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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为什么不呢?

阿娜尔回答的语气是异乎寻常的轻快:“好呀。”

她也有点好奇,稻妻这边如果真的想要龙蜥帮忙解决沸腾之海的问题,还能拿出来多少筹码。

“嗯,不过在那之前,我们还有件别的事情需要提前处理一下。”

狐斋宫心平气和地说道。

“在参加宴会之前我们先去陪你买件衣服吧,小龙。”

————————

这本大概率没办法双更啦,主要是成绩相对一般就很难爆肝,其实写的过程自己也注意到问题了,首先我已经写了两本原神相关啦,很多地方我自己也会下意识回避以免剧情重合,所以能写的地方比较局限;再一个就是游戏支线太多了,剧情理解和进度大家都不会完全一样,文中有些地方看起来就非常意识流,但是不强求哈,这本大家随心追文就是了,反正我也没开防盗br/>

第92章

三川花祭

说是百鬼夜行,其实应当说是“妖怪的祭典”才对。

魔神战争刚刚结束不久,不止是人类需要休养生息,妖怪也同样如此;可妖怪与人类之间的差异实在是太多,纵使有白辰血脉愿意追随雷神的脚步走入人间,亲自连通起人与妖怪之间的联系,人类对于妖怪的恐惧和不理解,依然没有为此减少太多。

虽不至于说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但是化解双方的矛盾,哪怕对于鸣神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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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的宫司来说也不是什么短短几年就能完成的事情,而对于那些自愿走入人类世界的妖怪来说,这并不是各族共存的崇高理想,也不是什么为了回报白辰血脉心甘情愿进行下去的工作,这只是一种期待,一种纯粹源于自我的期待——但与此同时,这也是一种仿佛无论如何发展,如何努力,最后都会以悲伤来结束的既定命运。

与短生种的结缘似乎总是伴随着短暂的欢喜与过分漫长的疼痛,人类寿命短暂,且极为擅长遗忘,但对于拥有漫长时间的妖怪来说,这不亚于一种沉默且残酷的刑罚。

不知不觉之间,想要离开人类社会自在生活的妖怪也越来越多;渐渐地,妖怪重新成为了人类口中恐惧与异类的代名词,百鬼夜行成了人类口中形容妖怪集会的名字,而在真正的山野清风间,他们会称呼这种集会为——

“三川花祭”。

但是今次的三川花祭有些不同。

妖怪们热热闹闹的准备着祭典,白辰血脉的大狐妖翩然出现在祭典之上,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身后跟着的那个孩子。

那是个人类吗……?

*

“斋宫大人带着人类小孩来三川花祭了?”

妖怪们动作停的停缓的缓,不怪他们如此惊讶,站在狐妖身边的少女周身上下没有妖气也没有元素力,模样精致又乖巧,女孩白肤金发,穿着一身云纹白底的和服站在斋宫的身边。

妖怪们或是偷偷摸摸或是大大方方的打量着她,可怎么看也不过就是个平平无奇的人类小孩,非要说的话,大概就是这孩子胆子大一点?

女孩从出现到现在都没露出什么太大的表情变化,哪怕亲自站在了一群青面獠牙煞气肆意的大妖旁边依然神色如常,斋宫大人和她介绍不同摊子上的东西时还会和对面的摊主客客气气的颔首打招呼,那样子反而吓坏了不少小妖怪,之后自然难免换来几声其他同伴“大惊小怪”的嘲笑声。

但是这样靠近也是有好处的——不少以为斋宫大人把人类带入祭典的小妖怪们纷纷松了口气,那孩子的确生的和人类很像,但凑近了看就能注意到那双浅青色的眼睛瞳孔细长,像是蛇,也像是龙。

“会觉得不习惯吗?”狐斋宫忽然开口问道,女孩摇摇头。

她的意思是担心一直和龙蜥一同生活的阿娜尔会不习惯岸上的风俗和妖怪们的口味,摊位上固然有鲷鱼烧和苹果糖这种口味大众谁都能吃的点心甜食,但也不缺少一些特殊口味爱好的妖怪摆出来的类似冰糖蜥蜴尾巴之类的奇怪东西;阿娜尔听着狐斋宫的介绍,目光无自觉地停在卖力吆喝的摊位旁边,狐狸注意到那是卖金平糖的位置,便随口问了一句:“想吃那个?”

阿娜尔摇了摇头,迟疑片刻后,又点了点头。

对于稻妻的三川花祭,她说不上不习惯,却也意外地很难用某个词来准确形容她此时的心情,她看着妖怪心无杂念,她看着热闹的摊位不曾心生向往,只是偶尔——极为偶尔的某几个瞬间,她会对一些看似稀松平常的东西生出奇异的恍惚,像是似曾相识,又像是从未见过。

比如说那曾经被狐妖送入她口中的糖果。

她知晓什么是糖,知道糖的滋味,但是当它们摆放在这样的环境之中,阿娜尔却又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太寡淡又单纯的味道。

她的味蕾需求的是某种更加甜腻的滋味,与花朵混合的甜蜜糖浆包裹着丰富的坚果碎,在牙齿间碰撞出清爽的香气和惊喜的口感,阿娜尔咽下狐斋宫递给她的糖,舌头却依然没有感觉到任何的满足。

跟随在斋宫身边的少女看见擅长烹饪的妖怪大方炫耀自己的手艺,将牛奶与糯米搅拌混入颜色美好的绯樱绣球,那一个个圆润饱满的三色团子在手指间接连成型,味道定然是不错的,可阿娜尔微微皱起眉,总觉得牛奶与花瓣的组合更适合发酵后的绵软凝乳撒上另外一种香气馥郁的绛紫花瓣,盛在金色的容器之中,出现在某个混合着雨后林木与泥土气息的清爽午后。

她的记忆里仍然存在大片未知的空白,这灯火明亮热闹喧嚣的集会像是唤醒了一些形状模糊的拼图,形状与记忆的缺口相似,却依然无法拼凑出原本的形状。

她好像想起一些东西,但也可以说是什么也没有想起来。

……稻妻的糖果不适合自己。

阿娜尔想。

这种单薄的甜味没有填满舌尖的欲望,反而扩大了某种连她自己也无法理解的空洞和不满,阿娜尔感觉自己好像在怀念某种她甚至想不起来的东西,那种怀念是陌生的,也是沉重的,能将所有糖果的余味转化为生涩的苦,令她焦躁不堪,心烦意乱。

糖好像不能再吃了。

阿娜尔想。

不止不能再吃,她还想找点什么让自己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对糖果失去所有的欲望——

在狐斋宫满脸期待等着售后评价的时候,陷入沉思的女孩抬起头,非常诚恳的问道:“我能请那位天狗将军再做点什么新的吗?我现在觉得他做的吃的味道蛮好玩的。”

狐斋宫:“……”

狐斋宫:“…………?”

狐狸的笑容倏然僵在了脸上。

刚刚还笑靥如花的狐狸忽然板起脸伸出手,摸摸金色小龙的额头后又稍显粗鲁的大力揉搓起她柔软白皙的脸蛋,阿娜尔被搓得一脸懵懂无辜,听着狐斋宫咬牙切齿嘀嘀咕咕,什么“小没良心的”“味痴笨蛋”之类的话,见女孩依然满眼真诚没有任何在开玩笑的意思,终于悻悻收回手,气呼呼甩着尾巴去找不知道哪里闲逛的天狗去了。

阿娜尔静静站在原地。

狐狸走开了,于是她身边唯一一点残存的鲜活烟火气也没了,她站在那里,安安静静,不起眼,不奇怪,不突兀,可身边声音熙攘脚步匆匆,有吆喝,有灯火,有百鬼群妖的嬉笑怒骂,也有竹扇轻摇卷动烟尘缭绕,千百种气息混做一处,流淌在这三川花祭的每一处角落。

如此热闹,如此喧嚣。

——天狗被嘀嘀咕咕的狐狸推搡着从祭典的另一处来到这里时,看见的就是立在人群中的那一抹金色人影。

金发的龙女袖手而立,她垂眉敛目,闭口不语,那平静的侧脸甚至称不上一句寂寞或是孤独。

她知晓这一切与她无关,她坦然接受这一切与她无关。

人间繁华多笑语,惟我空余两鬓风。

笹百合张了张嘴,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开口喊出一个名字打破这样奇怪的氛围,但声音甚至尚未酝酿就被他自行打散了——天狗不知道她的名字,平日里称呼的龙嗣只是私下里方便代指,和狐狸一般亲昵的直接开口喊小龙更不可能了,那也不是他的性子。

于是他左思右想,慢慢走上前去,在一个对方可以注意到却不至于突兀打扰到她的位置停下脚步。

好在对方看起来并不是在发呆,她几乎是在天狗走过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他的存在,目光很自然地望了过来——也许是因为这里一切都与她毫无关系,唯独这个脚步是明确冲她来的?总而言之,笹百合庆幸自己不需要像是个木头一样在某个位置等她反应过来,这儿熟人不少,那样子看起来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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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会有点尴尬。

他的脚步多了几分从容的安稳,像是应会一位老朋友的目光,坦然走到了她的面前。

“啊,是您。”

阿娜尔转过身来对他微微颔首,她其实也没记住天狗的名字,不过此时他们两个好像不约而同地忽略了这么一点无关紧要的小问题,女孩的语气称不上恭敬却也没有多少亲昵,她就只是站在那儿,大大方方地问道:“能请您帮我做一份鲷鱼烧吗?”

先前听狐斋宫开口提起这件事笹百合还有些不确信,现在听到本人重复了一遍后,他也露出几分为难的迟疑之色,忍不住提醒了一句:“确定我来做?”

“总归是吃不死人的。”阿娜尔面不改色的说道,“嗯……也许这个请求在您看来会有些奇怪?请别介意,我只是需要一点东西来摧毁我味蕾对甜味食物的期待,您的手艺无比优秀,很适合担当这个角色。”

……笹百合一时间不确定这句话是不是在骂人。

但是,为什么不呢。

他左右看了看,一处卖着甜食的摊主已经笑眯眯的让开了位置,大大方方地对他摆摆手。

天狗抿了抿嘴唇,他撩起衣袖露出一双线条紧实的手臂,在正式开始之前,笹百合还是板着脸和面前的阿娜尔提醒了一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对吧?”

阿娜尔很痛快地点点头,她随之站在了摊位的旁边,满眼愉快的看着一脸严肃的天狗叹了一口气,然后当真开始准备制作鲷鱼烧。

那画面看起来没有任何的特别之处,只称得上一句平凡又普通。

可在红豆特有的绵密单纯的甜蜜香气中,天狗不经意间抬起眼,看了一眼自己唯一的客人。

金色的小龙站在了红豆甜香环绕的摊位之前,专注地看着自己手上的动作。

许是注意到了天狗的注视,女孩也跟着抬起头看了过来,那目光单纯又干净,带了点茫然的疑惑。

有什么问题吗?

天狗重新垂下了眼睫。

不,没什么问题。

第93章

直接说难吃就行了

有关金色小龙的要求,狐斋宫有相当多的不满,和一点小小的担心。

她嘀嘀咕咕弄来了天狗,儒将在私下里是一贯的好脾气,简单听了狐狸的几句吩咐就乖乖去了;狐斋宫抖着耳朵没急着立刻跟过去,而是在附近扫荡了一圈好吃好玩的东西才叼着签子拐回了先前的位置,只是还没等她高高兴兴和小龙炫耀她刚刚到手的好东西,脚步就先停了下来。

就在先前的位置,天狗笼着袖子借用了鲷鱼烧摊主的位置专心致志做着什么,红豆馅本就偏向红黑色看不出什么问题,但是从摊主那扭曲的面容和一旁其他与鲷鱼烧八竿子打不着的摊主反应来看,估计这家伙又四处借了一圈,往最普通不过的甜食里放了什么超出想象和理解范围的神奇调料;而阿娜尔抱着手臂微微倾过身子,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天狗的美食制作过程。

她看起来还是一副误入祭典的外来人样子。

但是天狗会看着她,很普通,也很寻常的眼神,挑不出半点令人遐想的内容,彼此的交流看起来当真是再自然不过了;身边摊主的每一声欲言又止的叹息都是笹百合犹豫抬眼的契机,而龙女的表情也不曾因此发生什么特别的变化,她没有刻意去迁就对方或是借此机会试着开口拉近距离将自己融入他们之间,她就只是安安静静的站在那儿,从容响应着天狗望过来的每一个眼神。

她还是那个外来人,显而易见。

但是至少在这个小摊子的旁边,没人会觉得她是位与这里格格不入值得多看几眼的陌生客人。

狐斋宫看着那意外称得上相处融洽的两个人,叼着的竹签在她唇边轻飘飘地转了个圈。

她虽气质出众,但要是想要隐藏气息身形隐入百鬼群妖之间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白狐袖手而立,吞下一枚三彩团子,若无其事地转身走向了其他的摊位。

何必在这种时候上前打扰呢?

狐斋宫心想。

阿娜尔称得上是被她软磨硬泡才应约前来的,这一点狐斋宫很清楚;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对这孩子在这里会有些格格不入是有心理准备的,狐狸从来不否认自己有些额外的私心,甚至是特意推动了这样情况的出现。

若要准备一场谈判,总要有对应的筹码。

但是又有什么东西,什么存在,是龙蜥真心渴求必须拿到手中的呢?

答案是没有,或者说,他们给不出来。

这样的环境其实有益于拉近心理距离,她谁也不认识,什么也不了解,再轻松自在的氛围那也是稻妻百鬼群妖的三川花祭,一个外来的小龙崽再聪慧也无法在这样的环境下做到真正意义上的游刃有余,这种时候如果有那么一位温柔体贴的狐狸小姐上前嘘寒问暖——

再怎么说也是侍奉雷神的稻妻仙狐,宫司大人思考问题的出发点自然为了稻妻。

可能有些愧疚和一点良心上的疼痛感,但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后悔就是了。

但是现在嘛……

倒不是宫司大人改了主意,只是她忽然觉得,没什么必要用这样的手段对付那样一个孩子。

她不想讨好人,也不觉得自己需要被讨好,来自深海之下的小龙似乎不觉得自己身上的孤独感看起来是多么可怕的东西,她早已习惯了海下漫长的寂寞,自然不会在意岸上这一点若有若无的隔阂感。

……所以现在这样就是最好的吧。

金色的小龙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自己如果刻意去做点什么,说不定反而会弄巧成拙,留下个坏印象呢。

至于笹百合——

她相信自己的同僚,也相信他的判断。

想到这里的斋宫很愉快地放下了最后一点紧绷的神经,彻底融入进了三川花祭的氛围里。

*

在她毫不犹豫抛下的身后,负责鲷鱼烧的摊主已经数次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一张嘴开开合合,愣是在天狗大将的气场中一个字也没说出来,最后他沉默看着面前金发的客人笑吟吟接过了这个外形上完美无缺的鲷鱼烧,忍了又忍还是忍无可忍,拿了旁边一个自己做好的普通但是正常的鲷鱼烧,以一种不容拒绝地强硬气势的塞进了阿娜尔另一只空着的手里。

阿娜尔看着自己沉甸甸的两只手,若有所思的挑了挑眉。

天狗垂着眼没再继续看着她,而是拿了张帕子专心致志擦拭着自己的手指,看起来并不如何在意自己唯一的客人会对自己的精心制作做出什么样的评价,当然了,如果不看他烹饪的调味手法,不考虑那些东西会在嘴里发生什么样可怕的混合连锁反应的话,那么无论是烹饪的过程本身还是他本人都是相当赏心悦目的存在。

但这里也说了前提条件,是她什么也没看到。

好消息是,阿娜尔欣赏了一场非常漂亮的烹饪表演。

坏消息是,她看到了他放进去的所有东西,一些被甜香四溢的,火候恰到好处的鲷鱼烧金色的面皮完美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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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一种不可名状的漆黑粘稠的混合物。

……某种意义上她甚至可以把天狗大将的烹饪过程称作公开投毒。

阿娜尔看着自己手中的两个看起来一模一样的鲷鱼烧,陷入了沉思。

“你可以吃正常的那一个。”

天狗不知何时已经走出了摊位,他看着摊主愁眉苦脸劝退了其他围过来的客人,撸着袖子准备在开业之前先给自己的摊位来一个彻底的大清扫,那张俊美的脸上也露出一点温和的愧疚,笹百合在摊位旁边放下了足以买下一整个摊位的钱,这才转过头看着阿娜尔,很认真地开口提醒道。

女孩依然蹙眉,没答话,也没开口咬一口其中的某一个,只是若有所思盯着手中的两个鲷鱼烧。

但是继续站在这里有些碍事了,阿娜尔转身顺着人流的方向往前走,笹百合再自然不过地抬脚跟上了对方的脚步,他们维持着并肩而行的速度,却也同时维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三川花祭上的百鬼群妖体型大小不一,带着不同地域的特别口音吵吵嚷嚷,这么多的妖怪来来往往与他们擦肩而过,却也意外地没有人从两人中间挤过。

“我先前说的是‘摧毁我味蕾对甜味食物的期待’,但是看了您的制作过程,我感觉有一些名不副实。”不知过了多久,阿娜尔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带了点奇怪的苦恼,让笹百合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为什么这么说?”

“当然也可能只是我想太多,”少女补充了一句,“但您制作的过程,看起来并不是想要把这东西做的格外难吃。”

“在下大概是天生不擅长料理。”笹百合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平静,并没有因为这句话展现出任何被冒犯的不满,“但如果只是要解释制作料理的初衷的话,那么我的确没有想要把它们做得难以下咽的打算……”

女孩没能听到这句话的后半句,不由得下意识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次的天狗依然保持着某种拘谨的沉默,似乎不想继续解释下去的样子。

可能有些不好提及的对象,有些不适合和龙女开口的内容,这并非不能理解,但当事人看起来却是眼睫微垂满眼愧疚,他像是很想解释各种原因,但是却又不得不在最后谨慎地闭上了嘴。

“如果您觉得吃不习惯的话,那么我很抱歉。”

最后的最后,笹百合也只是垂着眼干巴巴地说了这么一句。

“……”

阿娜尔叹了口气。

该说点什么呢,只能说她的确受不住这个。

“没关系的,”她沉思片刻,咬了一口笹百合亲手做的那只鲷鱼烧,神色平静地咽下口中的内容物后沉默了大概几秒的时间,然后才开口说道:“……至少您放的调料都很贵,贵到看起来不像是故意想把这玩意弄得格外难吃的程度。”

笹百合动作一顿,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旁边神色如常的龙女。

是的。

它们都很贵。

——至少在刚刚结束了魔神战争的稻妻的土地上,它们现在还并不是普通人可以随意取用的东西。

若不是因为这里群妖集聚的三川花祭,人类社会的珍贵之物在妖怪的祭典上显得如此平平无奇,笹百合也无法如此奢侈的随意取用,将它们全部塞进一只小小的鲷鱼烧里。

天狗无自觉地缓和了有些紧绷的眉眼轮廓,顺着对方的话音轻轻点了点头。

“……有很多都是珍贵的香料,”他轻声道,“除了调味以外,叶子和根茎也可以用作止血和解毒的药材。也是曾经的稻妻很常见的植物,漫山遍野都是。”

只是在这片土地上开启的魔神战争实在是持续太久了,久到这种本该常见的植物在稻妻几度濒临绝迹,直至近几年才稍稍恢复了一些,却也只生长在无人踏足的山林荒野间,被擅长料理的妖怪们采摘收集起来,拿到了三川花祭上招待每一位客人。

而这样的调味料,笹百合放了很多。

本来半开玩笑的说天狗将军的料理适合投毒,如此一看,却又变得不合适了。

用“不擅长料理”来总结这样一份的作品,也有些太过敷衍。

阿娜尔有些苦恼的看着手里只咬了一口的鲷鱼烧,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

“……我想说味道上是足以摧毁我对甜食的期待的。”女孩很谨慎地补充道,“但是这么说,好像也有点不太礼貌。”

笹百合的眼睫微微一颤,他像是想要说点什么,却又轻轻抿了抿嘴唇。

可他看起来,却又是有点意外的松弛,有些想要笑起来的。

“……那倒也不至于。”

笹百合吞回了所有多余的响应,只把语气控制在了最合适的范围里,客气,疏离,不卑不亢,完美符合一位礼仪周到的主人家面对稍显陌生的客人时应有的谦逊姿态;但仍有丝丝缕缕的温柔笑意顺着弯起的眼尾流入他的瞳眸之间,天狗看着龙女略显苦恼的侧脸,下意识收起了所有冗赘的复杂敬语,利落的尾音也随之带出了几分戏谑的玩笑意味。

“如果不知道怎么评价的话,也可以直接单纯说‘难吃’。”

第94章

不闻其名

“——然后呢?”

狐斋宫单手托腮,面无表情。

她特意留出让小龙自由玩耍的时间,并将返回的时间定在祭典结束的最后一刻,就怕自己这多心眼的狐狸贸然出现打扰了人家专心享受三川花祭的好心情,又开始动脑子开始琢磨稻妻的狐狸究竟是藏了什么样的心思;

直到最后几处妖怪的摊位准备收起,狐斋宫这才恋恋不舍地回去找人,可原来的位置早就没了影子,斋宫四处打听了一下才得知那两位早早就离开了祭典,从妖怪们描述的时间来看,也就是在她转身离开后没过一会的样子,那两位就各自离开了。

白狐脑袋上支棱的一双耳朵当场就耷拉了下来。

小龙崽找不到,好在另一个倒是好找得很;尽职尽责的天狗大将早早离开了三川花祭返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八酝岛上临时搭建的将军住处稍显简陋,宫司大人阴着一张脸甩着尾巴敲开了大晚上还亮着灯的窗户,天狗一抬眼,就看着狐狸耷拉着耳朵托着下巴,手肘撑在了窗框上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她需要一个解释。

面对狐斋宫写满不满和疑问的眼神,笹百合倒是很干脆,言简意赅地和对方解释了他之前做了什么,狐狸听了半天没听到自己真正想听的东西,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

“然后呢?”

他给小龙做了一份味道不可名状的鲷鱼烧,摊主又送了她一份正常的,他们随意走了走,没聊什么别的,就只有一份鲷鱼烧作为话题还没说几句,然后这两个家伙就这么自顾自地都走了?

“我想应当不必去送,这附近距离海很近的,”笹百合很贴心的提示道,“她是渊下的龙女,江流湖海,但凡是水流过的地方,只要她想,她都可以找到回家的方向。”

“我说的不是这个。”

狐斋宫说。

“我是说,你们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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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什么都没聊吗?……或者说你什么都没做吗?”

笹百合的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可也许是因为狐斋宫的表情看起来太认真了,他当真很仔细地想了想,然后在狐斋宫满是期待的目光中温声回答道:“她的手里拿了两份的鲷鱼烧,所以我去帮她找了两个不同颜色的盒子装了起来。”

狐斋宫眨了眨眼,在之后的沉默中又眨了眨眼。

“……完了?”

她茫然道。

“就只有这些了。”笹百合点点头,表情看起来比狐斋宫更加疑惑。

“至少我没有想到有什么需要交流的内容,有些话是你要说的,有些决定是雷神大人去做的,我不会多说,也不会多问。”天狗的声音是温和的,眼神是平静的,狐斋宫甚至没办法从这张赏心悦目的脸上找到一些其他的东西,他没有开玩笑,也没有欲盖弥彰,只是轻描淡写的和她讲起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也许是狐狸的表情看起来太严肃了些,天狗轻轻皱了皱眉,煞有其事地提醒道:“是你说的,斋宫——‘不可结缘’,不是么?”

狐狸啧一声,尾巴下意识摇了摇。

她是这么说过没错,但是也不代表她就希望自己的朋友从此变成个死板讨厌又不近人情的性子。

“你当真……”她有些不确定的补充问了一句,“当真……觉得这样没关系的嘛?”

她没想过笹百合会因为一句提醒就做到这一步。

倒是不能说是错的——只是他实在是割裂的太彻底,思考的样子也太清醒,反而会容易让人生出几分心有不甘的遗憾。

“……至少只是做个朋友的话,没关系的。”

许是担心对方不能很好理解自己的意思,狐狸尾巴垂了下来,小小声地补充道。

笹百合认认真真垂眸沉思片刻,然后他合上手中的文本,用一种更加端正且真诚的态度看着狐斋宫,点了点头。

“是的。”

他抬眼看过来,那种清澈又温和的松弛感再次在他眼底荡开,只是太轻了,也太淡了,像是被月光惊扰的一波涟漪,甚至不足以支撑他为此完成一个最平常的笑容,那转瞬即逝的美好不曾被刻意挽留过,天狗任由它轻飘飘地拂过心间,甚至连克制的意志也尚未来得及升起,便已经在下一个呼吸的时间里自行散入风中了。

可他看起来,又像是的确是在笑着的。

“别担心,斋宫。”

笹百合轻声说道,他看起来是如此的惬意又从容,便显得眉头紧蹙的狐斋宫平白生出了几分大惊小怪的意思。

“什么也不会发生的,无论是担心的,还是你害怕自己需要担心的那些事情。你看……我现在甚至都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狐狸的耳朵噌的一下立了起来。

“你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挑起眉毛刚想说点什么,却是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一个问题:“等等……且先不说你们两个的称呼问题,难不成三川花祭那么长的时间你都没找到个机会问名字吗?”

“为什么要问呢?”

天狗认认真真的反问道,又轻描淡写的说道:“——毕竟她也不知道我的呀。”

“……”

狐斋宫又是一愣。

“小龙也没问?”

“没问。”

天狗摇摇头,他想了想,又道:“……说起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好像叫过我的名字,不过后来看她的反应,大概是没认真记,后续也没打算再问清楚就是了。”

雷神的眷属,天狗一族的大将,被人抓去临时做了鲷鱼烧却连名字都没问过——但是本人看起来当真是过分的坦坦荡荡,神情没有半分的遗憾和不解,仿佛很能理解这样的结果似的。

狐狸耳朵倒伏下来,难得有些无话可说的感觉。

目前为止一切发展似乎都是最合适的,没人好奇,没人开口,甚至他们之间的关系此时用“熟人”来形容都稍显亲密,龙蜥的后裔和尘世执政的部将彼此不知名字,连朋友一样的氛围也不曾建立——可真到了这样的一步,她反而感觉自己开始有些不理解了。

“……为什么呀。”

她下意识轻声喃喃。

笹百合没有回答,翻过手中的一页纸,那声音本该渺小到无人在意,却又在双双沉默的此刻,忽然变得格外清晰分明。

……为什么呢。

天性沉稳的天狗像是被那一声突兀的翻页声打乱了原本的思绪,他听见狐狸的疑问,感受到随之而来的奇异沉默,原本的目光忽然就无法继续停留在那些文字上。

是啊,为什么呢。

年轻的将军转而凝视着自己摩挲纸张的手指,沉吟了几秒不过的时间,便缓缓开口回答道:“没什么为什么,只是因为没有必要而已。”

狐狸耳朵抖了抖,风情明媚的脸上忽然就露出个很奇怪的表情。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听到了什么东西?”

“我的确是这么想的,”天狗温声回答,“我猜她应该也是这么想的。”

狐狸耳朵又是一抖,表情明显变得更奇怪了。

“你知道你在用陈述句和我说话吗?”她很谨慎地问了一句。

而这一次,她在天狗的脸上看到了茫然的表情。

“……有什么问题吗?”

狐斋宫瞧着对方那满眼诚恳的样子只觉喉中一噎,她张张嘴,尾巴在身后快要拧成麻花,可所有解释落到唇边又被她自己硬生生吞了回去,当着天狗疑惑的目光宫司大人最后却也只是用力抓了抓头发,若无其事地转开了目光。

“……不,没什么。”

*

没什么问题。

一切如常,毫无逾矩之处。

阿娜尔在龙蜥群的热切注视中打开了那两个鲷鱼烧的盒子,其中一个咬了一口,另外一个完好无缺。

“这是什么呀,老师?”阿只趴在她的背上,一脸好奇的打量着老师从水上拿回来的新玩意,阿娜尔不算是个合格的抚养人,比如说阿只今年具体多大了她完全没有认真记过;目前只知道这孩子的成长速度对比普通人类来说似乎有些问题,只是无论是她的非人玩伴们还是她的老师,看起来都不是很在意这件事的样子。

但是阿娜尔至少知道现在的阿只已经长牙了,已经是个可以独立吃完一整个鲷鱼烧的成熟人类幼崽了。

阿娜尔的手指在那两个鲷鱼烧之间徘徊了一会,然后捏起那个被咬了一口的,直接递到了小孩的嘴边。

阿只毫不设防,张开嘴:“啊——”

阿只:“唔……”

阿只:“呕——”

阿娜尔看着趴在礁石旁边拼命吐掉嘴里东西的幼崽笑容愈发灿烂,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

“这个不好吃啦……”小孩漱了几次口后嘴巴里还是残留着噩梦一般的怪味道,但她也不记仇,哼哼唧唧重新跑过来,声音里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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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屈又黏糊的哭腔,非常熟练地把自己塞进老师的怀里。

阿只感觉到老师敷衍的拒绝了两下,就随她去了。

“这个怪味道的留给我吧,另一个给你吃。”阿娜尔笑眯眯的说,“就当是补偿?”

小崽子犹犹豫豫,最后还是对老师的信赖让她再次鼓起勇气接过另一个完好无损的,低头咬了一口,这一次很快就露出了高兴的表情。

“第一个做的好难吃。”她愤愤不平地指责起来:“谁做的,老师下次不要找他了!”

“这可没办法直接答应你,本就是我特意找人家做的,怎么好说没有下次呢?”

阿娜尔慢悠悠地回答着,她拿起那个被咬了两口的鲷鱼烧,停顿了几秒后重新咬了一口,在阿只充满敬畏的注视中神色如常地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

“至于是谁做的……嗯,好问题。”

阿只好奇问道:“是不认识吗?”

“倒也不是。”

阿娜尔回答说。

“主要是因为他叫什么名字,老师也没记住啦。”

第95章

不可结缘

没有记住名字,一般情况下是可以代表对方不重要。

也许是因为被龙蜥抚养长大以及自身被强行改造过的关系,阿只对人类有些天然的抵触,她懵懵懂懂听着阿娜尔的解释,尚且还未被培养出更敏锐的触觉,只能说老师的这句话某种意义上满足了她“讨厌人类”的隐藏心理,很好对付的小孩满意的点点头,尚且还不知道狡猾的大人有一种名为“文字游戏”的诡辩手法,只是简单直白地从字面意义上认为对方是不值得被记住名字的对象,并为此感觉到无比快乐。

“……那,”阿只抱着自己的人偶娃娃,眼巴巴的看着她的老师,顺着这个话题继续小小声地问道:“既然是不需要记住名字的对象,也就是很不重要的人对吧?”

阿娜尔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她只是用同样的问话回答了小孩的提问:“你想说什么,阿只?”

“如果是不重要的人,那么老师不经常上去看看也可以的,对吧?”

阿只小声道。

“老师可以不再上去了吗?”

她眼巴巴地看着阿娜尔,声音愈发小心翼翼。

阿只的娃娃是稻妻常见的木质人偶,也是先前在人类海船上弄下来的东西,见惯了冰冷坚硬的珊瑚砗磲,小孩对这个唯一的玩具展现了前所未有的珍惜和爱护,日常抱在怀中爱不释手,但是阿娜尔看着那已经有些褪色的木偶娃娃,渊下之处阴冷潮湿,原本精巧可爱的木偶早已在漫长的时间里渐渐扭曲变形。

这变化的木偶娃娃被毫无察觉的女孩抱在怀中,模样与其说是小女孩会喜欢的可爱玩偶,不如说更像是个颜色凋零畸变可怖的小小怪物。

这是木偶。

而阿娜尔担心这会是未来的阿只。

这里只能说是适合龙蜥和她这样的异类生存,并不适合本质还是人类的阿只。

面对小孩小心翼翼提出的要求,如果阿娜尔是个会替他人下决定且不容置疑的强硬性子,那么她现在会毫不犹豫地说,不可以。

你要离开水下的世界,你要学会独立,学会自己生活,学会摆脱龙蜥对你的影响,回到你自己的世界去;而我现在正在做和即将要做的事情,都是为了你的未来做准备。

但她不是——或者说,至少现在渊下的龙女并不是这样的性子。

所以她什么都没说。

小孩还在等一个回答,她充满依恋的,无比期待的看着她的老师,在龙蜥之间长大的小孩没接触过人类,她讨厌人类的原因一部分来源于自己被遗弃后产生的孤独与寂寞,一部分来源于深海龙蜥的耳濡目染,她的思维方式已经称不上是个正常的孩子了,阿娜尔的确和稻妻的白狐做了约定,希望对方可以找来一位合适的老师,让阿只未来的生活会好一些——至少她未来某一天想离开龙蜥回归她自己的同族的话,不会变得寸步难行。

可如果阿只自己不愿意呢?

她希望这孩子可以知道自己是谁,也可以坚定地相信自己是谁,哪怕在很久之后她的选择看起来并不是十分理想,但是至少不会因为未来的选择去苛责曾经的自己。

于是阿娜尔认真思考了一会,然后她摇摇头,并在小孩写满失落的注视中心平气和的说:“现在还不行,阿只,因为我和水上的人做了交易,她答应我要帮你找一位老师,我需要先确定这件事情。”

阿只低着头,有些不安:“所以老师经常需要上去,是因为我吗?”

“很重要的原因之一,我不否认,”阿娜尔平静回答,“但也不全是,换个说法,如果水上的人做出的请求太过过分的话,那么我也还是会无视掉的。”

阿只小小声地哦了一下。

“我听老师的。”

她轻声说。

“……但是什么要求才算是特别过分的呀?”

***

“——至少不能是听了就让人觉得这是在蹬鼻子上脸的吧?”

狐斋宫用笔杆挠挠耳朵,缩在天狗将军的住处对着几张名单绞尽脑汁,看起来很想把那边处理公务的笹百合拽过来陪她一起研究:“说真的,你真的一点都不帮吗?”

“我想不到帮忙的理由。”

笹百合头也不抬地说道,“按着你的计划,这里找一位聪慧温和性子可靠的对象不就可以了?这种小事对白辰血脉来说难道还是问题吗?平日里扫一眼就能完成的工作,何苦如此费尽心思。”

“咿呀——”狐斋宫瞪大眼,当场拉长尾音:“所——以——说——啊,不能得寸进尺啊!”

笹百合非常配合地放下手中的东西,一脸的愿闻其详。

“呀,就是那个,比如说我原来的计划的确是接着机会和小龙进一步拉近距离嘛,然后处好关系就可以顺便打听问问他们能不能帮忙关照一下沸腾之海的事情嘛……”狐斋宫难得有了些吞吞吐吐的意思,迟疑道:“但是如果只是因为帮忙照顾了一个孩子就要求龙蜥出手帮忙做到这一步,不觉得进度太快了吗?”

“这里只有你我,你也可以说的直白些。”笹百合幽幽道,“比如宫司大人可以直接说:从客观角度来评价的话,那个孩子不一定具备和沸腾之海的威胁同等级别的价值——换句话说,你的这点恩惠,不够格。”

狐斋宫啧一声。

这种事情她当然清楚。

如果按着最理性的判断,那么接下来应该是在这一来一往之间,宫司做好完全的准备,让龙女欠下足够的“债务”,在未来的某一天不得不出手解决沸腾之海的问题——

……可她现在已经开始心软了。

心软某个因为在三川花祭上看起来格外孤零又寂寞的孩子,并为此开始期待下一次可以并肩而行的三川花祭,希望她可以变得快乐一些。

计划当然可以是推行的……如果小龙不是那么敏感地第一时间就注意到她的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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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用心的话。

“不考虑慢慢来吗?”

笹百合重新低头看着手中的东西,若无其事地问道。

“——这才是你最擅长的吧?宫司大人春风化雨的好手段,不妨直接化敌为友,彼此交换真心,毕竟和一位至交好友一同去处理一件无比棘手的麻烦,总要比用人情债威胁人来得好吧?”

“和小龙做朋友……?”

狐斋宫垂下眼,许久才轻笑一声。“听起来真是个不错的主意,我都有点动心了。”

如果她不是雷神的眷属,对天空岛和尘世七执政的故事也是一无所知的话,这的确是个相当不错的主意。

狐斋宫冷不丁抬手一甩名单,纸张纷纷扬扬的洒落下来把大白狐狸淹了七七八八,笹百合在桌后一抬眼,只看到满地乱飞的名单和有一搭没一搭的甩动的狐狸尾巴,斋宫耷拉着耳朵靠在墙上,有气无力的嚎叫着:“‘不可结缘’啊,百合,什么叫不可结缘——”

天狗哭笑不得。

“不是用来提醒我的么?怎么如今这话又轮到你自己来说了?”

“……没什么啊。”

鸣神大社的宫司单手托腮凝望着窗外的风景,她的声音里忽然就褪去了那份轻浮的浮躁感,便只剩下了某种更加冷淡的东西。

“只是觉得……如果要彻底解决沸腾之海的问题,要么是小龙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让她必须要去,要么就是我欠她一次,并且永远也完不还。”

“我不害怕前者,天狗,狐狸天然擅长这个,所以我从不担心别人欠我的东西……反正总归都是能还的,不是么。”

狐狸平静道。

狐斋宫可以冷静且清晰地看清自己此时的心,这样的感情其实不突兀,也不奇怪,她本来就是这样的性子,坦然认知自我没有任何的坏处;只是这份清晰的自我认知反而成了她规定未来计划的最大阻隔——

“我怕后者,或者说……我怕在未来的某一天,为了解决某个潜在的威胁,我当真已经视作‘生死之交’的某位朋友,因为我此时的一次算计,去付出未来的我完全无法接受的代价。”

因为和她此时的另有图谋是一样的,金色的小龙同样对她的另有所求隐隐有所觉察。

狐斋宫可不觉得成为朋友之后就能让小龙忘掉这个,或者说,她已经开始担心,如果真的成为朋友,小龙说不定会时时刻刻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然后在未来某一天猝不及防地背着她玩个大的,事后还能面带微笑无比真诚地和她提起一句:“这不就是你期待的吗?”

……说真的,她感觉那孩子真的干得出来。

不可结缘。

终归是一语成谶。

她煞有其事地教导其他人务必小心,说得就像是她自己可以全身而退似的。

“……”

笹百合敛起嘴角最后一点温和的弧度,缓缓放下了手中的东西。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的手指,那上面是墨水和信纸的气味,以及从武器上沾染而来的冰冷血腥味,但笹百合也记得三川花祭当日沾染的红豆和面糊的香味甜蜜又温暖,在那样的氛围里,最柔软无害的甜味也可以轻松浸透最冷硬的骨头。

他当日回来后洗手洗的很仔细,即使如此,第二天的指尖仍然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

令人欢喜,也令人心生眷恋的味道。

但是,天狗还是把它们洗干净了。

洗去那份多余的甜香,洗去那份眷恋的温度。

“——那就我去吧。”

笹百合心平气和地开口说道。

狐斋宫猛地一扭头,瞪大眼睛看着神色自若的天狗。

“我来接手沸腾之海的问题,雷神大人那边想来不会不同意的,至于我个人更是无需担心,行军打仗之人,总比心思细腻敏感的巫女大人来的冷血无情一些,相对而言也适合做这样的事情。”

他耐心极好,字正腔圆地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意思,“与之相对的,有关海只岛的一部分问题就需要由宫司大人代劳了,不过如此一来说不定倒是正好?——宫司大人可以继续大大方方和渊下龙嗣做朋友,沸腾之海的问题也有人帮忙解决,我的工作也可以借此机会减少几分。”

狐斋宫却是半信半疑。

“……你当真没问题?”

“没问题的。”

笹百合很好脾气地又重复了一遍,他有些神经质地摩挲了一下手指,却是扬起嘴角,对着狐斋宫露出一个爽朗又轻快的笑来。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他笑着说。

“你看,我连她的名字都没有问呀。”

第96章

反正也不熟

和愁眉苦脸的宫司大人交换了原本的一部分工作,上报给天守阁后很快就得到了神明的批准,预料之中;但笹百合并没有因此感觉到可以松了一口气,沸腾之海的事情麻烦程度和海只岛某种意义上不相上下,也难怪先前的狐斋宫长吁短叹。

这事情说好办,也的确棘手;说不好办,因为它也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麻烦。

说它好办,是因为沸腾之海的事情只要当权者狠得下心,愿意不惜代价拿命去填这个窟窿,强行驱逐海下让海水沸腾的陌生异种,那么也并不是什么太难解决的问题;

而说它不好办的原因,也正是在这里——

谁能狠得下心呢?

显而易见,雷神不愿意,而海只岛的蛇神同样对此无能为力,狐斋宫将希望放在了深海龙蜥的身上,却也因为渐渐解了沸腾之海的具体细节后愈发不愿意坚持原本的计划了。

所以笹百合才说,宫司大人相对而言还是太过细腻敏感了一些。

白辰血脉又如何?这样的性子对于一位悲天悯人的巫女来说是正正好的,可是绝对不适合领兵作战。

海水发生无法逆转的诡谲异变,数年如一日维持着沸腾的状态,其实最受影响的不是稻妻,不是海只岛,而是渊下的龙蜥才对。

白狐在鸣神大社养出太过温柔的性子,始终狠不下心让龙女去代替稻妻付出这个代价。

……好在天狗可以。

笹百合缓缓闭上了眼,神色平静地梳理着自己的思绪。

他清醒,也甘愿,身为将军无需提醒任何人来提醒他在做什么,比起旁人,他自己必须是第一个需要明白自己在做什么的,领兵打仗这么多年,他自然也晓得这可能会换来什么样的后果。

战场总是要死人的。

将军很清楚。

在这个问题上,没人会是例外。

*

只是在确定最后一步计划之前,笹百合还有些别的问题想问。

“你是如何联系上深海的龙嗣的?”

他的提问毫无铺垫且猝不及防,狐狸耳朵条件反射地跟着一竖,难得呆了几秒后才反应过来:“嗯?你是说小龙吗?”

笹百合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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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回答:“其余的深海龙蜥也不会听我们说话,不是么?”

“啊。”狐斋宫应了一声,她蹙眉想了想,给出一个旁人听起来相当敷衍的答案:“嗯,那倒是……我和小龙怎么联系啊……简单来说,守株待兔?”

笹百合动作一停,下一秒已经抬眼瞥了过来。

“我没乱说啊,”狐狸一脸无辜,“当时的情况你也晓得吧?龙蜥看中了人类的货物,又喜欢到处砸船玩,我只是准备了它们最喜爱的东西然后晚上在船上等着他们过来而已——至于之后的事情你也知道了,严格来说我的确没特意去找过啦,因为小龙很有礼貌,一般情况我只要和她约定好了,到时候她自己就会来的。”

笹百合又问:“那你和她约定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又是什么时候?”

狐狸茫然道:“我没约啊。”

先前说的是借着三川花祭帮忙找个靠谱的老师,但后来她又没和小龙在一起,自然也就没约下一次见面的时间。

“……”

不知为何,天狗好像因此叹了口气。

他伸手揉着自己的额头,连带着一向挺拔的肩膀都跟着向下沉一点。

这可比横眉立目的训斥或是委婉的不赞同目光更让斋宫不习惯,狐狸耳朵微微一抖正准备说些什么,就见天狗已经挪开了按压眉心的手指,神色自若地转移了话题:“既然如此,那你正好借着机会和龙嗣稍稍拉开一点距离吧,接下来的事情我来负责,你就不要再搀和进来了。”

狐斋宫眉头一抬,却没说话。

她倒不是会觉得这里有什么奇怪的,值得怀疑的地方,单纯基于狐斋宫对自己老友一贯的解让她反射性皱起眉,说得简单些,那就是面前的这只天狗大抵已经做好了准备,要把她从这件事里摘出去,然后留下自己去做那个讨人厌的坏人了。

“那你……”

她声音略带迟疑,忽然不知如何开口才是最合适的。

“反正也没有别的法子,不是么?”笹百合满不在意地说道,“你对龙女愈发在意,许多事情也越来越不想开口,我倒是没什么忌讳。”

天狗的声音如此轻描淡写,彻底让狐斋宫失去了辩驳的欲望。

还有一句话,笹百合没有说出口。

他感觉狐斋宫对待龙女的态度有些太过小心了——像是把坚硬的宝石当做脆弱易碎的琉璃,仿佛生怕因为自己的关系在她的身上弄出多余的裂痕。

不能说这是错的,只是也许是因为狐狸与龙女相处的时间比较长,也许是因为狐斋宫开始便不曾坦然相告,对龙女多少有些心怀愧疚,也许仅仅是因为狐狸天性如此,而自己相对而言算是个局外人,对龙女解不多所以感觉冷淡,完全没觉得狐狸的那份小心翼翼有什么必要——

简而言之,就是笹百合不觉得对方需要被担心到这个地步。

但也有可能因为是自己和她不熟吧。

天狗若无其事地在心里补充了一点。

因为不熟,所以反而很多事情没什么避讳,比如说不用思考对话过程的措辞是否冒犯,不用考虑对方的心理状态,也不用担心自己外形是否不合适,是不是需要重新整理一下什么的……

也正是因为这份不熟悉,所以哪怕他在海边枯坐一夜毫无收获也不会有什么心理压力。

毕竟不熟嘛。

天狗心平气和地安慰自己,也是如此回复夜间巡逻时小心翼翼来询问他在干什么的士兵——他们的将军在这附近闲逛了好几个晚上却什么也没做,其他人倒还好,只是巡逻这一片的士兵却是战战兢兢开始遏制不住的胡思乱想,就差没直接跪在将军面前求他有话直说,别这么一言不发晃来晃去的,不说看到的时候他们这些人的心脏受不了,估计再让将军在这附近闲逛下去,很快他们就要连睡觉都要睡不着了。

士兵们的长吁短叹满腹苦水自然不能被将军和他们的上司听到,只能趁着夜晚无人的巡逻之时随意找个地方双手合十小心祷告几句,与其说是祷告不如说是抱怨,那些声音流入风中,落入水中,随着海水流动潮涨潮落,什么也不曾留下。

天狗行于风中,听不到那些抱怨和诉苦的声音,夜晚的海潮声几乎可以吞没所有多余的声音,他在八酝岛呆了很久,也在这片空旷的沙滩上呆了很久,久到都要习惯空无一人的夜晚,久到他已经习惯了海面的风景,可以熟练分辨海潮涨落时不同的声音。

——所以,当那逆流而上的水声出现时,天狗几乎是立刻就做出了反应。

在嶙峋耸立的礁石之间,他看到了一抹被月光照亮的金色。

“……你的士兵对着海面抱怨了很久,比那些喜欢祷告的渔民还要吵。”

当苍白冰冷的手掌抚上漆黑的礁石,金色的龙女也随之浮出水面。她白皙的手臂撑在石头上,懒洋洋地仰起头看着立在岸边的天狗。

“你让他们加班了吗?”

天狗垂下眸子认真想了想,然后摇摇头回答说:“没有。”

“哦,那有点奇怪,”阿娜尔把下巴抵在手臂上,慢吞吞地说道:“寻常的抱怨声可不会沉淀到海下,那些情绪太过鲜明,应当是许多人怀抱着同样强烈的念头反复强调才会变得那么吵的。”

“要是这么说的话,那应该是和我分不开关系。”

笹百合思索片刻,承认了自己的问题。

“我有些事情想要找你,但我找不到你,所以就只能在闲暇时在这附近走一走,也许是走的次数多了些,让附近巡逻的士兵总是误以为我在检查他们的工作,压力太大了吧。”

“哇哦。”龙女干巴巴的感慨了一句,“那你真不应该。”

“是的。”笹百合点点头,“但是没关系,你来了就不会了。”

阿娜尔眨眨眼,总觉得这说法好像哪里不对劲,但天狗的表情如此平淡,平淡到让人觉得多说点别的疑问都像是想要和这位气质疏离冷淡的美人特意搭话,于是她便无视掉那点奇怪的违和感单纯从字面上理解,继续问道:“你找我做什么?”

天狗垂下眼,脸上有些温吞的迟疑。

“简单来说,我想和你商量一下有关‘沸腾之海’的问题。”

啊,来了。

该说什么呢……先前斋宫几次转移话题,果然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啊。

阿娜尔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反应也是天狗预期之中的淡定,她并不奇怪这件事情,只是有些惊奇提出问题的人不是狐斋宫,而是面前的天狗。

但是反正也都是稻妻的人,四舍五入下来也倒也没什么区别。

“可以啊,”阿娜尔很淡定的点了点头,她当然知道自己点头后代表了什么,但是她也不想把这种问题在这种地方慢慢聊——面前这只天狗的个子实在是太高了,她不想一直仰着头和他说话。

“但是今天我没打算出来太久,所以先这样好了……我明天会上岸去找你的,到时候再说吧。”

天狗微微垂下眼,在龙女准备转身离去的下一秒,鬼使神差般开口问道。

“你连我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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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都不知道,知道怎么找到我么?”

“啊?”

本来已经游走一点距离的龙女停了下来,她在水中转过身子很茫然的看着他,湿漉的金发披散落下贴在她单薄瘦削的肩上,那双浅青色的眼睛在月光下剔透如宝石,她没怎么思考,回答已经脱口而出。

“可我只知道你这一只天狗诶,还要记名字这么麻烦的吗?”

第97章

合作

金色的小龙在下一个无星的夜晚出现。

这是很常见的情况,月亮常被称为孤高冷傲,可太亮的时候却也总是容易轻而易举的夺走夜晚其他的光亮,但是金色似乎不在此列。

笹百合并不是第一次看渊下的龙女在水上的陆地行走,却是第一次看见她身边没有任何多余的点缀物,龙女的身后不再是一望无际的深海,她的背后只有一片海,一轮月,可莫名地,天狗忽然就觉得比起三川花祭上的人如流水灯如昼,这样的感觉反而才是正正好。

那金发是很漂亮的,像是夜晚的海上被海浪轻缓揉碎的浅色浮光。

“按着约定,我来找你啦。”

四下无人的环境,龙女的声音也显得放松许多,至少比三川花祭上听过的客套恭谨让人觉得更舒服些;天狗将军耐心看完手中一份报告,提笔落下批注后规规矩矩放在一旁这才抬头看了过去,抬眼时正巧看见她细白的手指撑在枫木的窗框上,目光不由得便是一顿。

其实反复打磨并上过清漆的木头自然远比不曾被海水驯服的嶙峋礁石来的平坦,但笹百合盯着那手指几秒的时间后还是开了口,慢声提醒了一句:“那窗户从制造出来到现在已经有些年月了,磨损有些严重,你小心不要被木刺伤到手。”

阿娜尔哦了一声,很配合地抬起手。

她举着手,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做才是最好的,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习惯了在水里飘来飘去随波逐流的感觉,骤然回到水上的世界还要多花脑子琢磨什么样的姿势才不会那么奇怪。

先前和狐狸一起的感觉其实还好,白狐的巫女同时兼具散漫与端庄两种姿态,两种风格明明截然不同,偏又在她身上浑然天成自成一体,所以在斋宫身边的阿娜尔一直没什么身体上的拘谨感,没有规矩,也无需守着什么规矩,阿娜尔不讨厌和狐斋宫一同行走,她脱离了水的包容,走入了风与土地的世界,脚踏实地的那一刻,她仿佛又重新成为了沐浴风雨的人类。

但在天狗面前,她却又有点“连个人都不想当”的感觉。

比如现在,她抬起手,乖乖的没有继续放在窗框上,如果狐斋宫在这里应当已经絮絮叨叨的抓着她去其他地方坐着了,但天狗当真就只是轻飘飘地提醒了一句就没再继续管,阿娜尔举着手,目光空荡,忽然很想重新跳回海里去,有水的包容和浮力,至少她的手臂不会感觉到很酸。

“抱歉,今天的工作稍微多了些。”

天狗最后一份文件终于批阅完毕,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阿娜尔已经从先前乖乖举着两只爪子的姿势换成了用手肘撑在窗框上托着下巴看着自己的样子。

这姿势非常常见,主要是常见于破水而出的龙女,她很喜欢趴在什么上面,然后仰着脑袋和它们说话。

天狗几乎是无自觉地出了神,脑子里冷不丁冒出来这样一个念头。

如今一看大抵仅仅是因为她不喜欢端正站着的姿势吧?

先前没觉得奇怪,现在大概还能加几个形容词,比如说懒洋洋,软绵绵,慢吞吞……

说起来,如果只是出于礼貌和考虑对方舒适度的话,谈话地点是不是定在有水的地方比较合适一些?

发呆的时间不过几秒,反应过来后的笹百合终于注意到自己已经不自觉地维持着那个对视好一会的时间,对方的眼神从开始的莫名其妙变成了现在的理直气壮气势汹汹,慢半拍清醒过来的天狗仿佛被迫卷入了一场幼稚的对视游戏,还是他不小心开始的。

只是他莫名在这种对视中品察到一种微妙的尴尬,这对视游戏开始的理由就相当荒谬又滑稽,笹百合并不擅长在战场之外的世界和人展现出太过锋利的敌意,但作为将者的天性,要他现在就痛快认输也不太可能。

于是他只能尽量将目光从那双浅青色的眼睛旁边挪开,但是这并没有缓解他掩藏极好的慌乱,毕竟他除了这双眼睛还能看哪里呢?温文守礼的天狗将军感觉自己无论看哪里都非常不对劲,甚至于本来只是若有似无的尴尬正在随着对视时间的延长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他下意识想要通过吞咽缓解自己干涩的喉咙肌肉,领口处掩着的喉结无声滚动一下,可吞咽声在他自己听来却太过震耳欲聋,那一瞬的惊诧慌张需要费尽力气才得以掩饰,最终却还是慌得心脏跳动的幅度都有些混乱了。

说到底,是因为今天的夜晚太过安静了吧。

平日里的蝉鸣声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见,于是胸腔内混乱的噪音愈发明显,那种僵硬的,无措的,令他手足僵硬的尴尬正在慢慢升温变化成一种更加奇怪的羞耻感,一点点烧灼他的耳廓,随时随地都有突破发丝的遮掩向颧骨蔓延的可能。

为了保证自己的表情不要接下来变得太过奇怪,笹百合还是先一步转开了目光。

“——主要是海只岛那边的事情,先前他们派去研究沸腾之海的船队不知为何撤离了很大一部分,我有些担心,所以多费了些功夫研究。”

虽说理论上说话时看着对方才称得上是礼貌,但现在这个氛围且先不说对方反应如何,单单是笹百合自己就没有勇气再次转头看过去。

可今天的夜晚,真的是太安静了。

没有风声,水声,蝉鸣声。

阿娜尔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很配合,很乖巧,可笹百合忽然就很希望对方可以说点什么,她如此沉默,以至于自己只能听见自己翻阅纸张的声音,也听见衣袖与木质窗棂的细微摩擦声,笹百合的视线盯着纸张上的文字却无法把它们在脑海中拼凑成完整的词句,那一点摩擦声仿佛是透过耳膜在他的颅骨上轻轻蹭过似的,于是他的脑中不可遏制地想象那个画面:

她原本托腮的手懒散的垂了下来,衣袖划过窗框上暗色的木纹,在手肘处堆积出一点柔软的皱褶,于是袖子的长度就不足以挡住她的手臂,会露出一截苍白纤细的手腕。

她的手臂上这一次没有水色浸润和晶莹的水珠,所以久不见光的肌肤会呈现出一种温润而内敛的白。

……察觉到自己在想什么的那一剎那,将军呼吸的频率乱了一瞬。

太冒昧,也太失礼了。

他的心思难得称得上羞恼和愤怒,却只是因为自己。

“……如果不介意的话,我能看看海只岛那边的报告吗?”

打乱他思绪的是龙女的声音,天狗将军脸上那一剎那的慌张无措没能被掩饰住,阿娜尔没想太多,只当是因为自己在这里提出了不合适的请求。

笹百合转过头看着她,手掌压在座椅的扶手上,扣在下方的指尖压得有些发白。

女孩的表情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只是在这漫长的沉默中,她原本垂下落在窗户内侧的手臂也跟着慢慢重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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缩了回去,她的手臂重新藏进袖子里面,只留下白皙的指尖反复摩挲着已经不再光滑的枫木窗框,平静补充道:“当然,不看也行的。”

天狗的嘴唇轻轻动了动,最后他听见自己的响应声。

“……抱歉。”

笹百合温声说道:“有些东西,无可奉告。”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那一刻,他忽然就又可以安静注视着那双浅青色的眼睛了,带着他恢复如常的声音,一切复杂且无法理解的情绪在某一条界线之前停止了仿佛永无休止的上涨和与之带来的疼痛,安静地沉淀下来。

可龙女的那双眼睛望着他,忽然浮现出一点笹百合暂时无法理解的愉悦笑意。

“但你已经说了很多了,将军。”她忽然轻声说道。

……啊,对了。

她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天狗愣愣的想。

可是他也没有因此打断少女的声音,因为她的眼睛难得在笑,声音听上去也是如此轻快,阿娜尔看着安静回望自己的天狗将军,笑吟吟的提问:“海只岛的船队从那里撤离了,是撤去哪里了呀?”

“……是啊。”

笹百合也跟着垂下眼来,唇角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上扬了一点愉快的弧度,慢慢跟着重复了一遍:“去哪儿了呢。”

本不该如此。

将军想着。

本不该去继续想着些什么的……理智分明还如此清醒,可她在笑,她在思考,在从稻妻的角度提出一个建议,她可能会给出一个稻妻的天狗将军无法拒绝的条件。

——一个我无法拒绝的条件。

“海只之人本就是渊下的移民,他们比稻妻更依赖来自海洋的供给,不可能一直无视沸腾之海带来的影响的——他们若是撤离了那里的船队,原因无非就是那么几种而已。”

要么是他们找到了更合适的替代品,要么就是他们已经不再需要那一片海域来提供生存必需。

“……也有一种可能,是两者兼具。”

天狗将军将视线从手中的报告书上挪开,温声补充道。

比如说,忽然改变策略,盯上了稻妻的土地和安全的海域,也并非毫无可能。

“所以你们又要开战了吗?”阿娜尔若有所思的问道,“要帮忙吗?”

“先前你们不是还在头疼沸腾的海域?如果稻妻能处理掉海只之人,那之后的沸腾之海龙蜥也不是不能帮忙解决。”

“听起来像是龙蜥从不担心沸腾之海带来的问题一样。”

“海是很大的嘛。”阿娜尔笑眯眯地说,“所谓的沸腾之海不过就是几只炎之精不愿离去造成的,再过个几百年说不定他们自己呆够了或是找到离开的路也就走了,至于龙蜥更无所谓了——我们可以换个地方住呀。”

笹百合无奈失笑。

“……如此一来,倒还真是的意料之外且无法拒绝的合作了。”

他声音低沉,近乎喃喃。

阿娜尔一脸奇怪的看着他:“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天狗无比温顺地垂下眼,侧脸神色如常。

“不,没什么问题。”

第98章

今夜月色很美

“我不理解。”

狐斋宫说。

“你哪里不理解,”坐在她对面的笹百合温声细语地反问着,“是单纯需要我重复一遍,还是需要我更进一步的解释。”

“可以让这个问题本身变得不存在吗?”狐斋宫又说,“什么叫‘不需要我帮忙给小龙找老师了’?怎么回事?我明明都约好的?”

“就只是字面意思而已,斋宫,”笹百合很好脾气的配合回答说,“海只岛那边的问题可能比我们想象中更麻烦,现在不是你可以慢慢筛选的时候了,索性我和她正巧有个新的合作,我只是觉得没必要再单独在这上面浪费时间和人手。”

“我能理解你现在想要和我解释的具体意思,”狐斋宫冷静道,但她看起来好像也没有特别冷静。“但是我的意思你可能没有完全理解——我是想说,明明是我先来的?”

笹百合:“……”

笹百合:“……?”

那张斯文俊秀的脸上再一次露出了茫然不解的表情,他是真的不懂狐斋宫此刻的感慨和疑问,狐狸耳朵也一起耷拉下来,满脸的沉重沧桑。

那话怎么说来着?

真正的心寒,不是大吵大闹。

“你的确是先来的呀?”笹百合温声说道,“她对你还是很亲近的,不是嘛?”

“啊,当然了,”狐斋宫袖手悻悻道:“好歹我们也见过这么多面,总比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家伙来的熟悉些……话说回来你该不会还不知道小龙的名字吧?”

“不知道哦。”

笹百合平静的点点头,大大方方地承认道。于是狐斋宫脸上的冷漠倏然化作了一种坏心眼的狐狸戏弄人时特有的做作怜悯,“哦,真可怜。用我告诉你她的名字吗——”

狐狸明目张胆地幸灾乐祸还没来得及挂在脸上,就被笹百合轻声打断了:“不必。”

他的声音很温柔,也很平静,状态稳定的令狐斋宫有些惊奇到诧异,她不是分不出自己这位老友的情绪变化,只是这次的变化如此突兀,堪称毫无预兆:“你之前还嘀咕过几次呢,看开了?”

笹百合的脸上露出些许思索和迟疑的表情,“我说过么?”见狐斋宫很肯定的点点头,他便又轻飘飘地垂下眼,若无其事地掠过了这个话题:“那就当我看开了吧。”

于是狐斋宫又不懂了。

看着狐斋宫不解的表情,天狗却没打算继续解释,他笑笑转移了话题,随意提起最近正在处理的几件正事,斋宫看出他的意思并未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结下去,很配合的跟着聊了下去,没有再提起渊下的龙女和那个始终不曾被天狗知晓的名字。

并不是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忽然觉得……不记住名字也没什么的。

无论是她的,还是我的。

***

至于老师的问题,倒也并不是真的有什么私心所在。

和步步精心筹谋的狐斋宫不同,天狗在约定好的时间和龙女再次见面,难以避免地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也特意提起了狐斋宫当时计划背后的意思。

这就有点出乎阿娜尔的预料了。

他如此直白,直白到了有种与他的立场相当格格不入的坦荡:“斋宫的原意应当是想要借此机会和你拉近距离,她帮你找一位老师,你为她补上一个麻烦,她再觉得你给的太多又多帮你去做一件事……一来二去,总能积累到一个难以想象的地步。”

当然了,毕竟人情债最是难还。

阿娜尔并非无法理解,只是不能明白天狗主动开口的原因:“那你又为何特意和我说这件事?同为稻妻神明的眷属,你不该顺着她的计划继续下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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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狗却摇摇头。

“只是觉得,没什么必要而已。”

月光之下君子端方,温润如玉,他微微垂着眼睫,掩着一双浓墨点成的漆黑的眼,温声说道:“其实严格来说,龙蜥和稻妻大概永远都不能算是同一阵营——既然如此,有些额外的计划和算计也算不得冒犯,我不会为此道歉,希望您可以理解。”

阿娜尔微微挑眉,却也没有反驳。

“我如今和您说这些,并不是觉得斋宫和我的选择做错了,只是觉得,斋宫一不小心弄错了一件事情。”

神明将沸腾之海的问题交给了狐斋宫,而狐斋宫又自然而然地把这件事情当做自己的责任,为此她百般计划,无论是联系天狗还是亲近龙蜥,这些都是她必须要履行的义务——

不可否认的是,她是真心实意想要解决沸腾之海的问题的。

可笹百合并不能完全赞同她的出发点——或者说,她考虑问题的立场。

魔神战争结束之后,雷神确定了自己在稻妻的统治地位,从天空手中接过了尘世执政的尊贵权柄,狐斋宫作为神明麾下的祭神大狐,思维方式在所难免地会向着她所效忠的主人靠拢,倒不是说天狗的忠诚相对不那么纯粹,只是相对而言,他更多的需要献上的是他的刀锋和战场的胜利,而非如同鸣神大社的宫司那般,无时无刻,全心全意地引导稻妻的子民,去与她一同追随神明的意志。

狐斋宫认为雷神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是这片海域的掌控者——从魔神战争胜利者的角度来考虑,她会这么想,无可厚非。

唯独渊下的龙蜥不会这么觉得。

魔神战争当之无愧的胜利者,岸上生灵公认的领袖;以及更古之前便在此栖息繁衍,阅读潮汐与洋流与这片海域共存的渊下龙蜥,究竟谁才是这片海域的主人?

狐斋宫对推行计划的迟疑来源于她身为主人的自觉,以及那份对龙女天然的呵护和怜爱之心;她发自内心地开始认为龙蜥也该是被庇护的对象,他们天然擅长且适合处理海下的问题,但是并不代表他们就必须要去做这件事情,这是她犹豫的根本,也是实行计划最初的理由。

阿娜尔轻轻抿起嘴唇。

“所以……”她慢慢拉长尾音,一字一顿的问道:“你觉得,斋宫的想法和作为是错的?”

“我无法直接说她是错的,因为我们位置相同,从我的角度来看,她的一切行为和相关出发点都没有任何问题。”

笹百合摇摇头,并没有想要把自己和狐斋宫的立场割裂的打算。

“我和她提起过一件事,我和她说战场总是要死人的,斋宫平日里嘻嘻哈哈,说到底也还是稻妻的宫司,她不愿意让龙蜥付出这个代价,所以才迟迟没有进行下一步。”

天狗轻声道。

“她没错。”

阿娜尔愈发奇怪:“那你还说这种话?”

“若是这世间一切都可以无视立场来讨论对错,那一切事情都要变得简单得多了,”笹百合心平气和地笑了笑,神色不急不恼,“我只是觉得,这个决定不应该是斋宫来决定的,她是雷神的宫司,而非龙蜥的眷属——换言之,她没有这个可以做决定的‘资格’。”

他说的如此自然又坦荡,让阿娜尔不由得跟着怔住。

“今夜的月色很美,只有你我二人。”笹百合轻轻笑起来,又更进一步压低声音,缓慢且坚定:“……所以我可以说些平日里不能乱说的话,代替龙蜥做资格的存在,岸上是没有的——”

阿娜尔张了张嘴,神色稍显古怪:“……包括神明?”

“是的,”笹百合的声音放的更轻,却没有多少迟疑:“包括神明。”

“神明执政的过程中尚且需要得到长生种的效忠和人类的信仰才能稳定基础,从未得过庇护的深海龙蜥本就不该存于此列——至少在我看来,你们应该自行决定要去做什么,应该做什么,这才是合理的。”

“战场是要死人的,”笹百合忽然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只是他忽然声音一顿,却是自顾自地苦笑起来:“说来可笑,我现在和你说这些,本意是想要把一些东西和你解释清楚,可碰上‘沸腾之海’这样棘手的大麻烦,再说这些仿佛就像是在把稻妻的位置从这里面摘出去,单独要你们龙蜥心甘情愿地去死一样……”

他的眼中流露出愧疚的神采,天狗与她见面不曾佩戴任何武器和防具,只穿着最朴素简单的一身常服站在龙女的面前,阿娜尔的目光掠过他毫无防备的脖颈和心口的位置,停顿的时间足以让任何一位久经沙场的战将感到心慌意乱。

可她没有动。

他也没有动。

不知过了多久,少女慢慢抬起头,将目光停在了天狗的那双眼睛上。

“……你想说些什么?”

笹百合并没有马上回答,他看着那双眼睛,那双浅青色的眼睛,轻声问道:“你能理解‘战场上的伤亡’,是么?”

“是的,我理解。”

阿娜尔回答道。

于是天狗垂下眼,唇角似有笑弧上扬。

“——那么我想,你大概会比斋宫,甚至是岸上的所有人都更早的理解了这件事。”

处理沸腾之海肯定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不知晓龙女是否真是的龙蜥的领袖,他也不知晓她是否已经开始担负庇护海域的义务和责任,他到现在也只是在猜测而已——猜测她的所思所想,猜测她是否具备相应的自觉,猜测她是否真的和她说的那样对龙蜥之外的一切都无所谓。

战场是要死人的。

他明白,狐斋宫明白,龙蜥当然也明白,所以做出决定之人至关重要——可在这深海的战场中,最终要为龙蜥做出决定的不是雷神大人,不是海只之人,更不应该是狐狸和他。

无论这代价有多么惨烈,无论他们未来可以得到什么,无论说出命令之人需要承担什么样的压力,做出决定的都不该是他们。

他其实不过就是近乎一意孤行地相信,龙女可以理解他的意思。

她可以理解,她早已清楚,她应当独立且清醒地做出这个决定,而非被神明的威权要求或是被情谊裹挟前进——稻妻的将军自然应该遵守神明的旨意,可在这件事情上,他同样希望听见龙女的真心。

即使这个答案可能与他期待的不一样,可能与他得到的命令相悖,可能为此可能要与龙蜥刀剑相对,他也还是想要听到她的答案。

阿娜尔静静看着他,忽然很想笑起来。

多狂妄的家伙呀。

多天真的将军呀。

在她的面前说出类似于“希望你们自己决定要不要去死”这样的话,是真的不担心龙蜥被惹恼后直接让他溺毙在深海之下吗?

……哪怕她不亲自动手都行,完全可以拿先前这套大逆不道的话扔去稻妻试试效果,就算那位高高在上的雷神不做出任何反应,其余那些神明的追随者都能让面前这只天狗生不如死。

她看着天狗的眼睛,想要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一些更深刻的东西,怀疑,算计,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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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是真诚和请求的意味,可她只看到一双如墨的眼,温文含笑,从容不迫,像是天狗在她面前时不曾保护起来的喉颈和心口的位置,始终大大方方地袒露在她的面前。

他说了这么多,没希望她相信,没期待她赞同,就正如先前所言,只是想要和她解释清楚一些事情而已。

于是阿娜尔也轻轻笑了起来。

“——这么多东西,说白了,无非就是你想要龙蜥自己的回答,要我来决定,我们要不要为了那片尚且影响不大的海域去死罢了。”

天狗没有否认,却也没有执着追问一个答案。

他只是安静地继续和龙女一起往前走着,他想要说的已经说完了,至少此刻,他还不需要去思考海只岛和蛇神的事情;至少此刻,龙女并没有展现出与她立场相符的敌意和被冒犯的不满和疏离。

“我会好好想想的。”

少女温声说道,很奇妙的,那温柔的言语并没有让天狗感觉到松了一口气的气氛,他只是很平静地点点头,感受着自己肋骨之下的心跳幅度,安稳,惬意,随后便是骨肉放松,呼吸平稳,仿佛一切如常。

他说道:“我会等。”

——至少此刻,她仰头注视月光的神情,能证明她有一件事想的和他是一样的。

今夜月色的确很美,连风也足够温柔。

第99章

羽扇

天狗的翅膀也是会褪羽的。

笹百合在打扫屋子的时候看见满屋的狐狸毛夹杂了一两根漆黑的绒羽,这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差不多也该到时间了。

天狗的羽翼某种意义上也是大妖们力量的具现化,族内成年期的天狗鲜少还需要类似的问题,他们的翅膀会随着成年的躯体一同固定形态,直至力量衰减,躯体随着时间慢慢衰朽老化,黑羽凋零的那一刻也就是天狗的终幕,只有极少数的大妖还能在成年后拥有的褪羽的机会,那并非衰弱的提现,而是另一种形式上的脱胎换骨,褪羽重生。

作为追随雷神左右,被神明亲自选定成为眷属的大天狗,笹百合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而此时的天狗手指尖捏着一枚小小的羽毛,它落在角落处,漆黑,黯淡,如此的平平无奇,若不是因为刚刚赶走了正值掉毛期的狐狸,自己不得不这屋子里处理对方留下来的毛茸茸的小问题,大概也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注意到它——

是最近的工作太多了么?

天狗捻着那枚漆黑的羽毛,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想着。

也许是的吧。

因为海只岛那边近期的动作实在是太过奇怪了,奇怪到他不得不也开始真心实意的怀疑海只岛那位先前感觉还算温和可靠的神明,蛇神奥罗巴斯究竟想要干什么了。

笹百合是经历过魔神战争的将军,而非在和平年代出生对战场一窍不通的后辈,他很清楚,战争有时候不仅仅是战场上真刀真枪的血腥残杀,而是体现在方方面面各个角落的细节上,将军看见了这些细节,做出了属于自己的判断,但也知道暂时还不能把这些告诉给天守阁——是为求稳,也是避免多余的猜忌。

有些事情,只能点到为止。

好在稻妻的神主并未因为魔神战争的结束后就限制他的权力,甚至在笹百合有意偷偷调动兵力前往八酝岛提前布防的时候,他能感觉到上面那位的默许姿态,这对于将军来说已经足够。

自己在这个时候迎来褪羽期,不能说是坏事。

笹百合这样想着,也跟着舒展开自己的漆黑羽翼,低头开始慢慢梳理起自己的羽毛。

漆黑的羽毛簌簌落下,很快在他脚边落了不少,天狗手中的梳子本是用来梳理夹在丰满羽翼之间那些早已脱落的羽毛,可他的手指忽然微微一顿,然后便面无表情地稍稍用了些力气压了下去,特制的梳齿没入羽翼的根部,强行梳下根部柔软细密的绒羽,他垂着眼将那些最柔软的羽毛整理下来单独放在一边,堆成轻盈而饱满的一簇。

天狗捻着自己的羽翼,开始慢悠悠地挑选一些漂亮的羽毛,等到另外一只掉毛狐狸回来的时候,天狗刚刚准备收拢自己的翅膀,狐斋宫看着满地的黑羽微微皱起眉,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这屋内有一丝极为浅淡的新鲜血腥味,徘徊不散。

她蹙眉,狐疑问道:“你受伤了?”

“当然不是。”天狗神色自若地收起一个盒子,放在自己手边的柜子里,开口解释道:“只是天狗特有的褪羽期到了,先前的翅膀本来羽毛就很多,慢慢梳起来很麻烦,所以用了些力气。”

狐狸悚然道:“你拔了?”

天狗颔首,无比淡定的答:“拔了。”

同样正值换毛期的白狐用力抱着自己的尾巴,只觉得自己尾巴根都感受到了隐约的幻痛。

她瞥了一眼天狗宽大漆黑还残留着一点血腥味的漂亮羽翼,感觉她也不是不能理解天狗行为上的简单粗暴,想想平日里梳理自己的狐狸尾巴动辄几个小时,碰到毛发打结的情况更是要耐心花上半天时间慢慢梳开,而不是和天狗此时暗示的一般:因为羽毛太厚缠在一起的太多,所以就全都拔掉了。

“不过好端端的,你忽然来找我做什么?”

“哦。”抱着尾巴的狐狸抬起头看着他,脸上露出了一点让笹百合隐隐不安的表情。

“我来看看小龙是不是在你那里。”斋宫语焉不详,显然也没有继续解释下去的意思,而是提起了另一件看起来和上一句话毫无关联的事情:“海只岛那边不是有侍神巫女定期过来的吗?不知为什么他们不久之前刚刚拒绝了鸣神大社,我亲自去了一趟也没有用。”

天狗微微蹙眉,“天守阁那边怎么说?”

宫司大人抿了抿嘴唇,还是轻轻叹了口气。

“你知道的,百合……魔神战争刚刚结束不久,很多人都不想现在继续再打的,你找不到多少人能配合你,哪怕是千代这样的主战派,没有合适的理由,她也没办法帮你。”她温声细语,却也难掩眉眼间的沉重和无奈,“魔神战争已经彻底结束了,雷神大人就是稻妻最后的胜利者,这一点毋庸置疑——你想额外做点什么的话,总要拿出证据来。”

……是啊。

天狗垂下眼睫,一言不发。

想要开战,总要拿出证据来。

如若不然,就是让如今的稻妻成为率先撕毁合约的一方,这是天大的忌讳,所以神主最多也就只是允许他提前做好布防的准备,除此之外,不会再有更多的动作了。

天狗转头看着狐斋宫,意料之外地与对方的眼睛得以对视,他也注意到,最初开口时呈现在狐斋宫脸上那令他不安的神色,哪怕此时也依旧没有褪去。

他的手指轻轻抖了一下,又被不动声色地压在了桌面上。

……她在担心什么?

“……我大致清楚了,我会掌握好这个分寸的。”笹百合平静转移了话题,开口又道:“天守阁那边就拜托你了,我这里会进一步加强海上的巡逻,特别是和海只岛相邻的海域附近,你觉得如何?”

鸣神大社的宫司罕见沉默的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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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那你快些去吧,将军。”

笹百合看着狐斋宫的眼睛,一颗心倏然像是失去了所有血肉的包裹和真实的牵扯,脱离了肋骨的束缚一般,沉沉地坠了下去。

***

——所以,早该猜到的。

能让鸣神大社悲天悯人的宫司露出那样表情的,能会是什么样的画面啊。

等到稻妻的船队匆匆赶到的时候,那里已经只剩下了翻滚的浪涛,残损的尸骨,和彷如余怒未消的血色海域……天狗茫然望向另一个方向,海只的船队刚刚离开,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他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能做。

因为他是稻妻的将军,因为那只是水中的龙蜥,是世人眼中的兽,是海只之人眼中可以狩猎的对象,是注定与他们永远无法统一立场的深海龙蜥之群——

可是,为什么?

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理由,为什么忽然要对龙蜥出手?

这里与沸腾之海距离如此之远,若是龙蜥想要去祛除那几只炎之精时不经意经过了海只的领域,也不该造成这样的情况……单纯规模来看绝非是一场寻常可见的普通狩猎,而是双方都伤亡惨重的凶残厮杀。

笹百合相信自己的判断,海只岛是想要对稻妻开战的,若要偷袭不可能只是小范围的打闹,那没有必要,也只会造成徒劳的损耗——在双方信息不对等的前提下,一方竭力积蓄力量准备一击必杀,这才是最常见也是最合理的判断。

在这种需要积蓄力量的紧要关头,反而选择在龙蜥身上消耗了这么多的力量?

他们想要在龙蜥身上得到什么?

——还是说,他们担心拥有智慧和力量甚至可以与人正常自如交流的深海龙蜥,脱离了海只的管控,去做些什么?

将军得不出答案。

可换一种角度思考呢?

脱离战场上的定位,排除掉那些荒谬且不可理解的行为模式,海只岛对稻妻出兵固然可以得到领土上的好处,可神明之间的力量悬殊,足以以一人之力扭转整个战场的局面,他不相信奥罗巴斯自己判断不出来这件事情,当雷霆的神主亲自出手,弱者一切的筹谋算计都只会化作泡影,得不到任何的好处。

魔神天性爱人,亲自托起海只岛的蛇神难道会为了一时的野心和渺茫的胜利机会孤注一掷地去做什么?

总不会就只是为了找死吧?

天狗想到这里的时候,倏然就出了一身冷汗。

不。

他吞了吞干涩的喉咙,怔怔地想。

——可能,真的就是为了想要死。

提前断绝了贸易往来也就是断开了物资的必要储备,沸腾之海的问题无人解决,也就是说明蛇神根本没有考虑过战时的补给问题;他放弃了重要的海域,在龙蜥身上消耗了相当的力量,只能说明在这位神明眼里,这场战争不可能会持续很久,而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准备,都是在蛇神眼中比战争本身更重要的。

……可他与雷神的实力分明如此地悬殊。

所以,只能是为了求死。

海只主动开战,稻妻在立场上天然享有优势,只需庇护的神明死去即可,以魔神天性爱人的本能,稻妻不会轻易舍弃海只岛的遗民,这是对海只来说,注定要失败的一场战争。

可若只是想要让海只岛的子民得到雷神的庇佑,那么只需要开口就行了,有那么多的方法可以和平解决,为何偏偏选择了如此惨烈的一种方式?

笹百合看着那片血色的海域,忽然想起了金色的龙女。

她在月光下,在海水中,在三川花祭上的灯火绚丽人声喧嚣里,她会思考,会微笑,会看着他的眼睛配合他的想法,会根据自身的立场做出最合适的判断……

他想起来,她来自龙蜥之中。

一种强大的,鲜活的,聪慧的古老生灵。

而现在,蛇神在不惜余力地想要杀死龙蜥的行为,让他想起来一种在高层之间常见但血腥的手法,在普通人眼里,狩猎龙蜥也许只是在清理魔物,可当清楚他们的智慧不亚于人类甚至可能说是在人类之上后,这样的行为就有了另一种定义。

——灭口。

海只之人,或者说蛇神奥罗巴斯……可能是在隐藏一件事情。

隐藏一件很危险,很可怕的事情——这件事情他水上的子民不知道,稻妻的所有人不知道,蛇神自己知道,海只之人自水下而来,既然海上的人是安全的,无知的,那么引发问题的关键便是海下。

唯一与他们称得上同源的就只有渊下的龙蜥。

而他现在这么做的理由也有了……大概是在担心,那件不可言说的秘密,龙蜥也知道。

……灭口。

笹百合怔怔地想着这个词,反反复复,直至人群散去,月上枝头,直至他混乱的脑海中只留下了这唯一的一个念头。

我能做什么呢。

他怔怔地想着。

我还能做些什么呢——面对一位想要在战场中死去的魔神,面对一场无可阻止的战争,面对我此时的立场和身份……

大概是,什么也做不了吧。

笹百合忽然就有了一种自己注定会死的念头。

这想法出现的猝不及防,本人却接受的如此从容,像是早早固定在他的脑海中生了根的样子,不然呢,他无法杀死魔神,他也无法阻止这场战争,而若是要让稻妻的神主亲自出手,海只的蛇神总是要做点什么,确保对方的怒火足够可以将自己斩杀。

然后他又想,她绝对不能去渊下的旧宫。

无论龙蜥和海民之间有着什么样的牵扯,如今他们又结下了什么样的仇怨……她都不能去渊下的旧宫。

那个秘密太致命了,足以让一位魔神用命去填还嫌不够,百般小心千般设计,生怕流露出一点的破绽被人察觉问题的矛盾所在……今天之后她会无比暴怒,这一点毋庸置疑,可即使如此,她依然不能去那里。

可我要如何开口呢?

我拿什么资格,和她开口呢。

笹百合闭上了眼睛。

——天啊。

我总不能真的什么都做不了吧。

他的声音堵在喉咙里,天狗沉默注视着窗外那一轮冰冷的月光,他知道,今夜的龙女不会来了,无论是因为今日稻妻不得不为之的无动于衷,还是单纯为了那片血红色的海洋,她都不会来了。

她可能永远也不会来了。

可是他忽然又想,哪怕她不来,我应该还是可以做点什么的。

于是天狗慢慢起身,打开了今早准备好的那个孔雀木的盒子,里面装满了天狗褪羽时特意留下的漆黑羽毛,笹百合认认真真地把它们扎成了一把精巧轻盈的扇子后才重新放在盒中,羽扇充斥着大天狗巅峰期的妖力,哪怕无视其背后的意义,单纯以本身来看,这东西也是价值连城。

这把扇子能让她再来一次……应当也是最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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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了。

——但我还可以再见她一次。

他注视着盒子上扣好的金锁,忽然又想,我可能永远也没有机会可以知道她的名字了。

她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幸好,她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第100章

徒增寂寞

阿娜尔看见猩红的血雨自头顶落下。

那是同族的血,那是龙蜥的血,那是与此身所出同源,让海水中充斥了无尽疼痛与绝望的血。

她没有说话,无法哭泣,眼眶干涸而平静,金发少女耳畔充斥着龙蜥们或是悲哀或是暴怒的鸣吼,但她只是安静地看着,并逐一以族中的仪式郑重埋葬了他们逝去的同族,尚且年幼的阿只抓着她的衣摆亦步亦趋贴着她的脚步前进,女童怯怯看着那些龙蜥的尸体,嘴唇也变得惨白。

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可以在他们蜷起的尾巴之间惬意安眠。

“为什么呀,老师。”阿只声音嘶哑,眼神恍惚,孩童本来天真纯稚的眼此时写满了太过纯粹的不解与痛苦,她捏紧了手指,声音轻得可怜:“为什么呀……”

阿娜尔没有回话。

是啊,为什么呢。

时至今日,渊下的旧宫仍然困着无数被囚禁的龙蜥,他们与这被舍弃的苍白宫殿一起沉默下去,成为了海只之人注定要被落灰掩埋的一角,那些龙蜥其实没有做任何事情,他们不曾伤人,不曾试夺回自己昔日的领土和至高的权柄,他们只是在海中游荡,只是在渊下的遗民离开了宫殿以后,想要带回那些仍不得自由的同族。

……想来问题就在这里吧,被遗弃的宫殿里藏着不可言说的秘密,是看一眼就足以致命的程度。

她仰起头,长久注视着水上的方向。

“老师?”阿只忽然感觉不安,忍不住轻轻叫了她一声。

“没事,阿只。”

她将手覆在孩子的头顶,轻轻揉了揉。

“我只是要去做一件事情。”

她不打算去往岸上,也没有去找任何一个相熟的人讨要一个说法。

海只人动了手,而稻妻也仅仅只是看着……阿娜尔从来不会被愤怒和绝望彻底冲昏头脑,哪怕此时此刻,她也依然理智且清醒,知道这情有可原,可以理解,反而是出了手帮了忙才是错的,所以她不会去迁怒,也不会诅咒,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本来就注定只能是这样的关系,不是么?

所以她能选择的方向正相反,先是绕了一个圈,单独去做了点事情,无人知晓龙女究竟做了什么,他们只知道那片原本固定位置的被异种烧灼沸腾的海域忽然自下而上开始降温,像是被关上了某个至关重要的阀门,海上常年不散的氤氲白雾渐渐散去,高温的海水被迅速稀释散开,困扰了两方势力长达数年的沸腾之海,只在短短数小时之内便被彻底解决了。

不明所以的人民为此欢呼雀跃,唯独稻妻的天狗将军完全笑不起来。

假如神明不曾直接出手,那么唯一能如此迅速解决这件问题的左思右想似乎就只剩下了一个可能。

天狗满心焦灼却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反应显露在脸上,他几乎是在得到消息的同一时间就明白了对方究竟想要做什么:在可得信息少之又少的情况下,她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在海只蛇神的态度里,龙蜥无论如何都必须要死。

那便没什么好想的,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推测出这一步的时候,天狗几乎可以完整想象出她的脸上会露出什么样冰冷又嘲讽的笑来。

既然没有任何可以商量的可能和退让的必要,那么去的究竟是金色的龙女还是其余的龙蜥,都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不要去呀。

他抿着褪去几分血色的嘴唇,耳朵里听着属下的回报,口中做出相应的响应和最合理的安排,心却依然是乱的,手依然还是在抖的。

他想要开口祈求某个人能不能不要去。

可无需左右环顾,将军自己就已经足够清楚,他连一个可以说话的对象都没有。

笹百合捏着手指目光空茫,他有些慌乱的起身复又慢慢坐下,最后他用力闭了闭眼,伸手摸上了那个冰冷的孔雀木的盒子。

他双手捧着盒子,反复摩挲着上面的纹路。

白日他不能去找龙女,哪怕到了晚上也需要寻到一处无人的海域才能尝试,笹百合做好了准备,龙女清醒又理智,如果以这把充斥大天狗巅峰妖力的羽扇为饵,至少能让她再来见自己一次。

但也只是见一面而已,能否说得上话,又是不是能成功劝她听进去自己的请求,这些他其实都没有抱着太多的希望。

只是,哪怕只是能见一面也是好的呀。

笹百合有些怔怔地想着,许是因为此时他的立场和早已隐隐猜到的未来,属于稻妻的天狗将军再也无需担心某些东西,再也不必去顾忌某些问题,他看着那尚未落下的太阳,忽然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期待那一轮明月的出现。

我想你来。

可我又怕你真的会来。

当将军开始迟疑思索这个问题的时候,那倏然奏响的战鼓和迅速赶来通报的士兵打断了他所有茫然的思考——海只方向突然偷袭,来者甚至并非寻常的将领,而是蛇神奥罗巴斯的本尊。

笹百合闭了闭眼,点了点头。

来了。

他第一个升起的念头是属于稻妻的天狗将军的,笹百合从容不迫做出了一切安排,他并没有太多的慌张和猝不及防,猜测成为现实不会让他感到恐惧,身为雷神的眷属,他已经能做了自己这个位置上所能做的全部;接下来,就是要配合这位执意挑衅稻妻雷霆之主无上威权的海只蛇神,完成对方期待的那个结局了。

他做了很多准备,所以在前往战场之前,大概还有一段短暂的时间是独属于他自己的。

可是将军没有浪费这点珍贵的时间去做些别的事情,他重新迅速且谨慎地检查了一遍最后的安排,这才从容不迫地穿戴战甲拿起长刀,这点时间不长,是可以只属于笹百合自己的时间,于是天狗终于奢侈地放空自己的大脑,再一次抬头看向了窗外。

他拥有完全只属于自己的时间这么短,好在他能回忆的东西也并没有那么多,无非是一轮月,一片海,是三川花祭上缱绻缠绕于指尖的甜蜜香气,那灯火阑珊处与他轻声玩笑的一双浅青色的眼,几次无关各自私心的平淡谈话,无数个耐心等待却没有响应的夜晚——

看呀。

他能想起的东西只有这么一点点,只能恰到好处填满他这不过数秒独属于自己的思绪的空档,留下一些称不上遗憾的空白。

毕竟,远远称不上用情至深,彼此不曾结缘,所以用一声寂寞来形容也太显奢侈。

说到最后也不过只是寥寥数面的普通缘分,无论是他们中的哪一个,表面展现出来的东西都同样不足以说服任何人。

不过月色太美,风太温柔,让一片自由的羽毛误以为水中明月是天上月,想要落入那片沉静的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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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羽毛太轻了,只能浮在水上,无法融入它所渴求的那轮月亮。

所以笹百合只是放平了紧绷的眉心,写了一张留给狐斋宫的信放在那孔雀木的盒子上,然后转身走向了他命定的战场。

***

他将自己的工作做得很好。

稻妻的将军很清楚,他在这方面其实一直自信到自傲,所以在最后的最后,哪怕面对的是一位准备充足的魔神他也有着从容不迫的冷静,笹百合清楚自己的结局,也清楚这场战斗的结局,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是必须要死的那一个。

蛇神需要去激怒稻妻的神主,而寻常的战争伤亡远远不足以让天守阁的那一位亲自出手。

好在我就要死了。

天狗近乎惬意地想。

即将到来的死亡有时候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东西——比如说,他的死亡可以最大限度催动稻妻的怒火和将士们的战意,比如说,他的死可以让神主亲自出手,终止这场本不该出现的残酷战争;再比如说,他站在这里,亲自与海只的蛇神正面相对……

换句话说,只要蛇神没有亲自去往渊下的旧宫,她就还会是安全的。

他倚靠着一处礁石感受着自己最后的一点时间,身体大半浸在了一汪海水之中,那月亮终于渐渐升起了,只是天狗的血流的太多,连带着那冰冷无瑕的月亮也被染成了浑浊的红。

天狗从蛇神的身上被甩在这无人顾忌的角落处,只是就算被发现估计也没什么用处了,羽翼残损,妖力衰竭,脊骨应当在坠落那一瞬被摔断了好几处,伤口的血流得越来越多,连带着视线也渐渐变得恍惚起来。

他听着岸上的厮杀声,还有近在咫尺的海潮涌动的声音,他听见声音愈发近了,像是那无数个漫长等待却只能等来水平线上第一缕晨曦微光的夜晚,又像是他终于等来了那最后一个夜晚,金色的龙女破水而来,披着一身月光出现在他的面前。

笹百合若有所觉地睁开眼,缓缓转过头去。

他看见一轮被血色浸透的明月,再一次,也应当是最后一次靠近他,那被血浸润的金色在夜晚的映衬下呈现出一种仿佛错觉般浑浊的温暖,她浅青色的眼睛安静的看着自己,不曾写上悲伤或是愤怒,始终都是那倒映于水中的月,是那片静谧又深沉的海。

阿娜尔微微俯下一点身子,她金色湿漉的长发落在天狗早已无力抬起的手背上,这也应当是他们自相识至今,最近的一次距离了。

“你的血融入水中,说着想要见我。”龙女放缓了声音,眼中不曾流露出半分居高临下的漠然悲悯,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将军那张苍白而憔悴的脸,慢慢说道:“所以我来了。”

于是他微微垂下眼,终于欢喜而满足地微笑起来。

这是最后的见面,也是最后的谈话,少女等待他的回答,天狗看着她的眼睛停顿了几秒,许是终于积蓄了足够的力气,一字一顿的缓缓开口:

“我希望你……不要去渊下的旧宫。”

少女神色微微愣怔,有些意外的茫然。

就这样吗?

他的血里满是想要见她的念头……可他就只是想要和自己说这么一句话吗?

她下意识转过头,垂落在天狗手背上的发丝便轻轻流动着,随着水流落入他的指缝之间。

他的手指微微颤动,轻轻拢住了那一缕轻盈的金发。

“我不能说更多了……”笹百合依然维持着那种松弛而满足的笑容,他已是濒死的姿态,神态安然的看着面前的少女,“你能猜到那个中的原因,你想要给你的同族一个合理的交代,可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要请求你,不要去渊下的旧宫。”

阿娜尔张了张嘴,脸上不自觉地显露出几分慌乱而急促的神色:“就这样吗?你要和我说的难不成就只有这一句话吗?你——”

她的声音毫无预兆地戛然而止,那温暖的血混合着海水在她身边缓慢地流动着,仿佛可以浸透她的骨骼和血肉,他的情绪如此清晰又纯粹,没有抱怨,没有遗憾,没有一丝一毫的不甘。

你愿意来见我,我已经足够欢喜。

天狗早已无力抬起头或是起身靠近了,可那双如墨的眼始终安静且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睛,他的眼神太过温柔,反而让少女浅色的嘴唇褪去了最后一点温暖的颜色,像是一种太过微妙的怯懦和毫不自知的逃避,于是他若有所觉地慢慢抬起手来,那只早已被海水浸透的,冰冷又麻木的修长手掌,伸向少女苍白的脸颊。

她没有靠近,也没有闪躲,只是近乎固执地看着那双漆黑的眼睛,想要一个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说清的答案。

将军不知何时被划伤的掌心贴上她的脸颊,留下一点太过秾艳的赤红,顺着她的下颌缓缓滴落,又随着那只无力滑落的手,一同融入水中。

……阿娜尔有些怔愣的看着那双已经闭上的眼睛。

其实不是不能理解这样的感情的。

他若是活着,反而没有任何问题,包括他们两个自己在内都不会有任何的反应和逾越的行动,各司其职,各为其主,所有多余的情感都会在漫长的时间和自我克制中慢慢消磨殆尽,不可能出现半点的响应。

他即使活着,他们两个也不会有结果的。

可他偏偏死了。

阿娜尔怔怔想着,一遍又一遍地在脑中重复着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可他偏偏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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