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新鲜的草木清香传了?进来。正对?窗棂的庭院中央,几名?部曲领着一个风尘仆仆的蓝袍年轻家臣从书房方向出来,穿过庭院,往院门口?方向去了?。
阮朝汐的目光凝在那道熟悉的背影上。
“霍大兄已经到了??他何时来的?我竟不知。”
白蝉探头往外看了?一眼,“早上我看他站在书房外,等着二郎君召他进去说话,应该是?刚到不久。京城那边的书信也尚未送过来。十二娘再?等等。”
阮朝汐默然点头。
看到了?往返两地的霍清川,提起书信,提起京城,她的情绪不知不觉低落了?下去。
“刚才太?吵闹了?,白蝉阿姊,我想静一静。”
白蝉体?贴地退了?出去。
安宁的厢房里,淡香袅袅。阮朝汐独自静坐了?一会儿,目光落在书案上一沓书信处。
积年累月,积累下来极厚的一沓书信。最早的十数封边角泛了?黄。
她不必打开看,闭着眼睛也能看到里头一笔清雅舒展的行楷字迹,是?如何随着年份推移,官职升迁忙碌,由?起先的七八张写满字迹的细致家书,逐渐变成薄薄一张,里头只写寥寥两三行问候,
“京城忙碌,一切皆好,勿念。
阿般在坞里可好?”
阮朝汐也还记得,自己稚嫩的字迹,是?如何从起先厚厚一叠几十张密密麻麻写满、塞都塞不进信封的家信,到后?来纸张越来越少,最后?也变成薄薄一张。
稚嫩的字迹融会贯通,风骨渐成,越来越像阮大郎君的字迹,只多了?几分纤丽雅致,同样只寥寥地写两三行字。
“坞主敬启:
云间坞一切如常,安好勿念。
朝汐”
荀玄微于她有救命的恩情,又给予了?她安身之地。她理应感谢他,不该责怪他把?自己接进坞里,又为了?家族仕途,抛下云间坞里诸人诸事,远行千里。
世间总是?这样,生离死别,缘有深浅。
她和父母双亲的亲缘浅薄,以至于小小年纪遭遇死别,被独自抛离在人间,踯躅不知何处。
荀玄微把?她接入云间坞,给她安身之地,又极耐心地善待她,打开她的心扉,令一颗飘零动荡的心安置在此地。她自以为结下了?新的亲缘,把?东苑西苑诸人当做了?自己的兄弟姊妹,把?云间坞当做自己的家。
没想到这份新的亲缘亦浅薄,不久便遭遇生离,她被抛掷在千里之外。
削葱般的指尖,轻轻搭在最近的几封书信上。
司州士族尚豪奢,京城风气更甚。信封用了?京城时兴的银光笺纸,银光点点,霎是?好看。
她用了?数年时间想开了?。
或许她原本就是?亲缘浅薄的命数。自己命数如此,和旁人无关,强求不来,独自承受便是?。
她只是?不明白,为何两边已经如此疏远,京城那边却管束得她越来越严厉。
从寥寥两三行的简略信纸,到最近几封越来越厚的京城来信。打开细看手书,桩桩件件清点最近她做的事,字字句句都是?:
“不可。”
“不可。”
“不可。”
砰一声轻响。阮朝汐把?暗格推回,厚厚的书信消失在视野里。
第36章第36章
霍清川在当日午后过?来?找了她。
“仆见?过?十二娘。”霍清川洗沐干净,换了身清爽衣物,站在廊下台阶茂密的紫藤边,躬身行礼,“郎君问十二娘安好。”
阮朝汐隔着窗只听着,不应。
霍清川唤了两声,窗前端坐的纤长身影始终不搭理,唤到第三声‘十二娘——’眼见?阮朝汐起身就要关?窗,他无奈换了称呼,“阮阿般!阿般!”
一双明澈乌眸终于转过?来?,清凌凌地打量着紫藤长廊阶下身姿挺拔的年轻家臣,“霍大兄来?了。三个月不见?,见?面就喊错名字。”
霍清川苦笑,“郎君早吩咐了,你已长大及笄,不许再唤你小名。我明知故犯,如果较真的话,算是暨越。你别为?难我了。”
走上几步,从怀中取出一封竹筒,双手奉上,“里头的是郎君手书。郎君今年兼任了司州刺史的职务,在京城诸事忙碌,熬到深夜写了这?封信。他叮嘱说,务必要亲手交给你,要你当面打开观看。”
阮朝汐下了石阶,接过?竹筒,打开蜡封火漆,从竹筒里倒出一封书信。用?的依旧是京城里最上等的银光纸,光泽雅致的信封上惯例一个字也?未写。
阮朝汐不急着拆信,而是把整封信放在手里掂了掂。
入手厚重?,分量不轻。
她掂着书信沉甸甸的分量,连脸上笑意都?消失了两分。
“收到了。”她把书信拢在手里,手背到身后去,眼不见?为?净,“在外头不好拆信。等回来?屋里,我会拆看的。劳烦霍大兄回禀一句,就说我当面看过?了。”
霍清川认识她不是一年两年了,目光里带出几分怀疑,“郎君叮嘱得紧。务必要尽快拆看,敷衍不得。”
“……哦。”阮朝汐敷衍地应了,捏着信封的手背在身后,两人沿着长廊慢腾腾地走几步。
“大兄最近在京城可好?徐二兄可好?燕三兄可好?”
霍清川没有即刻应答。
他的目光落在身侧少女的乌发间。今日见?面第一眼,他就敏锐地察觉,鸦色发鬓里新插了一支代表成?年及笄的玉簪。
他每两三个月往返一次京城和豫州。不是朝夕相处,也?不是长久不见?。恰到好处的时间间隔,让他清晰地感受到女孩儿逐渐长大,成?长为?窈窕少女的全部?过?程。
在西苑时惯梳的双丫髻拆散了,改梳成?灵动飘逸的流苏髻。一支精巧玉簪插在环髻乌发间,簪头雕刻成?兔儿拜月的样式,正符合她的年纪,娇俏又可爱。
霍清川转开了视线。
他是跟随荀玄微时间最久,也?是家臣里生性最沉稳的一个。无论心里如何波澜,表面丝毫不显。
“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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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好。年纪最小的燕斩辰今年也?及冠了,郎君给他行了冠礼,上个月正式拔擢入仕,领了六品将军武职。”
“对了。还未庆贺阿般及笄大喜。”霍清川从怀里取出一个狭长的乌木盒,双手递过?来?。
“劳你在豫州记挂我们。我和徐二弟,燕三弟,三人一起攒钱买的贺礼。我们身家不厚,阿般不要嫌弃礼薄。”
阮朝汐见?那乌木盒的形制就猜到里面装了什么。
她双手接过?木盒,或许是一路都?在怀里贴身装着,乌木盒表面的木质都?焐热了,触手温暖。
阮朝汐无声地弯了弯眼,当面打开了木盒。
里面不出意料,静静躺着一支金簪。
足有二两重?的足金簪,簪头雕刻了一朵雍容盛放的牡丹。阮朝汐把金簪拿在阳光下细细探看,雕工雕得极精细,多重?花瓣一层层绽开,花蕊引蝶蹁跹,就连花瓣边缘滚动的圆润露珠都?清晰可见?。
“这?朵牡丹……是霍大兄自己?刻的?”她越看越像,怀疑地说,“有年霍大兄送我的冰花,就是同样式样的牡丹,上头的蝴蝶和露珠的位置都?差不多……”
霍清川咳了一声,默认了。
“买金簪的钱是我们三个一起凑的。幼棠先找金匠描了个牡丹花样,我觉得俗气,索性自己?雕了一朵……比不得阿般头上的玉簪精巧。”
阮朝汐捏着金簪,眼睛里带了真切的笑意,“我极喜欢这?簪子?。多谢霍大兄。替我谢谢徐二兄和燕三兄。”
素白?的指尖摸索了几下,当面把金簪插进?了发髻间。
阳光映在金簪尾端,光芒耀眼,戴着牡丹金簪的少女笑意明艳。
阮朝汐向来?穿得素淡,人映在日光里,如玉容色仿佛映出浅浅光晕,展颜微笑时,比金簪还要耀眼三分。霍清川的目光里带了掩饰不住的赞叹。
下一刻,他转开了视线,往后退了一步,重?新走去廊下站着。
“我们三个的心意送到,阿般收下即可,不必当真佩戴起来?。若被人问起来?历,也?不好应答。”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钟十二去书房求情果然有效,七娘被解了禁足,立刻提着裙摆跑出屋,两名女婢匆忙追在身后,“七娘,不可疾跑,失了身份。”
荀七娘才不管,如一只轻快的小鹿般小跑过?庭院,“十二娘!阿般!二兄终于肯把我放出来?了。”
霍清川闭了嘴,再退开两步,只简短地说了句:“郎君近期得空,会来?探望十二娘。”行礼告辞。
类似的话,这?些?年听过?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最近一次在她及笄前后。阮朝汐听完,笑了笑,把脸转向旁边。最后那句话便如一阵清风般消散在耳边。
七娘是从身侧赶来?的,早瞅见?了阮朝汐捏在身后的信封。
“这?么厚的信?三兄托霍清川给你的?”荀莺初大感惊异,“里头都?写了什么?三兄给我的家信从来?都?是薄薄一张,只是些?‘你如何?我安好’之类的寒暄话。多几个字也?是不能的。”
阮朝汐把书信藏在身后不肯给,“坞主只有对人不满时,才会多写。你收到薄薄一张家书,说明坞主对你一切满意,没什么好教训的。”
七娘:“嘁!三兄分明就是在敷衍我。”
两人说说笑笑地穿过?庭院,走到中央最空旷、人最少的地方,阮朝汐放轻声音劝诫好友:
“历阳城当真不好去。你没有见?过?平卢王,我也?只是五年前刚来?时见?了他一次。……那一次便足够了。那是条毒蛇,残忍嗜杀,我们轻易不要去他的巢穴。”
荀莺初诧异地说,“可是阮家长兄就在历阳城里,任职历阳太守已经三年了。我家九郎也?在历阳任职做事。听说这?次城里高僧讲经,豫州不少士族特意赶去历阳,都?是去辨析经义,阐明佛理。他们都?好端端的。”
“毒蛇蛰伏不出,不代表从此向善了。今日不咬人,明日不咬人,不代表一辈子?不咬人。何必把自己?送进?巢穴边,拿自己?性命赌一次毒蛇会不会咬人?”
阮朝汐劝到这?里,话已经说得足够,荀莺初再也?不说什么,低头默默地前行。
再说话时,声音闷闷的。
“你说的这?些?,其实我都?知道。”荀莺初路过?庭院中央的梧桐树,停下脚步,拢着披帛抬头看枝叶舒展的树冠,“阿般,家里在给我议亲了。”
阮朝汐吃了一惊,停下了脚步。
年龄相仿的两位少女在大树下彼此对视着。
荀莺初极力伪装的兴致高昂的表层伪装被扯开,露出了遮掩不住的低落彷徨。
“我偷听到的。家里在商议着,是和钟氏结亲,还是和阮氏结亲。钟氏有三四个年纪合适的,阮氏也?有三四个合适的。”
“我阿母说,先挨个相看一遍,看到合意的再说;我阿父说,同时相看两家,会把两家都?得罪了。不如先定好一家,再慢慢相看那家的人选。阿母又问,相看都?未相看,七娘连两家郎君的面都?未见?过?,如何先定哪家?阿父斥责说,两家结亲,结的是门第。何必见?面?等七娘嫁过?去,自然可以长长久久见?夫君的面了!”
少女的嗓音在风里飘散开,荀莺初眼眶里逐渐蓄了泪。
“阿父阿母这?次允我过?来?云间坞,其实也?是把我支开,他们好暗中准备议亲事。等我这?趟回去荀氏壁……钟氏还是阮氏,应该已经议定了。也?不知何时出嫁,嫁给哪个,以后能不能再来?云间坞玩儿了。”
阮朝汐握住了荀莺初的手。
指尖冰凉,荀莺初穿了身单衣就跑出来?了。
阮朝汐温热纤长的手覆住对方的手的同时,荀莺初抱住她的肩膀,呜呜呜地小声哭了起来?。
“我为?什么要长到十六岁这?么大了。若我像你这?样,今年刚刚及笄多好。”
阮朝汐站在树下,一时间,她不知道该如何出声安慰。
对于高门大姓出身的女郎而来?,无忧无虑的少女岁月,似乎都?在出嫁后戛然而止。也?因此,相看、议亲、出嫁之类的字眼,对于荀七娘来?说,格外可怖骇人。
然而,阮朝汐住在西苑,见?多了相仿年纪的少女们的不同去向。
在西苑长大的少女们,各自的天赋才能不同,每年择优劣汰。
被劣汰出去的,其实各个都?生得姣美动人,只是才能不及,跟不上西苑近乎残酷的进?学罢了。
这?些?被劣汰的少女,偶尔会有容貌格外出众的,会被挑选赠送出去。来?访的贵客离开云间坞时,她们会跟随贵客离去,再不会回来?。
不知是不是个好出路,但毕竟是条出路。自愿随贵客离去的少女不少。
当然有更多留在坞里,等年纪到了,就在云间坞里成?了亲。有嫁得好的,做了主簿娘子?,邑长娘子?,是西苑劣汰送出去的少女们羡慕的出路。
像傅阿池那般,能够跟上西苑进?学,又被送去东苑跟随杨先生进?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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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寥寥两三个。
阮朝汐隐约知道,这?两三个小娘子?,才是当年娟娘和她说过?的,“留在西苑,什么都?要学,什么都?要会”,有可能被擢为?家臣的女孩儿。
按照荀玄微的安排,阮朝汐住在西苑单独的院落里,跟随着西苑和东苑进?学,又因为?她阮氏女的身份,接受了沈夫人格外严格的行止仪容训诫,单独学了《女诫》。
她只是借住在西苑里,和西苑众女孩儿的前路都?截然不同;但和眼前正宗高门大姓出身的荀七娘相比,她没有父母双亲,自然也?不会有人和她提起相看,议亲,出嫁……
她和荀七娘的前路似乎也?不同。
一声声的抽泣声里,阮朝汐陷入了短暂的迷茫。
她今年已经及笄了。荀七娘避之不及的十六岁,距离她也?并不很遥远。
她的前路又在何处呢。
闻声赶来?的荀氏女婢和白?蝉,给树下的两位小娘子?各自披上避风氅衣,荀七娘红着眼眶,扯着阮朝汐的手腕不肯回去。
“我倒也?不是格外对会梵语的大和尚讲经感兴趣。”她在树下吐露了心声,“我只是……想在出嫁之前,多看看,多走走。从小听所有人说历阳城,历阳城,我都?十六了,几十里外的大城,一次都?未去过?!能让我亲眼瞧瞧,哪怕不入城,在城外看看历阳城长什么样儿,我也?甘心回荀氏壁议亲了。”
听着那句“哪怕不入城,在城外看看……”阮朝汐心里微微一动。
低垂的眸光抬起,两边对视了一眼。浓长睫羽下递过?去的眼神很熟悉,荀七娘的眼睛立刻亮了。
交握的手用?力,阮朝汐嘴里劝着,“别任性,听话回去……”手里不轻不重?捏了两次,睫羽忽闪几下,又意味深长地瞥过?去一眼。
荀七娘破涕为?笑。乖巧告辞,被女婢簇拥着回了屋。
阮朝汐自己?也?转身回了厢房,随手把信放置在书案上。
白?蝉见?她拿回了京城来?信,自觉地避出屋外,替她关?好了门。
阮朝汐独自坐在室内,脸上显露于人前的清浅笑意渐渐消散了。
她谨慎地再度掂了掂信封的分量,又双手托起,捧到眼前仔细打量厚度,估猜里面塞进?了多少信纸。
沈夫人到底告了多少状,坞主对她到底有多少不满,以至于在京城忙碌公务的间隙,还熬到深夜,专门写下满满十来?张纸的教训言语?
微弱的烛光下,已经加笄的少女跪坐在案边,眸光低垂,盯着案上的信。烛光映亮了对面的铜镜,铜镜里显出如画的朦胧眉眼。
以十五岁的年纪来?说,镜里的容色长得过?于惊心动魄了。不经意的一个回眸,瞬间短暂的凝视,仿佛雪山峭壁间开出一朵动人雪莲。
但坐在铜镜对面的人,显然没有揽镜自赏的心情。
铜镜里的少女眉心蹙起,显露出真切的烦恼。
她刚才和荀莺初约好暗号,今晚二更天相约见?面,暗中把事情筹划起来?。
她们要做的事,如果被沈夫人知道了,肯定又要写信去京里告状。霍大兄下次再带来?的手书,会比这?封更厚……吧。
阮朝汐的指尖反复摩挲着信封里凸起的纸张轮廓,良久,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轻轻地吐了口气。
啪嗒,没有开封的书信,原封不动地丢进?了暗格中。
第37章第37章
秘密总是?随着年纪增长的。
阮朝汐虽然和白蝉亲厚,但好友之间的小秘密,她当然不会吐露半个字。只是?在?临睡前,若无其事拔开插销,虚掩了半扇窗。
夜色静谧,到了二更?天。
阮朝汐睡到半梦半醒间,依稀听到细小的动静,似乎有猫儿在?窗下此起彼伏地叫了两?声。
“喵呜~”“喵呜呜~”
她瞬间清醒了。
翻身爬起,极小心地不惊动外间睡下的白蝉,蹑手蹑脚地走近窗边,把虚掩的窗棂拉开。
黑黝黝的窗下草丛间蹲着两?只大‘猫儿’。
一个穿着小郎君练武常用的缁色袴褶袍,一个穿着骑马用的暗色窄袖翻领胡服,拿黑布巾包了头,四?只大眼睛齐刷刷往上看。
“别动窗户。”钟少白以气声提醒,“巡夜的部曲跟夜枭似的,你动一动都?能看见。头也别动,千万别低下,我们就这样说话。”
已经有警醒的部曲看过来了。
荀二郎君带来了不少自?己的家臣部曲,俱都?安排在?主院值夜,云间坞土生土长的值守部曲撤走了大半。若非如此,也不会让窗底两?只大猫儿轻易钻了空子。
阮朝汐装作半夜睡不着看月亮的模样,趴在?窗边,抬头盯着头顶一轮弯月出神。
警惕狐疑的众多目光从庭院值守各处转来,跟随着她的动作往天上看,没察觉到异样,纷纷转开了。
阮朝汐保持着抬头赏月的姿态,和窗下蹲着的两?只大猫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钟少白困得?东倒西歪,还?没忘记告状,“先说清楚,今晚是?七娘硬拉我过来的。别再砸我了。拿毛掸子砸她。”
窗下的荀莺初气得?抬手砰地就是?一下。钟少白怒目而视。
“别打?了。”阮朝汐忍着困倦,浓长睫羽挣扎着往上,摆出抬头望月的姿态,“我有个主意,可?以无声无息地送七娘去历阳城外转一圈。”
“我阿娘的祭日快到了。每年都?会准备祭品,坞里惯例备下牛车,送我去阿娘坟前祭祀。”
她阿娘当年葬在?豫南山林里。后来阮朝汐在?云间坞里长居,每年祭祀不便,她写信告知了京城那边,亲自?挑选了距离坞壁不远的一处景致秀丽的山头,把阿娘的坟迁移过来。
窗下的可?疑声响立刻停了。
“真的可?以?”荀莺初气声说,“二兄不同意我去,已经说僵了。若被他抓到,我一定会立刻被送回荀氏壁的。”
阮朝汐盯着头顶的月亮,“车马是?云间坞的,不是?我的。牛车只要出了坞门?,二郎君一定会知道。但跟车的几个家臣都?是?我从小熟识的。”
“听我说。明早我就去寻二郎君,惯例说我要出坞祭祀阿娘。他必定同意。”
“等我出坞那日,七娘说云间坞太无趣,也吵着要回荀氏壁。二郎君肯定当天就送你走。十二郎可?以提出跟车护送。”
“下山二十里一处三岔口。往东去荀氏壁,往西北去历阳城。我的车队在?三岔口那儿停下等你们,两?边车队汇合,十二郎找个借口发作一场,吸引所有人注意,我也会叫跟车的家臣们帮忙,七娘想办法悄悄钻去我车里,我们立刻出行。当天傍晚,神不知鬼不觉,就能到达历阳城外。”
荀莺初以气声欢呼,“十二娘,绝妙的主意!”
钟少白有顾虑,“就算可?以顺利去,回来怎么和荀二兄交代?”
荀莺初理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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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壮:“去都?去了,历阳城也看过了,谁还?管回来如何交代。”
钟少白:“……”
阮朝汐提醒,“首先,我们不入城,只沿着外城转一圈就走。第二,车队回来肯定被揭穿,我们三个谁也跑不了,都?得?挨罚,三日禁足算是?少的。七娘,你想好了。”
“怕什么。”荀七娘在?窗下小声咕哝,“二兄才不会罚你们两?个外姓的贵客,要罚也只是?罚我一个。想咱们仨一起挨罚,除非三兄从京城长翅膀飞回来。”
月光如水,窗边明媚少女抬头望月,两?只黑衣大猫儿蹲在?窗下。
三人无声无息地达成共识,阮朝汐关了窗。
——
年岁长大,阮朝汐出行的次数逐渐增多。最常去的自?然是?阮氏壁,受邀去荀氏壁也有几次。
每当出行,都?是?和她一同长大的东苑李奕臣、陆适之、姜芝三个,例行负责护送。
今日也不例外。牛车早早地备好在?坞门?下。
李奕臣、陆适之、姜芝三人,入坞已满五年,课业大成,搬入南苑,默认是?新一代的荀氏家臣。只是?因为荀玄微不在?豫州,未受郎君认可?,姓名尚未录入家臣名册。
因为这次要出门?祭拜阿娘,阮朝汐不像前几日出坞壁接童子那次穿得?随意,特意挑了身颜色干净的素色对襟短襦,高腰间色长裙,乌发间两?只金玉发簪在?阳光下闪耀夺目。
还?未走到车前,一眼瞧见人群里的陆适之。
陆适之长得?出挑,人又讨喜爱笑,在?哪里都?是?人群里最显眼的一个。此刻他正和随行部曲们挨个打?招呼,查验装备。
姜芝在?他身侧,正俯身仔细查验牛车轮轴。
阮朝汐脚步顿住,冲他们两?个打?招呼,“又要劳烦你们了。”
各人年岁见长,东西两?苑管束得?越发严厉,他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但几年积攒下来的情分不会少。就连幼时不怎么说得?拢的姜芝,如今见了面也会停步问候几句。
周围人来人往,喧嚣嘈杂之声不绝,陆适之和姜芝同时回头。等部曲们行礼退远了,陆适之压低嗓音笑说了句。
“可?算出来了。阿般今日这身打?扮齐整,难怪出来的晚。姜芝从清晨就站在?坞门?下等,等得?眼珠子都?快掉了。”
姜芝正好站在?身边,抬脚冲着陆适之屁股就是?一脚,“狗嘴吐不出象牙。东苑年年筛选,怎么没把你小子送走呢。”
陆适之理直气壮说,“杨先生喜欢我,夸奖我是?少见的兼才,又长得?丰姿玉貌,是?东苑长得?最好的一个。我不留下谁留下?”
姜芝嗤笑,“文?不成武不就,就靠一张脸的兼才。”
这两?个嘴皮子都?利索,你来我往能一整天不消停。阮朝汐打?断他们说,“今天的干粮食水准备得?够么?可?以多带些。”转身上了车。
身后两?人同时闭了嘴,递来思索的视线。
车蹬是?按照成年男子的身量准备的,她今日穿得?又是?长裙高履,试着踩了一下,没蹬上去。
李奕臣默不作声过来,往车蹬边一蹲,右手扶在?左腕处,宽大的手掌朝天摊开。
“踩这儿。”
李奕臣今年满了十六岁。他自?小身量就不似同龄人,如今果然长得?魁梧壮实,身高八尺。如果不是?一张尚显出青涩的脸,只看个头身材的话,谁也不会怀疑他早已及冠成人了。
阮朝汐早瞧见了李奕臣伸过来的手掌,没吭声,把裙摆往上提了提,继续抬脚去踩车蹬。
但长裙碍事,她脚上的云头履实在?探不进车蹬里,几下没踩稳,旁边白蝉已经出声提醒,“十二娘,姿态不雅。”
阮朝汐还?要踩车蹬,旁边蹲着的李奕臣已经不耐烦起来,宽大的手掌直接伸过来托住履底,往上一抬。
阮朝汐借着他的托力进了车厢,拢着裙摆端正坐好。眸光往下,盯着自?己身上的精致裙履。
布帘摇晃,白蝉踩着车蹬上车,坐在?她身侧。
“各家高门?娘子出行都?是?如此做派。服侍女郎上车的小事,他们自?己都?不在?意,十二娘实不必在?意的。”白蝉毕竟和她相?识多年,看出她几分心思,轻声安抚道。
阮朝汐知道白蝉说得?属实。李奕臣自?己确实也不在?意。
阮朝汐和他说过多少次的‘备木凳’,他一次都?不记得?备下,每次都?是?这么随随便便地往旁边一蹲,冲她摊开手。又随随便便地拿帕子擦干净手,事情就过去了。
只有她自?己,每当踩着李奕臣的手掌上车,想起当初东苑时自?己跟随在?他身后,一声声唤过的‘李大兄’,很难不在?意。
赶车部曲一声吆喝,牛车起步下山。
平稳摇晃的车厢里,阮朝汐习惯性地拢膝坐着,眸光半阖假寐,偶尔掀开车帘,看一眼窗外景色。她向?来情绪内敛,旁人并不容易察觉她的低落。
就连白蝉也未看出端倪,不久后便放宽了心,在?旁边不声不响打?起了络子。
她们出来得?早,辰时便到了坞壁附近的山头。祭祀完毕,洒扫干净了坟头,阮朝汐跪在?坟前,喃喃祝祷,“阿娘,我答应了好友,今日有事要早些走。过几日再来看阿娘。”
调转方向?,下了小山头。刚过午后,已经到了半山腰的三岔口。
前方三条岔道。一条往西回程上山,通往云间坞;一条翻过山头,通往东边荀氏壁方向?,另一条沿着山脉折往西北方向?,通往历阳城。
按照昨夜的安排,她要在?这里停车等候荀七娘的车驾。
开口叫停车驾并不寻常,她心里默默盘算着借口,准备应对可?能的疑问,没想到就在?这时,原本平稳缓行的车队却?猛地一个急停。
李奕辰高喝道,“什么人!你们是?哪家的部曲!”
没有回应。马蹄声奔如雷鸣,七八骑轻骑从前方山道疾驰奔近,越过两?辆牛车时,回身查验几眼,轻骑并不停留,呼啸远去。
短暂片刻后,大片马蹄声疾风暴雨般响起,阮朝汐隔车帘听着不对,还?未来得?及询问什么,李奕臣绷紧的嗓音已经传入耳朵,
“情况不对,加速前行!”
牛车猛地加速前行,车里的白蝉被颠簸得?惊呼出声。阮朝汐捂着被磕碰到的额头,撩起细竹帘。
后方快马赶来的轻骑只怕有数百之多,穿着中原常见的窄袖袴褶袍,看不出来历,从远处疾速逼近,轻骑身影混在?侧边山壁的大片阴影里,仿佛从天边奔袭而来的黑色潮水。
于此同时,耳边传来几声高呼,“停车!”“停车!”
跟车的李奕臣和姜芝几乎同时厉声喝道,“别理会,加速前行!箭盾防御!”
犍牛吃痛飞奔,车厢摇晃得?几乎要飞起,白蝉手里的络子掉落在?地上,人差点?撞到车壁。
阮朝汐眼疾手快,抬手挡住了白蝉,自?己的肩膀却?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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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壁上,她低低地嘶了声,皱眉揉着自?己的右肩。
“牛车奔不过快马的。”她隔着竹帘对外面道,“对方至今未放箭,应该无意伤人。李大兄,要不要过去问问来意?”
与此同时,后方骑兵也缓下追势,齐齐勒马停步,只有一匹轻骑越众而出,疾奔而来。
马上是?一个身姿极为矫健的年轻人,刚刚及冠年纪,身上配有甲胄腰刀,看起来像是?个少年将?军。阮朝汐在?山壁阴影下望去,不知怎么得?,只觉得?年轻将?军的眉眼神情依稀有三分熟悉。
“一群傻子!叫你们停车,你们跑什么跑!”年轻将?军拨马停在?牛车旁边,偏头打?量几眼,马鞭一指如临大敌的李奕辰,准确地叫出他的小名。
“李豹儿!怎么,东苑筛来筛去,竟把你这傻子留下来了?”
李奕辰:“……”
李奕辰一拍脑门?,也想起来八分,“你……你是?不是?当年住南苑的那啥燕三兄……”
“燕斩辰,燕三兄。”姜芝扔下长弓,上前拱手行礼,“五年未见,别来无恙。”
陆适之也扔了短刀,跟过去行礼,“见过燕三兄。”
剑拔弩张的气氛消散殆尽,就在?几人寒暄见礼的当儿,牛车窗口的细竹帘从里掀起半扇,阮朝汐若有所思地看着五年未见的燕斩辰。
目光从马背上英武锐气的燕斩辰身上,又缓缓环顾左右。
潮水般涌来的数百轻骑缓行靠近,拥塞了整个山道。一辆不起眼的乌篷马车安静停在?路边。
另一名年轻将?军领着众多部曲,披甲护卫在?马车附近,一双依稀熟悉的桃花眼远远地望过来,笑看牛车这边鸡飞狗跳的相?认场景,并未急于上前。
阮朝汐心里默念着,徐幼棠,徐二兄……
徐幼棠和燕斩辰,都?是?五年前跟随荀玄微入京,自?此音信杳然。如今却?不约而同出现在?这三岔口的上山道上,将?他们车队拦下。
昨夜荀七娘玩笑说的那句‘插翅膀飞过来’,竟离奇地应验了。她觉得?匪夷所思,司州距离豫州千里迢迢,人当然不可?能长翅膀飞过来,此刻出现在?豫州山道边的车队,至少七八日前要就从司州出发了。
她的心里倏然剧烈地一跳,想起了那日霍清川临别时,对她匆匆说的那句:“郎君得?空,会来探望十二娘。”
手指关节不自?觉用力,将?细竹帘挑高三分,目光透过竹帘,望向?那辆安静停在?路边、外观寻常的马车。
两?边隔得?远,她看到碧色车帘动了下,似乎也被人从里面挑起。
徐幼棠纵马过去,侧耳聆听了几句,应了声‘是?’,往阮朝汐坐的车驾这边径直过来,下马行礼,“十二娘可?在?车里?”
他奉命传话,“郎君有请十二娘过去说话。”
第38章第38章
细碎阳光从枝叶间洒落,鸟雀盘旋山道。外观极不起眼的朴素马车停在山道边。
高耸山崖的大片阴影遮挡住车驾,周围来?回走动的部曲影影绰绰,靠近山崖那?边光线黯淡,看不清楚面孔。
阮朝汐下了车,在白?蝉的搀扶下缓步走近马车边,越走近脚步越慢,心跳如擂鼓。
“点灯。”她听到一个极熟悉的清冽嗓音如此说道。
部曲掀开马车布帘,点起了油灯。
油灯摆放在车厢中央的矮案处,映亮了整个车厢内壁。五年未见的人此刻正好好地坐在案边,微风吹动灯光,灯影晃动,颀长人影亦晃动。
荀玄微温和地望过来?,语气?一如往常地舒缓平静,仿佛两人之间并未横亘着漫长的五年光阴。
“许久未见,甚为挂念。阿般,一切可安好?”
阮朝汐没应声。低垂的视线飞快抬起,隔着浓长睫羽迅去一瞥。
车里?的人和记忆里?相比,眉眼清雅依旧,风采灼然更?胜。
五年未见,相比于?当年山中隐居时的怡然恬淡,如今风华皎皎如海上?明月,贵气?令人不敢直视。
他穿衣也变了。
从前在云间坞时,惯常穿深深浅浅的蓝色,青色,时常着广袖袍,脚踩木屐,从容行走于?雨后山间。
如今在京城习惯了服紫。
紫为贵色。他今日就穿了通身紫色的曲领金线麒麟祥云纹袍,袍袖以近乎墨色的绛紫色滚边,衬得白?皙手?腕如玉,周身贵气?逼人,却也生出难以接近的仰望感觉。
只有领缘袖缘以金线勾勒的展翅玄鸟图案,依稀还有几分从前云间坞时衣着的影子。
阮朝汐喉咙哽住了。
在过去五年间,她曾经无数次地设想过见面的情形,也曾经偷偷扳着手?指期盼每次的新年。只可惜新春年年定期而至,而人始终未至。
所有人都?说,荀三郎君身居高位,为天子所信重,新年需入宫赴宴贺岁,回不了乡是常事?。
杨先生也私下里?和她说,郎君在京城里?升迁得太快了,局势瞬息万变,不离开京城是稳妥之道。
每年除夕,在云间坞的爆竹欢笑声中,阮朝汐耳边听着众人赞叹议论,嘴里?什么也不说,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
骗人。骗人。
说好的每年过年回来?的,说好的得空路过会看望的。人呢。
但今日当真见到了人,却在她猝不及防的时刻,毫无征兆出现在面前。她心里?积攒了许多?年的纷乱念头齐齐冒头,一句话也说不出,脑海里?一片空白?。
烛火的摇曳微光下,她笔直地立在车边,只抬起一瞬的视线固执地盯住地,许久没有动作,也没有声音。
荀玄微并未出声催促。
明亮的油灯映照下,他同?样仔细地打量面前五年未见的人。
时光鬼斧神工,于?无声无息处穿凿山川,令少年时植下的树苗成长为参天巨木,也令扯着衣袍垂泪离别的稚弱女童成长为亭亭玉立的婀娜少女。
她长高了,长大了。
小时候的执拗脾气?却似乎没什么变化。
荀玄微耐心地等了一阵,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了细微感慨。
“来?回写了上?百封信,也不知我何处开罪了你,这两年的来?信越来?越短少。如今见了面,连正眼也不肯看我,一个字也不肯与我说了?”
阮朝汐还是不肯抬头,张了张嘴,想说‘不是’,一滴晶莹的泪却大颗滚落下来?,啪嗒,滴在车板上?。
那?滴泪落得出乎意外,她自己都?觉得愕然,急忙抬手?擦去了。
视线依旧顽固盯着地,极冷淡地说了句“并没有得罪什么。坞主对阿般的好,阿般都?记得。”
荀玄微姿态随意地倚在案边,视线若有所思,掠过车板不起眼的水渍。
“阿般还记得,我甚欣慰。”他放缓了声线,和她闲话起家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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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京城已久,虽偶尔回豫州探望,应该不会停驻太久就要回返。如同?旧日那?样称呼‘坞主’,不太妥当。阿般换个称呼可好?”
他的指尖缓缓摩挲着案上?一个黑檀木长盒,“这么多?年了,阿般在云间坞里?始终称呼二兄‘二郎君’,也显得过于?见外。趁着这趟回程,称呼一起换了罢。”
阮朝汐还是没应声。
荀玄微仔细观察她脸上?此刻的神情,抬手?指了指对面,“若不是心里?恼怒我,为何不坐?”
阮朝汐坚持说,“没有。”终于?走过去几步,端正跪坐在短案对面,曳地长裙如春花绽开,遮住了车板上?那?处微小的水渍。
荀玄微看在眼里?,并没有说什么,在明亮烛火下打开黑檀木盒。
一支光华剔透的玉簪,被雪青色丝绸层层包拢着,置放在名贵木盒里?。
阮朝汐听到了对面的细微动静,线始却终顽固低垂。除了刚进来?时的那?飞快一瞥,再没有抬头看第二眼。
灯光流泻如水,映照在她低垂的眉眼间。
荀玄微仔细观察对面之人的神色。跪坐下来?时刻意整理?得衣摆整齐,身姿挺得笔直,但绷紧的小巧下颌,红润下唇抿紧成一条直线,还是显露出心里?的不平静。
他的目光往上?,注意到她扎起了流苏髻的少女发式,乌发间一支极精巧的兔儿玉簪,一支牡丹金钗,在灯火下熠熠闪光。
“好精巧的玉簪。”他笑赞了一句,“可是阮郎从历阳城相赠的及笄礼物?”
阮朝汐的目光盯着飘摇紫色衣袂,嘴里?极简略地说,“是。”
荀玄微把打开的檀木盒放在案上?,往前推了推。
“你及笄那?个月,我原本打算回来?探望,已经在御前告了假。不想出了一件意外事?,被绊住整月,耽搁了你的笄礼。但赠礼是早已准备好的。”
他掂起剔透玉簪,把玉簪头镂空雕刻的兔儿图案展示给她看。
“说来?也巧,给你准备的及笄礼,和你长兄想到一处去了。你属兔,这支玉簪上?雕了十二只兔儿,各式各样,活泼乖巧都?有。望你喜欢。”
极罕见的通透玉质,搭配极精巧的雕工。乍看上?去仿佛一只可爱兔儿在月下捣药的镂刻图案,细看却是由十二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儿组成,每只小兔儿只有米粒大小,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荀玄微握着玉簪,轻声吩咐,“低头。”
麒麟纹蜀锦广袖柔滑如流水,拂过阮朝汐的脖颈,她纤细的肩胛瞬间绷紧,连呼吸都?不自觉屏住。
下个瞬间,微凉的指尖极轻地拂过她的发髻。她察觉了对方给她簪发的意图,倏然一转头,避开了光华剔透的玉簪。
执簪的手?停留在半空。
阮朝汐的喉咙又开始发哽,眼眶开始发热。但这回她有了准备,吸气?压住哽咽,尽量平静地开口,
“谢坞主的贵礼。我五月里?及笄,至今已经三个月了。这三个月里?,各家送了许多?的簪子,我手?边积累了十几只,每日轮换着用?,半月都?用?不完。”
说着,终于?抬眼,轻轻一推黑檀木盒,原样又推回去。
“极好的玉簪,雕工卓绝,赠我太过贵重了。恕不敢收。”
不等回答,已经从原地起了身,深深万福行礼,撩开车帘,在白?蝉震惊的神色里?下了车。
白?蝉候在车外,车里?对话囫囵听了个大半。她从身后赶过来?,脸上?带着细微的不安。
“十二娘留步。郎君的赠礼,怎能……怎能不受呢……”
“我并不缺什么贵礼。”阮朝汐打断她说。
她其实极少打断白?蝉说话。白?蝉陪伴她五年,她心里?把她当做自己的半个长姊。
但今日不知怎么,她心里?烦躁不安,某些浓重的情绪在寻找破口。她的声音大了些,少女清亮的嗓音在静谧山道里?传得格外地远。
“今日我带了贡品供物,出坞祭拜阿娘。已经提前祭告了日子,不好让阿娘等太久。”
阮朝汐提着裙摆,径直往自己马车方向去。白?蝉欲言又止,默默跟随身后。
姜芝原本坐在路边等候着,立刻起身跟来?,跟随到车边时才低声劝阻她。
“回去。郎君五年才回来?一趟,你和他闹什么气??回去说话,把积在心里?的话好好说开了。”
阮朝汐没理?他,攀着车后辕,试图自己踩镫上?车,高履踩了两下,还是没能上?去。
姜芝皱眉,“阿般,别犯拧性?。你——”
李奕臣从树下起身,直接把姜芝挤去旁边,问阮朝汐,“要登车?”
阮朝汐点点头。
李奕臣往旁边一蹲,“和你说了多?少遍了?登车喊我。你和我客气?什么。”
手?掌往上?抬起,把阮朝汐轻轻巧巧地托举上?车,阮朝汐坐进车里?,递过去自己的帕子,“多?谢李大兄。”
陆适之蹲在旁边瞧着,慢腾腾地起身走过来?,敲了敲车壁,叹了口气?。
“阿般,郎君五年才回来?一趟,今日多?半不是路上?巧遇,而是专程赶过来?的。你在车里?不见……这个,回去云间坞也会见的。你想想。”
阮朝汐轻声说,“那?就等回坞壁了再说——”
话还未说完,远方山道传来?一阵嘈杂动静,尽头处出现了几辆出行车队。
阮朝汐脸色微变。
荀七娘的车居然在这时候来?了。荀玄微的车队堵住她前路,五年未见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她情绪激荡起伏,差点把三岔口等候的约定给忘了。
阮朝汐想起她们昨夜窗下商议的‘偷龙转凤’大计,又想起那?句一语成谶的“想我们都?挨罚,除非三兄插翅膀飞回来?……”怎么会这么巧。
姜芝还在试图劝说她,“阿般,郎君在那?边在看着你呢——”他边说边回头,等他自己看清了荀玄微那?边的情形,声音却也蓦然顿住。
徐幼棠掀开车帘、把人送出之后,没有再阖上?车帘,而是直接卷挂侧边,袒露出烛火通明的车内情形。
荀玄微手?里?握着一只名贵的黑檀木盒,人倚在短案边,紫袖衣袂被山风吹起,白?玉色的指尖缓缓摩挲着坚硬的檀木质地。
低垂的点漆眸光抬起,隔着七八丈距离望向阮朝汐身影消失的牛车处,又看过车驾边围拢的数人。
那?目光并不凌厉,甚至因为唇边的清浅笑意而显得温煦。
但不知怎么的,被他直视的几人都?心神一震,几乎同?时低下头去。
他盯着阮朝汐的车,指尖缓缓摩挲着木盒,目光幽远,越过眼前山景车队,不知思虑到了何处。
燕斩辰就在这时从远处纵马回来?。
“郎君,车上?坐的是荀七娘,钟十二郎跟车护送。他们口口声声说要回荀氏壁,但仆等提出护送,七娘却支支吾吾,极力反对,十二郎的脸色也不大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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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荀玄微的思绪从遥不可及之处被拉回现世,望了眼荀七娘的牛车方向。
车布帘细微动了动,迅速从里?面落下,里?头惊慌的视线东躲西藏。
“数年未见,不上?前问好,反而心虚躲避……心中必有不可告人之事?。”他思忖着,无声地笑了下,“他们两个打着回荀氏壁的借口,其实另有所图,不巧被我们撞破了。”
随即吩咐下去,“徐幼棠,把十二郎和七娘分开,七娘带过来?。我单独问询她。”
“……”牛车里?的阮朝汐,车边猜出几分端倪的姜芝、陆适之,同?时无声地倒吸了口气?。
第39章第39章
云间?坞的两辆牛车被?编入了荀氏车队,部曲们盯紧车驾。
众目睽睽之下,荀莺初被?拎去荀玄微的车里,哭得眼?睛红红的出来;钟少?白想跑没跑成,被?扔进空车。
李奕臣等三人被?叫了过去。短暂时辰后,只有姜芝和陆适之两个?回来。
“郎君说我们奉命行事,无意为难我们,只需我答是或者不是。”
姜芝在车外无奈复述,“郎君第一句话,直接就说,‘十二娘和七娘密谋,借着出坞祭祀的日子,想绕道去历阳城。’我不知真假,支吾了几句,李大兄突然开口分辩说:十二娘并?不会进城。只在外头远远地?绕一圈,看了城墙模样就走。”
陆适之叹气道,“李大兄被?带走问?话了,只放我们两个?回来。”
阮朝汐手里的汤匙缓缓搅动着红枣羹。和荀七娘、钟十二的密谋,她确实只告知了李奕臣一个?。
这么快被?查问?到细节,应该是七娘那边撑不住招认了。
“都是我和七娘的主意,和你?们无关。我现在就过去和坞主说明,叫他放人。”她放下羹碗,起?身就要下车。
人却在车门边被?几个?部曲拦住。
“郎君吩咐,十二娘车内禁足,原地?思过。请十二娘无事不得下车。”
阮朝汐:“……”
牛车平稳缓行,跟车的部曲新添了一拨人,也不知驱车到何处。她掀开布帘往车外看,两边都显出陌生的陡峭山景。
白蝉这时才知晓了他们的密谋计划,又惊又怕,络子都没心思打?了,低声数落不止。
絮絮叨叨的数落声音里,阮朝汐掀帘看一眼?前方七娘的车,看不出里头什?么情况。她忍耐着白蝉的念叨,在牛车里合衣躺下,闭目装作小寐。
不断晃动的行车途中,困意渐渐上涌,她居然真的睡着了。
或许是心里不安稳的缘故,这场梦做得蹊跷。
猛然惊醒时,仿佛惊破红尘幻梦,于?昏昧中经历另一世轮回。
她眼?前浑浑噩噩,在梦中汗湿重衣,急促喘息着猛地?起?身,掀开布帘,窗外暮色浓重,天已经要完全黑了。
白蝉跪坐在她身前,担忧地?摸了摸她细汗晶莹的额头。
“十二娘可是做了极不好的噩梦?刚才一直听到你?在梦里呼吸急促,似乎还落了泪。奴正想着要不要把你?唤醒……”
阮朝汐抬手摸了把眼?角,梦里不知哭了多久,睫毛都湿漉漉的。她坐在原处,仔细回想了一阵,越想越晕眩模糊,柔白的指尖撑着眉心,“似乎是个?很长?的梦。但想不起?来了……”
噩梦的内容完全想不起?了。只依稀记得大片浓重的黑,自己在黑暗中剧烈的心跳和喘息,从心底升腾的难以言喻的绝望和悲伤。
白蝉递来重新温过的红枣羹,她喝了半碗,剧烈的心跳逐渐平稳下来。她问?起?了荀七娘。
“郎君同样罚了七娘禁足。”白蝉轻声细语道,“七娘的车被?许多人牢牢看着,不许她轻易闹出动静。刚才奴过去给七娘送红枣羹,七娘正哭呢。泪珠子一颗颗往下掉,奴瞧着有些可怜。”
阮朝汐低头喝了口汤。“钟十二那边……?”
“连同钟家几个?仆从,一起?关在车里。郎君吩咐下来,等这趟历阳城事毕,会把七娘和十二郎各自送回坞壁,再知会两家的大人知晓。”
阮朝汐彻底喝不下羹汤了,把汤碗放去旁边。
想想忽然又觉得哪里不对?,猛地?扭头追问?,“……历阳城事毕?什?么意思?”
白蝉忧心忡忡地?摇头,“郎君的原话,奴哪里知道什?么意思。只是刚才车马一路往西北疾行,眼?瞧着离历阳城越来越近,现在可不是就停在历阳城外?阮大郎君刚才来了,正在和郎君说话。”
阮朝汐立刻起?身,靠近车窗细木棂边,掀开一角布帘。
豫州第一大重镇:历阳城,在浓重夜色里显出雄伟轮廓。
天色已经晚了,城楼上亮起?灯笼。前方影影绰绰,站着许多出城迎接的人影。阮朝汐一眼?便瞧见了最前方的阮荻。
阮荻对?面,站着她熟悉的颀长?身影,玄色滚边的紫袍大袖在暮色大风中展开,意态闲适,谈笑晏晏。宾主两人已经交谈有一阵了。
阮荻担任历阳太守已经三年,历阳城内防务严厉整治过几轮,城内驻扎了众多阮氏部曲。
他这个?历阳太守,和刺史府里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平卢王同在历阳城内,两边达成了微妙的平衡,几乎不会同时出现在同个?场合。如今城门周围持刀防卫的都是阮氏部曲。
阮朝汐起?先抵触这位天上掉下来的长?兄。但五年来,阮荻待她亲厚,寒暑节气,关怀备至,得空了亲自探望,当真把她当做了自家幼妹。
人心是肉做的,时日久了,她心里寒冰消融,也渐渐起?了亲近之意,当真把他当做兄长?看待。
她撩起?一角布帘,遥遥地?见阮荻气色不错,笑容爽朗热烈,最近显然过得不错,安心地?放下了帘子。
不远处的一辆车传来咚一声响。声音不大不小,足以吸引所有人的注意。不少?部曲目光立刻转过来。
那是载了钟少?白的货车。
燕斩辰立刻快步过去查看。
众目睽睽之下,那辆货车居然晃动了起?来。
城下的阮荻瞠目瞧着。“那辆车里装着……”
荀玄微谈笑间?转身,睨向车的方向,“带了些京城行猎时猎获的野味来。都是活物,动静不小。”
士族出游行猎,将?捕获的野味活物馈赠友人极为平常,阮荻并?未起?疑。
他生性疏朗,不怎么在意这些小节,道谢几句就撂开了,改而询问?起?好友这几年在京城如何,怎么突然回了司州。
装载钟十二的牛车细微摇晃,咚咚撞壁之声不绝。
阮荻看得稀罕,慨叹了句,“司州过来至少?得七八日车程吧。可是临行前才打?的野味?至今活蹦乱跳。”
荀玄微淡笑,“赶路途中自投罗网,主动撞来的野味。刚刚捕获不久,确实活蹦乱跳。”
阮朝汐:“……”
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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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车里细微的咚一声。这回是荀七娘。燕斩辰又过去查看。
阮荻笑道,“究竟带来了多少?车野味?从简,你?太过客气了。”转身当先邀他入城,言语间?热情邀他参加城内的佛法大会盛事。
“城里那位殿下这几年安分不少?,彼此互不干涉。城东几处城门都是我的人,你?入城休整一两日无碍的。若是不放心,你?的部曲带五百入城无妨。若太多了,只怕会被?那位找借口弹劾。明日我带你?去寻那位会梵语的高僧。高僧佛法精妙,实乃盛会哪。”
“佛法大会之事不急。眼?下有一桩急事,需要在入城之前先办妥了。”耳边传来了荀玄微平和的嗓音。
“不知平卢王殿下可在历阳城内?我自京城远道而来,除了挂念旧友,登门叙旧之外,还从京城携带一道圣旨,要颁给平卢王殿下。”
平卢王三个?字出口,所有的交谈声,寒暄说笑声,细微的捶窗声,同时瞬间?消失。
阮荻瞠目站在原地?。
眼?见荀玄微竟不是在开玩笑,当真从袖中取出了黄纸圣旨,他抹了把脸,喃喃道,“好你?个?荀从简。”
转回身吩咐,“去一个?人去刺史府。京城有圣旨,速速通传平卢王殿下出来迎旨。”
——
平卢王元宸,和阮朝汐记忆里并?没有相差太大。
穿了紫袍公服,王爵玉带,如果说和当年城下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当年肆意如狼的眼?神,换成了如今假惺惺的寒暄微笑。
“多年未见,荀郎风姿灼灼,更胜往昔啊。”
“平卢王殿下同样风采过人。”荀玄微含笑致意,“犹记当年坞门下,殿下一身红袍如火,动如疾风,令人难以忘怀。”
元宸放声大笑。
“年轻时不懂事,到处乱跑。这几年懒得动弹了,就在城里喝喝小酒儿,听听小曲儿,抱着美人儿,偶尔听个?佛经。哎呀,最近城里来了个?会讲梵语的大和尚,佛经讲得精妙!精妙绝伦!我听大和尚说‘不净观’,美人如玉,不过是血肉囊皿。一场佛法听下来,怀里的美人儿都失了颜色,我回去就把美人儿杀了。果然是红颜白骨,皮囊而已。剥了皮囊,放干净了血,骨头瞧着都差不多。”
阮荻脸上顿时变色,露出欲干呕的表情,站在原处强忍着。
荀玄微泰然自若地?接了句,“佛家戒杀。恕下官直言,殿下的佛理还需精进。”
元宸纵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还是荀郎说话有意思。本王多少?年没遇到像荀郎这样的妙人了。哎,你?去京城这几年,本王怀念得紧。”
好容易笑完了,斜睨旁边脸色难看的阮荻。
“阮荻,别在本王面前整日挂了个?张锅底脸,瞧都瞧腻味了。你?放心,那天杀的美人是个?新得的寻常货色,不是你?心心念念记挂的崔家美人儿。崔家美人儿可是你?们士族公推的第一高门出身的稀罕货色,本王好容易才弄到手,怎么舍得杀了。崔美人儿被?小王养得极好,下次带出来让你?瞧瞧。”
阮荻忍着气道,“不必如此。下官并?无不敬的意思。殿下误会了。”
元宸还要说话,荀玄微便在这时从袍袖中取出一幅黄纸卷轴,吩咐身侧部曲,“掌灯。圣旨下。”
元宸嗤了一声,撩袍跪倒迎旨。
阮朝汐的耳边终于?清静了。
嘈杂声消失了个?干净,天地?间?只余下一道清冽嗓音,泠泠如山涧流泉,以极舒缓的语气逐句念出圣旨。
阮朝汐侧耳听着,逐句皱起?了秀气的眉头。
她并?不怎么熟悉圣旨的用词制式,虽然念圣旨的语气舒缓,但她听来听去,仿佛字字句句俱是严厉训斥言语?
斥责平卢王身在豫州,荒唐浪荡,不恤妻室。京城高门士族:太原王氏出身的发妻不到一年便病逝。
同样京城高门出身的续弦,竟然也在嫁过来半年内急病过世。导致皇帝在京城试图为他这个?幼弟再次议亲时,“群臣色变,寂然无声。”
但要说论罪,却也没有。洋洋洒洒数百字的训斥言语之后,最后轻轻落下:
“宜在豫州本地?,寻品望灼然之大族,良质贤淑之佳女,应备婚嫁事宜,再结秦晋之好。”
阮朝汐越听越惊异。
这五年里,平卢王在豫州安分了不少?,再未领兵攻破坞壁,她听得最多的不过是平卢王各处游猎的浪荡事。这厮居然成了两次亲,死了两任夫人?
平卢王的第三任夫人……要在豫州本地?大族里找?
她心里突地?一跳,想起?了比她大一岁、至今待字闺中的荀七娘。
指尖悄然撩起?布帘,递过担忧的一瞥。不远处荀七娘的大车安静下来。
灯火通明的城门下,平卢王被?当众骂了个?狗血淋头,若无其事起?身接旨,还能说笑几句,“这回怎的骂得如此之狠。这道圣旨,该不会是荀郎起?草的罢?”
荀玄微把圣旨两边合拢,交付过去,“圣上亲自口述,下官当日正好随驾,奉命草拟的圣旨,句句都是上意。对?不住殿下了。”
平卢王嘿笑,“小王天生命硬,克死了两任夫人,皇兄还逼着我娶第三任,何必催逼至此,小王心里有苦难言啊。荀郎,听闻你?精擅玄学命理,不如随小王去刺史府,给小王批个?命格?”
嘴里轻佻说着,抬手往后一挥,身后跟随的府兵将?领上前两步,做出相邀的手势。
阮荻,阮氏跟随出城的众多部曲,脸色齐齐大变。
阮朝汐无声地?倒抽了口气。对?面的车帘掀起?细缝,露出荀七娘惶然的眼?睛。
荀玄微抬手把黄纸圣旨往前递,元宸本能地?一把接住,就在这个?短短空隙瞬间?,徐幼棠和燕斩辰迅速提刀上前,一左一右挡在府兵将?领面前,毫不掩饰满身杀气。
荀玄微含笑推辞,“殿下误会了。下官略通玄儒清谈而已。批命云云,都是乡野谬传罢了。”
“嘿,荀郎不给小王面子。”
“不敢欺瞒殿下。”
两人在明亮火把下客套几句,荀玄微从容告辞,回身往阮荻处走来,元宸目光阴恻如狼,绕着城外不见头尾的荀氏车队和随行部曲打?量几圈,原地?捧着圣旨,转身进了城门。府兵们潮水般跟随进入城洞。
阮荻站在原地?半晌没动,用力搓了把脸。
阮朝汐放下帘子。自从平卢王出现,城下瞬息万变,短短几句交谈隐现杀机,她头一次遭逢这种场面,一颗心砰砰地?跳动不止。
她和白蝉互相看着,目光里都带着余悸,两人半晌没说话。
车轮缓缓滚动,向远离城门的方向驶去。阮荻带着阮氏部曲,沿着官道一路远送。
“天色已晚,原想留你?入城一两日,设宴洗尘,再好好叙叙旧。但没想到……今日会是这么个?局面。哎。”
远处城墙在夜色天幕下若隐若现,阮荻叹息回望,“毒蛇蛰伏洞中五年不出,出则噬人。之前是我大意了。今晚我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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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你?了,相逢有期。”
双方在车队护卫的空地?中央行礼告辞时,阮朝汐在车里站起?身。
白蝉惊问?,“十二娘要做什?么?郎君吩咐了,好好坐在车里,不要出去。”
“不下车。”阮朝汐果然并?未下车,抬高嗓音唤道,“长?兄。”
匆忙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片刻后,车帘被?人猛地?掀开,阮荻震惊的面容出现在车外。
“十二娘!刚才听着声音就像是你?。你?怎么坐在这辆车里,荀郎说这几车都是野味……”阮荻嘶了声,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惊疑回身看了眼?不远处的荀玄微。
时机紧迫,阮朝汐不想再计较什?么‘野味’之类的话头了,难得见一次长?兄,她只想当面道个?谢。
“我马上就走。”阮朝汐歪了下头,露出头上簪的兔儿玉簪,“多谢长?兄的及笄之礼,我很喜欢。”
阮荻绷紧的神色舒缓下来,在火把亮光下打?量她乌黑发间?的玉簪,目光里带了赞赏笑意,
“我就知道定然适合你?。不枉我花了大力气搜罗来。”
阮朝汐抿着嘴,冲他笑了笑。
她刚才在车里小睡,玉簪有点歪斜,阮荻怜爱地?替她扶了下簪子,叮嘱说,“历阳城里有那位凶神在,我也不好留你?。还好你?在车里未现身,原路快快回去。”
“长?兄在城内也小心,出行多带部曲。”阮朝汐放下了车帘。
马车后方的官道边,荀玄微停下即将?登车的动作,远远地?盯着这边兄妹言笑和睦的场景。
第40章第40章
阮荻送出了几里地,依依惜别,正要回程时,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转回来特意嘱咐。
“刚才城外的那道圣旨,你可听清了?最近多事之?秋,只怕会有乱事。等荀郎送你回去云间坞,你就留在坞里,近期莫出坞壁一步。”
阮朝汐点头应下。
夜色里,两辆牛车混在荀氏车队里,连夜翻山越岭,逐渐远离历阳城。
车顶逐渐响起了雨声。山间淅淅沥沥,下起了夜雨。
或许是下午睡了一觉的缘故,阮朝汐直到深夜也?毫无睡意。白蝉已经?撑不住合衣睡下了,沙沙击打车顶的雨声里,昏黄蜡烛灯火如豆。
前方?车辕坐处传来了姜芝的声音,他在和陆适之?低声议论。
“这条路不对。如果回返云间坞的话,应该从?刚才那条三岔路口往西边走?。现在怎么?往东走?了?”
“别惊动阿般,我去问问。”陆适之?跳下车,脚步匆匆远去了。
人不多时便回来,急促地唤姜芝,“燕三兄说车队往荀氏壁去。”
姜芝打了个喷嚏,声音闷闷地说,“不好?,郎君不放我们回去。今日之?事不会善了了。”
他以为阮朝汐睡着了,并未刻意压低嗓音,在滚轮行进声响里听得清楚。
“这次运气不好?,直接撞在郎君的手里,早上我见?郎君的眼?神就知道事不好?……等明日进了荀氏壁,我们要不要劝阿般去主动请罪?”
阮朝汐心里一沉,坐起了身。
“她请什么?罪?”陆适之?的声音说,“你觉得阿般的性子像是会自?己偷跑去历阳城玩的?多半是七娘想去,求到她跟前。这里没外人,我跟你小子说句实话,若不是撞到郎君车队,我们无声无息在城外转一圈,早回去坞壁了,什么?事也?不会有。”
“但现在就是撞上了。”姜芝的声音说,“我也?跟你小子说句实话,就算绕城一圈安然无恙回去,被郎君知道了,阿般还是得挨罚。罚的是什么??四个字,自?作主张。”
身下的牛车忽然一晃,车驾缓缓停下。
燕斩辰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夜雨山路难行,郎君下令,就地扎营,在野外过夜。明日清晨日出后再赶路。”
有一道脚步声走?近,车壁被人从?外头敲响。
“十二娘可睡下了?”
阮朝汐掀起了帘子,“何事?”
周围点起了驱逐野兽的火把。腾跃火光里,视野里出现一个眼?熟的黑檀木长盒,由?徐幼棠双手捧着递过来。
“郎君嘱托,将这个木盒交给十二娘。”不等阮朝汐开口说话,已经?直接将盒盖打开。
里面果然安静躺着一支晶莹剔透的玉簪。
最上等的和田玉,玉色通透如水,簪头雕刻了十二只活灵活现的兔儿。正是早些时候被她当面拒绝的那支及笄礼物。
“郎君的原话,送出的赠礼没有收回的道理。十二娘若喜欢便留着。若不喜欢,扔了,砸了,随便十二娘处置。”
活灵活现的兔儿玉簪杵在面前,阮朝汐愕然扶坐在车门边,几乎难以相信通传的是荀玄微的原话。
檀木匣往她面前催促地伸了伸。
徐幼棠站在车边,摆出不得准信不肯走?的架势,“请十二娘处置。”
阮朝汐烦恼地盯着玉簪。
这还是头一次她赌气不肯收礼,却被硬送了来。
精心准备的玉簪,毕竟是一份馈赠心意,怎么?可能扔了,砸了。
但叫她若无其事地收下戴起,她心里有疙瘩。
这么?多年?了,一次次地盼望和失望,她积攒的情绪太多了。
她的目光落在长木盒里的玉簪上,许久没动静。旁边的白蝉早已被惊醒,焦急地低声催促,“十二娘!”
眼?角传来火把晃动的亮光。阮朝汐抬眼?望去。
车队围拢成?护卫阵型,数十辆大车把载人的马车和牛车团团围在中?央,披甲部曲在周围来来去去。她的牛车距离荀玄微的马车并不很远。
车里映出烛光,熟悉的颀长侧影在伏案书写什么?。
五年?时光如流水,一千多个漫长日子过去,她已经?和五年?前大不同了,他却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
在她的心里,似他这般清雅出尘的人,就该以文人的手执笔握卷,就该身处于现在这样的平静场景里。
而不该是入夜后的历阳城门下,手执黄书圣旨,言语暗藏玄机,陷入一场不见?血的尖锐交锋。
这漫长的五年?,她在坞壁默念着‘骗人’,心情低落地听着每一年?的新年?爆竹声。
杨先生是她亲近的长辈,见?她每年?过年?时都郁郁不乐,坞里种种新年?欢庆盛事,新衣,美酒,饴糖,爆竹笑闹,其他童子人人欣喜雀跃,独她不能开怀。
杨斐看破几分她心情低落的缘由?,委婉劝她,郎君虽然人不能回来,但心里记挂她。阿般,你看,郎君从?京城给你送来了如此厚重的年?礼。承载着厚重心意哪。
年?年?从?京城送来的年?礼确实分量不少?,起先堆在西苑库房里,日积月累,她一个人名下的物件积满了大半个库房,后来实在装不下,又单独给她一个库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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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朝汐心里难受了,就跑去库仓里,打开一个又一个积灰的箱笼,从?一堆堆的绫罗绸缎、玳瑁珠玉里,试图看出京城寄来的记挂。
她佩戴起闪耀的金钗环佩,穿上代表着士族女身份的蜀锦长裙,试图从?物件里感受到来自?京城的记挂。
她不喜西苑的严苛教养,不喜沈夫人面对她时、仿佛雕琢名贵玉器般的打量眼?神。但京城的来信里说,她不可搬离西苑,她需要信赖沈夫人,接受沈夫人的教养。她强忍着照做了。
她一一照做了,京城寄来的信却还是越来越薄,变成?了寥寥两三行字。
所有人又异口同声劝她,郎君事务忙碌,虽然没空多写信,但心里是记挂着你的。
什么?是记挂。消失了行踪,背约而不至,无形无影的记挂吗。
但这世间似乎有另一套的衡量规则。属于这个红尘俗世的,可以用箱笼多少?,价值贵重,千里之?外借着霍清川口中?传递来的几句问话,虽然毫无内容但准时寄到的“安好?勿念”手书,就能体现出来、让所有人赞叹感慨的“难得的记挂”。
阮朝汐垂下了视线。她的性情随着年?纪长大而逐渐内敛,面上看不出心事。
她盯着名贵木盒里的剔透玉簪,看起来正在思考,只有藏在袖里的不自?觉握紧的纤长手指,隐约现出心头的纷乱。
她今晚见?识了官场交锋的可怕之?处,试图放下心底日积月累积攒的情绪,换成?世俗的角度,理智地思考荀玄微在京城的这五年?。
或许他真的深处旋涡之?中?,忙到夙兴夜寐。人在京城的这五年?,或许经?历了无声的刀光剑影。
她已经?长大了,不再是贪恋温暖陪伴的小孩儿了。计较是小孩儿才做的事,或许她确实不该再多计较。
她盯着檀木长匣好?一阵,直到徐幼棠露出观察探究的表情,这才抬手摸了一下簪头精致玲珑的捣药小兔儿,从?木匣里取出玉簪,随手放在身边矮案上。
“有劳徐二兄送来。”
牛车帘子放下了。
——
“十二娘接下了。”被团团护卫的林间空地中?央,徐幼棠在马车外如实回禀。
车里正在披衣书写公文的荀玄微停下了动作。
“如何接下的?”他隔着车帘询问,“可是白蝉在旁边劝说?接下时神色如何,极为勉强,还是厌烦,亦或是神色自?若,让你看不出心里所想?”
徐幼棠思索了一阵。
“白蝉确实在旁边劝了一句。但仆看来,并未起什么?作用。十二娘盯着玉簪看了不短时间,不知在想些什么?,仆看不出。表情……有些挣扎不定?最后还是接下了。”
“十二娘的情绪并不怎么?外露,神色间未表现出勉强,绝对谈不上厌烦,但也?算不上神色自?若。如果形容的话,唔……”徐幼棠想了半天,谨慎地用了个字眼?,“有些烦恼?”
“烦恼?”荀玄微若有所思,把字眼?重复念了一遍,紫毫笔架回笔山,转开了话题,“霍清川还在云间坞未归?”
“霍大兄两三日前上了云间坞,惯例会在坞里停留五日。此刻应该还在。”
荀玄微吩咐下去,“遣个人去云间坞,即刻把他召来。我有事问他。”
“是!”
烛光跳跃,映亮了荀玄微身前的书案。
清漆桐木案上,放置了一摞数十封的书信。显然有了不少?年?头,边缘卷起黄边,塞满了十几张信纸的信封撑开了口。
最上方?第一封的信封上,以稚嫩笔迹一笔一划端正书写着,“坞主敬启。”
荀玄微的指腹划过鼓鼓囊囊的信封,露出细微的怀念神色。
往下摸索,下面的书信越来越薄,直到最后几张,信封上的笔迹早已圆融大成?,清丽雅致中?呈现风骨,以一笔舒展的行楷,同样书写着:“坞主敬启。”
他随手抽出一张信纸,里面以行云流水的行楷笔迹,写下极冷淡的两三句问候。
“坞主敬启:
云间坞一切如常,安好?勿念。
朝汐”
几十封新旧书信在面前铺开,他的视线带着探究深意,从?厚薄不一的信封挨个掠过,试图越过五年?岁月,寻找出心中?疑问的答案。
“相隔五年?,性情大变。”
“这五年?里,她可是记起了什么??”
“……记起多少??”
玉簪贺礼被收下,木盒被徐幼棠带了回来,此刻就摆放在手边。
荀玄微凝视着面前打开的空木盒,抬起手,轻抚过盒底盛放玉簪的雪青色柔软丝绸。
对其他人亲厚,唯独对他冷漠。上辈子尝够的滋味,让他在今晚看到她对着阮荻展颜而笑时,瞬间想起了前世种种。
但她若想起了前世,绝无收下玉簪的可能。
白日里见?面闹了一场,她今夜如果继续坚决不收,扔了,砸了,反应越激烈,他越可以窥出几分真相。
她却又放软身段,收下了玉簪。出乎意料的举动,倒让他生出了许多思虑。
世间难得恒事,人心轻易生变。
究竟是真心冷淡。
……还是假意隐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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