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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朝汐 香草芋圆 50113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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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第21章

变故是在第?二日清晨发生的。

阮朝汐还在长身体的年纪,夜里没睡够,清晨勉强起身,在书房里练习功课,被暖炉里的甜香气息一熏,困倦得东倒西歪。

荀玄微坐在对面,好笑地看?小脑袋往下一点一点。白?蝉过来?轻轻推了一把,把人唤醒。

荀玄微把今早的温酪浆往前推了推,“昨夜半夜兴起,临窗奏了几曲。可?是惊扰到你?了?”

阮朝汐勉强撑起眼皮,“不惊扰,筝音好听?。昨夜坞主弹的是哪支曲子?”

“一曲怀古的《汉宫秋月》,又接了一曲《陌上桑》。”荀玄微看?她眼皮又往下耷,噙笑说,“筝音过于明亮,扰了阿般清梦。下次不在夜里弹了。”

阮朝汐抿着甜滋滋的酪浆,又问,“西客房的那位客人,弹的又是什么曲子?”

荀玄微有些意外,沉默了短暂须臾。“你?听?见了?”

“琴音不大,又被坞主的筝音压着。但仔细听?,还是能听?得见。”阮朝汐喝完酪浆,又吸溜吸溜地咬着水饮饼,如?实地说,“曲调听?得难过。”

荀玄微无奈笑叹了句,“小小年纪,尚未正经?学过琴,怎的耳目灵敏至此。”

他半真半假开了句玩笑,“也算是难得的殊才了。放去西苑里仔细教养,定能教出一个千里眼、顺风耳的顶尖探子。”

阮朝汐掩口打呵欠的动作一顿,耳朵尖敏锐地动了动。

提起西苑,她想起了昨夜关于娟娘子的,没头没尾的奇怪梦境。

“我……”她欲言又止,不确定怎么开口。“我长大之?后,是不是就要像娟娘子那样,搬去西苑那边……”

荀玄微莞尔,“随口之?言,不必介怀。”

抬手揉了揉对面柔软的发髻,“阿般不必去西苑。像现在这样,住在主院,每日在书房进学就很好。”

白?蝉快步从门外进来?,轻声通传,“周敬则受召前来?。”

片刻后,周敬则掀帘子大步进书房,单膝跪倒,“见过郎君。”

荀玄微问他,“这两个月坞壁各处的工事防御诸事如?何了?可?有意外。”

周敬则回禀,“面朝进出山道的那面加高两尺,加固一尺,用的青石糯浆,极坚固厚实。坞里多储备了一仓桐油,两仓巨木垒石。箭弩都?不缺。部曲们演练了数种新的防御阵势。”

“如?果说预计之?外的事……只有上旬中,青州韩柘率宗族八百余人前来?投奔,坞里吸纳了部曲两百余名,佃户四百余人。仆做主,两百余名部曲打散编入了各处里邑。”

“此事我知晓。部曲多出两百人无碍,暂时?扣下兵甲,新部曲先集中演练过冬。”荀玄微颔首,“其余防御诸事办得妥当。”

言语间?,他从书案上抽出一封书信,递给周敬则,“燕斩辰清晨快马送来?的加急信。”

周敬则一怔。

阮朝汐也一怔。

她正在伏案练字,听?到多少对话都?是左耳进右耳出,直到‘燕斩辰’三个字传进耳朵,才从长案上铺满的纸张笔墨里抬起头。

燕斩辰燕三兄……不是护送阮大郎君下山去了么?

周敬则接过书信,从头看?过几行,脸色渐渐变了。

“消息若确凿的话,历阳离我们只有七十里,他们已经?发兵,最迟今晚之?前就会到了。”

“消息确凿。”荀玄微肯定地道,“燕斩辰护送阮家?车队回程途中,遥遥望见兵马奔袭而来?,快马紧急送来?消息。你?带防卫部曲做好准备。”

“是!”周敬则面色凝重起来?,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书房里只留下还在发怔的阮朝汐。

历阳。七十里。发兵。听?起来?极为?耳熟,她一定听?人说过这些的。

一个念头忽然闪电般划破脑海,她失声道,“平卢王!平卢王驻兵在历阳城,距离云间?坞七十里!”

“杨斐课上说的?”荀玄微露出赞赏的神色,“难为?你?能记得。不错,正是平卢王发兵了。”

“燕斩辰带了两百部曲护送阮氏车队下山,人已经?送到了阮氏壁。回程途中,正好撞到发兵奔袭上山途的平卢王,前后脚擦身而过。燕斩辰仓促间?不及仔细清点数目,估计兵力在八千到一万之?间?。最迟今晚之?前便会到云间?坞。”

说着慢悠悠地把信纸折起,原样放回信封里,放回长案上。

阮朝汐默然低头,又继续一笔一划地练起了字。

供她摹写的那封阮郎君的书信正搁在案上。里头有一句“树欲静而风不止”。

她从七个字里挑出‘静’字,一丝不苟地摹写在白?纸上,心绪却越写越混乱。

战乱于她并?不陌生。

这么多年,东奔西走,四处躲避,母女俩侥幸没有直面战事。但处处都?是被摧毁的村子,被焚烧殆尽的断壁残垣,尸骨抛掷荒野,路过时?看?几眼,遇到太惨的景象快步走开。早习惯了。

然而,她在云间?坞里住了两三个月,看?习惯了远处阡陌纵横的农田,近处规整有度的屋舍,傍晚时?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她无法把印象里遭受兵祸的死寂荒野,和安稳自足的云间?坞关联起来?。

阮朝汐走了神,落笔失了准头,最后一笔竖钩忘了勾,一笔直冲出了白?纸,墨落在漆案上。

“哎呀。”白?蝉低低一声惊呼,阮朝汐猛地醒神,匆忙地就要起身拿布擦拭。

一只手接过她手里的笔,换了张新纸,覆盖在浅淡墨迹上。“无妨。”

荀玄微起身过来?,抽走她走神凌乱的字纸,观察了片刻,落笔纸上,写了个惟妙惟肖的‘静’字。

阮朝汐惊讶,“坞主也会写阮大郎君的字?”

“嘘。”荀玄微温和地做出止声的姿势,“见得多了,略会摹写几个字。”

他提笔写下一行描写景致的字句:“日出雪霁,风静山空。”

短短八个字里,透出恬淡空灵意境。难得的是选取的八个字里,阮朝汐认得七个。

除了‘静’字模仿阮大郎君字体,其他七个字都?是荀玄微自己惯写的字,一笔极清雅舒展的行楷。

他把笔放回笔山,从容叮嘱说,“该来?的总是会来?的。有备无患即可?。莫慌。”

阮朝汐点头应下,重新执笔,连写了十遍“日出雪霁,风静山空”。

急剧的心跳不知不觉平缓下来?。

“回去歇着罢。”荀玄微和煦叮嘱。

阮朝汐起身走出几步,又走回来?,“平卢王当真今晚会来??”

“十有八九。”荀玄微神色笃定,“有道是:先礼后兵。今晚他初来?乍到,必定在坞壁门下叫阵喊话。今夜不至于起刀兵。”

“好端端的,为?什么他突然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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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玄微不置可?否,只淡淡说了句,“平卢王发兵当然有他的缘由,坞里也已做好准备。无需忧惧。”

阮朝汐放下笔纸,往门外走出几步,担忧地回头,“坞主身上的病……”

“将养了许多时?日,已经?不碍事了。”

阮朝汐点点头,走到书房门边。白?蝉卷起了布帘,她站在门中央,凛冽冬风吹到脸上刺痛,也吹散了屋里暖香,让她头脑瞬间?清醒几分。

“坞主。平卢王今晚在坞壁门下喊话,你?必定要登上门楼回应的,是吧?”

荀玄微平静应道,“是我份内事。”

短短五个字,意料之?中的答案,阮朝汐瞬间?下定了决断。

布帘子重新遮住门外风雪,她走回来?说,“我随坞主去门楼。”

荀玄微的视线原本已经?落回案牍之?间?,闻言又抬起,带着少许惊讶神色望过来?。

“平卢王带强兵奔袭而来?,可?谓是来?者不善。今晚坞壁门下就算不起刀兵,他必定要立威的。你?年纪尚小,不适合在场。”

“我不怕。”阮朝汐简短地说。

白?蝉卷起门边晃动不止的布帘子,呼啸的风再次吹进书房,她轻声催促,“阮阿般,该走了。莫要扰了郎君静心。”

阮朝汐站在原处不肯走。

明澈的眼睛直勾勾地往回望,黑白?过于分明,直视而不退缩,显得格外固执,不肯轻易善罢甘休。

“晚上坞主去哪儿,我便跟去哪儿。”她重复道,“我不怕。”

接连两句‘我不怕’传进荀玄微的耳里,他微微地笑了下。

笑意里带了些难以言说的感慨感叹的意味。

“我知道你?向来?不怕事。”他出乎意料地松了口。“既然阿般愿意,那就这样定下罢。”

布帘摇晃着落下。阮朝汐满意地走了。

白?蝉送人回来?时?,脸上带出了细微的感慨神色。

“可?见是个忠心的。”她轻手轻脚地擦拭书案墨迹,语气带出欣慰之?意,

“郎君上次说得极是,人非草木,人心都?是肉做的,哪有那么多恩将仇报的白?眼狼呢。奴看?阮阿般这么小的年纪,就惦记着跟随护主了。总算没有枉费了郎君对她桩桩件件的好……”

荀玄微在看?窗外。

庭院里小小的身影已经?冒雪走远了。雪地间?留下一行连续的浅脚印。

“若此刻追出去叫住她,严厉明令她今晚一步不许出屋,不许跟随于我……”他缓缓开口,“你?觉得,她会听?还是不听?。”

白?蝉蓦然住了嘴。停顿顷刻,才迟疑道,“会听?罢。郎君的吩咐,怎能不听?呢。”

荀玄微轻轻地笑了声。

冒雪前行的小小背影很快消失在远处转角,他收回了视线,重新凝于案牍之?间?。

“我看?阿般身上的衣袍鞋帽都?不缺,但外出防雪挡风的氅衣可?有合身的?”

白?蝉为?难道,“库房里倒是不缺毛皮料子。但符合阿般尺寸的孩童氅衣,只怕没有现成的。”

“那就从我的氅衣里寻一件新的,尺寸改小,速度快些。晚上或许要用。”

“是。”白?蝉奉命急匆匆去了小院翻找。

荀玄微再次叫住了她。“尺寸改小些,却也无需太小。比量着她的身高,额外放出两寸,晚间?让她穿上门楼。”

“若撞上了十岁孩童瞧不得的见血场面,也好用那多出来?的两寸料子遮一遮她的眼。”

第22章第22章

纷纷扬扬的细雪午后停了。冬日从云层里透出光亮,映照在雪后宁谧的云间坞四处,皑皑如琼玉仙境。

加急改好的氅衣送到了阮朝汐屋里。那时天?还没有全黑,阮朝汐借着室外雪光,抚摸了几下氅衣光滑厚实?的紫貂皮,没多推辞,穿在身上,起身去书房寻人。

酉时初,正堂各处大门轰然打开。她跟随着荀玄微走出正堂,沿着碎石道往坞壁外围走。杨斐带着众多坞壁管事跟随在身后。

周敬则召集的精锐部曲在门外汇集,上千戎装部曲跟随护送前行,经过路边自发聚集的坞壁百姓,经过大雪覆盖的农田,走到高大坚固的坞壁门墙下,沿着石阶登上门楼。

平卢王麾下的大军已经到了门下。

八千到一万强兵,写在纸上并不算了不得的数目。然而,当这么多数目的甲胄强兵聚在坞壁外的山道处,乍看去竟如潮水般不见头尾。

坞壁外的平坦山道空地?处,以?人力硬生生堆积出一处四五丈高的大土堆。

平卢王裹着一身火红的狐皮大氅,盘膝坐在大土堆高处摆放的雕花坐床上,众多亲兵持刀护卫四周,以?强盾和肉身严严实?实?围了好几层。

人力堆砌的山头距离坞壁门下并不很远。阮朝汐登上门楼,扒着墙垛往下看的第一眼,便看清了人群里平卢王昳丽的眉目,削尖的下巴,以?及从骨子里透出的锋锐傲慢。

荀玄微登上门楼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平卢王毫无顾忌地?点了火,正在山头上摊开手?掌烤火。

相隔着数十丈距离,两边遥遥对望一眼。平卢王率先开了口?。

“荀郎,荀玄微。神姿高彻,名动朝野。小王坐镇区区七十里外的历阳城,不过一日行军的路程,呵,竟如天?堑相隔。至今一年有余,无缘得见亲面?——真是缘浅。”

荀玄微站在高墙城垛间,俯视向下。

“殿下客气。殿下若想召见玄微,修书一封即可?。玄微自当亲至历阳拜访。何必劳动大军山路远道跋涉而来。”

“你们这些高门士族的名士,说话一个比一个好听。只可?惜,嘴皮子最做不得准的。小王是个俗人,比起上下嘴皮子一动的所谓‘舌灿莲花’,还是更信赖手?下兵将的真刀真枪。”

平卢王嗤笑,“一声?令下,刀枪齐上,管他?谁家名士,生死尽握在本王掌中。”

言语间烤火烤得热了,他?站起身往身后一挥手?,山风吹动身后旌旗猎猎作?响,喝道,“是不是,儿?郎们!”

上万兵将齐声?吼道,“殿下说的是!”呼喝声?如山涛,在山间回荡叠加,震耳欲聋,听者变色。

平卢王纵声?大笑,“在京城整日听人盛赞什么‘荀氏双璧”。等到了豫州,却又整日地?听人说什么‘豫州诸姓,玄郎独绝’。好个偌大名气的玄郎,怎的撞到了本王手?里?啧,可?惜了。”

荀玄微手?扶墙垛,神色不动地?往下望。

“玄微于山中静养,已有数月不离云间坞一步。不知怎的撞到殿下手?里了?还请明示。”

平卢王懒散地?张开双腿,重新箕踞而坐,“莫要狡辩,更莫要装糊涂。本王的探子一路缀上山,亲眼见人被护送进你的云间坞,再也没有出来过,想必至今还在贵地?做客?荀玄微,把人交出来!交了人,本王不动你的云间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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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殿下远道而来,是要找人。”

高处大风猛烈地?吹起荀玄微的袍袖,拂过身后阮朝汐的头脸脖颈。

阮朝汐不欲在大事时惊动人,悄然往后退了半步,抬手?去摘布料。

但身前人已经被惊动了,抬手?按住随风扬起的大袖,随即安抚地?摸了摸她柔软的额发,示意她往自己身后躲避。

做这些动作?的同时,荀玄微依旧注视着坞门下的不速之客,神色并无多少波澜。

“云间坞人口?九千之众,每日前来投奔者超过两手?之数。不知殿下寻找的那人是何年纪形貌,可?有籍贯姓名?劳烦殿下详细解说,在下也好遣人查询,免得耽搁殿下太久时辰。”

“装糊涂。”平卢王嘲道,“你以?为我不敢当众说?”

昳丽的眼角肆意挑起,斜睨上方,“你敢当众问,我便敢当众说。六月十九,清河崔氏男丁共百二十七人,囚车示众,验明正身,斩于京城菜市口?。但当日场面?实?在混乱,数来数去,居然漏了三四人。其?他?旁支姻族的小儿?逃了也就逃了,居然逃了个崔氏大宗的崔十五郎。这小子倒也有点本事,千里迢迢,居然被他?从京城逃到了豫州境内,意图投靠本地?士族亲友……”

“京城崔十五郎秘密潜逃,此事轰动一时,荀氏也略有听闻。不过清河崔氏和颍川荀氏并无宗亲联姻,也并无太多交情。”

荀玄微在千万瞩目中立于高处,俯瞰坞门下大军,语气惯常地?温煦平和,“殿下或是误会了什么。”

“是。崔十五郎和你荀氏并无太大交情,倒是和陈留阮氏的阮荻交情匪浅。所以?小王时刻盯着阮氏壁那边,防备着阮荻背地?搞什么动作?。啧啧,实?在未想到挑头的居然是你云间坞。小王失算一招,人被你得了。”

说到这里,平卢王伸了个懒腰,原地?站起身。

“白天?翻山越岭,晚上又费了不少口?舌,小王辛苦一趟过来,总得讨回点什么,不然岂不是亏大了。你说是不是?荀郎。”

荀玄微无声?地?笑了下。转过头去,低声?叮嘱杨斐几句。

杨斐急匆匆地?去筹备。

片刻后,两个大竹篮,满载着丰盛饮食,从坞门城头晃悠悠送下去。杨斐高喊道:“殿下远道而来辛苦,喝点美酒,再饮些酪浆。”

亲兵查验后奔来,低声?告知竹篮里送来的酒食无异样。平卢王接过一杯酒,放在鼻下嗅了嗅,清香扑鼻。

“好酒。”喝当然是不会喝的,他?往门楼高处举杯,刚满意说了句,“人贵识时务。荀郎能看清情势最好。倒也不必送犒军之物?这般客气,直接把人送出来——”

咻的一声?,耳边弓弦震动,嗡嗡作?响,打断他?的半截话。一支白羽铁箭笔直扎入土中,距离平卢王靴子只有半尺,激起满地?尘土轰然飞扬。

门楼下一片急促大呼,亲兵四处奔走。门楼高处四面?八方的箭垛处都露出簇亮的箭尖。周敬则率领周围精锐,数十锐利箭簇齐刷刷指向下方的平卢王。

荀玄微的声?音依然清冽平和,在风中传向四野。

“云间坞受颍川荀氏庇护,创立二十余年有余。坞壁建于山间易守难攻之地?,只求庇佑此地?百姓黎庶,并无其?他?异心。”

“美酒美食已经奉上,还请殿下犒军后返程。弓箭无眼,殿下再往前一步,踏足强弓射程之内,后果自负。”

平卢王反手?砸了酒杯,“好个先礼后兵。只可?惜老?子不吃这套!”

他?踢开亲兵木盾,反而往前两步,一身赤红火狐披风明晃晃的耀眼,指着门楼高处大喊,

“我乃元氏宗亲,大炎皇帝亲弟!在此地?射伤我一寸油皮,便是和朝廷公然为敌!区区一个乡野坞壁,对上朝廷征讨大军,只有灰飞烟灭的下场!荀玄微,你一声?令下,可?担得起云间坞九千条人命?”

他?冷笑睥睨四周,“本王就站在这里!我倒要看看,谁敢射本王!”

坞里精锐部曲弯弓搭箭,从四面?八方直指中央,一个个手?心浸了汗。周敬则手?挽一石强弓,几乎咬碎了牙。四野无人应答,只有沉重的呼吸之声?。

荀玄微在朔风里低低地?咳了几声?,对周敬则道,“弓给我。”

坞壁所有守卫部曲的视线紧盯向门楼下方,下方所有兵士齐刷刷仰头看往门楼上。

无数神色表情各异的视线里,荀玄微接过长弓,在高处猎猎大风里挽弓,搭箭。

一石强弓稳稳地?拉开,动作?流畅而坚决。

阮朝汐目不转睛地?盯着。猛烈山风令人口?鼻不畅,她盯着近处的雪亮铁尖,屏息片刻,无声?地?倒吸了口?气。

“玄微亲自挽弓,云间坞九千条人命为殿下一人陪葬。”

门楼高处,荀玄微平静应道,“但殿下的身份再贵重,也只有一条性命可?活。大好年华,葬身山野,此生再无前路前程,殿下舍得?”

平卢王意外的一挑眉。

“开弓姿势倒是摆得标准。只是荀郎,听说你向来隐居山中,过得好一段悠闲岁月,从未从军历练过?”

他?嘲弄道,“你手?上那花架子,当真能射到本王跟前?本王和你不同,自小跟随圣上在军里打滚,由不得你糊弄——”

“左眼。”风里传来平静的两个字。

嗡一声?锐响,鲜血四溅。

平卢王正前方执盾的亲兵发出凄厉惨叫,双手?捂脸,在地?上翻滚了几圈,瞬间毙命。

山坡聚拢的众兵将轰然一声?大喊,盾牌层层叠叠拥去平卢王身前。有亲兵拖了尸身后退查验,可?不正是一箭射中面?门左眼。

门楼高处,荀玄微取过一支白羽箭,再次挽弓,弓弦缓缓张开的咯吱刺耳声?响里,他?语气极平淡地?道:

“下一箭,射殿下左眼。”

平卢王大骂了声?,裹紧火红色大氅,快步往后退出弓箭射程,厉声?喝道,“列阵!弓箭手?上前!准备撞车!”

山风寒峭,在场所有人却感觉不到寒冷,只有心跳如雷鸣。

一滴热汗从阮朝汐的额头渗落。她强忍着不发出任何声?音,只紧紧地?攥住自己的手?,手?指紧握成?拳。

她从风中闻到了血腥的气息。

在她眼前这只暖玉色泽的手?,骨节分明,手?腕修长,曾经无数次地?在她面?前执笔书写,握卷读书。

她以?为这是一只属于文人的风采雅致的手?。

却没想到同样的手?却在她眼前拉开强弓,毫无迟疑地?染了血。

那锋芒毕露的一箭,不止表明了云间坞绝不妥协的立场,更激怒了平卢王。场面?瞬间绷紧,陷入了千钧一发的局势。

阮朝汐隐约感觉大事要发生了。或许一场你死我活的征战就在眼前。

她下午在书房里说过不害怕,但战事临头,家园被毁,谁能丝毫不怕。

她的手?指在半空中虚虚地?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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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去拉前方拂过的衣袖,又强忍着不动,不小心碰触到了一角飘摇的衣袂。

荀玄微手?里的长弓已经放下。一箭足以?表明云间坞立场,坞壁无意交人,对方准备攻击,众部曲防御迎战。

他?察觉了身后的小动作?,温暖干燥的手?掌从前方伸过来,安抚地?拍了拍阮朝汐悬在半空的手?,低声?叮嘱说,“莫怕。不会有事的。”

声?音里带着令人心安的笃定?。

通明的灯火之下,阮朝汐悄然抬眼去看,身前的人注视着门楼下准备发动强攻的大军,神色居然也是自在笃定?的。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石阶下方响起,有人正在奔上门楼。

阮朝汐讶然回身去看,四处的火把光芒亮如白昼,她一眼看到了来人头上戴的幕篱。

黑色幕篱垂落身前,遮住了面?孔和大半身形,身上的直裾袍淋漓溅了几处刺目血点。

虽然带了黑色幕篱,但来人瘦弱文气的身形在坞里不多见,阮朝汐八分确定?是西厢房里暂居的客人。

来人的脚步踉跄不稳,速度不算快。从下方石阶初露头时,阮朝汐便已经看见了他?。

两边守卫的部曲也看见了来人,但不知为何,并没有人阻拦。

顷刻间,来人已经走到十步外。前方的荀玄微应该察觉了,却依旧站在城垛高处,与坞壁下怒骂不止的平卢王你来我往,平静应答,始终未回头查看背后来人。

“荀玄微,你疯了。”坞门下的平卢王还在高声?冷嘲热讽,“你荀氏和清河崔氏并无甚关系,和崔十五郎交好的阮荻都不敢出头,你出头救他??!崔十五郎在京城长大,你见过他?几面??舍了你苦心经营的云间坞,只为救个素无交情的朝廷钦犯?!”

平卢王敷衍地?拍拍手?,“高义,实?在高义。云间坞九千条性命你不放在心上,连累了你荀氏壁的十万坞民,全族老?小,荀郎也不放在心上?”

荀玄微居高俯视下方列阵强兵,神色淡漠地?听着威胁言语,这回连场面?话也不说了。

阮朝汐忍不住又轻轻地?扯了扯被大风吹拂过来的袍袖。

“坞主。”她小声?提醒。

身后那个人已经摇摇晃晃走过来了……

幕篱遮蔽面?目的单薄身影,蓦然出现在灯火通明的门楼高处,引发门楼下一片哗然。

门楼高处却寂然无声?,各方部曲镇定?守卫如常,和门楼下的哗然形成?强烈的反差。

正在捋袖子放狠话的平卢王怔了怔,盯着来人上上下下看了几眼,忽然爆发出一阵肆意大笑。

“终于舍得出来了,崔十五郎!你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不愿牵连你身边的荀郎,自己站出来。好!小王应诺,押解回京的路上不苛待你。”

高处山风极大,吹起幕篱一角,露出了来人身上的黛蓝色直裾衣袍,却还不足以?窥视幕篱下的面?目。

“殿下认错了。”幕篱遮掩下的男子,以?罕见的沙哑嗓音道,“小人不过是司州南下逃难的流民,路过豫州境内,听闻云间坞美名,意欲前来投奔,只求个糊口?存身的活路。不知殿下把小人错认做何人,一路追杀不止,小人吓得肝胆俱裂,实?在受不住了。”

男子说罢,仿佛下定?决心般,抬手?揭下了幕篱。

一张血肉模糊的面?目,突兀的出现在灯笼火把的光下。皮肉破开,鲜血糊住了整张脸,五官在何处都看不清。

“啊……”阮朝汐站得近,视野里突然出现一张触目惊心的可?怖面?容,她猝不及防,心神震颤,本能往后退了半步。

下一刻,身侧玉色的修长手?腕伸过来,掀起她肩头披的紫貂氅衣,精准地?挡住了她的眼睛。

阮朝汐陷在黑暗中,除了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只有剧烈跳动的心跳。荀玄微另一只温暖的手?也伸过来,在她后背安抚地?拍了几下。

门楼高处的来人,和门楼下的平卢王还在对话。

“你当人人都是傻子?”平卢王轻蔑道,“崔十五郎,你该不会以?为划花了自己的脸,弄哑了嗓子,本王就难以?辨认你了?舍了一张脸,就能避开朝廷缉捕,隐姓埋名过一辈子安稳日子?我呸!老?子的人跟了你一路,眼瞧着荀氏的人护你入了云间坞!”

他?啐了声?,厉声?高喝,“给你一刻钟,自己走出来!你自己束手?就擒,本王允诺你,不追究你身边这位荀郎的窝藏之罪。否则——”

门楼高处的男子嗓音饱含自嘲之意,沙哑笑了几声?。

他?忽然提高音调,在风中高喝痛斥,

“小民并非什么崔十五郎!小民是司州逃难的流民,被平卢王殿下一路苦苦催逼,指鹿为马,因我形貌相似,把我当做是朝廷钦犯缉捕!小民恨极了自己的相貌!今日殒命在此,都是平卢王逼催惨酷,小民实?在活不下去了!在场众人,皆为人证!”

阮朝汐的头脸被黑暗遮盖,听到这里,感觉又惊愕又困惑,为什么平卢王咬死那幕篱客人是崔十五郎,客人自己却死也不认。她想要揭开氅衣去看究竟,覆眼的衣料却被牢牢地?按住了。

“别睁眼。”荀玄微的声?音在耳侧响起,“场面?不大好看。不适合你这个年纪。”

平卢王急促的呼喝声?几乎同时响起。“不好!他?要跳下门楼!快拦住他?——”

一声?沉闷的声?响。伴随着门楼下兵卒的齐声?惊呼。

阮朝汐的胸腔里的心脏剧烈地?抽动了一下。

那人跳下去了?

二十丈高的主门,又加高加厚,门楼高处时常有飞鸟飞过。从这么高的高处摔下去,必然骨肉支离,不能保留全尸了。

阮朝汐站在原地?发怔,心跳剧烈如鼓,激烈得几乎跳出胸腔。

挡住她双眼的那只手?已经撤走了。她陷在黑暗中,却忘了揭开遮住头脸的氅衣。

遮蔽视线的浓重黑暗里,她想起了和幕篱男子的寥寥几面?。

其?实?也谈不上见面?。他?们甚至没有正经见过一次,更从未有一个字的交谈。

充其?量不过是一个住在东边,一个住在西边,每日早晚开窗时,偶尔窥到对面?的情形;某个深夜里,听到对方抚了一首伤怀琴曲罢了。

她至今不知道对方是不是京城逃出来的钦犯崔十五郎。

耳边乱糟糟的,充斥着各方嘈杂的声?音。平卢王跳着脚破口?大骂,荀玄微冷静地?一句句辩驳,你来我往,舌枪唇剑,双方摆出紧张的攻守姿态,局面?剑拔弩张。

阮朝汐站在门楼高处,脚下踩着青砖实?地?,却仿佛置身在旋涡激流里。各种嘈杂声?音乱糟糟地?传过她的耳朵,又流水般地?流走了。

仓促间拉起的氅衣还松松地?盖在脑袋上。这么久了,她居然都忘了取下来。

不知吵闹了多久,周围忽地?转为安静,原本听不清的风声?清晰可?闻。

漆黑的视野里蓦然一亮,荀玄微站在她的面?前,微往前倾身,掀开了紫貂氅衣。呼啸夜风猛地?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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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脸颊,吹散了积攒的热气。阮朝汐细微瑟缩了一下。

“劳烦阿般陪我。”荀玄微如常叮嘱她,“今晚事已了,回去歇着罢。”

或许是今夜刺激太大,阮朝汐乌亮的眼睛里露出点罕见的茫然。

她没有听话地?往后退,反倒往前半步,扒住垛口?,探头往下看去。

前方坞门下,赤红狐裘的主帅已经不见踪影。火把照得四处通明,步卒压住阵脚,缓缓往后退,大军随即潮水般地?左右铺开,摆出三面?合围的阵势,原地?扎营。

“平卢王已经撤退扎营。对方失了锐气,今夜不会动武了。”荀玄微再度和缓叮嘱,“石阶结了冰,下去时小心滑倒。”

这回阮朝汐听从了。她牵着前方宽大的袍袖,沿着石阶一步步往下走。

走出十来级,忽地?停步,怔怔地?往回望,“崔十五郎他?……他?真的跳……”

“哪里来的崔十五郎?”荀玄微温和却又不容置疑地?道,“豫州并无此人。”

第23章第23章

兵临坞下?的翌日。

一轮朝阳喷薄而出,是个冬日难得的晴朗日子。

云母窗的五彩光晕里?,阮朝汐惯常坐在黑漆书案边,一笔一划地?练习大字。

今日落笔心不在焉。

周敬则大清早地?在书房里?,正?在一桩桩地?回禀事宜。

“阮大郎君得了历阳兵马来?袭的消息,正?在阮氏壁急调部曲,并托燕三郎带来?手书,他会尽快发兵救援。”

周敬则双手奉上阮荻的亲笔书信,“坞壁三面?被围了,只有背靠峭壁的那边无人看守。燕三郎半夜攀爬峭壁,将书信绑在箭上,趁夜射进来?一箭,对方并无察觉。燕三郎趁夜赶回去通报敌情。”

荀玄微如常坐在临窗的书案边,把信接过?,并不打?开查看,随手放在案上,颔首赞许,“做得稳妥。”

周敬则大步走?出书房。门外等候的杨斐求见?。

“东苑诸童都听闻了强敌来?犯的事。”

杨斐谨慎地?询问,“群情激愤,一致要求协同迎战。周敬则那边可有需要东苑效力之处?”

荀玄微坐在书案边,身后倚着?一枚隐囊。昨日整夜只睡了两个时辰,他看起来?有些疲倦,修长?的指尖按揉着?太阳穴。

“坞壁尚未陷落,何至于让东苑童子们冲锋陷阵?知?会过?去,叫他们不得闹腾,今日照常上课。若周敬则那边抽不出人手教授武课,由你安排一日文课也无妨。”

“是。”杨斐问明,人却不走?,又追问了一句。

“强敌来?犯,围而不退,郎君……可要点燃后山狼烟,向荀氏壁那边求援?”

荀玄微按揉太阳穴的动作一顿,唇边笑意深了些,“大清早的寻我问一堆琐事,原来?是为了最后这句。”

杨斐尴尬地?咳了声,装作没听见?,正?色劝诫,“云间坞和荀氏壁互为犄角,互相拱卫。郎主和郎君毕竟是亲生?父子。如今遇到了大事,为了坞里?九千黎庶的性命,郎君,当求援啊。”

“杨先生?放心。”荀玄微慢悠悠地?道了句,“后山狼烟已经点燃了。”

杨斐松了口气,连声告罪,正?要退出时,荀玄微想起了什么似的,曲指敲了下?书案,发出极清脆的声响,“别发呆了,阿般。今日东苑讲授文课,你随杨先生?去东苑。”

云母窗的五彩光晕里?,阮朝汐端正?跪坐在对面?,原本就有点心不在焉,冷不丁被叫了名字,愕然抬头,“啊?”

未曾拆封的阮大郎君手信放置在对面?的案上,阮朝汐不欲打?扰坞主正?事,收拾纸笔,起身随杨斐退了出去。

才出书房,在檐下?迎面?撞上了正?欲进门的孔大医。

“哎哟,小阿般,动作慢些。”

孔大医抱怨,“你在书房里?习字不少时日了,怎么行事还是匆匆忙忙的?无事多学学郎君的养气功夫。”

阮朝汐告了罪,往庭院里?小跑跟上杨斐,边走?边问他,“刚才杨先生?进来?书房,可看见?周屯长?去何处了?”

“他去前院巡查了。”杨斐诧异问,“你寻他有事?周屯长?今日忙,只怕不得空。郎君吩咐你随我去东苑进学……哎哎,阿般?”

“问周屯长?几句话。问明了便去东苑。”阮朝汐不顾杨斐在身后呼唤,提着?衣摆急匆匆跑出了主院,没多久便在前院追上了周敬则。

“周屯长?!”阮朝汐喘着?气跑上去,跟随周敬则的步子往前走?,“想问……问屯长?一件事。”

她调匀了呼吸,问出心底盘亘的问题,“昨晚登上门楼的那人……就是前些日子暂居在西厢房的那位客人?”

周敬则正?在巡验四处防卫,闻言露出意外的神色,没有正?面?回答,皱眉道,“人死?不能复生?,他到底是不是崔十五郎,谁又知?晓?就连平卢王也不能断定。你小小年纪,不要掺和大人的事。”

阮朝汐坚持道,“我不管他是不是崔十五郎。我只问,那人是不是徐二兄拼死?救回来?,又安置在西厢房住了六七日的客人?”

周敬则的眉心皱得更紧,半晌道了句,“你既住在主院里?,何必明知?故问。”

“既然都知?道是他。”阮朝汐深吸口气,问出心底最想问的疑惑,“昨晚他登上门楼时,显露出求死?的意图,为什么没有人拦他?”

“……”周敬则转身便走?。

阮朝汐没想到人说?走?就走?,一愣神的功夫,周敬则已经走?出去两三丈。她急忙追上去拦人,却越追越远,眼睁睁看着?周敬则快步走?出前院,消失在正?堂门外。

阮朝汐:“……”

她原地?发了一会儿怔,知?道自己的疑问势必得不到答案了,慢腾腾地?转回身。

回了敞开的正?院,穿过?庭院,脚步停在东苑小门处,紧闭的门后传来?杨斐的叹气声。

“好你个李豹儿。你入坞也三个月了,就给?我练出这一□□爬不如的字?阮阿般和你一同进坞,一起进学,你看看她的字!等下?阮阿般过?来?,我叫她在沙地?上写一遍,你照着?她的字练。练不好的话,今晚的晚食你不用吃了。”

阮朝汐的脚步原地?顿住。

她今日进了东苑,李豹儿晚上肯定要饿肚子。

李豹儿人不错,她不想害了他,轻手轻脚地?退回两步,转身往书房方向走?去。

——

与此?同时,书房里?。

值守书房的白蝉和葭月已经退出去门外,只有孔大医独守着?角落里?咕噜噜煎药的小炉。苦涩的药味覆盖了鎏金铜炉里?的清淡香气。

四季山水大屏风移了位置,遮挡住了挂琴剑的那面?墙边摆放的小榻。

屏风后,荀玄微倚坐在软榻边,衣袍褪去,露出线条优美的肩胛。孔大医坐在他身侧仔细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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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住地?摇头。

“老?朽早就说?过?,伤筋动骨一百日。郎君身上伤势不轻,本就需要卧床静养。昨日又开弓!”

“五石散可以入药,适当服用行散,其实有助于恢复疮伤。郎君却不知?如何想的,直接断了服用!原本身上就伤重,又硬捱着?解散[1],这么多日子苦熬下?来?,何必如此?啊。”

荀玄微神色不动,任由孔大医念叨,最后只道了句,“最艰难时已经过?去了。孔老?不必顾虑。”

孔大医气恼道:“过?去了?后背的伤处表面?结痂,筋肉肌理还需调养愈合。昨晚门楼上那么多的部曲护卫着?,何必郎君亲自开强弓!你看,又崩坏了几处。这个冬月是难养好了。”连连叹息着?拿烈酒擦拭。

“事急从权,不得不如此?。”荀玄微平淡解释,“平卢王此?人性情狂妄自大,需得先镇压了他的嚣张锐气,方不会造成大祸端。”

孔大医年纪上来?了,眼睛不如早前好,手里?前前后后地?忙碌着?,叹了口气。

“郎君做事总有自己的道理,老?朽也不好说?什么。肩胛发力部位有几处崩裂伤颇为严重,得用羊肠线缝起,郎君忍着?点。”

寂静的书房里?,时不时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动静。

孔大医边处理边嘀咕着?:“还好小阿般自己跑出去了,否则还得找个借口把她支开。那小娘子性子有点拗,不好糊弄啊。”

荀玄微露出一点隐约笑意,“今日东苑暂停武课,改上一日文课。杨斐送她去东苑进学,不到傍晚不会回来?了。孔老?慢慢医治,不必着?急。”

——

阮朝汐在书房门外不见?白蝉,只看到葭月在耳房忙碌。无脚短案上裁剪了几方雪白的纱布,几个小锅子里?热腾腾煮着?水。

“坞主还在书房里?未走??”她站在耳房门外,询问葭月,“可有要紧的事在商谈?我可以进去练字么?”

葭月手里?剪裁纱布的动作不停,春水般的眼波潋滟抬起,睨了她一眼。

“郎君既然允了你随意进出书房,又何必特意来?问我。”

她不冷不热地?道,“我做不了你的主。自己把门帘掀开,探头往里?看一眼,估摸着?里?头的情形能进,你便进罢。”

阮朝汐便走?去书房门外,掀开门帘,探头往里?瞧。

云母片的绚丽光影里?,她一眼看见?大屏风挪了位置,遮住了迎面?靠墙的绮罗软榻。

靠窗的书案处无人,自己刚才习字的纸笔依旧散乱放在案上,并未被收起。

她仔细听了顷刻,屏风后传来?孔大医的叮嘱声。

“郎君这药汤的喝法,老?朽看得头疼。既然习惯喝一半倒一半,那一副药里?的药材分量只能加倍了……哎,别动手臂!牵连到肩胛啊。”

阮朝汐放下?了心,在门外脱了鞋履,脚上只穿足衣,轻手轻脚地?入了书房,惯常走?到黑漆书案处坐下?。

大屏风遮挡住门口方向的窥视,却并未完全遮挡住窗边长?案的方向。

阮朝汐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了两个字,耳边孔大医喋喋不休的动静忽然停了,安静地?反常。她反倒诧异起来?,抬眼往屏风后看去。

迎面?看到孔大医匆匆忙忙站起身,从小榻旁的木架上取下?一袭玄色领缘的雪青色长?袍,披在荀玄微的肩头。

她向来?目光敏锐,只惊鸿一瞥的功夫,便看到了大出意料的场面?。

荀玄微在屏风后解开衣袍,袒露出整块后背,赫然列有许多道已经结痂的纵横疤痕,从肩胛一路往下?,伤痕交叠,有几处愈合中途又裂开了,未擦净的血迹淋漓往下?滑落,只片刻功夫,血痕便濡湿了雪青色的袍子。

阮朝汐心神大震,执笔的手一颤,紫毫笔掉在长?案上,啪的一声响。

响声打?破了书房的寂静。

她后知?后觉地?猛低下?头,重新拿笔,接着?自己才写下?的两个字继续往下?写。映入眼帘的大片淋漓血迹新伤却再也难以从脑海里?擦去。

她笔下?写着?意境雅致的“日出雪霁,风静山空”,心里?却混乱如混沌旋涡。

满心混乱地?想,怎么会是伤?原来?不是病?颍川荀氏的郎君,出入上千部曲护卫,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耳边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她低头陷入混乱时,屏风后的人已经整理好了素纱单衣,一件件套回外裳。

耳边忽然传来?孔大医的嗓音,低低地?叹着?气。

“——她年纪还小。这么小年纪的娃儿,遇事过?一阵子便忘了。郎君若不放心的话,交给?我带出去罢。老?朽亲自看着?她。”

片刻后,屏风后传来?熟悉的温声。

“孔老?莫忧虑。阿般是我带在身边的人,看到了也无妨。今日有劳孔老?了。”

听到委婉的辞令,孔大医立刻起身告退。

出去时经过?阮朝汐身边,他侧头看她一眼,目光里?带着?隐约的怜悯惋惜不忍,脚步踌躇了片刻,摇摇头,深深地?叹口气,还是出去了。

阮朝汐被孔大医临走?前那一眼盯得有些不安。她向来?是个知?觉敏锐的人,虽然不知?坞主的身上的病为何变成了伤,但她隐约感觉到,被自己窥破的秘密不是一件小事。

她把笔放回笔架,身子跪坐得笔直,小巧的下?颌不自觉地?绷紧。

碎步声匆匆地?从后门回廊处走?近。

白蝉从书房后方的小院赶来?,站在门边,一眼窥见?书房里?的意外场面?,登时惊得面?色发白,踌躇不敢进屋。

荀玄微倒是镇定地?吩咐下?去,“外袍染了血。拿身干净的来?。”

白蝉神色复杂地?瞥过?阮朝汐,低头应下?,匆匆回去小院取干净外袍。

阮朝汐并未察觉白蝉的复杂视线。

她自觉做错了事,也正?心虚地?低着?头,眼睛盯着?书案上字纸的淋漓墨迹。

“坞主,”她小声道,“我……”

下?面?却又不知?该说?什么,顿了顿,接着?道,“我瞧见?了。”

荀玄微有力的手指系好衣带,穿戴妥当,从屏风后缓步走?出,还是走?回书案对面?的位置,靠着?隐囊坐下?。

“知?道你瞧见?了。心里?有什么想法。”

阮朝汐想了想:“我在想……背后伤得好重。有那么多护卫的部曲,到底是谁伤了坞主。是徐二兄,燕三兄那种,自小习武的刺客么?”

荀玄微莞尔。“不是刺客。此?事说?来?话长?。”

他斟酌了片刻说?辞,放缓语气跟她商量:“此?为荀氏家务事,不足为外人道。便是阮郎那边,我也未提起。你有什么疑问,今日当面?问我,我当面?说?给?你听无妨,但是莫要再告诉旁人了。”

阮朝汐郑重地?点头。

她身子往前倾,声音谨慎放得极轻,“我想知?道谁伤了坞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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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苑剑法最厉害的燕三兄也不能为坞主报仇么?”

荀玄微想了想,“燕斩辰的剑法……唔,足够对付了。但伤我的人谈不上仇怨,所谓‘报仇’也就无从报起。”

对着?不解瞪大的眼睛,他轻描淡写道,“数月前忤逆了家父,在荀氏壁受了些家法。”

“……”阮朝汐露出了明显的震惊表情。

她难以想象,一个父亲,能为了何事,把自己血肉相连的亲子责打?至此?。

她思索着?,沉默了许久,似乎领悟到什么,一双明亮善睐的大眼睛里?渐渐浮现了同情神色。

“坞主……不是荀氏壁的那位郎主亲生?的,是么。”

荀玄微笑得低低地?咳了起来?。

“不是阿般想的那样。是亲生?父子。”

说?到这里?,他若有所悟,“阿般会这样想,你那位于司州过?世的的父亲……生?前应该是对阿般极好的了?”

“我自己不记得了。但阿娘说?,阿父从前对我是极好的,经常抱着?我不放手,还备下?许多的玩具给?我玩儿。”阮朝汐如实地?说?。

荀玄微噙着?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髻,“阿般虽然年幼失怙,但你阿父阿娘都怜爱于你。他们天生?有灵,都会看护着?你的。”

阮朝汐表情严肃地?抿着?嘴,浓长?的眼睫轻轻眨了眨。

下?一刻,她后知?后觉地?啊了声,懊恼地?说?,“孔大医走?得太急。坞主身上的药是不是还未涂好?”

荀玄微安抚她说?,“上好了。孔老?的动作快得很。”

书房里?恢复了安静。阮朝汐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开始如常练字。

练了半张纸,没头没尾地?说?,“我没去东苑,因为刚才追着?周屯长?问事情。”

荀玄微抿了一口药汁,“追到人了?”

“追到人了。但周屯长?不愿说?。”

“可是追问他昨晚从门楼上跳下?那人的相关事?你不必再问了。周敬则不会说?的。”

阮朝汐点点头。

她今日误窥了秘密,心里?极为不安,“坞主,我是不是……不该问这些?”

荀玄微又抿了口药,不甚在意地?把瓷盅放在旁边,“我的云间坞里?,阿般想问什么,问就是了。你能知?晓的,自然会告诉你。”

阮朝汐没再继续问下?去,重新执笔研墨,开始练字。

一口气写完整张大纸,她放下?笔,又跳开话题提起另一件事,“进来?的时候,听孔大医在屏风后说?,坞主总是喝药一半倒一半。我以后会盯着?坞主喝药的。叫孔大医不要把药再分量加倍了。加倍的药汁好苦的。”

荀玄微笑应了声。

“继续喝药吧,坞主。”阮朝汐盯着?放下?的瓷盅,“我看见?了,里?头还有小半盅没喝完。”

回应带了些无奈,“天生?一双利眼。”

白蝉就在这时回返,抱着?干净的玄底茱萸纹直裾绛缘袍,在后门外轻轻敲了下?门,声线隐约不安。

“郎君,新衣拿来?了。奴……奴可方便入内?可要奴去南苑召人来??”

荀玄微道:“进来?。不必。”

白蝉低垂着?头进门。转过?遮挡视线的屏风,瞥见?长?案边好好对坐的两人,神色又似吃了一惊,站在屏风边发愣。

荀玄微回眸瞥去一眼,白蝉急忙碎步近前,双手奉上衣袍,服侍着?换下?了沾血的雪青色外裳。

才换好衣袍,外头的周敬则匆匆赶来?求见?:

“郎君,东边诸山点起七道狼烟,荀氏壁回应,命我们坚守!”

第24章第24章

平卢王元宸的?心情?不算好。

人当面跳下摔死了,死无对证。他明?知那人就是他要找寻的?钦犯,但从那么高摔下来,脸划花了,尸身摔得粉碎,拼了半天都拼不齐,他凭什么指着?一堆烂肉说他是朝廷钦犯崔十五郎?

不能确定钦犯身份,不能定下云间坞的?包庇罪名。就算发兵踏平了云间坞,还是没占到一个?‘理’字。师出无名。

平卢王不喜欢师出无名。显得他土匪做派。

元氏本就是庶族豪强出身,出身上不得台面。就算坐稳了天子宝座,元氏顶着?皇室宗亲的?身份,站在那些源远流长的?士族门?第面前?,还是矮了半个?头。

那种无声的?轻蔑,显露在士族们格外彬彬有礼的?做派里,显露在审视宗室仪表举止的?挑剔视线里,显露在元氏求娶士族女时、各种客气拒绝的?托辞里。

元宸尤其喜欢‘天子王师,师出有名’的?打法?。

踏平士族的?坞壁庄园,让传承百年?的?高门?贵血流淌满地,还要揪住他们的?错处,一件件细说给他们听,说他们今日的?绝路都是自?找的?,看那一张张矜贵文?雅的?脸孔布满了绝望悔恨。

而不是现在这种,占不到理,师出无名。

钦犯的?身份不能确认,揪不到荀玄微的?错处,踏平了云间坞也无甚意思。

“那么大一个?活人,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确认身份?”他烦躁地询问帐下文?掾,“胎记,疤痕之类的?印记一个?没有?”

几名文?掾汗出如浆,“根据崔氏乳母供词,崔十五郎的?身上应是有一两处胎记。但眼下的?情?形……殿下恕罪,实在无法?辨认……”

元辰怒道:“废物!再去翻找!”

文?掾们诺诺而退,麾下一名将领疾奔进来,“探哨来报,荀氏壁方向点起狼烟,不知是不是要发兵!”

“昨晚围了云间坞,荀氏壁今早才有动作。”元宸冷笑,“呵,看来荀樾老儿?也不怎么看重他这位名声在外的?儿?子嘛。”

话音未落,又有一名亲兵疾奔进帐,“殿下,荀氏壁遣来信使!荀氏家主询问殿下为何出兵,可有粮草财帛要求,只消殿下息怒退兵,都可以坐下好好商谈。”

“哟。”元宸饶有兴致地摸着?下巴,“本王发兵围了云间坞,荀氏壁居然没出兵马救援?还遣人送信和谈?这对父子有意思。”

心腹将领劝诫,“殿下,要打么?山路难走,荀氏壁的?信使一来一回就是整日,即使他们决定发兵,兵马赶来至少?又需一日。我们现在全力强攻云间坞,未必拿不下。”

元宸一挑眉,目光缓缓转向不远处矗立的?山间坞壁。

正思虑间,忽地又有一名将领疾步跑来,“殿下,探哨来报,阮氏壁发兵!兵马直奔云间坞方向而来!”

元宸嘶了声,勃然大怒,跳起身一脚踢翻了面前?几案,“他X的?!老子还没往阮氏壁发兵,阮氏壁敢冲老子发兵!来了多?少?兵马?”

“至少?六千精锐部曲!”将领急报,“消息确凿,阮大郎君亲自?领兵,已经在半道上了!”

先前?报讯的?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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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走,“殿下,如今我们是打还是……”

元宸冷冷道,“阮氏壁距离不远,六千兵马在半道上,急行军大半日就到了。云间坞里还有三千部曲,我们只带来八千兵马,前?后夹击,打个?鸟的?仗!”

他原地琢磨了片刻,吩咐道,“拿纸笔来!本王写封信给荀氏壁,讨要点东西再走。”

——

傍晚时分,守卫云间坞的?部曲赫然发现,平卢王撤军了。

荀玄微站在高处,目送大军撤退离去。长蛇般一条黑压压的?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充塞了整条下山道路。

阮朝汐站在他身侧,安静地看着?。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气势汹汹的?强兵铩羽而归。

身侧的?目光转过?来,“看得那么专注,想什么呢。”

“我在想……昨晚坞主站在这里时,是不是就已经预计到,平卢王肯定会退军?”

“世事无绝对,哪有那么多?笃定的?事。”荀玄微注视下方撤走的?兵马,“若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就会不计后果,直接发兵强攻坞壁。那种情?况下,当有一场苦战。”

阮朝汐凝神想了一会儿?,轻轻地吸了口气。

山风呼啸着?吹过?头顶,毛茸茸的?氅衣在半空里飘起老高,荀玄微抬手替她拉下,又把大风里鼓胀的?氅衣扯平,“看来平卢王只是外表狂妄疯癫,内里行事不失理智。——门?楼风大,我带你下去。”

周敬则亲自?提着?灯,护送两人下去,一桩桩地回禀后续事宜。

“……已经遣探哨尾随。跟到历阳城外,眼看着?兵马入了城才回来。”

“燕斩辰快马加鞭回来。据他说,阮大郎君领兵赶来救援,前?锋营已经快到了。”

荀玄微颔首,“我刚写好一封书信给阮大郎君。叫燕斩辰辛苦些,加急送过?去。务必当面告知阮氏兵马,平卢王已退兵。”

“是。”周敬则领命快步奔出。

荀玄微自?己提了灯笼,领着?阮朝汐慢悠悠绕着?坞壁缓行一圈。

途中遭遇了众多?的?坞壁民口。有佃户,有部曲,有匠户,有举族投奔的?小士族。

路边,门?前?,窗后,都有人不安地等候着?。一双双紧张期盼的?眼睛从四面八方盯来,无数道发颤的?声音询问同样?的?问题:

“坞主,外头当真退兵了?坞壁当真守得住?”

荀玄微一路缓行,以极温雅和缓的?语气,不厌其烦地重复相同的?两句话,

“退兵了。守得住。”

云间坞周长二十里有余,宛如山间一座小型城郭,走走停停,一圈缓慢走下来,已经过?了二更天,灯笼里的?蜡烛换了两次。终于?走回主院时,守在门?外的?杨斐望眼欲穿。

杨斐快步赶来,双手奉上一封书信。

“郎君,郎主遣人快马来信。郎主口信询问,平卢王为何突然发兵?崔十五郎之传言究竟内情?如何?烦请郎君尽快修书一封,回复郎主。荀氏壁的?来人在院外等候郎君书信。”

荀玄微接过?厚实的?书信,随手递给阮朝汐,“知晓了。让他等着?。”

手里突然多?出一封信的?阮朝汐:“……?”

杨斐在身后急得跺脚,“哎,郎君,太敷衍了。荀氏壁的?来人是郎主身边得用的?孟重光,还是早些回信,早些把人送走的?好!”

荀玄微往身后摆摆手,两名荀氏老仆一左一右关了院门?。

阮朝汐莫名其妙捧着?荀氏壁家主的?来信,一直跟随进了书房,把厚厚的?家信放在长案上。

“坞主不拆吗?”她疑惑地问。

“不急。”荀玄微笑看了一眼黑漆长案上躺着?的?书信。朱红火漆刺目。

“里头大抵没有好话。我今晚倦怠,等过?几日精神好些,再拜读里头的?洋洋训导之语。”

阮朝汐听了那句‘今晚倦怠’,立刻起身告辞。

她轻手轻脚地出去。走到门?边时,回头瞧了一眼。

荀玄微坐在原处,黯淡灯火映亮了他的?侧脸,光影朦胧,人仿佛坐在朦胧浅光里。

他的?目光垂落,指尖随意地摆弄着?案上那封没有开封的?家信,嘴角始终噙着?一丝浅淡的?笑意,和晚上宽慰百姓时并无太多?不同。

他的?情?绪向来不外露,并不会表露特别?的?喜悦,也极少?表露哀伤。大多?数时候平静如深海无波,轻易看不出水流动向。

阮朝汐知道自?己该走了。

但不知怎么的?,她想起了自?己无缘得见的?父亲。她从未有任何印象,但在阿娘的?描述里,她可以轻易地勾画出一个?抱着?爱女、喜悦无限的?年?轻父亲的?模样?。

那么喜爱她的?阿父,却早早离世,阴阳两隔,徒留遗憾。

眼前?的?郎君,出身优渥,才华出众,却不能得他父亲的?喜爱,数月前?遭受的?一次严厉家法?,令他病体缠绵,至今未能痊愈。

一股熟悉的?苦涩感觉弥漫心头。在这个?瞬间,阮朝汐无声地感受到了某种她从不陌生的?,属于?人世间的?苦难的?滋味。

然而这种熟悉的?苦难滋味,和眼前?温润如玉的?郎君却又格格不入。人世间被苦难轻易激发的?阴暗而激烈的?情?绪,他的?身上始终不曾出现。

没有怀疑,没有惊惧,没有愤怒,没有消沉。世人大都逐甜避苦,上苍却降下太多?无情?苦厄。磨难和意外屡屡降临,她见过?了太多?的?懊恼不甘,太多?的?哭天抢地。

她从未见过?任何人像眼前?的?这位,从容地迎接苦厄,情?绪无波无澜,坦然自?若到近乎冷漠。

阮朝汐站在门?边,过?于?复杂的?情?绪涌上尚稚嫩的?心头,她一时不知道如何化解这种复杂的?感受。她知道自?己真的?该走了。但她转不开身。

灯下独坐的?郎君虽然年?纪轻了些,身形单薄了些,偶尔还咳嗽几声。

在她眼中却仿佛化身一座巍峨绵延大山。

阮朝汐默默地想。她的?父亲若还在世……是否也会是这幅巍峨如山的?模样?。

她的?父亲,有五成可能是司州阮氏世家子。阿父年?轻时,是不是拥有同样?的?沉静性情?。遭遇到苦厄不幸时,是不是也会像眼前?郎君这样?,挡在阿娘和年?幼的?她面前?,坦然自?若地直面人生苦难。

阮朝汐站在门?边,想得出了神。

荀玄微察觉了她的?凝神打量,目光诧异抬起。

视线接触的?瞬间,他像是想起什么事似的?,微微地笑起来,抬手召她回去。

“走了整个?晚上,差点忘了还没用晚食。你怎的?不和我说。是不是饿了?”

白蝉得了吩咐,很快端来了一碟小厨房新做好的?温热饼子。

晶莹剔透的?琉璃碟里,整整齐齐放了四块髓饼。热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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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香气弥漫了整个?书案。

阮朝汐垂眼打量了片刻,掂起离她最近的?一块髓饼,咬了一口。

芳馥浓郁的?香味混着?肉香涌进了口腔。

“好吃。”她只吃了一块便停住,把琉璃碟往前?推了推,“坞主也吃点。”

“阿般多?吃些。长身体的?年?纪,莫要饿着?了。”荀玄微自?己拿了一块,咬了一口便放下,把琉璃小碟里剩余的?两块推回去,笑问了句,“对了,从前?都见你把髓饼带回屋里。今晚怎么舍得吃了?”

阮朝汐尖尖的?小牙磨着?细饼,不吭声。

她不肯答,对面的?人也不再追问,把灯盏拨亮几分,在灯下继续悠然翻阅起了阮朝汐这几日练的?大字。

满纸都是“日出雪霁,风静山空”。

他翻了两张大纸,把纸张递了回来。

“笔下写‘风静山空’,心头却不静不空。满纸烦躁压不住,一笔一划皆凌乱。这几日局面紧张,人人自?危,原也怪不得你。我只问一句,叫你摹写阮大郎君的?字,你怎么改成摹写我的?字了?”

阮朝汐把纸张打开,飞快地打量了几眼,起身去往火盆里边,直接丢里面烧了。

“明?日继续摹写阮大郎君的?字。”她咬着?髓饼答,“但坞主的?字也很好,我想一起学了。”

荀玄微失笑摇头,“你才初学多?久?几种笔迹混在一起学,当心画虎不成反类犬。”

阮朝汐坚持说,“试试。”

一块肉香甘美的?髓饼吃得干干净净,她拿起第二块髓饼,咬了一小口,接过?白蝉递过?的?瓷盅,捧着?手里,抿了几口香甜的?酪浆。

“我屋里屯了三十六块髓饼。”她突然没头没尾地说道。

白蝉在角落里煮茶,闻言动作顿了顿,惊愕地瞄过?来一眼。

荀玄微倒不显得惊讶,镇定地应了声。“髓饼易存放,可以携带做干粮。阿般屯了许多?髓饼,打算过?段日子出坞去?”

“嗯。原本是准备开春后去司州。”

阮朝汐确实在长身体的?时候,几下啃完了第二块髓饼。“现在不想走了。明?早我就把髓饼带去东苑,给他们分了。”

“怎么想到要去司州?”

“阿娘临去前?叮嘱的?,手指着?西北方向,要我回司州。只可惜她病得太重,说不出话就咽气了,我也不清楚是要我去寻亲,寻阿父那边的?亲还是阿母那边的?亲,还是要把她葬回司州。或者要我寻回阿父的?坟也说不定。”

荀玄微思索着?,点点头。“留下是个?极好的?主意。你须知道,司州是很大的?一块地,并不比豫州小多?少?。你阿娘没来得及说去司州何处,又不知要你去是何目的?,那可真是,大海茫茫,海底捞针了。”

阮朝汐咬着?第三块髓饼,思考了一会儿?,承认,“确实不容易找。”

吃完了髓饼,洗净了手,白蝉端来了两盏瓷盅,分别?放在长案两侧。

一个?捧着?酪浆,一个?捧着?药汁,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

“当真想好了,准备留下了?”荀玄微意态闲适地问,“上次你问幕篱客人的?事,我未应答你。不再打算追问下去了?”

“想好了。云间坞很好,坞主也很好。我准备留下了。”

阮朝汐抿了口甜滋滋的?酪浆,“坞主做事自?有道理,那位幕篱客人的?事不应答我……或许有我不能知道的?缘由吧。以后不问了。”

荀玄微噙着?浅淡笑意,低头啜了口苦药,“不要把我想得太好。”

酪浆和药汁都喝干净,两盏空盅放回案上,阮朝汐正准备起身告辞,荀玄微却拿起了书案搁着?的?家书,在灯下慢悠悠地撕开了火漆封口。

阮朝汐诧异地看着?。“坞主刚才不是说,里头的?话不好听。今日倦怠,等过?几日精神好些再拆封……”

荀玄微不紧不慢地拆信,“用了些髓饼,不倦怠了。”

撕拉一声轻响,封口挑开。

白蝉把室内各处的?油灯都点起,室内灯火大亮,荀玄微取出一沓家信,却又不翻阅,把厚实信纸打开成扇形,随意在案上摊开,“阿般试试手气,随意挑一张,我与你读一段。”

“……”阮朝汐起身打量。

荀氏家主的?字迹介于?行书和行草之间,怒气勃发之下书写而成,比阮大郎君的?字还难辨认。她挑拣出一张写满遒劲字迹的?书笺,手指往中段密密麻麻的?字句一指。

荀玄微垂眸看了几眼,失笑。

“好手气,选得好一处字句。”他果然慢悠悠地读给她听。

“——自?汝出任云间坞之主,迄今两年?有余。云间坞依然姓荀否?若云间坞归属荀氏,收留崔十五郎之事,为何不告我知?兹事体大,宗亲难安。望汝年?前?速归荀氏壁,当面与我详述诸事,切勿妄动,祸及全族!”

言辞颇为严厉,并不太客气。好在家书用词并未引经据典,阮朝汐大致听明?白了,“现在都快入腊月了。坞主要在过?年?前?回去荀氏壁?”

“不去。”字纸原样?折起,收回信封里。“荀氏壁距离云间坞不到百里,两地可见狼烟。家父若急于?见我,动身前?来云间坞即可。他若不来,则事不急。”

阮朝汐:“……”

她的?脑海里闪过?早晨窥见的?后背极重的?伤势,又想起了措辞颇为严厉的?家信。

“坞主不想去,那就不去。”阮朝汐思索了一会儿?,认真地说,“云间坞里人也不少?。南苑有霍大兄他们,西苑有娟娘子她们,还有东苑所有人,杨先生,周屯长,都愿意陪坞主过?年?的?。”

荀玄微掂着?最后一块髓饼,自?己却不用,只漫不经心打量。“说了一堆人,阿般自?己呢。”

“自?然愿意的?。”阮朝汐不假思索道。

“那好极。”荀玄微唇边的?清浅笑意漾进了眼里,“过?几日就是腊八腊日了。这是你第一次在坞里过?年?,我们也学司州习俗,熬煮些浓稠可口的?腊八粥,好好的?过?。”

阮朝汐退出书房,在门?外穿鞋时,主院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动静,门?外似乎有人嚷嚷。

荀氏老仆提着?灯笼站在半掩的?门?边,和门?外的?人说些什么。

距离实在太远,阮朝汐看不清来人的?相貌,问白蝉,“是不是燕三兄回来了?”

白蝉摇头,“燕斩辰未归。门?外的?是荀氏壁送信来的?孟重光。孟重光是跟随郎主二十年?的?家臣了,仗着?老资历,过?来催讨郎君回信,半夜了还不肯走,实在惹人厌烦。”

阮朝汐沿着?长廊回去自?己屋里,半途听见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回头去看,霍清川急匆匆地赶去院门?边,和门?外的?孟重光交涉起来。

她没有再看下去,回了自?己屋里。

白蝉帮她点燃了几个?炭盆,屋里很快便暖和如春,她感激地把白蝉送到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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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蝉倚着?门?,手搭在木栓上,却不急着?走。

“阮阿般,今晚的?话我只说一次,你听好了。”

她在夜色里轻声叮嘱,“你着?实命好,郎君对你青眼有加,今早未和你计较。但书房毕竟是郎君起居议事的?重要地方。非早晚惯例习字时辰,你欲入书房之前?,先问过?我和葭月。莫要再像今早这般贸然闯入了。”

阮朝汐惭愧应下,“是。”

她蹲在地上,把灯笼里的?半截蜡烛点亮,手掌护着?烛火,提起灯笼递给门?边的?白蝉。

白蝉接过?灯笼,人依旧不急着?走。

“郎君嘱托我私下问你,你进去书房之前?,必定路过?耳房。葭月今早在耳房当值,她未能叫住你,可是因为你淘气,轻手轻脚避开了她?”

阮朝汐摇头,“葭月阿姊早上见了我的?。她当时在耳房忙,我问她能不能进去,她要我自?己掀帘子看里头动静。我听到只有孔大医在,以为不碍事,就进去了……以后我会敲门?的?。”

白蝉提着?灯笼,良久没说话。清丽的?脸半张被灯火照亮,半张隐在黑暗中,倚着?门?不动。

阮朝汐站在门?后准备关门?,等候了半日,白蝉始终没挪动脚步。她诧异地仰头看她,白蝉才猛然惊醒似的?,匆忙跨出门?外。

蜡烛燃烧的?细微声响里,白蝉幽幽地叹了口气,“葭月糊涂。”

白蝉此刻的?脸色不寻常,掺杂伤感,怅惘,忧惧,种种复杂神色。阮朝汐瞧着?有些不安。

“白蝉阿姊,怎么了?”

“葭月毕竟和我一处长大……”白蝉回过?神来,住了嘴,改而叮嘱说,“你早些睡罢。夜里听到外头有动静也不要开窗,当心梦魇。记得早睡早起。”提着?灯笼,转身走了。

阮朝汐关上了门?。室内炭火温暖,她抱着?柔软蓬松的?衾被,很快进入了梦乡。

今夜她睡得安稳。梦里有阿父,阿娘,带着?年?幼的?她在司州过?新年?。爆竹阵阵,欢声笑语。

她记事起从未见过?阿父,梦里的?阿父形象向来都是模糊不清的?。

高大的?人影轮廓站在远处,安静地看着?她和阿娘的?欢声笑语。看了一阵,转身往梦境深处走,越走越远。

但这回的?梦境却和以往格外不同。

阿父模糊的?身影走着?走着?,渐渐地清晰起来——

玄色衣袂飘摇,山间云雾空蒙,逐渐变成了她所熟悉的?,清雅颀长的?背影。

第25章第25章

云间?坞这些日子?热闹得很。

颍川荀氏名声在外,一直陆陆续续地有人投奔云间?坞,但从未像这个冬月,名声远扬,携全族投奔的豫州大小士族络绎不绝。

阮朝汐起先不明白为什么。这段时间?前来拜访的客人太多?,书房早晚不得空闲,她?挪去旁边的耳房练字时,时常听到?书房里的客人们屡次垂泪叹息,频频在话语间?提到?“崔十五郎”。

崔十五郎活着的时候,只是个见不得光的朝廷钦犯,人人躲避不及,唯恐召来灾祸。如?今人死?了,惨烈死?在追捕的平卢王眼前,清河崔氏嫡脉断绝,倒有越来越多?的人怀念起当初‘天下第一高门?’的赫赫荣光。

云间?坞从不承认收留了京城逃犯崔十五郎。

从门?楼高处跳下身亡的那人,不惜划了自己的脸,哑了自己的嗓,摔得粉身碎骨,同样坚决否认自己是崔十五郎。

率领历阳官兵上山奔袭、却无功而返的平卢王,连奔袭之事都不承认。

但传言已经不胫而走。

远道投奔而来的所有士族,都异口同声地感?慨着——云间?坞不惜抗命也要收留崔氏遗血的义举。

异口同声地叹息着——崔十五郎不愿连累荀郎而自尽的义举。

众人齐声愤慨不平,平卢王无礼,不敬豫州士族,一言不合便举刀相向,身为皇族宗室,粗蛮宛如?屠夫。这次云间?坞教他铩羽而归,下次受害的不知又是哪处。

朝廷是元氏皇家的朝廷,但士族才是乡郡之根基。元氏立国不久,便诛灭了立下从龙功勋的清河崔氏,令天下士族侧目,非议之声不绝。

元氏朝廷想?要将中原大小州郡纳入统辖之下,怎能绕过天下士族门?第?天子?有德,万民从之;天子?无德,名士不至。京城的士族官员已经在猛烈弹劾平卢王攻伐坞壁的旧账。

才进了腊月不久,东苑童子?们听杨先生私下里说?,云间?坞管辖的坞民,已经突破一万八千人,举族前来投靠依附的士族门?第大增,即将超越阮氏壁的规模,成为豫州盛名仅次于荀氏壁和钟氏壁的第三大坞壁了。

阮朝汐在耳房练字时,时不时地从书房那边传来大声慨叹:“如?今全天下都在流传荀郎的美名,荀郎避世不出,则天下名士不至。朝廷的征辟诏书或许已在路上了。荀郎打算应征辟否?拒征辟否?”

“荀郎不出,当如?苍生何!”[1]

荀玄微只是含笑听着,从不承诺,也不否认。书房里对坐的士族郎君们便各自揣着猜度怅惘离去。

这些坞壁里的庶务,毕竟离阮朝汐太远。她?在耳房里专注练着字,隔壁的对话便从耳边轻风似的刮过去了。

阮朝汐这几天心心念念的,是她?即将在云间?坞度过的头一个腊八节。

她?从前没怎么过腊八。

阿娘一个孱弱妇人,喂饱两?人的肚皮都艰难,哪里还有过节的心思。

偶尔遇到?阿娘心情不错的时候,她?才能在穿透茅屋的料峭寒风里,裹着旧絮被子?,依偎在温暖的身侧,听阿娘叹息着。

“腊日原是祭祖的大日子?。腊八节这日喝粥,起先是南边传过来的佛庙习俗。南边佛庙香火兴盛,到?了腊八这日,就要出去搭棚舍粥。后来习俗流传到?了我?们北地,司州那边也时兴起了腊八粥。起先是高门?大户,公卿人家搭棚施舍热粥,后来就连富庶些的庶民都时兴在自家熬煮腊八粥。”

“胡桃,松子?,小米,黄米,红枣,栗子?,花生,莲子?……不拘什么材料,厨房里有什么便拿什么,凑齐八种名目,放在锅里,小火熬煮几个时辰,热腾腾的掀开锅盖,拿木勺舀一舀,那股浓郁的香味弥漫整个屋子?,整个早晨都不散……”

热腾腾的腊八粥的香浓味道,清晨便从几处大小厨房的门?窗间?隙透出,浓香传遍了雪后素白的主院,又传到?了东苑。

今日东苑难得停了一日武课,专心过腊日。

东苑童子?们仿佛拘束已久的一窝野鸭子?冲进了池塘,咋咋呼呼的呼喊笑闹声此起彼伏,不曾有片刻止歇。阮朝汐从安静的主院练完字过来,坐在饭堂里喝粥,一碗热腾腾暖胃的八宝粥还没喝完,被吵得头皮发麻。

开始上武课的童子?们胃口奇大,每人至少干掉两?三碗,大木桶盛得满满的热粥不到?一刻钟见了底,几人还在不死?心地围着木桶扒拉桶底的八宝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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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斐就在这时抬脚进了饭堂。短短一句话,乱哄哄的饭堂瞬间?寂静下来。

杨斐代荀玄微传话。

“童子?们!尔等进东苑已满三月。今日正逢腊日节庆,坞主会挨个传唤诸童子?至书房会面。”

这是自从进入坞壁之后,第二次的单独召见。

所有人都收了闹腾的心思,露出期待又紧张的神色,迅速坐回食案,身板挺得笔直。碗里粥还未喝完的,一个个默不作声地低头喝粥。就连年纪最大、向来最闹腾的李豹儿都哑巴了。

“阮阿般。”陆十悄悄伸出食指,戳了戳身侧的阮朝汐,“你这几日在主院,坞主可有透出什么口风?这次还是看?眼缘?还是会……会考察其他的?”

阮朝汐捧着自己的碗,慢慢咽下一口甜香可口的粥。“没听坞主提起。”

陆十紧张地声音都颤了,“我?是个没有殊才的。上次纯粹运气好,和你一起进去,侥幸得了眼缘,留在东苑。这次我?一个人进书房,我?、我?肯定要给送走了。”

李豹儿坐在对面,闷不吭声,唏哩呼噜地喝完大半碗粥,一抹嘴角,烦闷地说?,“陆十吵什么吵。你的字写得那么好,送走个屁。我?今天肯定又是头一个进书房,坞主只要叫我?写一个字……我?、我?就要给送走了。”

陆十安慰他说?,“没事,李大兄的武课学得最好。大不了当面演练一套周屯长?新教的棍法,坞主定然会被你的武学殊才打动的。”

李豹儿眼睛亮了。

阮朝汐边喝粥边听着,越听越不对劲,放下碗提醒说?,“李大兄注意收着点力?。当心别打裂了书房的地面砖和云母窗片。不止贵,云间?坞附近还寻不着,得去荀氏庄子?里补。”

李豹儿感?激地说?,“阿般细心。我?会留意的。”

饭点结束,年纪最大的李豹儿排在最前头,年纪最小的冯阿宝排在最后,众人出了饭堂。

“李豹儿。”杨斐握着名册,果然头一个点道,“随我?去书房。”

李豹儿浑身一个激灵,提着木棍就往主院走。

“木棍放下!”杨斐又好气又好笑,“什么都不必带,今日不必演练殊才。人随我?去书房就好。”

李豹儿脸都垮了,在众童子?齐刷刷的目光注视里,动作僵硬地抛下了木棍,跟随杨斐一步步挪出了东苑小门?。

东苑众人坐立不安地在庭院沙地等候,谁也没说?话。

阮朝汐想?起为人仗义的李豹儿,心头也有点不安,随手?捡起一支枯枝,在沙地上写写划划,目光不时打量一眼紧闭的院门?。

好在木门?不到?一刻钟就打开了。李豹儿一路疾跑回来。

在众人屏息静气的注视下,李豹儿喘着气,从怀里捧出一张素绢,左右摊开,兴奋地展示给众人看?。

“坞主说?,我?们在云间?坞过年,从此算是坞里的人了。那些家里取名不大好听的,今日他会统一赐下新名。”

雪白素绢上墨迹挥洒,写下意态舒展的‘李奕臣’三个字。

李豹儿兴奋地说?,“从今日开始,谁也不许再叫我?李豹儿了。都叫我?李奕臣!”

东苑里喧嚷声大起。众人恍然知道今日原来不会把人送走,而是去书房赐名,全都激动起来。

杨斐站在门?边,按着名册挨个叫人。

陆十被召进书房,得了个新名字“陆适之”,兴奋地四处展示给人看?。

“坞主说?‘十’和‘适’同音,赐名‘适之’,希望我?顺天应人,适时而起,相机而动。”

姜芝进了书房,若有所思的出来。

众人追着他讨看?素绢,姜芝摇了摇头,“坞主说?我?的名字寓意不错,不必改了。”

李豹儿,不,现在叫做李奕臣了,纳闷地瞅着姜芝,“你不必改名,为什么也在书房里磨蹭那么久?坞主和你说?什么了?”

姜芝不冷不热地说?,“坞主单独与我?说?了许多?勉励言语,你想?听?但我?为何要告诉你呢。”转身回了自己屋里,把李奕臣气了个倒仰。

阮朝汐还是最后一个被叫进书房。

一幅空白素娟,放置在漆黑长?案上。刚刚用过的玉管紫毫笔搁在羊脂玉笔山处。

“今日的八宝粥喝得可好?”难得一次腊日,荀玄微穿了件颜色鲜亮的绯色蜀锦袍,外罩浅色纱衣,黑锦领袖缘处依旧以金线勾勒了展翅玄鸟图案,神色舒缓,眉眼温润。

“听说?送去东苑的满满一木桶粥被舀了个空,你可有抢过那群半大小子??若喝得不饱足的话,我?这儿还备着些。”

“喝饱了。”阮朝汐坐在书案对面,张开手?比划给他看?,“这么大的瓷碗,盛了满满一碗,都快要从碗边溢出来了。八宝粥里的料头放得十足,我?吃出足足十几个红枣,七八个核桃。”

荀玄微听得笑起来。

他向来辨识入微,短短一句话也能从中揣度出几分言外之意。“粥里放了八色料头,阿般头一个说?起红枣,想?来是喜欢吃枣的?”

“喜欢。”阮朝汐今日的心情也极好,流光溢彩的云母窗光线映在她?稚气未脱的眉眼间?,这几个月吃得饱足,睡得安稳,养得她?气色极好。

“粥里的红枣又大又甜,比从前家里吃过的酸枣好吃许多?。”

荀玄微又温声问询了几句,修长?的手?拿起书案一幅白绢,放在面前,开始缓缓研墨,提起今日召见的正事。

“‘阿般’是你家里取的小名,长?大后还是需要个正式名字的。你年后便十一岁了,想?要个什么好听的名字?有什么要求,想?要什么字,现在都可以提,我?替你考虑周全便是。”

阮朝汐心里微微一动。

她?和李豹儿,陆十他们不同。家里其实是给她?起了大名的。

阿父在世时,给她?起了极好听的大名。只是阿娘严厉叮嘱多?次,世上好人少而坏人多?,不许她?轻易透露大名,对外只自称小名‘阿般’。

她?牢牢地记在心头。阿娘过世几个月以来,她?始终不曾把自己的大名透露给任何人,严格防备着所有人,情形一旦不对,随时准备着躲避离开。

但云间?坞里的人都很好。坞主也很好。她?已经决意要留下了。

“朝汐。”她?极珍重?地念出两?个字。说?话的同时,手?里不自觉攥住身上小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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