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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礼物

狐斋宫大概无论过上多久都会记得那一天,她在血色的海中触碰到友人冰冷的尸骨,岸上尸山血海哭声哀哀,雷霆的神主亲自斩杀巨蛇的魔神,一刀斩开八酝岛的东部,形成了日后的无想刃狭间。

那是魔神战争之后稻妻规模最大一次战争,在后代的历史中,则被记录为“战事酷烈,民生惨苦。两方鏖战今八酝岛,皆多有伤亡”,但因已经斩杀了海只大蛇,其后不久,海只珊瑚宫便遣派使者前往稻妻的主城表达了己方的降服归顺之意,便如那封送入宫司大人信中预测一般,大御所殿下怜惜民生疾苦,最终还是允诺了对方的请求,自此,昔日的海只之民便转而尊稻妻幕府为大宗主。

“……魔神天性爱人,此为大善,可有心之人亦可因此设计谋划……以我个人拙见,此番突袭大抵另有隐情,但凡战争,出师有名,力求上下齐心,可蛇神却在此期间选择隐瞒其下,在清楚双方实力差异的前提之下依然选择强行突袭作战,而非以自身威权训练全员皆兵……几经调查,除去海只士兵与心腹将领,普通人并未对稻妻展现出过多敌意,不可不想战后安排,是否也是蛇神心中必然完成的一环……

若大御所殿下因此怜悯海只苦难,其后选择也可顺势猜测几分……”

笹百合留给好友的信有两封。

斋宫先前往来八酝岛颇为频繁,对当时情况较为解,又兼之鸣神大社的宫司,若论谁与雷神关系最为亲密,怕是除了同为双生子的雷电影之外便只有她狐斋宫;天狗最后的这封信做了许多猜测和思考,选择交给她也是无可厚非。

生前的天狗将军便不是个会对主君命令有过多质疑和反复提问的性子,这封信也同样如此,只是基于他的现有解做出诸多推测,以及——

狐斋宫瞥了一眼另一封相对薄了许多的信纸,久久未曾开口。

笹百合是聪明的,也是冷静的,他猜到了自己的结局,也猜到了自己死后的发展,信上用词谨慎,但大部分都与他的猜想符合,天狗在心中提及的内容确在一定程度上超出了他的职责范围,但他字里行间流露出的依然是那份对大御所殿下的恭敬与忠诚,字字句句皆是为了稻妻与这片土地的未来考虑,这样一封信,哪怕不小心被放在雷神面前,也挑不出任何的问题。

可她也同样解自己的这位朋友。

若是一般情况下,他哪怕已经完整预料到后面所有的发展也不会多说一个字,开口为自己寻求一个可以活下来的机会。

……可他偏偏写了这样一封信,又无比郑重地要人直接送到她的手中。

狐斋宫摩挲着纸张的边缘,慢慢闭上了眼睛。

你在写这封信的时候,究竟在想什么呢,老朋友。

除了你觉得自己想说的,除了这些你自认必须要写下的……你真心想要同我说的,或者说你在写这封信时候真正想要担心的对象,究竟是谁呢。

狐狸神情落寞,轻轻叹了口气。

不可结缘,不可结缘……事到如今,她忽然也不知道自己当时的那句看似无心的好意提醒,究竟是对是错了。

但笹百合反复提醒稻妻未来收留了海只遗民的影响,狐斋宫自然也是清楚的,只是这影响大概在其他所有人眼中看来根本就无足轻重,除了写下这封信的那个人以外,根本没有人会在意这点小事。

……木呆呆的笨蛋一个。

狐斋宫想。

可惜那笨蛋也没有完全就是个不懂变通的木头疙瘩,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单独给自己留下这样一封信了。

如今的稻妻……思来想去能和龙蜥再见上一次的,想来也就只有自己吧。

宫司大人默不作声地抱过来那孔雀木的盒子,她愁眉紧锁,许久都是个苦着脸的样子,那张细细封好的信封用避水的符文悉心包好,看上一眼就知道是要送谁的,斋宫坏心眼的轻轻揉了揉,其中信纸不过薄薄一张,写的也不过寥寥数语,比起送给自己的长篇大论厚厚一封,实在是寒碜得很。

她打开盒子,瞧见里面的深红锦缎托放精巧华丽的漆黑羽扇,大天狗妖力巅峰期的羽毛做成的扇子,准备的当天她好巧不巧就在现场,还记得某个专注拔毛的笨蛋脸不红心不跳,扒下来的羽毛尾端带着血都能面不改色和她解释是褪羽期掉的毛。

狐狸耷拉着耳朵拎着羽扇出来仔细打量了一会,转手对着一旁空荡荡的竹林小心翼翼地轻轻摇了摇。

许久,无事发生。

狐斋宫:“……”

狐斋宫眯起眼睛,用了些力气又大幅度地摇了摇。

还是无事发生。

狐斋宫:“…………”

因着解自己老友的实力,也做好了抬手便是飓风准备的宫司大人单手托腮面无表情,狐狸看着不远处一动不动的庭院竹林,庭院种植的竹子纤细金贵,弱不禁风,可此时连一片叶子也没动一下,扇子旁边飘飘悠悠飞过去的一只白蝴蝶,那轻飘抖动的翅膀仿佛写满了对狐狸的嘲讽。

狐斋宫慢悠悠地一挑眉。

半晌,她撇着嘴,将扇子重新放回了孔雀木的盒子里。

片刻后,鸣神大社响起了巫女急切的询问声:“宫司大人,您准备去哪里?海只岛的现人神巫女马上就要来了,您这……”

“你们负责接待就好,”狐斋宫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语调懒散的回道:“我去送个信,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回来——”

***

因为是个说了不可结缘所以连名字也没有交换过的笨蛋,这样的笨蛋在最后的机会里能写点什么东西,她也还是很好奇的。

狐斋宫这样回答,也这样告诉自己,她抱着盒子再一次来到了八酝岛,风中黏腻作呕的血腥味早已散去了,稻妻和海只之间的战争其实已经结束了很久,久到海水重新变得清透明亮,久到商船来往毫无阻塞,可即使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她也从未见过龙蜥的踪影再次出现。

对此,狐狸倒是毫不意外。

以先前的关系来说,稻妻称不上帮凶,也算不上背叛,龙女足够理性,不会因此怨恨诅咒整个稻妻和那些一无所知的平民,只是毕竟隔了这样血淋淋的一层关系,未来还想重新靠近,或是像她最初想的那样结约同盟怕是也没什么可能了——老实说,她来这一趟其实不抱任何希望,不过是友人最后的心愿,再加上她现在也的确有那么一点点不想看到海只的现人神巫女。

好吧,可能也是蛮多的一点点。

狐斋宫独自一人站在海边,难得有余韵自娱自乐,漫无目的的胡思乱想。

她的手指始终没有离开孔雀木的盒子,眼中含着笑,却看着也空荡又落寞,她凝望着海天交界处,雾茫茫的混沌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她其实做了对方永远不会出现的准备。

所以当金色的小龙再一次出现的时候,狐斋宫甚至是有些受宠若惊的。

一向能言善辩的宫司大人张了张嘴,有些无措,有些拘谨,许久才轻声道:“……我还没有帮你找到合适的老师呢,小龙。”

阿娜尔看着她,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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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垂下眼来。

“……现在的话,阿只不会愿意的,斋宫大人。”她看着自己的时候仍然是那副脾气很好的样子,乖巧,温顺,措辞礼貌又温和,像是个可以随时摸摸头顶的乖孩子,“不过没关系,我也不是不能教。”

狐斋宫轻轻眨了眨眼,也微微笑。

“说的也是,小龙毕竟也是很厉害的嘛。”她神色如常,若有所觉地点了点头:“那我们未来还会见面吗?”

在她不含期待的注视中,阿娜尔也是意料之中的摇摇头。

稻妻与海只合二为一,蛇神奥罗巴斯被雷神斩杀于八酝岛,有太多的疑问和太多的不解尚未得到解答,阿娜尔需要答案,龙蜥也需要一个更加稳定的未来,渊下宫的秘密尚且毫无头绪,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是此时的渊下宫真正意义上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了。

“……这样也好。”

斋宫喃喃道。

“不过好在你还能最后来见我一次,”狐斋宫若无其事地收回话题,转而拍拍面前孔雀木的盒子,“我这次来也只是帮忙送个东西……说起来你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吧?我就这样和你提也不知道你将来能不能知道是谁,就是那个笨蛋天狗啦,若是记混了就不好了,其实他叫……”

“——我知道他的名字的,宫司大人。”

阿娜尔忽然开口,平静打断了狐斋宫的声音。

她的记性一向很好,因为很多时候的关键线索都藏在随口一提的细枝末节之中,只是可能这些话连当事人自己都不会不记得;她记得初见当日的画面,记得他们两人的聊天和狐斋宫随口提起的名字,不能说她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他希望我不知道他的名字,”阿娜尔温声道,“理论上他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您也没有主动提起特意介绍过,所以您也可以继续当我什么不知道,也不必在此告诉我他叫什么。”

狐斋宫闻言一怔,却是下意识抿了抿嘴唇。

因为女孩的发言,也因为她言语之间无意识透露出的态度。

“你知道?”斋宫温声反问,语气近乎小心翼翼,“是他曾经表露过这方面的意思吗?”

而少女像是有些茫然的看了她一眼,很温顺地摇了摇头。

“我只是……猜的。”

少女轻声说着,声音里有种毫无自觉的理所当然。

他当然不会说这种事情,在类似的事情上他从来都是只字不提甚至掩藏的极为认真,只是对阿娜尔来说,大部分时间只需要看一眼就够了,他的很多想法实在是很好猜,仅此而已。

许是觉得自己说的太过主观,阿娜尔有些为难地看着这位与他相识更久的老朋友,难得有些拘谨地解释起来:“可能因为我的立场始终是局外人的关系……很多事情上,他的意思其实没有想象的那么难懂。”

可是狐斋宫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对着这样一双写满了茫然的眼睛,忽然就很想说,你别这样说呀。

你不要现在告诉我这些呀。

你这样不止我会难过,他若是知道了,一定也会舍不得的。

但狐斋宫犹豫许久,却只是把手中的盒子推了过去,阿娜尔有些不解的看着她,狐斋宫露出个带着安抚意味的笑,温声说道:“这本就是给你的,拿去吧。”

少女有些迟疑的打开了那孔雀木的盒子,目光在其中的羽扇上停驻许久。

她选择先拆开了那封信,信上的内容很少,甚至没有填满一张纸,只是落笔的几处墨痕氤氲成点,字迹也略显潦草,想来是写信之人迟疑了许久,最后才在时间的催促下勉强写完了这一封称不上信的信。

这封信一如既往地体现出笹百合一贯的风格,他的内敛哪怕到了这里也不会显露半分,他信得过自己的朋友,知晓狐斋宫绝对不会拆开信来看,即使如此,上面依然没有提起他自己的半个字,没有说出半句私心,也没有对龙女一句哪怕只是礼貌性质的问候。

将军在信上简单提示了几处海域的位置,都是人迹稀少的僻静处,对于拒绝与人类交流,只会在海下生存的龙蜥来说,称得上是无人打扰的一方清净乐土。

阿娜尔许久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她静静放下手中的信,拿起了盒子中精巧的漆黑羽扇。

孔雀木的盒子被打磨的极为仔细,指下的触感温润如玉,无论如何用力也无需担心会被木刺刺痛手指。

她捏起扇柄,若有所觉地向着远方轻轻一摇。

——毫无预兆,海上飓风骤起,卷起浪花层卷,只见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那呼啸的凛然风声罕见压过了永不止息的浪潮之声,阿娜尔怔怔看着,好一会才想起收回自己有些僵硬的手腕,看着那片卷起风暴的海洋。

……这还真是个,意料之外的礼物。

不知过了多久,少女垂眸看着手中的羽扇,缓缓露出个温柔又腼腆的笑来。

第102章

命途

阿娜尔带回了一把黑色的扇子。

龙蜥群对此表达了隐秘的不悦和一点类似撒娇般的不满,他们或是三三两两聚集起来齐齐看着她,或是故作若无其事地经过她的身边,尾巴故意甩向地面带起响亮且突兀的拍打声,试图以此吸引无鳞儿的注意力;或是干脆鬼鬼祟祟地凑到她的旁边去,再趁她不注意时偷偷摸摸的探出脑袋,想要把她腰间悬挂的羽扇叼走扔掉。

那上面带着从未出现在海下的气味,像是海上吹过的风,却要更干燥,也更陌生,近乎固执地缠绕在无鳞儿的身上,却始终不曾与水相融。

不确定那究竟是什么的情况下,丢的远远地就是最合适的方法。

她当然注意到了这点小动作,有些无奈,但大部分时间也只是纵容他们继续胡闹,好像无论过了多久,无论她已经成长到了什么程度,这些龙蜥的眼中她还是那个稍微亲近些就会被鳞片蹭破皮肤,脊椎会被龙蜥的尾巴不小心甩断,肠胃和牙齿脆弱到只能吃下龙蜥蛋的金色幼崽。

啊对了,还有龙蜥蛋。

阿娜尔注意到自己因为龙蜥的可爱小动作而轻松上扬的嘴角多了几分意外的沉重感,她想起一些过去的琐事,比如说被母亲无数次敲开的蛋壳,永恒不变的腥浓蛋液,被雷或是冰的元素力错误烹饪之后的不明物体,还有一碗在月下端到她面前的,看起来极为完美的鸟蛋烧。

她想,自己可能在此之后很难再有吃蛋类料理的兴趣了。

那只趴在她身边的小龙蜥还在锲而不舍的用爪子扒拉她的手臂,试图从缝隙中勾走她的羽扇,阿娜尔拍拍对方的脑袋,只是刚刚哄走了小龙蜥,另一只不曾被麟甲覆盖的修长手掌便跟着伸了过来,对方的手指搭在她的腰间,又被阿娜尔握住了手腕。

和定格在少女姿态的阿娜尔不同,阿只已经长得很大了,她已经长成了成熟高挑的大人模样,老师的手扣在她的手腕上,一时间居然也说不出哪一个才是孩子。

“这是水上之人的东西,老师。”阿只低声道。“您的气息都被它污染了,还是扔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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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娜尔叹口气,多多少少有些哭笑不得:“这只是一把扇子而已,阿只。”

“可这是天狗的扇子。”阿只嘀咕着,“……还是您特意去见的那只天狗留给您的扇子。”

“我是特意去见了他,阿只,”少女好脾气的回答道,“但是那又如何呢?一切都没有改变不是嘛?你自己都说了呀,这只是一把扇子而已。”

阿只抿着嘴唇,还是担心,还是不安。

阿娜尔其实并非不能理解小徒弟此时的忧心忡忡和犹犹豫豫,渊下的龙蜥是深海眷顾庇护的古老族群,他们的情感天然便可沉淀于水中,经由海水反复地过滤和筛选,只留下适合进化和成长的那一部分,阿只在龙蜥之中长大,她天然便遵循龙蜥的思维方式和他们的生活习惯,所以她不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

但是阿娜尔做不到。

当然,她认可自己是渊下的龙女,是金色的无鳞儿,是龙蜥之间血脉相连的亲密同族,但是当海水浸没她的躯体,带来如同在母体胞宫沉睡一般彻底放松的惬意感时,她也会仰头注视着海上的微光,缓慢地思考:我会遗忘么?

也许是会的吧。

可我不想遗忘,不想遗忘任何只属于我的东西。

比起幻梦般美好的麻木和与之相对的遗忘,她宁可选择记住那些令她疼痛的部分,至少她依然鲜活,依然能感知到最真实的自我。

于是她抬起手,摸摸阿只的脸颊,温声解释着。

没什么的。

我只是不想遗忘。

“可您看起来并不愉快,老师。”阿只低声说,“您看起来,并不像是在回忆什么高兴的事情……”

她的老师为此露出了一种相当温柔的表情,那已经比她小了一圈的手掌煞有其事地拍拍阿只的头顶,声音听起来是一如既往的平淡从容。

“那我也不想忘记。”

*

那个晚上已经过去了很久,那一场战争也已经过去了很久,久得连蛇神的巨大尸骨只剩下苍白的骨骸,海洋本身都已经很难再回忆起当日温暖而满溢的血色,这是海洋最深沉的包容,也是与时光同步的缓慢磨损,在无数个潮涨潮落之间,一切鲜活而热烈的情绪都会被覆盖,消磨,直至只剩下海水本身的气味。

而阿娜尔会在每一个潮水上涨的夜晚时抬起头,她会等,等到涨潮的海水淹没天狗最后沉睡的位置,她也会随着洋流一起来到海上。

其实在某种程度上,阿娜尔并不是很能理解属于阿只的不安。

因为我就算上去过也改变不了任何东西的呀。

她在那巨大的蛇神骸骨面前长久的驻足,然后在潮水退去之前,如同出现那般悄然无声地离去。

她能做什么呢?

面对她唯一熟悉的情感和尚且鲜活的记忆,她能做是的什么?

是复仇,是诅咒,还是抱怨?

当她仰头看着那巨大冰冷的巨蛇骸骨,忽然感觉这些仿佛本能般诞生的情绪好像都没有什么必要,她永远都是族群中情绪最为热烈的那一个,所以那些流动的海水在她身侧总是有着最明显的波动,像是稀释掉那些温暖的血一样,包容,同化,带走多余的情绪和温度,让她的情感一同融在海水之中,直至彻底同归一体。

长此以往,我大概会遗忘掉很多东西。

如果说她的记忆是无数张不同的拼图组合而成,那么阿娜尔已经从一开始能察觉到某一张拼图上缺少的部分,渐渐开始进化成她开始忽略拼图本身的存在——这是深海更进一步的同化,也是时光带来的磨损。

我会忘掉我经历的一切。

我也会忘掉所有我想要铭记的东西。

阿娜尔心想,无意识捏紧了手中的扇子。

这并非某种杞人忧天的猜想,事实上阿娜尔注意到她已经很难在水上的世界找到一些能让她想起过往的东西,林野,崖窟,军队驻守时的建筑物,岸上原本熟悉的一切已经被人类崭新的行动痕迹所取代了,战争已经结束,所以战争附带的东西自然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人们在这里建立起新的村落和简单的集市,船队在稻妻和海只岛之间频繁往来,金发的少女人来人往之间看起来也显得平平无奇起来,她注意到这片土地正在渐渐与她最早记忆中的名为稻妻的国度重合在一起,于是少女若有所思,察觉到自己似乎正在与历史同行。

这是个好消息吗?

如果她是个纯粹的历史学家——还得是记忆力特别好的那一种——那么她会为此欢呼雀跃狂喜不已,余生所有时间都将有了命定的归宿;但很可惜,她的能力大概允许,唯独记性大概没有自己期望的那样优秀。

既然做不到,那这眼前发生的一切,对她来说就是个太过恶劣的玩笑。

……她其实也不是做不到。

只是比起这漫长的历史,她现在更希望自己可以记得水上的月光,记得林野的气息,记得那呼啸而过的风声。

而且我身上如今流着是的龙蜥的纯血,去记人类的历史做什么?

少女摆弄着手中的羽扇,懒洋洋地想着。

可她又注意到,自己接下来拥有的时间实在是太过漫长了——长到她曾经人类的身份单单想一想这个长度就会心生恐惧,于是阿娜尔思考着,她还能做点什么?

也许是一点旁人想做却做不了的事情。

比如说,单枪匹马解决沸腾之海的炎之精;

再比如说,简单调查一下令魔神也心生恐惧不惜屠杀灭口的渊下旧宫,到底藏着个什么样的秘密。

无论哪一件都花不了多少时间,而只要她不透露其中最关键的细节,回来的永远都是完整新鲜且情绪正常又稳定的阿娜尔,没人会察觉到她的身上发生过什么。

*

“阿只。”

完整新鲜且情绪正常又稳定的阿娜尔老师在消失了一段时间后终于又出现在了龙蜥的巫女面前,她的脸上带着某种阿只所不能理解的愉快微笑,专注且热烈地看着她。

然后她听见她的老师说:“想不想玩个大的?”

阿只冷静了几秒左右的时间,然后开口问道:“您想做点什么呢?”

“严格来说没什么的,”阿娜尔轻描淡写地回答道:“简单解释一下的话,就是我出去调查了一点事情,发现我们的未来——没说人类这一部分,主要是指龙蜥这个族群哈——要面临的麻烦可能比我们能够想象出最糟糕的情况,还要再糟糕一点。”

“一些创世级别的历史遗留问题。”

她道。

阿只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微妙。

“你不用理解那么多,”阿娜尔迅速摆手,飞快补充道:“总而言之就是为了以防万一,我要提前做一点准备。”

阿只这次听懂了:“什么准备?”

“我是死不的,”阿娜尔说,“省略那些前期的复杂流程和你完全无法理解会耗损理性的部分,就是以我作为核心,连接起渊下龙蜥的整个族群,让所有同族都‘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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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只感觉自己应该听懂了一部分。

“……能做到吗?”

她并没觉得荒谬,只是不太确定。

“关键在于将龙蜥的族群转化为同生的大群个体,‘一为全,全为一’,一切皆可分摊和同化,打个比方的话,一者受了十分的伤害,在大群的分摊之下,这种伤害可以被分摊为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甚至是千分之一和万分之一的程度。”

海只蛇神对龙蜥的屠杀迄今为止仍未找到一个合理的答案,她的老师看起来已经找到其中最为关键的原因,但是同样因为某个不可言说的存在,她没有告知全部的真相,而是直接越过了解答的过程,单独给出了一个解决问题的方式。

灭族的威胁还会降临,而渊下的龙蜥在与渊下之民漫长的争斗中,为了更加迅速地适应环境,早已被迫舍弃了进化为龙王的可能,没有了龙王的庇护不代表它们就只能任由死亡如期而至,阿娜尔只是顺着这一条看似已经被走到尽头的命途,以一种残酷又血腥的方式,拽着她如今的同族继续往前迈了一步——

“现在不确定行不行呢,但是可以试试。”阿娜尔笑眯眯的解释道,“唯一的问题就是为了保证大群的同步性和术式的完整运行,我需要把自己分散成无数个细小的部分,链接同族之间的仪式,强化同化的进程,大概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不能保持完整的自我吧……但是考虑到我血肉的特殊性,等到渊下龙蜥完成了‘大群’的进化,阿只还是可以在未来的某一天看到完整重生的老师的。”

也就是说,这个过程的第一步,就是需要让龙蜥……反复地,仔细地吃掉她。

血肉,骨骼,毛发,甚至是细胞——面前的少女将被分化成无数个细小的个体存在于同族的血肉之中,她不再是眼前鲜活的个体,而是孕育全族的母池,她的血肉中将诞生未来所有的龙蜥,她的体内将迎接所有逝去同族的回归,便正如族中最古老的风俗一般——

“我们啜饮一口早夭族类的血。当月与星的运行搅扰潮汐,我们水族体内的水也向上行去,我们便知道逝去的族人正在复活。”

这是个漫长的过程,也是个舍弃自我的过程,阿只相信她的老师可以做到这一步,也相信所说的未来依然可以再次重生的话,她现在只是单纯地无法理解,为什么忽然要这么做。

……不。

巫女的目光落在她腰间的羽扇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也许也不是完全无法理解。

“老师,”在阿娜尔那轻松愉快计划未来的声音中,阿只缓缓开口,“当您完整回归的那一刻,您的记忆是与我们同步,还是将始终停留在您‘死去’的第一天?”

阿娜尔停下来,看着她,脸上依然挂着不曾变过的从容微笑。

“当然是停留在‘现在’,阿只。”

她说。

“因为我讨厌‘遗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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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死循环

因为讨厌遗忘,所以选择将自己的时间永远定格在一切记忆尚且清晰的某一天。

阿只的老师,偶尔也会在奇怪的地方展现出一种孩童般天真的坚持——固然天真,固然纯粹,却也同样有着孩童一般不曾被复杂的感性情绪所污染的纯粹残忍,当她只想做一件事,只想完成一件事的时候,一切的一切都需要为了这一件事情做出不同程度的让步。

……放弃思考,不去仔细研究相关的细节过程和具体方式的话,单纯结果来看,阿娜尔其实做得很好。

无论是想办法阻止自身记忆的磨损,还是让渊下的同族以大群为单位继续进化,做到真正意义上的同生共死,她都做的很好。

阿只并不是龙蜥,她只是个被融入龙蜥血脉的人类,所以这套完全不能仔细思考实行过程的计划并没有让她亲身参与其中,阿只掠过了最初的过程,她只知道在渊下龙蜥以龙蜥的骸骨和苍白的珊瑚枝搭建的巢穴里,她的老师就在那里。

只是她没有得到第一批进去的资格,最先走进去的是孕育了金色无鳞儿的那位母亲,随即是与她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祂们走出其中后,其他怀有身孕的母龙蜥便也跟着走入其间,然后,便再也没有出来过……

不知过了多久,阿只被轻轻推搡着,被允许进入了珊瑚与骸骨堆砌的巢穴之中。

在那个时候,阿只还是有一点期望,是希望自己可以看到老师的身影的。

可她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找到。

附近只有母龙蜥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闭眼沉睡,而被她们不约而同让出的最中央的一片空地上只有一点残留的血色,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她的老师,正在很认真地进行她的计划呢。

阿只跪坐在那片空地的旁边,伸手摸了摸空荡荡的地面。

如此疯狂的念头,如此坚定的执行力……这世上大抵只有渊下的龙蜥愿意全心全意地相信并配合她一起完成了吧?

恭喜啊,老师。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您是我们的一份子,真的太好了。

您将从此永远成为链接我等与深海之间那最为伟大的存在,真的太好了。

年轻的母龙蜥们将这里视作新的安心之处,她们在这里刨出适合孵化后代的坑穴,幼崽在母亲的呼唤声中破壳而出,随着海洋与本能的指引离开骸骨与珊瑚的巢穴,直至垂垂老矣的那一天,它们将遵循血脉深处的引导再一次回到这里,并陷入最后的安眠。

渊下的龙蜥在这里诞生,也将回到这里迎接自己的死亡,如此循环往复仿佛永不停息,那坑穴渐渐深不见底,蛋壳的碎片被反复碾压成柔细如沙的质感铺陈在最下方,阿只没有特意记录过海下的时间,她只知道那被柔白的细沙铺开的巢穴渐渐积蓄起了沉静的血色之海。

那不止是一片独属于渊下龙蜥的海,那是她的老师,那是最初的金色,那是血脉牵引的同胞,同生共死的姊妹,她一直在此,她永远在此,这片海便是她的本质,包容了诞生的最初,接纳了死亡的结局。

母亲们依然保留着在此产卵的习性,无数的龙蜥蛋脱离母体的下一瞬便沉入血海的深处,新生的龙蜥沐浴同族的血破壳降生,在最初的指引者的告诫之下游上水面,呼吸第一口新鲜的空气。

……而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在那之后,又过了很久,大概有多久呢……阿只已经记不清楚了,她只记得有一些龙蜥固执地不愿意离开巢穴附近,他们像是期待自己的兄弟姐妹一般期待着血色的海水之下会浮起金色的无鳞儿,可他们等啊等,等了好久好久,等了一代又一代,等到他们的分工被进一步细化分割,等到巢穴的附近出现了会忠诚守护的龙蜥,他们依然没有看见海水中流淌过最初的金色。

距离她的老师走入巢穴,真的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了。

……并非无法忍耐,只是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孤独啊,老师。

阿只带上了龙蜥骸骨制作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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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视着那片静默温柔的血色。

渊下龙蜥的耐心是很好的,可金色的无鳞儿离开了太久,久得他们也开始有一些遏制不住的焦躁和不耐烦,它们开始四下游荡,到处寻找,掀起水上暴躁的浪花,卷起不曾遵循规则的浪涛和漩涡,想要寻找一些可以加快回归进程的方法,他们来到水上,来到人类行动的位置,甚至是前往曾经无比抵触的渊下的旧宫——只是很可惜,什么都没有,无论哪里都没有。

就在此时,就在这种时候,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是哪一只接触到的……那自深海的更深处,来自从未涉足过的无光黯淡处,长久在水上徘徊的龙蜥顺着祂们的气息到处游荡却又找不到具体的存在,最后只能盘卧在散发着深海怨怒余威的某一处岩柱之下,直到那象征丰饶与共生的温暖躯体再一次走入海中,再一次来到了他们之间。

一只对自己无知无觉,甚至还会对大海心生抵触的无鳞儿。

金色的无鳞儿无法回来,那是因为她的血肉,灵魂,意志……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分割碎裂化作链接大群的无上存在,这让她永远存在,却也永远无法回归。

可如果,这一切仅仅只是因为她找错了地方呢?

岸上的那一只散发着草木与土地的气息,干燥,陌生,不曾染上海水的味道,也不曾与他们的气息同调,可哪怕这样也不会认错的——最初找到的那一只无比笃定的想,那样鲜活又温暖的气息,伴随着每一只龙蜥的降生与死亡,他们不会错认,也永远不会错认。

追随她的脚步花了些时间,想要把她带回大群之中也是费了不少功夫都没成功,好在带回了相当不错的好东西,在东北方向的海中徘徊许久的龙蜥终于高高兴兴地回归群岛的渊下之地,他们越强大,进化的越完善,对她的依赖也就越少,能够让她放松解脱出来的部分也就越多——长此以往下去,想来不需要多久,金色的无鳞儿就能再一次回归他们之中,用那双柔软的手臂重新拥抱她等候依旧的同族了。

只是这份欢喜并未持续多久,飞快返回的龙蜥察觉到人形的巫女第一次离开了珊瑚与骸骨的巢穴,前往了渊下遗民的苍白宫殿。

有人打开了缝隙处,让黑色的污染之物流入其中,血海将其转化吸收,只是那同调分摊的疼痛依旧让无数年轻的同族发出悲鸣和怒吼,原本游荡于共鸣之中的某个已经渐渐活跃起来的意识沉寂了下去,似乎是再次想要陷入沉睡。

不行,不行,不能是现在。

……要快些回去才行。

好不容易养回来的部分,好不容易可以拼凑回来的意识,若是因此消耗掉,他们岂不是还要再等待下一个漫长的千年——?

***

——那种漆黑的,污浊的,剧毒一般的存在物,本来是可以同时污染渊下宫的土地和龙蜥的。

本来是这样没错的……

可不知为何,那本该吞没一切的黑色没入了更深处,设计一切的罪魁祸首精心准备了半天,最后却除了暴怒的龙蜥以外,什么好处也没拿到。

不能啊。

不应该啊。

深渊的魔物陷入沉思,怎么想怎么不明白,明明前面一切都是好好的,信息差是有的,龙蜥是好骗的,计划是正常进行的,可这一支深海龙蜥也不知道用什么法子进化成了个什么难以理解的诡异形态,分明连深渊的黑雾到底是什么都没搞清楚,但疼了一会后就啥事没有的继续到处追杀深渊魔物了。

“且不说典籍记录大多如此,单单是在层岩巨渊的研究也足够证明我的猜想并没有错,所以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阿只袖手而立一言不发,面具遮着她的表情,让她看起来有种仿佛置身事外的冷漠,事实上她的反应对比眼下发生的一切的确显得极为冷淡,她只是平静地站在那儿看着故作苦思状的漆黑魔物,等待着他的下一个反应。

对方同样也察觉到了巫女的无动于衷,不由得轻轻啧一声。

“我说……”名为渊上的魔物慢吞吞地开了口,无奈道:“我是用了些旁门左道的手段没错,理论上也的确背叛了和龙蜥的约定,但您没必要这么一直盯着我吧?”

“您指什么?”

“是说用花言巧语蛊惑了龙蜥,让他们误以为深渊可以有能力可以代为弥补我们‘缺失的遗憾’;还是事到临头撕毁契约,非但没有完成约定的内容,甚至还隐瞒了深渊的黑雾对元素生物是剧毒的关键部分?”

“也别这么说呀。”渊上的态度称得上一句嬉皮笑脸,他讨饶般直接举起双手,语气听上去很是无辜:“毕竟您看,说是剧毒,但泡过黑雾的龙蜥现在不也还是活蹦乱跳的吗?这样一看没面子的反而是我吧?您若是不介意,我们不妨就先这样?”

他看出来面前的巫女明显不想说话,特别是不想和他说话,可那又如何呢?她的身后是渊下宫的大日御舆——具体原因尚且不知,但是就现在的情况来说,面前的巫女明显是有不少顾忌,不能直接追上来的。

啧,管它呢。

渊上漫不经心地想着,目光轻描淡写的扫过她身后的高耸建筑物,并未停留太久的时间。

他对白夜国的秘密有兴趣不假,但是也还不至于为了那一点规定工作之外的好奇心就赌上性命,面前的巫女讨厌他,但是比起追杀他这个单方面撕毁契约的叛徒,明显更不希望自己越过她的警戒线,去到某个地方。

那也许也是渊下的龙蜥可以抵抗深渊黑雾污染的关键所在——渊上有很大的把握,这渊下的深海龙蜥一脉尚未进化成可以无视深渊污染的程度,他们只是得到了另外一种可以抵抗污染并减轻伤害的手段,那本该足以致命的剧毒通过某种手段无限稀释,最后留下的只是能让龙蜥受些皮肉之苦的程度;只需要简单挺一挺,过个三五天就能缓过来的程度。

这秘密在他们眼中可比渊下白夜国的秘密重要,也比追杀他这个叛徒更重要。

不能说他不感兴趣……只是可能是先前遇到了相当扫兴的事情,所以这样称得上珍贵的线索放在面前,渊上也忽然觉得……其实也还是有那么点无聊的。

深渊的魔物兴趣缺缺,罕见的没什么上进心。

说到底,还是因为不久之前的一点兴致突起,和事后看起来多少有些自以为是的游刃有余的态度——

就是太自信,自信到自负,甚至是忘了提起必要的警惕心,所以他才只能眼睁睁看着某个金灿灿软乎乎的小金毛在他眼皮子下面跑丢了——是的,跑丢了,渊上很乐意用这个词来形容阿娜尔失踪的情况,稻妻的土地上也曾有过百鬼夜行的繁荣之时,这里非人的长生种从来不在少数,且不提在稻妻城中侍奉的天狗和灵狐,野外稀奇古怪的种族也不在少数。

其中大概还有那么两三种在野外生活的同时依然对人类抱有善意,看到弱小又无助的金发少女选择出手相助,好像也并非无法理解。

……个屁!

他就应该先摸清神樱树根脉走向记住具体地图再说的!!!免得后续想要找人的时候只能在山林里反复迷路无能狂怒!

渊上毫不掩饰自己此时的心情烦躁和随之而来的糟糕态度,他只是在那儿冷着脸站了一会,就毫不犹豫地决定自己要找个地方发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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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怒一下——

要不然随便找个龙蜥聚集的地方挨个打一巴掌吧。

渊上不无恶意地想着,他称得上一句想做就做,收敛气息放轻脚步,顺着元素最浓厚的几个方向挨个搜寻找去,他在一处流水的崖窟旁边停下脚步,只是还未等他做好准备,就见一只龙蜥叼着什么东西飞快游了上来。

他只是下意识地一瞥。

他发誓自己真的只是漫不经心地一瞥——可偏偏就是这称得上多余的一眼,让深渊的魔物甚至忘了遮掩自己的气息,直接暴露在了龙蜥的面前。

……他看见了金色的影子。

一个绝对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金色的影子。

就在不久之前还在他面前活蹦乱跳的少女此时安安静静地浸在水中,脸色苍白,眼睛紧闭,看着便是毫无生气的虚弱姿态,她的身上甚至只裹着一张单薄的绸布,一只龙蜥俯身靠近,轻轻嗅闻几下后便张开了锋利的牙齿,悬在了她手臂的上方。

渊上没有说话,也没有察觉到自己思考的声音,他听到脚尖踏破水面的声响,看到龙蜥纷纷扭头时充满敌意的怒吼和警告,那一刻他的速度是前所未有的快,俯身靠近然后迅速捞起,下一秒手臂间便环住了少女柔软的躯体,只是她的身体实在是太过冰冷,让他下意识张开了弱火的屏护,为少女苍白的脸色带来一点久违的暖意。

深渊魔物一系列的动作反应实在是超出预料之外,而原本簇拥在一起的龙蜥见此情况,像是陷入了某种无法理解的情绪之中,愣住了。

就这不过瞬息的僵滞时间,魔物已经打开了深渊的隧道,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

刚刚才把无鳞儿叼出来准备让她换个地方透透气的渊下龙蜥:……啊。

渊下龙蜥:——啊!!!!

第104章

九条裟罗

能和深渊的魔物联系在一起的常见刻板印象通常都是什么呢。

破坏,毁灭,污染,死亡……差不多就是这些吧,作为其中一员,自称渊上的魔物想来觉得这应该是自有分寸且应该在一定程度上感到骄傲的属性,如果提瓦特本身便是个漫长不知结局的故事,那么深渊当之无愧就是其中的常驻反派嘉宾。

而众所周知,反派一般不会是干什么好事情的。

比如说会认真负责且不求回报的帮一些小忙,比如说除了常规工作以外还是个很擅长照顾人的类型,再比如说,心善手巧精通医术什么的……

自称渊上的深渊魔物并不符合其中任何一项,显而易见。

阿娜尔还在昏迷——或者说沉睡?谁知道呢,当气息微弱脸色苍白对外界一切都没反应的时候,很难分辨出这两者到底有什么区别;唯一能确定是她还活着,奄奄一息的活着,他不知道阿娜尔当时在他眼皮子下面逃跑之后经历了什么,目前来看,应该不是什么适合分享的旅行趣事。

说真的,渊上开始并没有把阿娜尔逃跑的行为太过放在心上,一点恰到好处的距离感,一点看似宽容的独处环境,以及少女在孤身一人行动时不得不去面对的各种特殊威胁,再加上稻妻如今眼狩令加锁国令的双重影响之下,渊上有信心在下次见面的时候可以让她更靠近自己几步。

没办法,七国子民对深渊的刻板印象太深刻了,阿娜尔也不例外;可她总要学会谁才是能帮助她的那一个——就像他当时是如何把她真正看在眼中,印在心上的过程一样,当然,就单纯过程来说可能并不如何愉快,少女自己也反复强调那样生出的感情并不纯粹,也并不真实,这个过程是错误的,他的感情也是错误的,虚假的,不该存在的。

——可来自深渊的魔物又没必要在乎这个。

让这颗腐烂黯淡死寂多年的心脏终于尝到重生的滋味已经是不可奢求的奇迹,难道他还要去计较这个过程本身是否尊重了所谓的道德规范,符合理想心理变化的审查标准吗?若要按着这个套路来说,那么深渊的造物在七国的眼里甚至都不该存在。

不过没关系,这世界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他相信阿娜尔在经历过一点小小的挫折和无法抵抗的失败与苦难后,也会能理解他此时的心的。

这个过程需要的不仅是他的时间,也相当考验他的忍耐度。

好在渊上一向很有耐心。

所以那大概过了一两个月左右的时间,不长不短,深渊的魔物一直都只是耐心等候着,继续自己的事情,直到他做好了前往渊下宫的一切准备并亲自前往准备调查这个世界上最古老最隐晦的那一段秘密,然后又因为徘徊在白夜国遗址上的深海龙蜥感到了些意外的头痛,并为此做了些小小的工作——

再然后,就是现在了。

阿娜尔是被龙蜥带走了吗?她在水下呆了多久?是从分离的那一刻开始就被拉入水中还是什么时候?她在那里遭遇了什么又是如何熬过来的……这一切的一切渊上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她的身躯柔软又冰冷,被火元素小心翼翼暖这么久,苍白的嘴唇依然没有染回半点温暖的血色。

首先需要考虑的问题迅速从原本的工作变成了治疗,他没办法自己动手,撕毁契约散出深渊的黑雾还能说是反派应该做的事情,但是趁着掀开人家的衣服检查身上是否有致命的外伤性质可就不一样了,深渊的咏者就算是恶役也应该是优雅尊贵矜持傲慢,而不是什么趁机占便宜耍流氓的不要脸变态。

渊下宫距离最近的位置是海只岛,而因着稻妻的眼狩令带来的一系列影响,海只和稻妻之间大小战争不断,八酝岛本来是个适合隐藏行踪的地方,只是因着长期战乱和爆发的崇神污染,原本的居民也大多搬离去了其他地方,渊上费了些力气才在九条阵屋附近找到了零散的几处人家,一对老夫妻上了年纪不便行走,又不愿离开故土,儿子在幕府当兵,所以在附近邻居大多已经搬走之后,他们依然选择留了下来。

老人家好心肠也好说话,渊上没费多少口舌便说服了他们帮忙照顾怀中的少女,说起来他先前还有些隐秘的担忧,毕竟阿娜尔此时的打扮可不像是什么普通人,绸布裹身长发披散,又是脸色苍白沉沉昏迷的样子,好在那位上了年纪的婆婆并未多问什么,只催促着他把姑娘送进来。

“无需慌张,”老爷子不方便出手帮忙,好声好气地安慰着身边面沉如水的年轻人,“常年在山野生活,家里大多备了常见的草药,解毒和治疗外伤的都有,若是这些不行的话,再多走几步就是幕府军驻扎的九条阵屋,那里的军医医术高明,脾气也还算温和,眼下并非战争时期,叫过来帮个忙也是可以的。”

自称渊上的年轻人简单道了声谢,老头又说了些安慰话,可惜看他紧绷的侧脸和专注注视着房门的冷沉目光,老人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自己说了这么多,旁边这位小哥大抵也是心神不宁,从头到尾都没怎么听进去。

说来也怪,这小哥分明是个斯文俊秀的好模样,只是这一闭嘴一沉脸,眉宇间莫名便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郁气息,乍一看倒是没什么感觉,只是近距离仔细瞧瞧,总觉得有些微妙的渗人。

“在这儿干着急也不是个办法,”老人琢磨了一会没想明白具体原因,只当是对方满心焦急不由得在脸上显露了几分坏脾气,也没怎么认真放在心上,他自顾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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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移了话题,又拍了拍身边年轻人的手臂,温声道:“这里距离九条阵屋也不远,你若是担心就在这儿盯着吧,我去一趟那边,看看有没有哪位军医好心肠愿意过来帮忙看看的。”

这一次,渊上终于转过头来看了一眼矮小瘦弱的老人,然后他点了点头,平静道:“有劳您了……实在是她情况太危险,我不敢离开太久。”

“不客气不客气,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嫌我走得慢就好。”老人没想太多,笑眯眯的回了一声后就向着九条阵屋的方向走去。

幕府军其他的队伍,老人家了解不多,但大将九条裟罗的麾下称得上一句军备精良纪律严明,类似他们这种没来得及离开的上了岁数的平民人家在这种战争时期严格来说称得上一声累赘,所以老两口初始还有些警惕和不安,生怕自己会被强制迁走,好在在那之后非但没有遭到驱逐,后续这段时间里,他们还受到了幕府军的不少照顾。

这段路,老人家也称得上是熟门熟路了。

和海只岛的休战期比想象中的时间还要长一些,事实上战争后期打不起消耗战的从来不是幕府军,九条裟罗绝大部分时间只需稳坐八酝岛便可压制敌军的绝大部分动作,她的性子严谨认真,却也没到死板严苛的地步,没有开战的日常时间里,除了处理各项来自幕府的繁杂事务以外,亲自督促军队训练这种小事她也从未落下过。

老人托人寻找军医的时候她正巧在外面检查军队的训练进度,本来这只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人上了年纪后总会有些大大小小奇奇怪怪的毛病,军队大多都是离家入伍的年轻人,见到这样一对慈爱温和又好脾气的老夫妻难免有些许移情作用,找个军医过去看看平日里也就是记得和大将九条裟罗提前提一句就可以,打个书面报告都用不着,今日也是如此,军医准备了东西,但是因为提起照顾的是救下的陌生人,所以额外多补充了一句。

九条裟罗点点头,神色如常。

“你说的情况我已经解了,照顾老人家自然没什么问题,只是这毕竟是战场附近,难以保证对方是否是来自海只岛或是其他势力的探子间谍。”

军医一怔,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这个问题,不由得带了几分心虚愧色:“抱歉九条大人,是我忽略了……”

“忽略这种细节证明近期战事不多,幕府军占据了绝对的优势,某种意义上是件好事;但是也不可就此太过放松懈怠,类似的情况不可再有下一次,否则便以军规处置。”

她的表情平静,看起来并不打算为此发怒生气或是斥责几句,只是沉思几秒后,九条裟罗便又开口道:“不如这样吧,那两位老人住在这儿,本来于情于理都没什么问题,可若是老人家好心肠,救了一位又救一位,难保未来会不会被人利用,平白生出什么额外的麻烦。”

“我与你们一起去一趟好了。”九条裟罗很快做出了决定,“正好看看那救下来的究竟是什么人,如果真的有什么问题尽早处理也是好的,总不能当着两位老人家的面解决掉。”

这命令听着合情合理令人安心,那老两口在这虽说也算得上是个心灵上的寄托,但一直待下去的确也不是个事;九条大将亲自开口想来就没什么问题了,只是准备东西的并不是那位最喜欢往那边跑的,而另外一位女军医,九条裟罗额外多看了一眼,最后却也没说什么。

老人等在九条阵屋的附近,回头看见军医之外还有九条裟罗亲自一同前往,震惊诧异之色在脸上一闪而逝,很快就被他重新压了回去。

也不是什么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战争持续了这么久,稍稍琢磨琢磨就能明白这位大人物为什么也跟着来的原因,老头琢磨琢磨就把原本准备好介绍情况的话压了回去,安安静静在前面带起了路。

老人的无声配合让九条裟罗稍稍放了心,这毕竟不是眼狩令的执行过程,如非必要她并不希望产生太多的摩擦和矛盾,她琢磨着这一趟结束后应该就可以和这两位商量商量让他们搬走的事情了,此次带着军医前往帮忙,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往小了说只是老两口一次好心救人,区区小事不足挂齿;说大了便是不分轻重,想要一口气扯到军机泄密的级别也不是不行……总归只要稍微润色一下话术和细节,想来成功的几率还是很大的。

九条裟罗心里思考着后续的几种可能和相应的对策,这么一会功夫已经到了老两口居住的地方,原本就只是个人口零散的小村庄,战争开始后更是四处无人,军医匆匆忙忙先过去,九条裟罗落后半步不急不缓,她若有所觉地一抬眼,看见个面容清隽的陌生年轻男人站在房屋旁边,盯着自己的表情很是微妙。

“……”

九条裟罗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依然一言不发。

这种地方,这种时间,这样的表情……可不代表是什么好事情。

她神色如常地站了一会,像是完全没注意到对方撇来的一眼,他要是一直盯着自己反而没什么问题,偏偏在这一眼之后,他便转开了目光,重新盯着那木屋的房门了。

如此一来,九条裟罗倒是有了七八成的把握,确信对方认识自己。

但是,是不是就是间谍,以及是否会对幕府军产生威胁……就目前来看,尚且还有讨论的空间。

九条裟罗沉思一瞬,等了一会不曾等到军医重新出来,当机立断地直接推门而入,果不其然那原本已经转开的目光再次死死盯上自己的后背,那一瞬条件反射生出的紧绷感让久经沙场的九条裟罗着实费了些力气才控制自己的脑袋没有立刻转回去。

还不是时候,也没有合理的证据。

她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房间之中,屋内摆设朴素又简单,军医和那位老妇人守在床边,比起外面那一位等着的,床榻上躺着的倒是个意料之外的漂亮小姑娘,瞧着年纪不大,搭在被子外面的赤\\裸手臂是一种久不见光的苍白纤细,九条裟罗原本对她没什么太大的兴趣,直到她看到了少女紧紧握在手中的一把合起的黑色羽扇。

那把扇子……

九条裟罗目光怔然,下意识靠近了几步。

“这孩子身上没有外伤的痕迹,暂时也没找到中毒的迹象……”军医凑过来温声解释着,“扇子据说是来的时候就一直握在手里的,折腾了许久,怎么也拿不下来。”

“……不奇怪。”年轻的天狗仿佛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已经变得温和了许多,她俯身靠近,指尖刚刚搭上了那羽扇的扇柄,便感觉到一缕熟悉又陌生的柔风始终包裹着对方的手腕,也阻止了她的进一步触碰。

“……您若是有问题,可以直接问我的。”

少女的声音同样虚弱又沙哑,她躺在床上,不知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她看起来如此脆弱,甚至没有抬起手臂的力气,但那双浅青色的眼睛依然坚持望向自己,温声说道:

“但是还请您不要碰我的扇子。”

“啊,”九条裟罗收回手,用一种十分理所当然的表情对她点了点头。

“本应如此,是我唐突了,抱歉。”

第105章

怎么能不说呢

阿娜尔说完这句话后,便好像是又没了力气一样不再说话了,金发的少女脸色苍白神色倦怠,只疲惫地垂着眼仰躺在床榻上,除了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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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扇的手仿佛已经生出了肌肉记忆一般不愿松开,其余一切细节和具体表现都足以证明她此刻的确是十二分的虚弱,没有半分作假。

漩涡的血肉和权能相当程度上填补了龙蜥的大群一直缺少的部分,那样漫长的一段时光啊……可她就像是做了一场漫长又短暂的梦一样,明明在梦中度过了无数个真实的日夜,却又在醒来的的那一刻,恍惚觉得梦中一切不过是瞬息而过。

阿娜尔的意识还是恍惚的,像是一场海啸之后在海面上漂浮四散的雪白浮沫,难以聚拢也难以触摸,最后那点凝聚起来的理性也仅仅只是足够她判断出有人想要拿走她的扇子而已,比起手足无措的老妇人,一旁军医是个反应快的,见九条大将态度转变如此明显,自然是眼疾手快的上前帮忙检查了一下。

好在女孩的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和流血的症状,等她醒来了后扶着喂了些清水下去,稍微有了些力气,也可以慢慢回答几句问题了。

“……有关你个人的事情可以先不着急,可以之后慢慢再问。”九条裟罗站在旁边,低头看着她的时候是难得的好耐心,平静道:“不过你的同伴一直守在门外,先前检查的过程没有让他进来,你现在情况看起来稍微稳定了些,要不要让他进来?”

阿娜尔此时换上了主人家早早准备好的衣服,她有力气坐起来后便一直一言不发,目光似是无意识地流连在九条裟罗头顶佩戴的面具上,九条裟罗眨了眨眼,很干脆地放出了自己的翅膀。

“你是想看这个吗?”

她淡淡问道。

少女轻轻眨了眨眼,目光从天狗漆黑的羽翼上挪到了九条裟罗的脸上,金色的少女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可那双浅青色的眼睛分明为此浮现出了一点柔软的笑意。

于是九条裟罗便点点头,将自己的椅子拉得更近了些,她心里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但更多的是一种计划之外的惊喜——这种惊喜距离扰乱心神的程度还太远了,更多的像是在吃果子的时候,偶尔一口咬到了预期之外的清爽甜美,但足够带给她很长一段时间发自内心的愉快和满足感。

少女在打量过她的翅膀后就转开了目光,只低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手中的羽扇,九条裟罗也没急着等她的回答,少女着实反应了三五秒的时间后才反应过来先前那句话应该是对方在和自己说话,而她也是需要开口发出声音才能真正做出回应的。

“我的……同伴?”

她收回自己分散的思路,思考时的神色怔愣又茫然,像是根本无法理解对方口中的具体含义似的。九条裟罗眼神微动若有所思,抿了抿嘴唇后对着她再次点了点头,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放的更轻了:“难道你不认识吗?”

阿娜尔微微蹙起眉,她转开目光陷入沉思,声音仍然有些沙哑的滞涩感,说出来的句子也是断断续续的:“我记得……我应当在大群之中……在深海的渊下……身边有龙蜥的存在……”

她说的磕磕绊绊,好在每个词都足够清楚也做到了传达关键意思,九条裟罗的眉毛反而越来越紧,她原本的猜测是面前的少女应该与天狗一族牵绊颇深,因为某些不可抵抗的因素落到了外面那个人的手中,又阴差阳错送到了这里找人帮忙治疗——

可听这孩子自己的解释,她又像是先前掉进海里被龙蜥调走,费了不少力气才被救出来的样子。

九条裟罗省略掉那些多余的废话,干脆利落地抱着手臂直接问道:“所以外面那个家伙,你是认识还是不认识?”

“……”

女孩只是仰着头看着她,看起来温驯又无辜,一副完全不懂她在说什么的样子。

九条裟罗:“……”

天领奉行的大将原本搭着手臂的紧绷感忽然就卸去了几分,她垂下眼,目光落在少女手中始终紧握的那把黑色羽扇上,犹豫片刻后,还是主动退让了一步,低声道:“不如这样如何?你告诉我送你羽扇的究竟是族中的哪位大前辈,让那位前辈亲自来一趟为你作保,如此一来我也方便行事,至于你的身份和背后的故事我们可以找个机会慢慢再说,可以么?”

“……不太行呀。”

阿娜尔依然维持着那个仰着头看着九条裟罗的姿势,她这会已经稍微找回了一点对喉咙的掌控权,只是句子说的很慢,一字一顿的,瞧着有种意料之外的认真:“他没和我说过,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您。”

九条裟罗一愣:“不知道?是没告诉他如今的位置还是联络方式,还是什么别的……”

“都没告诉。”阿娜尔乖乖回道,她看着九条裟罗的眼睛,浅青色的眸子里同样浮现出一种微妙的笑意,她的神情看起来是温和的,乖顺的,可却又带着些奇异的戏谑感。

“……他连名字都没有和我说过呢。”

少女没有掩饰自己表情的意思,配合她此时的发言,很难不让人怀疑是不是在耍人开心,随着大将一同前来的军医神色绷紧,战战兢兢地打量着大将的表情,而一旁沉默许久的老妇人双手交握满脸无措,一时间居然也不知道该先劝谁比较合适。

老人家想了想,干脆转身去了厨房准备做些暖身的汤以防万一。

缓慢的脚步声打破了原本僵硬沉默的气氛,却也让某种微妙的严肃气场进一步蔓延扩散——这样的对话,这样的内容,若是换个人来,怕是现在就要翻脸了。

可来的偏偏是九条裟罗。

这位年轻干练实力出色的幕府大将只是静静地看着阿娜尔那双眼睛,她在心里推翻了原本对少女年纪的武断猜测,又额外添加了一些其他的备注,九条裟罗的脑子里掠过无数的想法,脸上的神情依然平静:“很抱歉,您此时所说的话,我无法相信。”

“……有什么不好相信的?”阿娜尔微微笑起来,手指摩挲着羽扇的边缘,温声细语的回答道:“他就是什么也没说呀。”

女孩说着垂下眼,唇角依然带着清浅又无奈的笑。

“礼物也就是随随便便送过来了,一句多余介绍的话都没有呢。”

“那是不可能的。”

九条裟罗脱口而出的反驳并不是下意识地反对,她的声音很冷静,表情也很冷静,这句反对全然是出于她对自己认知的自信和相应的底气,她看了一眼对方手中的羽扇,又看了看少女稍显不解的神色,犹豫片刻后,还是果断开口道:“这并非是天狗会在寻常情况下给出的礼物。”

“在你们之中应当是很珍贵的,对吧。”阿娜尔笑了笑,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继续下去,可九条裟罗看她的反应反而有些意外的一挑眉,再次开口道:“事先声明,我并不是想对您和族中某位前辈的相处氛围表达什么感想,只是您大概还没有理解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天狗的羽扇通常是自己身份的象征,也是最为珍贵的法器……我不知晓送你羽扇的那一位当时究竟说了什么,又是如何解释这把扇子的,但单单是您所说的‘名字也从未提起’,这件事就是不可能的。”

没有介绍羽扇的作用和相关的含义,这件事在九条裟罗的眼中反而是可以成立的。

面前的少女没有神之眼,没有元素力的流动,她虚弱又脆弱,身上的气息比普通的人类还要单薄几分。

若是身为长生种的天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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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她相识,考虑寿命的差异,那位前辈不愿与她多说太多,意图以此无视掉长生种与人类之间的悲伤结局也并非没有可能——

……可不说名字这一点就太奇怪了。

怎么可能不说呢?

年轻的天狗感到无法理解,且莫名其妙。

分明已经摘下身上象征着最强大的力量的象征,同时也是亲手拔下最美丽最轻盈的羽毛,将它们拢在一起,加以最美好的装饰物,将这样的礼物献给某个人的时候,必然是怀着一颗期待着对方可以认真收下的心的。

即使不收下这样的心意,也请收下这样一件足够强大的礼物吧。

收下我的信物,分享我的力量——即使是闲暇的和平之时,在无需动用天狗力量的时光里,我的羽毛也是足够美丽的。

……哪怕对天狗的习性一无所知,总该能理解雄鸟精心挑选羽毛后送出的行为究竟代表了什么吧。

“选择送出这样的礼物,本来就是希望在对方心中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象,”九条裟罗的脸上是一种太过冷静的不解,她反复思考,努力推敲,可即使加上诸多主观客观的理由,她也想象不到为什么那位前辈会给了东西反而不给名字:“那位前辈若是不想让你知道他是谁,为什么还要把天狗的羽扇给你?”

如果真的和面前少女所说一般,只是不知姓名的萍水相逢,那么就算心生情意,也只需要一句轻声感叹就好了,长生种时光漫长,再美好珍贵的故事最后也都只会成为时间缓慢消磨过去的薪柴,何必留下这样的道具?

不告诉名字,其真心本意难道不是希望可以更早,也更加彻底地忘掉自己么?

——在这样的前提下,偏偏送出这样珍贵的礼物……

那究竟是希望记得,还是希望她不记得?

九条裟罗发自内心地无法理解这样矛盾的行为,太奇怪,也实在是莫名其妙,她怎么想怎么觉得是眼前的女孩随口敷衍自己的行为,但考虑到他们这一次也只是初次见面和女孩子特有的毫无理由乱发脾气,少女若是和那位前辈有了矛盾,一时迁怒不愿和自己说太多也是有可能的。

阿娜尔静静听着,神色却是微微怔然。

……是啊。

将军呀,明明看起来自律又克制,平时也是温柔又好心的将军呀……

做到这一步,到底是希望她记住,还是希望她记不住?

他明明应该很明白,这样趁手又漂亮的礼物,哪怕只是出于习惯,再过百年千年也还是会放在她身边的。

……可偏偏他又一句话都没说,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亲口告诉过。

如此一来,倒是弄得她现在想问都找不到合适的人来问了——阿娜尔垂下眼,唇角微微上扬着,无自觉挂在脸上的,是倦怠又懒散的笑。

她手上握着的是个永远无解的谜题。

真正的答案明明称得上近在咫尺,可对于追逐真实的学者来说,她已经再也得不到她心目中那个最为正确的答案。

——因为当名为阿娜尔的少女再次以这个名字在这个时代睁开眼睛,就注定了永远没有人可以回答她的疑问。

“……因为他本身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大概也没藏着什么好心眼吧,”阿娜尔忽然笑起来,用一种软绵绵的调子说道,“毕竟我也是现在听了您的解释才反应过来呢……但是很抱歉,我真的不知道他的名字。”

九条裟罗沉思一瞬,还是不确定:“真的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阿娜尔懒洋洋地答道,“也许您可以帮我问问斋宫?”

九条裟罗若有所思的一挑眉。

她停顿了大概几秒的时间,然后才慢慢答道:“如果您所说的斋宫是我所知道的那位五百年前殉于漆黑灾厄的狐斋宫大人的话……”

少女唇角的弧度淡了几分。

“……抱歉。”她缓缓错开眼神,声音已经恢复了先前的平静:“是我记错了。”

九条裟罗没有立刻回答,她直觉感觉对方那一句疑问其实是发自内心的,可她找不到说服自己的合理证据,事实上,面前的女孩始终在有意无意地避开那位前辈的介绍,这让九条裟罗有些微妙的头疼:“如果您不愿意开口说明那位大前辈的身份,那是否可以告诉我,外面那一位究竟是谁?以及你又是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先前口中提起的海下和龙蜥又是怎么回事?”

……咿呀。

这个问题可比将军叫什么难解释多了。

少女眨了眨眼,她张了张嘴又不得不闭上,脸上写满了犹豫和苦恼。

“我很难和你解释清楚,”她有些迟疑地说着,最后干脆将那把黑色羽扇收入怀中,又大大方方地抬起自己一双细白纤弱的手腕,乖乖仰着头说道:“不如也别弄得那么麻烦了,您干脆些,直接略过盘问的部分,把我抓起来呢?”

许是怕九条裟罗不同意,阿娜尔甚至还很认真的想了想,无比真诚地补充了一句:“也请别太在意合不合适的啦……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现在应该也找不回来什么有用的身份证明和入境凭证,您只是抓个偷渡客,总而言之,问题不大。”

九条裟罗:“……”

九条裟罗:“……?”

第106章

不合适吧

从某种角度来说,面前的少女提出了一个相当不可思议的要求。

在名为稻妻的这片土地上,所有的生灵都直接与间接地与神明签订了忠诚的契约,天狗更是自两千多年前的魔神战争开始便追随在雷神左右,这相当于是一种筹码,一种隐形的约束,换句话说,此刻站在这里的负责人换成其他任何一位能理解眼下情况的,大概都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拐弯抹角的想法子让她如何糊弄过去吧。

……可偏偏来的是九条裟罗。

天狗的骄傲,隐形的担保,以及面前少女身上没有相关证明,一些可大可小的问题……林林总总加起来,在她眼里都没有守卫鸣神的意志来得重要。

换句话说,某位大前辈的信物虽然可以证明很多问题,但如果面前的小姑娘执意不愿吐露真相,那么她考虑问题的前后次序还是要调整回来的。

总不能真的因为一件信物就连自己的职责义务都顾不上了吧。

“您若是直说的话,那么那位前辈的身份相当于会为您提供一个安全证明,可既然您坚持如此,那我也只能这样了。”九条裟罗的脸上并无歉意,只是多花了几秒时间打量少女的目光,见她神色淡淡唇角带笑,相当好脾气地等着自己的下一步安排,却也是难得沉默了几秒,然后彬彬有礼地对她点点头,低声道:“职责所在,还请谅解。”

“不会。”少女听到这儿反而放缓了语调,她看着九条裟罗的眼神甚至有一种年长者特有的温和与包容,这让年轻的天狗本不该有任何反应的心稍稍柔软了几分,在自己职责义务允许的范围内,给了她最大的宽限:“考虑到你目前身份成谜,但是身上一没有神之眼二没有元素力,所以接下来的审讯过程你只需要老老实实照实回答就好,不会有人特意为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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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身体情况摆在这里,我也不会把你关起来,送你回去稻妻城后,你若是有可以联系的对象,我有时间的话,也可以代为帮忙。”

九条裟罗看着少女乖乖点点头的配合样子,也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无论如何,能理解就最好了。

“只是这样的话,外面那一位的身份……”九条裟罗特意停顿了一下,少女眸光流转若有所思,最后却也只是轻描淡写地笑笑,平静道:“您看着办就是。”

*

没办法,阿娜尔现在实在是没什么竞争心和思考的力气,她对于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都没有缕清头绪,但也并不想仔细思考其中的关键部分,她现在只是感觉到疲累,前所未有的疲累,所以对于外界发生的事情,她不关心,也不在乎。

少女按着九条裟罗之前的叮嘱在屋内安静等待着,她在夜晚到来之前等来了一碗招待用的暖汤,一份回叮当作响的锁链镣铐,和亲自前来带她离开的大将九条裟罗的一个看起来稍显微妙复杂的眼神。

你的那位同伴消失了。

她这样说。

阿娜尔哦了一声,恍然大悟状。

那她大概知道把她从龙蜥群里带出来的家伙究竟是谁了……大概知道。毕竟渊下宫是个古老的秘密,海只岛的人现在大概不会再去招惹龙蜥,那么排除掉他们除此之外还会对渊下宫有兴趣也有能力亲身前往的家伙,她好巧不巧地还真就知道一个。

阿娜尔对于现状接受良好,九条裟罗看起来也没有因为一方逃离就干脆一杆子全都打死的打算——就算真的是同伴,放着她不管自己逃之夭夭的行为也足够说明很多问题了。

她把少女带回了九条阵屋,按着规定的流程走了一遍,女孩全程都是高度配合,除了要求带着羽扇这一点让九条裟罗有点担心她会不会一个不顺眼一扇子掀飞那些可怜的普通人以外,也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好在九条裟罗的担心自始至终都只是担心,这名为阿娜尔的少女全程没有展现出任何常见的惶恐惊惧战战兢兢,可她温驯幼兽一般的乖巧反而让那些专门负责盘问间谍和可疑人员露出了相当复杂的表情——

“……寻常人单单是看到这样的画面都会有点反应吧?害怕啊,恐惧啊,虚张声势或者想要和咱们套近乎的家伙也都不在少数,但是她完全没有诶?”

“倒也的确是称得上一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配合到是真的配合……”

“而且她的情绪太稳定了,老实说这种环境她稳定地让我有点害怕……”

“还有就是,在某些问题上她回答问题的方式和思考方向,多多少少会让人有点怀疑——”那名负责人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带着暗示意味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结结巴巴地补充道:“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吧,九条将军?”

比如说什么因为一直住在深海的渊下龙蜥之中,年龄如果是按着现在实际存活时间来计算的话她现在严格来说还没满月……

……不是,这话听起来就很不靠谱啊!

如果说她只是开玩笑的话也是能看出来的,可少女说这话的时候态度诚恳满眼认真,让人下意识信了几秒后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她到底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说真的,如果不是在说冷笑话,那就只能说明这孩子脑子大概有点问题。

单纯排查的各项内容来看,名为阿娜尔的少女只能说是个运气不好的可怜姑娘,须弥教令院出身的学生来稻妻进行学术考察的,本来严格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可稻妻锁国令期间这种外地人想要补签手续太麻烦了,她说自己是个偷渡客,某种意义上也不算是说错。

但对九条裟罗来说,只要不是能证明她是敌人或是间谍一类的就问题不大,现在的安排暂时定为让她在这儿呆一晚上,明天找人送她返回稻妻主城——到时候能想办法补签手续自然最好,若是不行的话……就到时候再说吧。

阿娜尔对这样的安排自然没有任何意见。

九条裟罗在细节上照顾她很多,单独安排了一处位于临海悬崖处的小木屋,说是监管可疑人员,但屋内桌椅床铺都是干干净净毫无异味,除了手腕上象征性地带了锁链,门口安排了两位士兵盯着以外,她并没有感觉到任何应该属于被监管人员的恶劣待遇。

——而且那两位士兵的态度也很客气,完全不像是对待犯人。

大概是因为先前看到了九条裟罗的安排吧,倒也很好理解,阿娜尔并没把这点事情放在心上,和他们简单交谈几句后,女孩便规规矩矩坐回了床上不再说话了,她放空大脑不去思考任何事情,曾经百般抵触的麻烦如今看起来也不过如此,至于不久之后回了稻妻城,是要被杀鸡儆猴还是怎么样,阿娜尔好像也没什么所谓。

所谓惩罚的手段无外乎就那么几种而已,没什么会是更坏的,何况对她来说,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事情还能变得更好。

阿娜尔的心态平和,还有闲情逸致打开窗户稍稍透透气,面对尚且未知的未来,她脸上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平淡看起来便格外突兀,又有些微妙的刺眼。

当夜晚降临,原本闭目养神的少女感到窗外的海风气味隐约有些奇异的变化,原本的风是海水的气味,夹杂几分清爽又纯净的属于草木和山林特有的气息,可此刻风的味道变了,变得浑浊,冰冷,压抑,像是无光的夜晚吸入的空气,率先流入胸腔的不再是令人心仪的清爽,而是某种对未知的恐惧。

少女垂着眼,若有所思地微微抬起头,同一时刻她感觉自己耳畔滑落的长发似乎被什么人轻轻撩起,她睁开眼,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造型诡谲又相当精巧的漆黑手甲。

金色的发丝仍然缠绕在他松弛的指间,深渊的咏火者沉默不语地俯身看着她,那覆盖着面具的面容在夜晚的遮掩中更显模糊,愈发看不清更加细节的神色变化。

阿娜尔看着那漆黑的魔物,心中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对方没开口,她便也没有说话,只是认认真真地将自己的头发从他的手中一点点抽回来,渊上看她如此平淡的反应反而有些微妙的诧异,毕竟就在不久之前,这还是个会因为自己稍稍靠近几步就惊慌失措扭头就跑的小姑娘。

“我还以为你会害怕呢。”自称渊上的魔物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他这句话定位模糊,一语双关,一时间居然也说不清楚到底是指阿娜尔对自己忽然转变的态度,还是她单纯不再害怕被人抓起来这件事,少女若无其事地整理着稍微有点被魔物弄乱的头发,漫不经心地反问道:“你指什么?”

渊上有些惊讶,更多的是好奇,他用几秒时间打量面前的少女,见她始终毫无反应,干脆弯下腰拉近距离,高大的魔物毫不掩饰自己非人的姿态,煞有其事地想要近距离去观察对方的眼睛,声音里也多了几分微妙调笑的意味:“哎呀呀……”

“你不害怕了?”他饶有兴趣地问着,而阿娜尔的脑袋动都没动一下,那双浅青色的眼睛只是随意一抬,眸光依然无波无澜。

她也不说话,轻飘飘地上下扫了一圈面前的魔物,然后又面无表情的转开了视线。

渊上:“……”

不是,你别这样,被这么看一眼该说不说的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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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双眼睛这么看一下了,再多同时掺杂了恶意和暧昧的心思也要烟消云散了,渊上若有所思地重新直起身子看着阿娜尔的头顶,忽然——当真就是忽然,从他认识面前的少女到现在,他忽然就有了一种自己好像也没什么所谓的感觉。

真的假的啊。

自己可是魔物诶,来自深渊的强悍魔物诶?

可以转化为人形的深渊的咏火者,就算不是教团内部的顶尖强者,在神明治理的尘世七国也还是能称得上一句精英人才的,真想对付他寻常神之眼的拥有者都做不到,至少也得找同等级别的长生种还差不多——

虽然还不知道阿娜尔先前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感觉自己的确是被对方发自内心地看轻了实力。

渊上沉默下来。

“……我亲爱的阿娜尔小姐,你能不能稍微尊重一下我的出场呢?”他很诚恳的问道,“我可是特意屏蔽了我们交谈的声音,只要你点个头我就能把你从这里带出去诶?”

“可是我为什么要出去呢?”阿娜尔心平气和地反问他,“我现在不觉得和天狗的将军待在一起有什么危险的,再怎么说也比和深渊的魔物在一起安全得多吧?”

“你这话说的好没良心,”渊上肃然道,“我可是拼了命才把你从龙蜥群里捞回来的诶……!你都不知道当时有多少只虎视眈眈的盯着我,感觉慢一步我的骨头都要被它们一爪子挠出来……简直都要吓死人了!”

阿娜尔:“……”

不知为何,少女的表情忽然变得非常奇怪,非要说起来的话,渊上感觉和他当时抱着她在龙蜥眼皮子下面离开时,那群龙蜥的眼神变化倒是和她此时的神情有些微妙的相似。

阿娜尔:“那我谢谢你?”

渊上:“说真的我感觉这句话我应该回一句不客气都是我应该做的……但我怎么觉得你这话说的讽刺意味那么重呢?”

少女轻描淡写的回道:“也可能不是错觉哦?而且很不好意思,当时的情况你不管我说不定反而更合适一些。”

渊上:“?”

渊上:“你没良心啊?我明明都那么努力地把你从龙蜥堆里救出来了!?”

“那怎么办啊?”阿娜尔叹了口气,她随手抓了抓头发,无奈道:“老实说我真的用不着就是了……说真的,反正这里距离海面也不远了,要不然我现在就顺着窗户跳下去,就算还你先前在渊下宫带我离开的那一次?”

渊上:“……”

渊上吶吶道:“……这个高度掉下去会碎掉的吧。”

“啊,这倒也是个问题,”少女居然真的认真思考了几秒,随即很大方地回答道:“不过这也没办法嘛……毕竟我这么弱,不过你要是觉得有点亏的话,到时候带块骨头回去作纪念品呢?”

第107章

族中过往

渊上维持着那个俯视少女的姿势好一会,对于阿娜尔刚刚的发言,他有惊讶,有不解,也有些奇妙的,居高临下的浅淡遗憾。

……阿娜尔从来都不是个正常的孩子,这一点渊上很清楚。

但是把自己的生死就这样随随便便地挂在嘴边,随意让他拿走一块死后的骨头?

“……这有些过了,娜娜。”渊上的声音带了些嗔怪的意味,他的称呼和语气都太过亲昵,少女眉头一挑,先前的小金毛会因为深渊魔物这样刻意亲近的态度瞬间变得神经绷紧战战兢兢,她不介意和深渊的魔物关系好一些,但更进一步明显就是在挑战她的底线,所以会小心翼翼地努力维持着两人的距离感;

渊上当然有所察觉,可他不觉愧疚,也不觉为难,倒是颇为欢喜少女这样全心全意注意着自己,绞尽脑汁思考如何对待自己下一个动作下一句话的感觉,无论怎么看都是相当糟糕的坏心眼吧?可渊上从不否认,自己格外喜欢这样。

但是现在的阿娜尔不一样了——这样的话,这样的称呼,她听到似乎也就只是听到了,发自心底全然不在意的样子。

渊上有些不满,有些不悦。

但他看着面前的少女,忽然又觉得自己没必要多说什么:从海下离开到现在,她的气息始终都是格外微弱的,纯净又单薄,像是一缕被稀释过后的海风,需要极为努力才能感受到其中海水的存在感——就如此时的少女一般,她很虚弱,是一种生机寡淡的虚弱。

渊上抱着手臂,轻轻叹了口气。

“……我只是想要帮你,娜娜。”

“帮我?”阿娜尔慢条斯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倏然笑开了:“怎么帮,你指把我从龙蜥之中带出来吗?”

渊上啧一声,声音里有种戏剧化的不可思议:“你总不会想一直和他们待在一起吧?那很危险的。”

“比和你在一起还要危险吗,先生?”

“无论如何,我从未想过伤害你,”渊上语气温和,此刻的语气称得上循循善诱:“你仔细想想,我们从相识以来是不是都是我在耐心帮你,自始至终从未有过主动伤害你的明确行动?”

阿娜尔弯着眼睛,微微笑开。

“那对我来说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先生。”她很随意地说道,看起来是当真不在意这样堪称冷情的话脱口而出后对方的态度会变的如何,“我记不住那么多的。”

渊上没再说话了。

他静静地看着少女的脸颊,看着她那双浅青色的眼睛,然后他慢慢地,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她变得不听话了。

漆黑的魔物以一种掺杂了纵容和无奈的心想着,他想,她没那么乖了,也没有那么听话了,是因为之前尚且未知的经历,还是因为她此刻身处九条阵屋,名义上成为了稻妻幕府军的犯人,所以从另一种角度上也相当于是得到了来自天狗的庇护?

找不到理由。

渊上开始感觉头疼。

毕竟他的确不能在这种地方出手——袭击龙蜥和在尘世七执政的领地上擅自出手是彻彻底底的两回事,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如此小心隐藏了气息和身形,避免自己被那位九条大将察觉到深渊魔物的存在。

于是他开始想,如果她不听话了,要怎么办呢?

渊上在巡逻的九条裟罗靠近之前离开了这小木屋,他在附近徘徊,听见海潮声,听见人类暗中行动的声音,知晓海只岛的动作尚未停下,也知道来自幕府军内部同样存在着大大小小的麻烦。

海浪起起伏伏,隐约可见龙蜥的尾巴和淹没在浪潮声中的呜咽鸣叫。

这些,渊上都只是看着,没有任何开口提醒的意思。

……给她一个小小的教训吧。

他想。

让她换个地方放松一下,也可以让她看清她自己挑选的人类同伴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可靠,她当然可以脱离深渊与死亡的威胁,可有些时候,来自人类社会本身的各种潜在规则会让她更加窒息,甚至是寸步难行。

……阿娜尔小姐生活在人类社会的时间太长了,作为见多识广的长生种,作为她唯一立场是深渊的“朋友”,他有这份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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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和责任让她从根本上明白谁才是会真心对她好,永远站在她这一边的。

所以,他没有动。

他只是看着,看着人类之中的尔虞我诈,看着潮水上涨,没过岸边的礁石,没过驻扎巡逻时留存的木桩,龙蜥的尾巴卷起小小的漩涡,对着岸上一无所知的人类发出悠长的鸣吼声。

***

当第一声龙蜥的长吟与海浪声一起融入风中,岸上的少女便随之睁开了眼睛。

与此同时,有人轻轻敲了敲她房屋的门,九条裟罗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温声叮嘱道:“准备一下吧,今天要送你去稻妻城了。”

阿娜尔轻轻挑了下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方向。

大概去不了呢。

窗外的海浪声始终未曾停歇,已经超过了只有水族才能听到的范围,到了所有人类都能察觉到的程度,少女一言不发走出门外,任由士兵们在她手腕上带上锁链,九条裟罗微微皱了皱眉,却也并没有开口阻止。

“……要快一些。”她只是这么说。

阿娜尔不难理解她的意思,海下的异动让小范围的士兵陷入了难以控制的慌乱之中,龙蜥不曾上岸,只是无规则搅乱的海水足以让习惯了规则变化的人类士兵惊慌失措,更别提还有小股来自海只岛的反复刺探令人烦不胜烦,九条裟罗看起来很想亲自负责这一次的押送回城,可突发事件实在是太多,彻底绊住了这位年轻将军的脚步。

阿娜尔眨了眨眼,她的表情还有些状况之外的好奇,少女像是不曾注意到那些即将到来的危险,她只是很专注很认真的看着面前年轻的天狗,看她站在那里,神色镇定,不动如山,从容自若指挥着部队,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一系列的工作。

九条裟罗无意识转过头,正准备继续吩咐身边这位特殊的犯人时,便对上了这样一双微微含笑的眼睛。

有满足,有欢喜,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年轻的天狗倏然怔住,一时间有些少见的不知所措。

“……我是真的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少女慢慢开口,与此同时却也向后退了一步,她的唇角上扬,勾起稍显无奈却又太过温和的笑意,又轻声说道:“……说起来,我也不知道斋宫有没有留下我的东西呢。”

九条裟罗抿着嘴唇,目光却只是落在少女的脚下。

本就是临海悬崖处的小屋,本意是为了阻止犯人逃跑,此时却让九条裟罗的心里反射性咯噔一声。

她距离崖边已经很近了——近到只需要向后轻轻一步,下一秒就会粉身碎骨的程度。

“其实我不该来的。”

她说,声音听上去软软的,像是浑然不觉自己此刻的位置和立场。

“给天狗将军添了些不必要的麻烦,对不起呀。”

“但我又的确很想看看雷神麾下天狗的将军现在是什么样子……哪怕不是他也行。”

毕竟是同一位神明选中的部将,同在八酝岛,同为天狗的将军,至少——至少应该也有那么一点点的细节,是可以让她感到几分熟悉,几分怀念的吧?

九条裟罗喉咙一紧,下意识抬高声音急切问道:“你手中的羽扇……那位前辈到底是——”

“不是都说了吗,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但如果有机会的话,还请帮我和斋宫的继承人问好。”

少女轻轻笑了笑,然后她便抬起手臂,毫不犹豫地……向后倒了下去。

剎那间,崖下响起群兽集聚的呼啸,卷起的漩涡瞬间吞没了一切——天狗的速度那样快也没能抓住一缕少女飞扬的金发,而那柄漆黑的羽扇与她一同落下,风追随在她的身边,甚至不曾阻隔她坠落的速度。

她跳下去的姿态是那样的利落又坦然,快得九条裟罗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崖下就只剩下了雪白的浪花。

九条裟罗怔怔看着崖下的浪花和雪白的浮沫,没有任何坠落的痕迹,没有任何扩散的血迹,像是从她面前坠崖的少女不过是一场太过真实的幻境——她的大脑缓慢地开始思考,并停留在少女先前那句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的提醒。

天狗效忠雷神已久,可若是这位大前辈存在的时间不是现在,而是过去的话,那么拥有此等妖力水平的大妖怪,又是身为驻守八酝岛的天狗将军……她还真就知道那么一位。

……可那不是两千多年前的事情了吗?

她愣愣想着。

如果这神秘出现的女孩手中羽扇真的是来自那一位的赠予,那她到底是——

九条裟罗罕见地愣了半天,直至巡逻的士兵上来告诉她诡异上涨的海水已经退潮,原本徘徊不散的深海异兽也都全都散去,年轻的天狗表情变得愈发复杂起来。

某位大前辈的遗物,深海龙蜥的变化,以及某位身份成谜的金色少女……她大概知道自己可以去哪里找一个答案。

*

可真当九条裟罗寻了个机会询问了鸣神大社的现任宫司,那位却只是神色古怪的瞥了一眼书架的一角,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

九条裟罗循着八重神子视线的方向一同看了一眼,只看见一颗硕大圆润色泽极好的深海真珠,它的来历究竟是什么,包括现任宫司在内也说不清楚;只知道它一直都在这里,始终没有被拿走。

年轻的天狗将军这一次沉默了好一会,她想起族中一些似是而非的奇异传言,轻声道:“……所以我这是遇到了地脉异常?”

换言之,她见鬼了?

“谁知道呢?反正这的确是个万能的理由,只看九条大人愿不愿意这么信就是了。”

八重神子似笑非笑,显然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的意思。

“何况是不是的,很重要吗?总归这么多年,天狗一族负责八酝岛的时候的确从来都没出过差错嘛。”

九条裟罗点了点头,只是表情看起来并没有多放松的样子。

“还有什么问题?”八重神子的心情此刻也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只是宫司大人难得主动追问下去也不好无视,九条裟罗只是沉思一瞬后,便果断开口道:“除了‘地脉异常’的问题之外,还有一件事情没有解决。”

金发少女的同伴,以及当时在崖下搜寻残留痕迹时若有似无的魔物气息。

八重神子一挑眉:“所以你当时就派人下去找了?”

“找了。”九条裟罗点点头,平静道:“什么也没有——首先那个高度跳下去理论上不会是完好无损的,只是附近的礁石和沙地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血迹和织物的残留痕迹,其次,的确察觉到了相当明显的魔物气息。”

本该是完全不容细想的情况,可九条裟罗神色淡定,看起来并不意外的样子。

“魔物啊……”八重神子有些头疼地抖了抖耳朵,无奈道:“这个我还真的没什么法子能解决呢……八酝岛的情况特殊,海只那边胡闹一通,鸣神大社的巫女现在也不好过去……”她眼波流转,忽然对着九条裟罗嫣然一笑:“不然你也试试写信扔进海里,碰碰运气看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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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什么人愿意上来帮你?”

九条裟罗从容不迫地点了点头,结果开口就是终止了话题:“……尚且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我先告辞了,宫司大人。”

眼下,勉强算是解决了其中一个疑问。

天狗的历史并非以文字的形式代代相传,力量和习性刻印于本能,更多的则是来自族中前辈的教导和指引,九条裟罗自幼在人类之间长大,对于族中的过往,解的并不是很多。

好在人类喜欢记录历史,并将他们编撰成书,她从中知道一些,又从山野间的前辈同族口中解了一些,拼拼凑凑,挑挑拣拣,自己又模模糊糊地猜到了一些。

比如说千年前某位陨落于八酝岛的大将便让年幼的天狗无比向往,哪怕只是寥寥数语,也不难想象那一位曾经是何等令人仰慕的存在;

比如说那一年的三川花祭,群妖齐聚,百鬼夜行,诸多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人物肆意享受着祭典,就连天狗的将军也曾亲自拿起烹调用的道具——

妖怪的时间太过漫长,长到千年也不过只是一瞬,长到明明已经是那么久之前的事情,在他们口中仿佛也只是昨天。

对于这段族中前辈的过往,九条裟罗不做任何评价。

但如果某些来自未知之地的漆黑魔物试图以此作为切入点干扰稻妻的和平,打扰八酝岛如今好不容易得来的平衡与平静的话……

就算龙蜥不动手,她也会的。

第108章

不可名状

——我没有想要伤害她。

这本该只是个小小的教训,一次足以让她记忆深刻的体验,渊上不否认自己有些相当糟糕的恶趣味,也许是因为自深渊而来的魔物似乎对这世间一切始终抱持某种高高在上的傲慢心理,他认为自己的实力不强却也绝对不算是弱小,可以处理除去七神和其眷属之外绝大部分的问题,区区一位人类少女的思想认知和对未来的选择,自然也不在话下。

我想看她彷徨,恐惧,惶惶不安,我想看她不得不离开人类的族群一步一步退离她熟悉的社会结构,我想看她可以去触碰自己真心喜爱的东西,我想看她无拘无束肆意狂欢,和自己一同坠入无光的深渊——

……我只是想她到我身边来。

说不好是愤怒,亦或是某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迁怒,深渊的魔物在那崖下反复搜寻许久却连一点残留的血腥味也没找到,海浪和漩涡吞没了少女的一切,他几乎没有怎么认真思考过,就再一次来到了龙蜥群聚的渊下宫。

这一次的龙蜥明显要警惕许多,但只是警惕,而不是直接冲上来攻击,它们盘踞在同一处,在崩毁破败的旧宫残垣挖出直通向下的穴窟,又将苍白的骸骨和嶙峋奇异的珊瑚礁堆砌在坚硬冰冷的洞穴入口,那位生着细长龙瞳的巫女也同样站在那里好像正在等待着什么。

在渊上踏前一步之前,名为阿只的巫女先一步转过头,直勾勾地看着站在不远处的漆黑魔物。

“……你居然又来了?”

她的语气不像是惊讶,非要说的话,更像是早就知道他可能会来,同时却也在全心全力地试图拒绝这个可能,以至于当本尊居然真的出现后,声音里的嫌弃反而听起来更多一些。

“我不能来?”渊上难得没了乱开玩笑胡乱闲扯的心情,他看着龙蜥,看着巫女,黑雾凝聚脚下,很干脆地直接问出了那个他先前忽略了很久的问题:“你们之前抓那孩子到这里来是做什么?”

“……‘那孩子’?”阿只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古怪,她停顿了几秒后,才若有所思地轻轻哦了一声:“啊,是因为看起来的确就只是个普通人类女孩子的样子吧?这也难怪。”

真有意思。

这话说的好像比起自己,她和阿娜尔的关系要更亲密似的。

渊上忽然很想笑,但当龙蜥转头看着他的时候,漆黑的魔物很快就发现自己笑不出来了——

他熟悉所谓的神明的力量,正统的力量,这个范围通常来讲是指代尘世七神,因为魔神战争之后,这片土地上所有的战败者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下最后的七神可以自如的行走在这世间的土地上。

当然,这话说起来像是废话,有些所谓的常识对于深渊的造物来说他们可能会比普通人类还要坚定不移地相信,渊上不否认自己也是其中之一,提瓦特的神明理应只有七位正统,这是常识,是和日升月落一般绝对不会更改的属于提瓦特绝对不会变化的东西——

可是,此时此刻,他看着渊下的巫女身后那漆黑无光的洞窟,忽然就说不出话来了。

他感觉到身侧潮湿的空气正在流动,汇聚,犹如深海之下的漩涡缓慢卷起,流风卷动女人的衣袍和来自深渊的诅咒,分解,同化,融合,最终成为一体,注入漩涡的核心。

海下无人知晓的汹涌呼啸席卷过渊下旧宫的高处,像是一缕风,一双手,卷动潮汐,带起流水的波动引其走入相应的规律之中,将狂呼的海啸化作指缝流淌的涓涓细流,来自脚下的震颤和本能上的压迫感告诉渊上这一切都绝非幻觉,这就是漩涡魔神的权柄,即使是并不属于如今尘世七执政的力量,却也同样是毋庸置疑的魔神之力。

……可是,奥赛尔就算先前顺着撕开的封印跑出来了,可当时璃月七星坠下群玉阁已经成功镇压了古老的漩涡魔神,祂不应该还在璃月的孤云阁,被岩神的岩枪镇压在原来的位置吗?

渊上下意识地想要去寻找奥赛尔的位置,那样强大的存在,那样恐怖的力量他不可能会忽略掉的才对……可当他努力去感受潮湿的空气中元素力的流动方向,却悚然发现:那并非来于某一处,而是来自在此齐聚的庞大群体。

这力量来自这里,来自龙蜥之中。

无数龙蜥齐聚此处,他们姿态各异,位置不同,可当他们一同看向某个位置的时候眼神却是令人惊颤的整齐和同化,它们保留着自身独立的个体,可当他们齐聚于此,却又瞬间抛弃了个体的差异,无声无息融入了某个庞大而包容的大群之中。

它在看着他。

她在看着他。

……他们,都在看着他。

用一样的眼神,一样的姿态,一样的神情,一样的眨眼和呼吸的频率……看着他。

……

来自深渊的魔物倏然僵住不动了。

那一刻的渊上骨髓寒战,呼吸浅淡,当愤怒带来的温度缓慢推去后,他终于感觉到了自求生本能的最深处的尖叫,以及那始终未曾停下的,向他的大脑传递来的最深刻的恐惧与不安。

要逃。

无论如何,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逃离这里——

他想要做一个隐秘的深呼吸缓和一下自己太过紧张的情绪,深渊的隧道随时都可以开启,就算是这样的龙蜥想来也不会贸贸然追杀入堪比剧毒沼泽的深渊之地,当第一缕空气吸入肺腔,渊上却敏锐察觉到了其中似乎掺杂了一点新鲜的血腥味。

那血腥味并非某种恐惧之下恍惚生出的太过真实的幻觉,巫女终于扬起微笑,龙蜥盘踞在那早早准备好的骸骨与珊瑚堆砌的洞口处,再也不去理会漆黑的入侵者,耐心等待着下方传来的血腥味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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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変浓。

深渊的魔物泡在这样浓郁的血腥气中甚至开始感觉到头昏脑涨,隐隐作呕。

他感觉自己忽然无路可退,血的气味渐渐压过了海水腥咸潮湿的味道,像是那无光的深处并非龙蜥的栖息地,而是战场,是地狱,是一切绝望的开端,猩红的血水缓慢上涨,逐渐填满无光的潮窟,在渊上悚然而僵硬的注视中,那妖异的红色终于满溢而出。

究竟要多少的死亡,多少的尸骨,多少的恐惧……才能做到字面意义上的“填满”?

渊上得不出那个答案,他想自己大概也不需要那个答案。

第一缕溢出的血水流淌过骸骨和珊瑚礁时,渊下的龙蜥连呼吸的频率也开始同调。

先是第一缕轻轻颤动流出边缘的血水,随即水波震颤的幅度越来越带,有什么东西,什么活着的东西在血池的中间流动,渊上想要离开,却又莫名其妙无法移动他的手脚打开深渊的隧道,他带着某种恐惧,仿佛被诅咒一般,专注而着魔地注视着那血池的深处。

一只苍白纤细的手率先离开水下,搭在了一处凸起的骸骨上。

随即显露的是金色,再熟悉不过的金色,渊下的龙女自血池中缓慢起身,当她抬起头时,便也跟着露出一双浅青色的龙瞳。

……渊上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她身上的气息是那样的熟悉又陌生,她像是漩涡的中心,大群气息的最浓郁处,血水顺着她湿漉的长发滴落,又循着苍白的肌肤一路滚落,印象中名为阿娜尔的少女此时正站在血池的中央,像是刚刚降生的幼儿,神色仍是空白而懵懂的样子。

“……娜娜。”

渊上的理智尚未反应过来的那一刻,他已经听见自己轻得不能再轻的唤名声。

他还无法理解情况,却先一步认出了她是谁。

少女抱着自己的手臂,周身上下还残留着“母体”孕育时那尚未流尽的血,她若有所觉地循着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目光对视的那一刻她忽然笑开,声音里有种渊上再熟悉不过的,漫不经心的轻松愉悦。

“你居然还真的追过来了呀?”

……当然熟悉了。

就在不久之前,会用这种语气说话的还是他嘛。

阿娜尔随口说了一句,扶着珊瑚礁想要离开血池,一旁沉默许久的阿只已经先一步快步跑了过来,将早早准备好的外袍披在了她的身上,她的头发还是湿漉漉地贴在身上的样子,太过单薄的衣袍也并不多么宽松方便,可少女看起来却是浑不在意的样子——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当亲眼目睹渊下的龙女在血池中起身,再多旖旎暧昧的想法也都要被未知的恐惧冲刷的干干净净了。

渊上想要一个解释,于是他也开口,故作若无其事,当做面前的少女还是他最熟悉的那一个:“怎么回事?我以为你已经……”

“……哎呀。”

阿娜尔依然在微笑,她在龙蜥群中,以人类的姿态欣然微笑,除了那双眼睛,她看起来依然是自己曾无比欣赏喜爱的柔弱美好的少女姿态……可渊上看着那宛如舞台面具一样完美无缺毫无变化的微笑带在她的脸上,只觉得某种陌生且深沉的冰冷恐怖,正在缓慢吞噬自己的理性和所剩无多的清醒。

“答案很重要吗?”少女微笑着,带着某种傲慢的然,冰冷的慈悲,无比耐心地问道:“去试图理解那些你注定无法理解的问题,可能会彻底摧毁你对过往的一切认知……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这下子,就像是先前的渊上在渊下宫第一眼看到她的样子了。

魔物从面前的身影上找回一点熟悉的感觉——她仿佛还是自己知晓的那个阿娜尔,只是未知衍生恐惧,而她回答的似是而非,却也正在扩大这份未知带来的不安。

魔神的力量,龙蜥的环绕,未知的谜题,死而复生的少女——

渊上瞬间清楚,此时他们彼此之间的立场已然对换,他早已没有那个可以要她开口解释的资格。

过往然的一切在心中倏然蒙上了扭曲怪诞的阴影迷雾,他下意识开始思索过去认识的阿娜尔真的就是自己想象中的,或是自以为的那个人类女孩吗?

他忽然不敢贸然猜测任何一种可能,无论是与不是,背后的内容都不容许他更仔细的思考,这种模糊的未知让他变得前所未有的谨慎,他只能竭力镇定地看着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他想,他不确定了。

“我只是……不理解。”

“啊,不理解。”阿娜尔用极为轻柔和缓的语调慢慢重复了一遍,下一秒,魔神级别的力量宛如海洋的潮汐,潮涨潮落之间便是力量的强弱变化,不知是配合理解还是显现力量,少女身上的气息被逐渐淡化,稀释,她的瞳孔像是猫一样扩散张开,直至身上的气息稀薄寡淡堪堪可比最虚弱的普通人类时,她的眼眸再度“恢复如常”,笑容也变得温顺又无辜。

“这样呢?”

少女放缓语速,无比体贴地问道,“这样,能理解了吗?”

……不。

当然不了。

无法理解的事情越来越多,而无知堆砌而来的恐惧也让渊上开始愈发迷茫无措——他甚至连逃跑的念头都生不出来了,他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此刻的态度是何等谦卑,举手投足见都是发自内心地顺从,阿娜尔只是弯着眼睛,微微笑开。

“理解不了也没关系的——”

“这很正常呀,先生……您无法理解的事情那么多,这世界上的秘密那么多,您若是理解不了,那又不是什么错误。”

少女的声音宛如沙滩上只能轻轻浸没脚踝的海潮,反复洗刷时都是最轻柔的力量,当她摊开双手站在面前微微笑着时候,他大抵是在这样的地方站的太久了,因为先前亲眼目睹少女坠崖时的愤怒和疼痛也太清晰了,孤立无援的读经士被血腥味泡的头昏脑涨,无数复杂的信息已经挤爆了他的大脑,无处可逃,无路可退,很难不顺着她的声音的指引,毫不犹豫的带着最后清醒的意志逃避去某个安全的角落处。

阿娜尔的眼睛带着最温和的笑意,她缓慢地,温柔的,再耐心不过地开口说道:“您若是害怕的话,也完全可以用最初的‘阿娜尔’来理解现在的我呀?——我同您保证,那也是真实的,鲜活的,真真正正存在过的‘阿娜尔’,至少在那一段相处的时间里,我不曾欺瞒您的认知。”

“请您放松,‘客人’。”

渊下的龙女慢慢抬起手,冲着深渊的魔物张开掌心,语调温柔地近乎蛊惑。

“……现在舒服些了吗?能适应情况了吗?啊……无需去理解的,那对您的脑子没有任何的好处。”

“好极了,您看起来很擅长配合。”

“——那么现在,我们可以聊聊您来到白夜国的渊下旧宫,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啦。”

第109章

日月前事

阿娜尔没用多少功夫就从对方口中拿到了答案,也许也是因为在更早之前他就已经漫不经心地同她透露过只言词组的细节,如今也不过就只是润色一下了具体细节,补充了一下先前没说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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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要了解白夜国的历史,具体一点来说的话,是一本书,或是一份记录。

阿娜尔看起来并不如何在意的样子。

“你想要白夜国自己的历史,还是白夜国曾经有机会记录的历史?”

阿娜尔话音刚落,渊上看起来似乎是想要说点什么又生生停了下来,然而少女唇角笑意渐浓,她忽然拢着凌乱单薄的衣袍顺势依着靠在她身边的一只龙蜥屈膝而坐,很是随意的说道:“这可真有意思,就连海只岛的自己人都已经开始把白夜国的历史和自身起源当做了老掉牙的无聊传说,你居然还费尽力气跑过来亲自找,你们深渊教团究竟想干嘛?”

渊上自然是不可能痛快告诉她的。

阿娜尔倒也不太在意,她看着面前的魔物,忽然就由这副被诅咒般的漆黑魔物姿态连带着唤醒了一些更早之前的记忆……她最初和渊上相遇结伴的原因,似乎正好是因为他们都要前往蒙德的龙脊雪山。

如今渊上又来了。

为了白夜国的某段记录,不惜代价也要来到了这早已被遗忘舍弃的苍白旧地之上。

渊上不是狂热忠诚的献祭派,他所作所为更多是发自内心所想,若是无视深渊的立场和某些行为的话,称呼他为学者也并不为过;而一位学者想要调查一件事情却因为某些客观主观的原因被迫停止了研究,他选择下一个地方通常不是代表了更换了自己的研究课题,而是因为双方本身便存在着某种共性。

——这样联想一下的话,某种意义上芬德尼尔和白夜国的处境看起来当真是非常相似啊,不是么?

都是魔神战争甚至是更早之前建立的人类文明,都是与天空岛有着若有若无的关系,都是在毫无预兆和提醒的情况下突然遭遇灭国级别的危机,不曾为后代留下太多的文明痕迹和明确的历史记录,只是芬德尼尔亡于天空长钉坠落的那一瞬,再无半点喘息的余地;而昔日渊下的遗民则是靠着蛇神奥罗巴斯托起海只的群岛,即使如此,蛇神也同样因为触及到了某个更古老的秘密,而被迫设计自己死于稻妻雷神之手。

啊……稍等。

深渊教团究竟想要做什么,这个问题好像也不是完全不是没有头绪呢。

如果没记错的话,被雪山的寒风埋葬在冰雪之下的机器,和如今徘徊在渊下宫遗址上的许多型号都是一致的。

须弥教令院非常熟悉的东西,被尊敬的称呼为荼诃机器的东西,出现在了雪山,白夜国,也许还会出现在其他更加古老的文明遗迹的附近……而面前来自深渊教团的魔物,啧明确表明自己就是为了某本历史书来的。

阿娜尔倏地眯起眼睛。

“事先说明,这只是一个猜想。”少女扬起嘴角,用在自然不过的语气问道:“如今的深渊教团,该不会是荼诃人……也就是坎瑞亚人的后续造物吧?”

渊上原本已经准备好的解释瞬间僵在了喉咙里。

可面前的少女仿佛浑然不觉,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从芬德尼尔到白夜国……再加上一个坎瑞亚的话,好像很多问题也就全都说得通了啊……

假设——我是说假设,假设曾经的坎瑞亚立场与这些被天空毁灭的旧国相似,都是因为触犯了某种禁忌而被强制执行了毁灭的指令,那么深渊教团会看尘世诸国不顺眼,你费尽力气也要得知那些旧国灭国的理由,想要魔神战争更早之前的历史,也就都有原因了。”

“深渊教团想要毁灭尘世执政建立的秩序,某种意义上其实是想要摧毁天空岛自魔神战争开始便有意建立的秩序体系……至于你为什么这么想要白夜国的那本书,立场互换一下也很好理解,总归是需要一个正统的理由不是么?”

就像是龙蜥眼中,渊下之民和他们信仰的诸神才是毋庸置疑的入侵者,但是数千年的时间积累变化,哪怕它们的血肉基因之中仍然牢牢记得远古的仇恨和先祖的愤怒,可深海龙蜥哪怕浮出水面行走于尘世的土地上,它们也都只能是世人眼中未被驯化调服的元素生命和生于蛮荒的古老魔兽。

……渊上不再说话了。

他沉默着,只是此时的这份沉默比起先前出于谨慎的原因,更多是掺杂了无措和慌张的恐惧感,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想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他绞尽脑汁思考和复盘先前的经历,总觉得先前就算说了些不合时宜的话也不至于被一下子推测出这么多——想来想去,自己好像也就沉默了几秒吧?

然后呢?然后就这么一会没说话的功夫,自家老底的都被彻底扒出来了!?

“别慌张。”罪魁祸首若无其事,又说了一句让他瞬间大脑空白的话:“你是想看日月前事吧?白夜国灭国的原因和芬德尼尔不太一样,但是蛇神奥罗巴斯的死因倒是能找到几分相似之处的。”

渊上打了个寒噤,带着某种怯意,某种连他自己也压不住的敬畏感,小小声地嗯了一声。

蛇神的死因就连深渊教团也只是勉强梳理出来一些线索,拼拼凑凑提出了这种可能性……怎么在她这里好像什么都知道!?

“不要在意那点小事嘛,”阿娜尔笑眯眯的摆摆手,“日月前事的确记录了一些东西,但是我劝你还是不要去碰比较好?”

阿只站在一旁,忽然想起了一点什么事情似的,温声问道:“您当年出去一趟,过了很久才回来……就是因为那本书吗?”

阿娜尔没否认。

渊上听得懵懵懂懂,却也大概能从蛇神后期的经历大致推测出一个不那么美好的答案:“……是发生了什么吗?”

少女摇了摇头。

“……不,”她轻飘飘地回答,“严格来说,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才对。”

没有启示,没有诅咒,没有倏然降临的天理,曾几何时,渊下的龙女亲手翻开了渊下宫的每一片石板,她最后拿起从【鸽子衔枝之年】开始记录的历史石板,并因此明白了天理费尽力气也要抹除历史和旧时代的人类文明的理由……

她没觉得无法理解,不可思议,历史由胜利者书写,既然提瓦特的诸神在某些地方展现出和人类的高度相似性,那么抹杀自己到来之前的原世界的记录和自己的上位史,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所以,阿娜尔选择安静的等待着,等待一个结局,等待一个后续,她不惧怕死亡,不在乎毁灭,她只是想要一个答案而已——可她等了很久,最后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当然,她用了些特殊的方法测试这并非自己的认知错误……可无论她如何尝试,再度醒来后等待她的依然是一片死寂的平静。

——是的,“什么也没有发生”。

像是根本没注意到她似的。

——像是连魔神奥罗巴斯偶然一次的冒犯都能立刻发现的天理,从未察觉到她的存在似的。

阿娜尔已经不会再去质疑自己存在的本意,那没什么作用,只是徒劳的浪费时间,她只是心平气和地提出了另一个假设:假设,提瓦特的历史并不是只能地脉客观留存,除此之外还能被某种存在主观书写记录的呢?

那么这位负责记录历史的存在大概率无法完整阅读地脉的全部记录,而当祂抹杀了类似白夜国一类记录古早历史的人类文明后,现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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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录存盘也不曾带上渊下宫的痕迹……白夜国被从“正确的历史”上面抹除了,而在那之后才在渊下的旧宫诞生繁衍的另一只深海龙蜥之群,自然也就没能留下任何正式的存在。

而这个所谓的正确的历史,为了方便记录理解,阿娜尔选择暂时代入“世界树”这个概念。

假设世界树是从魔神战争开始在提瓦特的土地上生根发芽舒展生长,那么渊下这一脉便犹如树的种子落地之前便已经漂浮在水上的无根之萍,他们客观存在着,却也不曾正式存在于这个世界,被世界的“正确”所承认接纳。

无所谓。

没关系。

就像是她现在活着的姿态有多么正常似的。

“说真的,你们深渊教团究竟是什么,又想做什么,这些严格来说和我都没有关系。”少女微笑着开口,声音无比轻柔,“但既然您来都来了……不妨也顺便帮我一个小小的忙?”

渊上如临大敌,本就绷紧的神经在理智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只能勉强挤出来最后一点清醒支撑他完成这段完全超出掌控之外的对话。

“别太紧张,先生;日月前事的记录放在我手中反而没什么问题,但是是否现在就要交给深渊教团我还不太确定,”阿娜尔笑眯眯的,看起来倒是和最初印象中那乖巧温顺的少女没有任何区别,“如果我的假设没有出错,说不定未来某一天我们真的可以短暂地达成同盟的关系。”

“您此时看到的渊下龙蜥严格来说只是异化的分支,毕竟要舍弃自我归于大群,这样的想法并不是每一只龙蜥都会坦然接受的,”阿娜尔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转而提起了让渊上压力不那么重的另一个话题,“简单来说,我们本来应该是‘早该被抛弃的一部分’。”

“——所以,我需要找到一些可以联系其他龙蜥的方式途径,当然也可以顺便进行一些其他的调查,有可能的话也不是不能和你们分享一下……我这样的理由想您应该不会拒绝?毕竟这份调查对你们来说应当也有些好处,至少相对而言应该比直接接触日月前事这样的东西安全多了。”

阿娜尔单手托腮,轻描淡写的补充了一句:“我只需要深渊帮忙‘开个门’就行了……您做得到吧?我想您是做得到的,毕竟也不只是一次了,想来也是很顺手的。”

渊上悻悻道:“给我拒绝的余地了吗?”

“没有。”

阿娜尔笑眯眯的说道。

“白夜国的渊下宫,蒙德雪山的芬德尼尔,嗯……除此之外肯定还有些地方是存在魔神战争之前的人类文明遗迹的吧?我倒是解不多,不知道你们深渊教团有没有什么头绪?”

渊上看着她,试图从少女的脸上找回一点熟悉的感觉,可她依然只是笑着,笑得无谓又散漫,笑得渊上那颗心始终小心翼翼地提着,他有些受不住这样无时无刻都要警惕着什么的徒劳紧张感——他现在做什么努力都是无用功了,可生物可悲的求生本能还是会在他试图放弃挣扎的前一秒,从他早已疲惫不堪的脑袋里挤出来一点思考的力气。

……他再继续待下去,要么是彻底崩溃,要么就是理性崩毁,完全成为对方的掌中之物。

“……璃月,璃月的层岩巨渊之下,教团在那里也有些特殊的研究,”渊上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语气低声回答道,“那里也是岩龙蜥常见的聚居地,我不知道深海龙蜥和岩龙蜥之间是否能交流,若是你同意我的建议,我可以帮忙。”

“哦,那就拜托了。”阿娜尔拍了拍身侧几只年轻的龙蜥,微笑着示意道:“这几只小家伙相对脾气开朗些,有他们先去,我比较放心。”

渊上有些诧异,也有些意想不到的无措:“……你自己不去?”

“我当然不去。”

少女摇摇头,无比坦然地反驳道:“我还有论文没写呢,我为什么要去。”

渊上:“……”

渊上:“…………?”

不是。

等会……?

忽然在这种地方展现出和以前一模一样的感觉吗!???

深渊的魔物忽然陷入了某种不可名状的绝望之中。

他恍恍惚惚,魂不守舍,几只深海龙蜥来到他的面前有一搭没一搭的晃着尾巴,他在打开通道之前,几乎是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阿娜尔,少女单手托腮笑眯眯的对他摆摆手,也许是精神绷紧了太久,也许是对方最后一句话忽然让他找回了一点太过真实的错位幻觉,像是龙蜥不曾存在,满溢而出的血池不曾存在,女孩依然会在他旁边絮絮叨叨抱怨着论文的课题和实际的研究项目完全对不上……以至于渊上在前往层岩巨渊的过程中,他可怜的大脑还在清醒和混沌之间拼命挣扎。

好在,渊上的愣神并未持续太久。

那些与他同往的深海龙蜥几乎是到了地方就没了影子,层岩巨渊不缺地下水泽,这些地方同样也是深海水族最为偏爱的地方,就是不知道他们在深海下面呆的时间太久还是什么原因,总而言之,等到渊上察觉到哪里不对的时候,深海龙蜥已经暴力驱逐了不少在水泽边徘徊的人类,并毫不客气地占据了地盘。

岸上更高处也有不少好奇的岩龙蜥渐渐聚集过来,这些同样对人类好感度不高的岩系元素生命并没有贸然就去靠近这些陌生的同族,祂们只是无比好奇的观察着他们的行动,兴致勃勃的讨论起来。

……他们甚至会用尾巴卷起来史莱姆往试图反抗的人堆里砸诶!

几只小龙蜥观察了一会后,对陌生的水下同族的部分语言无法理解,选择跑去询问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岩龙王。

老祖对人类厌恶至极,好在对族中小辈始终宽容无比,若陀龙王听着小崽子们叽叽喳喳地讨论没什么反应,忽然冷不丁听到他们之中的某一个无比好奇的问了一句:“……老祖老祖,连脑子都用不明白的废物无毛猴子是什么意思呀?”

若陀:“……?”

若陀:“???”

————————

若陀:这个是脏话小孩子不要讲

第110章

命途回响

“……虽然但是,老师,论文是什么?”

阿只提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这让原本正在整理衣袖的阿娜尔动作不由得停了停,转头看着一脸疑惑的巫女。

先前与渊上的对话,阿只可以理解其中绝大部分的意思,唯独老师口中的“论文”究竟是何物,她不明白。

“论文啊……”

阿娜尔装若无意的笑了笑,忽然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解释这东西了,面前的巫女是与深海龙蜥之群一同长大的异类,在她的眼中,阿娜尔是一直都在这里的,先是金色的渊下龙女,其后则是链接大群的无形之物,她一直都在,她永远都在。

这样的阿娜尔,她的世界里理论上不该有除了龙蜥之外的存在才对。

“……你姑且可以理解为,那是我成为渊下的龙女更早之前所拥有的过去。”

少女仰头看着水上的世界,最后也只是无所谓的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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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只端坐在她的面前,双手迭放膝上,神情依然懵懵懂懂。

“不懂也没关系。”阿娜尔笑着说,“我要离开一阵子,到水上去……好啦,别露出这样的表情了阿只,我们始终同在,不是么?我们不可能永远都在这里生活的,就当我这么多年不存完整的自我,现在想要换个环境透透气,顺便到处走走吧?”

阿只低着头,不言不语。

阿娜尔也不着急,只转过头去,似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说起来,我在很久之前上到水面上去的原因还是为了给你准备食物和适合的衣服呢……我和斋宫她们的第一次聊天也是因为这个,我当时想着,总不能让你一直在这种黑漆漆的地方生活呀?所以想着托人帮你找个老师或是什么值得信赖的好心人,让你离开水下,换个更加正常的地方生活。”

“我才不要呢,”阿只低声道。“……对我来说,这里才是‘正常’的。”

“可即使如此,你也不能否认在龙蜥的血脉传承的记忆中,渊下龙蜥是被驱逐出原本的领土的——并非生来便喜爱黑暗,而是在更加古老的年代里,我们因为某些不可抗拒的原因,所以才不得不在黑暗处的缝隙间生存。”

这一次,阿只不说话了。

她不否认老师的话,可一旦同意了,就代表她不得不接受老师接下来的暗示和安排。

已经异变的龙蜥若是想要回归阳光之下,可以如其他种族一般自由自在的行走于尘世的土地上……肯定是要有人先领着迈出第一步的。

这个人选毋庸置疑,只能是她的老师。

“别在意这种小事啦,阿只。”

阿娜尔微笑着,她用少女的姿态靠近已经长大成人的学生,这孩子称呼她做老师,自己这么多年却并尽过多少属于老师的责任;可即使如此,她抬手抚摸阿只的头顶,对方依然会温顺的低下头,配合老师相对而言太过娇小纤细的身躯。

“我回来了,渊下的龙蜥一脉从此就能走的更远——这是好事情啊,不是么?”

*

阿娜尔并非不能理解来自阿只的迟疑。

她“离开”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多得在阿只眼中,她这位老师的存在意义大概已经直接和深海龙蜥的族群本身画上了等号,这一点阿娜尔不觉奇怪,她作为大群意志的链接者的时间太长,作为阿娜尔的个体时间又太短——说得具体些的话,就是先前龙蜥的行动规划整体还在预测范围之内,阿只可以跟在族群身边,随时随地调整自己的行动做出相应的谋划;

可当大群意志的链接成为某个独立的个体,而且这个独立的个体还是个肉眼可见不那么听话有些过分活泼的性子的话……

阿只不是孩子了,所以她此刻的心惊胆战自然也不是孩子才会有的惊恐不安。

有关这一点,阿娜尔感觉自己的弟子多少有些杞人忧天。

她能做什么呢?她这么规矩,这么乖巧,身上还带着一整个族群的命运,就算曾经召唤过旧日的支配者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就算真的能做什么,首先也需要先考虑自己能不能做吧?

阿娜尔现在顶多就是顺着渊上存在的痕迹想起了一点更早之前的事情罢了;她现在仅仅只是想要完成“须弥教令院出身的少女阿娜尔”的故事,她想要给自己的过去一个完整的结局,她想要在自己的记忆里留下一点只属于自己的东西。

阿娜尔这么想着,越过八酝岛和海只岛的范围,一路来到记忆中属于鹤观的位置,岛上的浓雾仍未散去,她循着记忆的碎片来到岸上,海岛沙滩的轮廓似乎一直都没有变化,她甚至找到了几块轮廓熟悉的礁石和贝壳的碎片,少女的双脚再度踩上了实质的沙滩,她盯着自己赤裸的双足好一会,然后才转头看向了来时的方向。

——这一次,她终于看到了稻妻的七天神像。

她走过去,仰起头,在神像旁边驻足良久后才转身走向了某个堆起的土坑,拂开松软的细沙和用作标记的贝壳树枝,阿娜尔的指尖终于碰到了熟悉的面具痕迹。

少女的动作慢了下来,罕见地生出几分是否要挖出面具的犹豫。

没记错的话,这还是花散里给她隐瞒身份用的。

花散里,花散里,花散里……

现在想一想,那应当是阿娜尔与花散里的初见,却也是狐斋宫和渊下龙女千年之后无知无觉的久别重逢。

阿娜尔不再迟疑,她小心又仔细地挖出来下面的面具,只是当她拂去面具上的细沙,抚摸面具轮廓的手指却是倏然一顿,连原本温情的眼神也显得冷淡几分。

面具仍然是当年的面具,刚刚被埋下不久的样子,粗糙的轮廓和普通的木材,只是面具上涂抹勾画的油彩色调艳丽到近乎诡谲,祂以一种相当肆意的笔触勾画涂抹,画的虽然仍是稻妻最常见的狐狸面具,可那夸张上扬的唇线和弯弯翘起的眼睛,都让这张面具多出了几分诡谲又滑稽的夸张戏剧感。

阿娜尔盯着面具,许久后轻轻挑了挑眉。

她不做声,没反应,表情淡定到毫无变化,俯身用海水洗净了面具上最后的沙子后,便若无其事地把它半扣在脸上。

透过面具的缝隙,她的虹膜仿佛也跟着印上光怪陆离的色彩,耳中瞬间流淌过无数复杂又奇异的声音,一时像是张狂的大笑,偶尔又变作哀戚的哭声,那声音交迭缠绕,不分彼此,人类最鲜活最热烈的情绪以声音的形式敲击她的颅骨,越过耳膜的过滤直接传递进入她的大脑,炽热的,复杂的,扭曲的,澎湃的——

——你听到了什么?

某个更高维度存在,欣然向她发出了提问。

那声音出现的突兀,声音的内容又太过复杂,她应该感觉到陌生,恐惧,不可理解。

但是阿娜尔却隐约觉得……这样的声音听起来像极了海水流过族群身边时,那看似无序却又强行将自己汇聚于同一处的声响。

若是不解深海的包容,不了解与水共生的水族,不曾领略于潮汐共舞的美好……那么当庞大的族群倏然出现在面前的那一刻,无法理解的外来者自然只能生出不可名状的恐惧之心。

少女闭上眼睛,将这声音看做海洋最深处汇聚的洋流,放松自己紧绷的思维,正如于龙蜥共舞一般,将自己的意识分解细化,融入每一处涟漪,每一次翻搅的海浪,每一滴组构成海洋的水,顺从祂的波动和频率去聆听内部的音调,哪怕混乱无序,哪怕毫无规则,哪怕只是随心所欲,一时起意——

去聆听生命的美妙与欢乐,去聆听只属于智慧生灵所拥有的无上欢愉。

这是智慧生灵的声音,也是生命本身的声音。

当你终于可以沉浸于智慧生灵带来的愉悦里,当你理解这一切复杂又夸张的情感正是智慧生命的魅力所在时——

那你将不会再沉浸于恐惧和未知之中。

祂大笑着,感慨着,欢喜雀跃,像是终于看到了自己期待的戏剧落幕,幕布看似已经落下,可祂却也可以再次满怀期待地等候下一场剧目的演出。

开怀吧,大笑吧,世界的真相如此令人欣慰又惊喜,难道这样还不足以让人发自内心地笑起来吗?

——少女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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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声中睁开眼睛。

阿娜尔维持着那个端着面具的姿势看着这个世界,半晌后她似乎已经习惯了那复杂又夸张的声音,于是少女手腕轻转,从容挪开了阻隔视线的面具,平静地注视着面前的世界。

声音不曾停止,世界毫无变化。

且先放放什么生命的本质和智慧生灵的魅力所在这种哲学问题吧,她心平气和地想着,她现在首先需要完成属于阿娜尔的故事,享受完最后一段属于“人类阿娜尔”的人生。

“……我还有篇论文没写呢。”

少女自言自语着,她看了一眼手中画的乱七八糟的面具,却也只是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把它挂在腰间,与此同时她由衷希望某位“好心”又很喜欢看乐子的神明大人,如果还有下次的话,轻不要在别人故人的东西上乱涂乱画。

她站在岸边,半晌后若有所思的迈出一步,只觉原本冰冷的海水包容她的足踝,若是说先前的海洋与金色的龙女只是默契极好的合作者,那么此时她仿佛可以聆听其中更深切的部分,容纳万千水流的深海在她面前再无秘密可言。

——这绝非魔神的权能和不容置疑的掌控。

少女恍惚间察觉到了这一点……非要说的话,这更像是一种更胜以往的完美同调,她的意识借由生命欢喜的韵律更深程度融入海水之中,于是她成为海的一部分,成为这万千意志同调同谐的共生的一部分。

【世人战友,万物同根。】

她隐约触碰到了命途回响的音调,却又听不清那其中的具体细节。

……算了。

她干脆利落的放弃了在这里追根溯源,与海洋同调的感觉令她感觉无比新奇,这可不是什么命令和回应的过程,她与水是一起的,正如抬起手掌,舒展手指般自然,水流向她展示被岩石和土地包裹遮掩一切真相,少女沉思片刻,将手中面具再次放入水中寻找那一丝相仿的波动。

稻妻神樱树的根脉遍布群岛,阿娜尔直起身,看向稻妻影向山的方向,鸣神大社位于山体的最高处,除了与面具同样的气息,她还感觉倒了一丝极为熟悉的味道。

……在许久之前,她也是给斋宫送过一颗价值连城的深海真珠的呢。

阿娜尔没再继续犹豫,她循着那一丝岸上的气息,循着稻妻神樱树上根脉流淌的某种气息——和花散里的身上一模一样的气息,仔细找过了每一处神樱树的根木封印。

花散里并非妖灵,也不是人类,若非如此,寻找人的过程本不该如此麻烦,她只是一缕残存的意识,一团混合了神樱树瘴气短暂现身的昔日影像的具现化,她拥有自己的意识,自己的思想,她是狐斋宫的一部分,却也永远不是真正的狐斋宫。

阿娜尔更愿意称呼她为花散里。

狐斋宫认识是的渊下金色的龙女,而花散里认识的却是最初的阿娜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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