞发怔的年轻贵胄挡在?外头。

马车起步。

摇摇晃晃的车厢里?,陆适之问,“刚才那位殿下说了些什么?瞧你神色不对。”

阮朝汐默然?听?着车外的细密春雨。

车里?寂静良久,她?开口道,“京城不是久居之所。大兄,四弟,我们或许又要走?了。”

李奕臣无所谓,“原本就?没打算在?京城久居。安葬了你阿娘的衣冠冢,我们便走?。”

陆适之问,“还是回豫北?我们这回要不要和郎君告辞?”

李奕臣:“这回应该可以当面提了吧?我看郎君现在?对阿般,便是亲兄妹也没有更好的了。”

陆适之有点?不舍京城难得的安稳日子?,“当真要走??那位殿下到底说了什么要紧的事。”

阮朝汐轻声?道,“之前入京时没想着多停留,杜撰出的假身份经不起勘察。再不走?,只怕拖累了青台巷的人。走?之前……”

她?心?里?蓦然?一酸,才短短聚了几日,又要离别。“……要好好地告辞。”

雨中平稳行驶的马车猛地一个急停,车里?的两人猝不及防,分别扶住窗棂才未被甩开。

原本以为李奕臣急停车有话说,等候片刻,前方却响起一声?怒喝,

“何人雨天拦车!差点?撞死了你!”

清脆如银铃的嗓音,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响起。

“小?郎君恕罪,奴奉主家之命拦车。车里?的娘子?可是青台巷荀氏的荀九娘?奴的主人在?不远处恭候,请九娘移步。”

李奕臣拢着缰绳发问,“你主家何人?”

阮朝汐抬起纱帘看去。他们停在?青台巷不远的路边,拦车的是名女婢打扮的少女,梳着双丫髻,雨天里?撑着伞,看不清楚眉眼,在?路边温婉地福身。

“我家主人,之前往青台巷送去两次请帖,乃是净法寺的白鹤娘子?。”

李奕臣一听?就?大皱眉头,“怎么又是白鹤娘子?,她?怎么整天盯上我们家九娘了!”

阮朝汐目不转睛地盯着路边女婢打扮的素净少女。

耳听?那道银铃般的嗓音又道,“你家九娘要我家主人过来,才算显露诚意?。我家主人已经到了。实在?不方便登门?拜会,人就?在?不远处等候,只等九娘移步——”

嗓音越听?越耳熟。

身形越看越像是故人。

阮朝汐倏然?起身下车,在?李奕臣惊讶的视线里?,快步冒雨走?向路边,抬手一把移开撑在?头顶的油纸伞,露出伞下少女熟悉的面容。

她?果然?没有听?错。

一身京城女婢打扮、在?雨天拦下她?车驾的,赫然?是云间坞分别多时的好友,傅阿池!

阮朝汐惊喜交加,声?音发颤。“——阿池!”

对面少女噙着泪花笑了,“阿般。”

久别重逢,他乡遭逢故人。阮朝汐的眼眶隐约发热,相识多年的好友,当初连一声?道别都来不及,猝然?分别。却又在?千里?之外意?外相逢。

两人面对面站在?细雨中,彼此?打量,又同时露出一个含泪的笑容。

傅阿池毕竟是有准备的那个,迅速垂下视线,在?车马往来的京城街边规规矩矩福身行礼。

趁着俯身捡伞的机会,小?声?嘀咕了一句:“不指望车上那傻大个。阿般,我就?知道你定能认出我。”

陆适之下车送伞,阮朝汐撑起油纸伞,傅阿池在?身后随行,两人撑着伞慢慢行走?在?雨里?。

“你原来是被遣来京城了?三兄让来白鹤娘子?身边伺候?”

“去年就?来了京城。花了整个月接近,如今算是主家身边得力的几个人之一,时常跟随主家出来。”

“白鹤娘子?有何特殊之处?把你从豫州遣来盯着她?。可有吩咐你刺探什么?”

“郎君的原话,要我跟随主家左右。宫里?时常有凶险事,叮嘱我好好看顾主家。因为你不愿见她?,这几日主家心?情不好,整日以泪洗面。——好了,主家就?在?前头了。对了,我在?京城的主家那边也叫阿池。”

傅阿池抬手往前面街巷指去,抬高嗓音,清脆地道了声?,“九娘请。”

阮朝汐心?里?揣着重重疑惑,缓步撑伞往前走?去。

京城这位白鹤娘子?到底有何特殊之处,荀玄微不止劝她?见面,早在?一年前,更派遣傅阿池早早来了京城,安插在?白鹤娘子?身侧护卫。她?倒是确实要见一见人了。

春日小?雨细密如珠帘,路边停了辆不起眼的青蓬马车,几位女婢冒雨侍立在?车边。阮朝汐还未走?近,远远地便听?到了哽咽声?。

车帘从里?掀起,露出暗处影影绰绰的身影。

“阿般。”妇人嗓音哽咽着,在?车里?唤她?,“阿般,走?近来。”

阮朝汐心?里?的警惕心?却大起,距离马车几步外停住脚步。

“白鹤娘子?为何知晓我的小?名?何人告知你的?”

原本坐在?暗处的身影跪坐到了车门?边,两人面对面相见的瞬间,白鹤娘子?眼眶即刻发红,声?音含嗔带怨,只说了几个字,便潸然?泪下。

“你这阿般的小?名,本就?是我起的。”

雨势越来越大,白鹤娘子?拢着长裙急忙下车,阮朝汐盯着她?的动作?。话的含义隐藏太深,京城里?的豺狼太多,她?不想掉入陷坑。

“我身边几个兄弟无事便喊我小?名,青台巷听?到的人不少。你收买了下仆便能听?来,被你知晓,不足为奇。”

白鹤娘子?气道,“你这孩子?,为何总是不信我!”

阮朝汐并不被眼泪打动。

“叫我如何信你?陌路相逢之人,张口喊我的小?名,辩解说小?名是你起的。下句是不是要说,你是我尚在?襁褓时的亲友了?张口就?来的话,你说得,其他人也说得,京城岂不是人人都可以是我的亲友?”

白鹤娘子?气恼地扔了伞,在?雨里?哽咽起来。

傅阿池撑伞过去,劝慰主家,“九娘说得实有道理。娘子?如果心?里?有些少人知的往事,不妨和九娘说一说。”

白鹤娘子?被劝得止住哭声?,断断续续地提起旧事。

“十六年了。李月香抱着你从京城逃出。那夜也是个雨夜,我撑着伞,看着阮芷和李月香把你带走?……我心?都碎了。”

熟悉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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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传入耳中,阮朝汐的呼吸乱了一瞬间。“……你知道阮芷?”

“我如何不知他!”白鹤娘子?激动起来,“不就?是释长生!”

“阮芷在?我和你阿父面前歃血承诺,会护你一生一世?。谁知他竟是个懦弱胆小?之徒,出京不到一年就?遭受不住吃苦受难的日子?,抛下了你,自己躲去山里?出了家!”

阮朝汐侧耳仔细倾听?。听?来匪夷所思,但是桩桩件件的细节,对上了。

“李月香也在?我面前歃血承诺,会把你带回京城,带回我的面前。她?倒是把你养大了,你回了京城,却是为了安葬她?!从头到尾,她?竟从未提我一句,你竟不知世?间还有我!若不是你侥幸来了净法寺,你我母女岂不是……岂不是今生难以相见!”

雨声?里?夹杂的哭泣声?越来越大,传入阮朝汐的耳中,那句“你我母女“轰然?若天边春雷,震耳欲聋,她?惊得连呼吸都屏住了。

她?撑着伞站在?雨中,恍惚间,白鹤娘子?悲喜交加,不管不顾地奔过来,一把抱住动也不动的阮朝汐。

“李月香哪是你的阿娘,你我才是母女!阿般,京城这座净法寺,原本就?是为了等你而建。这些年积攒的功德法事,都是为了寻回你!”

白鹤娘子?在?细雨中捧起阮朝汐的脸,近乎恳求地对她?说,“看看我,仔细看看我,再看看你自己的眉眼,是不是和我相似!”

“你出生于五月二十,生下来五斤八两,右边肩头有一处殷红小?痣。只有三四个月大时你便不爱哭,一双乌黑眼睛整日大睁着张望四处,你阿父当时便指着你笑说,眼睛像我……”

白鹤娘子?突然?记起了什么,紧攥住她?的手,“李月香有没有告诉过你的大名?朝暮之朝,潮汐之汐。那是你满月时,你阿父亲自给你起的大名,朝汐!”

阮朝汐的脑海嗡鸣。桩桩件件,大事小?事,包括她?肩头红痣这等私密事,罕有人知晓的大名……都对上了。

十六年来的认知轰然?坍塌,又轰然?重建。

手里?的雨伞落在?地上。

她?缓缓跪倒在?雨中的长街,面前的娘子?啜泣着往前膝行两步,紧紧搂住她?的肩头。

第95章第95章

京城春雨绵绵。

马车冒雨缓行?入青台巷,停在西边角门外。管事娘子见了车上湿漉漉下来的人,骤然?吃了一?惊,“九娘出去没带伞具?浑身湿透了!”慌忙遣小?女婢回院子烧水。

阮朝汐神色恍惚,听而不闻,被引着走回荼蘼院。

直到浸入热气腾腾的木桶里?,雨水浸透的身躯逐渐回暖,她仰头靠在木桶边,闭上了湿漉漉的长睫,混乱的神志此时才终于回到身体。

领着年?幼的她奔波千里?、历经风雨坎坷的阿娘,竟然?不是?她真正?的母亲。

李月香是?郗氏女郎的亲随女婢。白鹤娘子未出阁时,居然?就是?高平郗氏的郗三娘。

出嫁两?年?,生下她才几个月,不幸遭逢元氏兵马入京。阿父奔逃出京,襁褓中的她被阮芷和李月香秘密带出京城。留在京中的母亲被掳掠入宫,成了如今的淑妃娘娘……

她真正?的父亲,竟然?是?……

怎会如此!

木桶里?的水从热到温,小?女婢在门外砰砰地敲门。

“九娘,可要续些?热水?热水放在屋外了,可要奴拎进来?”

阮朝汐从水里?抬起湿漉漉的手,遮住了自己的眉眼,长长吐出一?口气,“水尚热,不必了。”

今天去了一?场桃林,仿佛有冥冥之力拨动乾坤,处处遭逢意外混乱。假冒的身份被宣城王戳破,路边拦车的傅阿池,母女相认……

门外又被人轻轻地敲了敲。

节奏平缓地叩了三叩,这回绝不是?小?女婢。阮朝汐本能地往门方向看去。

“阿般。”熟悉的嗓音隔着门和缓道,“陆适之和李奕臣来寻我了。今日之事我已知晓,境况并不如你所想的那么急迫。你慢慢沐浴,我在院里?等你。”

阮朝汐低低地应了声,“嗯。”

天色已经黑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还未停,雨声敲打在窗棂。

屏风里?点亮了一?盏照明的小?油灯,就搁在地上。她在室内擦洗沐浴,乌发蜿蜒浮在水面上,水声时不时地响起,在门窗紧闭的室内回声响亮,回音也带了催促之意,她加快清洗长发。

淋浴木桶放在三间朝南青瓦大房的东次间。刺绣屏风围拢着木桶,她脱下的衣裳挂在屏风上面。

出去的那身衣裳从里?到外湿透了,挂在屏风上,连山水刺绣屏风的白绢面都浸湿了,隐隐约约现出屋外点亮的灯火。

窗外细密的雨声里?,可以听到清晰的脚步声。木屐踩着庭院里?铺的青砖石,避开她洗沐的东间,缓步行?去西边院墙,又行?回蔷薇花架。

他的脚步向来从容,是?她往日里?听惯了的。小?时候听到这样的脚步声令她安心?。长大后?他对她的态度大变,那段时间他的脚步声令她焦心?。

如今呢?

他们既不是?夫妻,又不是?兄妹。她也难说清他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耳听着窗外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她只知道,她遭逢了意外,他赶来抚慰她。

人生处处惊涛骇浪,看似寻常的日子会生出巨变,猝不及防间颠覆之前的人生。看似安逸的京城转眼露出狰狞面目,或许即刻就要离开。

倒是?门外听惯了的脚步声,历经风雨,稳若磐石。

手里?动作不停地洗沐着长发,湿漉漉的长睫眨了下,湿意混合着水汽,她仰着脸抬手抹去了。

惦念了十六年?的阿娘,原来不是?她阿娘。

虽然?不是?她生身母亲,但有多年?养育之恩。放在心?头敬爱的亲人,如何能轻易抹去痕迹。

如何能如她母亲口中所说,把她喊了十六年?的阿娘,看做一?个失责无能,未能完成主人嘱托的女婢!

哗啦一?声,她从温水里?起身,拢着湿漉漉的长发,随意擦拭了几下,扔下巾帕,指尖勾扯扯住旁边木架上的衣裙。

窗外的脚步声正?好在这时从西边转回来,清脆的木屐声响逐渐靠近东边,阮朝汐抓着白底粉荷的抱腹,掂起细带,在脖颈间交错扎好,贴身的抱腹穿裹在身上。

踩过庭院积水的木屐声清晰入耳,她裸着肩膀站在屏风后?,抱腹穿戴到一?半,地上的油灯摇曳,把她正?在穿衣的身影映在濡湿半边的屏风上。

她垂眼盯着地上的油灯。

穿戴好了抱腹,又勾起木架上的窄襦长裙,看一?眼屏风映出的自己身影,终于还是?俯身下去,吹熄了油灯。

下一?刻,庭院里?的荀玄微敏锐地注意到屋内黑了。隔门传来询问。

“灯被风吹熄了?可要女婢入内点灯?”

“不必,我无事。”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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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汐在漆黑的室内摸索着系带,将浆洗干净的短襦长裙穿戴整齐,上前打开了门。

一?声木门轻响,庭院里?撑伞等候的颀长身影应声回头。

“这么快便洗好了?”

荀玄微撑伞走近,在石灯座的晕黄灯光下仔细查看她的气色。

“听闻你淋了一?场雨,浑身湿透地回来?唇色有些?发白,可是?冻着了?”

晚风裹挟着雨丝刮过身侧,阮朝汐肩头微微颤抖了一?下。雨后?春夜寒凉,她身上只穿了件单衣便出来了。

“我无事。”她还是?应了那句,目光落在荀玄微层层包裹的右手。

“伤处不宜淋雨,进来说话。”

门窗关?起,春夜风雨关?在室外。烛火映亮了黑暗的室内。

“我母亲之事,三兄是?不是?早知道了?”阮朝汐把烛台放置在书案上,“因此才几次暗示,让我去见她。”

“母女亲情连心?。既然?你入了京城,自然?要见她一?面为好。”荀玄微拨亮油灯,又打量她一?眼。

阮朝汐循着他的目光去望自己肩头,这才注意到,发尾的水珠把肩头濡湿了大片,难怪刚才出去被风一?吹,冷得发颤。

“洗出来时连头发也未擦?”荀玄微走去东边,寻觅回一?条干净的布帕,搭在她肩头。

阮朝汐自己拿手拢住还在滴水的长发,荀玄微把乌黑发尾裹在布帕里?,一?点点地拭干。

“我前几日去信和你母亲说,稍安勿躁。等我筹备几日,寻一?处真正?清净少人的院落,你们单独把话说开。但白鹤娘子知你人在京城,或许等不下去了。今日你出门,她迫不及待地和你见了面。”

阮朝汐默然?听着。

今日出去,迫不及待和她见面的,又岂止是?白鹤娘子。

“三兄,京城于我不可久留。宣城王拦了我,他已知晓我的身份有假。”

“你在桃林被他拦截的事,我已知道了。”荀玄微不急不缓地擦拭着她滴水的柔顺长发,“事未到图穷匕见时,尚有转圜余地。莫急。”

“我沉得住气。”阮朝汐抿唇,“只是?怕事发牵连了你们,想要早些?离去。京城认识我的人原本就不多,等出了京城,查无对证,我是?不是?荀九娘又有什么关?系。”

“出了京城,你打算去何处?”

“豫北。”阮朝汐毫不犹豫道,“我喜爱山下的小?院。进山做猎户的日子自在。”

“豫北是?个不错的地方,过两?日我让徐幼棠点八百部曲送你出京。”

应答得过于干脆,阮朝汐诧异地仰起头。“你同意我出京?不多问什么?”

“低头。”荀玄微手里?的布巾拂过她的湿发。“你如今的身份经不起推敲。即使没有宣城王的事,我也打算等你和你母亲见了一?面,便送你出京。”

阮朝汐低了头,“嗯。”

她坐在他身侧,低着头,任他擦着滴水的头发,这是?个罕见的柔顺姿态。今日母女相认耗费了极大的心?神,她感觉疲惫。

但外表显露的平和柔顺,在她一?开口时便消失了。

“三兄早知我母亲是?她?你这次又瞒了我多少年??”

荀玄微手里?擦拭的动作顿了顿。

“不太久。”

阮朝汐唰地抬头,动作拉扯到被布巾严实包裹的发尾,她嘶地吸一?口凉气,按住他擦发的手。

荀玄微不轻不重地按一?下她的脑袋,“低头。”

她重新低下头去,动作柔和温顺,嘴里?却不罢休。

“不太久是?多久?这辈子的事?上辈子的事?总不会又是?从前世?带来今世??”

“又来了。”头顶上方的嗓音温和带笑?,笑?里?又带了点无奈,“打破砂锅……”

阮朝汐按住自己的发尾,抬头。

被清亮的眼神瞪了一?眼,荀玄微莞尔,改口道,“追根究底是?个好习惯。你要追究,我便如实说给你。”

“从前便略显露出些?苗头,你的母亲应当是?北地京城的士族女。但我入京头一?年?时,还不确定是?哪位。暗地里?四处寻访,到第二?年?时终于查明了。”

“但你也知道,查明你的母亲是?她,于你并无多大好处。”

“白鹤娘子当年?嫁入皇家,迎娶她的是?旧帝宠爱之嫡次子,琅琊王。虽然?琅琊王年?纪尚轻,当年?未封太子,但谁不知旧朝规矩,欲入东宫,先封琅琊王?你若公?开和白鹤娘子相认,那你父亲是?谁……就是?摆明在台面上的事。从此之后?,再无宁日了。”

耳边嗓音缓缓道来,阮朝汐不作声地听着。

她阿父是?谁,她已经知晓了。

京城换了新天,元氏新帝替换了旧朝。往昔显赫门第灰飞烟灭,曾经的宗室贵胄成了人人喊打的田鼠,四处东躲西藏,至今生死不明。她身上留着旧朝的血,一?旦暴露出来,也不知是?何下场。

她母亲在雨中临别之前,附耳告知了她阿父,最后?警告她道,“——听完就忘了。”

她哪里?能忘了。

听完便入了心?底。

“原来我的身世?,三兄早知道了。”她倚靠在他膝边,轻声说,“瞒着我不告知,又是?因为那句‘为了你好’?”

荀玄微不置可否,只专心?替她轻柔地擦拭着头发。

“终究还是?瞒不住你。”

擦拭得差不多了,指腹摸了摸,“发尾擦干,你这身衣裳倒湿了,赶紧换一?身,”

阮朝汐听得清楚。但她今天觉得心?累,人不想动,趴在他膝上动也不动。

温暖的指腹探过来,在她眼角处轻轻一?抹。快速收回去了。

“我没哭。”阮朝汐道。

“确实没哭。”荀玄微捻了下指腹,干干净净。膝边枕着的少女,下颌搭着他的衣袖,头几乎要埋进臂弯里?。外头的世?道处处风雨,意外接踵而至,她显得难过低落,但并未被意外击倒。

他的目光柔和起来。“阿般处变不惊。”

阮朝汐觉得累,整个人的重量都倚在他身上,扯了扯唇角。

“三兄,是?不是?无论?我做什么,你都能找出字眼夸我?吃饭也夸,喝汤也夸,只是?没有当着你的面哭,也得了一?句处变不惊。”

修长手指温柔地抚过她柔滑乌发,“在我眼里?,你无处不好。”

阮朝汐偏要和他争辩,“你不知,刚才我独自沐浴时哭了的。我当不起你这句处变不惊。”

“私下里?哭了又如何?”荀玄微托起她的下颌,仔细打量她两?边眼角,隐约发红,不显泪痕。

“七情六欲,才是?红尘性情中人。收拢得住,应对得宜。以你这样的年?岁,已经是?极罕有的事了。我十六岁时,不见得有你做得好。”

阮朝汐想继续绷着脸,但绷不住,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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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细微地翘了翘,弯出一?点清浅的笑?意。

“没哭是?处变不惊,哭了是?性情中人。三兄胸中有的是?文墨,翻过来覆过去,总之都能说得通。”

“夸赞的既是?你,总归不会错。”荀玄微低头看她的表情,欣慰道,“总算露出点笑?脸了。”

阮朝汐抿了抿唇角,没忍住,仰头冲他微微地笑?了下。

“快去换衣裳。”他催促地轻推了她一?下,“看你肩头湿成什么样。”

阮朝汐举着油灯入了东边。拉下了隔断的纱帘。

荀玄微坐在明堂的书案边,隔断的纱帘用的是?春夏的绡纱,质地轻而薄,几乎阻挡不了什么。

油灯放在东间的大屏风后?的地上,灯火映上屏风,白绢制的刺绣屏风不知怎么湿了,影影绰绰地现出玲珑身形。

屏风上的玲珑身影撞入眼里?,荀玄微的视线凝住瞬间,转开了。

他盯着身边摇曳的烛火说话,“送你出京,是?必然?的举措。豫州是?荀氏根基所在,你去豫北隐居一?段时间无碍——”

咚的一?声钝响。他循声扫过一?眼,屏风上的身影在更衣,衣袖拉扯到了木架。

握着上襦的衣袖,背对着屏风方向正?穿到一?半,或许被那声响动惊到,骤然?转过身来,往明堂的方向递来一?瞥。

荀玄微的视线又转开了。

但眼角却捕捉到了屏风上的人影动作。她轻巧如猫儿般地弯腰下去,下一?刻,地上的油灯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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