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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入梦

收集树叶用不了多少时间,草木与智慧的国度永远青葱繁茂,几片叶子和几根树枝而已,想要收集到博士多托雷需要的量并没有废去太多的功夫,这点时间还是在主要合作计划之外的闲暇时间顺手为之的。

被临时称作“活血”的红色液体积累了不多的一小瓶,之所以没有更多,是因为博士多托雷在这东西马上要进一步引发研究人员探索欲望的时候,难得主动将其叫停。

这倒也并非不能理解,他们和教令院的学者合作太多了,往来也太过密切了一些,愚人众自然是无条件遵从了长官的吩咐,事后按着多托雷的要求额外派人打探过几次消息,发现无论是最顶尖的学者还是普通的学生,教令院的那些家伙显然不知道圣树的核心内部究竟发生了什么。

既然如此,在真正调查清楚之前还是不要打草惊蛇。

这种级别的把柄愚人众自然不会错过,只是除了最初的分析结果以外,有关活血的研究莫名卡在了一个相当尴尬的位置上:他们分析成分,分析来源,仔细测量了须弥主城附近的所有水质,调查了所有可能的和听起来过于荒谬的情况……做了诸多准备和努力,最后却都是一无所获。

“就目前的研究报告来看,这种血液并不纯粹,简单来说它是被稀释过的状态,虽然是提取自圣树之中却并没有与圣树‘同化’,真正成功其中掺杂的东西反而是有些类似于海水的组成成分……至于其他更多的细节,非常抱歉多托雷大人,那并不是至冬现有的技术可以解读成功的了。”

多托雷并没有在意后面那句话,随口问道:“活血以液体的姿态呈现,却没有被圣树吸收?”

“正是如此,”负责报告的研究人员恭恭敬敬地回答道:“圣树更多是类似于一种不会产生排异的完美载体,活血流过叶脉与枝干,通过地脉的自然吸收循环注入树体内部,其后再利用光合作用离开圣树的载体融入空气之中——按着您之前的猜测,那么这应该也就是阿扎尔他们会忽然发疯的原因了。”

空气中充斥着大量的,无形的,无法被任何观测装置察觉到的“活血”——若祂真的是某种特殊的媒介,那么想要操控某些人的意志令他们陷入癫狂,自然是再方便不过的方法。

毕竟人活着,总归都是要呼吸的,不是么?

坐在椅子上的多托雷没有立刻开口,他优哉游哉地转着椅子,当转椅晃过一圈后,执行官的长靴忽然踩上地面,留下一张晃晃悠悠的椅子。

“不是来源于外界的话,那么就是教令院自己搞出来的东西了。”

浓度存疑,来源存疑,测量手法存疑,存活时间存疑——大量的疑点堆砌出了一道太过神秘的谜题,多托雷兴致盎然乐在其中,他倒是没想过自己阔别已久的故乡居然还能给他这样堪称奇妙的惊喜。

调查起来大概会很费力气——不过没关系,他不介意在一切正式开始之前,先找些别的有趣的事情来打发过多的无聊时间。

*

得益于先前阿扎尔的慷慨大方,教令院的高层在多托雷看来已经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学者已经尽在掌握之中,就连不愿意合作的几位贤者也很快找到了合适的替代品。

忽然毫无预兆发疯病倒是的大贤者阿扎尔,那么真正出手的幕后之人大概率可以定位成大贤者倒台收益最高的那一部分人选,这其中筛去最初就开始高度配合的那一部分,余下的人数不少,但也用不了多少时间挑选。

与此同时,同一时间称病休息的另一位学者是因论派的老前辈,只是那位身体始终不算太好,不算是阿扎尔的嫡系亲信,只能说是不介意合作的中立态度,偶尔的合作开会研讨交流也都是时来时不来,因论派主攻历史和社会学,所以多托雷的注意力一开始并未放到他的身上,他会察觉到这位学者病的时间可能比想象中更久一些,是因为他的调查正好轮到了生论派的贤者纳菲斯。

作为生论派的贤者,无数天才学者的授业恩师,纳菲斯的拒绝合作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阿扎尔最头疼的部分,但阿扎尔一直强调他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所以多托雷也并未太过在意;如今因为阿扎尔的“重病”,至冬方面随之拿到了更多的主动权,摊放在多托雷面前的情报也变得更多了。

在那大量冗赘的描述中,至冬的执行官精准地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

“唯一的养女”,“大风纪官”,“关系亲密”,“入学伐护末那学院,导师为凯利姆”……

……

……啊哈

博士扬起嘴角,单独抽出了那张纸拎到自己的面前。

看吧。

——线索,这不就来么?

目前来看,同时能和这几位关键学者们产生联系的对象,也就只有这位因论派的学生了,多托雷用虚空检索女孩的具体信息,贤者的养女却是个资质平庸的孩子,成绩平平无奇,能力毫不起眼,随意一看也不过就是个教令院内最常见也最容易淹没于众人之中的普通学生。

至冬执行官的房间内此时空无一人,他并未太过小心遮掩自己的行动,也没有特意去关注过身边的变化,他大大方方地画出了纸上那个“阿娜尔”的名字——在最后一刻到来之前,阿扎尔的谨慎不会比他更低,如果已知的侦察手段无法检测到对方的行动,那么无论提前准备什么都是白费力气徒劳无功。

既然如此,不如干脆一点什么也不做,看看对方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什么方法弄疯了教令院的最高掌权者……正好,他此时的好奇心正浓,饶有兴趣的想要见见这位幕后之人究竟是谁。

入手的线索不多但也并不是没有,这个同时牵扯了好几位学者的教令院学生就是个不错的切入口——目前仍然称得上是个局外人的博士暂时还找不到解开谜题的真正线索,但是关键人物的养父可还在他的手里呢。

多托雷起身走到门口,手指刚刚按上门把手的那一刻,忽然就是动作一顿。

他闻到了某种气味。

——冰冷的,新鲜的,仿佛流动的活水一般存在感明确的血腥味。

人类的感官无法辨别出更细节的部分,多托雷若有所思的停下手中的动作,第一个反应却是转身重新走到窗户的位置,他延续了在至冬的生活习惯,日常里极少会开窗通风;此时窗户依然紧闭,窗外树影婆娑,在办公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轮廓。

……单纯从肉眼来看,找不到任何线索。

他摸了摸自己的身体,检查了一下具体的机能感知,没有变化,没有区别,无论是痛感还是什么都没有受到影响,自己的头脑依然足够清醒,可以完整思考每一个问题并给出最准确的答案。

至少现在来看,他身边唯一的异常变化好像就只有那若隐若现的血腥味而已。

至冬的执行官第二席站在窗前难得慎重地沉思了几秒,这才再次走到门口,按下了门把手。

他没什么畏惧,也不觉得有什么需要太过谨慎的地方,执行官第二席的力量与一向引以为傲的天才头脑令他足以傲慢俯视绝大多数的对象,而在须弥,这个对象甚至可以包括神明。

执行官的门外是一条空空荡荡的走廊,光线昏沉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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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无光,从微光的一端通往黑暗的尽头,开门时房间内的光源几乎成为了走廊里最明亮的位置。

黑暗的幻境,未知的走向,以及视角上的错位——第二席饶有兴趣的分析面前的画面,他的身材是相当高挑修长的类型,但此刻站在这里时却莫名感觉走廊穹顶的高度拉长了许多,那种客观环境的留白和压迫感更大一步扩大了对未知的本能不安,博士几乎可以确定自己被拉入了某种太过真实的幻象之中,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真实的自我走入虚伪的幻境,如果无法第一时间注意到环境的变化,稳定平衡主真实与虚假的两种认知,那么的确很容易被一步一步逼到意志崩溃的程度。

先前调查了那么久始终无事发生,究竟是什么引发了这一切的开始?

学者思索几秒,随即恍然大悟。

哦,应该是从他拎起那张纸,画出了那个名字开始。

那么……主宰这场荒唐戏剧的幕后之人究竟是想要阻止他进一步顺着名字往下调查……还是说,对方干脆就是那个名字的拥有者?

多托雷站在那儿静静思考的时候,再一次闻到了那种血腥味。

他暂时找不到气味的源头,但他显然并没有太过着急。

第二席的手指只在代表着安全与光源的房门把手上象征意义地停驻了几秒的时间,随即便从容自若的抬起手,相当干脆地反手关上了门。

光在他脚下拢起,最后渐渐缩减成了细细的一条,被多托雷毫不犹豫地彻底掩在了门后,他用了一点时间来适应现有的光线,很快多托雷就注意到,穹顶的高度严格意义上并没有拉高,只是这条走廊尽头的光太过黯淡,加上须弥建筑的弧形穹顶风格,造成了某种视觉上的空洞假象。

……有那么一瞬间的功夫,多托雷开始思考自己刚刚的聚精会神煞有其事,到底有没有什么具体的含义。

这种行为如果真的面对某种未知且无形的敌人,自然可以第一时间稳定他的自信和安定感,没有真刀真枪的精神斗争,保证情绪不至于开场就走入弱势的一方是相当重要的……可假设一切不过是他单方面的和空气斗智斗勇……

嗯……

多托雷:……

至冬执行官的第二席难得反思了几秒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好在他戴着面具看不见表情,肢体动作上也足够稳重,的确什么也没做。

换句话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嗯。

可就当至冬的博士已经开始在想要不要回去呆着,一切就当做无事发生的时候——

……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情。

——须弥的建筑风格,真的是以弧形穹顶为主的么?

——他所在的为至冬外交团准备的别馆,真的就是外面空无一人,走廊昏黑黯淡,漆黑一片的样子么?

这种意识是什么时候植入他的脑子里的?

这种先入为主的概念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相信的?

注意到这件事的那一剎那多托雷猛地扭头望向了无光的最深处,走廊通往着全然未知的方向,而他天才的大脑本该早就将别馆的各处细节倒背如流,男人再也没有半分迟疑快步走向了无光的那一端,他的脚步很快,很急切,带着显而易见迫不及待的意味,漫长的走廊之中只有那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徘徊不散,多托雷察觉不到熟悉的自然的气味,他察觉不到元素力,察觉不到任何有关提瓦特已知的力量来源,无论是深渊力量还是古老的元素力,无论是神明的痕迹还是人造的荒芒……但越注意到这一点,学者的脚步也就变得越快。

你还能做到哪一步?

——你还能展现出什么给我看?

那疑问声在他心口回荡,几乎震耳欲聋到令他意识不清,多托雷试图提问,试图开口,可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成功用自己的喉咙传递出他想要说的话……但是是能听到的吧?如果这是一场真假交错的完美幻梦,如果梦中一切皆为戏剧主宰者所期待的形貌,如果他在入梦之前的一切所思所想都已经被尽数掌握,所以才会被拉入这场无比荒谬又无比惊喜的幻境之中的话——

那么,我可以停下来。

给我一个理由,让我停下来。

几乎是心随念转,多托雷渐渐放缓了不停向前的脚步,他的眼睛进一步适应了周遭的幻境,学者罕见生出几分恍然的怔愣,不等理性分辨出具体细节,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些墙面上。

——那上面裂痕丛生,墙壁斑驳,某些复杂的轮廓在若隐若现,可熟悉真相的眼睛却足以分辨出其中的最重要的部分,星辰万象的真实欣然隐匿其中,犹如经历无数次镜像反转又暴力打破后随手压在一起的拼图,终于在又一次的破损与重组后,重新回归到了最初的姿态。

提瓦特的星空是虚假的。

但有人找回了完整拼图的一角……多托雷几乎是下意识地上前几步想要伸手触碰那斑驳的墙面,那近在咫尺的真实星空,可他的手指并未落到墙面上,反而像是先一步碰碎了海中轻盈易碎的泡沫一般,空气被静谧深沉的海水挤压去了另一个方向,窒息和落空感包裹住博士的大脑,他在梦中的失重感中倏然惊醒,睁开眼睛之前,学者的手指已经反射性按住椅子的扶手,牢牢抓住了世界的真实。

多托雷坐直身体,发现自己竟然从未离开过这张椅子。

……他做了个梦。

而现在,梦已经醒了。

紧闭的窗户不知何时已经被打开,柔风吹动浅白的纱帘带起外界清爽微凉的空气,至冬的执行官静静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树影摇曳,故乡熟悉的清风吹散了他意识中混沌恍惚的一部分,多托雷维持着那个姿势静坐了一会,终于收敛起自己太过分散杂乱的思绪,转过头准备重新开始自己的工作。

但是当他转过身来,目光却倏然停在了桌面上。

那一摞文件上放着一张存在感稍显突兀的纸,是先前从文档之中抽出来的有关生论派贤者纳菲斯的养女阿娜尔的调查,他原本在那旁边划了一条线勾出了一个名字,可此时那条线不在了,转而用同色的痕迹在旁边写下了一句话,并在纸张的空白处画出了一个潦草又诡异的猩红笑脸。

“刚刚的游戏好玩吗,执行官大人?”

第122章

阿娜尔小姐

阿娜尔单手托腮,盯着地牢角落一处碎石上凝结的水珠,面无表情的观察着水珠凝结和滴落的过程。

倒不是这滴水有什么神奇奥秘,纯粹是她在这里面关的久了实在是没什么事情可做,地牢简陋阴暗,荒芜败落的潮湿环境待一会就会觉得十足压抑透不过起来,但对阿娜尔来说除了没事干闲得心慌以外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这没有通知过风纪官也不存于教令院地图指南的私人地牢建了也就建了,怎么连点东西也不给人准备呢。

单纯环境来讲,渊下出身的龙女目前倒是接受良好。

虽然这肯定不是阿扎尔最初想要看到的样子啦……女孩大概也能理解大贤者此时的不解和愤怒,照理来说,作为一个普通学生,论文写的好好地忽然就被愚人众和教令院的人一同带走,又被大贤者莫名其妙关在这里,没有说法也没有解释,就连风纪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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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从未出面,换成其他任何一个教令院的普通学生这会估计都已经是濒临崩溃的样子了。

非常简单但也足够好用的手法,无需动用什么暴力手段,也不必花费太多心思,只需要耐心让她在这里孤零零地熬上一会,很快就能从她身上拿到自己真心想要的东西。

可谁又能料到,那个没撑住先崩溃的不是被关在地牢里的阿娜尔,而是高高在上的大贤者本人呢。

这里来了人,又走了人……至于那究竟是无法理解的现实还是太过真实的梦境,大概就连他们自己都说不准。

答案在此时已经无关紧要,唯一的结果才是最重要的——无论是尊贵的大贤者大人还是她可怜的老师,很长一段时间应该都没办法亲自起身过问“正事”了。

等到第三滴摇摇欲坠的水珠终于落下后,阿娜尔终于拍拍裙摆站了起来,开锁的钥匙自然是不在的,那是梦里的阿扎尔大人掉落的东西,不要弄混梦境和现实是密斯卡托尼克大学毕业生野外生存的必备技能之一,所以阿娜尔左右转了一圈,最后盯着自己的羽扇好一会,还是一脸心虚的从边缘处扯下来一枚羽毛用作后续的开锁道具。

扯下羽毛的那一刻女孩感觉到一点力度轻柔的微风拂过她的手背,力度并不重,仅仅是能稍微吹起女孩衣袖的程度。

阿娜尔拍拍手背收起了羽扇,开始认真摆弄起地牢的门锁,这里并没纳入虚空的探索范围,所用的门锁也是款式老旧的普通机械锁,她手上动作极为轻巧,三五下的功夫便开了锁,推开了地牢的大门。

接下来要做点什么好呢……女孩站在门口的位置,得益于大贤者大人的“体贴安排”,暂时倒也不用担心这里会有人经过,柔风卷起衣袖吹向了某个方向,阿娜尔顺势回头看了一眼,注意到那是离开教令院最快的一条路。

“……这可不行。”

她像是自言自语般嘀咕着,随手抓了抓头发又简单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很快就做出了判断:“先前是事发突然。必须要用点特别手段回到教令院……可我明面上又没犯错,没有必要这么躲躲藏藏的。”

说到这个,阿娜尔自己都想感慨:自己都把论文写成那个样子了,到了艾尔海森都有点看不过去的程度,前来带走她的依然是合作方的愚人众而非教令院自己的风纪官,阿扎尔不想把事情闹大的态度可见一斑。

她做了自己要被风纪官抓起来的准备,可偏偏来的是愚人众——没有教令院开出的官方文件,没有风纪官的紧急手续,避开了奥摩斯港的视线,从进入教令院到现在都始终被关在地牢深处,

如果阿扎尔愿意用点正常程序上的手段,那么最初那篇稍显言辞激烈的论文也许还可以当做某些筹码和制约自己的手段,但谁让他放着把柄不用偏偏要自己动手,凯利姆老师又非常不凑巧地重病在身,不得不请假在家呢?

阿娜尔摩拳擦掌,难得有些跃跃欲试的奇异兴奋。

最要命的阿扎尔暂时起不来了,余下那些人没有太大的威胁,至于其他的,星空与梦境的秘密应该暂时能让那位至冬执行官稍稍安静一阵子……她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明面上的身份也只是个普通的教令院学生,暂时没空搭理来访原因不明的外国贵客。

阿娜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随即果断抬脚走向了另外一个方向。

***

——半个小时后,虚空系统重新登陆更新了伐护末那学院的学生阿娜尔的相关信息。

女孩大大方方出现在了学院内,和几位平日里关系不错的同学简单打了招呼,她简单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虚空,自己在外考察期间论文是需要导师的审批通过后才会显示出下一步,很多学生的毕业论文卡在了这里,要么是在审查阶段才发现和其他人碰了相同题材,要么就是直接自己先一步发出来没有通过导师审核的步骤,最后结果都是不合格。

最新的《鹤观文化变迁源流考》并未被虚空记录在内,她的论文进度目前还是璃月那篇有关漩涡魔神奥赛尔的初拟论文大纲,为此,好几位同学都纷纷投来了同情又怜悯的目光——刚刚回来的阿娜尔比起最初刚刚离开教令院那个活泼开朗讨人喜欢的可爱样子,实在是显得沉默安静了太多。

本来,这种堪称性情大变一样的感觉是很容易起疑心的……教令院的天才太多,疯子更多,谁也不敢保证某个人的性情变化是不是因为触碰到了某些禁忌之物,可璃月和须弥实在是太近了,近到某些消息传来的时候被一棍子打死的论文甚至不是个位数。

结合阿娜尔先前的论文选题和璃月那边的消息,她现在的沉默怎么看怎么像是论文死线将近,精心挑选的题材却因为客观原因被迫暴毙,导师铁石心肠没有给延期时间,所以只能乖乖回来等待精神凌迟……那种绝望至极却只能认命等死一样的麻木感。

……太悲伤了。

阿娜尔自认自己只是在这静坐了一会,对于身边同学的各种心理变化毫无察觉,她简单确定了一下自己的学生身份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而生论派那边也没有传出父亲出事的消息,女孩没在虚空查到相关线索,又试着问了生论派的几个学生,要么是对此一无所知,要么回答内容有限,只说贤者纳菲斯在负责某个相当严肃且保密性极高的大工程暂时不能和自己见面。

这么大的事情没通知她这个女儿的原因也很简单,她不在须弥内,通讯本身就没没有那么方便。

阿娜尔想了想,还是先坐下来写了两封信,一封送给化城郭的提纳里小师兄,一封则是以防万一,托人交给现在应该还在奥摩斯港的书记官大人。

她倒是不担心会有人偷看她的信或是调查她“回来之后”的一系列行为,明面上的阿娜尔不过是个刚刚回来的普通学生,她到现在为止的一切社交往来都是情理之中规则之内,给小师兄的信是报平安的,没有提起她的遭遇,也没有询问有关父亲的事情;给艾尔海森的也没写太多有的没的……毕竟自己先前在奥摩斯港落脚偷偷摸摸补论文,这种事情只需要简单调查一下就知道了。

到现在为止,她先前的大部分行动都算是打上了合理的补丁,至少在其他普通人看来,阿娜尔的身上没有任何问题。

接下来……就是稍显棘手的另外一件事。

她的那篇问题论文。

*

“……听说凯利姆老师生病了,他是在家里休息,还是偶尔还会来教令院上班?”

阿娜尔和同学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表情自然而然透露出几分拘谨和心虚,就像是每一个因为论文问题不得不被迫延毕的学生最后一次试图挣扎的样子;对面几人立刻心领神会,偷偷比划了一个手势表示已经理解她的言外之意,很痛快地回答道:“那位啊……先前身体原因请了一阵子病假,但是最近偶尔也会回到教令院的办公室看看先前的工作进度。”

女孩垂下眼睫,脸上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为难和无奈。

几个同学先前都是猜测阿娜尔是不是真的在想办法弥补的,她的这种反应很好的满足了他们那份过剩的好奇心,几人左右看了看,很谨慎地压低声音说道:“你如果要去的话,用虚空调查凯利姆老师的行程是不太行的……他来的时间很少也不怎么和人交流,但学生如果有问题提问特意要去堵他的话凯利姆老师也还是会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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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试试吧阿娜尔,他本来就看重你,在他办公室门口堵人试试看,说不定就对你网开一面呢?”

阿娜尔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她很感激的点了点头,又笑着说了些请人吃饭的客套话,简单寒暄了一会后,女孩便踩着迫不及待地脚步飞快向着导师办公室的方向跑去。

——到目前为止,一切符合日常,一切都在预期计划之内。

她能察觉到某些目光,某些隐秘的视线,从她大大方方出现在教令院门口的广场的那一刻就未曾消失过,那些目光和来自同学之间或是好奇或是同情的注视不同,那来源于清楚内情的另一群人,他们穿着教令院的衣服,同样也是教令院的一份子,也许他们曾经试图伸手,但是他们找不到一个完整且合适的理由。

在阿扎尔无法主持大局的前提下,其余人想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带走一位从来没有犯错,也没有相关证据她犯过错的普通学生,是要认真考虑后续可能的各种恶劣影响的。

阿娜尔若无其事,神色如常,她坦然无视身边一切违和的地方,认真做着自己现在能做的事情,先前流入圣树的血液量并不多,只需几日的消化循环就会消散在空气之中,更不会影响这里的生态系统,她不曾刻意维持浓度的结果就是某种气息已经相当稀薄,不足以令人的意识入梦,但用来检测导师是否在办公室内还是绰绰有余——

饶是如此,她还是轻轻敲了敲门,在路过人的眼中完善了最后的剧本细节。

屋内没有人响应,意料之中,阿娜尔站在门口耐心等候了几分钟左右的时间,空气中最后一点稀薄的血腥气被她凝聚在了走廊的附近,入口处的视觉被扭曲了,包括日常巡逻的风纪官在内,这里暂时不会有人到来。

她划开手指,一点红色随即没入门缝之间,门锁传来一声清脆利索的“喀拉”声,阿娜尔放缓脚步,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

屋内摆设陈列与她记忆中并无变化,房间内充斥着须弥蔷薇特有的轻柔香味,女孩的脚步声被地毯悉数吞没,她的步伐轻盈地像是海上浮动的泡沫,只是还不等她的视线扫过导师习惯用来拜访学生论文的柜子,她身后的某个位置便传来了另一道低沉磁性的嗓音。

“……你好,阿娜尔小姐。”

那声音分明陌生至极,却自顾自带上了某种自然熟稔的味道,女孩原本准备伸出去的手不由自主地停在了半空,她并未马上回头,而是反手带上了门,确定谈话内容不会有第三个人听到以后,这才慢慢侧过身子,面无表情地看着房间内将自身气息隐藏极好的某位不速之客。

“守株待兔的法子偶尔也是很有用的,不是么?”

代号为博士的执行官像是迁就着少女的身高一样,十足绅士的微微低着头,他笑音清浅神态从容,从头到脚都透出一种发自内心地的纯粹愉快。

阿娜尔站在那儿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然而对方并没有因为这点目光受到任何的影响,印象中应该是名为多托雷的愚人众执行官第二席已经相当随意地在旁边挑了张椅子坐了下来,他自在又随意的从容姿态像是这里同样是属于他的领地,而面前的少女不但是客人,还是被他承认之后才被允许进入领地的客人。

男人双腿交迭微抬下颌,终于抬起自己背在身后的手,露出他握在手中的一摞手稿。

“进来以后的目标相当明确呢……我猜猜,你应该是想要在找这个?”

少女微微挑起眉,依然一言不发。

很不凑巧,被对方握在手中的那一摞手稿正是她的论文……此时正被至冬的执行官牢牢捏在手中,看起来不止是想要当做接下来谈话的筹码,他本人对论文内容本身也是相当感兴趣的样子。

……有点麻烦。

她面无表情地想。

因为在她的记忆中,好像没有一种咒文是能在无视愚人众执行官第二席的实力的同时再悄无声息地把他搞掉的。

……

……啧。

第123章

谈判破裂

“放轻松,小姐。”

博士慢条斯理地将文稿放在膝上,他低着头认真抚平了纸张卷起的边角,在察觉到女孩没有任何剧烈地情绪波动,转身望过来的目光依然称得上十足冷静的时候,男人未曾被面具掩住的浅色唇角也跟着上扬了几分:“考虑到我那几位同僚的代号,我在此便不称呼你为‘女士’了。”

“……您很客气,先生。”

阿娜尔温声回答着,她的目光只在手稿上停顿了几秒便转而落在了对方的脸上,很平静地问道:“只不过我有点好奇是的,究竟是什么让来自至冬的贵客会越过那么多的大人物,安安静静出现在一位普通学者的办公室,手上还拿着一份还未审批通过的学生论文?”

她这话倒不是刻意谦虚,教令院对学者的审核格外严苛,她导师的能力再如何出色,事实就是他到现在也都没有坐上贤者的位置,教令院的最高位毋庸置疑是大贤者阿扎尔,下面还有六大学院推举出来的贤者,就算阿扎尔现在称病不起,能和面前这位至冬客人继续对话的应该还有其余六位贤者才对。

“好了好了好了……这些废话还要占据我们多少珍贵的时间?放轻松些,小姐,先让我们省略去那些无用又多余的废话和寒暄吧。”多托雷慢悠悠地摆了摆手,姿态看起来是格外惬意又随性,“我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你应该心知肚明,我不想在这上面浪费时间,让我们直接切入主题如何?”

阿娜尔一挑眉。

“比如呢?”

“——比如说,这个。”

多托雷抬起手,示意了一下手中的论文。

先前圈出的名字和响应一般的猩红笑脸其实已经算是印证了多托雷对幕后之人的猜想,有些惊喜,有些意外,也有些不愿就此停止的跃跃欲试。

“不得不说,你的手段非常优秀,对感知的操控,梦境与真实的切换手法,以及恰到好处的心理暗示,”愚人众的第二席带着显而易见的赞许之意,很愉快地夸奖道:“如果换成普通人,的确会就此停下追求真相的脚步。”

“阿扎尔是因为这个疯掉的么?”

他的语气有些礼貌性质的好奇,但显然已经自己猜到了答案,因为很快他就自顾自地点了点头,自己回答了自己先前提出的问题。

“我想是的。”

他说。

“至于你的老师忽然‘病重’的原因,我估计也是差不多的理由。”

阿娜尔没有说话,她看着面前的男人,反应过来一件事情。

——先前准备的东西,并不是普通人的精神能承受得住的。

不能说阿娜尔没有将愚人众第二席级别的精神强度和抗压能力考虑进去……但是大概可以说她也犯了些常识性的认知偏差错误?

越是能力出众的学者越是容易自负自己的所学所得,所以阿娜尔准备好星空的图像藏匿在梦境走廊的尽头,可以说,那是专门为了代号为博士的至冬学者精心备好的特殊礼物。

她很明白那些东西是属于提瓦特大部分本地人绝对无法接受的范畴。

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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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料之外的,计划出现了一点小小的失误。

至冬的执行官没有因此生出恐惧,也没有感觉到任何的不适,面前的这个男人从头到脚透出的愉悦和欣赏绝对不是作假,他相当满意自己先前看到的东西,甚至是很希望她可以展露出更多的部分。

阿娜尔沉默着,她莫名地从面前这个男人身上找回了一点熟悉的,久违的,不属于提瓦特这个童话般的世界,也称得上令她颇为怀念的某些特质——

“……您没有那么守规矩,是不是?”

多托雷看着她,忽然轻轻笑起来。

“你对愚人众的风评好像没有一个清晰地认知,阿娜尔小姐,‘守规矩’这个词向来和我们的适配度不高,我不否认我的某些同僚愿意尊重世界运行的某些规则,但很可惜的是,我并不在这其中。”

他耸耸肩,并不介意多说一点自己的事情:“教令院也称得上是我的‘故乡’,只不过我被这里拒绝过——这样说的话,你是否能理解我的意思?”

“何况守规矩这问题……难道你不是么?”

他唇角维持着上扬的弧度,语气愉快地反问道。

“明明已经知道教令院在准备一个无比叛逆的计划,偏偏完全没有任何出手阻止的打算……啊稍等,我想这话倒也说得不是十分准确?毕竟你如果写得出这样一篇论文的话已经可以直接证明许多问题了,所以请容我大胆猜测一下:想必就算给了你这个机会,让你成为教令院的救世主你也是没什么兴趣的吧。”

少女神色平静,没有做出任何明确的回答。

这位的话有点多。

她心不在焉的想着,愚人众风评不好她当然知道了,但是是反派动手之前总是要多说点废话吗?她对于对方的内心剖白和计划安排没有半点兴趣——说真的,她现在只想拿回自己的论文,其他的暂时没在她脑子里挂号。

她还是个没毕业的学生,这个用来钓鱼的临时作品也不能真的当做毕业论文,她可还是要毕业的,要拿学位证的!至冬执行官拍拍屁股就能走人,但她一个须弥本地人总要考虑自己之后的情况吧?

这玩意放在这儿就是个隐形炸弹,如果让赛诺知道她真的写出来还交上去了,分分钟要被大风纪官从教令院追到沙漠去面防风壁思过。

小时候倒是没觉得沙漠有多讨厌……但是现在不太行了。

久住渊下的龙女只是想想沙漠的幻境都觉得头皮发麻:好干,好晒,还有好多沙子……

“……太浪费了,阿娜尔小姐。”多托雷未曾察觉到少女的走神,意味不明地轻声感慨起来,“你的能力,你的心性,你的一切的一切放在这里都太过浪费了些;不得不说你和当年的我很类似,但也有些小小的不同,毕竟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还没学会如何藏起自己的才能和野心。”

“不不不我没什么野心的,执行官先生,”阿娜尔终于开口了,她以一种格外谨慎的语气一脸严肃的和他强调道:“我这一次过来并没有和您聊天谈心的计划,我只是想拿回我的论文……所以您准备什么时候还给我,或者说您需要我做点什么才愿意还给我?”

“……嗯。”

多托雷反应平淡,看起来并没有很意外她此刻的回答。

“我不意外你还想要这个,可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还给你?”

阿娜尔:“?”

因为如果你不给我我真的会考虑怎么弄死你?

“你拿着这篇论文在教令院是不可能毕业的,阿娜尔小姐。”面前的执行官大人相当好耐心的回答说,“而且不止如此,你会被视作学院的叛徒,你会被群起而攻之,无论是土地还是人群之中,这里不会有你的半点容身之处,你的一切学术成果都会被销毁,你的一切努力都会被视作邪魔外道的异端邪说……”

多托雷抬起手,却是将论文反扣在了自己的腿上。

他抬起头,看着面前满脸茫然且透出几分不解的金发少女,她的外表看起来十二分的纤细柔弱温顺无害,完全无法联想到先前的梦境和梦中诡谲压抑的昏暗画面。

女孩要拿回去论文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解决自己在教令院留下的把柄,为了避免自己会被风纪官们察觉到她身上“错误”的部分,为了保证自己还能继续留在教令院中。

换言之,她要拿走论文,亲手销毁自己的心血,她要换来的只是一个机会——需要让天才隐藏自己所有的能力,努力地继续平庸下去,然后才能被允许留下来的机会。

这不该是属于天才的结局,也不该是属于一位真正聪慧到理解世界本质的学者的归宿。

“教令院留不下你的。”

他这样说着,同时也对着面前的少女伸出了手。

“你的才能不该被束缚在此……所以,你要不要成为我的助手,和我一起去至冬?”

阿娜尔:“……?”

少女神色一滞,明显没有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

“我是真心邀请,阿娜尔小姐,”多托雷耐心极好地补充道,“那里有适合你施展才华的土壤,也能为你提供一切研究所需,你在那里是自由的,也会拥有真正理解你的同伴。”

女孩的表情倏然变得微妙起来。

这是……

在教令院的地盘上,在她导师的办公室里,直接当着她本人的面开始挖墙角了……?

她眨了眨眼,收起自己有些恍惚的思绪,试探着问道:“如果我说不行的话……”

“哦,那么我会在这里处理掉你。”多托雷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他语调平和,与他开口邀请阿娜尔前往至冬的语气没有任何区别:“我不否认有些可惜……但如果是你的话应该能理解吧?把你这样的天才留在教令院,无论他们是否能注意到你的能力,对于至冬来说都是相当危险的。”

这是个很可怕的威胁,大概。

阿娜尔沉思几秒,还是无比真诚且严肃的拒绝了多托雷的邀请:“还是不了。”

多托雷曲起手指,轻轻敲动了几下自己的膝盖,他并没有立刻动手,而是认真思索了一会后才问道:“……因为你的父亲?”

“我不否认这个理由,”女孩很干脆的回答道,“我前半生积累的人际关系全部都在这里,我的亲人,我的友人,我视作人生重要组成的一部分都在这里……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个眼下最着急的理由。”

博士很耐心的问道:“是什么?”

阿娜尔:“毕业证。”

博士:“……”

博士:“……你刚刚说什么。”

“毕业证呀。”阿娜尔很乖地又重复了一遍,她举起双手比划了一个小小的方块,很体贴的解释道:“就那个毕业论文审核通过以后再走几天手续,最后就能收到的那个方方的,小小的,可以拿来证明我是个完整的教令院毕业生的小东西。”

“我知道那是什么……”所以也不用这么煞有其事地和他比划!

多托雷的声音终于有些沉了,唇角的弧度也有些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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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是做了个幅度并不明显的深呼吸,一字一顿的问道:“我是说,愚人众执行官的第二席亲口提出的邀请,在你眼里还不如教令院发出的一张毕业证明么?”

“您这话说的。”女孩的神色谦逊,还带了些相当微妙的无奈,“如果按着您先前的说法,您这位愚人众执行官第二席不也是中途退学没拿到教令院的毕业证么?我没说错吧学长?”

且先不说可以稳定到手的学历证明和只是画饼的入职邀请的区别到底在哪里……而且就算退一万步来讲,她还在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时候,也没见她的那些学长学姐因为学校图书馆附近有黑色之人出没徘徊的传说就不去蹲点排队啊。

多托雷:“…………”

愚人众执行官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

他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女孩究竟在想些什么,她太矛盾,也太过奇怪,这种矛盾对于多托雷来说大概比梦中那未知的黑暗和星象的拼图还要难以理解……她应该是个彻底的疯子,却又相当喜欢享受自己作为普通人的一面;她发自内心地把自己当做一个普通的教令院学生,却又不介意用超出常理的手段来解决一些特殊的麻烦。

……难以理解。

多托雷有些遗憾地想着。

算了,干脆不要理解了。

站在这里的多托雷已经算得上是脾气温和的类型,时间和阅历将他年轻时的锋芒和狂妄沉淀成了另一种内敛的形态,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就彻底成为了一位温文尔雅的绅士,只是大部分时候这样的态度可以省略掉很多麻烦避免浪费时间,所以他也从不吝啬这样去做。

可他本质还是多托雷,还是愚人众的第二席,还是那个被故土满怀厌恶地驱逐出境,被如今的同僚视作疯子的男人。

于是他站了起来,放下手中的论文手稿,一步一步的来到了少女的面前。

她很娇小,很安静,手脚是学者最常见的那种长久不去锻炼的纤细无力,女孩的身上没有神之眼,更没有邪眼一类可以灵活操控元素力的道具;不要说是元素力的流动,就连最细微的元素反应也没有出现在她的身上。

她不是武者,甚至对于多托雷的靠近也没有任何身体上的反应。

女孩下意识地顺着靠近的执行官仰起头,露出她毫无遮掩防备的雪白脖颈。

……真可惜呀。

多托雷静静地想着。

还有那么多的秘密没有解释,还有那么多有趣的东西没有来得及解。

但是更加可惜的是……这样的“宝物”,只能停留在“可惜”这一步上了。

他的脚步还未等在阿娜尔的面前站定,另一只脚还没有跟上步伐,男人已经默不作声地抬起手,少女只感觉到一阵微凉的风划过面前又擦过她的喉颈,阿娜尔无声地睁大了眼睛,她的呼吸忽然被迫停止,大量温热的液体覆盖了喉咙处若有似无的寒意,她下意识抬手按住喉咙,却无法阻止血液的汩汩流出——

与此同时,多托雷后退了一步,错开了倒地的少女身前最后一抹飞溅的血色。

那蜿蜒的红缓缓浸透了办公室的地毯,这一次他又闻到了那熟悉的血腥味,但是没有恐惧,没有未知,没有无法掌控的本能不安。

有的只有再熟悉不过的,愚人众执行官对力量的掌控和游刃有余的轻松感。

多托雷俯下身蹲在了少女的身边,她徒劳的用双手捂住被划开的喉咙,身体止不住的痉挛颤抖,漂亮的金发更是早已被血污淹没,令他稍显惊奇的是,对方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对于死亡的恐惧和扭曲的慌乱,她的表情仍然是安宁的,平静的,连一点点对现状无法理解的不解和委屈都没有。

……若她不是个无法理解的孩子就好了。

多托雷不无遗憾地想着,他静静看着,等着最后的颤抖终于停止下来,鬼使神差一般抬手拂开一缕黏在少女脸颊旁边的发丝。

这个动作难以避免地在他手上沾了一点血,博士并没有太过在意,他取出帕子擦了擦手,随手将帕子收入怀中后便扶着膝盖站了起来。

愚人众士兵的气息在身后泄露出几分,多托雷没有回头,平静吩咐道:“处理掉吧——这房间里一切粘上痕迹的地方都全部销毁掉,不必留下什么。”

他有思考过是否要留下点什么日后研究,但是想了又想,还是算了。

再怎么说也是他真心看中想要邀请过的孩子……就算现在的“自己”能够足够珍惜带回去的样本,也不敢保证其他的切片是不是会动用一些忍耐范围之外的手段。

愚人众的士兵手脚自然足够利落,因为多托雷的额外吩咐,他们只是将那仿佛沉眠般的少女扔到了须弥的雨林深处,随后便匆匆离开。

用不着特别再做点什么了。

——在这无人涉足的雨林深处,死域的痕迹正在缓慢地蔓延。

第124章

死域瘤

枯萎的藤蔓,凋零的花朵,在沉默中走向灭亡的生命——

被死域侵蚀的土地正在蔓延扩散,新生的死域虽然规模尚小,可肉眼可见的死寂之态足以令大部分的冒险家和雇佣兵选择退避三舍,群兽四散奔逃,无需片刻就吞没了一小片原本草木繁茂郁郁葱葱的林地,当宽大厚沉的叶片凋零蜷曲,原本隐藏在树叶草丛之下的少女也随之渐渐显露出身形轮廓。

她躺在那里,宛如沉睡一般静静地闭着眼,神态安详又平静,少女的喉咙处被划开深可见骨的伤痕,按理来说经过如此漫长的时间,那伤口处的血肉早该苍白干涸,可她喉颈动脉处的血却仿佛是无穷无尽的血色泉眼,殷红的液体从划开的位置流出,流过沉默的土地,浸没蜷缩的枯枝,然后又无声无息地流入地下,润泽早该失去生机的枯藤的根系。

葳蕤繁祉,延彼遐龄。

那是昭示生命的丰饶之血,来自域外的慈悲赐福。

草木化形的生灵自然无法拒绝自然生命力量的诱惑,哪怕祂如今已经完全称不上是生命凝结的化身也是如此;当那携带无尽生机的红色顺着大地的裂隙流入更深处,那仿佛会抓走一切可见生机的细长枝条却像是受惊般轻轻颤抖起来。

可是,要如何拒绝呢?

祂早已称不上是什么活着的东西了,不过是被末日侵蚀的躯壳,生机褪尽后的一副扭曲畸形的丑陋傀儡,最后残留的生物本能驱使祂拼尽力气顺着血液流淌的方向伸出自己的根脉,死域的核心仿佛呼吸般闪闪烁烁,祂竭力吸收自己所能触碰到的所有温暖又充满着生机的红色液体,不知何时,那根脉已经破土而出,试探着向着“源泉”靠近——

细长的枯枝忽然蜷缩起来,祂先前的状态犹如沙漠中干渴太久的植物,只需要一点点的滋养就能恢复呼吸的力气,可在地下拼命吸收的那一点点存量不足以令这里恢复完全的生机,只勉强够它恢复些许力气,禁忌的污染依然占据着绝对的主导部分,祂的意识不算回归,恢复了一点点连“自我”也称不上的独立意识。

但是祂依然可以模模糊糊地分辨出来,流淌出生命之水的并不是生满苔藓的静谧树洞,不是生长月莲的清澈溪流,面前的轮廓是可以辨认出来的——这是个人类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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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只是个孩子,柔弱又可怜的孩子。

可祂先前拼命吸收的正是从她的伤口处流出的血……

……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祂试图发出拒绝的声音,却只能听到死域深处那空洞呼啸的风声,没有叶片窸窣的声响,没有熟悉鸟雀蝉鸣的合奏,这里是空虚的,安静的,被死亡与毁灭包裹的领地。

树木会哭泣么?

不知道。

但那应该是属于智慧生灵的特权,哪怕祂已经从原本的形态被迫转化为丑陋的死域,那残存的意志依然令祂遏制不住的陷入了绝望又痛苦的哭泣。

枯藤颤抖着试图缠上女孩的喉咙堵上那被切开的伤口,哪怕这举动在旁人眼中看起来徒劳又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可祂顾不得那么多,祂只知道不能再让这孩子继续流血……即使这血极有可能能救祂的命。

在藤蔓顺着她垂下的手臂一点点攀爬上她苍白喉颈处时,一只手忽然抬起,死死抓住了那马上就要碰到自己喉咙伤口的枯藤。

“……”

少女倏然睁开眼睛,露出一双浅青色的细长龙瞳。

她张开嘴,胸膛剧烈起伏着,口中发出嗬嗬的嘶哑声响,空气划过切开的喉咙未曾完整注入干涸许久的肺腔深处,以至于初期的呼吸显得如此痛苦又艰难,但那喉咙处的血肉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黏连愈合起来,少女死死抓着藤蔓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她开始尝到肺腔反涌上来的血腥味,直至撕裂的呼吸声渐渐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咳嗽,阿娜尔终于颤抖着翻过身来,手指哆嗦着撑着地面,缓了好久才积蓄够了可以坐在地上的力气。

……还真是一场令人印象深刻的见面啊。

她坐在那儿,老老实实缓着自己因失血过多而产生的头晕目眩,同时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阿娜尔下意识抬手想要摸摸自己还有些发凉的喉咙,手掌和手腕处却是莫名一紧,女孩低头一看,瞧见枯萎的藤条不知何时缠上了自己的胳膊,另一端没入土地,也不知道是来自哪里的东西。

阿娜尔正琢磨着,那藤蔓已经默不作声地松开了缠绕的位置,怯怯的缩回土地的裂缝之下,而不远处的死域瘤像是受了惊吓一般,轻轻摇晃了一下。

阿娜尔:“……”

那可不是什么错觉。

见惯了奇形怪状生命形态的渊下龙女面无表情地想。

她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连串的咳嗽声。

说真的,教令院的学者研究了这么久,可没人说过死域本身也是存有意识的啊?就是不知道这种意识究竟是死域形成后才集合诞生出的类似于深渊魔物一样的存在;还是在此之前就是某种独立的自我个体,因为某些原因被禁忌知识侵蚀,正如人类会发狂,会被污染,而这种生命体被侵蚀的结果就是成为死域……

还有刚刚的反应。

祂究竟是想吃了自己,还是想要救下自己?

脖子上的伤口很深,切开的手段也很果断,这导致了身体愈合的速度比以往慢很多,过了这么久也只勉强够呼吸的时候不漏气而已,声带还没有长好也没有办法说话,阿娜尔抬手摸了摸,摸到血肉模糊皮开肉绽的喉咙,果断放弃了顶着这个样子出去找人帮忙的打算。

女孩转过头,看见不远处微微颤抖的死域瘤,大概因为她领会他人意图与思想情绪的方法本就稍显特殊,审美能力也称得上一句出神入化,总而言之,她看着那扭曲痉挛的死域瘤,眼睛里却莫名从祂的肢体语言中拼凑出一点类似于羞怯不安的意味。

应该是吸收了她的血的缘故,阿娜尔坐在这里,也能隐约感觉到从祂藤蔓根系之中传递出的情绪。

不多,但足够明确。

推搡,阻挡,拒绝——

离开这儿吧,小小的人类呀。

在早已被污浊覆盖的意识深处,仍有那么一点点残留的温柔在拼命努力让她离开这里。

像是一朵早就因为土壤和气候被迫提前枯萎凋零的花,小心剥去那丑陋黯淡的外壳,仍然找到一点虽已褪色但依然足够柔软的内核。

就这样吗?

少女低声问道。

我可以帮你的,没有什么其他想做的吗?

她像是浑然不在意死域的侵蚀和污染一般,大大方方地在死域瘤旁边站定脚步,安静地伸出了手,许是没有料到自己的意识仍能被察觉到一般,那被污染包裹的意识还有些怯懦的惶然,一点羞赧的犹豫,但很快,祂有了反应。

——回家。

祂轻轻回应着。

想要……回家。

那一抹意识已经很难拼凑出完整的句子,只有这个词,只有这个念头始终徘徊不散,留恋的,怅然的,遗憾的……阿娜尔站在那里,感受着死域深处最后残留的情绪流淌过血引的链接,直至链接的另一头缓慢消散,彻底被死域的污染吞没殆尽。

对方并不是同族的龙蜥,意识也无法融入大群,只能通过这样的手段建立临时短暂的链接。

死域仍然在扩散,阿娜尔没有元素力的手段可以解决死域的污染,但她有些别的方式——先前被吸收走的血就是最好的触媒,她没有自己亲身操作过元素力,好在和龙蜥大群链接已久,长期同调共鸣之下,模拟操作也称得上像模象样,阿娜尔试探着将血引的媒介融入更深处,她想着,就算自己没办法处理死域,但是带走这一点意识,抽个孔帮忙完成它最后的心愿总归是没问题的吧?

可当她将自己的意识深入其中,想要捞起禁忌的污染深处依然纯净的那一点点碎片时,原本轻盈无痕的意思却仿佛瞬间坠上千万重担,少女听见无尽的悲恸与暴怒的狂吼,她看见一望无垠的黄金沙海淹没了本该万古长青的葱茏绿洲,而在黄金之沙的尽头,失乡的草龙身形淹没在沙暴的尽头,而更加灿烂耀眼的明光则吞没了黄金之王桀骜的身影;

绿洲荒芜,沙海无尽,可在那黄金梦乡的尽头却并非众所渴求的完美永恒,那是末日,苍白黯淡的末日,诠释终末的末日……

以及,不止是她视角的错位还是的确发生了什么,仿佛在脱离那片混沌的最后一秒,连遮天蔽日的沙暴也没能遮掩住身形的古老草之龙,似乎真的抬起过祂巨大的身躯,向着阿娜尔所在的方向看了那么一眼。

——阿娜尔瞬间头痛欲裂,几欲晕厥。

这疼痛让她无比陌生,渊下龙蜥的数量早已是一个相当恐怖的数字,他们已经死去的,他们即将诞生的,这些意识都将在大群之中得到真正的永恒,她早已相当习惯同族的共鸣和为此带来的消耗,此刻却只是接触了死域深处的一点意识就成了这副样子……

这里面唯一的一点好消息……应该就是死域自带的禁忌并没有为她造成污染。

……不。

在提瓦特的世界里,这个消息当真称得上是个好消息么?

阿娜尔捂着头坐在地上,当从那更深也更古老的意识之中抽身而出,又是慢半拍地吓了一跳。

——几只蕈兽围在她的身边,祂们安静地注视着面前人类姿态的女孩,始终没有发出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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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声音。

死域已经算是被控制住了,只是带来的枯萎凋零的死寂之相尚未消退,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所以祂们才能这么大大方方地跑进来站在阿娜尔的面前,少女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出什么反应才是合适的:攻击,还是试试看看能不能交流?

她捧着自己仍然有些昏昏沉沉地脑子缓慢地思考着,冷不防地,一只陆行岩本真蕈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轻轻拱了拱她的手臂。

阿娜尔:“……?”

不得不说,习惯了被这群小东西路上见面就是一个顶头突击,忽然被这么对待一下,她还是有点受宠若惊的。

那只陆行岩本真蕈打量着她的反应,见她许久没有动作,终于又一次低下头,轻轻碰碰阿娜尔的手,祂先是指了指那只死域瘤,又指了指沙漠的方向。

阿娜尔又想起意识中窥见的沙海一角,和那一望无尽的古老绿洲。

还有……死域瘤深处的那个小小的意识,最后和她的说的那个词。

回家。

少女有些奇异的怔然,她若有所思的看着面前的蕈兽,低声问道:“……是想要我帮忙,带祂回家么?”

蕈兽点了点头,发出了一种奇妙又轻盈的声音。

“是的。”祂的语调是仿佛风抚叶脉般的纤细温柔,这只蕈兽点了点头,温声说道:“您身上的气息让我们觉得很舒服,也很怀念,在您的身边说不定可以推迟末日到来的……所以请容我提出这个请求,能否请您带我们回家?”

阿娜尔的脸上却露出了几分为难的神色。

她想说自己可能不太方便,毕竟教令院那边还有一堆事情等着她去处理,喉咙没有长好,身上也是血淋淋的样子难看得很;先前失控的意识像是混乱的潮汐,大群深处还有些难以安抚的躁动不安,如果不是远在深海的渊下她都有点担心那群拿到了漩涡权柄的龙蜥大群下一秒会不会淹了奥摩斯港上岸抓人——

啊稍等,说起来璃月的层岩巨渊是不是还有一小群年轻龙蜥来着?

当时是为了提前做好准备看看这种地方有没有更古老的遗迹旧址之类的以供后期研究……不过除了这个以外层岩巨渊那边好像还有点别的什么需要她想着点……是什么来着……

唔,想不起来了。

不过没办法马上想起来的东西大概率也不怎么重要,所以就先这样吧。

她摸摸自己还是血淋淋的脖子,转头看向了那几只蕈兽,拒绝的话刚说了个开头,忽然就感觉背后一阵莫名寒意。

女孩打了个哆嗦,忍不住摸了摸胳膊。

几只蕈兽很温顺的看着她,乖乖站在旁边耐心等待着她的答复。

被这几只蕈兽盯着,阿娜尔冷不防又想起来那草之巨龙最后意味深长地缓慢一瞥,禁不住又搓了搓自己有点发冷的胳膊。

应该不是在看自己……吧。

……

……算了还是别赌了。

第125章

提纳里

化城郭,提纳里又收到了一封信。

柯莱在门口探头探脑好奇不已,因为这一次的师父没有和之前一样选择看过封面就随手放在一边,而是麻烦帮忙送信的巡林员把信放在他实验室的桌子上,信封是教令院最常见的普通款式,乍一看起来还以为是教令院里那位提纳里的恩师又给他送信来了,所以柯莱开始并未太过在意。

她站在这儿本来是为了和提纳里说一点有关雨林的事情,却意外瞥见了信封上一个熟悉的名字,女孩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便露出一个相当愉快的笑容:“这是娜娜终于来信了?”

“嗯。”提纳里点了点头,他并未直接拆信而是先捻了捻手里的信封,脸上随即露出一点无奈的表情,果不其然,拆开以后他只取出来信纸一张,提纳里煞有其事地长叹一口气,连耳朵也跟着耷拉下来一点。“在蒙德的时候没有来信,考虑到那里的情况,没有消息也姑且称得上一句情有可原;可到了璃月后那么久居然也就只有一封来信……我都想抽空去问问老师是不是真的有点把她惯坏啊?”

“也可能是因为要处理的问题太多了嘛,”柯莱下意识开口辩驳起来,“蒙德龙灾的影响范围那么大,娜娜是因为自己的论文被毁了所以才不得不去了璃月,又不是特意跑去玩的;既然如此,为了把之前浪费的时间抢回来肯定是要拼命赶进度,师父你对娜娜不要那么严苛嘛……”

“行了。”

提纳里语气淡淡,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柯莱,似笑非笑道:“我就只是说了这么一句,知道的那是个小没良心的想不起来写信,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个多么刻薄又不通人情的讨厌家伙呢。”

柯莱反射性一缩脖子,见提纳里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打算,女孩吐了吐舌头,讪讪转开了目光。

“不过她还真的是什么都没打算和我说啊……”

提纳里还没看信,但是眉头已经无意识地皱起来了,“这封信不但是娜娜亲自写的,而且还是从教令院送来的。”

“诶?”柯莱一愣:“先前不是还说她在璃月那边?”

“所以才说是小没良心的。”提纳里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怕是回去交了论文已经玩了好几天才想起来给化城郭这边来封信……”

提纳里的声音原本轻松自然,可不知他在信上看到了什么,少年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毛茸茸的大耳朵也无意识地垂下一点,柯莱感觉有些奇怪,按着她过去对阿娜尔的解,那薄薄的一张纸聊聊几行字,倒也不至于会写上什么能让提纳里师父看到入迷的东西。

……但提纳里师父现在的反应,却又是的确有那么一点点微妙的违和感的。

“……师父?”

女孩试探着喊了一声,对方看似神色如常地抬头,很平静地应了一声是,“怎么了,柯莱?”

柯莱的脸上染了一点不安,她绞着手指,犹豫了一会还是开口了。

“是娜娜在信上写了什么很担心的东西吗……?”女孩看起来有些迟疑,她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人在听他们谈话,这才压低声音很坚定地小声说道:“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我会努力的!”

提纳里愣了一下,随即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倒也不至于这个反应啦,”提纳里笑着回了一句,又若无其事地将那张信纸反扣在桌面上,像是担心它会被风吹走似的,随手又塞进了一本书的下面,这才转过头看着柯莱和她解释道:“只是很普通地报平安的一封信,她在外面绕了一大圈,这期间始终没有什么消息,想来阿娜尔自己也有点心虚了吧。”

柯莱眨了眨眼,见师父的表情是毫无变化的自然从容,便也懵懂地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

“所以说呢,现在是我那个没良心的小师妹忘了走一圈化城郭通知我她没事情,而是从奥摩斯港那边入境须弥又直接回去了教令院,正好有关毕业论文的事情蛮多需要处理的,所以她抽空写了封信告诉我‘她很好,不用担心’而已。”

柯莱挠挠头哦了一声,提纳里转开目光,随手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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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自己桌上的零碎物品,随口问道:“不过柯莱,你在我这儿站了这么久,是我先前留给你的作业都写完了吗?”

女孩反射性打了个哆嗦,她抓着门板向后挪了挪,脸上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个十足讨好的笑容,稍显心虚的嘀咕着:“我这不是帮人带句话过来……正巧又看到了娜娜来信了嘛……”

“行了,我也没打算说什么。”提纳里无奈道,“所以,是什么话?”

“哦,是临近禅那园那边的巡林员先前过来了一趟,”女孩下意识站直了身体,回答道:“说是那边的死域出现了一点问题,情况据说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们不敢贸然动手处理,想等师父有空最好过去一趟看看怎么回事。”

“死域的问题哪里有可大可小的,”提纳里转开目光,像是啧一声,“算了,我现在就收拾东西吧。”

“现在吗?”柯莱一愣:“用我帮忙吗师父?”

“不必。”

提纳里有些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正好,我可能还会顺路去一次教令院。”

*

阿娜尔返回了教令院,这件事情严格意义上来说不过是日常生活里平平无奇的一件小事,完全不值得投以过多关注。

……如果提纳里没有早早和赛诺因为某件事情联系过,也和老友确定过教令院内部存在着某些特殊情况的,那么事情的发展本该如此。

但现在赛诺的失踪无异于证明了他们最初的猜测皆为真实,阿娜尔在这个时候回到教令院实在是太不凑巧,本来如果她选择走化城郭这条路返回教令院的话,那么提纳里依然还有把握能把她留下来,至少确保阿娜尔的安全不受威胁;可当他收到那封信的时候,忽然又反应过来一件事:

……还在璃月的时候,娜娜不可能只给他写信的。

既然他这个小师兄当时都能收到信,没理由她不会给他的恩师,自己的父亲写信。

如果自己先前的猜测全部属实,教令院出了问题,那么这一切发生不可能是现在才开始的;也许在更久之前,早在老师还能保证自身自由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了问题所在,提纳里毫不怀疑恩师的能力和心性,但按着恩师一贯的脾气,他不可能对身边的问题坐视不理,但也更不可能让自己的孩子在这个时期回来——因为就连老师自己都很清楚,面对那样的敌人,他绝对无法完整地抽身而退。

而一旦到了最后的那一刻,当贤者纳菲斯也失去了自由不得不受制于人,接下来会陷入危险的反而身为贤者的自己,而是他的孩子。

……偏偏娜娜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在那个时候,老师会努力阻止阿娜尔返回教令院,他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也不敢在心上暴露太多,可他的表现越隐晦,越急切,反而越容易引起阿娜尔的怀疑;说不定正是因为父亲的努力阻止引起了娜娜的疑心,甚至于她选择避开化城郭这条路,就是为了避免自己这个小师兄会拦着她返回教令院。

那封来自教令院的来信某种意义上坐实了提纳里的猜想。

老师已经出事了——赛诺失踪以后,有关这一点提纳里几乎已经是毫不怀疑,他不觉得阿娜尔回到教令院这么长时间都察觉不到自己的父亲出了事情,可她的来信对此依然一字未提,对于自己的情况更是轻描淡写随意几笔简单略过,要么是她已经是被教令院成功“策反”,要么就是她自己有了别的主意,完全没打算让他跟着搀和进来。

……啧。

提纳里很快否认了前者的猜测,毕竟如果阿娜尔是个温和乖巧又足够听话的“好孩子”……

好吧没有这种如果。

教令院先前就已经三番五次邀请他回去,具体原因提纳里还不清楚,他打算顺着这个机会回去简单看上一眼——再怎么说也是化城郭的“大巡林官”,想要让他长期离开某个地方一直不回去还是很麻烦的。

现在就希望娜娜自己搞出来的动静不要太大,或者说还在准备阶段,自己还来得及把她带回去化城郭盯着……提纳里很隐秘的吐出一口浊气,眼下稍稍乐观一点的猜测,是她在做事之前总是准备充分,可能不必太过担心,毕竟如果不是大风纪官清楚她是个什么脾气,又能提前猜到阿娜尔的大部分准备工作是为了什么……怕是现在须弥雨林的不少地方都会被迫成为“不可名状不可探索的未知禁地”。

……倒是蛮令人羡慕的。

提纳里跟在禅那园巡林员的身边,一心二用地听着他对附近死域情况的讲解并熟练忽略掉对方言语间对自己的过度夸赞,稍稍有些出神地想着,如果娜娜当时能和自己的交流更多一些,自己现在的感觉应该也不至于这么被动。

但是这很难的吧。

自己的这个小师妹平时倒是称得上乖巧可爱,也相当善于沟通交流……可一旦涉及到某些特别的事情,好像就又有些搀和不进去的感觉。

赛诺自然是足够了解她,倒不如说是太了解了,解到了一种单独把她的某些行为拿出来解释都会觉得没有必要的程度……提纳里倒也曾经半开玩笑的提过类似的问题,比如说倒也不必总是一个人全部解决所有的问题,再怎么说他也算是阿娜尔的同门师兄,老师也是特意吩咐过要好好照顾她的,若是赛诺不在的时候娜娜又偷偷搞出来新的麻烦,总要有一个人是可以提前了解情况并做点什么以防万一的吧?

“……可是那很难”。

提纳里还记得当时赛诺的回答,那双赤金色的眼睛并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感,他没说不需要,没必要,也没说提纳里做不到或是一些先入为主的主观评价,他真的就只是再平淡不过地回答说,那很难。

解她是一回事,理解她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但是没关系,我应该会一直都在的。”

赤金眼眸的少年再自然不过地又补充了这么一句,连带着之后的提纳里瞠目结舌,又有些微妙的哭笑不得,他迂回地试图向自己的小师妹施与一点同门距离之外的亲昵善意,可还没来得及多问一句,就被这么轻描淡写地被对方拂开了一双伸过去的手,虽然事实证明后来的赛诺的确做得很好,但今时今日此时此刻,提纳里忽然又想,如果那个时候多问几句,或是多跟着几次到处乱跑的娜娜看看她在干什么就好了。

对她的解多一点的话,那么她对自己的信任此时应该也就会多一些……至少,至少在她回来的时候,应该也就不会刻意越过化城郭,越过他吧?

“……提纳里先生,情况就是这样了。”

身边禅那园的巡林员已经说到了口干舌燥的程度,他隐约察觉了身边这位生论派天才的分神,声音里也不由自主地带了些隐秘的不满:“您有在听我说话吗?”

“是的,”提纳里很从容的点了点头,温声回答道:“您对附近生态环境的解和掌控十分出色,我只是找不到什么开口提醒或是纠正的必要……我想您指的是希望我对您一些区别于现有记录的解读做出修正,但我也认为,比起照本宣科书本上的知识,如何在实践过程中学会灵活运用才是更重要的。”

听到这里,巡林员的表情不由得放松了些许,他有些讪讪地挠了挠脑袋,语气也变得温和了许多,“是我冒犯……先前听他们介绍您的时候我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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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担心又是教令院那群古板的书呆子,既然如此的话,我就放心多了。”

“严格来说,这次的死域大概可以归属为‘情况与书本不同,需要灵活对待’的类型,但我不太敢找教令院的学者们来处理,就是担心他们会不会自顾自地陷入研究,为此干脆无视附近的生态环境……您能理解这一点,真的是帮大忙了。”

提纳里点点头,也从对方简练的介绍中大致理解了具体情况:附近不远处的出现了死域,可不知为何死域的规模未曾扩散,却也没有消失,这一只队伍里没有拥有神之眼的人所以只能进行一些简单的调查,目前只知道内部的死域瘤的确已经消失了,可死域的影响仍在,也就成为了巡林员们相当头疼的问题。

“我们也想过去找附近的镀金旅团进去碰碰运气,”巡林员啧一声,倒是没吝啬分享他们先前的想法:“他们手上大多有些从赤王遗迹那里找来的好东西,神之眼的拥有者不好找,佣兵旅团倒是到处都是,想着让他们进去解决一下,但附近的镀金旅团最精锐的一批被人雇走了,留下的就只是些普通的打手……所以这个法子也只能暂时搁置一下。”

“我知道了,我来看看吧。”

提纳里点了点头。死域是早就解决习惯的老问题,虽然麻烦但也不至于头疼到难以忍受的程度,年轻的巡林官简单做了些准备便走入了死域深处,踏入其中第一步,提纳里便反射性地皱起了眉头。

——血的味道。

被死寂的土地牢牢抓住的血色,浓郁到久久徘徊不散的血腥气……提纳里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鼻子,比起死域的气息,这股浓烈沉重的血腥味本身更令他感受到发自内心地不适,他俯下身,手指悬在暗红色的土地上方,甚至可以拼凑出那失血过多的可怜人在地上挣扎的隐约痕迹……

提纳里大质检查了一下,走出了死域的范围。

“目前还需要更多的线索,”少年忍不住地咳嗽了几声,又问道:“你先前说附近的镀金旅团都不在了,是什么情况?”

“哦,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啦……”

巡林员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好久才回答道:“据说是个漂亮的金发小姑娘,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穿了一条红裙子,但是身上血淋淋的瞧着渗人得很,也分不清是自己的血还是本来就是穿了条红裙子……她给的很多要求也很高,好像是要去沙漠那边?具体不清楚啦,总之能有资格接她那一单是的附近实力最强的镀金旅团,其余地要么是被她吓跑了要么就是实力不够,还有不少人现在都还觉得很可惜……提,提纳里先生?”

巡林员的声音倏然一僵,他看着面前少年倏然变得惨白无比的脸,小心翼翼地问道:“是我说的有什么问题吗,提纳里先生?”

少年失去血色的嘴唇轻轻颤了颤,声音极轻地问道:“……你说的那个小姑娘,是不是长着一双很好看的浅青色的眼睛,有点瘦,皮肤很白,身高大约这么高的样子……?”

“是的……吧。”

对方看着少年的手掌隐隐颤抖着,在身边一个位置比划出的高度,不大确定地回答道。

嗅觉敏感的少年没有再说话了。

他睁着眼睛,只觉脑海深处升起一阵空白的恍惚,他感觉自己好像还没有走出那片诡异的死域,没有走出那血色弥漫的土地。

……那得是多少的血才能把土地染成那个样子啊。

他愣愣的想着。

……那是阿娜尔的血。

——那全都是阿娜尔的血。

第126章

血的主人

出于谨慎考虑,提纳里并没有立刻选择跑去教令院或是哪里。

当恐惧和愤怒成为了驱使行动的情感底色,那么在此之后的一切行为都会被赋予一层看似无比冷静的完美外壳——事实上,提纳里感觉自己的大脑从未如此清醒过。

他无比清楚的知道自己现在如果贸然跑去教令院调查情况也是毫无意义的,即使所有的情绪压抑在在胸腔深处挤压得血肉都在隐隐作痛,仿佛随着下一个呼吸的间隙就会伴随着难以遏制的生理反应呕出身体……可当少年睁着一双冷静过头的眼睛反复回忆起先前那些在眼中一闪而过的细节,那些疼痛的感情却又像是微小的石块坠入无底的寒潭,除了最初那一声沉闷的响动,便再也没有其他的痕迹。

他很冷静,很平静,还能思考,还能正常交流。

面前的巡林员先生还有些不明情况的惴惴不安,他听提纳里的描述的时候其实心里模模糊糊有了个猜测,被死域折磨得半死不活后又找了镀金旅团离开的那个小姑娘很有可能是眼前这年轻人熟悉的对象,他抿着嘴唇不敢说话,生怕多说多错,但提纳里只是安静地垂下眼,做了个缓慢的深呼吸后,再次抬头的时候,狐耳少年的表情已经恢复如常。

“……您别太紧张。”他甚至还有余力可以反过来安慰面前惶惶不安的巡林员,温声道:“但我需要联系一下附近的镀金旅团,更深入地了解一些细节……能否请您帮忙带个路?”

巡林员自然是没有拒绝的意思的。

禅那园同样也是须弥学者的聚集之地,这边的学者花钱雇人干活的情况不在少数,所以附近零零散散存在着不少沙漠佣兵的临时营地,这么多年下来,沙漠人和雨林这边的关系虽远远称不上一句融洽和平,但也能勉强维持着一个相安无事的表象。

比起冒险家协会,一些学者在准备委托的时候也会更倾向于找给钱就做的沙漠佣兵,佣兵们日常为钱奔走也更喜欢出手阔绰的学者,提纳里自然也知道镀金旅团的脾气,这群沙漠人只要给的钱够多,无论是什么人什么委托,他们都会接。

“……红衣服的女孩子啊。”比划了一下手里摩拉袋子的重量,负责帮忙联系附近佣兵的中介人勉强放下了先前的警惕心,他先是打量了一下面前打听消息的对象,然后才点点头,很干脆地回答道:“是有这么一个小姑娘,不得不说,咱们在这儿接了这么多活,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但像她那样令人印象深刻的老板估计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无论是记性多差的,见上一次肯定就忘不了啦。”

提纳里又和他对了几条少女外表的描述,对方点头的速度很快,但并不是敷衍或是为了骗钱,一来一往的谈话间,巡林官的表情也在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变差,中介人啧啧几声,抬手在脖子上面比划了一下,表情也变得扭曲起来:“你说的那个小姑娘,这儿——被划开了一刀。”

面前这位年轻巡林官的脸色一下子就冷下来了。

“不幸中的万幸,刀划得不够深,没能割开最要命的地方,被扔进死域里了,跑回来的也足够及时,虽然看起来惨了点但也算是勉强捡回来一条命吧……”

中介人摇头晃脑,随手收起来刚刚到手的摩拉,又放缓语气说道:“小老板说话有点困难,我猜是因为伤了声带的关系,更多的细节我不了解啦,但她最后比划的方向是沙漠那边——喏,这是她最后要的沙漠地图的拓本,算是咱的买一赠一了。”

提纳里接过地图,眉头忍不住又皱了起来。

要去沙漠那边……

不回教令院也没敢去化城郭的理由大概能猜到几分,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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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的话,是准备找赛诺么?

“他们现在在哪儿,能确定么?”

中介人迅速摇了摇头,“且不说人家雇是的最好的佣兵,速度本来就快得很……客人,咱说句实话,像是老板那个样子的就算是普通佣兵也不敢耽搁时间啊,万一这路上磨磨蹭蹭地,还没到地方人就没了,那没人付尾款可就是个很严肃的大问题了。”

别的不说,那位血淋淋看着吓人的小老板倒是蛮有钱的,出手甚至都不是摩拉,拳头大的深海真珠直接就往地上扔啊……一个又一个的跟不要钱似的,硬生生砸走了这里实力最强的一批佣兵给她干活,不过也是白日鸣雷那家伙本来就是个为了报酬什么都做的家伙,其他人还因为老板血肉模糊的惨烈样子惧着呢,那小子已经弯腰把地上的珠子捡起来收好准备干活了。

提纳里安静听着,他低着头,反复摩挲着手中的地图拓本。

现在他联系不上阿娜尔,也无法找到赛诺。

冒险家协会就在教令院不远的地方,在那里委托找人太容易出事了;自然也不能和阿娜尔一样直接让镀金旅团接委托,沙漠太大且势力分布过于复杂——提纳里闭了闭眼,心里已经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比起在这里徒劳的浪费时间到处找人,他现在返回教令院说不定还能找到一点线索。

……这很危险,他当然清楚。

但是他总不能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接下来就真的什么也不做了。

*

提纳里想的很多,但实际真正认真考虑的部分很少。

他以为自己在思考,在很谨慎很努力地思考,小心斟酌反复比较,但实际上他走入须弥城的时候脑子里是一片近乎冷漠的空白,少年的手指掠过纤细的弓弦,青翠色的长弓悬在身后,作为化城郭最出色的年轻巡林官日常最趁手的武器,他罕见地在这种地方把武器放在了触手可及的地方。

要动手吗?

他冷淡且平静的思考着这个问题,少年感觉自己的手指因为反复摩挲弓弦而有些隐秘的刺痛,但此刻的细微疼痛并未惊醒他让他停下手中的动作,那双毛茸茸的大耳朵幅度极小地轻轻抖了抖,像是旷野上寻觅风声的狐,少年的耳朵倒伏着,短暂放弃了理性主导的视觉和大脑判断,嗅觉,听觉,喧嚣嘈杂的集市深处,交迭与同一处的脚步声被敏感的分裂成无数个单独且独立的个体,他站在那,闻到瓜果的清香,行人身上的体味,卜卦毯子上燃烧的熏香……

——还有,血的味道。

狐的耳朵微微立起,先是风中细小微弱的颤动,随即是与圣木清冽古老的香气混为一处的血腥味,最后带动的才是目光和大脑,少年若有所觉地转头望去,目光所见是巍峨壮丽的智慧之宫,他的手指神经质地勾过长弓的弓弦,带起指尖一点清晰鲜活的刺痛。

提纳里忽然感觉到一点前所未有的陌生兴奋,那像是匍匐在血脉深处沉睡许久的某种古老本能,但更多的是冷静,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冷静——他并未注意到自己的尾巴安静的垂在身后,轻轻摆动的弧度足够扫掉脚步带起的尘土,气味,声音,环境的变化在他眼中倏然就变得毫无秘密可言,那些复杂庞大的信息涌入大脑深处,又被迅速分类成了种种不同的分析内容。

他的步子放很的轻,循着风的缝隙再自然不过地走入巡逻的佣兵们视线的死角,化城郭的巡林官身上还带着清冽柔和的草木香气,他走了过去,轻松地融入教令院往来不断地人群之中,融入不同的气息交错剎那时产生的缝隙里,不曾惊动一束多余的目光,他循着血味的线索走入教令院的深处,并在一个相当危险的距离上停下了脚步。

直到这一步,抖着耳朵的狐狸才察觉到自己的存在感不知何时已经放到了极低——身边的风纪官就是最好的证明,他们的目光分明已经划过了自己的身边却又毫无察觉般掠了过去,像是他并不是什么突然到来的客人,而是早早就呆在那里的什么理所当然地存在……提纳里的耳朵又抖了抖,他的尾巴有些烦躁的抖动起来,顺着血腥味最浓厚的地方看了过去——

他看见一片飘逸的衣角,一点门缝半掩处露出的背影轮廓,对方身材颀长衣着华贵,仅仅只是一个背影得不出更多的线索,但少年的目光变得严肃了一点,嘴唇也跟着抿紧一点。

……背上的花纹,是愚人众的标记。

只是教令院内部的人他还敢冒险赌一赌,可一旦牵扯到了别国的外交使团……少年放轻呼吸,慢慢后退了一步,确保那背影的轮廓正在远离自己的视线。

可不知是不是他最后的错觉……总觉得在他退出最后一步的时候,对方似乎回头看了一眼自己所在的方向。

*

“……那个,多托雷大人?”

有人轻轻叫他,博士若有所思的回过头,淡淡问了一句:“怎么了?”

“不,没什么……因为您好像在看外面,所以想问问是有什么我们没有关注到的地方吗?”

“自然没有。”

多托雷轻描淡写的否认道。

不过是视线死角处,一些平日里注意不到的地方,管不管都无所谓。

“好的,我明白了,”对方点点头,又试探着问道:“那么您说的最后完成时间需要后延一阵子,这件事情——”

“有什么问题?”

“不不不!您是实验的主要负责人,您既然都这么说了那当然没有问题了,”对方的表情立刻变得慌乱又局促,小心翼翼地问道:“但是对接虚空本来就是计划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如果没有按着原定时间完成对接的话,那么后续可能会——”

多托雷没有抬头,他低头摆弄着手中一个小小的水晶瓶,里面装着大半瓶某种奇异的殷红液体,他像是摆弄沙漏一样翻来覆去的把玩着手中的瓶子,好一会才说:

“——那就先不对接。”

准备完全的神明的核心,即将开始的花神诞祭,还有教令院自以为妥帖的罐装神明知识。

面对这一切,多托雷忽然觉得兴致索然。

对于学者来说,已知的发展实在是太过枯燥又无趣,结局尚未发生但也不难猜测,比起这个,他倒是更想多花一点时间来研究一点别的东西。

……要不要加一点额外的实验呢?

一个全新的猜想,一种连自己看起来也稍显疯狂的实验。

至于要如何收拾可能出现的烂摊子……唔,那就是真正负责实验的“自己”需要面临解决的问题了。

多托雷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也知道自己需要用什么样的话术才能完成自己的计划,教令院不是问题,愚人众也不是问题,另一个自己更不是问题,唯一亟待解决的问题是这里没有适配的场地,看起来也没有可以允许他开展实验内容的完美载体——

“看起来”。

“……这是个很狡猾的措辞,多托雷。”

允许他开展实验内容的完美载体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讽刺,嗤笑着问道:“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答应你?”

“原因很简单。”

多托雷神色自若地摇了摇手中的瓶子,微笑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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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个可能比教令院为了造神计划的准备的东西更适合你……说得直白一点吧,这瓶血的主人曾在我已经提前做好准备的前提下,将我的意识拽入了某个无比真实的梦境之中。”

“非常真实的一场梦。”多托雷双手交迭放在胸前,笑眯眯的补充了一句:“如果我不是我,那么入梦之人会因为那一场梦就彻底变成疯子也说不定。”

人偶意味深长地挑起眉。

“你不是本来就是疯子吗?”

多托雷很淡定的点了点头,坦然接受了对方的这个评价:“所以我完好无缺的离开了那里,并且又赢了一次——令人遗憾的结果。”

“不打算试试吗,斯卡拉姆齐?”多托雷语气轻松地反问道,“你清楚我的实力,也该知道能做到这一点究竟意味着什么;所以你的答案是什么?是选择教令院谨慎又稳妥的‘进化’,还是先试试面前这个的快捷方式?”

散兵冷笑起来:“你要是这么说的话,也就是说明连你也不知道使用了这个究竟会发生什么,对吧。”

多托雷耸了耸肩。

“我不否认。”

“……但是我得说,我很想再试一次那种意识被完整掌控,被强制赋予理性所能接受的极限之外的知识的感觉。”

“所以你要试试么,斯卡拉姆齐?”愚人众的第二席带着矜持的笑意,很耐心地问道,“这可能是你唯一的机会了——只要你使用了这瓶血,做到血的主人曾经做到的事情,我甚至可以允许你杀死我。”

人偶沉默着,随即伸出了手,摊开了掌心。

“为什么不呢?”

他如此回答。

第127章

本该在此

博士多托雷是个疯子。

有关这一点,散兵从不怀疑——但是堂堂愚人众执行官的第二席居然会为了某些东西心甘情愿让自己处于被掌控的劣势?

……不得不说,这多少还是有些出乎意料了。

散兵并没有掩饰自己怀疑的态度,他也没有错过对方所说的“理性所能接受的极限之外的知识”,这是个很奇怪的形容,单纯从字面上理解有些像是禁忌知识的意思,在他的印象里,除了满是谜题的深渊之外,须弥教令院所准备的罐装神明知识差不多也是类似的东西,可如果真的是同样的存在,那么多托雷不会说的这样委婉又奇怪。

他摩挲着手中的瓶子,难得陷入了迟疑之中。

很难说多托雷是否有认真对待教令院的禁忌知识,不过这东西本身和散兵也没什么太大的关系就是,他看着面前的多托雷——更精准一点的描述是,面前这一个多托雷,切片彼此共同却又微妙的维持着各自独立的立场,这一个拿出了这瓶血意图搅乱后续的计划和原本的实验进程,有极大概率这行为是他自己的自作主张,是没有通知负责实验的其他切片的。

……但散兵还是动心了。

不仅是因为多托雷奇怪的描述,那句“允许你杀死我”的傲慢诱惑,还有先前的那句随口一提,血的主人拥有精神控制类的某些手段,看现在的这种发展,很大概率对方已经在后续的争斗中成为博士的手下败将,但对方的确成功过,还是多托雷亲口承认连他自己也颇觉遗憾惋惜的极大成功。

既然如此,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少年姿态的人偶收敛起自己最后哪一点自认多余的软弱情感,他放空大脑,顺着多托雷的指引再一次躺在了实验台上,这次的手术规模没有很大,需要的时间也并不多,他本质是神造的人偶,不存在什么异常排异反应,唯一要做的就是接受,尽可能地接受未知的一切。

散兵闭上了眼睛。

融合虚空,开启神之心,一次又一次地接受自己的改造……这些东西他已经称得上轻车熟路,这一次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多托雷将血引入了原本的器械之中,借由虚空最大限度扩大了血液的扩散和影响,人偶双目紧闭神态平和,他听到那些器械和手术刀的声音正在缓慢离开自己的意识,像是之前那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一样,他的意识融入了某个更加庞大的存在之中……

但是这一次,好像有一些小小的不同。

他能感觉到血液的注入,也能感觉到某些特别的东西正在改写自己身体内部的某些部分,可少年并没有感觉自己的意志得以被放大,扩散,他的力量和对外界的感知也没有发生任何已知的变化,正相反,他感觉原本已经被多托雷的数次改造后的强悍身体正在失去作为执行官时期的力量,可以轻易绞杀魔兽的手臂变得绵软无力,轻盈如风的身体变得沉如铅石,当那陌生的血液终于流淌全身,他好像又被迫回归成为了最初那个单薄又弱小的个体——

察觉到这一点的散兵倏然睁开了眼睛。

“多托雷,你——”

睁开眼睛的下一秒,人偶的声音戛然而止。

*

……风声。

与那片辽阔又鲜活的景色一同写入人偶意识之中的,是熟悉的,怀念的,却也令他反射性生出无尽怨与怒的……属于踏鞴沙的风声。

他在这里呆了很久,久到足以记住风的气息,记得被牵引着走出华丽空荡的牢狱时,赤裸的双脚走过草丛的轻柔触感,人偶记得每一处的嶙峋石壁落下的影子,也记得海风与铁锈混合的气味,那时的锻造室的敲打声从不停止,在曾经的人偶那小小的,纯粹又平静的世界里,踏鞴沙的工匠们敲打铁矿锻造武器的声音,就代表着回家的旋律。

散兵很熟悉这里的一切。

这里曾经是他的家。

——这里也是如今的愚人众第六席最为憎恨的过往。

可是,怎么会呢?

他分明躺在须弥教令院的实验台上,他明明已经离开了那里那么久……他已经摆脱了过往的一切,无论是名字还是身份,现在马上就要舍弃他最后的软弱无力,从此再也不是巴尔泽布可以无视的对象——

他做好了各种准备,坏的,好的,可以接受的,难以忍耐的……在多托雷说出梦境的那一刻少年就已经有了对应的心理准备,可为什么偏偏是踏鞴沙?

怎么会是这里,怎么偏偏就是这里——!???

人偶原本柔滑又轻盈的躯体再一次变得僵硬滞涩,仿佛关节处塞满了枯枝稻草,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如此艰难,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把面前这一切当做一场过于真实又太过荒谬的梦境,他不愿接受,更不愿意去看眼前的一切,少年下意识向后挪动了一步,脚踝处却传来了被草叶轻轻划过的清晰触感。

那一刻,他所有的动作都停止了。

散兵有些怔愣,有些惶然,甚至是惊恐不安的,他慢慢低下头去,瞳孔倏然一缩,映入眼帘是的一身熟悉的雪白狩衣,熟悉的风卷起他的衣袍,少年怔怔抬起手反复抚摸着自己的脸颊,他摸到自己刚开始变得柔软的皮肤,也触碰到了仍有些僵硬的人偶躯干。

此刻站在这里的并非愚人众实力强悍的第六席,而是那个最初的人偶,最初的倾奇者。

……不。

不不不不不……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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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的发展!

不该是这样的情况,这是梦吗?还是多托雷新的折磨人的手段?

少年下意识地四处寻觅可以破解幻境的途径,他徒劳的抓挠自己的脖子和手臂,白皙的肌肤很快就留下了反复交迭的红色印子,身体上的疼痛明明如此清晰,可他却像是穿越时空一般仍然稳稳地站在这里,无论他做了什么尝试,他自己还是身边的一切都依然毫无变化,散兵张了张嘴,心里平白生出了一股陌生而惊惧的茫然。

老实说,他并不陌生这种因为自身无力导致的外界环境疯狂时空的无力感。

可眼下的情况却又有些微妙的不同:他被剥夺了力量,剥夺了执行官的席位,剥夺了后来的自己拼命抢来的一个身份的证明,他又被迫成为了那个最初的倾奇者,除了这一身精致的狩衣和软弱又无力的无用身体以外,他再一次变得一无所有。

他下意识地就想要找点什么东西来确定点什么。

什么都行,什么都好,哪怕只是确定了自己真的回到了最初的踏鞴沙呢……眼见着海上的夕阳摇摇欲坠马上就要落下,散兵的心也跟着变得焦急起来,他四处寻找着可以交谈的对象或是什么熟悉的东西,最后却只是在极远处的沙滩上找到了一些徘徊的人影,没有办法,少年的身后空无一物,无论是还有人类生活的痕迹还是印象中最标志性的大炉都不在这里,那里还是一片尚未开发的荒芜景象,只是远远看上一眼,就陌生地让散兵下意识避开了目光。

这一次,他终于找回了一点对身体的掌控,只是抬起腿的第一步就让散兵下意识地咬了咬牙:不仅是感官上的认知和环境的变化,就连身体反应也是他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僵硬迟缓。

直到此刻他有点愿意相信这不是博士搞出来的恶心人的糟糕把戏了,多托雷的技术再如何高明,他也无法完整复刻出最初的倾奇者。

现在的这具身体,与其说是糟糕把戏中转换意识的替代品,不如说是他的确已经回到了自己最初的身体里,按着他对第二席的解,多托雷至少不会仅仅是为了想折腾他就做出这样一具“侮辱他技术”的人偶身体,眼下情况既然已经如此,那么更多的慌乱自然也是于事无补。

散兵只是迟疑了几秒功夫,就向着那些人走去。

说是梦,这里的环境有太过真实;可若说不是梦,那些人的动作反应却又不像是记忆中的渔民,此时的夕阳已经落下了,月与星尚未升起,海上空茫茫的一片,没有帆船,没有波浪,没有声音,那片静谧又广袤的海洋占据了绝大部分的视野。

散兵在走下来的时候已经仔细看过,附近并没有人类居住的房屋或是临时的帐篷一类,只有那些人,始终面朝大海的方向,反复洗刷沙滩的海浪已经侵没他们的脚踝,眼见着渐渐淹过小腿他们也仍然没有一点后退的意思,这些徘徊不散的人影就像是被迫搁浅的鱼群,固执地试图走入海的深处,却又不得不因为某些原因,被迫驻留在了干涸的陆地上。

“请问一下……”

少年快步走进,正准备随意找个人问问情况的时候,他的手臂忽然一紧,整个人被向后用力拉扯了一下,此时的身体纤细无力,人偶冷不防被抓了个趔趄,只能踉踉跄跄的被那个人抓着,向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

最后一秒,人偶下意识回了头,夕阳最后残留的华丽余晖已经被那片静谧的海无声吞没了,视线的尽头是一片无光的阴影,以水为载体淹没一切的漆黑未知,徘徊在海边的人循着声音若有所思地慢慢转过身体来,少年的瞳孔倏然一颤,原本还有些迟疑拒绝的脚步立刻加快了离开的速度。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

扭曲的,诡异的,非人的畸形诡异,像是暗海深处礁石缝隙里依靠潮湿的海风生长的黏腻又污浊的苔藓,那浑浊又黯淡的眼睛注视着一切不同自身的存在,单单是与那双眼睛对视,大脑深处原本清明的意识都会被污染侵蚀一般。

“刚刚才想提醒你不要看……唔,虽然提醒可能有些晚了。”

拽着少年手臂的男人低声吩咐着,他的声音听起来清澈又明朗,带着几分人偶并不陌生的故乡口音,散兵几乎是反射性地抬头想要看清那个人的样子,可此时的天黑得可怕,那个人的面容被黑夜吞没,只留下一个隐隐约约的影子。

“……那些是什么?”

无法看清对方面容,散兵缓了缓气息,转而询问眼下最关键的另外一个问题,男人的面容轮廓分明是模糊不清的,可散兵却莫名觉得对方好像挑了挑眉,露出个稍显苦恼的表情:“是什么?嗯……好问题,直白点来解释的话,那些‘东西’本质上应该和阁下是差不多的类型?”

散兵瞬间黑了脸。

“抱歉抱歉,我的措辞可能不够严谨。”男人倒也不着急,只是笑吟吟的耸了耸肩,松开了抓着少年手臂的手,“不过嘛……真的搞懂那些东西是什么应该对您也没什么必要就是了,总归都是要走的,难以理解的糟糕东西自然是少看一点是一点?”

少年倏然一愣。又反射性皱起眉头。

“抱歉,但是这儿还不是您该来的地方,”对方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又平静,透出几分少年感觉格外陌生又无法理解的客气和尊敬,“就算您执意如此,那也不该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她没有注意到,您也不理解,自然……更多的部分您也没有必要理解,总而言之,还是早些离开吧。”

“你什么意思?”少年下意识沉了脸反问道,“你在命令我?”

“当然不是。”对方耐心极好地回答说,“但您看看这附近的一切……可是您真正熟悉的过往?您沉浸在这个身份里太久了,可无论您想回忆什么,想要寻找什么,至少不能是现在,也不能是现在。”

“看看您的胸前坠饰吧,少年人。”对方温声提示着,直至此刻散兵才有所察觉般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前,身着雪白狩衣的精致人偶此时胸前理所应当垂着箭羽状的金色凭证,那枚金饰本该华光璀璨无限耀眼,可此时悬在胸前的坠饰却是斑驳黯淡肮脏不堪,散兵怔怔看着,大脑缓慢思考着面前的一切,试图从中分辨出些许破局的线索。

他若是真的回归成了倾奇者,那么胸前的金饰就该是明亮耀眼,惹人注目的。

……但是这金饰此时的形状,却又是分明是在最后那一刻焚于业火深处的模样。

“——首先要学会的时分清梦与现实的区别。”

站在散兵面前的男人温声提醒着,他的声音里似乎是透着些许笑音,像是欣慰,又像是一种更加复杂的东西,“不要让心目中的现实与梦更完美的重迭在一起……若是找不到记忆中的真正区分,那么不妨试试回忆曾经的自己不曾尝试的路。”

少年没有开口,却也没有立刻转身离开。

男人的轮廓依然是模糊不清的,假设这真的是一场诡异又过于真实的梦境,那么梦境之主对于面前这个男人的描述和记忆也大抵如此;但真正让少年选择停下来相信他的却不是因为对方恭敬的口吻,而是那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的身形轮廓。

那是个身材高挑的年轻男性,身后的羽翼舒展,脚下的步伐轻盈,踩着一双造型奇异的木屐站在黑暗之中,他的面容已经模糊,可那温和轻柔的语调听在耳中时却依然比恒久的海风还要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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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呢?”他仿佛瞬间沉淀下来所有浮躁的情绪,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反问道,“你既然说的这样清楚,能够清楚分开现实与梦的区别,那么为何还会站在这里?”

“谁知道呢……也许原因没有那么复杂,仅仅是因为我本来就该是站在这里的?”

对方笑着回答。

散兵没有说话,也没有反驳,他的目光望向那片沉默的海洋,只是这一次他的视线并非落在海上,也没有去寻找海岸上徘徊的人影,他的表情更多的像是在放空,像是在回忆,也许这片熟悉的土地并不是为了让他同时感觉到熟悉中又透着陌生的未知违和感,而是在他来到这里之前,就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记忆中最熟悉的样子。

……若这里并不是复现出自己记忆中五百年前的稻妻,而是更早之前的踏鞴沙的话,那么很多地方就能说得通了。

数千年前尚且还没有人类踏足聚居的踏鞴沙,荒芜的土地,黑色羽翼的天狗——

还有,那句“本该在此”的定义。

他想自己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答案,只是在是否要开口叫出那个只存在于古文典籍上的名字时,少年罕见生出了几分迟疑的沉默。

“无妨的。”

黑发的天狗微笑着说道。

“……梦的主人不知道我的名字,她已经快要记不住我的样子了。”

散兵若有所觉。

……这已经算得上一句委婉的提示。

所以,那个名字就和他胸前模样不同的金饰是一样的——那个名字本身便不该存在这片梦境之中,正如被焚毁的金饰已经不会挂在倾奇者的身上。

散兵张了张嘴,那个稍显陌生的名字脱口而出的剎那间,他感受到一种仿佛噩梦惊醒般的失重感,原本清醒的意识和感知再度变得模糊起来,但他仍挣扎着看向那名天狗将军所在的方向——

海上的孤月已然升起,月光照亮了海岸上一切原本模糊又混沌的阴影,也映出了天狗将军清隽俊朗的面容轮廓,他依然站在原本的位置,又似是有所察觉般轻轻扬起嘴角,向着某个方向微微颔首,笑容温润如常。

“——虽是招待不周,但还是希望您回去后可以做个好梦,小殿下。”

第128章

沙漠佣兵

佩戴着金饰的少年已经离开了这里。

入梦的方法千奇百怪,可离开梦的方式却大致相同——无非就是看清现实与梦境的参差差异就是了;正如那少年无意识地将被烧毁的金饰看做区别现实与梦境的锚点,他脱口而出的那个名字其实也是结束这场幽静之梦真正的钥匙。

——“笹百合”。

两千余年前,稻妻城出身的天狗将军,同时也是雷霆神主的麾下爱将,负责镇守踏鞴沙一带,直至蛇神反叛战死沙场,被迫结束了短暂又热烈的一生。

某种意义上,他所说的梦境之主记不住他的名字,也快要遗忘他的样子这一点与实际情况大抵是存在矛盾的……毕竟如果梦境之主真的忘了他的名字,又如何能确定少年脱口而出的那个称呼正正好就是属于他的?

但是天狗认真想想,自认为自己刚刚的行为也并不算是在撒谎骗人。

——因为本该如此啊,不是么?

毕竟她本就不该记得自己是谁。

站在这里的只是一个旧日的影子,一点模糊的轮廓,哪怕对于梦境之主来说,最初的样子也不过是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对象……那么自然也就不可能会记住他的模样。

所以,属于天狗的“名字”在这里就是不该存在的东西。

这是梦境之主为自己设定的逻辑和规则,也是先前的天狗引导提示那位少年的关键,对于那名佩戴着神明赐下的珍贵金饰的少年来说,要做的不仅仅是认清自己身处梦中,更要清楚自己是在谁的梦中。

梦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以及分不清现实与梦渐渐沉溺其中长眠于此后会发生什么,老实说,他也不知道。

他严格来说也不能说是真正的“笹百合”啦……天狗苦笑着想道,那位天狗将军早在千年之前就已经死在了踏鞴沙的沙滩上,没有留下一丝一毫可以挽回的余地,至于他自己——

想要直接定义有些麻烦,非要说的话,他自己也只是一点执念,一点不甘,是这一场幽静梦海的一角,也是组成这场梦的一部分?

因为天狗的名字已经成为梦中违和的禁忌嘛。

所以无论后来发生了什么,理论上都是不存在的,文献的记录也好,友人的描述也好,后人的评论也好——梦的主人断绝了一切可以得知名字的渠道,所以她对片海域最后的印象时间永远定格在了那一个晚上,这直接让她梦中的海水变成了温暖且柔和的某种包容载体,像是那一晚的血,又像是那一晚的最后望来满含执念和留恋的一眼,他的生命在水中沉睡,也一同带走了某个男人最后也是最纯粹的情感。

在那意识恍惚,一切即将结束,终于只属于自己的瞬息时间里,某个人选择将自己最后的意志融入了这片深海,任由他最后隐秘的欢喜终于得以自由地沉沦其中。

她清楚,她知晓;

与此同时,她也选择了秉持沉默,从不作答。

就像是梦的主人固执认定自己绝对不会记得他的名字一般,对于这个梦本身来说,他存在于此,同样也是一种毋庸置疑的理所当然。

——他本该在此。

他便是那融入海中的血,流入水中的梦,永不升起的朝阳和就此定格的时间。

天狗在高处的崖边屈膝而坐,脚下的静默深海其实与记忆中并无太大的区别,只是太大,太广,一望无际,毫无尽头,天与水混成了茫茫一片,一轮白月自海平在线缓缓升起,被海面无声拉长的光影又同时被天与海包裹一处,那细而颤颤的一束光,却又变得不像是清冷而矜贵的月了。

像是什么呢?

……像是眼睛。

一只不知何时便处于梦境的尽头,终于若有所觉般缓缓睁开,凝住了视线,安静地注视着这一切的“眼睛”。

天狗垂下眼,起身飞下去,直接落入水中。

噗通一声后,海水直接没过了他的小腿,透过皮肤传递而来的是突兀且刺骨的冷,像是原本容纳于海中的温情与包容瞬间消散殆尽,当他抬起头时,看见那些陌生且诡异的影子仍徘徊在海滩之上,仍然还没有找到可以进入其中的方法。

——起风了。

他想。

这片梦境之海,在宛如沉眠一般安静了千年之后,忽然像是受到了惊扰一般,卷起了刺骨又冰冷的风。

天狗在风中闻到了一些特别的东西,并不是最为熟悉的属于踏鞴沙的海风,天狗的羽扇轻轻抬起小心吹散杂念和噪音的柔风,带来一点陌生的气味,干燥的,突兀的,是被太过夺目的太阳长久暴晒之后,独属于沙子的温暖且干燥的味道——

……哎呀。

……这可不太妙啊。

天狗忧心忡忡地想着。

如果——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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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如果,如果龙女真的因为某些不可抗拒的理由莫名其妙去了类似沙漠之类的地方……应该不会被晒成小龙干吧?

***

梦境之外的风仍未停下。

一只苍白纤细的手,捏着一把精巧轻盈的黑色羽扇,先是悬在主人的头顶,后来干脆自暴自弃般搭在了脸上,用金线绣出古老图纹的艳丽红绸披在少女的身上,她蜷缩着身子躲在帐篷直起的阴影之下,佣兵放轻脚步走到她的旁边,又为她迭上了一层高大的影子。

“老板?”

白日鸣雷蹲了下来,肌肉饱满的手臂和肩膀随之撑起了更多的阴影,他放低声音叫了一声,确定自己的声音大小足够对方听见却也不至于到了会吓到她的程度,但对方一动不动,只有那只待在外面压着额头的细白手腕敷衍地动了动,示意自己听到了。

佣兵倒也不介意这种反应,沙漠深处总是干燥难熬,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都各有各的危险和麻烦,老练的佣兵自然足够擅长忍耐并应对这样恶劣的环境,但娇贵柔弱的雨林人显然不在此列——先前委托的客户大多如此,而眼前这位若单单论起麻烦程度,显然更是个中翘楚。

……虽然就按着老板最初出现时的那副血淋淋又半死不活的惨烈样子,倒也很难说她的娇贵究竟是真是假。

说她皮糙肉厚什么也不怕吧,沙漠的阳光稍微重一点就要忧心忡忡地担心自己会不会被晒死;

但要是又说老板娇生惯养什么苦都吃不得……好像也没有几个人能在脖子被毫不客气地划了一道又被扔进死域的同时,还能坚持活着爬出来的。

不仅如此,老板不但不考虑自己接下来应该怎么治病养伤,反而开始琢磨自己接下来该干点什么。

白日鸣雷别的不怕,他主要是担心老板会在半路上把自己折腾死透了。

这一单严格意义上难度不大,就是肉眼可见的费时费心思,好在老板定金给得就是难以想象的阔绰,约定的尾款也足够他这小小的佣兵团下半辈子安稳度日吃喝不愁,所以除了白日鸣雷会担心老板会不会一不小心就在他眼皮子下面死掉的问题以外,其余人还是相当乐意跑这一趟的。

佣兵放下水壶,被风沙反复打磨显得无比粗糙又沙哑的嗓子尽可能放缓语速,温声细语的叮嘱道:“老板,喝的水在这里了,如果你要洗澡的话也可以弄,附近有绿洲也有水源,旅团里也有女人,可以帮忙。”

对方摆摆手没有回答,示意自己听到了。

按理来说,这种客套的交谈点到为止就好,但佣兵维持着那个蹲在旁边的动作,看起来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对方本来不想交谈,可奈何佣兵许久未动,空荡的帐篷里那呼吸声显得格外清晰又平稳,终于,他透过蒙眼的红绸看着那条搭在外面苍白纤细的手腕纡尊降贵地轻轻动了动,羽扇被她放在一边,细长的手指也扯开了蒙在脸上的绸布。

红绸之下的面容依然是失血过多的苍白倦怠,她显然不想起来,也暂时还没办法正常的开口说话,于是只是用那双清澈又平静的浅青色眼睛安静地看着面前的佣兵,少女比风中细沙还要柔软的金色长发稍显凌乱地披散在她的身前,半遮半掩地藏起喉咙处斑驳秾艳的新鲜血迹。

白日鸣雷几乎是反射性地皱起了眉头。

他就说嘛,血腥味绝对不是自己的错觉。

虽说在离开雨林之前,老板也找了地方认真清洗过好几次自己身上的血迹,可惜每次干净之后不久身上就出现了新的血腥味,绑着喉咙的绷带和药品换了又换,沙漠人惯用的廉价伤药在她身上毫无作用,被迫浪费掉的量让一贯省吃俭用的镀金旅团出身的沙漠佣兵忍不住地心疼。

……还真是位娇生惯养的金贵主子,半点敷衍都吃不住。

他现在也不算是没话找话刻意和老板拉近距离讨好关系,实在是因为这一路上不得不走走停停,老板的身体情况简直是令人头痛的糟糕,不是被沙漠的太阳晒晕过去了就是一不小心喉咙的伤口又崩开了……没进沙漠之前的情况勉强还算凑合,可进入沙漠以来,白日鸣雷只感觉自己的头疼次数加起来可能比过往半辈子都要多。

现在旅团又一次停了下来,好处是不需要担心仇家上门或是补给不足,坏消息是按着这个速度鬼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达目的地,他来到这里本来是想看看老板能不能努努力克服一下困难加快一下速度,可刚刚一进来,那一股子浓厚的血腥味就让佣兵垮下了肩膀,认命地蹲下来想问问自己还能做点什么。

“……先换个药?”他看着对方喉咙上再度晕开的大片血迹,小心翼翼地问道。

阿娜尔很平静的摇摇头,这个动作让她脖子上的红色面积又扩大了几分,沙漠佣兵面无表情,嘴角的幅度却无意识地下沉了几分,女孩盯着面前寡言的佣兵,她想了想,还是从赤金红绸里面爬了起来,准备用更加正式的姿态迎接接下来的谈话。

佣兵张张嘴,倏然又闭上了。

说点什么呢?

说大家时间紧迫,尽快启程?

好像有点不合适;

那么继续休息?

……不好意思,他没接过这么磨蹭的活。

白日鸣雷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已经有点无话可说的意思,刀口舔血的佣兵大部分时间只需要手起刀落然后货到付款,自然无需再去浪费时间研究口舌上的交流技巧。

“没事。”许久的僵持以后,佣兵自暴自弃的错开了目光,他伸手抓起了老板身后的赤金红绸,耐着性子补充了一句:“这上面全都是血腥味,老板我拿走洗洗。”

洗洗当然是假的,沙漠中的水比黄金珍贵,这块绸布自然也不会例外;不过就是找个机会拿出去晒晒,等到风沙吹散了血味后再简单处理一下,大不了为了避免老板起疑心私下改一下外形就能继续用了。

白日鸣雷避开了那双沉静的浅青色的眼睛,他抓着红绸站起来走出了帐篷,此时沙中净水捧着一盘赤念果和枣椰站在旁边,红绸掩住了她眼神的变化,也不知道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

见他出来后,沙中净水一脸古怪的看着他,上上下下地把他一圈后,幽幽问道:“你刚刚说话什么调啊……嗓子让门夹了?”

白日鸣雷:“……”

白日鸣雷:“那是在和老板说话——倒是你,你脑子让蝎子钳给夹了说话这么有病。”

沙中净水若有所思的一挑眉,嘻嘻笑起来:“当然不是,”旅团中性格最为古怪精灵的少女轻快地向后一跳,躲过了对方随意地一踢,赤念果仍然被她完整地捧在怀里,女孩侧过身子看着被白日鸣雷挡在身后的帐篷入口,稍稍抬高了一点声音,问道:“你既然出来了,那我是不是可以进去了?”

佣兵没说不行,但也没说行。

“你进去做什么。”

白日鸣雷卡在帐篷的入口处,高大的身形足以避免一切投机取巧的行动。

“我怎么不能进去?”少女插着腰抬了抬下巴,一脸的理直气壮:“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讨好老板可是人之常情,还是说你自己应付的过来——得了吧,你要是真的什么都能干,何必还要特意通知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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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去,”沙中净水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不远处围着篝火检查武器的灵风猎手,笑嘻嘻地道:“还是选她……你自己看着办,当然啦,你要是有本事让老板同意全都让你来,那我也没什么说的。”

白日鸣雷:“——”

佣兵感觉到几分微妙的无语,站在那儿和她僵持了一会后,也不得不挪开了位置。

“……动作轻点。”

在沙中净水撩起帐篷的帘子,一不小心又引入一缕干燥且灼热的风时,男人下意识开口提醒了一句。

沙中净水隔着红绸翻了个白眼。

“知道啦知道啦”

第129章

得加钱

“老板——”

沙中净水的尾音里带了些刻意为之的甜腻,她也不等帐篷的主人做出回应,就已经自顾自撩起了帘子走了进来,那金发的少女原本围着红绸坐在原地怔怔发呆,此时循声抬头看了过来,神色倒也没有什么变化,只很平静地对着沙中净水点了点头,又冲她简单比划了几下。

有事?

“没事没事,只是先前吃饭的时候您的餐盘都没怎么动过,刚刚收集物资的时候额外弄了些小玩意,想看看您用不用得着,看起来我也不算是打扰您的休息了?”女佣兵嘻嘻一笑,放下手中刚刚摘下来的赤念果和早早就准备好的枣椰蜜糖,“我就说嘛,白日鸣雷那家伙自己都是在这儿呆了那么久才出来,您肯定不算是睡着,不然他早就走了。”

阿娜尔抬起头,给她看看自己的喉咙,那里鲜血淋漓,早上新换不久的绷带已经又一次被血浸透了,沙漠里的条件自然比不得物产丰饶补给充足的雨林,本来按着镀金旅团的习惯,再金贵的老板也得学会如何在沙漠中低下头颅,但眼前这位自然是不太一样的。

虽然都是娇生惯养柔弱无力的雨林人……但是有钱的雨林人,特别是有钱又好说话完全没有歧视沙漠人心态的雨林人老板,那肯定还是不一样的。

开始的时候,都还是白日鸣雷亲自负责照顾老板的饮食起居,偶尔涉及到换衣沐浴一类的问题才会找女性的佣兵过来简单帮个忙,这单子本来就是他接的,那小子殷勤些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但是如果这一单子他自己吞下大头的同时还要顺便隐瞒一位出手阔绰打赏豪爽的老板,这就很有问题了。

已经忘了最初是谁先起了疑心,毕竟按着白日鸣雷一贯爱财如命的佣兵本性,平日里让他多花一个摩拉可能比砍他一刀的情况更严重;就算偶尔遇到报酬丰厚的雇主也是尽可能拉着雇主和自己一起节省——毕竟路上跑腿偶尔的委托他也是接的,中间商价格压得越狠他顺势收进腰包的摩拉也就越多,佣兵买东西有自己的渠道,偷偷摸摸吃点回扣也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但是那一天的白日鸣雷,上街买的是最好的伤药,最好的垫子,以及最软最贵的布。

……这小子终于因为荤素不忌什么都接,成功被雨林人的漂亮脸蛋和无处不在的禁忌知识污染脑子了吗。

当天的旅团其他同僚忧心忡忡窃窃私语,直到猎手脚步轻盈地绕过聒噪的一众佣兵伙伴们,看到不远处清净许多的休息处,白日鸣雷日夜紧盯收着的那位年轻老板仰头听着对方的汇报,身材高大的佣兵带着炫耀性质给她展示从喀万驿的集市上带回来的各种好东西,洋洋得意的样子无需靠近细听他在说什么都能感觉得到。

金色头发的漂亮老板神色平静的点点头,然后伸出一只手,在对方掌心上放了一枚圆润剔透的深海真珠。

——很好,破案了。

灵风猎手沉默片刻后确定没有什么后续隐藏剧情,这才蹑手蹑脚的走回去,毫不客气地和战友们分享了自己刚刚获得的第一手情报:根本就不是什么佣兵转了性子,本质就是老板出手给的太多,多到佣兵在刀剑和沙暴里多年摸爬滚打早已所剩无几的一点良心隐隐作痛,终于愿意不再疯狂吃回扣,而是愿意认认真真买点好的。

与此同时,旅团其他人也提出了疑问:但就算买了最好的东西,本质不还都是老板掏钱嘛。

这有什么需要单独提醒的必要吗?

你傻呀。

沙中净水第一个反应过来,毫不客气地拍了一巴掌对方的脑袋,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接单子的是白日鸣雷,老板掏的钱主要给他自然没毛病,问题是帮人买东西这点小事本来也用不着多大的本事……只要是活人长了个嘴就能干吧?

众人纷纷恍然大悟。

自那以后和白日鸣雷抢着干活的人立刻就多了起来……白日鸣雷少了额外收入对他们自然没什么好脸色,只有老板,伟大的老板,尊贵的老板,有钱活少且没有多余废话的老板——

老板对他们的态度不能说是出手必给钱,但也总归是在过了喀万驿一路行至沙漠深处的时候,保证了基本上每个人手里都存了三五枚颜色上乘的深海真珠。

不用摩拉付钱偶尔也有好处,沙漠内物资匮乏,这种深海的珍贵特产总能在这里卖出额外高昂的价钱,旅团内的其他人也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甜头有了,自然也不会继续和白日鸣雷撕咬后面的好处——偶尔蹭着喝口热汤自然是没问题的,但做的太过分,未来在这行干不下去的反而会是自己。

只是争抢干活的时间久了,旅团内不少人也跟着培养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坏习惯,比如说此刻的沙中净水,她在放下东西后举着刚刚拿来的绷带蹲在老板旁边一脸的跃跃欲试,阿娜尔看了她一眼后不由得沉默几秒,最后还是慢慢低下头来,抬手撩起了自己的金色长发露出一截毫无防备的雪白后颈,姿态温顺又平静。

沙中净水揉了揉自己被武器和风沙打磨的满是厚茧和伤痕的粗糙手指,先是小心翼翼解掉自己胳膊上的护手和缠绕手腕的绷带,在她的印象里,雨林人总是娇生惯养金贵得很,面前这位更是加深了这种毫无来由的刻板印象,少女喉颈处的肌肤细腻白皙,比深海孕育的珍珠表面还要光洁明润,沙漠民的手指即使是万分小心地覆在上面,也还是会时不时地担心自己过于粗糙的手指是否会划伤老板太过脆弱的皮肤。

帮助老板换药的佣兵少女屏息凝神,那喉咙处的伤痕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许久下来不要说是结痂愈合,每次解开绷带的时候都还是血肉模糊鲜血淋漓的惨烈样子,沙中净水小心翼翼换了药又缠上绷带,见对方侧脸神色平和,这才小声说道:“老板,咱其实是有个问题想要问问的……”

阿娜尔睁开眼,幅度很小的转过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咳……主要您毕竟是雨林人嘛,对沙漠严格来说也不算是特别了解……”沙中净水清清嗓子,小声道,“您先前和白日鸣雷那小子怎么聊的我不太清楚啦,反正他只和我们说‘往沙漠深处走’,但是具体方向啊,最后终点啊您全都没提过;哪怕您和其他的沙中部族一样也说点类似‘永恒绿洲’之类的地方也行啊?

这么没头没脑的走下去倒不是别的,老板您给的是够大方的,但赚的钱总归是要用来花的……不能光挣钱,没有时间地方可以花钱啊,您说对吧?”

阿娜尔眨眨眼,她简单比划了几下,又反应过来对方可能看不明白自己什么意思,干脆拉过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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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鸣雷给她准备的草纸和炭笔,简单写了几句话后递给对方,结果沙中净水挠挠脑袋,声音稍显尴尬:“那个……老板,我我不太认字诶。”

阿娜尔:“……”

金发的少女神情微妙,她看着面前一脸无辜的佣兵,摸摸自己的喉咙,最后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不能说话还是有点麻烦啊。

“哎呀……我看不懂不要紧,有人能看明白就行嘛,您别着急”沙中净水看起来倒是相当随意的样子,笑嘻嘻地说道:“您别着急,再弄坏了喉咙可就不好了,沙漠里可没那么多好东西,您的伤口要是弄坏了,咱怕不是还得跑回喀万驿去帮您找大夫。”

阿娜尔想了想,划掉了上面那句“有事吗”的寻常疑问,转而写了一句“很快确定”的响应,递了过去。

沙中净水拎着纸条跑出去找白日鸣雷,对方在看清上面字迹的时候不着痕迹的微微皱了皱眉,但还是在对方满含期待的注视中耐着性子回答说:“老板说很快。”

蛮敷衍的。

佣兵少女嘴角下撇,但有了画饼总比一句话都没有来得好,白日鸣雷看着对方快步跑走,本来想要去找人换班休息的脚步莫名其妙地向后一转,又重新绕回了雇主的帐篷旁边。

老实说,他现在感觉有些不安。

这一次的老板看起来对沙漠并不陌生,对于一些日常变化没有其他雨林人的大惊小怪难以伺候,但显然也称不上一句足够了解,沙中净水对未来方向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他们也不是没见过耗费一生的时间和心血去追逐永恒绿洲的赤王信徒,他们同样佩戴赤金红绸,但是也并不代表他们愿意和他们成为一样的人。

挣钱当然是很重要的。

但是到手的摩拉好歹要有个能花出去的地方才能称得上是有用的钱……要不然的话,摩拉也好,珍珠也罢,本质和这沙漠的漫天黄沙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白日鸣雷开始思考自己这一次接下的单子是否合适,或者说这一次的老板是不是个看起来正常却毫无自知之明的疯子……也许还真就说不定呢?毕竟这世界上也没几个人是能在被割喉的前提下还能活着爬出死域的,她应该是想追求点什么的,像是那些孜孜不倦在沙漠里到处乱跑的雨林学者一样,只是学者和佣兵之间天然便没有共同话题,没有开口的必要,自然也就从未提起。

刀口舔血的佣兵从来都是无须在意他人的理想和追求,命运啊,羁绊啊,感情啊……沙漠民的眼中那些都太奢侈了,是在懵懂发芽的最初都需要净水与心血反复呵护灌溉的种子,沙漠太过干燥,开不出那样珍贵又鲜活的花来。

寡言的佣兵和自己的同伴做了个简单的手势交流,他们要对这一单重新考虑一下了——毕竟总不能为了什么虚无缥缈或是过于荒唐的理想和愿望赌上所有人的命。

灵风猎手在夜晚换了巡逻的位置和监视的方向,夜晚的沙漠不复白日的燥热难耐,吹过身体的风变得干燥又冰冷;他们选择了临近绿洲的位置驻扎休息,在所有人都休息的时间里,那位金发的雨林人会走出她的帐篷短暂离开一阵子,然后第一缕晨光照亮地平线之前,悄无声息地回到人群之间。

开始的佣兵有一些反射性的紧张,但后来便不太在意了,他只当做是老板自己一个人出去透透气换个环境,总归不出事就好,区区雇主和被雇佣者的关系自然谈不上什么太多,老板想去哪是她自己的自由,不影响委托完成就没有问题。

至于老板究竟什么时候才会选择在晚上离开一阵子……白日鸣雷隐隐有所察觉,通常都是在他们需要确定下一个目标地点的时候。

白天的沙中净水提出了类似的问题,对方看起来也并不是很想敷衍对待,果不其然,今天晚上的雨林人也选择了走出帐篷独自离开一会,有灵风帮忙白日鸣雷很快就抓准了彼此的时间差,他并不打算打草惊蛇也不想因此和对方翻脸,佣兵甚至没有携带他最可靠的武器,就这么赤手空拳地顺着沙漠夜晚的冷风慢慢向前走着,时刻小心自己不要被前面的影子注意到。

……老实说,他以为对方会靠近绿洲的。

没有理由,仅仅是一种莫名其妙的联想,虽然奇怪,但出现在脑子里的时候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理所当然,好像本该如此;金发的雨林人即使狼狈不堪,身上也仿佛带着柔水润泽之后的气息——如果,他是说如果,如果被无数赤王信徒竞相追逐的永恒绿洲当真存在的话,那么祂就应该是这样的印象。

少女最终在距离绿洲不远处停下了脚步。

佣兵也一同停了下来,他并未看到什么接头的对象或是可疑的目标,白日鸣雷沉默了一会,正琢磨着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一些的时候……

风中倏然传来了陌生的气息。

比沙漠更加干燥,比风暴更加危险,比生死搏杀之际近在咫尺的刀锋更加令人毛骨悚然心生惊惧——

枯萎的,黯淡的,扭曲而妖异的“造物”——若祂此刻并不是用畸形又干枯的藤蔓拼凑出蕈兽的姿态蠕动着前行的话,那么佣兵称呼祂的方式说不定还能更加干脆一点。

——“死域瘤”。

而现在,那令人倒吸一口冷气的玩意正缓慢地从沙坑的阴影处爬出来,不知通过哪里发出幼兽般呼唤纤细的咿呀叫声,祂伸出扭曲漆黑的缠藤向前反复搜寻着什么,直至金发的少女缓缓走上前去,任由对方的藤蔓缠上了自己的足踝和小腿。

在佣兵僵硬且沉默的注视中,少女慢慢蹲下来,像是抱起温顺的幼猫一般将那一团蜷曲诡异的造物抱在怀中,轻轻拍打着大概是脑袋的位置。

这一次,那一团总会在意想不到的位置舒展藤蔓四散蠕动的鬼东西终于不再叫唤了,祂安静下来,绞索般死死环绕在手臂上的枯藤放松了力气,懒洋洋地垂在少女手臂的外侧,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摆动着。

……真他妈的好极了。

佣兵轻轻啧一声。

这里存在着能自由移动的死域瘤,可从他们动身到现在,都没有一个人察觉到死域的气息。

好消息是没有扩散,也没有生根,老板自己就能轻松压得住;坏消息是这玩意看起来能到处乱跑,而且很有可能是从雨林那个时候就一直跟到现在的。

通知撤退或是当场弃单什么的好像还不至于。

——这是佣兵脑子里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

但是这玩意大概率是他那群同伴接受不的东西,白日鸣雷幽幽想着,可怎么办呢,老板看起来不但能控制这玩意,还有点偷偷摸摸想养的意思。

……但要是想他更进一步的配合的话其实也不是不行。

白日鸣雷又想。

总之,得加钱。

第130章

这里需要一个祭品

……拥抱死域瘤的感觉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好。

她很难马上找到最合理妥帖的形容,事实上,已经习惯浸没深海之下的龙女感觉到了一点久违的类似于溺水般的窒息感,在这一刻她仿佛短暂成为培养生命的器皿,孕育丰饶的血肉,她的呼吸,她的血液,她的力量,她所能透过躯体展示在外的一切,悉数被怀中的死域吸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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殆尽;这让这扭曲又可怜的生命短暂恢复了虚伪的生机,他看起来甚至已经恢复了一点类似于呼吸的机能,但依然是奄奄一息,苦痛难掩的可怜样子。

最初那只陆行岩本真蕈不知从哪里偷偷冒出了头,却很谨慎地没有靠近,可祂旁边却漂浮着几只懵懵懂懂的风蕈兽,在那只陆行岩本真蕈无比担忧的注视中,这几个小东西探头探脑左右看了一圈,又慢悠悠地飘到了阿娜尔的身边,乖乖聚拢在在旁边看着她的动作。

少女转过头看着这几个胆大包天的小玩意,目光投向更远处的那只客客气气保持距离的陆行岩本真蕈,看看身边几只又看看祂,询问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你不害怕?

身边的几只蕈兽的眼眸清澈又干净,窸窸窣窣地尽力又靠近了一点后,祂认真观察了一会,然后才扬起脑袋轻轻摇了摇头。

几只浮游风蕈兽也不晓得从哪里翻出来几个枣椰放在地上,像是在模仿人类之间货物交流的行为似的,祂们待的位置距离阿娜尔很近,是随时随地都会被死域瘤的枯藤触碰到的那种近。

陆行岩本真蕈犹豫了好一会,还是轻手轻脚地过来,把那几个小一点的拦在身后,换做自己坐在了阿娜尔的旁边。

……分明就还是害怕的嘛。

阿娜尔沉默不语,看着无意识甩动的枯藤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的陆行岩本真蕈,乖巧又安静的元素生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抑制不住地发出一点细细的呜咽声,同时却还要小心翼翼压着自己的动作,生怕动静太大引来不必要的人类。

阿娜尔看着祂,若有所思。

她盯着那只距离很近的蕈兽,先是试探着想要放下怀中的死域瘤,少女的手臂还未等松开只是稍稍向下挪了挪位置,陆行岩本真蕈便立刻反射性跑了过来,阿娜尔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从蕈兽的身上挪开,见状如此,她便重新抱稳了死域瘤,蕈兽在她的旁边状似忧心忡忡地踱步徘徊了一会,最后还是鼓足勇气重新再原来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果然,祂的依仗并不是什么更加感性的情感依恋,更多是因为自己。

是因为她的气息是来自渊下的龙蜥大群,还是因为她只要在这里就能压制死域的气息?

不知道,也不清楚。

阿娜尔沉思片刻,还是抱着死域瘤站了起来。

“……您这是准备去哪儿?”她的步子还未迈开,身后已经响起了佣兵沉稳平静的询问声,他的态度和语调都是出乎意料的平静,阿娜尔的动作停顿了一瞬,慢慢转过身来,看着不知何时已经选择走出阴影处站在不远处的沙漠佣兵。

“单子还没结束呢,老板。”白日鸣雷语气很淡定,“您现在走了也是不可能退款的——这一点我得提前和您说清楚。”

他的态度很明确,逻辑也很简单。

沙漠人懒得搞懂那些雨林学者们弯弯绕的花花心思,什么遗迹啊,古文字啊,赤王旧址啊,千百年来一直放在哪里的东西,自然有人愿意去花费时间慢慢研究,现在的情况严格来说也没什么太大的差异,在沙漠民的眼中,其实雨林的来者对待沙漠同样有着不自知的傲慢心态——死域是危险的,不可控的,需要严肃处理的,难道那些赤王旧址和无处不在的机关序列难道就是安全的?

难道这漫天黄沙和极端严苛的生存环境就是合该他们生来接受,永远都是理所当然的?

抱着死域瘤来回走的老板而已,给的钱够多也没什么区别。

“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老板。”白日鸣雷在说这话的时候是发自内心地漫不经心,不以为意,身材高大的佣兵两手空空毫无防备,但他也只是大大方方地站在那儿任由怀抱死域瘤的少女反复打量着,满不在乎的说了一句:“您要是担心我们受不住,这一单可以到此为止;但你要是还需要我们继续,那么多加些钱就一切好说。”

“怎么说呢……”

他摸摸下巴,干脆两手一摊,随意道:“就像是须弥的教令院这么多年对这边做的一样?……只要给的够多,总有人心甘情愿地愿意闭嘴。”

态度看起来倒是随心散漫,浑不在意的样子。

但那突兀断开句子的片刻沉默和倏然冷淡起来的语气,却也足够说明不少问题了。

“……帐篷里有一盒真珠,这里的绿洲足够充分,也有几条商路可以通往沙漠的村落,物资补给方面应当无需担心的,”金发的少女自结伴而行以来第一次开口,倒不是想象中那种嘶哑诡异的难听调子,具体类似什么,佣兵先生暂且想不到,目前也只是觉得这嗓子说话不难听就是了。

伴随着开口说话的细微震动,阿娜尔喉间的绷带再一次晕染开新鲜的血色,但她自己看起来毫不在意,而佣兵近乎冷淡地站在那里,也并没有上前一步的意思。

“三天,”阿娜尔轻声道,“麻烦各位在原地等待三天,三天之后如果我没有回来,那么那盒真珠就是尾款,拿走就是了。”

白日鸣雷随口反问:“如果我们直接拿走了,三天也没等呢?”

“自然也没什么问题,”身材纤细的小老板客客气气的回答道,“我也就是这么一说,旅团非要走我也拦不住……再找下一家愿意接的就是。”

白日鸣雷:“……那我们可以拿了尾款后再等您重新下新的委托……哦我开玩笑的老板。”

“我想问的问完了,看起来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了,”佣兵这样说着,看起来却没有离开的打算,正相反,他试探着靠前一步,动作又慢又轻,像是生怕惊扰沙漠中敏感又灵活的沙狐般轻盈又小心,“既然委托还未结束……那需要我帮忙做点什么吗,老板?”

月光下,金色的影子注视着慢慢靠近的佣兵,她没有开口点头,但也并没有动,没有离开。

足够熟练的猎人总是清楚自己什么时候应该做什么,白日鸣雷的动作并不大,但也许是静默的沙海极大程度地放大了所有原本有意无意忽略掉的细节,他能感觉到脚下的细沙正在渐渐褪去白日暴晒之后的高温,那些冰冷的沙子沉默地淹没在他的足趾之间,令每一步前进时都带起了粗糙又熟悉的疼痛,也让自身每一个动作的存在感都变得无比明显。

其实按着佣兵过去一贯的习惯,现在应该是转身离开的行为才是最正常的。

可雨林人偏偏有着一双很好看的眼睛——那双浅青色的眼睛在沙漠的孤月映衬下看起来像是无风掠过的绿洲,那双眼睛安安静静地盯着他,而不是错开目光或是先一步扭头离开。

佣兵自认为自己并不是误解,也绝非是什么自作多情。

别忘了这里一切的本质不过是是一场简单粗暴的金钱交易——委托付费,替人消灾,白日鸣雷迈出的脚步带着试探和迟疑的成分,可他想了想那盒价值连城的珠子,又觉得自己这一步迈得扭扭捏捏实在是很不合适:老板给了那么多的钱,难道就是让他这么客客气气地做完自己分内工作就完事的吗?

这种时候,马上靠近一点,殷勤些问问有没有什么还要帮忙的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嘛。

白日鸣雷自认已经成功说服了自己,原本狩猎般无意识拱起的脊背和绷紧的肌肉轮廓也跟着放松了几分,但是就在下一秒,她的眼睫轻轻颤动一下了,静谧的绿洲碧水中央倏然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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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了漆黑无光的深渊,少女的瞳孔细长,分明就是非人的异类姿态。

“……”

佣兵微微曲起的双腿绷紧了一点,他脸上那点游刃有余的松弛感也跟着收敛起来,稍显严肃的看着面前的少女。

直到现在,哪怕是最愿意自欺欺人的旅团佣兵也不得不承认,面前的雨林人……大概根本就称不上一个“人”字。

“胆子很大,佣兵先生。”

阿娜尔竖起一根手指,笑眯眯的说道:“给您加一株完整的深海古珊瑚,在原来的委托基础上,烦请您现在额外帮我一个忙。”

佣兵的沉默只存一瞬,立刻当机立断的抬起脚,快步走了过来。

“说真的老板,我现在还是有点不太清楚情况的,”白日鸣雷的语气无比严肃无比恳切,他相当认真地补充道:“但我也不是希望您能和我解释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就是说,如果真的遇到什么普通人类解决不了或是理解不了的问题,您就算加钱也是没用的。”

“我看起来像是那么喜欢给人添麻烦的对象吗?”少女轻飘飘地反驳了一句,她抱着死域瘤转身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白日鸣雷此时也是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在这儿站了半天,并没有感觉到身体被死域侵蚀,生机凋零血肉枯萎的濒死感觉。

……他跟在少女身后,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肌肉紧实的手臂,握了握仍然足够稳健有力的拳头。

“具体情况解释起来很复杂,也没什么必要,”阿娜尔走在前面,直至营地的篝火只在视野中留下了细细的一点,她这才停下脚步,转头看着身后的佣兵,平静道:“简单来说,死域的形成关键是禁忌知识的污染进一步侵蚀了原本的元素生命。”

少女四下转着圈,抱着那只死域瘤的同时,从不远处的空地上拎起了一根树枝,点在了沙地上。

“你也看到了,祂在我这里表现得很乖巧,很温顺,和印象中的死域瘤不太一样,对吧?”

佣兵点点头,谨慎地保持沉默,没有开口做出任何评价。

“那——”

阿娜尔抬起头,神色平静的提醒道:“如果我说,我从始至终从未做过任何主观意义上的努力呢?”

“那您挺厉害的,老板。”

佣兵抱着手臂,心不在焉的回答。

阿娜尔耸耸肩,不打算和对方继续纠结这句敷衍的响应。

“目前来看具体原因尚且不知,但核心因素似乎的确与我有关。”

阿娜尔没有忽略过这个关键词的形容——先是禁忌,然后是知识;虽不排除教令院对智慧与真理狂热的追逐与疯狂的执念,由此导致地先代贤者选择用这样的词语来形容他们暂且无法理解的东西;但既然这个说法流传了这么多年自然也是有他的道理,不过亲身体会以后,阿娜尔也不由得有些好奇起来:

这所谓的“禁忌知识”究竟只是提瓦特无法理解的污染,还是什么更加不可控的伟大存在?

没有理由可以成功污染了提瓦特本土的元素生命的力量,在她的身边却能够得到控制吧。

“……所以,我需要一个答案,哪怕只是一个线索。”

不知何时,少女停下了在地上勾画的图案——佣兵察觉到那是从未见过的诡谲法阵,她在法阵中央堆砌石头,排布出难以理解的姿态,漆黑的死域瘤匍匐在画符的附近,谨慎地蜷缩起祂漆黑的枯藤和扭曲的触足,紧紧贴着少女的裙摆,一步也不敢乱动。

“提瓦特没有人能回答我的答案。”

少女低声说道。

“所以,我准备请另外一位来回答我的疑惑——当然,这需要一点时间,也需要一点代价……”

阿娜尔扔掉手中的木棍,仰头看着那万里无云的璀璨星空,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转头看向了驻足一旁的佣兵,脸上也随之扬起了一点愉快又松弛的笑意。

“——简而言之,我需要一个‘祭品’。”

白日鸣雷的肌肉下意识绷紧起来,他的手反射性按在了腰后的短刀刀柄上,可还未等他做出下一个动作,便听得少女再平淡不过地补充道:

“我就是那个‘祭品’。”

白日鸣雷:“……”

——?

阿娜尔眨眨眼,许是反应过来自己说很的奇怪,于是很耐心的补充解释道:“我请你来这里不是要用你当啦,是来请你帮忙杀我一次的,佣兵先生,毕竟我自己动手很麻烦,死域瘤看起来对我也造不成什么太大的影响。”

“别担心,”女孩整理着自己的裙摆和头发,甚至还有多余的心思抬头安慰一句,煞有其事地鼓励道:“一刀贴着心脏直接下去,很快就好的。”

白日鸣雷:“……”

不,他担心的不是这个。

“……老板,”他蹲在旁边,忧心忡忡地看着哼着歌的少女,非常不安的问道:“您的精神状态还好吗?”

“嗯?我精神状态很好啊?”

女孩笑眯眯的摆摆手,语气听起来是发自内心的轻松愉快。

“我的精神状态非常稳定,完全没有问题。”

第131章

新的骚乱

……佣兵无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口腔内部空洞干涩,舌根隐隐发苦,本该早已习惯握刀的手指有些无自觉地发抖,像是童年时第一次被迫拿起劣质生锈的武器,那副哆哆嗦嗦战战兢兢的狼狈样子。

但是他这一次的猎物变得不太一样——佣兵抽出了自己的弯刀,刀锋的对面不再是一双或是暴怒愤恨或是惊恐不安的眼睛,那双浅青色的眼睛依然平静如初,像是沙漠深处可望不可及的海市蜃楼,永远无人涉足的宁静绿洲,静静守着碧水一泓。

很难评价她对于死亡的态度。

敬畏,恐惧,狂热……?

好像都不是那么合适。

更多的话,她对待死亡的态度更像是在确定一项内容,像是沙漠的旅行总要带上盐和水,像是学者记录书写喜欢挑选自己喜欢的笔和纸张……死亡是这场仪式之中必不可少的一项,于是她坦然接受,没有提出半点疑问。

金发的少女见他拔出刀后便很安静地垂下眼,浓长眼睫掩住了眼中的那点温润浅淡的绿,她很平静地躺在了法阵的正中央,露出她毫无防备的脆弱胸膛。

……也许应该是有更好的选择的。

佣兵如此想着,先一步抚上少女锁骨之间那片空白的却是他的手指,刀锋顺着他的手指贴合的角度缓慢而专注地刺了下去,确保足够精准地避开庇护的肋骨和阻隔的血肉,直接刺穿心脏,不会带来过多的疼痛和折磨。

在此期间,白日鸣雷始终观察着少女的表情……她只在刀刃切下的那一瞬间像是惊扰了安稳的小憩般微微张开了嘴唇,余下便再无半点反应。

温热的血液顺着刀刃切开的缺口没过他的手指指缝,顺着她锁骨和肩膀的位置四散流淌,白日鸣雷这才有些怔愣的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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