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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朝汐 香草芋圆 50113 字 11个月前

小郎君式样的直裾衣袍布料被她?攥在手?里,仿佛攥紧了阿娘临终前抱病维护她?的一颗拳拳之心。

她?轻声说?,“朝暮的朝,潮汐的汐。坞主,我?想?要这个名字。”

荀玄微并未多?问什么,似乎也未察觉她?绷紧攥拳的小动作,只略颔首表示听见,蘸墨落笔,写下意蕴舒展的两?个隶书大字:“朝汐”,将墨痕未干的素绢递给她?。

阮朝汐双手?郑重?地捧起。

这是她?父亲生前给她?起的名,透过阿娘的口告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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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严厉叮嘱她?守在心底,不许告知外人。

如?今以赐名的方式在云间?坞里公开,隐藏多?时的秘密不再是秘密,仿佛峭壁半空一块悬石终于落下,又仿佛踩空的脚稳稳地踏在了实地上。

阮朝汐双手?捧着素绢,来来回回地打量自己的名字,越看?越觉得好看?,没忍住,抿着嘴笑了一会儿,气色极好的脸颊两?边显露出了平日少见的浅浅笑涡。

荀玄微坐在对面,不动声色地收回打量目光,将手?中的笔放回笔山。

“‘朝汐’这个名字极好。”

他赞赏道,“朝暮交替,潮汐去来,往复无穷尽也,天地大道蕴含其中。阿般从此有了佳名,可喜可贺。”

阮朝汐按捺着激动,把写下自己大名的素绢仔细收入怀里。

在书房里进学久了,见多?了临危不乱、举重?若轻的场面,她?不自觉地学着荀玄微平日的样子?,收敛自己情绪,刻意绷起表情,忍着眼眶泛起的微微湿意,起身拜下大礼道谢。

未拜下便被扶起。

荀玄微起身扶起阮朝汐,盯着她?的眼睛,珍重?地叮嘱她?,“你毕竟和其他东苑童子?不同。女孩儿的闺名是不能随意让人知晓的。”

“把绢帛收好了。切记住,大名莫要轻易展示给旁人。”

第26章第26章

白蝉敛首低眉端上漆盘。漆盘上惯例摆放着两盏青色瓷盅。

荀玄微举起自己面前的瓷盅,和另一?盏瓷盅轻轻碰了下,“阿般今日有了佳名,乃是可喜可贺之大事,当饮一?杯。”

阮朝汐打开?瓷盖,抿了一?口热饮子?,立时察觉到今日的滋味殊异。腊日的待遇果然和往常不同,她这边送来的不是酪浆,而?是新鲜羊乳。

她小口抿着羊乳,对面的瓷盅打开?,里头盛放的居然也不是浓黑药药,而?是以热水温着一?大杯酒。

“难得过腊日。坞里事务也不若前些日子?紧张。我偶尔也想松快些,喝几杯新酿的菊花酒。”

荀玄微神色舒展,噙笑?举起金杯,“阿般年纪还?小,饮些羊乳。我自饮一?杯美酒即可。”

刚喝了一?口,阮朝汐已经回过神来,扯住了他衣袖,不客气地往下拉。

“这么大的金杯,一?杯至少四两酒。坞主的伤势未好,怎么能够过量纵饮。不许再喝了。”

荀玄微只喝了一?口,被她拉扯得喝不成,只得把金杯放回漆盘里,“对外需说是病。”

白蝉松了口气,急忙过来把满杯的菊花酒捧走。

“秋日里就开?始筹备着酿菊花酒,耗费一?两个月时间,进了腊月宜饮。只喝一?口未免扫兴。”荀玄微起身?在?书房里翻找了片刻,取出?一?套玲珑玉杯。

玉杯放置在?精巧的檀木长盒里,紫绮罗铺在?盒底。正是从前宴饮时曾经拿出?,阮朝汐无聊数过,十六滴酒就能盛满的小玉杯。

荀玄微自己以温水洗了玉杯,放置案上,和她商量着,“这套玉杯极小,腊月里喝两杯养肝明目的菊花酒,阿般应该不会再拦了?”

阮朝汐这回倒是没有拦。

她的视线转向了玉杯里琥珀色的新酒,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眼神。

菊花酒的名字,听起来好生新奇。她只听阿娘说,新春正月里,司州家家户户都?会饮屠苏酒、椒柏酒,她竟不知,原来菊花也可以酿酒?

“坞主,”她大胆提出?要求,“我也想喝。”

荀玄微的目光惊讶里带着好笑?。“你?才多大,莫要学大人饮酒。等你?长大些再喝。”

“这么小的酒杯,又是菊花酿的酒。不是说养肝明目吗?我喝一?杯不打紧的。”

荀玄微见?她坚持,从檀木盒里取出?第?二个玉杯,数着酒滴数,给她倒了一?小杯。

“虽说菊花酒甘甜,里头毕竟掺了酒曲。止此一?杯,浅尝味道即可。”

果然是极小的杯,阮朝汐一?口便喝完了整杯分量,舔舔唇,新酿的菊花酒入口甜滋滋的,甘甜芳馥,有菊花的清香回味。与其说是酒,更像是夏日的饮子?。

她把空杯推过去。“还?要。”

荀玄微打量着酒杯大小,给她又续了一?杯。

“还?要。”

“三杯了。菊花酒虽然不是烈酒,但你?从未喝过酒,喝多了只怕要醉。”

“这么小的杯,不会醉的。”

“最后一?杯,再不能多了。”

阮朝汐喝完第?四杯,放下酒杯,眼前已经迷迷蒙蒙的,视野蒙上一?层厚厚的纱。白蝉的嗓音也变得忽远忽近,仿佛从山谷远方传来的回音。

“郎君,阿般似是喝醉了。”

熟悉的澄澈嗓音也在?耳边朦朦胧胧的,带了无奈笑?意,“原想着玉杯量小,又逢腊日,她若喜欢,多饮点无妨。怎的三四杯就倒了。”

有人轻轻地搭了下脉。女?子?柔细的指尖拂过额头,又动作极轻地拨开?眼睑打量,“毕竟年纪还?小,从未饮过酒,刚才几杯喝得又急。奴看阿般浑身?发汗,醉得睡过去了。要不要奴熬煮些醒酒汤来。”

“先扶去她屋里歇着。等醒酒汤好了,你?亲自给她端去。”

“是。”白蝉过来扶阮朝汐。

喝醉的人失了身?体控制,比平日沉重很多,看起来那么小小的一?个身?体,扶起来居然沉甸甸的,白蝉脚下一?个踉跄,阮朝汐螃蟹似的横走几步,摇摇晃晃地往下扑倒。

有人倾身?扶了一?把。她本能地反手去抓,揪住一?片布料捏在?手里。流水般光滑的衣料贴在?滚烫的脸颊上,料子?上浅淡的香气让她感觉舒适,她紧紧揪住那片光滑衣料,再也不撒手了。

“……”荀玄微低头看着醉倒在?身?边的小小身?影。

醉后蜷成了一?团,案边摆放的圆形细簟坐具正好成了卧具,他的袍子?衣摆被扯过去当做软枕,不甚客气地枕在?了粉扑扑的脸颊下。

白蝉急忙伏地告罪。

“郎君恕罪,奴一?时失手……奴这就带走阮阿般。”说罢小心翼翼地捏住大袖衣角,就要从阮朝汐的手里往外扯出?。

阮朝汐手心攥得死紧,厚重的蜀锦料子?都?捏出?了皱痕,白蝉不敢用力,轻扯了几下,哪里扯得动。

“罢了。”荀玄微抬手止住,“随她在?这里睡下,等醒了再送回去,不妨事。”

右边衣袖被扯住,动弹不得,他索性左手执了笔,摊开?书案上的名册。

那是一?本各苑集录的名册,每年终时多有增添删除。今日东苑童子?们刚刚赐名,他翻到东苑名录,对应旧名,一?个个写下新的名字。

写到“冯阿宝”时,他的笔尖停了停,并未在?旁边写下新名,而?是唤来杨斐,吩咐下去:

“冯阿宝虽有过目不忘之才,但心性怯懦,行事却又莽撞。才质偏差,无恒之人[1],难以成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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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他年纪最小,额外给了他数月时间。但今日看他心性依旧无甚长进,东苑不必再留他了。”

杨斐见?惯了类似场面,并不多劝说什么,只问?,“已经是腊月里了。郎君的意思是,年前把冯阿宝送走?”

荀玄微的视线瞥过身?侧酣然沉睡的小团子?,沉吟片刻,“过了年再送出?去。难得一?个新年,让东苑好好过完再说。”

“是。”

白蝉送了杨斐出?去,回转屋里时,荀玄微手里的名册已经翻到了西苑女?童。

西苑今年新入女?童十六人,留下四人。他未给女?童赐名,名册上俱是小娘子?们家里起的乳名。

他随意翻了翻,问?起白蝉,“西苑有个和阿般交好的,时常见?她们相约斗草,叫什么名字。”

“啊,郎君说的可是傅阿池。傅阿池是去年选进西苑的,今年也是十岁,在?西苑小娘子?里资质颇为出?色,练得一?手好琵琶。”

“叫娟娘带她过来。”

傅阿池的模样完全?符合西苑选人的模子?,白皙乖巧,娇俏可爱,个头不高不矮。

她被挑选入坞已有整年,头一?次被娟娘带领入书房,诚惶诚恐地拜倒,双手交替覆在?额头,远远地行了礼。

荀玄微惯常春风和煦地闲聊了几句,等傅阿池心神松懈下来,又细细问?了些西苑进学和日常诸事,问?答了约莫一?刻钟,让她退出?去候着。

“回答有条有理,可见?聪慧机敏;两眼清亮有神,心性大抵不差。”他叮嘱娟娘,“知会西苑的几个教养娘子?,以后着重留意些傅阿池。”

娟娘温婉应下,“是。”

傅阿池之事到此为止,荀玄微合上名册,换了话题,“你?不在?后,西苑谁能主事?”

问?得突兀,娟娘却早有准备,答得毫不迟疑,“贞娘即将及笄,学艺大成。郎君再给她一?两年时日,可主事西苑。但眼下……仓促之间,实在?挑不出?主事人手。”

荀玄微目光倏然转为锐利,唇边却噙起浅笑?,言语温雅,堪称体恤。

“西苑年年劣汰,留下的太少,除你?之外,仓促间确实挑不出?主事之人。娟娘打算如何?我嘱托你?之事,可要往后推迟一?段时日?或是换个人去做?”

娟娘立即盈盈拜倒,“郎君嘱托之事急迫,拖延不得,妾鞠躬尽瘁,效死而?已。妾去后,郎君可从白蝉、葭月两位阿姊里,暂调一?位去西苑主事,贞娘在?旁辅佐即可。”

荀玄微盯着娟娘的发顶,冷锐眸光逐渐温和下来,颔首道,“有心了。葭月不可,白蝉会暂掌西苑诸事。你?下去准备罢。无需挂念西苑,年前即可启程。”

娟娘低头应道,“是。”

——

阮朝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窗外天光已经完全?黑了。室内点起暖炉,温暖如春,绯袍郎君斜倚着隐囊,正在?明亮灯下看书。

她的手依旧死死抓着衣袍一?角,至今不肯松开?,厚实的蜀锦料子?浸了手心的汗,被抓揉得皱成一?团。

“可算醒了。”荀玄微放下书,倾身?过来查看,清浅眸光里带了笑?意,“时辰不早了,放过我这身?袍子?,回屋里歇着去。”说罢轻轻地抽了下衣角。

阮朝汐本能地抓紧。熟悉的布料手感和浅淡熏香气味都?让她安心,黑葡萄般的一?双大眼睛睁得滚圆,盯着面前的人看了一?会儿,渐渐又阖拢,闭着眼重新蜷成了一?团。

耳边朦朦胧胧,声音忽远忽近,她听到熟悉的清冽嗓音道,“怎的又睡过去了?把醒酒汤端来。”

白蝉匆匆地去拿。

温婉女?子?的声音在?她耳边劝慰着什么,阮朝汐睡意朦胧,耳边听不清,不过还?是依从熟悉的声音喝了汤药。

喝完了依旧犯困,她揉着眼睛,另一?只手至今攥着衣料不放,衣料吸了掌心的汗,已经温热,不如先前舒服。

她四处摸索几下,顺着手里衣料拉扯,又扯出?一?大片光滑质地的柔软衣料,闭着眼摸了摸,靠了过去。

荀玄微在?灯下继续翻阅了几篇,放下古籍卷轴,目光往自己膝头处望去。

熟睡中的小小身?影,神色舒展而?放松,脸颊睡得粉扑扑的,以一?种?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信赖姿态伏在?他的膝头,手指紧紧捏着他的衣摆。

荀玄微平静地看了一?会儿。

他的目光深邃,似在?凝视近处,又仿佛透过眼前伏卧酣睡的身?影,追溯遥远过往。

他喜静,因此书房里惯常清静。此刻除了火烛的细微噼啪之声,只多出?了醉酒的小团子?清浅细长的呼吸声,并不显得嘈杂,反而?奇异地更衬出?室内的安宁祥和。

阮朝汐在?睡梦中翻来覆去,脖颈间挂着的阮氏玉佩掉了出?来,沉甸甸的悬挂在?脖子?上晃悠。荀玄微拎起五彩丝绦线,把玉佩沿着脖颈衣襟轻巧塞回去。

阮朝汐下意识地抚摸几下温润的玉佩表面,松开?手,重新陷入梦乡。梦里轻声咕哝了句什么。声音太轻,难以听清。

她在?轻声梦呓。应该是个愉悦的美梦,她在?梦里时不时地展颜微笑?,含糊的梦呓声里带着依恋,手指紧抓着面前的衣袍不放。

见?她梦中喜悦,荀玄微神色间的一?抹沉郁也舒展散开?了。他噙着浅淡笑?意,倾身?过去,侧耳倾听她的梦呓。

他这回听清了。阮朝汐枕在?他膝上,抓着他的衣摆,在?梦里轻声而?满足地呢喃着:

“阿父。”

“阿父。”

荀玄微:“……”

不知是过于?惊讶还?是意外,他被呛住了,尚未痊愈的伤疾被牵引带动,以手掩口,低声而?剧烈地咳了几声。

白蝉在?隔壁耳房听到动静,匆忙掀开?挡风布帘,担忧的目光望进来,旋即被严厉的一?瞥阻止,默然倒退出?去。

荀玄微咳了几声,缓过胸口被堵住的一?口长气,深深地呼吸几次,喝止,“不可如此称呼。”

回应他的,是鼻息清浅的小小鼾声。

第27章第27章

阮朝汐做了整夜的好梦。

在梦里,她和阿父阿母一同住在篱笆圈起的小院子里。小院子里有两棵歪脖枣树,秋季结满了红枣,风一吹便窸窸窣窣地掉落在小院里。她和邻家小伙伴们嬉笑打闹着捡拾红枣,熬煮煮粥,厨房里香气扑鼻。

阿父木勺舀起浓稠的米粥,把她的瓷碗装填得满满当当,几乎要漫溢出来。红枣一颗颗的又大又甜,一碗粥里,她吃出了几十颗枣核,甜到了心里。

她被甜醒了。

屋外寒风料峭,吹动窗棂。天色还未亮,主院四周点起了灯笼,值守部曲走动查看动静。两名荀氏老仆守在院门?边,有人隔着厚重院墙,正在高声?喊门?。

“仆奉郎主之?命,前来云间?坞拜见郎君。苦候多日,不见回书!仆出荀氏壁前,郎主曾亲口面命,叮嘱郎君速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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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书,不得耽搁,郎君为?何慢待至此!仆请见郎君!仆请见郎君!仆请见——你们敢!”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可疑响动,阮朝汐顶着晕眩的脑袋,摇摇晃晃地爬起身,推开庭院那边的窗户。

荀氏老仆提着灯笼守在门?边,院门?开了半扇,两名老仆在门?边叹气,“两边别动手,别动手啊。哎哎,徐二郎,下?手轻些,毕竟是荀氏壁那边的人。”

砰的一声?闷响,夜里高声?喊门?的孟重光被捆缚手脚,连嘴都塞住,扔麻袋似的扔进主院,半个?身子扎进雪堆里。

霍清川领着徐幼棠从门?外进来,客气地对两名老仆道,“不管哪边来的人,身在云间?坞,却对郎君出言不敬,总是要惩戒一番的。我等这就去寻郎君请罪。”

这番折腾动静不小,书房窗前早已?点亮了灯。

白蝉掀帘子出来,示意二人进去。

阮朝汐扒着窗棂,从窗里探出半个?身子。白蝉远远地见了,冲她招了招手。

阮朝汐快速洗漱完毕,穿戴好衣裳小靴,披上氅衣,搓手蹦着穿过?积雪庭院。雪地里的人已?经挣扎着起身,狼狈坐在地上,头脸都是积雪。

她还未进书房,霍清川和徐幼棠已?经出来了。

两边交错而过?的当儿,霍清川冲她打了个?招呼,提醒说,“庭院里那个?是荀氏家臣,怎样处置他是郎君自家事。无需和东苑诸人提起。”

阮朝汐应了,往前走了半步,又回头问,“坞主会把他赶回去荀氏壁吗?”

“就这样扔回荀氏壁。”霍清川回答,“郎君吩咐了,不必特意准备回信了。他就是回信。”

阮朝汐:“?”

她似懂非懂地进了书房,在门?口脱鞋时先敲了敲敞开的木门?。“坞主,我进来了。”

于她来说,腊日度过?,新年未至,这只不过?是个?寻常的冬日早晨。

但不知怎么的,今日坐在对面的荀玄微对她的态度,却不怎么寻常。

他惯常手里握一卷书,慢腾腾喝一口药,看半篇书。两人坐在对面,一个?习字,一个?看书,井水不犯河水,平和无事。

但今日不寻常。探究的视线时不时地转过?来,在她身上停驻须臾。

阮朝汐便顺着那道探究的目光,看自己身上。衣裳没有穿反,左右足衣也没有穿反,布料没有污渍,没有起皱,衣带扎得好好的。

她递过?疑惑的一瞥。

两边视线碰上,荀玄微随意同她说了一句,“阿般昨日梦中叫了阿父。可是梦到你阿父了?”

阮朝汐有些窘迫。昨晚白蝉阿姊把她扶回屋里,大晚上的又煮了碗醒酒汤,早上笑说给她听时,她自己却毫无印象,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我不记得了。我阿父过?世得早,我其实很少梦到他。”

“哦?说说看,你印象里的阿父,是什么样子的。”

阮朝汐认真地回想了一会儿,比划着说,“应该是高个?子,长相……不知道。不记得了。过?世的时候我还不到周岁,听阿娘说,阿父那时候二十出头年纪,生了场重病没了。”

荀玄微慨叹,“过?于年轻了。”

他若有所?悟,饮了口茶,徐徐说道,“你阿父二十出头年岁过?世,你未满周岁。如今十年韶光过?去,你阿父如果还在人世,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三十出头的男子通常会蓄须,形貌或许和你的想象大为?不同了。”

阮朝汐摇头,“但阿父过?世了。他在我心里一直是二十出头年岁的年轻模样。”说完便继续练字。

写着写着,感觉对面的视线又沉思着扫过?来。

她疑惑地把自己身上从上到下?看了一遍,从头顶的小发?髻摸起,摸脖颈的玉佩,摸脸上有没有沾灰。

荀玄微轻叹了声?,“你身上没有穿戴错漏什么,不必再摸索了,练字罢。”把书卷搁在案上,起身出去了。

阮朝汐:?

庭院雪地里的孟重光已?被拖了出去,雪上留下?两条长长的痕迹。主院仆役们开始有条不紊地洒扫庭院,铲除积雪。

阮朝汐透过?云母窗看了一会儿。大清早的,天还未亮,便遇到堵门?无礼的糟心事,坞主面上不显露什么,心情不好也是正常的。

她收敛心神,平心静气地练了整个?时辰的大字。

天光已?经亮起,她饥肠辘辘,笔下?专注地写着字,左手摸索着在长案上寻找琉璃碟。昨日刚吃了髓饼,今日应该是奶饼。

摸来摸去,摸不着。

阮朝汐愕然停了笔,四下?里张望。

今日的长案上,只有纸张笔墨,没有摆放琉璃碟。

白蝉刚洒扫完毕,捧着小盆走过?身侧,愧疚地叮嘱她一句。

“厨房里细点饼子的用料采买,向来是葭月盯着小灶厨房准备的。葭月如今不在了,增补的人手还未到,我最?近担了西苑之?事,实在忙不过?来,早上起身才发?现屯料不够……委屈阿般,最?近直接去东苑用早食可好?”

“……哦。好。”阮朝汐点头应下?,低头写了两个?字,疑惑地问,“白蝉阿姊,好几日未见葭月阿姊,她去哪里了?坞主让她出坞办事去了么?”

白蝉抱着洒扫用具出了书房,挡风的厚布帘子摇晃着落下?,并未应答。

阮朝汐和葭月的关系不算亲近,问了一声?也就罢了。她数了数今日练习的纸张数,还差半张,继续认认真真地把今早的十张大字写完,起身退出书房,去了东苑。

——

东苑所?有童子,除了姜芝未改名,其他人手里都多了一块素绢。

李豹儿新得了‘李奕臣’的名,正在兴头上,举着自己的素绢递给阮朝汐炫耀,又问她,“阮阿般,你的素绢呢?拿出来让大伙儿瞧瞧你的新名。”

阮朝汐和李豹儿关系不错,如实答他,“素绢在屋里。坞主讲了,新名不好随便说。你们还是叫我阿般就好。”

李奕臣还在纳闷,“为?啥你的新名不好随便说——”姜芝从旁边走过?,冷淡道,“人家身份贵重,陈留阮氏认下?的小郎君,自然不同。李大兄,别让阮阿般为?难了。”

李奕臣瞪他一眼,却也没再问下?去。转过?脸来继续跟阮朝汐说,“那你瞧瞧我的新名字。以?后?别叫错了。”

阮朝汐便接了素绢,念了两边“李奕臣”。旁边有人又递过?一张素绢给她看,原来是新得了‘陆适之?’名的陆十。

阮朝汐接过?素绢,又念了两遍“陆适之?”,冲陆十笑了一下?,“等开春了,我打算学?文课。你也是学?文课?我们还是坐前后?吧。”

虽说赐了新名,但叫习惯了,当面多数还是叫小名。

阮朝汐坐在长食案前用早食,姜芝盯着她看着一阵,若有所?思问她,“阮阿般,你今早怎的过?来东苑吃用了?坞主没有留你在书房用早食?”

阮朝汐扒着饭,简短地说,“书房最?近忙,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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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足,白蝉阿姊嘱咐我来东苑用早食。”

“好端端的,留你在书房吃用了三个?月,怎的突然改规矩了。”姜芝带着思索神色,旁敲侧击,“是不是你不慎做错了事,坞主嘴上不说,疏远你了?”

阮朝汐扒饭的动作一顿。想起了那天直入书房,无意中窥见的屏风后?的秘密。

说起来,也过?了十来日了。荀玄微当面什么责备的话也没说,昨日她在坞里度过?头一个?腊日,一切如常,坞主还赐了她甘甜爽口的菊花酒。

她慢慢咀嚼着嘴里的豆饭,思量着,李奕臣却听得不耐烦了。

“姜芝你忒烦。”李奕臣直接把姜芝面前的一大碗酱肉拿走,在姜芝的怒视里,边吃边道,“心眼子弯弯绕绕的,没事都被你说出事,阮阿般别听他的。坞主允了你在书房里练字,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有什么想法,直接开口问呗。”

阮朝汐把嘴里的饭咽下?去,笑了下?,“嗯。李大兄说得有理。”

“哎?”李奕臣忽然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稀罕地探身过?来,在她面前左瞧又看,又大喇喇地伸手捏了一把白里透红的粉嫩脸颊。

“阮阿般,你怎么长的。一个?男娃儿生得这般好看。你刚才笑了那一下?,我都觉得你整个?人都发?亮。”

阮朝汐瞬间?绷起了脸,拍开李奕臣的手,低头继续扒饭。

李奕臣还不罢休,仔细看几眼阮朝汐,又去瞧身边坐着的陆适之?,比对着两人瞧来瞧去,大摇其头。

“陆十生得也好看。但他笑起来就不发?亮。哎陆十,跟阮阿般一比,你这个?‘金童’,名不副实啊。”

陆十敢怒不敢动手,小声?咕哝了一句,“金童又不是用真金子打的。活人不发?亮才正常,发?亮的只有灯笼。”

饭堂里诸人捂着嘴闷笑,在门?边远远盯着动静的霍清川也忍俊不禁,和身侧的徐幼棠闲话。

“童言无忌。他们这个?年岁,都无甚心机,想什么便说什么。姜芝那种藏着心眼的童子不多。”

徐幼棠抱胸靠在墙边,百无聊赖地把玩匕首。一支精光闪烁的匕首在指尖翻转挪腾,转出了虚影。

“心思不深,又不是全无心机。阮阿般至今还藏着掖着,不肯告诉东苑诸人她是个?女娃儿。”

霍清川的神色严肃起来,声?音里带出警告之?意,“幼棠。”

“好了。霍大兄的意思我明白。”徐幼棠瞥过?饭堂里几个?小小的背影。

“上次书房里我盯了她半个?时辰。除了相貌讨巧,心性也确实不错,难怪得了郎君的青眼,早晚带在身边,亲自指点教导于她。我想开了,人各有际遇,是她有福气,旁人强求不来。”

霍清川摇了摇头。

“你还是没明白。想想娟娘。当年娟娘在东苑时,跟随杨先生学?了三年琴,始终差点火候,郎君手把手地教了她。如今郎君手把手地教阮阿般写字,和当初有什么不同?”

霍清川意兴阑珊地道,“后?来娟娘东苑课业大成,写得一手好辞赋,弹一手绝好的琴,被送去西苑,又学?了筝,学?了舞。如今娟娘要出坞了。昨晚你去和她道别时,她有没有告诉你去什么地方?要做何事?几时能回来?”

徐幼棠挑眉。“霍大兄的意思,阮阿般以?后?会走娟娘的老路?”

“看着罢。”霍清川轻声?道,“外人不知晓内情,难道我们不知晓阮大郎君那块玉佩是如何落在她身上的?”

“郎君着重栽培她。再等两年,看她是继续留在东苑跟杨先生学?文,还是如娟娘那般,送去西苑教养。”

第28章第28章

腊月二十三,祭灶,小年?。

阮朝汐在云间坞度过的第一个小年?,在铺天盖地的大雪里到来?了。

四四方方的甜糖饴,东苑每人?都发下几块,这是各人?在自家?里巴望不到的好东西,极小心地在嘴里含吮着,甜滋滋的滋味,从嘴里入了心头。

进了小年?这日,东苑难得歇了一日的假。通往主院的小门敞开,童子?们排成一列,蹑手蹑脚地踩着白雪走过庭院,站在书房门外大声问安好。

此间主人?隔帘吩咐下来?一句:“今日小年?,又逢瑞雪。你们自去?玩耍,无?需多?拘束。”

童子?们欢声雷动,由?李奕臣领头,蹦跶着四处撒欢儿去?了。

温暖如春的书房里,阮朝汐端正坐在书案边,面前摆着一封新书信。

正是上个月阮大郎君得知平卢王突袭,匆忙写就,叮嘱燕斩辰送回来?,承诺会尽快发兵驰援的手书。

匆忙写下的书信,比起之前的手书,字迹显得凌乱,失了洒脱清逸,笔锋转折处凸显嶙峋。

阮朝汐凝神看几眼,摹写几笔。笔下字迹稚嫩,相差甚远。

“无?欲速。欲速则不达。”荀玄微拿过她的练习纸张,打量几眼,放在旁边。

窗外传来?童子?们互相丢雪球的叫喊大笑声。

东苑的冬日武课上了整个月,诸童个个手脚有力,砰一下砸得不轻,被砸中的人?大喊回掷。雪球时不时地飞越高墙,扔过去?南苑,又被南苑那边毫不客气扔回来?。

“你不去??”荀玄微抿了口早晨送来?的药,“难得小年?,不必太过拘束自己。你若嫌弃外头那些小子?粗鲁莽撞,去?西苑寻你玩得好的傅阿池,庭院里堆几个应景的雪人?也不错。”

阮朝汐头也不抬,应道?,“和傅阿池约好了雕冰花。等练完了早课便过去?。”

她已经练成了习惯,十张大字半个时辰练完,收拾好纸笔,正要走时,一眼瞥见案上搁着的瓷盅,脚步又转回来?,掀开瓷盅盖子?,探头往里看了看。

“坞主怎么又只喝了一半。好大的人?了,每次喝药都剩一半,孔大医日日念叨。”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兜里摸了几下,摸出油纸包裹的金黄色的糖饴,“今日发了糖饴,坞主喝完药吃一块糖饴,就不觉得苦了。”

荀玄微失笑。抬手接过糖饴,随意道?了句,“在阿般眼里,我这个‘好大的人?’,究竟有多?大?杨斐有没?有和你们提起过我的年?岁?”

阮朝汐认真地回想了一会儿,“杨先生说过,坞主今年?恰逢弱冠之年?,但?是冠礼行的早,两年?前就任云间坞主时提前行过了。弱冠……”她不确定地说,“应该是二十岁?”

“不错。”荀玄微点点头,“二十岁整。南苑你霍大兄今年?十七,过了年?将满十八,比我小两岁有余。”

“坞主和霍大兄只差两岁?”阮朝汐难以置信,脱口而?出,“不能吧?”

荀玄微:“只差两岁。我和霍清川虽有主仆的名分?,其?实算是同辈人?。”

阮朝汐惊讶地盘算了半日,恍然明悟,“过了年?,坞主就二十一了。和霍大兄差了足有三岁。”

“三岁差很多??”

阮朝汐肯定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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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在你的年?纪看来?,一岁都是三百余个漫漫长日。三个寒暑春秋,确实差很多?了。”

荀玄微莞尔,视线往下,注视着掌心里的金色糖饴,“阿般如今年?纪尚小,把霍清川当做是已成年?的大兄,尊敬待之。把我当做家?中大人?,对?我心生孺慕之情。等阿般自己长大时,再看你霍大兄,就会觉得他不过是个依附宗族、毫无?主见的碌碌家?臣;再看我时,视我为仇寇。”

他的声音一贯和煦,此刻的声线里带着隐约怀念意味,甚至称得上温柔。

但?阮朝汐听在耳里,不知怎么的,她本能地察觉,对?面的人?心情似乎不怎么好。

她阿娘心情不好时,也时常会故意说些不大中听的话,说着说着,屋里便好像乌云笼罩,风雨萧瑟。

她不喜欢那种压抑的氛围,就会远远地避出去?,阿娘自己越说越伤心难过,最后痛哭一场。

她同样不喜欢今日屋里陡然低沉的气氛。但?坞主和阿娘毕竟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她并不想像躲避阿娘那样的避出去?。

想起李豹儿的那句“当面说清楚”,她鼓起勇气,把心里的疑虑问出口。

“坞主可是生我的气了?之前我误闯了书房,坞主至今未罚我,是不是……”后面的她自己却也不敢说下去?了。

接受别人?的厚待不容易。一旦敞开心扉接受了厚待,如果对?方却又要收回这份厚待,难过的心情只会加倍。

荀玄微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失笑,“别乱想,那件事早过去?了。我要处置人?,早已经处置了,不会拖到现在。”说着安抚地抬手摸摸她柔软的额发。

他虽然温和笑着,阮朝汐却敏锐地察觉出,对?方并不像表面显露出来?的那么轻松愉悦。

她试图理解对?方突然的低落情绪从何而?来?,“坞主不喜欢过年?么?还是不喜欢糖饴?如果实在不喜欢,扔了也不打紧的。”

荀玄微还是失笑摇头,“不会。多?谢阿般送来?的糖饴。”

当着她的面,他打开糖衣,咬下一小块金黄色的边,“好甜。”

乌云般压抑的氛围散去?了。阮朝汐松了口气,坞主果然是个性情平和的人?,便是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不会迁怒于旁人?。

“啊,药都放温了。”她双手托起瓷盅奉上,“温了也好,药没?热烫时那么苦了。坞主喝完吧。”

荀玄微看她姿势,便知道?是从书里学来?的,双手奉汤药给长辈的姿势。

他哑然接过瓷盅,抿了口温热药汁。

在阮朝汐的催促声里,喝完了整碗药,把瓷盅往案上一放,淡淡吩咐,“出去?玩罢。”

——

阮朝汐去?西苑寻了傅阿池,从滴水檐下掰下许多?晶莹剔透的冰凌,两把小刻刀,雕了整个早晨的冰花。

傅阿池手巧,在西苑进学了大半年?,学了许多?女红描花的花样,以小刀雕刻的冰花活灵活现,牡丹,芙蕖,芍药,兰花,蔷薇……惟妙惟肖。

阮朝汐跟着雕了几个花样,不够精致,好在冰花剔透,怎么雕都好看。

十几朵冰花挨个摆在雪地里,两人?仔细挑拣。最好看的一只冰花当然奉给坞主,其?次好看的奉给周屯长,东苑杨先生,西苑几个教养傅母,书房的白蝉。

“葭月阿姊不在坞里了。”阮朝汐把其?中一只精致的冰花挑出来?,“或许是被派出去?做事了。这只兰花好看,我们送给娟娘子?吧。”

傅阿池摇摇头,把那只兰花摆在旁边,“娟娘子?也不在坞里了。应该也被派出坞做事了。前几日夜里走的。”

阮朝汐惊讶地拨弄了几下剔透的冰兰花,“那……拿去?送给南苑的霍大兄吧。”

两人?把雪地上的十来?只冰花清点完毕,先送了西苑几名傅母,剩下的捧在手里,从敞开的西苑小门进了主院。

她们年?纪只差了半岁,身量差不多?高,捧一把冰花穿过庭院,谈笑声清脆,冰花剔透耀眼。

东苑童子?们正在庭院里疯打雪仗,一个个雪里滚得胖雪人?似的,不知谁眼尖瞧见了,指着这边说了一句,众多?视线齐刷刷地盯过来?。

“好你个阮阿般,明目张胆地从西苑出来?,也不怕杨先生罚你。”李奕臣拍打干净身上的雪,雪仗也不打了,笑着过来?拍了一记肩膀。原本是亲昵示好的动作,阮朝汐差点被他的手劲砸趴下。

“这只好看。”李奕臣一眼挑中了打算送给霍清川的冰兰花,惊奇地捏在手里,上上下下地打量,“雕得好精巧。送我好不好。”

傅阿池撇了撇嘴,“只听过往外送的,没?听过凑上来?硬讨的。这只兰花我们早打算好了,要给南苑的霍大兄。”

李奕臣讪讪地松手,把冰兰花放回阮朝汐手里。

阮朝汐看他依依不舍,东西送回来?了,眼神还时不时地瞄着,那么大个头的半大小子?,倒露出几分?求而?不得的可怜劲。

阮朝汐捏起那朵冰兰花,又放回李奕臣手里,“不是什么值钱东西。李大兄喜欢,拿去?玩儿。”回头跟傅阿池解释,“这个送我们东苑的李大兄了,我们送只别的给霍大兄。”

傅阿池噘着嘴抱怨,“就你好心。你当我为什么不肯送。你瞧着吧,你送了他一个,东苑其?他人?还不得都过来?讨要。”

果不其?然,李奕臣捏着剔透的冰兰花兴奋地四处炫耀,东苑诸人?瞧得稀罕,除了姜芝站在原地没?动,其?他几个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呼啦啦围过来?。

陆适之和她最熟,被众人?起哄着推拱走近,咳嗽一声,不大好意思地开口,“好阿般,不必我说,你也知道?他们托我来?讨要什么……”

不等他说完,傅阿池猛地一拉阮朝汐的衣袖,“快跑!”

阮朝汐被她拉扯着,一路往南苑方向?奔跑,边跑边托举着手掌里几朵摇摇欲坠的冰花,“哎呀,要掉了!”

前方围拢的几个童子?目瞪口呆之余,怕撞掉了满手冰花,忙不迭地左右让开,陆适之在身后跺着脚急喊,“别跑啊,我还没?说完呢。”

阮朝汐捧着冰花,边跑边喊,“别说了,这几个不能给。等我回去?得空了,慢慢雕给你们。”

阮朝汐被傅阿池拉扯着,两人?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南苑半开的木门边,傅阿池捧着满手冰花跳进南苑地界,回头得意地看了眼停在原地的童子?们,“好啦,他们不敢进来?南苑的。我们不必再跑了。”

“他们是不敢进来?南苑没?错,”阮朝汐喘着气说,“但?、但?我们为什么要跑呢。我、我已经答应给他们每人?一朵冰花了。”

傅阿池:“……”

傅阿池气得跺脚,“阮阿般,你答应得倒轻巧。我们两人?花了整个早上才雕出十二朵,我手上都起泡了。”

阮朝汐跑得大冷天出了一额头细汗,莹白脸颊泛起艳丽的浅绯色,浅浅地笑了下,“没?事的。我一个人?雕。”

身后传来?细碎的踩雪声。

徐幼棠无?声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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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地走近,走到三步外才刻意发出点声响,站在两位小娘子?的背后嗤地一笑,“不要钱的冰棱掰下一块,随便雕凿几下,就成了送人?的年?礼了。你们倒是送得出手。”

不等回应,随手取走一只冰蔷薇,在手里抛了一抛,拿走了。

两人?瞠目望着背影远去?。傅阿池气喋喋道?,“什么人?啊。又嫌弃又拿。我们没?准备给他!”

阮朝汐轻‘嘘’了声,“南苑统共也没?几人?。先送了霍大兄,下午我再多?雕几只送过来?。”

一只送了霍清川,托在掌心的其?他冰花隐约有融化?的趋势,傅阿池拎起最大最好的那朵冰牡丹,跟阮朝汐商量着,“牡丹得赶快送书房。你看边角都融了。”

阮朝汐摇头,“书房里点着火盆,进去?便融化?。我们索性放在窗外吧,坞主开窗时便能瞧见。”

傅阿池喜道?,“这个主意好。”

两人?蹑手蹑脚地绕到书房窗下,拣荀玄微惯常临窗眺望后山的方向?,悄悄摆了那朵冰牡丹。

——

周敬则在廊下拍打着身上雪花,衣裳清理干净,大步进了书房。

“郎君,豫北赵氏宗族三百人?前来?投奔。管城周氏宗族,携两百余人?前来?投奔。”

“短短三日内,前来?投奔的已经超过千人?,坞内存储的存粮冬日管够。但?再继续下去?,明年?开春后只怕吃紧。”

荀玄微道?,“杨斐已经和我商议过了。手头还有不少绢帛,等开春雪化?后,可以去?阮氏壁换些存粮。坞里新添了不少人?力,可以再垦些新田。看明年?秋收如何。”

“是。”

正事商议完毕,周敬则笑谈起几句闲话,“小阿般带着西苑姓傅的小丫头,两人?在东边窗外偷偷摆弄什么?我进来?得急,没?看清。”

“小孩儿心性,随她摆弄去?。”

周敬则告退后,书房安静下来?。荀玄微起身推开了窗。

窗棂上积雪几道?小小的浅痕。摆放了一只精巧剔透的冰牡丹。

他对?着剔透闪耀的冰雕,并未显露出意外神色,拿在手里赏玩了片刻,又原样摆回去?。

冬日煦暖的阳光下,阮朝汐带着傅阿池在和东苑的那群小子?们打雪仗。

傅阿池挨了几下雪球,就摇头不肯再加入,嘟着嘴坐在旁边看着。阮朝汐拉着陆适之结盟,不知怎么对?上了个头最大的李奕臣,挨了一记凶猛雪球,整个人?扑倒在雪里,半晌起不来?。

李奕臣哈哈大笑着跑过去?,把她从雪地里拉起来?,又帮忙拍打她头顶身上的积雪。

阮朝汐并不生气,坐在地上,手里两个大雪球迎面砸过去?,李奕臣毫无?防备,脸上身上同时开花,人?给砸懵了。

旁边观战的傅阿池拍手笑弯了腰。阮朝汐也畅快地仰头笑起来?。笑容舒展明亮,忧虑散尽,仿佛一个剔透玉人?坐在雪里,眉眼精致姝丽,映亮了周围雪地。

李奕臣懵了一会儿,跟着大笑出声,扔了雪球,大大咧咧地伸手捏了下面前白皙透粉的脸颊。

“阮阿般,你怎么长的。我越瞧你越像神龛里供着的观音童子?。要不要给你供朵花儿?”

阮朝汐把他的手一把拍开,恼怒直呼他小名,“李豹儿!”陆适之的面前早搓好七八个雪球,趁机一通连环狠砸,砸得李奕臣扑倒在地上。

围观的东苑诸童子?哈哈大笑,凑过来?一阵猛砸,李奕臣在雪里半晌爬不起身。

白蝉轻手轻脚地收着书案,原本带笑看着窗外难得的热闹,直到李奕臣大喇喇地伸手捏了把阮朝汐的脸,她吃惊地低叫了声,“哎哟。”

虽说迅速闭了嘴,但?荀玄微果然停了笔,目光转向?窗外。

白蝉有些懊恼,轻声细语替外头说话。“今年?招进来?的童子?年?岁偏大些,闹腾得厉害。童子?们都不知阿般是女孩儿,玩闹间失了分?寸不稀奇。”

荀玄微神色不动地瞧着,“李豹儿当真只有十岁?看他的体格个头,和寻常十二三岁的少年?郎差不多?。”

白蝉低头不敢应答。

荀玄微翻开书案上的名册,翻到李奕臣那页。

李豹儿从小筋骨殊异,名声在外,杨斐在当地求证过多?人?,他那页密密麻麻附了许多?证词和出生年?月,只是荀玄微之前从未细看。

如今仔细查阅诸方证词,互相比对?,应该做不得假,当真只有十岁。

荀玄微的神色缓和了几分?。

白蝉望着热闹的庭院,小心地劝了句,“十岁还小,郎君不必多?心。当初娟娘在东苑一直住到十二岁才搬去?了西苑……”

书房里安静无?声,并无?人?应答,荀玄微继续伏案书写,室内只有落笔的沙沙声响。

白蝉不欲惊扰郎君,抱着练习废纸,即将退出书房时,荀玄微却叫住了她。

“再过几日就是新春。东苑诸人?的新衣,都裁剪好了?”

“都已裁剪好了。用的是上好的厚布料,夹层缀满绵絮,极温暖御寒。”

“等过了年?,阮阿般就要十一岁了。毕竟是个女孩儿,终日穿着小郎君的袍子?,和东苑童子?混在一处,不是长久事。”

白蝉愕然转身,“……郎君的意思是?”

荀玄微笔下不停,平淡地吩咐下去?,“准备几套女孩儿的袄衣襦裙。等进了新年?,叮嘱她换上。”

第29章第29章

阮朝汐这两日烦恼的?,是发下来的?新?年衣裳。

不是东苑人人都有的?石青色盘领窄袍,却是四套形制颜色各异的?小襦袄和绮罗裙。

“知道你阿娘过世不到一年,四套俱是素净颜色的?新?衣,阿般挑一身?穿戴起来可好?”

白蝉好言好语地哄她,“若不是郎君吩咐,我等岂会自作主张。阿般把新?衣穿在身?上,去书房里转一圈,郎君见了,就算嘴上不说,心里必然高兴的?。”

阮朝汐默默地清点衣箱里的?衣裳。

她手边有两套阿娘亲手缝制的?小袍子?,都是准备给她夏天穿的?单袍,并无夹里。被她日日穿戴,坚持穿到秋末,早已清洗得褪了色。

后来她实在冷得受不了了,才开始穿东苑发下来的?青色小夹袍。虽说清洗得干净,毕竟旧了,不适合过年。

她翻遍了自己的?衣裳,最后还是穿上了霜色梅花纹的?簇新?小袄,领边配白茸茸的?兔毛儿滚边,下面搭配了月白色绮罗长裙。白蝉在旁边帮忙张罗着穿戴,又细心地替她把脖颈间挂着的?玉佩捞起,贴身?塞进里衣。

阮朝汐对?着铜镜,见身?上妥帖无误,起身?就要?开门。

白蝉连忙把她叫住。

“穿了女孩儿的?衣裳,头上的?发髻也得重?新?梳了。”

白蝉把她按回去铜镜前坐着,把男童形制的?丱角髻打散,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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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称的?丫髻,又取出两条织金缎带,就要?盘上发髻。

“已经穿得极素净了,好歹是新?年,身?上少许带点喜庆色,阮娘子?在天之灵不会怪罪的?。”

阮朝汐望着铜镜里的?刺目金色,坚持摇头。

白蝉无奈,最后还是换了编银发带,两边系好。

阮朝汐穿着新?衣出了庭院。她许久没有穿襦裙了,没走出几步便停下,不甚习惯地摆弄了一会儿裙摆,小步下了台阶。

主院里人来人往,访客不断,脚步匆匆。

杨斐心事重?重?地从长廊尽头转过来,眼前没看路,两边差点迎面撞上。

他只觉得眼前蓦然一亮,停步仔细打量了几眼,惊讶道,“小阿般,你今日怎么换了身?襦裙?杨某差点认不出人了,还以为?是哪处神像里画的?小仙子?下了凡。”

阮朝汐不自然地扯了扯裙摆,“坞主说过年要?穿新?衣。”

“衣裳极好。穿的?时机也极好。”杨斐抚掌赞叹,迭声?地召她过去。

“来来来,正好我要?去书房禀事,禀的?还是一桩极不讨好的?事,只怕要?挨训斥。你就穿着这身?极好看的?新?衣随我一起去,在郎君面前露个脸。杨某若在书房里遭遇了滔天怒气,好歹有你帮忙挡一挡。”

阮朝汐跟在杨斐身?侧走,“坞主脾性极好的?。才不会有什么滔天怒气。”

“你只管随我去。”杨斐笑,“你就是我今日的?护身?符了。”

杨斐颇有些豁达的?士人性情,十句说话里偶尔掺一两句调侃玩笑。阮朝汐只当他今日开玩笑。

没想到进了书房,杨斐果然轻轻一推阮朝汐肩膀,示意她先进去。

阮朝汐愕然看他一眼,书案后坐着的?人听到门外动静,已经抬头。

阮朝汐掀开门帘进去屋里,唤了声?,“坞主。”

荀玄微见她今日穿了身?簇新?雅致的?小襦裙,扎起双丫髻,换回女孩儿的?俏丽装扮,果然就如白蝉所?说那样?,神色间虽不显露什么,眼睛里带出赞许笑意。

“这身?新?衣虽素净,不失活泼。阿般如此穿戴极好。”

下一眼,看见阮朝汐身?后跟进来的?杨斐,以及他手上的?名帖,笑意却又淡了些。

“何方名士拜帖,劳动杨先生亲自送过来?”

“荀氏壁车队已经在坞门外。随行百余人,带来年货数十车,送上名帖。”

杨斐恭谨将?朱红封皮的?名帖双手送上,“荀氏壁郎主拜帖在此。郎君,仆身?为?幕僚,忠言逆耳,要?说不中听的?话了。”

阮朝汐见他们开始商谈正事,不欲打扰,提起长裙边,轻手轻脚地往外走。

杨斐眼皮子?一跳,赶紧把人拦住,小声?哄她,“别跑啊,小阿般。忘了才和你说的?话的??你跑了我怎么办。”

阮朝汐进屋时,万万没想到杨斐之前对?她说的?每个字都是认真的?。她无奈停下脚步,在杨斐接连眼神暗示下,慢腾腾走回书案前,伸开手臂,展示新?衣。

“坞主,白蝉阿姊送来的?四套新?衣分别是梅兰竹菊。我今天穿的?新?衣是梅花纹的?。”

月白色的?绮罗裙曳地,仿佛一朵小小的?优昙花。

荀玄微冷锐下去的?目光重?新?柔和起来。

杨斐赶紧岔开话题,拍手大赞,“阿般这身?小襦裙好看得很。以后就要?穿着这身?去东苑上课么?哎哟,东苑那群小子?还不知阿般是女娃儿。穿成这样?,那群小子?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不成,不成。进学时还是换回小袍子?。”

他这边为?了缓和气氛而大说废话,荀玄微坐在长案后,姿态随意地倚着隐囊,半边身?子?陷在角落阴影里,长睫低垂,遮挡住此刻的?视线。

白玉色的?指尖搭在朱红拜帖之上,却不拿起查看,只松松地搭着,指尖轻轻地叩了几下。

哒,哒,哒。

“杨先生的?逆耳忠言,不必当着阿般的?面细说了。”他轻笑,“莫要?吓到她。”

杨斐不敢再往下细细分说,只叹了口气,含糊道,“一对?亲生父子?,何必闹到如此地步。若叫外人听说,郎主给郎君送来几十车年礼,他这个做父亲的?倒要?递拜帖才能进自家儿郎的?门,叫外人如何想郎君?”

“郎君才弱冠年纪,美名传扬天下。若被败坏了名声?,以后步履维艰啊,郎君!”

杨斐苦口婆心地劝谏,“宗族父子?,血脉连心,往后让一步又何妨。郎主大张旗鼓,使?出各种?手段,无非是想要?郎君回趟荀氏壁罢了。”

荀玄微把朱红色拜帖放置在旁边不理会,倒打开了附送的?礼单,云淡风轻回了一句。

“杨先生说的?不错。父亲礼数备至,亲自下了拜帖,又送来厚重?年礼,我若不回礼,岂不是失了礼数。”

杨斐不肯死心,“年礼肯定要?回。但更重?要?的?,还是郎君回荀氏壁过年之事——”

荀玄微打断了他的?话头,“杨先生可知,家兄已经辞去黄门侍郎的?官职,于上月离开京城,人在腊月里回返了荀氏壁?”

杨斐一怔。“仆未曾听说。二郎君……辞官了?”

消息太过惊人,他花了点时间才领悟背后的?含义,震惊万分,“二郎君竟辞官了?!”

阮朝汐坐在书案边,揉了揉隐约发疼的?耳朵,继续提笔练字。杨斐在她身?侧激动地来回踱步。

“当初二郎君征辟入京,郎君坐镇云间坞,两边俱是郎主的?意思。二郎君他……即使?在京城仕途不顺,也不能贸然辞官,更不能回返乡郡啊!郎主定不会同意的?。”

“事出非常。父亲不能不同意。”荀玄微悠然转去看窗外,“二兄在京师出行时意外坠马,堕伤了腿脚,难以行走,如何继续为?官?自然要?回返乡郡,仔细将?养身?体。”

“……”杨斐的?声?音突然停了。书房里鸦雀无声?。

阮朝汐伏案认真练字。正好写满了一张纸,她停笔换纸的?功夫,心里琢磨起听了满耳朵的?“二郎君”。

她是听杨先生提起过荀二郎君这个人的?。

还记得东苑上课时,提起颍川荀氏的?年轻一代?,出了两位杰出郎君。

【荀二郎丰仪端雅,荀三郎君神姿高彻,天下扬名,世人称‘双璧’。】

神姿高彻的?荀三郎君,荀玄微,人就在她眼前,领任豫州云间坞主,于乡郡中养望。

丰仪端雅、入京城朝堂为?官,陪伴圣驾的?荀二郎君……摔坏了腿?辞官退隐归乡了??

她抬起头,迎面看见杨斐瞠目震惊的?表情,脸上仿佛打翻了厨房调料瓶,五彩缤纷,五味杂陈。

书房里寂静许久,杨斐沉重?地叹了口气。

“燕斩辰自从上个月出坞,至今未归……仆有个大不敬的?想法。极其?不好。极其?不敬。仆若是揣想错了,还请郎君降下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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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玄微以指腹抚摸着那封未打开的?拜帖,唇边的?笑意深了几分。

“杨先生高才,猜想的?多半不会错。”

阮朝汐在练字的?间隙抬眼,瞧一眼迂回打起哑谜的?两人,又低下头去,继续写字。

杨斐苦笑着摇摇头。“原来如此。多谢郎君解惑。既然二郎君那边意外腿伤,辞官归隐……颍川荀氏年轻一辈里,只有倚仗郎君这边了。”

“朝廷六月里征辟郎君出仕,郎君前去荀氏壁辞行,却惹怒了郎主。征辟诏书被郎主大怒之中撕碎,扔于山涧下。如今郎君声?望如日中天,若朝廷再发征辟,即使?是郎主也无法再阻挡郎君出仕了。”

杨斐深深长揖,“郎君不去荀氏壁,郎主或许会在年前亲自过来拜访。仆这就去准备迎接诸事。仆告退。”

荀玄微凝望窗外雪景的?目光转回来,在杨斐的?身?上转了一圈,颔首,“杨先生有心。”

阮朝汐起身?目送杨斐离去。

回过头重?新?坐下时,被对?面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

“心眼过于实在了。”荀玄微捧着清茶,悠悠地道了句,“杨斐哄了你几句好话,你就和他进来,做一回他的?挡箭牌?有你在书房里坐着,他那边滔滔不绝,我都不好发作他。下次再不要?做这种?事了。”

阮朝汐从未见他对?人疾言厉色,更难以想象他‘发作’的?模样?,笔尖落在半空,想了半晌,迟疑地问?,“坞主生气了吗?”

“生气倒是不至于。”

“那就好。”阮朝汐放了心,低头认真地练了几个字,没头没尾地说,“坞主不去荀氏壁很好。”

“嗯?”凝望窗外的?视线再度转回来,在她身?上落了一圈,“怎么说?”

“坞主身?上的?重?伤,是不是在荀氏壁落下的??这回那边来人,坞主把护卫部曲们日夜带在身?边,莫要?叫荀氏壁的?人再欺负了你。”

“荀氏家族中事,和部曲多寡无关。再说了,荀氏壁那边也无人能欺负我。”

阮朝汐闭了嘴,往对?面瞄去一眼。乌亮大眼睛里明晃晃写着:上次家法的?重?伤,至今三个月了,还没彻底痊愈……

荀玄微莞尔,抬手替她理了理乌发两边不时晃动纠缠的?编银缎带。

“阿般不知晓我做了什么……你若是知晓,就不会这么说了。落下一顿家法,倒也不算冤枉。”

阮朝汐:?

疑惑望来的?目光太过澄澈分明,荀玄微思忖着,难得多吐露了几句。

“这世间的?善恶黑白并不那么容易界定。有些事听来虽恶,却能以恶止恶。有些人虽自诩良善清白,一意孤行入绝境,以至于祸及全族。阿般,你可明白?”

阮朝汐:??

她实话实说,“听不明白。坞主可以举个例子?详尽解释吗?”

荀玄微:“……”

他哑然起身?,把所?有的?窗户打开透气。

今日天气清朗,阳光从云层后方映射下来,天边云层镶了一层金边,金光映到了东侧窗上。

荀玄微换了个话题,温声?劝慰,“把你带进来做挡箭牌的?人已经走了,你也松快些。难得过年,少练几张大字,歇一歇罢。”

阮朝汐摇头,坚持练完了早课十张大字,才放下笔,揉着酸痛的?指腹和掌心,往窗外看了一眼。

昨日放在窗前的?冰牡丹已经消失了。

“啊。这么快便化?了。”她遗憾地问?,“坞主可瞧见窗上的?牡丹了?我和傅阿池一起雕的?。怕书房里太暖,放在外头。没想到还是放不到一日。”

说到这里,她忽然担心起来,探头出去仔细打量窗棂雪处的?残余痕迹,“昨日瞧见了吧?如果没瞧见就化?了……”

视野里出现了晶莹剔透的?冰花。

昨日那朵冰牡丹,依旧静静地躺在窗上,只是挪了个位置。从可以照到日光的?地方,挪去了边角背阴处。

周围以碎冰细雪堆砌成一座小冰台,冰牡丹安放在小冰台中央,保存至今。

阮朝汐诧异地捧起冰牡丹,“就是这朵!竟然还没融化??昨天送东苑的?七朵冰花,连同送杨先生的?那朵,听他们说,不到一夜全化?完了。”

荀玄微笑了下。并未多说什么。

阮朝汐看他神色并不甚热络,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昨日徐幼棠的?那句嘲弄言语。

南苑的?徐二兄都嫌弃冰花不值钱,坞主身?为?高门郎君,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她忽然有点后悔送冰花,把手里的?冰牡丹放回角落原处,“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坞主如果不喜的?话……我再送点别的?。”说着就要?关窗。

不等她说完,荀玄微摆手,示意不必关窗。

“我喜冰花剔透,因此一直放在户外留存。但刻冰伤手。昨日我见你和傅阿池捧着一大捧冰花,东苑南苑挨个送过去,今日就见你手上几道划伤,想必是雕冰花留下的?。”

他凝视着窗外的?冰花,“礼不在物件本身?,贵在心意。阿般送的?冰花里有我一份,我已经极欣慰了。”

“当然会有坞主的?一份。”阮朝汐诧异地说,“我们送坞主的?,是特意挑的?最大最好的?一朵冰花。”

荀玄微又无声?地笑了下。

“阿般还小,心思澄净。”他的?声?线温和好听,笑容也极清淡,仿佛转瞬即化?的?雪花,“等你再长几岁,若你想起了……只怕会后悔曾以赤子?之心,赠我剔透冰花。”

阮朝汐听得似懂非懂,追问?,“想起了什么?”

荀玄微却又不说话了。

阮朝汐不知他此刻想什么,只是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心绪低落,屋里的?气氛低沉。

她心里默默腹诽着,坞主似乎真的?很不喜欢过年啊。

她给冰花周围又加了点碎雪,趴在窗棂处打量。白日气温升高,冰牡丹的?边角还是融化?了几处,就算放在背阴处,也保存不了多久。她下定了决心。

“又不是什么珍贵物件,化?成水了我再雕,统共又不费多大事。”

阮朝汐直接把窗外摆放的?冰牡丹捧进屋里,放在书案上,“坞主喜欢冰花,以后每隔一两天我送个新?的?来。”

“太过麻烦了。你不必如此。”

“不麻烦的?。”阮朝汐坚持,“我手快,两刻钟就能雕好一朵。”

冰花一入室内便开始融化?,边角处滴滴答答化?成水滴。荀玄微不再拒绝,掂起剔透冰花,托在掌心里,露出细微怀念的?表情。

阮朝汐小跑过去关窗时,听到身?后传来嘱咐。

“再过几日,荀氏壁不见我回去,家父必然会从荀氏壁来寻我。那时我带你见一见他。”

阮朝汐瞬间转头,眼神带出几分茫然不解。虽然没说话,但眼睛里明晃晃写着:“我为?什么要?去见荀氏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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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玄微身?上的?情绪起伏并不剧烈,低落心绪瞬间即逝,心境很快恢复平稳。

他噙笑抬手,遥遥点了点她脖颈间的?五色丝绦。“忘了这个了?阮大郎君的?玉佩不是好拿的?。家父到了云间坞,必然会点名见你。”

阮朝汐隔着衣料捏了捏玉佩,没做声?。

荀玄微看出她的?紧张,缓声?安慰,“无妨。家父对?外人向来和蔼,你见一见无碍的?。家父不会独自前来,舍妹应该会跟随家父身?侧。届时我引荐你们见面,你带着舍妹四处走动走动,多说说话,很快便能相熟了。”

阮朝汐更惊讶了。

去见一见坞主的?父亲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见坞主的?姊妹?

坞主这么大了,他的?姊妹也早已出阁成家了吧?

成了婚的?当家娘子?,出行有仆妇跟随,前呼后拥,怀里或许还抱着婴儿,手里牵个孩儿……自己一个刚进坞几个月的?外人,只熟悉主院和东苑,如何带着荀娘子?和她的?小孩儿们四处走动。

捏着玉佩的?手一紧,阮朝汐开口拒绝,“我不合适。”

对?面略显惊讶的?注视下,她带着几分愧疚往下说,

“坞主的?姊妹……荀娘子?,已经出阁了吧?高门大户的?当家娘子?,我年纪小,搭不上话,又不会照顾荀娘子?的?孩儿。坞主不如叫白蝉阿姊去?”

荀玄微:“……”

“你想到哪里去了。舍妹过了年才十二。和你差不多年岁。性子?活泼得很。”

阮朝汐果然露出震撼震惊的?神色:“坞主的?姊妹还不到十二岁?!”

“我的?姊妹为?何不能十二岁?”荀玄微指尖抚摸着冰花,声?音里带出细微无奈,头次当面念了她的?大名。

“阮朝汐,老实说说看。你心里到底把我当做多大年岁的?长辈?杨斐那样?的??周敬则那样?的??”

阮朝汐踌躇不答。

她当然知道坞主今年二十岁。杨先生二十五六。周屯长年近三十。

但荀玄微在她心里早已是一副巍峨如山的?形象。他的?姊妹,理应是同样?成熟稳重?的?,早已嫁人持家的?当家娘子?的?模样?,而不该是个还未到十二岁的?活泼小娘子?。

阮朝汐缓缓眨了几下眼。她既不想开口欺瞒对?方,又难以想象坞主有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妹妹,性情非但不稳重?,甚至还很活泼,完全打乱了她心里既定的?印象。

她原地踌躇了片刻,最后什么也没答,提着月白色的?小小裙摆,直接跑出了书房。

第30章第30章

阮朝汐出去的时间正?巧。

正?好东苑童子们绕着坞壁跑一大圈回来,个个汗出如浆,满脸通红,热气喷出了白?雾。

李奕臣冲在最前头,领头跑进了主院,步伐轻快均匀,显然?还有余力,迎面瞧见了庭院里?踩着雪行走的阮朝汐。

他原本匀速慢跑的步子突然?一个急停,转身就往回冲,冲出了主院敞开的大门,压低嗓音往后激动招手,“快看快看,顶好看的小娘子!长得仙女下?凡似的,好看到庭院里?的雪都发?亮,不看你们一辈子后悔!”

陆适之气喘吁吁地跑过身侧,小声?嘀咕着,“怎么又是好看的发?亮?李大兄这?双眼睛看谁都像灯笼。得找个大医治治。”

他停在院门边,冲门里?张望一眼,瞬间愣住。

李奕臣得意地一拍他肩膀,“我没说?错吧?”

两人一左一右,鬼鬼祟祟扒着院门往里?看。李奕臣刚才一眼瞥见雪中的素雅小少女身影,只觉得好看得整个庭院都在发?亮。

等他招呼了所有人,自己定睛细看,正?巧那素衣小仙子款款走近,越看精致的五官脸庞越感觉眼熟,李奕臣整个人陷入了呆滞。

“……阮阮阮阿般?”

阮朝汐脚下?一顿,随即继续穿过庭院,面无表情走过发?愣的东苑诸童面前,径直走到东边厢房,砰,关上了门。

李奕臣指着厢房门外?晃动的挡风帘子:“哎?哎哎?我是不是看错了?我真要找大医治眼睛?”

陆适之小声?说?:“李大兄,这?回你没看错……”

姜芝早就驻足院门边,冷眼旁观,若有所思?,“原来如此?。我早就觉得阮阿般不大像个男孩儿……”

东厢房紧闭的门里?,阮朝汐坐在铜镜面前,低头摆弄了一会儿沾了雪的曳地裙摆,又把脖颈掉出来的玉佩塞回领口里?。

她是个女孩儿的事实,虽然?没有公开,但云间坞知道的人并不少。她本就没想一辈子隐瞒下?去。

但是真的公开在东苑相熟的众人面前,留意到诸童子震惊复杂的目光,她又感觉到心底浮起浅淡的失落和茫然?。

新春将至,坞里?给她送来了四套新做的襦裙,却没有给她东苑其他人都有的青色小袍。

过了年后,她难道要从此?穿着一身格格不入的襦裙,混在东苑的一群小郎君里?进学?

即便继续在东苑进学,从前说?笑打闹如手足的亲密感觉,恐怕再也寻不回了。

点了炭盆的室内很温暖。她却感觉有点烦闷,起身打开了窗,让凛冽的风吹进来。

西苑那边冬日里?在加紧练习器乐,几声?铿锵的琵琶音隐约传入耳边。

坞里?的第一个新年,就要到了。

————

腊月二?十?八。大寒。

天寒地冻,细雪簌簌,屋外?长檐结下?一排长长的冰锥,色泽晶莹剔透。

阮朝汐坐在耳房里?练字。

正?堂几道大门在晨曦微光里?依次敞开,远方响起的沉重声?响,穿过重重门庭,传进她耳里?。

荀氏壁的车队,携带年礼百车,部曲千人,在大寒这?日的风雪中缓行上山。

荀氏家主荀樾亲自登门拜访。

荀玄微身为人子,当然?要出坞迎接。所有的荀氏家臣,幕僚,部曲,包括荀氏家生婢的白?蝉,全部跟随他出迎。

书房里?只剩阮朝汐一个。

阮朝汐写字累了,周围依旧静悄悄的,她推开窗。

庭院里?的大梧桐树早已落叶殆尽,光秃秃的枝干迎雪伸展,显示在她的视野里?,呈现?出富有冲击力的苍凉美感。

她在东苑时粗学过一两课的书画,索性以笔蘸墨,胡乱画起了粗枝无叶的冬日梧桐。

但用来写字的紫毫笔质地坚硬,并不适合画画,她涂抹了一会儿,在纸上留下?一坨形状怪异的墨痕,锋锐笔尖倒眼见地秃了。

她赶紧停笔,把画作揉成?一团。

“荀氏壁世代?栽种梧桐。”某日清闲无事时,荀玄微站在廊下?,仰头打量庭院里?唯一的梧桐,曾对她提起几句。

“传说?里?梧桐引凤而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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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氏先祖喜爱其中寓意,荀氏壁百年以上的梧桐到处都是。主院里?的这?棵梧桐,也是荀氏壁的树苗移栽过来的。那时还是家父少年时,二?十?余年前的事了。”

阮朝汐正?仰头打量着传说?里?‘引凤而栖’的大树,紧闭的院门就在此?时从外?打开。

看守主院的两名荀氏老仆颤巍巍俯身大礼拜下?。

远处传来众多脚步声?落地的纷乱声?响。

一名面目清隽的中年男子出现?在院门外?。来人身穿道袍,头戴高冠,披了件极宽大的鹤氅,行走间衣袂飘飘,身具清逸之气。

气度非凡的中年男子显然?便是荀氏家主,荀樾。

他背手站在院门边,感慨,“云间坞这?几年被你打理得极好,声?望日隆,可喜可贺啊,玄微。你如今以云间坞为家,不认识回荀氏壁的路了。”

“父亲说?笑。”荀玄微今日穿了身墨青的深色曲领直裾袍,领缘袖缘处以金线绣满玄鸟图案,脚踩木屐,缓步走近。

阳光映在鸦色的眉眼瞳仁,他神色淡淡,“云间坞迎来父亲贵趾亲临,蓬荜生辉。”

一个清隽和蔼,眼角泛起笑纹;一个温声?应对,将人迎进主院。乍看之下?,这?对父子闲谈和睦。

但不知为什么,阮朝汐隔着窗远远地看那眼角泛起笑纹的荀氏家主,从他身上感觉不到丝毫温暖喜悦之意,倒是看出疏远防备。

真是亲生父亲?

她想起荀玄微临出去前叮嘱的那句“无需担忧什么。平日如何,还是如何”,换了一支柔软的兼毫笔,继续低头练字。

她练字时专心,院门外?的主宾二?人进了书房落座,你来我往几句寒暄,耳边依稀传来几句‘你二?兄’,‘京城’,流水般滑过去了。

白?蝉快步进来耳房,神色不安,引她出去。

“郎主和郎君在书房对话,不能轻易偷听的。荀氏壁那边的人若得知了你在耳房,只怕要打杀。阿般快随我出去。”

阮朝汐吃了一惊,急忙起身。

耳房外?又匆匆进来一人,这?回是霍清川。霍清川凝重叮嘱,“郎君吩咐了,阿般就在耳房里?候着。等下?若叫你出去,你就把随身的阮大郎君的玉佩拿在手上,奉给郎主查看。什么多余的话也不必说?,郎君叫你退下?时,你直接出去书房即可。”

阮朝汐便继续对着阮大郎君的书信练字。她如今摹写‘阮’姓已经惟妙惟肖,颇得字意精髓了。

练到第三张大字时,书房那边果然?扬声?唤她的名。

她掀开隔间帘子,从耳房进去书房。

熟悉的靠窗书案主位处,坐着不熟悉的人。

荀氏家主荀樾半个身子映在云母窗的缤纷彩色里?,眯起眼,意味深长的视线投过来。

“司州阮氏分支遗落在外?的小娘子?”这?句问话不是问阮朝汐,而是对身侧的荀玄微说?的。

荀玄微含笑招手,示意阮朝汐走近,坐在她平日惯常用的细圆竹簟处。

“阮大郎君赠你的玉佩可随身带着?”

阮朝汐取出脖颈间挂的玉佩,双手奉上。

荀樾细细地打量了一回玉佩,神色和缓下?来,又眯起眼,细细打量了她一番,目光中带了赞许欣赏之意,叹息了声?。

“兵祸惨酷,祸及士庶。虽说?是旁支的小娘子,毕竟是士族大姓出身,生来高门贵血,今日一见,果然?珠玉卓然?。若是流落在外?,岂不是玉碎泥淖,可惜之极。”

阮朝汐听到那句‘士族大姓出身’,‘生来高门贵血’,原本低垂的视线吃惊抬起,迅速地瞥一眼对面的荀玄微。

荀玄微在喝茶。

捧着茶盅,眸光望过来,细微地摇了摇头。

阮朝汐想起霍清川在耳房叮嘱的那句:“什么多余的话也不必说?”,终究什么也没说?,视线继续垂下?看地。

荀氏家主并未打算在她身上耽搁太久时间,打量了一回玉佩,感慨了两句‘命势无常’,便神色怡然?地转开了话题。

荀玄微把玉佩递回来,温声?叮嘱她,“阮大郎君的玉佩收好了。书房里?无趣,出去玩罢。”

阮朝汐规矩地行礼告退出去,走出书房时,霍清川在檐下?等着她,亲自领她回屋。

阮朝汐心里?正?想着,荀氏壁的家主果然?在年前来了,但不见坞主那个过了年才满十?二?岁的小妹,或许没有跟随前来拜访……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轱辘转轮声?。她迎面看到一个极大的木轮椅,由数十?余名精锐部曲护卫左右,四名精壮汉子同时发?力,小心翼翼地抬起木轮椅,越过主院门槛,缓缓地推进庭院。

木轮椅上坐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斯文男子。

距离太远,靠近院门处又背光,阮朝汐看不清那人的五官,但从身上穿上的广袖锦袍华服和高冠佩玉的穿戴,足以断定是个高门出身的士族郎君。

她正?走下?台阶的脚步顿了顿。前方的霍清川也同时停步,轻轻推了她一把,两人拐进了旁边回廊,给院门口出现?的陌生郎君让路。

但短短瞬间的对视,两边已经互相察觉了。

木轮椅旁边跟随了一位中年蓝袍男子,面色阴沉,阮朝汐看得有点眼熟,仔细多看两眼,恍然?想起,这?位不正?是前些?日子在云间坞见过、被绑了扔回荀氏壁的孟重光?

对面也显然?想起了她。短短的视线交汇,递过来沉沉的一瞥。

耳边传来霍清川的低声?催促,“站着莫要乱动,别让他们注意到你,我出去见礼。”

“好。”阮朝汐从霍清川的语气里?听出急迫和紧张,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还是立刻收回打量的目光,垂下?视线,往角落阴影里?站了站。

霍清川迅速迎出去。“仆见过二?郎君。”

这?是阮朝汐第一回听说?‘二?郎君’的称呼。

她悄悄抬眼打量。

传说?中京城入仕,随侍天子左右的的荀二?郎君。在京城堕马伤了腿,不能为官,辞了黄门侍郎的职位,回来荀氏壁休养……

眼前的轮椅,可不正?是对上了。

庭院里?传来细微的木轮转动声?,轮椅上的郎君坐在庭院中央,如今可以看得清面容了。

他二?十?出头年岁,生得眉目疏朗,有三分肖似荀氏家主,正?在和蔼地微笑,“你是跟随三弟的霍清川。我记得你。”

荀二?郎君和霍清川闲话几句,忽又笑指回廊深处站着的阮朝汐,“那边又是哪里?来的小仙人,冬日踏雪,落足凡尘?”

阮朝汐一怔,往后退了半步。霍清川远远地和她对视了一眼,她从霍清川的眼里?看出焦灼催促,抬脚便走。

迅速走出了十?来步,隐约感觉背后有视线烧灼,停步回瞥,木轮椅上的郎君果然?还微笑着望她。

霍清川已经见礼完毕,从后头赶了过来,低声?说?,“快走。离二?郎君越远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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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阮朝汐从他嘴里?再次听说?‘二?郎君’的称呼。

霍清川以眼角余光回望,声?音里?带了催促,“二?郎君那边还能看见你。加快步子走。前头转过回廊就可以停下?了。”

阮朝汐快步往前走,“二?郎君和坞主关系不好吗?”

“岂止是不好而已。”霍清川叹了口气,“别问了。荀氏自家事,几位郎君不主动说?起,切忌多嘴多问。”

阮朝汐默默地走出几步,手指不自觉地摸上玉佩,

“霍大兄,坞主把我叫去书房,说?了几句话,看了玉佩。坞主的父亲似乎误会了。他以为我就是陈留阮氏大姓出身的……”

“你不是么?”霍清川反问。

阮朝汐万万没想到霍清川会如此?回应,震惊地停顿片刻,“我不是。霍大兄你知道的,我是乡野出身,和阿娘南下?避难的路上被山匪劫掠,幸好坞主半路救下?了我——”

“确实。”霍清川脚步匆匆,显然?急于把她带回屋里?,和白?蝉交接,自己再赶回书房外?守卫。

“世道太乱了。许多高门大姓也在南下?避祸途中遭遇不幸,士族血脉零落尘埃,幸好郎君救下?了你。又幸好我们和阮氏壁交好,你见到了阮大郎君,总算有机会回归宗族,乃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阮朝汐越听越惊愕,几乎失去了声?音,半晌才想起分辩,“但是,阮大郎君派了人去司州探访,至今还未有回信。我父亲只有五分可能是,有五分可能不是。而且我阿娘那边……万一我不是……”

回廊前方就是阮朝汐的东厢房了。霍清川缓下?步子,终于回头,看她的眼神复杂。

“阮阿般,多谢你前几日赠我冰花。既然?得你当面称一声?大兄,我总归要多看顾你些?。今日和你说?的话,我只说?一遍,你听好了。”

“郎君叫你不要多话,你就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问。阮大郎君的玉佩会落在你手里?,绝不是出于偶然?。”

“郎君既然?领着你见了郎主,当面展示了玉佩,必定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后续。那么,阮大郎君去司州探访的结果只会有一个。你的父亲必然?是陈留阮氏子。你必然?会入阮氏宗族。从前的乡野过往,莫要再提起了。”

阮朝汐震惊地闭了嘴。

霍清川继续领路,她一路默默跟随。走着走着,不自觉地摩挲着温润的玉佩表面,想起了那句“庶民冒姓,斩首大罪。”

她清晰地回想起,在书房时,荀玄微明确地对她摇头,示意她不要开口。

耳房里?给她带的话,同样是那句‘什么也不要说?’。

霍清川的脚步又实在太急了。她跟在后面,几乎要小跑才能跟随。

还未走到前方回廊转弯处,和等候的白?蝉会面,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阵动静。

书房里?得知荀二?郎君前来拜访,荀玄微领着杨斐迎出来,两拨人在庭院里?相逢。

“不好。”霍清川立刻停步,“阿般自己回屋。今日人多手杂,我需跟着郎君,你在屋里?莫要出来。”

阮朝汐点头应下?,穿过庭院角落垂挂的枯藤枝,往厢房的方向走几步又停下?,回头看霍清川疾步回返。

庭院远处,荀玄微噙着一抹清浅笑意,脚踩木屐下?阶迎接,清脆闲适的木屐声?远远随风传来。

木椅上端坐的荀二?郎君在阳光下?仰起头,回报以温善和蔼的笑容。

同宗从兄弟两人客气寒暄片刻,荀二?郎君转过身,遥遥指了指立在角落枯藤枝处的阮朝汐的方位,笑说?了句什么。

荀玄微笑答了一句,部曲们搬动轮椅,两人同入了书房。

荀二?郎君当先入了书房,荀玄微临入门前,脚步微顿,眸光回转,往阮朝汐的方向遥遥递过一瞥。

那一眼和他平日里?的眼神不大一样,阮朝汐还未反应过来,白?蝉急步赶来催促,“快别站着了。郎君不悦,催促你尽快回屋里?。”

阮朝汐一惊。荀玄微神色并无异常,她实在没看出来哪里?不悦了。

往前加急快走了几步,她纳闷问,“荀二?郎君怎么知道我站在这?儿?他明明身子背对着我。”

白?蝉解释,“二?郎君边跟着的几个,都是荀氏壁里?年轻一代?最得力的家臣,郎主早早给了二?郎君。其中就有武学天资卓著的,周围细微动静都逃不过他们的耳朵。”

“哦。原来如此?。”

走了几步,阮朝汐疑惑地问,“南苑的四位兄长,难道也是荀氏壁选过来的……”

“都是我们郎君从豫州乡郡里?亲自挑选的。”白?蝉轻声?催促,“别问了,快走吧。”

阮朝汐往自己屋里?走去。

她入云间坞已经数月了,自以为熟悉了坞里?的人事。没想到短短半日,却颠覆了她的所有认知,仿佛置身在重重迷雾之中,越想越迷惑难解。

明显生了嫌隙的荀氏家主,看起来和善可亲的荀二?郎君,如临大敌的霍清川。放任荀氏家主误会自己出身。霍大兄的私下?警告……

重重的疑问压在心头,仿佛云雾遮蔽山峦面目。直到进了厢房,她终于还是把疑问往下?深压,最终什么也没有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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