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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第41章
清晨第一抹晨曦从天边亮起时,霍清川带着肩头露水,风尘仆仆下马,快步走到马车边。
“郎君有何吩咐。”他在车外俯身?行礼。
车帘并未掀开。荀玄微的声音隔帘询问,“前些日子遣你送信入云间坞,那封信可当面送给十?二娘了?”
“已经当面交给十?二娘了。”
“她可是?未拆看?”
霍清川一怔。他蓦然想起,荀玄微确实叮嘱过,务必要阮朝汐当面拆看。但阮朝汐收到信当日,只?把?信捏在手里。
后?来他当面递交了金簪礼物,两人闲谈起日常,话题便被轻轻扯开了。
“十?二娘说……”霍清川迟疑道?,“她会拆看。”
“我在信里写明了,近期历阳城内局势不稳,或有异动。她若拆看了我的信,还会和七娘、十?二郎串通胡闹,三人不声不响跑去?历阳城外?此事你可知情?”
霍清川一惊,立刻撩袍跪倒。
“仆……仆隐瞒郎君,罪该万死。昨日十?二娘出坞半日后?,遣人往仆的屋里送来一封信。仆以为历阳城里有阮大郎君坐镇,车马不入城,只?在城外转一圈,看看城墙应该无妨……仆立刻就去?把?她找回!”
“不必找了。人从历阳城外带回来了,就在车队里。她的书信给我。”
送进来的书信摊开,荀玄微在晨光里翻看着。
熟悉的清丽行楷字迹,写满了两张信纸。开头规矩地写“霍大兄敬启”。中?间连姓氏都去?了,亲昵地称呼“大兄”。
信里写明她带七娘去?看一圈历阳城即返程,请求霍清川若察觉她晚归,只?装作不知,不要捅去?二郎君面前。
荀玄微的指尖划过‘阿般’二字署名,对着洋洋数百字的手书,冷淡地吩咐下去?。
“不必跪在我这处请罪。现?在去?找十?二娘,把?她给你这封信的下落告诉她。有胆气?替她隐瞒,先想一想自己有没有本事瞒得住。”
——
阮朝汐这夜睡得不甚安稳。
不知何处来的噩梦铺天盖地,只?要睡下就惊醒,她接连几次在黑暗里惊坐起身?,压抑着喘息,抹了把?眼角渗出的水光。
好容易熬到天光亮起,白蝉端来了温水,她起身?洗漱完毕,有人敲了敲木窗,姜芝道?,“刚才郎君传话,叫十?二娘过去?说话。”
姜芝的声音绷紧,隔了片刻又说,“七娘和十?二郎已经被召去?了。等下你过去?时,注意些言语,莫要忤逆了郎君。”
阮朝汐掀开帘子出去?,“我晓得——”
迎面看见一个本不该出现?此地的人,她的后?半截话语蓦然顿住了。
霍清川坐在车边,疲惫地按着眉心,枝头雨水沾湿了肩头衣襟。
阮朝汐只?觉得脑海里嗡一声,下车差点踩空。陆适之眼疾手快,把?她扶住了。
阮朝汐握住长裙摆,跳下车去?,和霍清川并排坐在一处。
“霍大兄。”
她的声音因为压力而失去?了清亮,“你怎么来了。是?不是?……是?不是?我昨晚没回去?,连累了你。”
霍清川侧过身?来,看她一眼。“不,是?我连累了你。阿般,你给我的信……我交付给郎君了。”
阮朝汐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多谢霍大兄告知。”
“……你不怪我?”
“反正已经被当场抓了。多一封信而已,还能?坏到哪儿去?。”阮朝汐对着东边的朝阳吐了口气?,“我刚才吓坏了,怕连累了你。”
霍清川绷紧的神色放松下来。留意到少女发间的牡丹金簪,他的眉眼又舒展了几分。下一刻却又催促她,“怎么还戴着?快摘了。”
阮朝汐摇头不肯摘。
“你们的赠礼,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东西。我偏喜欢戴着。”
霍清川无奈,简短地说了句和姜芝类似的话,“郎君心情不好。过去?应对时注意用词。”
除此还额外加了句,“若是?当面问起你是?否拆看书信之事。如实地说,不要欺瞒。郎君最不喜欺瞒。”
夜里刚下过一场雨,山地泥泞不堪。阮朝汐见他衣摆沾了泥,伸手去?扶他,“霍大兄,去?换身?衣裳。”
霍清川摇摇头,不急着起身?。
“赶快过去?吧。我刚才见七娘和十?二郎都过去?了。莫让郎君久等。”
——
枝干虬然伸展的大松树下,被仔细打扫干净,清出一片空地,树荫下摆放了三个细簟席。部曲披甲护卫四周,远远地清了场。
荀莺初和钟少白两个并排跪坐在树下簟席处。
夜间下过了一场急雨,地上湿哒哒的,清扫过了一遍泥泞。
但山间免不了细砂石,荀莺初隔着一层细竹簟跪坐,膝盖被咯得又疼又麻,听到阮朝汐过来的脚步声,抬起脸,露出要哭不哭的脸色。
阮朝汐瞄见了荀莺初身?侧空着的竹席,不声不响走过去?,跪坐在荀莺初旁边,三个人一字排开,摆出等候挨训的姿态。
荀玄微已经到了,端雅地跪坐在三人对面。面前小石锅架起,锅里煮着酪浆,弥漫出奶香。
他拎起盛满酪浆的小壶,给每人面前的浅碗里依次倒了一杯乳色酪浆。
荀七娘和钟少白摸不着头脑,怀疑地互望一眼,闷不吭声地喝起酪浆。
阮朝汐在来路上已经想好了,她双手奉起酪浆,抿了一口便放开,抬起脸说话。
“这次意外的起因,是?我主使。”她简短地道?。
身?边两道?惊诧的视线齐齐望过来。
“借着祭奠阿娘的机会,我想去?历阳城外看看,当日去?,夜里回。七娘原本不想去?历阳城的,被我强拉过来充数。十?二郎原本是?不想来的,是?我求了他护卫。总之,都是?我的过错。”
阮朝汐一口气?说完,低下头,长长地吐了口气?,
“要罚……罚我一个就好。”
荀七娘听到一半就明白了阮朝汐的意图,内心极度感动又极度内疚,泪眼朦胧之下,冲动地挽住她的手臂。
“不,三兄不要罚她!原本就是?我的主意,十?二娘不想去?的,劝了我好久,都是?我吵着要去?。要罚的话,罚我一个就好!”
她才说半句,阮朝汐就心知不好,拍了她一下,以眼神示意她别说了,再说下去?一个都跑不掉。
但荀七娘不管不顾,摆出有难同当的气?势,把?责任揽回自己身?上。
两个少女无声互瞪,钟少白挺直了胸膛,往前行出半步,摆出袒护的姿态,“外兄不要和他们两个小娘子计较。罚我一个就好。”
荀玄微睨过去?一眼,没搭理他。
酪浆是?给面前三个少年?少女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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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的,他自己面前放一碗清茶。
如今佛学兴盛,清茶醒神明目,是?佛门钟爱物,流传大江南北。北地用茶的人没有江南多,荀玄微是?少数喜爱清苦茶香的。
他抿了口茶,幽深眸光抬起,挨个望过去?,荀莺初和钟少白撑起来的气?势立刻低落了三分,左右避开视线。
“一个家中?幺女,一个家中?幺子,一个在云间坞里避世不出。说起来都是?不小的年?纪,该长大了。”
荀玄微顿了顿,先问荀莺初,“方才城下的圣旨可听到了?”
荀莺初点头,“听到了。”
“圣旨督促平卢王续弦。平卢王三年?连丧两妻,京城士族无人愿嫁女,这回挑的是?豫州大姓。颍川荀氏女,颍川钟氏女,陈留阮氏女,皆在挑选之列。莺初,你身?为荀氏大宗嫡女,年?岁合适,出身?堪配,可愿嫁入元氏皇家,为平卢王妃?”
荀莺初呆滞片刻,忽然反应过来,吓得眼泪都出来了,连连摇头摆手。
荀玄微始终挂在唇边的浅淡笑意直到现?在才散了。
“历阳城可是?好玩的?”他冷淡问她,“我送你回荀氏壁,你可会再偷跑出来?”
荀莺初惊得嗓子都哑了,赌咒发誓,“我一定半步不出坞门!”
荀玄微却完全?不为所动,喝了口清茶,继续说下去?,“等你回荀氏壁后?,家里会尽快给你议亲。你的嫁妆早已备好,只?等议定人选,选好佳期。七娘,你很快要出嫁了。”
荀莺初呆在原地,脸上一片空白,隔了半晌,才迟钝地眨了下眼,两滴眼泪滚落下来。
她‘哇’一声大哭出声,捂着脸就要往外奔,阮朝汐急忙起身?,“阿媗!山道?陡峭,小心失足跌下山崖!”
阿媗是?荀莺初的乳名,如今已经几乎没有人叫了。
荀莺初趴在阮朝汐的肩头放声大哭,女婢们远远地守候在车边,露出担忧神色,却又不敢靠近。
阮朝汐转过头去?,借着清晨微光,仔细观察荀玄微此刻的神色。
她吃够了信赖他的苦头,并不完全?轻信他说话,试图从神色间揣度出几分言语的真假。
但荀玄微的情绪向来不外露,此刻神色一片无波无澜的平静,丝毫看不出什么。
看不出什么,只?能?凭着一点细枝末节揣摩。
“何必吓唬七娘呢。”阮朝汐抱着哭到几乎背过气?去?的荀莺初,“她家里原本就在议亲了。她的年?纪到了,就算没有平卢王的事,出嫁也是?一两年?内的事。何必刻意把?两件事绑在一处,加以逼催,惊吓得她从此半步不敢离开坞壁。”
荀玄微在树下啜饮了一杯清茶,不置可否。
荀莺初猝然受了极大的惊吓,痛哭了一场,身?子软得站立不稳,阮朝汐扶着她往远处牛车方向行去?,女婢们冲过来迎上,低声安抚不止,搀扶着小主人回牛车里。
荀玄微放下茶杯,视线往左转,停在钟少白身?上。
钟少白的脸色并不比荀莺初好多少,双拳不自觉地握紧。
“得了十?二郎仗义相助,今日若不是?迎面撞上,十?二娘和七娘的车队就要顺利到历阳城外了。”
荀玄微说话的语气?虽温和平缓,言辞尖锐如刀锋,
“两位青春姣美、正当年?华的高门小娘子绕城游玩,倘若被历阳城中?的平卢王得知,他正好接旨要在豫州找寻第三任夫人。你觉得平卢王殿下能?做出什么事来?”
钟少白咬牙道?,“我们不知圣旨之事!”
“不错,你们还小,家里许多事瞒着你们,只?和你们说,轻易不要出坞壁。世道?动荡,人心险恶,躲在坞壁里偏安一隅,你们想不到世间有多少龌龊事,难道?龌龊事就无人做了?”
钟少白的脸色猛地涨红,捏紧了双拳,想要反驳,却又不知如何应答。
阮朝汐目送荀莺初进马车,转身?走回树下,端正笔直地跪坐回自己的簟席位置,视线低垂看地,冷静地接过话头。
“这世间有众多恶人,犯下众多龌龊事。我们既不是?恶人,又从不做龌龊事。如今恶人就在历阳城内肆意横行,坞主昨晚见了恶人,什么也未做,当面只?是?和他虚与?委蛇,谈笑风生;回头却斥责我们,说我们不该出坞壁。仿佛世间恶人横行,我们遭遇了恶事,都是?我们之错。”
她口齿清晰而冷静地说,“我不服。”
钟少白转身?过来看阮朝汐,眼神灼灼闪亮,这回是?激动的脸上升起一片绯红。
“我也不服!”
荀玄微喝茶的动作停在半空中?,顿了顿,摇头轻笑出声。
“平日里不言不语的,一张口就是?好辩才。”
他的视线转往左,注视在阮朝汐身?上。
“世间恶人横行,恶事不断,你怎知我什么也未做?”
阮朝汐把?头偏去?旁边,不吭声。
做了什么?她心里说。
“十?二娘是?个心里有定见的,轻易说动不得。因此我在信里特意和你把?历阳城的情形说清楚,你却依旧来了。——是?没拆看,还是?看了,不信我之言?”
阮朝汐深吸口气?,豁出去?地说,“没拆看。”
荀玄微起身?,脚步走过她身?侧。
绛紫滚边大袖拂过她肩头,秋日清晨的山风呼啸而过,带着山里的寒意。他停步问,“为何不拆看?”
阮朝汐低着头,这回死活再不肯吭声了。
身?侧的人没有再追问下去?,走开了两步。
声音温煦如常,但话里话外寒意入骨。
“平卢王不会轻易择妻。他是?草莽豪强出身?,厌恶士族入骨,两任上品高门出身?的王妃嫁给他不到一年?都殁了,原因他自己最清楚。为了那两桩人命,他得罪了不少人,至今回不去?京城。”
阮朝汐听出话背后?的深意,吃了一惊,蓦然抬起视线。
荀玄微继续语气?平和地跟她说,“如今他人在豫州,过得还算逍遥。何必议定了豫州高门大姓女,给他自己套上枷锁?七娘的家世品貌,堪配他的王妃之位,但他多半会找借口推辞。”
这就是?默认之前对荀莺初的那番言语,是?刻意吓她了。
阮朝汐低着头,正思忖着,耳边却又传来极平静的一番言语。这回是?说给她听的。
“但是?十?二娘,你和七娘不同。你是?陈留阮氏的旁支女,虽然出身?高门,但司州那支的房望[1]远不如豫州这支。似你这般不上不下的身?份,又生得过于?出众,落到了平卢王手里,他可以正大光明把?你掳走,辱了你,却又借口你身?份不配,只?给你一个姬妾名分,陈留阮氏亦无可奈何。”
阮朝汐默然听着,只?觉得呼吸发紧,渐渐喘不过气?。
夜色中?惊鸿一瞥的历阳大城,城下紫袍玉带的平卢王,黑压压潮水般的府兵,仿佛出现?一张无影无形的大网,将她网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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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心猛地一痛,她低头去?看,刚才不知不觉时竟掐破了,一抹血迹出现?在掌心。
她生得肌肤白皙,手掌那抹血色显得格外显眼,落在身?侧钟少白的眼里,脸色都变了。
钟少白冲过来挡在阮朝汐面前,“外兄!你何必……你何必!你吓着十?二娘了。”
荀玄微的目光转去?阮朝汐的衣袖处,瞥过迅速蜷起的掌心,视线又移开,并不说话。
阮朝汐把?手背到身?后?,“没有。”
她示意钟少白让开,“多谢坞主告知真相。我没那么容易被吓到。”
“很好。”荀玄微站在五步外,大半个人陷在山崖阴影里,侧身?遥望着远山雾色,神色看不分明。“那就继续听我说。”
“七娘议亲之事,暗中?已经筹备不少时日。十?二郎,你和七娘青梅竹马,你的品貌、出身?、年?纪,都堪为佳选。荀氏壁、钟氏壁两边正在堪舆八字。”
钟少白猛吃了一惊,脸色倏然涨得通红,又很快转为苍白。
“你们一个十?七,一个十?六,心性未定,原本两边都不着急。但因为这次平卢王的意外,只?怕要加速准备起来了。”
荀玄微淡淡说,“还站在这里作甚。七娘在车里哭了许久了。你过去?看看她。”
钟少白原地连着倒退三四步,压抑地转过身?,抬手抹了把?发红的眼角,大步走出去?空地。人却并未去?七娘马车探望,直接奔回自己的车,粗鲁甩下了车帘子。
阮朝汐独自站在松树下,望着钟少白奔远的背影。
荀玄微走近半步。
“后?面还有。想听么?”他平淡提醒一句,“出了坞壁庇护,外头正在发生的许多事,都是?不怎么动听的。”
阮朝汐不自觉地捏了下掌心。掌心生疼。
“想听。”她深深地吸气?,呼出,“坞主请说。”
“你果然长大了。心有主见,辨析分明。”荀玄微道?:“我说过,再叫坞主不妥当。换个称呼。”
阮朝汐微微一怔。荀玄微此刻的声线听来不似平日的和缓温煦,声线低而冷冽,显出几分陌生。
阮朝汐表面的神色看不出异常,衣袖里藏着的指尖往下,不安地捏了捏衣角。这是?她习惯的动作,不想却摸到了一小截硬玉石,怔了一下,反应过来,是?自己放在荷包里的玉簪。
她昨晚收下了那支及笄贺礼的玉簪,在灯下仔细看过一遍米粒大小的十?二只?玲珑小兔儿,把?玉簪收进了腰间荷包里。
她指尖来回捏着玉簪,立时想起昨夜城门下的那场不加血的交锋,又想起了自己和七娘无意中?闯入历阳城一摊浑水,替荀玄微此刻的不寻常找到了合适的理由?。
或许正如霍清川提醒的,他确实心情不佳。
想到这里,阮朝汐紧绷的眉眼和缓下来。
今日为了维护好友,她当面顶撞得已经足够了。荀玄微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毕竟和其他人不同。
她收敛自己心头苏醒的小兽般的本能?尖锐,没有再试图顶撞他。
想了想,谨慎地换了个周围人都用的称呼,“郎君。”
不过换了个寻常称呼,不知为什么,阮朝汐却感觉对面的视线倏然锐利起来。她感觉自己瞬间被那道?目光扎穿了几百个窟窿。
阮朝汐按捺着快步退走的念头,避开那道?目光,忍着没露出惊愕神色。
说旧日的坞主称呼不妥当,叫她换个称呼,她顺从地换了。
她又做错了什么,被他用这种寒凉眼神盯着?
荀玄微站在她面前,眸光如寒星,常见的温煦笑意散得干净,耳边听到“郎君”的那个瞬间,注视的目光甚至带着陌生的一股尖锐锋意。
“好称呼。”他当先往马车方向缓步行去?,“此地不方便。进车里说话。”
第42章第42章
护卫部?曲都?被全数清场,只留燕斩辰和徐幼棠两个不远不近地守着车驾,阮朝汐撩起车帘,弯腰进了大车。
一进去就感觉眼前格外的?亮。几案上点?起两盏铜灯,一左一右放置在靠近她坐处,她在明?亮灯火里跪坐。荀玄微坐在靠里暗处。
两人之间隔着一条黑漆矮案,对峙般的?静默气氛让人不安,她开?口催促,“郎君找我来说何事。”
“换了个称呼,越发的?疏远了。”荀玄微进了车,声线恢复了舒缓,刚才片刻的?冷冽尖锐仿佛是个错觉。他噙着清淡笑意,神态自若地换了称呼。
“这几年到底怎么了,朝汐。沈夫人说你小时候懂事听话,越长大反而越不服管教。前几月不声不响地去了阮氏壁,临行登车了沈夫人才知晓。回来直接搬出了西苑。说说看,谁给你委屈了?还是说你在云间坞过得?不好?”
“没人给我委屈。我在云间坞过得?好。”阮朝汐冷静分辩,“我只是及笄成年了,有些事可以自己拿主意。”
“及笄成年了,雏鸟翅膀长成,想要?展翅高飞了。”
带着几分感慨,荀玄微再度唤了她的?名。“朝汐。我特意寻了傅母前来教养你。她在我母亲身边跟随二十?余年,便是去宫里教养公主也足够了。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这么多年精心?教养,也压不住你骨子的?野性?”
这是阮朝汐头一次从他口中听到“野性”这样形容她的?字眼。她愕然抬眸,又很快低了下去。
“沈夫人的?教养,桩桩件件我都?记着。”阮朝汐端正?地跪坐在他面前,纤细的?脖颈扬起,仰头望着对面的?郎君。
无论是端正?的?仪态,轻缓平和的?声调,丝毫不乱的?衣摆,自然叠放的?双手,无处不体现?着这几年来的?精细教养。
但荀玄徵的?视线望过来时,并未如她所想,审阅她的?教养仪态,而是落在了她的?发髻上。
娇俏的?少女流苏髻上,插着一只兔儿发簪,一只牡丹金簪。
他身往前倾,越过矮案,抬手从她发间拔下了兔儿簪,借着明?亮流泻的?灯光,垂眸打量发簪上雕刻的?兔儿拜月图案。
阮朝汐吃了一惊,本能地抬手去摸自己发髻,乌发间的?玉簪真的?被抽走了,连一声告知都?没有,她惊愕地微微睁大了眼,
“你倒是信任阮郎。”荀玄微掂着阮荻的?及笄礼物,在灯下打量着。
“他也确实?对你不错。但阮氏族人众多,你已?经及笄,至今未入阮氏壁。当然有你自己不愿去的?原因,但阮郎并未坚持接你去,因为阮氏各房意见分歧,人心?不齐。并不是所有人都?赞成接一个流落在外多年的?小娘子入阮氏壁,你要?多留意了。”
阮朝汐确认簪子不在了,慢慢放下手,重新?交叠在身前。但阮荻赠送的?兔儿发簪是她极在意的?礼物,她忍不住飞快地瞥过对面一眼。
暖玉色的?指尖正?在慢悠悠地把玩着发簪,并没有交还的?意思。
“多谢郎君告知,我会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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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之后,我立刻回云间坞,再不出坞门一步。但之后,郎君对我……不知有什么安排?”
“我对你能有什么安排。”荀玄微继续云淡风轻地打量着兔儿发簪,“你是阮氏的?人,我不过是个阮家的?外姓好友罢了。你该去问阮郎,他对你有何安排。”
阮朝汐并不怎么信他说的?话。
“这么多年,我都?住在云间坞里,受荀氏庇佑。我的?前路……长兄会来和郎君商量的?。”她轻声说。
“你倒是敢说。”荀玄微笑了笑,出乎意料地承认下来。
“猜想得?不错。你从小借住在云间坞,受我傅母的?教养长大。虽然冠着阮姓,阮家不敢独自做主。五月你及笄,六月你阮家长兄的?书信就到了京城,和我商议的?,正?是你将来的?议亲诸事。”
“……”阮朝汐凝神细听着。
荀玄微说到此?处,停顿须臾,把拜月兔儿发簪搁在案上,却换了个话题。
“早上给你送去的?簪子,你没有扔了,砸了,反倒顺从收下,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如今想来……收了我的?簪子,是在替你自己的?前程打算了。这几年长进了不少。”
阮朝汐不太明?白荀玄微这番言语。意有所指,似褒似贬,乍听像是夸奖,仔细咂摸又不对。
话里话外的?意思,仿佛她理应扔了、砸了玉簪,才符合他的?期待,不砸簪子倒是做错了什么。
她思索着,实?在难以理解,不免显出几分困惑神色。
“好好的?赠礼,为什么要?扔了,砸了?”
她今年及笄不久,虽说已?经到了婚嫁的?年纪,眉宇间稚气尚存,茫然抬眸的?时候,眼睛乌亮柔和,带着疑惑不解,眼神几乎是柔软的?。
昨晚城外,她虽然外表保持着镇定,其?实?被平卢王的?狠厉善变惊吓得?不轻。
荀玄微在城下短短几句交锋瞬间受到的?真切威胁,让她意识到,世事无常,风险多变。
人既然好好地站在面前,还有什么比见面更好的?事呢。
她不再想计较心?里那?点?小小的?委屈和难过了。
荀玄微相赠的?十?二兔儿玉簪并不是被她随手放进荷包里的?。她昨晚其?实?想了不少。
阮朝汐低头从荷包里把簪子翻出来。
“郎君的?簪子,我收下了。七娘和十?二郎今日过得?不好,他们都?知道错了,可不可以不要?再罚他们了?”
她摸了摸簪头精致的?捣药小兔儿,身体向前倾,双手奉上玉簪,微微偏了下头。
那?是个妥协的?姿势。示意对面的?人可以接过玉簪,替她簪在发上。
荀玄微今日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车内的?灯盏刻意挪了位置,放置在靠近车门处,阮朝汐跪坐在灯火通明?的?亮光里,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他不动声色,细致观察她每一处的?细微神情,揣摩着她每句话里的?真心?假意。
直到此?刻,阮朝汐上前倾身,双手递上了玉簪,他终于流露出少许惊讶,视线从她脸上移开?,在剔透十?二兔儿玉簪上转了一圈。
起先带着惊讶意外,又带了些思索,随即莞尔失笑。
“今天又打的?什么主意。”
阮朝汐捧着簪子,等候了片刻,没有人接过去,她讶然抬头上望。
因为灯火挪去了门边,亮光照不进车里,荀玄徵侧坐在暗处,大半个人陷在暗影里,神色看不分明?。只能看见他衣袍上银线暗绣的?麒麟纹,映着细微银光。
他托着茶盏的?姿势没有动,对着奉到面前的?精致玉簪,啜了口茶。
“刚才的?话没有说完。我见沈夫人信里说,你勉强还能听我的?劝。桩桩件件的?不妥当处,还是按照我信里的?叮嘱一一去做了。仔细花些时间,还是能教养过来的?。只是,规矩易学,天性难改。你极不喜欢学西苑的?教养规矩,纵然处处学得?妥当,终归野性难驯。”
这是阮朝汐第二次听到‘野性难驯’。她很不喜欢这样的?形容字眼。
“我不喜欢西苑。”她盯着眼前跳跃的?烛火,眼眶又有些发热,“不可大声说话,不可跑过庭院。遵守女诫,规行矩步,环佩不动。我一点?都?不喜欢那?些教养规矩。”
一声瓷器轻响,茶杯放下了。
山风盘旋着掀开?车帘,吹过麒麟银纹的?衣摆,人影在灯下晃动,暗处看不清郎君的?轮廓。
耳边只有熟悉而陌生的?嗓音,以平静到淡漠的?语气,一字一句质问她。
“既然不喜欢,为何不反抗?为何不当着沈夫人的?面大声说出你的?不喜?为何不联合其?他人,把沈夫人赶出去?不想给我写信,为何还要?敷衍,不索性直接断了通信?写给你的?手书,你不想拆看,为何不当着霍清川的?面直接撕了我的?信?”
阮朝汐震惊地听着。起先还要?张口分辩,后来越听越混乱茫然。
何至于此??
为什么他会如此?想?为什么他以为她会去做这样的?事?
但荀玄微想得?更多,质问得?更多。
“恨我,恼我,疏远不肯理睬于我,拒了我赠送的?簪子,于你理所当然。然而区区一日之内,早上还表现?得?决绝,到了晚上就改变主意收下簪子。”
“放软身段,主动妥协,摆出柔顺姿态,要?我簪在发间,只为了讨个好前路?值不值得??”
“这么多年,你长进在何处?韬光养晦?虚与委蛇?”
跳跃的?灯影下,荀玄微放下茶盏,却还是不接她奉到面前的?玉簪。盯过来的?视线里带着陌生的?打量。
“想清楚了再说话。”因为话语简短,语气格外冷冽,“好好回答我。”
阮朝汐茫然跪坐着。
想清楚什么。回答他什么。
收了他的?簪子,要?他帮她簪上,为什么他反倒更为不喜?
她想不出缘由。
心?神混乱之下,一个没留神,手里一松,簪子竟然失手落下,掉在木板上,咕噜噜滚到了旁边。
清脆的?撞击声传入耳中,阮朝汐心?头一震,急忙俯身捡起,仔细查验。
越精致的?物件越经不得?摔,玉簪头以细致刀工雕刻了十?二只兔儿,果然有一只玉兔的?尾巴裂了。
她蹲在地上,摸着裂开?的?玉兔儿,原本被压下去的?委屈忽然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
她大概是天底下第一个被人强塞了礼,顾念着对方心?意勉强收下,却又被追问为什么收礼的?人了。
哪有这样的?事?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
阮朝汐掌心?攥着玉簪,摔裂的?兔儿尾巴映在她眼里,她蹲在地上不肯起身,啪嗒,一滴泪掉在地板上。
“昨日不肯拿簪子,是因为心?里计较!说好了每年新?年告假回来,五年未回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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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朝汐抱着摔裂的?簪子,委屈地声音都?在发颤。
“晚上看到平卢王凶恶,想通了,五年才回来一次,不想再和郎君计较了。你又和我计较什么!”
面前的?审视冷意倏然散去了。
荀玄微无言往后坐,目光落在面前微微颤动的?双髻处。少女蹲在地上动也不动,摔裂的?兔儿玉簪被她攥在掌心?,衣袖遮掩了全部?面容表情,以防御的?姿态抱住膝盖,泪水无声溅落木板。
他哑然看着柔白掌心?里紧攥着的?玉兔儿。
阮朝汐压抑着喉间的?声音。
五年来积攒的?委屈,一次次新?年的?等待不至,刚见面就闹出的?不快,种种情绪积累了太多,早已?过了山火爆发的?时期,只剩下闷烧后的?余烬。
她双手抱着膝盖,手掌里紧攥着摔裂的?簪子,少女娇俏的?流苏髻微微晃动,把头深深地埋在手臂里。
烛火倏然晃动起来。对面的?人执烛台起了身,倾身靠近,温热的?手掌安抚摸了摸她的?头。
声线恢复了往日的?温煦和缓。
“是我想岔了。我原以为……”
荀玄微试图从她紧握的?手里接过玉簪,轻轻扯了两下,阮朝汐死活不肯放手。
他把烛台放在近处,撩开?衣摆,也蹲在她面前,把之前抽走的?阮大郎君相赠的?兔儿拜月玉簪子交还,依旧簪在浓密乌发间。
阮朝汐剧烈地扭了下头,手臂空隙间露出发红的?眼尾。
荀玄微又去拿她紧攥的?玉簪,指尖覆着她握紧的?拳头,她起先不肯放,他力道极轻地往外掰,极好声气地哄她,“让我瞧瞧摔裂了何处,摔得?厉害不厉害。”
阮朝汐的?手微微一松,这回拿出来了。
荀玄微在灯下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展示给她看,“摔裂的?尾巴不注意看并不明?显,只有转过特定的?角度才能看出细裂纹。”
他将莹光剔透的?十?二兔儿玉簪重新?簪在阮朝汐的?发间,轻声哄她。
“你先戴着,过两日我寻个更好的?簪子来,我亲自替你雕一支兔儿。好了,阿般,是我不对,莫哭了。”
第43章第43章
车队于傍晚到达荀氏壁。
从京城一?路疾驰回豫州的车队,并未事先告知荀氏壁,在坞门下耽搁了不少时?辰。守卫部?曲慌张回禀,几?个荀氏子弟匆匆赶来,大开了坞门。
车队有序进入敞开的坞门,阮朝汐在车里端正坐稳。
耳边传来李奕臣和陆适之、姜芝两人的低声交谈。
“郎君刚才吩咐,我们的牛车不停,十二娘不必下车,直接入清源居。”
李奕臣回来了。
她早上被召去荀玄微的马车里,摔了簪子,伤心哭了一?场,红着眼睛回车坐下不久,李奕臣就被送回来了。
霍清川换了身干净衣袍离开车队,云间坞三位家臣照常跟车,一?场问责到此戛然而止。
只有阮朝汐自?己,握着不仔细看?不出裂痕的兔儿簪子,低落的心情持续到了进荀氏壁。
这五年来,荀氏壁她来过两三次。荀七娘极力邀请她常住,但她每次都住不到半个月便告辞离去。
她实在不大喜欢荀氏壁。
位于平缓丘陵地的荀氏壁,规制和云间坞大为不同,规模大了许多,规矩也严苛许多。
荀氏大宅,世代聚族而居,房梁鳞次栉比。她第一?次坐车进坞时?惊鸿一?瞥,感觉至少有几?百间屋舍,几?十处跨院,曲廊蜿蜒,望不到尽头,处处都是低头垂手避让的家仆奴婢。
阮朝汐的牛车直入清源居。这是荀玄微少年时?在荀氏壁的住处,一?处极疏阔的院落。
这里和云间坞截然不同。布局处处雅致,上好的水磨青石铺满庭院。
但院落四周的围墙都修得极高,把?视野完全阻隔在四方庭院里。耳边不闻人声,远眺不见云山。
牛车缓慢停在庭院里。白蝉搀扶着阮朝汐下车。
庭院正中有一?棵年代久远的梧桐树。
枝干粗壮,伸展茂密,遮蔽了东南半个庭院。比云间坞主院里的那处梧桐树更大,更高。
阮朝汐下车时?,暮色已经笼罩了天幕,她停下脚步,仰头去看?枝繁叶茂的枝桠。
“好粗壮的梧桐。”
身边的白蝉也仰头打量着梧桐。“荀氏壁世代栽种梧桐。郎君院子里这棵,是郎君的祖父少年时?栽种下的,五六十年了。”
阮朝汐点点头,问白蝉,“我这几?日有什么安排?”
“郎君未曾告知。刚才只遣人吩咐下来,他另有住处,要十二娘在清源居里好好休息。”
阮朝汐并未住进主屋,选了厢房住下。
睡前听到庭院里有巡夜的脚步声响,隐约有几?句训斥声。她开了半扇窗去看?,值守巡夜的是徐幼棠,带领着部?曲,一?处处地检查防卫布置。
碰着疏漏处,不客气地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脾气比在云间坞时?暴烈了许多。
阮朝汐躺在柔软的卧床上,陌生的环境让她辗转难以?入睡,在庭院里细微的走动声音里,直到后半夜才渐渐地睡去。
——
荀七娘是第二日午后过来拜访的。
“三兄偏心,把?他空置的大院子让给你住,我说也要住,他倒把?我赶回去,让我住自?己的小跨院。”
荀七娘坐在清漆围廊下,比划了一?下,“你知道的,我们荀氏族人太多,屋子不够,我和其他两个姊妹挤挤挨挨住一?个院子里。我的屋子只有这么点大。”
阮朝汐坐在她的对面。
她并未坐在现成的围廊长座上,反倒坐在栏杆的高处,脚下踩着长木面,背后倚靠着大木柱。微风拂过围廊,间色长裙的裙摆在风中飘起,露出脚下高履的丝绸鞋面。
“郎君为什么不让你住过来?这个院子好大的,那么多间空屋。”
荀莺初抱怨,“三兄说我话?太多,晚上住过来,必然拉着你说整晚话?,害你休息不好。他说不能如此怠慢贵客,叫我白日过来。”
阮朝汐笑了笑,头顶日光有些刺眼,她抬手去遮蔽日光,“我哪算什么贵客。”
她头上梳着流苏髻,身子撑在栏杆高处,两边的金线流苏就在肩头处微微摇动着,日光下映衬着姣色眉目,极为好看?。
荀莺初目不转睛地望了好一?会?儿,“十二娘,你是我见过生得最好的人了,怎么打扮都好看?。豫州其他坞壁里那些眼高于顶的,什么钟四娘,陈六娘,哼,都该让她们来见见你。”
说着自?己起身,也学?着阮朝汐的样子往栏杆高处攀,旁边几?个女?婢慌忙过来拦阻,荀七娘攀了几?下没攀上去,气恼说,“你们扶我上去!”
随侍女?婢们不肯。为首那个低眉敛目地劝说,“十二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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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间坞的贵客,如何坐,坐何处,奴婢们随贵客的便。七娘不可如此。叫大夫人听说了,必然要落下责罚的。”
荀莺初怏怏地坐了回去。
强撑起来的兴致被打断,仿佛吹足了气的牛皮破了个口子,精气神从里头漏了个干净,她把?几?个女?婢赶去远处,自?己闷坐发呆。
阮朝汐踩着长板下来。
“心情不好就不要强做高兴了。”她趴在围廊内侧的木栏杆处,“想?哭就哭一?会?儿,我替你挡着。”
荀七娘抱住了她柔软的腰肢,脸靠在她的肩头。
“阿般。三兄说的一?点都不错,阿父真的在和钟家议亲。我昨夜偷偷去听,阿父在和阿娘说,赶紧在今年定下来。定的就是钟十二那个憨货……”她哽咽起来。
阮朝汐认识钟少白也不是一?两年了。
“十二郎虽然性?子冲动,但还不至于是个憨货……昨天早上,他还当着郎君的面,想?替我们两个担罪来着。”
“你不知道。”荀莺初凑在她耳边,“钟十二就是个没脑子的憨货!昨天半路上,他的车驾就在我车边上,我听他车里动静又哭又骂地一?路不消停,荒山野岭地闹什么!回去钟氏壁找他阿娘去哭去闹啊!他阿娘疼他如眼珠子一?般,他当面狠命折腾自?己,惹他阿娘心疼,两边议亲必然妥妥地不成了!”
阮朝汐:“……”
远处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琴声。也不知是哪位刚学?琴的小郎君在拨弄琴弦,时?高时?低,不成曲调。
阮朝汐在西苑这几?年跟着琴师学?琴。学?得不算太好,但也没这么差,她听着听着,忍不住皱了秀气的眉。
荀七娘学?琴多年,更是忍不住。
“这绝不是我们家的人弹琴。”她肯定地说,“一?听就是钟十二那个没脑子的憨货在糟蹋好琴。”
荀莺初起身去了主屋,片刻抱一?张琴出来,吩咐女?婢们搬出琴台,就放置在大梧桐树下,净手焚香,拂动七弦。
嗡——琴弦轻响,荀莺初神色间的忿然恼怒在悠扬琴音里逐渐平静下去。
阮朝汐凝神听着。
七娘这么美好年华的小娘子,出身家世容貌学?识无处不好。她的父母不论是替家族打算,还是有心替她打算,托身在荀氏这般的百年大族,她的前路,其实早已定下了。
阮朝汐撩起裙摆,高履轻盈地踩在长木之上,再度坐在栏杆高处,仰头望着头顶枝繁叶茂的大梧桐树。
耳边是泠泠清音,心底的疑问又缓缓浮起。
她自?己的前路在何处呢。
…………
半掩的院门外响起了鼓掌赞叹声。
“两三年不见,七娘的琴艺大有长进。”熟悉的爽朗嗓音从院门外传进来,抚掌笑道,“一?曲清音动人心,七娘长大了。”
阮朝汐讶然往外望去,院门外果然站着阮荻。
荀玄微身为此地之主,陪伴贵客而来。
他今日穿了身接近墨色的直裾广袖袍,袖缘处的金线玄鸟图案在暗色映衬下更显耀眼,脚踩木屐,缓步走进庭院。
细碎的阳光映在鸦色的眉眼瞳仁,他的目光在庭院琴台处转了一?圈,落在对面栏杆高处坐着的人身上,定住不动了。
“十二娘!”身后白蝉焦急地唤了声。
阮朝汐脸上看?到阮荻时?的浅淡欢喜也瞬间定住,后知后觉地以?裙摆遮挡住鞋履,急忙跳了下来。
等她打理好了身上的长裙摆,抚平褶皱,披起肩帛,青石道声声木屐轻响,两位郎君走到了近处。
阮荻无奈地摇了摇头,对身侧的荀玄微说,“眼看?着七娘大了。十二娘今年也及了笄,怎的还是小孩子心性?,爬高下低的。愁煞人。”
荀玄微的视线不经意?地瞥过来,“年华有度,且待时?长。”
阮朝汐侧身避开了他的目光,只对着阮荻。
“长兄怎么突然到访?”
阮荻脸上的微笑不由?地散去了。一?抹担忧浮上眉心。
“因?三日前颁下的那道圣旨,历阳城里那位煞神……出了些动静。十二娘不必忧虑,为兄连夜赶来,和荀郎商议一?番,应该无碍的。听说你在此处,顺便过来探望你一?回。”
嘴上虽然如此说,但眉间的忧虑之色不散,他安抚说了几?句,眼看?要走,忽然被阮朝汐发髻间多出的一?支玉簪吸引了视线。
“咦,好精巧的簪子。精雕细刻的许多兔儿,不在阳光下细看?还看?不出。可是七娘赠你的?”
阮朝汐本能地抬手摸了摸玉簪,没应声,身子往旁边侧了下,避开了兔儿尾巴摔裂的那处。
对面站着的荀玄微接过话?头。
“是我相赠的。不小心摔了下,摔出一?道细痕,难为阿般还肯戴着。”
阮荻诧异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刚拿到手的赠礼就摔了。”
阮朝汐原本盯着地的目光瞬间抬起,飞快地瞥过对面身穿墨色广袖的人影。
“原本是不会?摔的。”她的视线很快又挪开,心底残留的郁气又升上来。
她冷淡地说,“郎君心情不好,又正好撞着我和七娘私去历阳城的事,抓着机会?发作了一?场,最后摔了簪子。”
阮荻听她语气不对,正皱眉打量,忽然察觉到更不对劲的地方,眉心皱得更紧了,“原本叫坞主就罢了,怎么改口叫郎君了?以?你的身份不适合。快快换个称呼。”
阮朝汐的视线移开,对着围廊柱子,“不许叫坞主,又不许叫郎君,我不知道叫什么。”
她今日的反应不大寻常,阮荻惊异地转头问荀玄微,“十二娘是怎么了?平日里在云间坞里好好的,怎么进了荀氏壁,倒成了个一?点就炸的爆竹了。”
荀玄微平静应答,“不慎摔了赠她的簪子,原是我的过错,答应她的新簪子还未做好。”
顿了顿,又说,“小时?候称呼‘坞主’,如今大了,称呼确实要改。从善吾友,你人在这里正好,你看?十二娘如何称呼妥当。”
阮荻不假思索道,“阮氏和荀氏世代交好,你家七娘从小喊我‘阮大兄’,我家十二娘如何叫不得你一?声‘荀三兄’?我早就想?说了,你二兄那里叫‘二郎君’也不妥。回去一?同换了称呼。”
荀玄微赞同。“如此称呼极好。”
称呼之事便在当面定下了。
阮荻催促了几?次,阮朝汐始终不肯张口喊“荀三兄”。他心里还记挂着正事要商谈,摇摇头,留下一?句“得空再来探望你。在荀氏壁为客,莫要任性?。”转身出了庭院。
阮朝汐听脚步声走远了,才转过头,盯着远去的两道背影。
七娘的前路是她家阿父阿母定下的。
而她自?己的前路,就像刚才被当面议定的称呼那样,不论自?己心里如何想?,喜欢还是不喜欢,是不是愿意?开口喊一?声“荀三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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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不得她自?己,多半要由?前方这两个人定下了。
入夜了。
这是她在荀氏壁的第二个夜晚。
白蝉已经睡下了,阮朝汐在夜色里起身,轻手轻脚地打开窗边箱笼。
她这次出坞的名义是给阿娘祭祀。从云间坞带来的小竹箱笼,除了祭祀用物,最下面一?层压着几?件要紧的东西。
她隔着衣物摸索,寻出半幅陈旧褪色的赭色衣袖,一?根旧木簪,捏在手里。
年代久远,木簪的木纹都开裂了。她握在手里摩挲了一?会?儿。
她这次同意?来历阳城外,一?方面是因?为荀七娘的恳求;另一?方面,她自?己私心里也想?着,阮荻就在历阳城里任太守,她或许能见一?见长兄。
她已经及笄成人。如果说当初入云间坞时?,还是个不能自?立的女?童,如今她已经可以?自?立了。
阿娘临终前已经病重到不能说话?,但拼尽力道,枯瘦的手指遥遥指向西北。
那是她们的故乡:司州的方向。
阿娘想?要她去司州。
她其实早两年就在思考着该不该去一?趟司州。但沈夫人教养严厉,她连西苑都轻易不能出,更不必说出坞壁,去司州。若写信给远在京城的荀玄微,回信必然又是一?句‘不可’。
她现在及笄成年了。阿娘当年的遗愿,她想?捡拾起来。
去司州毕竟是件不小的事。又隔了许多年。阮荻这些年遣人四处寻找,想?寻到她父亲安葬在司州的坟冢,移葬祖坟,就可以?彻底抹去她阮氏女?身份上的最后一?点存疑。但始终找不到。
有时?午夜梦回,她半夜里想?,会?不会?是阮氏的人寻错了路。亦或是运气不大好,找对了地方,却错过了线索。
她自?己依稀记得几?处幼年时?短暂居住过的村落地貌,如果她自?己去司州寻找,结果会?不会?有不同。
她告诫荀七娘车马不会?入城,只在城外转一?圈就走,但心里会?忍不住想?,如果城外转一?圈恰好望见阮荻巡城,亦或是半路撞上阮氏车队……
那就是老?天站在她这边,她应该和长兄商谈去司州的事。
不想?半路没有撞到阮氏车队,却撞到了回返豫州的荀玄微。
阮荻的性?子疏旷豁达,有可能被她说通;荀玄微的性?子外温内冷,绝不会?应下让她独自?离开豫州。
阮朝汐坐在夜色窗边,握着母亲的遗物,只觉得前路茫茫,踌躇难定。
——————
夜深了。
前院的东阁灯火通明,映亮四壁。
阮荻这几?年出仕劳心劳力,白日精心修饰仪容,还能以?一?副翩翩佳郎君的形象现身人前,夜晚在好友面前,露出了胡子拉碴的不羁真面目,倚着阁楼栏杆,在夜风里自?斟自?饮。
“早上看?你鸡鸣便起,前堂访客络绎不绝,晚上宴饮不休,到了三更夜还不睡下,从简,你整天不用睡觉的?”阮荻边喝酒边问。
荀玄微拨了拨灯芯,眼前光华大亮。
他坐在高案前,左手握着一?根质地极为澄澈的玉簪,右手边放了空白绢书,比划着簪头大小,以?极细的兔毫笔工笔在白绢上勾画图案。
“人生苦短,更要争醒时?长。高枕酣卧,于世间何所益?”
阮荻啧了声,“于世间无所益,于你自?己身体有益啊。从简吾友,听我一?句劝,早些去歇下。”
“你先歇下,不必管我。”
阮荻起了好奇心,凑过去瞧他大半夜的不睡,忙着画些什么。
“……兔儿?”他笑得几?乎喷了酒,“先前听闻你制紫毫笔的名头响亮,去京城带走了几?笼豫州山里的兔儿。怎么,京城五年改了脾性?,雕起玉兔儿了?”
荀玄微不疾不徐地比划簪头大小,在白绢上继续描摹,“闲暇时?还是制笔,不怎么精擅雕刻。许久没有动玉石了。”
兔儿玉簪让阮荻立刻想?起一?个人,“难道是雕给十二娘的?”
荀玄微拨亮灯火,刻刀谨慎地转过角度,刻下第一?刀。
“京城事忙,说好的回来及笄观礼,结果那个月未能出京。只得在京城寻了玉簪,在纸上描了花样,叮嘱玉匠去做,那簪子又摔了。我当面应了她,给她亲自?雕一?只。”
阮荻没兴趣看?人精雕细琢地雕兔儿,又回去凭栏喝酒,听耳边细碎的刻刀磨玉声。
“男儿还是需娶妻。似十二娘及笄这等要紧的事,我又不得空去亲自?筹办,只管和拙荆说一?句,她替我操办得妥当。”
“从简吾友,你若内宅有贤妻,何必亲自?操办这些庶务。这五年在京城,世家大族诸女?,竟未瞧中一?个?”
荀玄微手里用力,修长指尖抵住刻刀,细微粉末窸窸窣窣落下,仿佛初冬细雪,一?只长耳朵出现在簪头。
他仿佛未听见询问,不紧不慢转动刻刀。
沙沙的雕刻声响不断,一?只镂空的尾巴尖出现刻刀下。
看?着雕刻中的簪子,阮荻不免想?起阮朝汐。想?起幼妹,就想?了早上清源居里的匆匆会?面。
“你和十二娘怎么回事。我记得小时?候她对你极亲厚的,怎么长大了变一?副不肯搭理你的模样?早上在清源居里,我看?她扭头看?东看?西,就是不看?你。”
“和你说过了,不慎摔了她的簪子,惹她心情不悦。”
阮荻狐疑地瞧着他手中缓慢成型的兔儿簪头。
“我从未见过比你做事更稳妥细致的人,怎么会?摔了她的簪子?该不会?是十二娘发脾气摔了吧。”
荀玄微不答,刻刀用力,沙沙地落下满地碎屑。再开口时?,轻描淡写转开话?题。
“说起历阳城里的那位高僧,释长生,曾在京城停留不短的时?日。我在京城时?和他相识,和他对坐整日,辩过佛法。”
阮荻继续喝酒,“你和我说过了。”
“佛法精妙无边。”荀玄微手里精细刻着兔儿,和阮荻说,“释长生大和尚的经义解释得精妙。尤其是‘轮回’一?说,令人畏怖。”
阮荻赞道,“不错!六道轮回,生生不灭,乃是佛法至为奥妙幽微之所在。道家论说,人死后便化为清气,从此消散在天地间。但佛家的说法,人可以?生生不灭,轮回转世,若这辈子积攒了足够功德,人还有来世。”
“来世。”荀玄微手中的动作停了停。
通明烛火映在晶莹簪头,倒映入幽澈眼瞳,他浅笑了下,“倒也不一?定是前世积攒了功德。前世积下凶煞恶事的人也有来世。或许执念深重,便能重入轮回?”
他唤了阮荻的字,“长善,你可曾想?过,若有机会?投胎重入轮回,同样的人,同样的相貌,同样的天性?,但重入轮回,这一?世经历了不同的教养,境遇也大不同,长大成人后便会?有不小的差异。”
“打个比方,前世两人为不死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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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的仇寇,轮回一?世,竟可以?和睦相处,结下情谊。”
“那么,轮回再世的这个,和上一?世那个,还算是同一?个人么?”
阮荻被他问得怔住。
“从简,你最近可是在精研佛理?轮回今世人,可是前世人,问得极玄妙!之前我从未想?过,发人深省!”聚精会?神地思索起来。
细微的沙沙雕刻声响里,阮荻在庭院中踱步徘徊,苦苦思索到露珠沾湿衣摆,终于恍然回返。
“我觉得,前世不死不休的仇寇,这一?世竟成了和睦相处之好友,秉性?大不同,或许不能算是同一?个人了。”
“是么?”荀玄微放下刻刀,吹了下簪头浮尘。
一?只活灵活现的玉兔儿出现在灯下。尾巴翘起,两只长耳也翘起,原地蹲坐,眼神警惕望向远方,极灵动传神。
“虽然再入轮回的境遇不同,导致言行秉性?大为不同,但仔细查勘,天生的脾性?其实还在……”
庭院里的阮荻并未听到他这边的动静,又自?顾自?地思索着踱步去远了。
荀玄微在灯下转动簪头,仔细打量着新刻好的长耳兔儿。玉簪莹光流转,光华剔透。
他轻声自?语,“你觉得是不是同个人,阿般?”
第44章第44章
黄昏日?落时分。
白蝉站在院门?边,和来人轻声交谈了?一阵,回转时脸上还带着细微的诧异神?色。
阮朝汐正在厢房书案边练字。这么多?年来,无论寒暑节气,她早晚课的例行练字从?未落下。抬头见白蝉的脸色不对,笔下就停了?。
她如今叫不出“荀三兄”的称呼,对着纸上写满的:“日?出雪霁,风静山空。”平淡地询问白蝉,“可是前院遣人传话来?”
白蝉的回应却出乎她的意料。“十二娘,银竹来了?。”
“……她不是在云间坞里?怎的突然回来了?荀氏壁。”
“银竹说,是郎君遣人接她回来的。郎君传话给她说,十二娘会在荀氏壁小住一阵,因此把她接来,照顾十二娘起?居饮食。人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阮朝汐提笔停顿了?须臾,继续蘸墨练字,“原来如此。我竟不知自己会在此处长居,还以为过几日?会回去。——给银竹找个住处,今晚先歇下吧。
一尺八寸长的大纸上,她连写了?二十遍的“风静山空”,烦乱心绪平复几分,放下笔。
——
乌金坠落,暮色笼罩各处宅院。
前堂隐隐约约传来鼓乐丝竹之声,这几日?宾客络绎不绝,今晚又开了?宴席。
阮朝汐的清源居里也四?处挂起?了?灯,庭院开了?小席。
荀七娘傍晚时气冲冲来找她了?。入了?席还气得发抖,把刚听到的消息说给阮朝汐听。
“三兄前几日?才在历阳城外颁下圣旨,今日?刚听说的消息……平卢王那厮,果?然趁着机会作妖了?!他?居然广下请帖,给豫州各处大姓坞壁,借着听高僧讲经的名头,邀请各家女眷入历阳城,怕不是要?同时相看!”
荀七娘气得眼角都?发红了?,“那厮下帖给我们,用?的还不是他?自己的名目,居然……居然叫他?的侍妾下请帖!如此羞辱豫州士族!我倒要?看看,哪家女眷会去!反正我不去!”
阮朝汐听得匪夷所思,“你看到请帖了??用?的果?然是侍妾的名目,不是平卢王府里的哪房女眷长辈?”
“呸!他?那侍妾跟他?几年了?,在豫州出名的很,我怎么会弄错。”
荀七娘嫌弃道,“说出来污了?我们的口。曾经还是北方士族高门?出身,清河崔氏你可听过,崔十五郎在云间坞门?下不屈自尽,何等的气节!怎料到他?那幼妹十六娘居然是个软骨头,落在平卢王手里,苟活至今,成了?那厮的后院侍妾!每每宴席上被那厮带出来炫耀!”
阮朝汐一惊,“崔十五郎的事我知道,从?未听说他?有个幼妹十六娘?”
“你在云间坞消息蔽塞,沈夫人肯定不会告诉你这等龌龊事的。”
荀七娘把女婢们挥退,单独和阮朝汐说,“荀氏壁里人来人往,我们听到的消息多?些。确实是崔十六娘,崔绾。说来可怜也可悲,曾经的天下第一门?第,如今满门?风流散尽,只?剩她一个了?。”
阮朝汐听着听着,心情沉落下去。“他?家男丁在朝堂上出了?事,连累到女郎身上,十六娘一个小娘子从?京城逃难到豫州,兄长又遭了?难……她挣扎着想要?活下去而已,不必再苛责她什么。”
“偏你的想法古怪。”荀七娘觉得稀奇,就连怒火都?停了?,“按我们说,她早该随着兄长自尽了?,苟活到今日?,徒然辱没了?门?楣。”
阮朝汐皱了?皱眉。她不大喜欢这种论调。
扯开话题边吃边闲聊,直到月上中天,荀七娘的心情恢复不少,起?身告辞。
阮朝汐把她送出了?庭院外,荀莺初站在门?边,带着几分期待问她。
“十二娘,你住在三兄的院子里,早晚可否能见他?的面?我真的不想去历阳城……但所有人都?说,这道圣旨是三兄从?京城带来的。就算所有豫州大姓都?不去,我们荀氏的女眷也要?去。不只?是我,未出阁的还有八娘,九娘……”眼眶渐渐地红了?。
阮朝汐默然走出几步,“这几日?未见到人。若见到了?,我当面问个准信。”
荀七娘大喜过望,“我们家规严厉,三兄这几日?在前院,来了?许多?外客,许多?的应酬。我们不得轻易去前院打?扰的。但阿般,你也是外客呀。你去寻三兄无妨的。”
阮朝汐笑了?笑,没说什么。
她会去前院寻人么?
从?前那段美好日?子留下的“坞主”称呼不许她叫了?。换成了?陌生的“荀三兄”。
五年不见,记忆里的人虽然活生生地站在了?面前,却变得熟悉又陌生,她当面根本叫不出那声亲昵的“三兄”。
当面的称呼都?喊不出,如何去前院寻他??
难以形容的郁气,并不剧烈,却越聚越多?,慢慢从?心底升腾,覆盖四?肢百骸。
阮朝汐送走了?七娘,独自站在庭院里,抬头望着庭院东南枝繁叶茂的大梧桐树。头顶最后一抹余晖从?高处落下,晚霞笼罩天边。院落围墙太高,阻隔了?阳光,映不进她的眼。
“关?门?。”她吩咐道。
白蝉应了?声,亲自过去关?闭了?院门?。
再回头时,树下的窈窕人影已经不见了?。
白蝉回头寻不到人,惊慌起?来,大声呼唤“十二娘!”又疾步奔去廊下,焦急问询护卫部曲,“十二娘人呢!”
部曲们抬手往头顶上指了?指。
白蝉愕然抬头。
阮朝汐抱膝坐在一丈多?高的枝杈分支处。缎面的两只?高履被她放在身边,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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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风呼啦啦吹过她身侧,吹起?她身上的长裙,发髻两边垂落的金色流苏剧烈摇晃着。
阮朝汐的视线终于能够越过高墙,望向远处。
她看到一层层的院墙,隔出众多?小院,小院里圈住了?形形色色的人。
荀氏宗族三代?未分家,几百丁口共住。这处荀氏大宅修建了?许多?年了?,扩建几次,依然负荷不下新添的许多?人丁。大多?数的跨院都?是窄而拥挤,她极目远眺,再也没见到第二处庭院如荀玄微的住处这般宽敞。
前院为外客准备的院落倒是好上许多?。隐约有几处人影在长廊和庭院走动,俱都?衣袂华贵,仆僮跟随。这几日?前院来了?许多?贵客,也不知这些院落里住的是些什么人,来自何处。
她沿着一处处院落打?量过去。在庭院里走动的仆从?忙忙碌碌。
有个衣着光鲜的少年郎君从?某处院落的正屋里走出,在庭院里伸展了?手臂,不紧不慢打?起?了?一套五禽戏。
阮朝汐转过视线,好奇地打?量。
距离太远,庭院里光线暗淡,看不清面孔。她瞧了?一阵,见那少年郎君收了?招式,从?袖中拿出一卷书,走去灯下诵读起?来。
——看这勤奋好学的姿态,肯定不是钟十二了?。
她转过视线,又继续打?量其他?院落。
大风吹过她身侧,有点冷,她难得觉得爽快。白蝉在树下焦急地催促几个家臣拿梯子,几个人慢吞吞起?身去寻,半天没动静。
阮朝汐无声地笑了?下。他?们几个都?知道她的脾性,借口找不到梯子,让她在树上多?待会儿。
视线望向远方,天边平缓丘陵,绵延起?伏,农田阡陌纵横,一眼不见边际。
视线转回来时,忽然感觉有些异样。她敏锐地回望过去。
远处院落里站着的少年郎君惊异地盯着她在枝头高处的坐处。手里的书卷掉在了?地上。
她不以为意。荀氏壁这么多?人,这么多?院落屋子,隔着这么远,谁知道她是哪个。视线转开,继续搜索荀七娘的住处。
女眷居住的后院逼仄,许多?小院挤挤挨挨,她沿着记忆的方向去寻。
荀七娘坐在自己的庭院里的秋千上,被一群女婢围拢着,在一棵不怎么繁茂的梧桐树下捂着脸,并不怎么开怀的样子。女婢们似乎在合力劝说她,不久簇拥着她进了?屋。
梯子还是拿来了?。阮朝汐皱了?下秀气的眉头。从?树上起?身,沿着长梯下了?树。
之前的少年郎君应该是瞧见她了?,还在愣愣地仰着头。地上的书也忘了?捡。
——
夜深了?。
阮朝汐思量着睡去,又思量着醒来,天色还未亮。
她的处境和荀七娘并无什么不同。七娘有家里父母替她议亲,她由阮家长兄和荀玄微两边商议着替她议亲。
阮荻疼爱她,赶来荀氏壁探望了?她,却也没有和她多?说一句。
荀玄微曾经青睐她,她得了?他?的眼缘,时常被他?带在身侧。但五年时光过去,她不确信了?。
那日?马车里的短暂交谈,她越想越觉得句句隐含深意,却又想不清晰,只?记得他?陌生的锋锐态度。
她不知自己将来的前路如何,也不知道荀玄微和长兄两个是否正在秉烛夜谈,打?算如何地安排她的前路。
越想越无法安睡,她索性起?了?身,坐在窗边,握着母亲的遗物?发呆。
深夜的庭院草地逐渐起?了?霜。
阮朝汐不欲惊扰睡梦中的白蝉,就在她吹熄了?灯,想重新睡下时,耳边却响起?了?院门?深夜开启的沉重声响。
她的动作停住,动也不动。片刻之后,耳边果?然响起?了?熟悉的木屐声。她隔窗瞥见一角天青色衣袂越过长廊,熟悉的颀长人影逐渐走近过来。
几日?不来的人,竟然在深夜里来了?。
庭院里传来了?部曲急促迎接的脚步声,阮朝汐急忙把母亲的木簪衣袖遗物?塞回箱笼最下面,匆匆开门?迎了?出去。
她起?身迎接的动作不假思索,然而,等她当真迎出了?门?去,瞧着走近的人影,脚步却停住了?。
沿着长廊走来的人似乎这几日?休养得不大好,眉眼带着隐约倦怠之色,徐幼棠迎上去说话,他?回应语气也淡淡的,不怎么热络。
阮朝汐停在回廊长檐处,闭着嘴。“荀三兄”的称呼让她不自在,她索性什么也不叫。
荀玄微远远地望见了?她,走近廊下。隔着两三级石阶,两人的视线几乎平齐。
“这是睡下了?又起?身?”他?的视线在阮朝汐乌黑发髻间转了?一圈,除了?坠下来的流苏,发髻上什么也未戴。“我赠你的那支簪子可还在?”
阮朝汐还是没应声,直接回屋里,从?妆奁台上寻到了?那支兔儿尾巴摔裂的玉簪,双手捧了?出来。
荀玄微从?她手里取走。
阮朝汐的视线带着警惕,仿佛林间曾受过惊吓的小兽,虽然站在原处不动,随时准备着撒蹄飞奔远去。
她这几日?在院子里睡得不安稳,但毕竟才及笄,正是娇艳初绽年华,月光下露出带着警觉打?量神?色的精致眉眼,唇色盈盈润泽,清澈眸光潋滟。
荀玄微把摔裂的玉簪收起?,修长的手从?大袖中伸出,掌心托着一支玉质更为剔透的玉簪。
他?今夜说话的语气格外温煦舒缓,言语体谅,几乎像是阮朝汐记忆里的那个人了?。
“原以为你睡下了?,不想惊动你,想过来放下便走。不想你大半夜醒着。如此也好。”
在清浅月色下轻轻拨弄了?几下掌心的发簪,把簪头新刻好的小兔儿给她看。
“许久没有刻玉石了?,雕工不如京城的玉匠。簪头方寸之地,只?能刻下一只?兔儿,见笑了?。”
阮朝汐听他?话里的意思,当真是亲自动手雕刻的。
润泽的唇瓣微微张了?下,想要?说什么,终究什么也没说,只?从?手掌里接过了?玉簪,借着月色反复打?量。
不是通常的兔儿拜月,大兔儿带小兔儿之类的吉祥图案,而是一只?眼睛圆滚滚的兔儿,姿态憨态可掬,原地蹲立着,摆出警惕回望的姿态,一只?长耳朵高高竖起?,另一只?长耳朵被前脚掌捂着,后脚掌撑地,露出同样圆滚滚的尾巴。
阮朝汐在月光下翻来覆去地打?量簪头新刻的、造型独树一帜的可爱兔儿。这几日?聚集心头的郁气似乎消散了?一点点,小巧下颌处始终绷紧的的线条和缓下来。
她抚摸着圆滚滚的兔儿尾巴,抿了?抿嘴,还是不说话。
荀玄微今晚的声线在夜色里格外温和柔软。
“五月里未能赶来参加阿般笄礼,是我之错。这支玉簪通身无瑕疵,玉质本身足以作笄礼。只?是我极少雕刻玉石,刀工寻常,刻的兔儿不够之前的十二玉兔精致,阿般莫要?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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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朝汐在月色下抬起?玉簪,来回地打?量簪头憨态可掬的兔儿,像是想起?了?什么,扯起?他?的衣袖,看大袖里藏的另一只?手。
食指中指内侧关?节处,果?然留下几处深浅不一的划伤。
荀玄微见藏不住,只?得摊开手掌,任她看那几处划伤。中指指腹有一道锐利伤痕窄且深,已经处理过了?,当时必定出了?不少血。
“早些年还偶尔刻几枚印章,这几年在京城不得空,没怎么动过玉石,技艺生疏不少。”
阮朝汐小心地以指尖碰了?下最深的那道划痕,“这边戳得厉害。”
“刻尾巴的时候力道没拿捏好,刻刀头戳了?一下。”
他?捏着玉簪的兔儿尾巴指给她看。“就是这处。”
阮朝汐在灯火下翻来覆去地打?量全新剔透的兔儿玉簪。“我其实不缺簪子的。”
“知道你不缺簪子,我看你头上就时常簪了?两支金玉簪。但我既然缺席了?你的笄礼,及笄礼物?总是要?补上。京城带回来的那只?簪子摔了?,纵然你嘴里不说,我这两日?想起?,心里总是免不了?愧疚。”
荀玄微把玉簪横托在手掌里,郑重地递过去,目光望向浓密乌发髻,玉簪停在半空。
“阿般。”他?轻声询问,“我亲手刻的这支簪子,虽然迟了?三个月,你可愿意用?起??”
阮朝汐很快反应过来。她站在原处,浓长睫羽激烈地忽闪几下,没有躲避。
荀玄微拨开发髻流苏,把迟来的及笄贺礼端正地簪在浓密乌发间。
“吾家阿般,从?此及笄;韶华佳岁,兹以道贺。”
阮朝汐的眼眶涌起?热意。时隔三个月,她终于听到了?迟到多?时的及笄道贺,心头情绪激荡,心底聚集已久的郁气瞬间消散了?许多?。
但她毕竟大了?,沉得住气,没有表现出多?少异样,只?绷着脸道谢。
荀玄微在梧桐树下退开半步,借着浅淡月色打?量着玉簪绾发的少女,良久,赞赏地道,“这根发簪你戴着极好。”
阮朝汐抬手摸了?下簪头新刻的兔儿。她终于还是换了?称呼,“多?谢……荀三兄。贺礼太贵重了?。”
“再贵重的礼,你也受得起?。”荀玄微笃定地说着,转身往庭院里走开了?几步。
阮朝汐以为他?要?走了?。荀莺初的请求她始终未忘记。荀玄微半夜探访,气氛和缓,她思索着是不是可以开口替七娘询问几句,可不可以让她不去历阳城。
但荀玄微停步示意她跟上。两人在夜间庭院里并肩漫步,他?主动谈起?了?历阳城里的平卢王,给各家高门?女眷下请帖、邀约入城听经的事。
“不必在意下帖的人署名是哪个。请帖由平卢王麾下的文掾送来,必定得了?平卢王的亲自授意。平卢王这趟发难,用?的是圣意的名头。他?故意以侍妾的名义下帖,无外乎羞辱各家,给个下马威。”
“你们当然不会去历阳城。”荀玄微平静地说起?打?算,“前院这几日?人来人往,你长兄也来了?,都?是商议此事。我们已经做好应对打?算,你可以叫七娘放宽心。”
“历阳城中的高僧释长生,在京城和我曾结下几面之缘。我已经写信给释长生,邀他?前来荀氏壁外的难叶山讲经。”
“届时,各家女眷都?来难叶山听经。既然平卢王的侍妾广邀各家女眷听经,我会发请帖给他?家侍妾崔十六娘,邀她也来难叶山。至于平卢王殿下要?不要?前来,随他?心意便是。”
听他?说得笃定,安排得又稳妥,各家女眷不用?进平卢王的老巢历阳城,阮朝汐的心神?放松下来,眉眼舒展。时隔多?日?,头一次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多?谢荀三兄告知。”她早就注意到荀玄微隐约显露的疲倦,“夜色深了?,荀三兄早些回去休憩吧。”
荀玄微却叫住了?她。
“夜深人静思事时。睡意全无,随我在庭院再走走。”
——
黯淡星光下,荀玄微披了?星光,站在庭院中央的鱼塘边赏鱼。波光粼粼,倒映着碎月。映入他?清幽眼底。
“阿般。”他?缓声道,“我近日?总在想佛家轮回之说。”
“你可曾想过,若有机会重入轮回,纵然是一模一样的人,一模一样的相貌,同样的天性,但重入轮回,经历了?不同的教养,境遇也大不同,两世轮回的人,便生出极大的差异。”
“打?个比方,前世两人为不死不休的仇寇,轮回一世,竟可以和睦相处,言谈甚欢。”
“那么,轮回再世的这个,和上一世那个,还算是同一个人么?”
阮朝汐抱膝坐在池塘边。她已经困倦了?,无声地打?了?个呵欠,发间的兔儿玉簪月色下晃了?晃。
“我不懂谈玄。也不精通佛经轮回的道理。”
“不必精通,只?谈想法。说说看。”
“就算轮回再世,境遇不同,毕竟还是同一个人。按理来说,遇到同样的事,同样的人,还是会有同样的反应才对……”
阮朝汐撑着困倦的眼皮,“前世既成仇寇,要?么是脾性水火不能相容,要?么遇到了?不能相容的恶事。今世竟然能和睦相处,要?么其中有人脾性大改,要?么,就是没再遇到不能相容的恶事。”
荀玄微捏着一小撮鱼食,投入池塘中,鱼儿争相进食,他?背身站在月下。
“阿般极聪慧。轮回前的两个人,性情本就水火不相容,又遇到了?不能相容的恶事,前世遂成仇寇。今世轮回,其中一个脾性大改,又避开了?不能相容的恶事,两人因此可以和睦相处。”
他?思索着,继续说道,“但两人脾性原本水火不容。其中一个脾性大改,是因为生了?慧根,重入轮回之后,做事手段大不同——”
阮朝汐没忍住,抬手打?了?个呵欠,夜幕下露出困泪汪汪的眼睛。
白蝉侍立在旁边,委婉劝说了?句,“郎君夜里起?了?清谈的兴致,何苦找十二娘?奴叫人去外头把阮大郎君找来。”
荀玄微侧身回望。“阿般困倦了??”
阮朝汐坐在池边,揉着眼睛。“为什么要?思虑这些事呢。管他?前世如何相处,重入轮回之后,一切都?不算数了?。两人做好友不好么。”
荀玄微莞尔,掂起?一撮鱼食,继续慢悠悠往池子里洒落。
“若两个都?懵懂重入轮回也就罢了?。但其中一个偏生了?慧根。前世既是仇敌,今世偏成好友。生了?慧根的那个,就会忍不住会想,今世成为了?好友的这个,是不是前世的同一个,还是说,前世那个已经湮灭无存。轮回的这个是新生神?魂。——令我长夜思虑,以至于不能入睡的,便是这处关?键了?。你如何想?”
“让我想想……”
阮朝汐坐在池边,人已经不大清醒,索性站起?身,原地来回走动几次,又从?荀玄微手里接过鱼食,边喂鱼边思考。
鱼儿摇头摆尾地争夺食物?。
“确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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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难定夺。就像这么多?的鱼儿,看起?来都?长得一模一样,但有的上去争食,有的原地等待,有的惊恐躲避。重入轮回的人,想要?区分前世今生是不是同一个,只?能看本性了?。比方说……”
阮朝汐盯着池子里的鱼儿,思考良久。
“……如果?遇到突发的意外事,危急之下,最能考验本性。如果?同样的反应,采用?同样的处置手段,那就是同一个人。如果?遇上突发意外事,反应大不相同,处置手段截然两样,那就是新生神?魂。”
荀玄徵站在池边,侧耳凝神?细听,露出沉思的神?色。手指松开,大半袋的鱼饵纷纷扬扬洒入池中。
“撒太多?了?。”阮朝汐惊道,“鱼儿会撑死的。”
荀玄微已经掷下鱼食布袋,转身往院门?外走去。
“阿般说得极好。”天青色大袖衣袂在夜风中飘摇,“发人深省,极尽精妙。”
第45章第45章
五日后。
荀氏壁大门?开启,车队绵延,众多?部?曲护卫,往西南方向的难叶山而去。
阮朝汐坐在牛车小窗边,掀起?碧纱帘,徐幼棠正在车外训诫面前三个年轻家臣。
“你?们几个在云间坞苦练五年,已经住进南苑,只差正式录入名册。如今郎君又从?京城回返豫州,能不能正式擢拔家臣,就在这几个月了。”
在他面前,李奕臣,陆适之,姜芝三个,默不作声地听训。
“这次应对历阳城那?位的发难,按郎君的‘釜底抽薪’之计,先把高僧请出历阳城,搬来荀氏壁附近落脚。那?位殿下不是拿‘高僧讲经’做幌子么,我们叫他的历阳城里没了高僧,各家女眷入城的藉口?不攻自破。”
“法?会开设在难叶山,距离历阳城超过百里,距离荀氏壁不到三十?里。各家以护送女眷的名义,各自抽调部?曲,数目远远超过那?位殿下手里的兵力,且看他来不来。”
“这趟护送七娘和十?二娘去难叶山听经,至关重要。你?们就算拼了自己的性命不要,也要护送两位女郎安然回返。”
三人齐声应下,“是。”
坞门?方向传来女子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荀七娘穿了身颜色鲜亮的胭脂色高腰长裙,肩头披了厚锦披帛,因?为要登山的缘故,脚下踩一双高尺木屐,由女婢们簇拥着,前呼后拥地出行。
“你?们几个吵死我了,我才?不和你?们同车,我找十?二娘坐。”荀莺初和族妹们分开,径直走?来阮朝汐的牛车前,跟车的荀氏部?曲过去蹲下,荀七娘理所当然地踩着部?曲脊背上了车。
她嫌弃族妹们吵闹,自己却也不怎么清静,“十?二娘,难得出游,怎的穿得这么素净。”
阮朝汐看了看自己身上,新做的广袖海棠纹上襦,袖缘以银线暗绣梅枝,高腰长复裙,云霞色的织锦披帛,阮氏玉佩挂在腰间。
“这身不花俏,但也不算太素净。我自己喜欢。”
牛车已经在往前缓行,她借着映进来的日光打量荀莺初的气色,见她今日兴致盎然,精气神都回来了,她弯了弯眸,带出了隐约笑意。
“阿媗今日光鲜耀目,如初夏暖阳。可是有什么好消息?”
“没有坏消息,自然都是好消息了。”荀莺初笑吟吟掀开碧纱帘,愉悦地远眺山景。
“我阿父说,平卢王那?种色厉内荏的小人,整日只敢龟缩在老巢里,定?然不敢在光天化?日下露面,他肯定?不会来。这次去难叶山听经的,都是各家的小娘子,部?曲们严密守卫山路,叫我出去散散心?。”
阮朝汐耳边听着,不知怎么的,闪过五年前匆匆一瞥,在坞门?下见到的张扬肆意的赤色身影。
毒蛇轻易不离巢穴,出则噬人。
五年前,平卢王曾经率兵奔袭七十?里,意图攻破云间坞。事后却又不肯认,只说游猎经过。
这次他当真不敢来?
——
上山路上,眼见着挤挤攘攘,全都是豫州大小士族门?第的车队。来的不只是各家小娘子,还有许多?家的年轻郎君。
一来,许多?郎君担负着护送家族姊妹的责任;二来,听说历阳城里的释长生大和尚在难叶山落了脚,这几日要开坛讲经,讲的是“佛家五戒,六道轮回。”
佛道传进中原不过百年,信徒众多?,质疑者更多?,许多?士人特意赶来难叶山,只求当面辩明经义,去伪存真。
“这回来的人不少。我们家的九娘,钟家四娘,五娘,陈家六娘都来了。”
上山道上,荀莺初和阮朝汐商量着,”等下去了半山腰的法?会会场,我们不急着挤去前排,先远远地听一听,若讲得精妙,就厚厚地布施香油。若讲得不好听,我们就当做是入山游玩,山里四处转几圈,早早地回程。”
阮朝汐想想不对劲,“如果我们一个觉得好听,一个觉得不好听,怎么办?我们是走?还是不走??”
荀莺初傻眼了。“那?就……就叫钟十?二过来凑个数。不管走?还是留,三个人总能定?下。”
“他也来了?”阮朝汐探头往外望,还真被她瞧见了人。
缓行车队前方,几个衣冠华丽的年轻郎君纵马前行开道,其中一个打扮得格外显眼的,穿了身耀眼张扬的织金红袍,犀皮腰带,腰悬宝石长剑,看背影岂不正是钟十?二郎?
“被三兄关了五天才?放出来,要他‘静心?思过’。憋狠了,出来就穿了身大红锦袍,斗鸡似的四处晃悠。哪有半分的静心?思过。”
荀莺初指着背影笑了一阵,放小声音,“听说历阳城里那?位凶神也喜爱红袍。阿般,你?觉得那?位今日会不会来?”
阮朝汐和她互看一眼,无人应答。
谁知道呢。
释长生大和尚讲经的地点?,挑选在半山一处清涧边,荀氏家仆从?别处采摘了几百朵莲花,从?上游放入水中,慢悠悠地沿着清涧顺流而下,山溪里处处莲花盛开,俨然是佛家妙法?地。
围绕着清涧周围,摆放了数百个听经用的细竹簟,附近临时搭建了十?几处小木楼,供女眷使用。更远处的山里有几处凉亭,也早已准备好,防风的步障早早搭建起?来。
荀莺初和阮朝汐选了一处清净的木阁二楼,距离有些远,看不清水边结跏趺坐的大和尚的面孔,好在水面传音,大和尚讲经的声音听得倒是清晰。
阮朝汐倚着木廊,手里握着一只新鲜采摘的莲蓬,漫不经心?剥着莲子,远远地听到在讲六道轮回。
众僧以梵语吟唱大段佛经,穿过水面,遥遥听到高僧声音醇厚,以纯正的洛下雅音[1]一字一句讲解道:
“此等众生,虚妄分别,不求佛刹,何免轮回?[2]”
阮朝汐忽然没来由地心?神一震,手心?松开,几颗莲子咕噜噜滚落落地上。
刹那?间,她仿佛遭逢了钟罄嗡鸣,嗡嗡震颤不休,视线越过人群,望向水边端坐讲经的高僧。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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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佛刹,何免轮回……”她喃喃地道了句,还没想明为什么,心?口?倏然一痛,一滴泪落在手背。
荀莺初今日的游兴极高,正在兴致勃勃地远眺山景,不经意却瞧见好友潸然落泪,失色惊问,“十?二娘?你?怎么了?”
“我没什么。”阮朝汐抬手擦去了泪痕,自己也有些疑惑,“最?近睡得不大好,精神也不足,总是伤感。”转身冲荀七娘笑了笑,“无事了。”
诸多?僧侣齐声念诵佛经,沿着水面远远地传开。
水边的上百个细竹簟已经坐了大半,看穿着举止,俱都是大小士族郎君。念诵佛经的话音刚落,下面立刻响起?许多?道高声质问的声音,释长生开始详细辩论轮回种种。
不到午时,上山车队越来越多?,莲花水池边逐渐拥堵。前来的许多?士族郎君,带来了大批家仆部?曲,马车牛车把整片山道拥堵得水泄不通,不知哪家的家仆被推挤进了水里,激起?一阵不小的骚动。
片刻后,主办这场盛会的荀氏族人赶来,为首一名身穿青色官袍的少年郎君领着众多?文掾,去和士族诸郎们交谈。
不知说了些什么,向来眼高于顶、不甘落于人后的士族郎君们即刻停止往前拥堵,不少起?身缓缓后退,竟有一小半直接登车走?了。
阮朝汐在小木楼高处遥坐,侧耳细听经义;荀莺初噘嘴在身侧坐着。
不巧映证了之前的话,她觉得佛法?精妙,七娘觉得无聊至极,两人找人寻钟少白过来,决定?留下还是回去。
在小木楼高处等了一阵,身后终于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沿着木梯上来,从?背后唤了句,“七娘别胡闹!十?二郎人早走?了。”
阮朝汐和荀莺初两人同时回头。
来人正是刚才?远远眺望到,赶去人群里劝说离场的少年官员。约莫十?八九岁,虽穿着品级不高的青色官袍,但官袍下透出蜀锦袍袖的边缘,玉佩加身,神色矜傲,明显是士族出身的郎君。
来人从?木梯扶栏处缓步而上,边走?边不冷不热道,
“临时出了变故,十?二郎性子不稳重,今日穿戴的服色又不大妥当,三兄特意叮嘱把他送走?了。七娘,你?也不怎么稳重,还是——”
一句话还未说话,来人看清了荀七娘身边凭栏回头的阮朝汐。
日光如洒金,映照在阮朝汐的侧颜,映亮了江南山水色的眉眼,鸦色睫羽低垂,在鼻翼落下柔和的阴影。
少年郎君的瞳孔微微收缩,还未说完的半句话卡在喉咙里,忘了再吐出来。
阮朝汐正在专心?听佛经,乍见了陌生面孔的少年郎,蹙了下眉,随手拿起?团扇,心?不在焉地遮住了半张姣色容颜,视线转了回去,依旧眺望着池边讲经处。
荀七娘不情不愿起?身,抱怨了句,“九兄来了。说话说一半,我怎么就不稳重了?”
又悄声对阮朝汐说,“来的是我家族兄,只比我大两岁,书读多?了,说起?话来老气横秋的,自以为比我大了十?岁八岁。你?可见过我九兄?”
阮朝汐遮脸的团扇往下挪,露出一双潋滟眸子,斜睨过去一眼,不认识,摇摇头。
那?边呆立的荀九郎却似突然惊醒似的,仓促地往前两步,站在日光下,郑重拂衣揖礼。
“在下出身颍川荀氏,行九,双名景游。敢问面前女郎……”
他白皙的耳边蓦然有些发红,“前几日傍晚时惊鸿一瞥,似有一面之缘。可是近日暂住荀氏壁的阮家十?二娘?”
——
临近莲池的方向,荀氏部?曲们训练有素地拉起?紫绫步障,步障不见头尾,绵延覆盖整条通往后山的山道,遮住了水边听经众人的视线。
有生性谨慎的过来询问,回答一律是:“历阳贵客至。”
半山腰新搭建的两层木阁楼处,阁楼顶风景独好。山顶日光透过半掩的竹帘,斜照进顶端阁楼。此处有宴席贵客。
毫不顾忌下方水池边端坐的几列和尚,酒肉流水般地端上,浓烈的酒香肉香弥漫了整个阁楼。
平卢王元宸出乎意料地来了。
一身大红锦袍似火,言谈肆意无忌。
“今日宴席格外有趣,大和尚居然在山里临时加了一场讲经会。好山好水好经文。”
元宸鼓掌大赞,“两位留意听听看,六道轮回,不生不灭,讲得多?好!不枉本王快马疾行百里,特意赶过来啊。实乃盛会!”
悬垂紫竹帘后,清亮筝音响起?,曲音悠扬动听。
元宸边喝酒边打拍子盛赞道,“好筝曲!”自己赞扬了还嫌不够,笑问酒席间陪坐的阮荻,“此筝曲如何?”
阮荻放下酒杯,肃然应答,“洋洋如大江流水,清音动听。”
元宸哈哈大笑,对着竹帘子后面高声唤道,“阮郎夸赞你?弹得好!十?六娘,还不出来拜谢?”
阮荻脸上微微变色,阻止道,“不可!崔十?六娘并非女乐,清音动听,隔帘听一曲足矣!十?六娘无需出面拜谢!”
元宸前一瞬间还谈笑晏晏,下个瞬间倏然变了脸,森然喝道,“出来!”
纤纤素手掀开了竹帘,美人抱着长筝,薄纱覆面,娉娉婷婷地走?出来,在酒席两步外停下,福身行礼,柔婉道,“元郎何必愠怒。十?六娘出来了。”
元宸转怒为喜,把抱筝行礼的崔十?六娘一把搂在怀里,“好娇儿?。还是你?识时务,难怪本王疼你?。”
崔十?六娘轻呼一声,羞赧挣扎着要起?身。
元宸索性一把扯了遮面薄纱,当着在场其他人的面,在美人粉唇上亲了一口?。
“曾经的京城第一高门?,如今是雨打风吹去。跑了几个,至今还在抓捕。跑来豫州的崔十?五没抓着活口?,倒是留下了个小十?六娘。若是家里没出事,她这般的家世容色,做王妃也堪配了罢?哈哈,如今配不上了,当个解闷的小玩意儿?倒无妨。陪伴本王左右,聊当慰藉。”
怀里的美人儿?不敢抗拒,忍着泪,微微颤抖,羞耻得把脸挡在肩头。元宸又畅快又得意,斜睨了一眼脸上变色、转头不看的阮荻,又去瞧另一边坐着的荀玄微。
荀玄微淡定?地举杯啜了口?酒。
高楼风猎猎,吹动他身上博带衣袍,气度闲适从?容,仿佛压根没听到不动听的讽刺言语。
“荀郎装聋作哑的养气功夫,本王是佩服的。”元宸觉得没意思,把怀里的崔十?六娘往前一推,“去,给荀郎敬酒。”
崔十?六娘噙着泪花起?身,颤手倒酒,酒壶拿不稳,杯里才?斟满的酒被她泼去了一多?半。她惊慌地抬眸,荀玄微侧身望过来,两边对视了一眼。
“十?六娘不必忧心?。”荀玄微接过酒杯,自己斟满了酒,“小事无碍,稍安勿躁。回去殿下身边罢。”
崔十?六娘细声细气地道谢,抱起?长筝回去,这回乖巧地伏在元宸膝头,抬头露出恳切哀求的目光。
元宸心?满意足,亲手替她挂回面纱。“这儿?不用你?了,去帘子后头。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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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弹筝了,换首琴曲。”
不错眼地盯着那?道窈窕柔顺的身影走?回帘后,这才?转回目光,对在座的荀玄微和阮荻两人得意炫耀,
“十?六娘的琴技卓绝。不愧是清河崔氏嫡女出身,家传渊源。你?们都是识货的,一听便知。”
竹帘后拨弦调音,很快传出幽幽琴声,婉转低徊,自有不同意境。
荀玄微在如泣如诉的琴音里喝起?十?六娘倒的酒。耳边传来悠远的讲经声,依稀正讲到“佛家五诫。”
诫杀生,诫淫妄,诫妄语。
“他娘的。”元宸听得大皱眉头,“这秃驴怎么像是专门?骂老子来了?”
荀玄微自若地啜了口?酒,“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高僧讲经,普渡众生,不独讲给殿下一人。”
元宸的目光转过来,狐疑打量片刻,哈哈笑了,“高僧讲经或许是在普度众生。荀郎这句‘听者有意’,货真价实是在骂本王。”
荀玄微莞尔举杯,“说者无心?。”
酒过三巡,元宸原本还端着的姿态逐渐浪荡起?来。衣襟敞开,粗鲁地箕踞而坐,荤素不忌地品鉴起?豫州各家才?情出名的小娘子,大骂手下的士族官员各个蠢材。
阮荻不巧就在他手下做事,强忍着闷声喝酒,恨不得把耳朵拿布塞上,一杯喝得比一杯快。
荀玄微坐在下首位,视若无睹,听若未闻,目光从?眼前的酒肉狼藉转开,越过远方清静莲池,遥望向更远处。
因?为那?句“历阳贵客至”,前来听经的小娘子们吓走?了大半。莲池附近的十?几座木楼人影憧憧,时不时有女眷带着幕篱下楼离去。
距离太远,在阁楼高处望去,只是一个个晃动的人影,略微能分出男女而已。
元宸人来了,却似乎对相看豫州士族女的事并无太大兴趣,肆无忌惮的笑骂声句句贬谪同僚,骂完了豫州骂京城。
荀玄微淡然听着,自斟自饮。直到一辆牛车出现在视野里,车像是云间坞的牛车,赶车的部?曲身量魁梧,依稀像是李奕臣,他喝酒的动作微微一顿,目光追随而去。
那?辆牛车沿着下山道缓行,行到山脚一片枫林边。却有个少年郎君追过去,在道边拦住牛车,行礼说了几句什么。
距离过于远了,人自然是看不清的,原本也不会引人注目。但背景处的大片枫林过于火红,少年郎君的青色官袍服站在枫林边,反差强烈,人影摇晃动作,这边便立刻察觉了。
“哟,瞧那?边。”
元宸放下酒杯,笑指远处枫林方向。“大和尚讲经没什么好看的。那?边的是不是美人儿?在偷偷幽会情郎?跟车的部?曲还不少。这是哪家的小郎君小娘子?有意思得很。”
进山听经的郎君虽然不少,青袍官服少年郎不多?见,阮荻一眼就认出是他麾下任职的荀九郎,荀景游。脸色登时又是一变。
荀玄微收回视线,从?袖中取出一幅准备好的文书,字面向下,放置于案上。
第46章第4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