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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朝汐 香草芋圆 51826 字 11个月前

风尘仆仆,从荀氏壁先赶回了历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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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置完这些日子堆冗的公务,连一个?安稳觉都未睡下,连夜驾车赶来云间坞。

带来了几十?车的厚礼,当着阮朝汐的面提出,要把她带回阮氏壁。

阮荻坐在正堂的贵客位,眼睛看天?看地看远山,就是不看宴席主位上端坐的此地主人,极其含糊地说,“如今的局面,十?二娘长居在你这处……实?在不妥当。”

说着就起?身,对?阮朝汐招手,“来,十?二娘,为兄带你回阮氏壁。你还未出阁,怎么能……咳,你自然要从阮氏壁出嫁的。”

阮朝汐坐在对?面陪客位,捧着早食搭配的清茶,正皱着眉啜饮,听到“出嫁”两个?字,心神一震,便呛住了。

“咳咳……”边咳边抬起?含雾的眸子,盯住对?面的长兄。

荀玄微坐在主位举杯,遥遥向阮荻敬酒。

“十?二娘是阮氏的人,从阮氏壁出嫁理?所当然。不过她今年五月里才及笄,尚未满十?六,现在就谈出嫁事,过于早了些。长善,此事不急。”

阮荻恼火地转头怒视他?。

荀玄微坦然啜了口酒。

幼妹就坐在席间,阮荻不好说得太直白,只怒冲冲对?阮朝汐说,“十?二娘,你今日便随我走!”

阮朝汐因为刚才那句“出嫁”,心里生了疑窦。

“长兄可否说得清楚些?”她起?身恳求说,“前两日才听荀三兄说,九郎之?事作罢了。长兄现在又急着让我回去荀氏壁出嫁,难不成?……又替我做主寻了哪家亲事?到底是哪家,何人?事关阿般终身,求长兄告知。”

阮荻噎住,荀玄微把人带回云间坞,竟然未告知她!

原地滞了片刻,他?火冒三丈道,“正堂里不方便说!你先随我回去,你的婚事,为兄做主替你慢慢商议。”

阮朝汐想起?了昨晚收到的名册。豫州大?小诸姓,士族门第?不下二十?家,适龄的郎君多达六七十?人。名册里详实?记载了各人事迹,有?声名狼藉的,有?放浪形骸的,有?愚顽固执的,有?刻薄阴毒的。若名册记录是真,许多门楣金玉在外,败絮其中。

阮朝汐起?身走近阮荻身侧,面对?着面,再次恳求说,“事关阿般的终身,求长兄说清楚。荀三兄这处并非我长久居所,只要长兄说清楚了,我就走。”

阮荻点头说,“好!你跟我走,我一路细细地说给你听——”

荀玄微端坐在主位,啜了口酒,放下酒杯道,“长善且慢。诸事尚未准备妥当,阿般再留一阵。”

阮荻彻底恼火了。

阮荻这几天?心烦气躁,他?最近听说到风声,说历阳城里那灾星近日或许要回京城。等来等去,灾星迟迟未走,反倒遣人催问起?十?二娘何时入城赴约。

家族里意见各异,有?不少声音说,一个?旁支出身的女郎,又不是自小生长在荀氏壁里,家族把她从乡野认回门楣已经是十?二娘自身的大?幸。如果为了一个?旁支女而为阮氏招致灾祸,倒不如舍了。

阮荻写了一封措辞强硬的书信回去反对?。他?父亲阮氏家主正沉吟不决时,收到了荀玄微的来信。

阮氏家主看完信,叹了一声‘孽缘’,斥退家族里的乱声,打?发阮荻来云间坞接人。

阮氏家主给阮荻的手书里如此写道:“阮氏之?女,岂有?从夫家出嫁之?理?。”

阮荻闷头干了整杯酒。

他?分明把幼妹寄养在信赖的好友处,却成?了‘夫家’!

他?愤然起?身,指着荀玄微道,“你不要装作无事人,我们是再无交情了!”

荀玄微起?身相送,淡定回应,“长善不必说气话。我们以后会更为亲近。”

阮荻噎住。十?二娘出嫁,荀玄微成?了他?妹夫,岂不是果然‘更为亲近’?!

他?今日才见识了这位清风朗月的好友的另一面,简直要被气笑?了。“阮某奉家父命接十?二娘回阮氏壁待嫁。我今日已经来了,你却要留她到何时?给个?时限!”

荀玄微胸有?成?竹道,“两三个?月足矣。还请长善年底再来。”

阮荻恼火起?身,走过来低声叮嘱阮朝汐,又怒视了荀玄微一眼,拂袖而去。

阮朝汐思索地望着阮荻远去的背影。

长兄和她最后说:“你自当心。荀玄微不怀好意,离他?远些。”

同辈的郎君,只要不是关系极为不好,都会互相称字,再不济也会互相称呼排行。

长兄和荀玄微是多年好友……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突然指名道姓起?来。

——

昨晚荀玄微对?她过于坦白,桩桩件件说得清楚,甚至还弄来了名册,让她自己挑选,阮朝汐满腹怀疑。长兄突然来访,言语间提起?“出嫁”,更令她心里警钟大?作。

送人回返路上,阮朝汐试探着旁敲侧击,“荀三兄有?没有?听说,阮氏壁替我挑选的……是哪家?”

荀玄微的脚步停在新?砌好的锦鲤池边,驻足观赏池子里欢快吐泡泡的锦鲤,轻描淡写道,

“大?抵是昨日给你的名册里的。”

“昨日给我的名册里,有?二十?二家,六十?八人。”

“哦,竟有?这么多?”荀玄微凝视锦鲤池的眸光温柔带笑?,“恕我未曾留意。令兄向来疼爱你,给你挑选的,定然是名册里极出众的。阿般试着自己猜一猜?”

阮朝汐知道,从他?嘴里是掏不出什么实?话来了。

她拢着裙摆在锦鲤池边坐下,双臂抱着膝盖,极冷静地说,“荀三兄,你知道的,我如今并不想嫁人。”

雪青色衣袂飘过她眼前,荀玄微也拢袍在她身侧坐下,随手摘下花圃里几朵花叶,洒入池中,引来锦鲤争食。

“阿般刚刚及笄不久,不急着嫁人。我知道的。前几日你和十?二郎的车队往豫北方向直走,可是想趁着年纪尚小,承袭你阿娘遗志,去司州走走看看?”

事情既然被撞破,也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阮朝汐承认,“是想穿过豫北,去司州看看。”

荀玄微不赞成?她的做法。

“司州可不比豫州。如今司州势力盘杂,世家大?族和寒门勋贵之?间的争斗尖锐,局面乱得很。你去司州风险不小。”

话头既然提起?了司州,就免不了想起?阿娘,想起?阿娘就想起?改名换姓的墓志铭。去司州的车队被拦住了,不妨碍她当面问个?清楚。

阮朝汐索性也摘了点花叶,往池子里徐徐洒落,引来一群锦鲤争食,在汩汩流水声中不客气地直问,

“我阿娘分明姓李,荀三兄如何能给她改了姓,却不让我知晓。”

银竹小跑过来,送来两小包鱼食。荀玄微接在手中,又继续悠然地往池子里洒落。

“地下长眠之?人无知无觉,姓氏于他?们并不要紧。重要的是能不能为活在世间的人谋一份好处。你阿娘身世存疑,她的墓碑顶着‘李’姓,对?你将来并无好处。我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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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写了你阿娘的墓志铭,她在天?之?灵应该不会责怪于我。”

这是他?头一次当面承认,阮朝汐母亲的身世存疑。

阮朝汐往水光粼粼的池子里洒落一把鱼食。

身侧的嗓音不疾不徐和她说道,“想明白了?你若想明白了,就会知道,司州之?行于你并没什么好处。你是司州籍贯不错,但人在豫州长大?,豫州这里的宗族亲友才是你立身的根基所在。阿般,你将来的前路在豫州,就在你脚下。”

阮朝汐不作声地听着,视线转下,盯着脚下的鹅卵石子路,神思转出了九霄。

正凝神思量间,身侧忽然伸来一只手,温声叮嘱,“当心。”

伸过来的手掌温暖而有?力,把她的左手往上轻轻一抬。

阮朝汐回过神来,本能去看自己被抬起?的左手。原来手里的一包鱼食不知不觉被她洒下大?半,满池的锦鲤都围在她的坐处争食。

荀玄微若无其事松了手,“再多洒下去,满池子锦鲤都活不到明日早晨了。”

阮朝汐把剩下的小半袋鱼食放在池边,左手往回缩了缩,拢进袖里。

荀玄微和她相差十?岁,把她自小领进坞抚养,书信来往多年,看顾着她长大?,在她的心目中如父如兄。

刚才他?抬起?她洒鱼食的手,又坦然放开,轻轻地一握一抬,或许是因为对?她没有?男女大?防的顾虑,就如同喂她喝粥那样,原本不算什么。

但昨晚的名册里,跳进她眼帘的‘荀玄微’那页,又突兀地浮现在她脑海里了。

她不知道这个?莫名其妙的名册是谁编纂的。霍清川跟随荀玄微多年,做事稳重,按理?来说不会犯下如此离奇的疏漏。

她一方面觉得惊骇,惊骇之?余又觉得荒谬。荀玄微不愿和京城士族联姻,荀氏壁在给他?筹办相看宴,相看豫州大?姓的大?宗嫡女,她是知道的。

名册里混入了‘荀玄微’的姓名生平,或许是霍清川在同时准备着两边的名册,忙中出错,编纂出了疏漏。

想到这里,她没有?多声张,直接翻过去了。

霍清川跟随荀玄微拦截了她。她虽然对?霍清川当面冷淡,但往年的情分还在,名册的大?疏漏捅出去免不了责罚,她不想霍大?兄被责罚。

鱼竿和鱼篓就在身边,荀玄微喂饱了满池子锦鲤,开始钓鱼。

阮朝汐心里有?点乱,脸上没显露什么,眸光垂下,依旧安静地盯着粼粼水面,锦鲤摇头摆尾地围绕着鱼钩嬉咬。

阳光映照在她瓷白的肌肤,她接连两夜没睡好,隐约发青的眼底阳光下显露出来,她打?了个?困倦的小呵欠。

荀玄微很快察觉了她眼底的浅淡青色。

“昨夜没睡好?”吃饱的鱼儿?不肯咬钩,他?不紧不慢地在鱼钩上又加了点香饵,继续垂入池中,随意询问了句。

阮朝汐当然不会直说昨夜的三更之?约,有?人还失约了。索性把前夜离奇的梦境抛出来遮挡。

“做了个?怪梦。梦里似乎有?个?极大?的湖泊,大?到仿佛是海,岸边灯火通明,有?两三处湖中岛,水里倒映着星光……”

后面出现的群魔乱舞的画舫,画舫船头自称‘孤’的陌生贵胄男子,她坐在那男子的腿上,就算是梦境也太放荡了,她不愿再说下去,住了嘴,专心地看垂钓。

才看了片刻,“哎,鱼儿?咬钩了!”她指着剧烈震荡的池子里,“荀三兄,那边。荀三兄?”

荀玄微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扯了下长杆。

力道和时机都不对?,胆大?包天?的鱼儿?吃光了香饵,留下光秃秃的鱼钩,甩着尾巴逃走了。

他?把鱼竿拉出水面,心不在焉地装着香饵。

“后面呢?后面可还梦到了什么离奇的场景,可有?遇到匪夷所思的人。”

“后面就惊醒了。”阮朝汐不欲再说下去,简短地结束了梦境。

她起?身说了句,“十?二郎伤了腿脚,我去南苑看看他?如何了。”越过庭院药圃,往南苑方向走去。

荀玄微的目光从身后落在她背上。

凝视的目光里带着复杂情绪,默然追逐往南苑去的窈窕背影。

前世种种事,上元繁华夜的大?湖夜游,他?抱憾终身的恨事,怎会出现在她的梦中。

池子里的锦鲤摇头摆尾,头顶梧桐黄叶旋转飘落,主院已经修缮一新?,眼前的景象宁谧如世间桃源,现世安好的美景却再也落不入他?眼中。

刹那间,时光倒流,斗转星移。

越过现世静好庭院,眼前显露出前世焚烧殆尽的断壁残垣,满地剑戟箭矢,断臂残肢层层叠叠。

坞壁攻破,宗族屠灭,十?不存一。相隔百里之?外,未有?狼烟示警。

等云间坞接到消息,再怎么疾奔救援已经不及。只得仓促间整合部曲,带领残余族人,躲避追兵的追捕奔袭,匆忙渡江南下。

那夜的江水滔滔,奔流不舍昼夜。多少高门贵血,百年士族门第?,无声无息湮灭红尘中。

重生一世,局面已与上一世大?不相同,家族犹在,亲友环聚。阿般始终在北地,放眼周围皆是山峦群峰,不曾见识南朝的大?江湖泊。

她不曾记起?前世,偶尔泛起?旧日的浮光残影,也只当是梦境……

是他?重生一世的万幸。

阮朝汐才走出四五步,被叫住了。

“傅阿池出坞之?事,办得仓促了些。我看你少了玩伴,四处寻不到人说话,日子过得无趣。”

荀玄微放下鱼竿,起?身走近。不知为何,他?望过来的眸光比往日更加温柔宠溺。

“要不然,我将七娘接过来。你们两个?年纪相近,互相也可以作陪玩耍。”

阮朝汐想起?了七娘在荀氏壁里逼仄的小院子,整日围拢着她的女婢,刚想点头应下,忽然又想起?南苑里养伤的钟少白。

“七娘和钟十?二两边家里的议亲,似乎闹得不大?痛快。十?二郎如今在南苑养伤,七娘若是不愿意过来的话,不必勉强她。”

荀玄微颔首,“我晓得。”

话虽如此说,但他?主意已定,目送阮朝汐走远,就在池边写了一封简短手书,命人送去荀氏壁。

耽搁了小半刻时间,又有?贪吃的鱼儿?咬钩。他?抬了下鱼竿,这回发力的时机精准,贪嘴的赤红色大?锦鲤被钓离水面,在钩上扑腾个?不停。

他?原本就不是情绪起?伏强烈的人,听到“星夜大?湖”瞬间引发的剧烈波动逐渐平缓,又写信请来了七娘,为傅阿池的离去做出了补偿。

他?的心绪很快恢复,再度如千顷平湖,波澜不惊。

他?放下鱼竿起?身,往书房方向走出两步,银竹在身侧提着鱼篓竹竿,几度欲言又止。

荀玄微察觉了。“有?话直说。”

银竹迟疑着说,“十?二娘……进去南苑,探问十?二郎的伤情,两人说了好一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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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奴不知该不该请人出来……请郎君定夺。”

荀玄微停步回望过去。南苑的门半敞着,门里静悄悄的。

透过半敞的门扉,钟少白坐在庭院的假山石边,阮朝汐帮他?握着拐杖。两人不知说什么,钟少白飞快地抬了下手,又更快地收回去。看起?来有?些滑稽。

拐杖掉落,阮朝汐俯身把拐杖扶起?,没有?留意钟少白这边的动作,钟少白自己窘迫得脸红脖子粗,视线悄悄地瞄过去,又飞快地转开。

荀玄微远远地望着。

少年人藏不住心事,眼神热烈闪亮,炽热心意一望便知。

其实?也算寻常事。阿般从来便是这样,不似普通女子的委婉含蓄,喜爱谁便直白地露出喜爱,不喜爱如何也不能得她青睐。如今年岁还小,等她再长几年,对?她心生了爱慕而又不得青睐的,管他?什么勋贵王爵,一律被她冷待。

还记得当年宫廷里她抱着年幼的小皇帝坐在高处,接受朝臣礼拜,丹墀下常年有?几道追逐失落的痛苦眼神,他?见惯了。

似钟少白这种有?幸和她年少相识的,生了爱慕心,再寻常不过。

但不知怎的,看着少年郎眼里掩饰不住的爱慕,他?突然想起?了阮朝汐出奔豫北被他?追回的那个?深夜,四岔口大?车急停,少年以单薄的肩膀护着身下的少女,两人在昏迷中互相依偎。

原本安稳如千顷平湖的心绪,忽然无风起?浪,波动起?来。

他?唤来了银竹。

“前阵子事忙,忽略了不少事。”他?神色不动询问。

“五房那边,七娘和十?二郎家里议亲,议到什么样了,你在荀氏壁时可听说后续。”

银竹如实?回禀,“原本快要议定下来了,但听说七娘在家里大?哭大?闹,死活不同意。七娘的母亲心疼她,奴在荀氏壁听说点风声,说十?二郎也不愿,两边相约罢休了。奴回来的时候,五房那边似乎在筹备相看宴,打?算让七娘相看钟家的其他?几位郎君了。”

“罢休了?”荀玄微不明显地拧了下眉,又遥望过去南苑。

阮朝汐扶着拐杖,说了几句话,把拐杖递给钟少白,似乎在查探他?的伤处。钟少白一张脸突然涨得通红。

最近事多且杂,他?确实?没怎么留意七娘议婚的动向。若知道两边的议亲事竟然罢休了,中途换了钟家的其他?郎君相看,他?绝不会把钟十?二接来云间坞治腿。

早知如此麻烦,不如那夜直接把钟少白送回钟氏壁,落个?眼前清净。

“七娘是个?急性子,十?二郎冲动易怒,平日里争吵是多了些,以至于姻缘不成?。”

他?盯着南苑里谈笑?的两人,淡淡吩咐下去。

“七娘很快要来了。既然两边结亲不成?,彼此再见面也是尴尬。十?二郎毕竟远来是客,先不必管他?,等七娘过两日到了,十?二郎不好再多露面,让他?专心留在南苑养伤便是。”

说罢起?身离开窗边,把刺目的景象抛在身后。

第57章第57章

阮朝汐站在南苑门外,人并未进?去?,只?敲了敲虚掩门扉,唤来莫闻铮,询问?了几句钟少白的腿伤,便欲回转。

钟少白就在这时拄着拐杖从远处穿过庭院,直奔而来。

“你……你人都来了,为?什么故意?装作没看见我,话都未说一个字,转身便走!”

他的住处掩映在大丛花草里,阮朝汐确实没看见他。

但阮朝汐最恨人失约。

她瞥过一眼钟少白撑着拐杖的行走动作,明显比昨天利索,伤势恢复得迅速。

“看见你好转,我就安心了。”她顾忌着莫闻铮在身侧,闭口不再说话。莫闻铮被她盯了一眼,居然自觉地走远避开了。

周围再无旁人,阮朝汐说话不必顾忌,轻声埋怨一句,“贪睡起不来身,就不要和人约半夜。好了,你好好养伤罢。我明日再来看你。”说完就要出去?南苑。

钟少白行走不便,根本追不上她,在身后半是愤怒半是委屈的喊,“你怎么知道我失约!我昨夜准时起身了!你那?个叫姜芝的家臣不知怎的大半夜蹲我门外,我才起身开个门,就被他按回去?了!”

阮朝汐又是惊诧又是无奈,转身快步回去?,在莫闻铮远远盯来的古怪视线里,拉着钟少白远离院门边。

“小声些!你要嚷嚷到所有人都知道?”

钟少白委屈得眼角发红了。阮朝汐牵着他的拐杖在前头走,他慢腾腾地跟在后头挪动,嘴里嘟囔着,

“我半夜起了。真起身了。只?恨我这条腿不顶用——”

阮朝汐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触动了一下?。

原本是个活蹦乱跳的少年郎,变成?如今这幅行走不便的模样,都是那?夜里不畏生?死地护她。有什么好责怪的呢。

“别再抱怨你的腿了。会好起来的。”阮朝汐放下?拐杖,回身过去?搀扶他的手臂。

“一边拄着拐杖,我再扶着你,慢慢走。别着急。”

柔软的掌心隔着衣裳布料扶住他的小臂,钟少白所有的抱怨嘟囔戛然而止,异常安静地跟随着行走。

他的耳朵红了。

莫闻铮刚才看两人的架势似乎要吵起来,他毕竟是家臣的身份,小郎君小娘子当面争吵的场面不是他该看的,回去?屋里躲了一阵,耳边清净了才又出来。

没想到一抬眼,竟看到……十二?娘搀扶着钟十二?郎,两人慢悠悠在庭院里走动?

莫闻铮吃了一惊。他得了郎君当面叮嘱,十二?郎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只?管把他当做病人,该做什么做什么,莫要怕他;十二?娘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听十二?娘的吩咐。

莫闻铮站在南苑长廊里踌躇不决。眼看着银竹远远地站在主院的锦鲤池边,或许得了同样的叮嘱,并未过来阻拦,只?焦急盯着这边。

莫闻铮摇了摇头,眼不见为?净,自己?索性?回了屋。

阮朝汐搀扶着钟少白的手臂,两人慢慢走去?长廊边,就要扶他坐下?。

钟少白不要坐在背阴处,撑着拐杖,一跳一跳地去?了阳光下?的庭院里,寻了处假山石坐下?,拿手掸干净了对面的花叶,“坐这儿。”

他把木拐杖放去?青石边,拘谨地握了握刚才被搀扶的手臂,低声道谢。

阮朝汐好笑地说,“我还未和你道谢,你谢我什么。”拢起长裙,坐在他身侧。

起风了。黄叶晃晃悠悠地飘落肩头,她抬手拂去?,在细微风声里郑重?道谢。

“上次承蒙你慷慨一诺,护送我出豫州。虽然意?外没有去?成?,但我还是想要当面谢你一句。”

钟少白想也不想脱口说,“这次我们时运不济,被外兄拦住了。等我腿养好了,我再送你出豫北,去?司州!”

年少仗义,一诺千金。不管他腿伤好后会不会生?出变数,至少此时此刻,有这份心意?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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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朝汐侧脸过去?,冲他清浅地笑了笑,又转回了头。

“再说吧。”她的视线越过南苑墙头,“再看看。”

周围无人看顾,阮朝汐坐得随意?,两人肩并着肩坐着,相距不到一个手臂。

她今日穿了身海棠色的高腰长裙,百褶裙摆蜿蜒落入钟少白的视野,她两手自然地交叠身前,鲜妍的海棠色衬得手指纤长柔白。

钟少白冲动地侧身过来,抬了下?手,想握住身侧纤长秀美的手。但阮朝汐才偏了下?头,他就更迅速地把手收回去?了。

视野里只?剩一片大幅度晃动的衣袖。

钟少白掩饰地去?抓拐杖。

动作太?大,拐杖啪得倒下?,在阮朝汐的瞠目注视下?,不偏不倚打在伤腿的膝盖上,钟少白疼得“嗷”一声,捂住了腿。

阮朝汐立刻起身把肇事的拐杖捞过来,“可?有打到伤处?要不要我去?找莫四兄来?”

她俯身过去?查看,人凑近了身前,身上浅淡的熏衣香传来,钟少白紧张得呼吸都屏住了,身子细微地往后仰,唯恐自己?冒犯了她。

他的视线不敢直视面前的柔美弧度,改而往下?看,却看到一只?柔白纤长的手腕从衣袖里探出,扶起了拐杖,递还过来。

落在钟少白的眼里,就连润粉色的指甲,削葱似的指尖,处处都其他人好看百倍。

钟少白顶着一张突然涨得通红的大红脸,强做镇定,“不碍事。”

他眼神飘忽,心不在焉地从阮朝汐手里接过拐杖,余光还追着她柔白的指尖,润粉的指甲。

一不留神,手劲一松,啪,沉重?的木拐杖又倒在他腿上。

这回比刚才更不巧,杖头刚好打在小腿包扎的骨裂处,钟少白一下?子疼得没了声儿,捂着小腿伤处,强忍着挥了挥手,表明他无事。

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出来的是莫闻铮。

他从未遇到钟少白这种不省心的病号,人差点气得原地升天,再不许他在庭院里坐着了,把人强行带回房里。

钟少白一跳一跳地跟随莫闻铮回去?,边走边频频回望,眼神热切。

他又遥遥比划了一个“三”。

阮朝汐抿着嘴,想要忍住笑意?,没忍住,轻轻笑了下?。

这是想要她每个半夜都撑着不睡觉等他来的意?思?

回去?主院时,她的脚步难得的轻盈起来。脑海里不知怎的,闪过的都是从前影像。

荀莺初和钟少白都是她幼年相识的好友,她领着他们在后山疯跑过,在清涧里踩水过,她还试图教会他们两个在溪水里捕鱼。

钟少白有点拳脚功夫傍身,扑腾了一阵,很快抓了一条活蹦乱跳的肥鱼,兴奋地两眼放光。

荀莺初捞起裙摆,小心翼翼涉水进?溪,立刻就把阮朝汐传授的抓鱼诀窍抛在脑后,在溪水里快活地扑腾,短襦长裙全?湿透了。阮朝汐赶紧叫她上岸把衣裳晒干。

时辰耽搁太?久,最终引来了女婢。在女婢们惊恐的眼神里和沈夫人无声的怒视里,三人被灰溜溜押解回去?。

——三人能够从小玩在一处,自然是有几分天生?的脾性?相投的。

书房里无人动她的物件,长案边依旧放着昨晚霍清川送来的名册,她漫不经心地一翻,居然又翻到了‘荀玄微’那?页,一眼扫到,立刻飞快地合上名册。

清脆的木屐声从长廊走近,在门外去?了木屐,走过身侧。步伐舒缓从容,是她听得不能再熟了的脚步声。

主院修缮,她连续几日歇在书房里。因为?荀玄微住在小院的缘故,进?进?出出都要通过书房。

她起先听到人来了,还会起身行礼;来去?得多了,有时候她一个不留意?小睡过去?,醒来时人就坐在身侧逗弄兔儿,亦或是坐在窗边安静地书写。

两三日折腾下?来,任是谁都习惯了。耳边传来了荀玄微的脚步声,她也没有抬头,继续一动不动地趴在书案上,手臂枕着长案,装作假寐的模样。

进?屋的人也没有停留,穿过她身侧,继续往屏风后面走。

阮朝汐听那?脚步声远去?,猜想他回去?小院休息,趴在书案上偏了下?头,冲窗外方向睁开眼,注视着眼前的迷离晕光,心想着,那?页大疏漏还是要用墨涂黑了才好。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铮——”的清鸣。

阮朝汐一下?子坐直起身,视线转往屏风处。

被六扇紫檀木云母大屏风遮挡住的,除了她这几日用的紫绫小榻,还有角落里的琴台。

透过屏风缝隙,墙上挂着的七弦琴被取下?,荀玄微坐在琴台边,调音转调,从容拨弦。

舒缓悠扬的琴音从指尖流泻而出。

阮朝汐这几年下?过苦功夫学琴,听起调便知,奏的是一曲《流水》。

曲音洋洋阔阔,仿佛大江奔流入海,前方日出东升,星辰坠落,而江水奔流昼夜不息。

阮朝汐起先还试着分辨弹奏的手法,听到后来,只?觉得心境明畅,胸怀展开,心中烦躁郁气一扫而空,坐在窗案边凝神细听,渐渐地听入了神。

最终一声“铮——”然收音,听客猛然惊醒,室内余音袅袅,侧耳细听也只?能捕捉到最后一点尾音。她惋惜地‘啊’了声,露出怅然若失的表情。

荀玄微从角落的琴台处抱琴起身,白蝉从耳房快步过来,接过手中的琴,仔细擦拭保养起琴身琴弦。

阮朝汐这两日心头积压的郁气,被意?外听到的一场流水琴音消散了不少。荀玄微转过屏风走近身侧时,随意?问?了句,“如何?”

她不再像刚才那?样懒得动弹,而是转过身,发自内心赞了句,“曲音高妙,好听极了。”

荀玄微莞尔,“早上看你心情不佳,现在心情倒是转好了。”

他在窗边落座,取过小笼放出了兔儿,撸了两把长毛,“听沈夫人说,你在西苑也选学了琴?不知进?展如何?”

阮朝汐实话实说,“只?是学了指法技艺。和七娘差不多,距离精通还差得远。”

荀玄微轻缓地摸着兔儿背部紫黑色长毛,“怎的把你自己?和七娘相比?太?过自谦了。七娘的琴艺距离出师还远。我试过教她两回,教不通。”

“并未自谦,真的差不多。偶尔抚琴自娱,七娘不嫌弃我,我也不嫌弃她。”

荀玄微不置可?否,从对面倾身过来,打量她放置在书案上的纤长手指。

他凝视的时间未免过久,阮朝汐渐渐感觉有点不自在,手指细微地往回蜷,就要收回袖中。

“别动。”荀玄微出声阻止,“七娘的手短而圆润,天生?不利弹奏,她学不好琴,我不怪她。你的手纤瘦而指节长,为?何你学不好琴?”

回身对屏风后还在以干布擦拭琴身的白蝉道,“等下?再擦。把琴抱过来。”

年代久远的名贵桐木琴,琴身刷了不知多少道的清漆,在日光下?倒映出清光晕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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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朝汐洗净了手,书案上点起香炉,端正地笔直跪坐,神色肃穆中透露出细微紧张,谨慎地抬手拨动琴弦。

“嗡——”琴身发出一声极清亮的音鸣。

荀玄微侧坐在她对面,专注地瞧着。

阮朝汐弹得是中原流传极广的一首《长清》。

对面并未出声打断,从头到尾听完弹奏,点点头。

“琴师教你的弹奏指法大致无差,但未能领会意?境,一来是年纪未到,体?会不足;二?来,你应是遇到了和七娘学琴时同样的问?题。”

他身往前倾,轻拨了下?阮朝汐的尾指,叮嘱,“发力?。”

“铮——”室内响起清亮琴音。

“再快些。”这次按住她的尾指,顺着琴弦往上迅速一抹。

“嘶~”阮朝汐吃痛,一下?子蜷起尾指。玉色的肌肤发了红。

“琴师虽能教你们学琴指法,却不敢严厉督促你们练习。名指和尾指发力?太?轻,指腹不见薄茧,如何抚得好琴。”

荀玄微察觉了问?题所在,摊开自己?的手掌,“你摸摸我的名指和尾指。”

阮朝汐谨慎地抬手抚摸了一下?,又飞快地挪开。看来白皙修长的手掌,接近指尖处,摸起来居然触感坚硬,应是覆盖着一层薄茧。

摊开的手掌纹丝不动,望过来的眸光极温和,带着足够的耐心。阮朝汐绷紧的心弦放松少许,试探地又四处摸了摸。

不只?是名指和尾指的指尖处,指腹,掌心,看起来仿佛文人雅士的白皙如温玉的手掌,几乎处处都覆盖着一层薄茧,摸起来倒像是温暖硬玉。

“这双手跟着我不得闲。”荀玄微自嘲感慨,“白日提笔写文不辍,夜里睡不着时抚琴。京城局面不甚安稳,即使燕斩辰跟随身侧,也时常自危。得空时还要加紧练几日射术,万一遇了事,好歹得有些自保的本事。”

阮朝汐四处摸了摸,再抬头时,眸光柔和了几分。

“荀三兄在京城辛苦。”

“我自己?求来的。求仁得仁,不辛苦。”

荀玄微抬手,替她把发间压乱的玉簪拨正了,随后极自然握起阮朝汐柔软的右手,覆盖着一层薄茧的有力?指尖轻轻搭上名指的指尖处,探查片刻,依次往尾指,中指处拂过。

动作极斯文轻缓,一碰极分,阮朝汐的指尖指腹处泛起细微麻痒,刚想往后缩,对方已经松开了手。

“指尖无茧,肌肤纤薄。想要练好琴艺,得吃些苦,花功夫好好练起来。若只?是像七娘那?样只?是学着玩耍,倒是无妨。”

阮朝汐当初在西苑进?学,教养娘子问?她可?想学琴,她当时却想起了荀玄微于冬日深夜奏响的一曲筝音。筝音浩浩明阔,回荡庭院之间,她最想学的其实是筝。

但教养娘子坚持要她学琴。

说的还是那?句“筝音悦耳,琴音悦心。十二?娘自该先雅学琴艺。琴艺大成?了,再学筝便可?事半功倍。”

她收回了自己?的手,望着面前摆放的名琴,没应声。

她不应声,荀玄微并不勉强她,只?说,“想学时来寻我。我琴艺尚可?,不敢为?师,可?以教授一二?。”

有脚步声远远地从庭院走近,停在门外,唤道,“仆请见郎君。”

来的是霍清川。

刚掀开隔断处的竹帘,迎面见荀玄微站在案边,正亲自教导阮朝汐的琴艺,骤然吃了一惊,脚步就不动了。

“何事?”

“京城四百里急送来信。”霍清川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

近前奉书信时,阮朝汐正随意?地拨弄琴弦,声声琴音入耳。眼前的景象让霍清川恍惚了一瞬,仿佛时光倒流,重?又看到了当年在书房里跟随郎君学琴的娟娘。

他跟随郎君身边多年,娟娘去?了何处,对他不是秘密。

阮朝汐出奔豫北那?夜,被荀玄微抱回荀氏壁,他原以为?郎君待她终归是不同的。

没想到带回云间坞后,郎君竟又开始手把手地教十二?娘学琴……

霍清川的眼底闪过痛惜。他跟随荀玄微多年,至今难以揣摩郎君心意?,只?知道郎君决意?要做的事,从不谈什么情分。

今日事情已经回禀完,再无停留书房的道理,他又深深地看了眼抚琴的少女,咬牙回头走了。

莫闻铮随后求见。他是带着李奕臣来的。

“李奕臣身上的几处轻微伤势已经大好了。仆送李奕臣出南苑。”

“你出去?罢。李奕臣留下?。”

李奕臣低头进?来,在隔断外俯身行礼,“仆拜见郎君。”

荀玄微对阮朝汐温和地说,“你看到他了。我昨晚句句都是实话,并未欺瞒你什么。李奕臣当夜混乱中受了些轻伤,他筋骨异于常人,恢复得比其他几人快得多。”

阮朝汐看到了李奕臣,心弦又是一松。“人无事就好。”

“他是我的家臣,我看顾着他,岂能让他出事。”

荀玄微转过身来,对始终大礼拜伏、不曾抬头的李奕臣道,“不必拘礼。走近上前。”

“是。”李奕臣起身走近。

他长得高大,虽然才十六的年纪,身高已经不比徐幼棠和燕斩辰矮,宽肩蜂腰,以后几年想必还会继续长高。

荀玄微打量着他,露出赞赏的神色。

“不错。我听他们说,你是东苑这几年最出色的一个。正好我身边急缺习武的家臣,徐幼棠和燕斩辰两个时常分身乏术。以后再加上你一个,多有助力?。”

李奕臣低头,还是简短地道,“是。”

荀玄微观察他的姿势神情,点点头。

“毕竟分别五年,心生?隔阂也是正常的。十二?娘都和我发了几次脾气,更何况是你们呢。从今日开始,我要你担任起护卫贵客的职责。你可?当得?”

李奕臣猛地抬起了头,露出愕然神色。

“郎君……”他怀疑地问?,“郎君肯用我?”

“你是我亲自选入坞壁的家臣。我为?何不肯用你。”

李奕臣不应,目光缓缓转向侧边的阮朝汐。

阮朝汐望着他。目光明澈平静,等着他的应答。

李奕臣收回目光,低头道,“仆任凭郎君差遣。但十二?娘有时要用车,仆只?恐跟车的人不够。”

“我最近都在坞壁,十二?娘出行都跟随我。你专心护卫贵客就是。”

“是。”李奕臣转头要退下?,想想又转回来,多问?了一句,“仆要护卫的贵客是十二?郎?”

荀玄微满意?颔首,“云间坞里的贵客,目前只?有他一个。你时刻跟随贵客左右,看顾贵客安全?。”

当着阮朝汐的面,他仔细叮嘱李奕臣。

“十二?娘和十二?郎结识多年,偶尔会去?探望十二?郎的腿伤。她如今大了,不好再进?南苑。若要探视,你把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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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扶出来。”

“十二?郎腿伤难以自保,你搀扶好十二?郎,银竹跟着十二?娘,让他们在庭院里说。”

第58章第58章

李奕臣搀扶着钟少白,阮朝汐走?在身侧,银竹跟在阮朝汐身后,四人仿佛天上的大雁队列似地,一个跟着一个在庭院里走?动。

钟少白慢慢走?去锦鲤池边,李奕臣扶他坐下,自?己蹲去了?大青石后头。银竹站在阮朝汐身侧不走?。

“银竹,我想喂锦鲤。劳烦你拿两包鱼食来。”阮朝汐自?若地吩咐。

银竹狐疑地没?有动。李奕臣在青石后不耐烦地说,“我在这儿。十二娘吩咐你做事你不去?”

银竹匆匆地去了?厨房方向找寻鱼食。

钟少白把木拐杖放去青石边。南苑里就有个小小的锦鲤池子,他带了?鱼食出来。

他从自?己荷包里取出两包鱼食,一包递过?来。

“多谢你探望。”视野里无人,环境清幽,只有鱼儿在水里吐泡泡的轻响,他绷紧的神色放松下来,“南苑找不到人说话,莫闻铮整天盯着,无端就会生出烦躁。还好有你在。”

阮朝汐接过?鱼食,在他身侧坐下,打?开布袋子,往池子里洒了?一把鱼食。

“荀三兄发话了?。我进不去南苑,你可以出来。庭院里来来去去的人是多了?些,但景致不错的。你无事可以出来走?走?。”

李奕臣背身在木桥下蹲着。值守部曲们?目光炯炯,众多视线从各处望过?来,又转过?去。钟少白掩饰地洒了?一大把鱼食。

“慢慢养伤,不着急。”这句话不知道是安抚身侧的人,还是安抚他自?己。“等我腿伤完全养好,还得一个月。十二娘,你这个月都在的吧。”

“我还能去哪里……”一句话没?说完,阮朝汐的声音忽然顿了?下。

说起来,平卢王单独给她下帖的所谓“历阳邀约”,似乎就在下个月。

但钟少白并未察觉她短暂的异样?情绪。他强忍着激动,鱼食一把把地往池子里撒。

“这次养伤期间,多谢你探望照顾。等我回了?钟氏壁,我就会禀明母亲,邀你过?去玩儿。”

他确实认认真真地打?算了?好几日。

“这次车队出奔豫北,被外兄撞了?个正着,荀氏壁那边肯定瞒不住,你和荀九郎的事,多半是不成了?。但你不必忧虑!”

他的耳朵红得仿佛天边云霞,眼睛直勾勾盯着池子里翻腾的锦鲤,强作镇定说,“我们?算是结下患难的交情了?。等我的腿好彻底,十二娘,你……你可愿意随我去钟氏壁小住几日——”

话刚出口?就后悔唐突,慌忙又添一句,“不是我邀你,不能败坏你的名声,我回去叫我家四娘下帖子邀你。对了?,还有,我之前已经写信回钟氏壁,告诉阿娘我和七娘是万万不能成的。父亲回信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又说七娘也不愿,那边筹备着打?算相看?我家十兄了?——”

话音未落,阮朝汐伸手过?来,把他半空悬着的手隔着衣袖往上一抬,“整包鱼食都要被你撒完了?。”

钟少白急忙抬手,满袋子的鱼食被他边说边撒,只剩下零星一点,剩下的全倒进了?池塘里。

四处都是摇头摆尾争食的鱼儿,粼粼水波剧烈动荡。

“稀罕的五彩锦鲤,移过?来才几日。”阮朝汐低声埋怨他,“被你毛毛躁躁地倒满了?整池子,也不知明早有多少只要翻白肚皮。”说着起身四处去寻细网兜。

看?护庭院的家仆们?奔过?来帮忙打?捞鱼食。

等这边一番动静完毕,家仆们?带着细网兜退下,钟少白原本红透了?的耳朵已经恢复了?原本肤色,带着失落表情,盯着自?己的腿,低头坐在原处。

“是我唐突了?。”他沮丧地说,“你和九郎的议亲事出了?波折,你心里……想必不安宁。邀你去钟氏壁玩,你也没?心情……”

阮朝汐摇摇头。“不必再提荀九郎了?。实话与你说,这次出奔豫北,一部分缘由?也是因为我不要嫁他。荀三兄说我既然如此不情愿,两家结亲结的是亲好,不能成怨偶。荀三兄和我当?面允诺,和九郎的事作罢了?。”

钟少白猛地侧身过?来。动作幅度太大,几乎扯到他的伤腿。

“当?真?你当?真不愿嫁他,外兄当?真说,你和九郎的事作罢了??”

阮朝汐肯定地点点头。

“那我……我马上就去写信,找人带去钟氏壁,叫四娘邀你去玩儿!”钟少白压抑着激动嗓音,眼神带着明显的期盼,又带了?点不安。

“十二娘,你愿意去玩的对不对?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从不去钟氏壁,我原以为……你是不是、是不是也不是那么的看?不上我?”

这句话说的拗口?,来回几个“是不是”,阮朝汐想了?想才明白他的意思,没?忍住,抿着嘴笑了?下,露出一边清浅的酒窝。

“和你再说句实话,你别恼。我不大喜欢你们?钟家的四娘。她应该也不大喜欢我。她是写信邀了?我几次去钟氏壁玩儿,但字句言语全是客套敷衍,我看?得出。所以我索性拒了?。”

钟少白差点跳起来,“那都是我叫她写的!邀了?三次,你拒了?三次,四娘都冲我发脾气了?,我还以为你心里觉得我——”

“你很好。”阮朝汐对着池子里四处觅食的锦鲤,又洒了?一把鱼食下去。

“少白,多谢你年?少仗义,一诺千金。你那夜护我伤了?腿,给你带来了?种?种?不便,你却始终未有一字责怪。这份赤诚待人的心意,我心里都记着。”

她的目光望向青石边的木拐杖,郑重又说了?一遍,“你很好。”

钟少白那边没?了?声响。

阮朝汐洒了?两把鱼食,没?听到回应,诧异地侧头去看?,钟少白双手攥成拳头按在膝盖处,盯着粼粼水面,脸上露出想哭又想大笑的表情,好好一个俊俏的少年?郎,此刻的表情难以形容。

阮朝汐好笑地侧头瞧他,“你做什么呢。怪模怪样?的。”

钟少白盯着水面,也瞧见自?己此刻的表情了?,急忙绷紧脸色,肩膀拉得笔直,做出一副不苟言笑的肃穆姿态,紧张地说,“没?什么。看?鱼儿,别看?我。”

阮朝汐噗嗤笑了?。

他们?在池子边坐得够久了?,该说的话阮朝汐已经说完。不等银竹回来,即刻起身,把拐杖从青石拿起,递给钟少白。李奕臣从青石后头起身,过?来搀扶贵客。

阮朝汐问他,“疼不疼?可要李奕臣搀扶你回南苑?”

钟少白自?己撑起身,“没?事。早不疼了?。”

他自?从被关进南苑养伤,情绪低迷,现在全身的精气神都回来了?,身上的伤痛也压制不住他脸上的笑。

他往南苑方向走?,边走?回头说话,把压也压不平的嘴角强行往下压,矜持地说,“我没?事!这点小伤算什么,两三日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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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闻铮早在南苑门边盯着,快步过?去,搀扶着人回南苑。

阮朝汐往北面的青瓦大房处走?,耳边传来莫闻铮的冷哼,“两三日就好了??十二郎说得好大口?气,仆竟不知天下谁有这个本事,叫十二郎的骨裂伤两三日就能好?”

阮朝汐无声地笑了?下,踩上台阶,入了?长廊。

李奕臣在她身后跟着,见四周无人,飞快地从耳朵里掏出两团蜡丸,扔去草丛里。

“你说话我听不见。但十二郎扯着嗓门喊了?两句,蜡丸也堵不住。”李奕臣和她低声嘀咕,“他说要接你去哪儿?可要我护送?”

“他想请钟四娘邀我去钟氏壁做客。”阮朝汐想了?想,“我和他家的四娘不熟,不是太妥当?。先等十二郎腿养好了?再说。”

银竹迎面匆匆迎上来,抱着鱼食,见阮朝汐和钟少白已经分开,松了?口?气。

“十二娘如今大了?,十二郎毕竟是外男。奴多嘴,即便是从小的情分,还是得避嫌的好。有什么话说那么久呢。”

阮朝汐从她身侧走?过?去。“李奕臣跟着我,我能多说什么。不过?是问几句伤势罢了?。你不必在这里说我,等你母亲沈夫人过?来,该说的训诫言语一次说给我听。”

银竹跺脚说,‘十二娘!听奴一句劝。奴刚才去拿鱼食时候,就看?见郎君站在窗边盯着你和十二郎说话喂鱼儿,看?了?好一阵子。’

“是么?”阮朝汐说,“知道了?。”

——

阮朝汐进书房时,手里揣着一把庭院里薅下的新鲜竹叶。

她脚步轻快地进了?书房,缭缭清香令人静心凝神,她的步伐舒缓下来。

无声无息地穿过?明堂,掀开竹帘隔断,等她走?进东次间,脚步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稳,手里攥着青翠竹叶,坐去自?己惯常的席位处。

荀玄微坐在对面。他刚才应该都看?见了?,但此刻什么也没?说,仿佛什么也未曾看?见,平心静气地在对面喝茶。

缭缭茶香漫溢在室内。

书房最近停了?她的酪浆,阮朝汐也开始跟着喝茶。滋味清苦,喝不惯,但能喝。

手里的竹叶往笼子里兔儿的嘴边凑了?凑,逗弄兔儿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书案上多了?一本黄历。

黄历不稀奇,原先荀二郎君在时,书房里就摆放了?一本,早已被挪走?了?。如今又送来一本新的。阮朝汐看?了?眼,没?多问。

白蝉双手捧着软尺,候在旁边,“郎君,继续丈量么?”

“继续。”

“是。”

白蝉放下软尺,去寻记录量身尺寸用的纸笔。软尺放在书案边,阮朝汐瞥过?一眼,刻度极细,果然是绣娘裁衣时丈量身体?尺寸用的宽边软尺。

天气入秋了?,荀玄微丈量尺寸,或许是要裁剪新衣罢。

荀玄微站在屏风后,白蝉仔细地从手臂处开始丈量,丈量一次,报出尺寸,银竹在旁边提笔记录。

“身高八尺。”

“肩宽两尺两寸。”

“上臂……”

“腰……”

“腿……”

阮朝汐原本在窗边叼着笔杆发呆。

但尺寸一句句清晰地传入耳中,听到“腰……”“腿……”她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成年?男子的身材尺寸,是不是不适合她在场旁听?

想到这里,她起身就要出去。匆忙中袖口?却碰到了?砚台,浓墨溅到了?衣袖上。

她停步翻出细绫布,仔细擦拭干净了?衣袖,无意中摊开手,白玉似的手掌上却也沾染了?墨点。

屏风后的报尺寸声停了?。“先丈量到此处。剩下的晚上再来。得空时也给十二娘丈量起来。”

“是。”白蝉和银竹捧着软尺和记录簿低头退下。

荀玄微取了?一幅白绢,从屏风后走?近,蘸了?点温水,过?来替阮朝汐擦手。

擦手的力道不轻不重,她的手掌心发痒,细微地挣了?一下,没?抽回来。面前的郎君继续给她细致地擦手,“怎么这么不小心。”

她今年?已经十五了?,被捉着细致地擦手,让她感?觉浑身不自?在,视线便偏向了?旁边,又看?到了?黄历。

黄历翻开的那页并不是今天的日子。她余光多瞄了?一眼,发现是下个月的十五,满月之日。

十五的日期上被人提笔画了?个圈,熟悉的清雅行楷在旁侧写了?四个小字:

“历阳邀约”。

历阳邀约。

阮朝汐的一颗心砰的剧烈一跳。

原来是定在下个月的十五日。算起来不到一个月了?。

等荀玄微把她的手擦完,她第一动作就把黄历拉过?来,等确认无误,缓缓地把黄历的日子往前翻,翻到今日。

在云间坞这几日过?得平静恬淡,仿佛世外桃源,她几乎忘了?,眼前安稳恬淡的日子并不能让她过?一辈子。依然有一条凶险前路摆在她面前,直通悬崖。

荀玄微见她盯着黄历发怔,并未多说什么,自?顾自?地伏案书写文?书。

昨晚京城四百里快马加急,传来来自?皇宫的天子手书。他携带圣旨入豫州,如今整月过?去而人未返,天子私信里玩笑问他:

“荀郎在豫州议亲不得归乎?”

此刻他面前就放着天子亲笔的手书,他在字斟句酌地回复。

辞官的文?书已经连同?官印发给京城了?,但他还需要写一封私下的解释书信,越过?朝廷,直达天子面前。

说的是同?一件事,但语气有细微的不同?。写给天子的私信,需要既谦恭,又明晰。把事说清楚,又不能有损天子尊严,还要在不经意处显露出几分私交的情分。

他专注力极强,原本不会轻易被其他事牵动心神。

但刚才窗外的景象,不能不牵动他的心神,以至于笔下的回复书信写不下去。

直到此刻,窗外锦鲤池边恢复了?安静,池边和别人谈笑的人回到了?书房里,留意到了?黄历,他的心重新静下。

笔下写几行回复公文?,抬头瞥一眼对着黄历发怔的阮朝汐,再继续书写几行。字斟句酌,文?辞无懈可击。一封回书写完,花了?半个时辰。

白蝉收好了?软尺,重新进来书房伺候,他吩咐下去,“去前院问一下周敬则,他安排去接七娘的车何时回来。”

阮朝汐的目光从黄历收回来,“七娘决意要来了??”

两边议亲不成,七娘准备相看?钟家十郎,会不会见了?十二郎不自?在。她原本以为荀莺初不会来。

荀玄微平淡应了?句,“我接了?她来。”

阮朝汐不再询问,开始提笔练字。

她已经好几日没?有练字了?。荀玄微倾身过?去细看?,写的是“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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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最近怎么不写那句风静山空了?。”

“心不静,也不空。写了?也无用。”阮朝汐简短地答,继续写“宁静以致远”。

“是被什么惊扰了?心思,不静也不空?”

荀玄微若有所悟,指了?指长案上的书卷,“里面列举了?六七十人,莫非还挑选不出合意的人选,令你心浮气躁。”

阮朝汐一边书写一边道,“和名册无关。”

书卷里莫名其妙多出来的荀玄微一页,已经不会令她心浮气躁了?。

那页大疏漏,被她用墨涂黑了?。昨夜三更起身,摸黑做成了?事,名册在书案上摊开整夜晾干,直到黎明前才卷起放好。荀玄微事忙,她不信他会拉开卷轴,一页页地和她仔细商议人选。

荀玄微果然不会这样?做。他只是拿过?了?整卷名册,放在她面前。

“名册里录下的众多郎君,无论你选哪个都可以商量。为何至今不告知我人选?”

“都看?过?了?。”阮朝汐把名册又推去侧边,继续练字,“还在想。”

推走?的名册再次放回她的面前。

一同?放过?来的,是新出现在书案上的黄历。

长指轻轻点了?点。

“世间诸事,有的是天命难违,有的是人力可及。你自?己的姻缘,便是人力可及之事。世道艰险不平,女子出嫁,需得寻一个护得住你的良人——就在这卷名册里寻。”

他把黄历翻了?翻,再度露出了?下月十五那页,明晃晃的“历阳邀约”四个字。

“该打?算起来了?,阿般。留给你的时日不多了?。”

阮朝汐偏了?下头。

书房里的宁静带了?压力,香炉静神的缭缭青烟不能令她心神平静。

她目光略过?眼前的黄历和名册,望向庭院里的阳光下,波光粼粼的锦鲤池。

第59章第59章

荀莺初是第二日午后来的。

车辆停在?院门外,人赌气不?肯下?车。

“上回我来云间?坞,家里瞒着我偷偷地议钟十二。好容易钟十二作罢了,家里忙不?迭把?我送出来,这回又要偷偷地议起哪个!”

女婢狼狈不?堪,其中?一?个远远地见了阮朝汐,惊喜地指给七娘看,“十二娘来了。七娘莫要再闹了。去和十二娘说说话罢。”

阮朝汐站在?院门边,眼睁睁瞧着荀莺初揭下?幕篱,赌气地砸在?地上,露出一?双肿着的眼睛,委屈地直奔过来,“阿般!”

“怎么回事,阿媗?”

荀莺初当着众人的面不?肯多说,只说了一?句,“好不?容易摆脱了钟十二,家里又要议别人了。这回不?知是哪个歪瓜裂枣。”

说罢提起裙摆,就往书房那?边奔。“我现在?就禀了三兄,替我做主。”

一?群女婢们在?身后边喊边追。

阮朝汐拉了一?下?,没扯住人,眼睁睁瞧着一?群人直奔书房方向去了,书房里传来了吵闹声。

荀莺初的少女嗓音原本就清脆,激动时更显得尖锐,耳听她一?声声地质问。

“……十二娘和九郎不?也相?看过了,前一?阵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定下?了。没过几日,三兄一?封手书寄给三房伯父,说作罢也就作罢了。三兄也写?封书信给我阿父好不?好?阿媗和十二娘一?样,也不?想这么早嫁人……”

半敞着的窗很快从里关上了。

清静已久的主院吵闹起来,池子锦鲤惊得四处奔窜。

耳边又传来吱呀一?声,南苑虚掩的木门开了。

钟少白拄着拐杖站在?门边,气得唇色都发白,手臂发力扯开木门,径直就要往书房方向走。

“当初强留我下?来,现在?又要强把?我关在?南苑里不?出。我是颍川钟氏子,并非你荀氏家仆。外兄如此做法?,可有?把?我当兄弟?”

走出两步,莫闻铮从南苑追出来。

“十二郎气性大,连腿都不?要了!十二郎不?要自己的腿,我还要顾全我家郎君的名?声。等十二郎的腿伤好了,再出南苑不?迟。”不?顾钟少白挣扎,把?他连哄带劝拽了回去。

阮朝汐惊愕地注视着南苑门口的争执。钟少白在?门边挣扎时,只来得及回头深深地看她一?眼,比划了一?个‘三’,南苑木门便砰然关紧。

——

荀七娘恼怒地进了书房,又从书房里哭着出去,显然是未说通。荀玄微既然把?她请了来,她当然不?能?回去。当天晚上,七娘被安置在?了东厢房里。

东厢房亮起的灯火映入阮朝汐的眼睛,她询问白蝉,“不?是说东厢房在?翻新么?怎么没有?人和我说已经?翻新好了。我在?书房住不?惯,还是在?厢房住得好。”

白蝉低头说,“昨日还未修葺好,恰好今日修好了,七娘过来,正好给七娘入住。”

“那?西厢房那?边——”

“西房还未翻修好。头顶大梁正在?上漆。”门帘从外掀起,荀玄微在?呼啸的夜风里迈步进来。

白蝉接过氅衣,退入耳房中?。

阮朝汐闭了嘴,又望了眼东房的方向,起身让开了书案,自己转去屏风后的小榻。

自从她占用?了书房,有?外客都改在?前院和正堂接待,晚上这么早过来,荀玄微多半要用?书房做事。

透过屏风的缝隙,荀玄微果然在?长书案处坐下?,从广袖中?取出一?封黄纸公文,凝目细看了几遍,取过纸笔,开始伏案书写?。

安静的沙沙细响里,阮朝汐披着软衾,在?紫罗小榻里睡下?了。

这几日时常有?京城的公文往来,四百里传信的信使满身尘土在?院门外等候,拿到回复即刻回返京城,连口吃食都不?用?。

阮朝汐起先还支撑着,等他用?完了书房自己再去睡,熬了两夜,实在?熬不?住,只得把?屏风位置再挪一?挪,挪去小榻面前,四面遮挡严实,自己先睡下?了。

她现在?才知道荀玄微每日睡得这么少。二更末才睡,五更即起。一?日睡不?到三个时辰。有?时候她一?觉睡醒,隔着屏风,外头的灯火还亮着,映出案边书写?的颀长背影。

白天里七娘和十二郎各自闹了一?场,她心绪波动,晚上睡得就不?甚安稳。半夜迷迷糊糊间?醒转过来,外头的灯火果然还亮着。

又闭了眼想继续入睡时,耳边传来衣料摩擦声响,书案边的人起了身。

灯火摇曳,映进了屏风里。阮朝汐半梦半醒,在?昏暗的灯影里等着人回去小院。

脚步走近过来,竟然绕开了屏风,走到她身侧。光滑如水的布料拂过她额头,紧闭的眼睛也能?感受到明暗。

他坐在?了她的紫缎小榻上,应该是俯身下?来打量她睡得可好,灯光从背后映来,影子覆盖住了她。

微凉的指尖,极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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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抚过她脸颊,落在?她唇边,亲昵地摩挲了几下?。

阮朝汐只觉得脑子里轰然一?下?,呼吸都屏住了。

所幸夜色太深,身侧坐着的人并未停留太久,温热的指腹揉了揉她微微张开的唇珠,离开了。

“最近睡得都还算安稳。”温柔嗓音带着细微怜惜,“往事已逝,以后安稳无虞,莫要再发噩梦了。”

书房的油灯吹熄了。舒缓的脚步声从后门踏进小院回廊,逐渐离去。

漆黑的室内,阮朝汐睁开了眼。被指腹亲昵揉捏过的麻痒触感久久停留在?唇瓣。她从未被人如此私密地接近过,超出了亲友界限。

他为什么要如此做。

他把?自己当成了什么!

油灯熄灭,满室寂静,白蝉在?隔壁耳房里睡熟。她在?黑暗里睁着眼。

许多发生?过的事实,被她有?意?无意?忽略,却在?这个寻常的夜晚串在?了一?起。

长兄要接她回去,他从长兄手里把?她留下?。

长兄临去前怒冲冲说的那?句“荀玄微不?怀好意?。离他远些。”

东厢房分明已修缮好了,早预备着给七娘,却不?告知她,让她一?直住在?连通小院的书房里。

他向来心思深,说话含蓄,让人费心猜度。如果一?个事物反复在?她面前出现,多半是他想要她看到的。

阮朝汐的心里一?沉,想到了书卷里那?页被她涂黑的“荀玄微”生?平。

真的是霍大兄疏漏误写?下?的么?

如果不?是疏漏,而是刻意?写?下?……他为何要把?自己的生?平,写?在?给她准备的名?册里?!

室内一?片静谧,耳边都是越来越剧烈的心跳。

噗通。噗通。噗通。

白日里听到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了。

“世道艰险不?平,女子出嫁,需得寻一?个护得住你的良人——就在?这卷名?册里寻。”

事事做得隐晦,句句隐含深意?。

仿佛有?潮水铺天盖地涌来,她站在?潮水中?央的礁石上,眼睁睁看着那?潮水越来越近,淹没了脚踝,想要躲避,却发现无处躲藏。她不?敢细想。

三更深夜,万籁俱寂,阮朝汐盯着黑暗室内的白墙。就在?这时,窗外却传来奇异的声响。

“喵呜~”

耳边的声响更大了些。似乎有?猫儿烦躁地扒窗,“喵呜~”

无影无形浸没脚踝的潮水退去了。阮朝汐在?黑暗里霍然起身,推开靠庭院那?边的窗棂缝隙,低头往下?看。

两只幽亮的大眼睛从窗下?往上瞧,两边打了个照面。阮朝汐惊愕地微微睁大了眼。

陆适之把?身上黑衣裹了裹,无声地叹了口气。

“是我。姜芝喊了我,叫我替十二郎来。十二郎腿脚不?方便,半夜出来被抓个正着,那?可不?妙。”

阮朝汐敞开了窗,在?值守暗处转来的众多惊异视线里,明晃晃地趴在?窗棂边,抬头望月,“十二郎托你来说什么事。”

“十二郎以后都不?能?出南苑了。七娘今日来了,莫闻铮说郎君吩咐,两家婚事既然不?成,彼此相?对尴尬,七娘停住在?云间?坞期间?,十二郎就不?好再出来主院,只在?南苑里养伤就好。”

阮朝汐惊愕难言,停顿了片刻才说出话来。

“他是颍川钟氏子,于情于理,怎能?这么关着他,把?他当做犯人般看守!你去和十二郎说,明日我就去找荀三兄——”说到这里时,忽然哑了一?瞬。

她清风朗月的荀三兄,就在?这夜,绕过她遮蔽卧床的屏风,毫无顾忌地坐在?她的卧榻边,查验她是否入睡,超越界限地抚摸她的脸颊和嘴唇。

窗下?的陆适之没有?察觉她短暂的停顿,继续说下?去。

“十二郎说,郎君待他冷情不?似兄弟。他想起那?日去豫北的车队被半路截停,大车意?外撞上了两辆重车,按郎君的说法?是撞到了夜里出行的车队。但如今越想越觉得其中?有?古怪。哪有?时机凑那?么巧的。十二娘住在?云间?坞里,多留意?些蛛丝马迹。”

阮朝汐不?做声地听着。撞车当夜的混乱晕眩又浮现在?脑海里。“我知道了。”

“十二郎说的古怪处,我不?知真假,我只是传话的。”

陆适之叹了口气,“但连续两次都被郎君的车队正好撞上,我也觉得古怪。就算是运势低,一?次撞上是倒霉,连续两次,怎么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静悄悄的,陆适之走了。

陆适之走后,她躺回小榻,左右辗转反侧,一?会儿是“怎会如此巧合”,一?会儿又想起深夜里越界落在?唇上的指腹。

片刻后,窗外居然又响起了细声细气的“喵呜~”

阮朝汐蒙着被子不?理会,但那?细细的猫叫声不?肯罢休,“喵呜~”“喵呜~”

阮朝汐越听越不?对,又坐起身,快步过去开窗往下?望——

窗下?蹲着一?身黑衣的荀七娘。

头上乌发拿黑布蒙了,只露出一?双隐约肿着的水汪汪的眼睛,在?夜色里睁得老大,眼巴巴地往上瞧。

阮朝汐:“……”

暗处再度转来的众多狐疑视线里,阮朝汐默然往窗棂边一?趴,抬头望月。

“七娘,你藏得不?够好,他们多半发现你了。”

“我才不?管。谁爱告诉三兄,让他们告状去。问罪也是明早的事了。”

荀莺初蹲在?窗下?的草木丛里,眼眶又发红了,“我半夜睡不?着,刚才远远地看你开了窗,知道你也半夜睡不?着。我出来找你说说话。”

阮朝汐视线往四下?里值夜的方位去看。今夜窗下?猫儿叫得实在?太久,荀莺初又不?像陆适之藏得谨慎,她一?眼发现三四道视线灼灼盯着这边。只是碍于她们的身份,无人当面来拦阻。

“别蹲着了。你睡不?着,我也睡不?着,索性进来说话。”阮朝汐关了窗,打开了书房门,正大光明地把?荀莺初迎进门。

第60章第60章(小修)

睡在耳房守夜的白蝉被惊醒了,惊疑不定地掀帘子望过来?。

阮朝汐只当做没看见,点起火烛。

才坐下,荀莺初便一把抓住了她柔白的手,依偎坐在她身侧,声音哽咽了。

“阿般,我?睡不着。今日见了三兄,我?才得知,原来?我?的夫婿只能是钟家人。去了个钟十二,下一个是钟十!”

“三兄和我?说?,钟家儿郎也是有气性的,总不能任我?挑选。十二郎作罢,已经是看在两家多?年交好的面子上了。下面要相看的这个钟家十郎,不管我?如何想,应该就是他了!”

荀莺初哽咽出声,“钟十郎只有十九岁,这个年纪的儿郎都是毛毛躁躁一个样儿。十二娘,我?要嫁的郎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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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寻一个像三兄那样性情沉稳、气度高华、温文知礼的郎君!他最?好比我?大?七八岁,可以包容体贴我?的任性,大?五六岁也可。总之……总之绝不是和我?差不多?年纪,整天吵嘴斗狠的!”

阮朝汐今夜熬得太晚,疲倦地靠在书案侧边,身后倚着隐囊,洁白额头搭着指尖。

她此刻心事繁杂,虽然?勉强维持着外表平静,但情绪低落,就连心粗的莺初也渐渐看出了不对。

“阿般,你?怎么了?可是被我?打扰了?”她立刻就要起身,“明早我?再来?。”

“不是你?的缘故。”阮朝汐摇摇头,心里的负担太重?,终于?压抑不住,向好友吐露了心声。

“阿媗,你?可有听说?过……你?家中替荀三兄相看的事?传闻可真?”

这事在荀氏壁并不是秘密。

“你?说?的是哪场相看?家里替三兄准备了至少四五场相看宴。相看了临近的四五个大?姓家的女郎不够,听说?还要往远处寻。”

阮朝汐惊愕地转头过来?。“……这么多?场?”

短期内连续相看不同?家族的不同?女郎确实不寻常,高门大?姓极为在意家族脸面,通常一场相看宴不成,两边静悄悄偃旗息鼓,隔三五个月再另寻门第。

荀莺初悄悄地说?与她,“家里传遍了。都说?三兄眼?高于?顶,就连陈家那个自小被称为‘玉人’的陈六娘都没相中,陈六娘羞得没脸见人,大?张旗鼓地过来?,静悄悄地回去。我?听阿娘私下里说?,如果豫州这几家都相不中,只怕要去临近的衮州大?族里去寻。那就远了。”

阮朝汐凝视着深夜高处的梧桐树影。“豫州的这几家……为何都相看不中。荀三兄中意的,到底是什么样的。”

“不是和你?说?过了,三兄眼?高于?顶。”荀莺初困倦地打着呵欠。

“听人私下议论说?,门第够了的,比如你?们阮家的十娘,长得不够好。相貌最?好的陈家六娘,豫州远近出名的美?人,虽说?也是大?宗嫡女,可惜颍川陈氏的门第差了一等。钟家四娘倒是相貌和门第都好了,但相貌既比不上陈六娘,她那房的阿父和几个兄弟又庸碌。总之,怎么都差一点。”

阮朝汐默然?听着。

其他几个女郎她并不熟识,但阮家十娘,她在阮氏壁见过多?次的。端庄柔婉,笑不露齿,是她见过的最?为温婉知礼的大?家闺秀。

她无言地抱膝坐了一阵。

“假如说?……”她思索地问起荀莺初,“有个郎君,家里一边在相看,准备找寻合意的新妇,一边……挑逗另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阿媗,他什么意思?”

荀莺初呸了声,“浪荡纨绔子!”

她愤然?道,“这种人多?的是,各家各户都有。仗着门第,自诩风流,一边催促家里找寻门当户对的新妇,一边家里蓄养着美?婢,外头蓄养着妓子,还不忘挑逗低门小户出身的正经小娘子。你?听说?的是哪家的?”

阮朝汐摇摇头。

“这位郎君并不像是寻常的浪荡纨绔子。入仕多?年,并未传出风流名声,人人赞他朗月清风……”

荀莺初叹了口气,“这是哪家叔伯的桃花债?被你?听了去。”

她往长案上一趴,悄声透了家族隐私。

“入仕多?年的,三四十岁了罢。哪个外头没有蓄养几房姬妾。我?家那大?伯父,如今的荀氏家主,看起来?岂不是朗月清风的君子模样?多?年不入大?夫人的院子了。我?知道的院落,就有三四处拨给他姬妾的。再说?我?那二兄,养好了腿疾,据说?马上要入仕了。你?忘了小院里那两个美?人了?外头说?起我?二兄,哪个不称赞一句‘朗月清风’?”

阮朝汐默然?无语。

荀莺初看她神色,突然?担忧起来?。

“十二娘,你?生得这么好,莫非……莫非竟有那大?胆狂徒,挑逗到你?面前?!好大?的胆子!你?速速禀了阮家大?兄,叫他遣部?曲把人抓了来?,打个半死,扔去路边!”

阮朝汐啼笑皆非。那句“打个半死,扔去路边”,她听得都笑了。

“没有的事。”

荀玄微是七娘的兄长,她不愿好友徒增忧虑,轻描淡写地带过去。

“我?在云间坞里,哪能碰上这种浪荡子。听人闲聊说?的。”

又轻声问,“被这些高门大?户的郎君挑逗了的出身低的小娘子,后来?都是什么下场?”

“呸。这种浪荡事也来?问我?。真当我?是什么都知道?”

荀莺初拿披风挡了脸,把自己的脸孔拢得严严实实,偏又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冲阮朝汐的方向得意地一瞥,里头写满了“来?问我?,来?问我?。”

阮朝汐瞧她的眼?神,心念一动,凑近过去。

荀莺初果然?附耳过来?,“嘘,别叫耳房听见了,我?说?给你?听。是我?几个出嫁的阿姊回家时偷偷告诉我?的。以后出嫁了,若不幸遇着夫君是个风流浪荡的,这种事多?了去了。去别家做客时遇上了,一眼?相中,挑逗几句,问清了父族门第,比自家差了几等,过几日聘入家中为良妾的,不都是这种……”

阮朝汐心里一沉。“士族娘子也愿意做妾的么?”

“士族和士族之间,也有门第高下,贫富末流。士族家里除了你?我?这样的女郎,还有些上不得台面的婢生女,虽也教?养着,她们哪堪配高门郎君为妻?”

荀莺初不以为然?,“你?以为我?家大?伯父的几位妾室,都是什么出身?不是寒门女就是士族婢生女[1]。乡野庶贱也配做妾室?”

说?完又随意说?了几句,却不见阮朝汐接话?,她诧异地侧头望去,只见眼?前玉色的脸颊泛起苍白,极短暂时刻里,娇艳容颜的血色竟一分分褪尽了。

“怎么了,哪儿不舒服?”荀莺初惊得去探她额头,“好端端地发了一身的冷汗。”

“突然?有点冷,我?无事。”阮朝汐回过神来?,苍白着唇色,勉强一笑。

“阿媗,今夜实在多?谢你?告知。沈夫人只说?过士庶差异,良贱不婚,寒门女嫁入士族为高嫁,士族女绝不会下嫁寒门……原来?士族家里的娘子,也分三六九等的。”

“大?族里人多?了,原本?就要分个三六九等。儿郎们更看重?出身,出身低的才叫可怜,女儿家至少能安稳出嫁。哎,我?们说?这些做什么呢,阿般,你?我?的母族都是名门望族出身,不必理睬那些可怜人的。”

阮朝汐思索着。目光越过窗棂,望向月色下静谧安好、仿佛世外桃源的庭院。

目光缓缓移动,落在角落里名册上。

她又想起了白日里的那句:“世道艰险不平,女子出嫁,需得寻一个护得住你?的良人。——就在这名册里寻。”

当时她只当是做兄长的好意提醒。

原来?那句听来?正确无差的劝诫话?语里,早已隐藏私心。

她原以为两家议亲,她寻得是夫婿,是一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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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人。

夫婿倒是夫婿,却原来?可能不是她一人的夫婿。原来?士族娘子也分了三六九等,她嫁出去时,不见得会是妻室的身份。

原本?失了血色的苍白脸颊,渐渐浮起了一层愠怒绯红。

再开口时,声线又轻又冷。

“多?谢你?。我?如今明白了。”她轻轻转开了话?题。

“好了,别说?我?了,说?说?你?。比你?大?七八岁的,几乎找不出未成婚的了。比你?大?五六岁的……也就是二十出头,已经加冠的郎君。若想心性沉稳,他最?好已经入仕,官场磨砺几年,自然?沉稳下来?。”

荀莺初连连点头。

“你?只能从钟家郎君里挑选夫婿……”阮朝汐抬手挡着光,把书案摆放的厚重?书卷挪过来?。

“这本?名册记载了豫州各家的郎君生平。我?和你?家九郎不成,前几日荀三兄把这份名册给了我?,说?是让我?自己挑选……”她笑了笑,不再说?下去了。

书卷在荀莺初面前拉开,展露各人生平。

“没什么好隐瞒你?的,我?不知里面撰写的各家生平几分真,几分假,但看看无妨。你?把钟十郎的生平抄录回去,四处打探辨明真假。多?了解一份总是好的。”

荀莺初大?感兴趣地凑过去,一页页地拉开细阅。

“开篇就是我?家九兄。呀,颍川陈氏的五郎。听说?诗书满腹,才华过人,可惜过于?貌陋了。呸,这个就是钟十郎。”她一目十行?地拉过卷轴,目光定在露出的正楷小字上,“咦——这页怎么涂黑了。”

阮朝汐不答,只把涂黑的那页卷进了长卷,重?新显露出钟十郎的生平。

荀莺初仔仔细细阅读起来?。

“钟家据说?倒是门风清正。”阮朝汐思索着,一起读起钟十郎的生平。今年十九岁,年头的生辰,荀莺初是年尾的生辰,两人相差两岁半。

“我?未见过钟十郎。生平里说?他……天生虎牙,不苟言笑。可是生得相貌丑陋?”

“谁知他丑陋不丑陋,我?又没见过他——等等,虎牙。小时候过年似乎见过一次小虎牙。那个就是钟十郎?”

荀莺初从幼年的模糊记忆里回想。

“长得瘦瘦高高的,不愿意露出那对虎牙被人笑话?,整天板着个脸,说?话?不张嘴,怪模怪样的,大?家都不爱和他玩儿。其实他偶尔露出那对小虎牙时……嗯……牙还挺白的。”

荀莺初琢磨了一会儿,“他不行?。看看钟家别的儿郎。”

阮朝汐的纤长指尖按在钟十郎生平上,转向荀莺初。

“你?厌恶他,可是因为那对虎牙?我?小时候见过几个天生虎牙的人,看久了,其实也就习惯了,不觉得丑陋。”

荀莺初嫌弃说?,“我?哪里是看不惯那对虎牙。我?是看不惯钟十郎终日闭着嘴巴,话?都不肯说?两句,死气沉沉的。我?要和夫君一生琴瑟和鸣,要的是沉稳的性情,又不是个哑巴!”

阮朝汐哑然?把长卷往回拉,露出了颍川陈氏的五郎。

荀莺初捂了脸,迭声道,“陈五郎我?去年才见过。确实高才,确实貌陋。这页跳过去跳过去!”

阮朝汐把长卷又往前拉,这回露出了钟十二郎。

荀莺初:“……”

两人把名册从前到后仔细查看了一遍,钟家儿郎在名册里的,只有钟十郎,十一郎和十二郎三个。

十一郎今年十八岁,性情开朗好动,喜爱呼朋引伴出游,荀莺初更看不上。

她起身把名册卷起,收去旁边,趴在桌案上生闷气。

“三兄偏心!他搅合了你?和九郎的议亲事,却不愿搭理我?和钟家的议亲事。”

阮朝汐心想,偏心?他哪里是偏心,分明是藏了私心。

但好友在她面前红着眼?眶。她仔细想了一会儿。

“白日里你?进书房,究竟如何说?的?你?不要和他大?喊大?闹,他惯常吃软不吃硬,越是吵闹他越是无动于?衷。你?不声不响地坐在他面前,落几滴泪,等他留意了,再有理有据地好好说?。”

“你?早和我?说?过好几次了,”荀七娘气苦说?,“道理我?都知道,但我?做不来?!”

阮朝汐极耐心地和她说?,“事关你?的人生大?事,急躁不得。再做不来?,也得沉下心思,忍着脾气,哪怕装着做,也得装起来?。他见惯了你?发脾气,你?发脾气对他无用,非得你?装出伤心欲绝、不吃不喝,连话?也懒得说?,人也懒得动的模样,他才会留意多?看你?,心里多?为你?思量几遍。”

她托起荀莺初俏丽的脸,仔细打量她此刻双目红肿,无精打采的模样。

顾虑地看一眼?耳房那边,她附耳过去轻声说?,“就是现在这个样子,熬两三个晚上少睡,熬到两眼?无神,眼?下黑青,气色不大?好了,再坐在庭院里无声无息地哭。”

荀莺初原本?还抽噎着想哭,听到最?后倒撑不住笑了。

“听得像索命的女鬼。三兄见了要绕着我?走。”

她这边破涕为笑,阮朝汐也弯了弯眼?睛。

荀莺初叹气说?,“都斥责我?挑剔。其实我?挑什么呢。比我?大?三四岁、五六岁,性情温和沉稳,可以包容我?发脾气的郎君,豫州里必定不少,但定好了钟家……钟家哪有这样的。”

抱怨归抱怨,毕竟不像刚才进来?时那么气色凄凉了,荀莺初开始摆弄书案上的羊脂玉笔山,把笔山上的几支紫毫翻过来?覆过去打量,悄声问,“哪几支是三兄自己制的笔?”

阮朝汐并不看那些笔,头扭去旁边。荀莺初未察觉她的异样,在灯下仔细地摸索笔杆,寻找钤印。

原来?书案上每支都是。

荀莺初翻出两张大?纸,在纸张上试笔尖柔韧硬度,写得正是个“钟”字。

看到那个钟字,阮朝汐便想起了钟少白。

护送她前往豫北,半路混乱中途,意外被重?物砸伤骨裂。即使?这样,他也未责备抱怨她什么。

荀莺初和钟少白一个性情急,一个脾气硬,两人脾性不投,当着她的面争吵不休。阮朝汐心里默想,或许是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太相熟了,以至于?看不到彼此的长处,只看到弱点。

“钟十二郎虽然?性情不够稳重?,学识谈不上高才,但他人品极好,是有情有义之人。”阮朝汐的指尖停留在“钟”字上,轻声道,

“毕竟有从小的情谊在。今日你?来?了,我?听说?十二郎以后就要天天关在南苑里,实在可怜。我?想和你?一起去和荀三兄求情,叫他把十二郎放出来?,可以在庭院里走动。你?觉得呢。”

荀莺初一口应下,“本?来?也不是我?要关他的。明日我?和你?一起来?书房见三兄,把十二郎放出来?。”

阮朝汐微微地笑了笑,心里的牵挂放下几分。

荀莺初试够了笔,重?新把名册拿在手里细阅点评,和身边好友嘀嘀咕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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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只我?一个跟你?说?。阿般,你?心目里的郎君,可要求高才?”

阮朝汐瞬间想起了满腹经纶、强拉着她品评诗文集的荀九郎,失笑摇头。“不必高才。我?和高才谈不拢。”

“那你?可要求年岁比你?大?五六岁,四五岁这么多??性情稳重??气度高华?温文有礼?”

阮朝汐瞬间想起了如父如兄的荀玄微,如鲠在喉,说?话?都停顿了片刻。

“不必年岁差太多?,不必稳重?温文……”她深吸口气道,“性子活泼清浅的,就很?好。”

荀莺初轻咦一声,把手里摊开的名册往前递了递。

“说?起来?,他和你?年纪相差不多?,性子活泼清浅,你?又不求高才,倒是桩桩件件都符合。我?竟从未想过……”说?到一半就懊恼起来?,生怕惹了阮朝汐不悦,赶紧告罪就要合拢名册。“你?别恼。我?随便说?说?的。”

但阮朝汐眼?利。她一低头,惊鸿掠影的刹那,已经看清了荀莺初手中的那页名册,赫然?写的正是:

“颍川钟氏十二郎,钟少白”。

阮朝汐:“……”

阮朝汐在灯下轻轻地偏了下头,视线下意识地避开了面前的名字。

心弦陡然?波动,泛起一阵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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