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好似并没有游历的意思,虽然不见得走的有多急,但目的明确,十来天?就走过了隽州,然后又进入郴州,等到了谭州他才开始感到害怕,咬牙问她是不是要?把自己送回上京。
游照仪当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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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驾着马车,闻言没说话。
宣峋与?顿时心如死灰,抖着声音问:“孩子呢?孩子你也不要?了?”
宣恒之正躺在马车里睡觉,刚刚中午游照仪还在抱着他玩。
游照仪目视前方,无?奈地说:“我没那?么狠心,你先?进去吧,这事儿等回了上京我们再说。”
宣峋与?并不是很相信,直到游照仪抽出手来摸了摸他的脸,安抚道:“真?的,乖。”
她语气太温柔了,宣峋与?没办法拒绝她,凑上去亲了亲她嘴角,可怜兮兮地说:“我乖,你别丢下我。”
游照仪点点头,说不会的。
宣峋与?就怀着这份惴惴不安的心情一直跟游照仪回到了上京。
已经快到六月中了,府中的紫叶李繁华已谢,塘中芙蕖含苞待放,游照仪从门?口走进去,她和宣峋与?的院子还是原模原样,屋中的陈设也丝毫未变,唯一多了的东西是宣恒之的摇篮。
知道他们要?回来,府内院中已经收拾干净,摇篮也垫了干净的褥子。
游照仪让宣峋与?把孩子放在摇篮里,宣峋与?却摇摇头,说:“他不喜欢这个摇篮,会哭的。”
游照仪诧异,问:“摇篮还有喜不喜欢?”
宣峋与?嗯了一声,熟练地轻摇怀中已经睡着的孩子,轻声说:“我抱着就好。”
游照仪怕他累,想?伸手接来,却被对方躲过,埋怨着说:“我来,灼灼你都?抱不好。”她都?不会带孩子,每次跟宣恒之玩都?没有轻重,颠来颠去把他吓得半死。
游照仪无?奈地笑了,并没有跟他争,放下手中的东西就准备踏出门?去,却被宣峋与?慌乱地声音叫住:“你去哪?”怀中的孩子一动,他压低声音,紧紧盯着她,又问:“你去哪啊?你要?实在想?抱孩子就给你——”
“我去给你们弄点吃的。”游照仪温和的声音打断他,头也没回地补充了一句:“别这么草木皆兵的。”
此话一出,宣峋与?立刻委屈地眼睛都?红了,抿着唇低下头,看着孩子无?知无?觉的小脸,心想?:这都?是谁害的?
如今他已然是风声鹤唳,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缴械投降。
“你可要?帮我留住你娘啊,”对着儿子喃喃,又道:“若是连你也留不住他……”
若是孩子也留不住她……那?他便是彻底穷途末路,无?计可施了。
……
游照仪厨艺一般,做得东西说不上好吃,也说不上难吃,这会儿又有孩子在,她便去叫了兰屏帮她一起。
兰屏给孩子弄了些软烂的面条,游照仪便也煮了两碗面,一起端到房里。
回来时孩子还没醒,便给了兰屏抱着,宣、游二人先?吃饭,吃饭宣峋与?也一副急匆匆的模样,时不时的看孩子一眼,恨不得马上塞完立刻去抱孩子。
他那?些从小养成的规矩习惯,此刻竟全都?没有了。
游照仪伸手把他脸掰回来,语气不容拒绝:“专心吃饭。”
宣峋与?看她神色不虞,立刻听话地嗯了一声,克制自己只盯着眼前的吃食。
吃完饭,孩子还没醒,游照仪拿起孩子的那?碗面,对兰屏说:“兰姐姐,劳烦你再照顾一下阿恒,我和殿下有话要?说。”
兰屏点点头,单手接过面碗,抱着孩子出去了。
两个侍从也走进来,把吃完得碗收下去,端来饭后漱口的水和一些果茶点心。
宣峋与?目送着兰屏出去,听闻她要?和自己说什么,又扭头回来不安的看着她。
游照仪看着他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一时间不知苡華道什么感觉。
待一切收拾完毕,房门?也被轻轻阖上。
二人面对面坐着,让宣峋与?想?到了那?年她去往须山县赈灾,遇到母亲弟弟,回来之时二人也是这副样子,然后她就说出了那?句让自己做了多年噩梦的话——宣峋与?,我不喜欢你。
怎么会不喜欢呢?这么多年,怎么会不喜欢呢?
他生?怕当年那?一幕会再次上演,只敛睫看着地面,半分不敢抬头。
知道游照仪开口问了第?一句话:“你为什么要?生?阿恒?”
宣峋与?想?回答,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不该说出那?句话。
游照仪见他不言,便替他回答:“为了我回来?是吗?”
良久,宣峋与?睫羽乱颤的嗯了一声。
下一刻便听见游照仪说:“可我不是那?种?为了孩子驻足的人。”
历史重演,当头棒喝。
宣峋与?骤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她,一股黑暗深重的情绪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来,慢慢把自己吞噬,眼前游照仪的脸渐渐变得恍惚不清。
他到底还能怎么办?他到底还能怎么办?
镇定……镇定,宣峋与?,还有办法……还有办法,还没到绝路……
可是已经耳鸣如蝉,生?阿恒那?一夜的苦痛骤然翻涌上来,他那?时真?的几乎死掉——
“别咬!你疯了!”游照仪气急的声音穿透噪音,勉强传入了自己耳朵,一只手伸过来掰开自己的嘴巴。
全是血。
游照仪一把扣住他的下颚,眼里都?是戾气,声音冷沉:“怎么?真?想?死了?还是用这种?办法威胁我?”
他没有……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无?力地摇了摇头,游照仪才皱着眉头给他喂了一口水,血水吐出来,舌尖上露出一个触目惊心的咬痕,下一息又被鲜血浸润。
游照仪松手,托了托他下巴:“自己含着。”
宣峋与?发出一声鼻音,不敢说话。
游照仪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了,问:“你爱孩子吗?”
宣峋与?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但还是嘶哑着声音回答道:“爱。”
游照仪又问:“更爱我,还是更爱孩子。”
“你。”这是下意识的回答。
游照仪的眼神瞬间变得复杂,一时间没说出来话。
宣峋与?手动了动,摸到她的手拉住,语气里含着祈求,问:“这两年,你想?过我吗?”
游照仪正要?张口,他又补充了一句:“我要?听实话。”
他认命了,如果孩子也不能让游照仪回到他身边……那?、那?只剩最后一个办法了。
游照仪脸色无?奈了,说:“你到底是把我想?得有多冷血无?情?我自然是想?过你的。”
这个答案出乎了宣峋与?的意料,他怔怔地看着游照仪,眼泪蓦然留下来,可怜地问:“那?你为何还要?走?走得如此绝情?你可知我这两年……我这两年——”
他语气颤抖,惨痛难当。
游照仪叹气,说:“我……我那?时以为你会过得苡華好,是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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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宣峋与?识破了她那?些伪装,开始寻求她没付出的那?份爱,又为此日夜悬心,备受折磨,她原以为二人分开或许能生?活得更好。
至始至终,至始至终,她都?希望宣峋与?能过的好。
可是他好像真?的一点都?不好。
自从那?日在客栈,他哭着对她说完那?一大段话,她就知道自己错了。
宣峋与?急促地摇头,眼泪落到游照仪的手背上,哭着说:“我不好,我一点都?不好!”
“好好,我知道。”她有些心疼,伸手把宣峋与?抱起来,整个拢进自己怀里。
亲了亲他的额头,语气低缓下来,带着哄劝:苡華“我知道了,别哭、别哭。”
宣峋与?哭得喘不上来气,双手却死死得抱着她的腰,像是要?把自己揉进她的身体。
游照仪给他一点点的擦眼泪,说:“这两年我去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风景,看到特别好看的,我就会想?到你,想?你为什么不在——总之、我是想?你的,阿峋。”
宣峋与?止住眼泪,泪盈于?睫地看着她。
游照仪继续说:“就算没有孩子,就算不是为了广邑王府,我也是喜欢你的,只是还——”
“好,”宣峋与?伸手捂住了她的嘴,说:“到这里就够了,后一句我不想?听。”
他知道她要?说什么,但只要?别真?的从她嘴里说出来,自己就还能自欺欺人掩耳盗铃。
可游照仪却拉下他的手,坚定又残忍地说了出来:“只是还不够爱你。”
宣峋与?白了脸,泪眼里浮现出些许怨恨。
可游照仪继续说:“但我愿意试试。”
他愣住了,尔后又突然挣扎起来,从她身上下来,踉跄地站定,哭喊道:“骗子!”
什么会试试,都?是骗他的!之前也说要?试着喜欢他,还不是一次又一次的抛下他!
游照仪重复:“真?的。”
宣峋与?也重复“骗子!”
游照仪神色平静,只问:“你希望我怎么证明?”
宣峋与?愣了,半晌突然又神色痴狂的说:“成亲,”他点点头,像是认同自己,继续说:“对,成亲!正妃!我要?你入广邑王府,成为正妃!”
他上前两步跪在游照仪面前,双手放在她膝上,似乎想?极力说服她:“我们成亲后,你想?做官、想?游历,想?干什么都?可以,陛下已经掌权,开了恩科,我这两年也有好好帮她,献言献策,你不知道,朝中已经多了很多许多女官女将,我们先?前的担心已经没有了,”他语速越来越快,瞳孔颤动:“而且广邑王府也有了继承人,我、我只想?要?和你在一起,或者你娶我,你娶我也可以,”他又找到了一个可以劝服她的点,轻轻地微笑起来,说:“我为你料理家务,为你铺床叠被,为你生?儿育女,你喜不喜欢女孩?我、我再为你生?一个好不好?”
游照仪低头看着他期待的眼神,只觉得心口软得一塌糊涂。
把对方从地上提起,抱在怀里,她尽量温柔的给了宣峋与?一个吻。
良久,游照仪说:“好。”
第67章劝君莫惜花前醉
(2)
入夜之时,宣峋与又喂了一遍孩子,在自己房中?,自然没怎么遮掩,一片透亮腻理的皮肉,在灯光下?隐隐泛着柔光。
却没想到刚喂完,游照仪便让兰屏把孩子带了下去,他还狐疑,说?:“让阿恒跟我们睡罢,他很乖的。”
游照仪嗯了一声,走上前去握住他纤弱的脖颈,说?:“等会儿再送来。”
他这才反应过来她要干什么,红着脸说?:“把灯熄了。”
游照仪恍若未闻,只拉了帷幔,隐隐的灯光还是?能透进来,若隐若现,比之更是?引入入胜。
上一次在这张床上的记忆,还是?两年多前游照仪离开的前一夜,那时他怀着最后一搏的绝望和希冀,几乎要把自己彻底撕碎,再一点点的哺喂给她。
第二天早上起来,她就走了。
不知为何,他有?些害怕,却也?不想拒绝,一时间有?些僵硬。
他以为游照仪没发现,谁知她吻下?来,说?:“别怕,我轻轻的。”
宣峋与?抖着声音嗯了一声,朝她摊开一身骨肉停匀的皮肉。
……
不知过了多久,帷幔里传来宣峋与?破碎的声音:“你、你怎么还和阿恒抢吃的……”
游照仪轻笑,慢条斯理地蚕食分解这道珍馐美馔。
……
待到云收雨歇,料理干净,游照仪才把孩子抱了回来。
宣峋与?穿了一件薄薄的里衣,手都有?点抬不起来,却还是?勉力接过孩子,放进自己的臂弯里。
游照仪也?吹了灯躺下?来,听?着他小声地哄着孩子睡觉。
今天才刚回到广邑,一路风尘,一大一小都累了,很快就沉沉地睡过去。
等了两刻,游照仪想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衣摆被宣峋与?紧紧攥着,她一动,他便立刻惊慌失措地梦呓:“灼灼……”
游照仪立刻坐了回去。
又等了几息,游照仪才小心翼翼地脱下?那件里衫,搭在床边,换了一件衣服,轻手轻脚地走出门去。
————————————————
兰屏正?在房中?等她。
门吱呀轻响,桌前已经放了一杯热茶,微抚杯壁,恰好?温热。
游照仪坐下?来,轻唤道:“兰姐姐。”
兰屏笑着应了,说?:“是?想问世子的事罢,我想你是?要来的。”
游照仪嗯了一声,啜饮了一口茶,说?:“这两年总以为他能过的好?,现在才发现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易地拿起放下?。”
兰屏:“你这两年想事情倒是?通透了许多。”
游照仪:“大概是?这两年走了很多路,也?看了很多事,心境也?变了许多……”她摩挲了一下?杯壁,问:“兰姐姐,你们……怪我吗?”
兰屏不明所?以,问:“怪你什么?”
游照仪说?:“怪我如此狠心,害的殿下?吃了那么多苦,裴王妃……裴王妃会怪我吗?”
兰屏笑了笑,说?:“孩子出生?刚一个月的时候,王妃就知道了,殿下?没瞒着,她虽生?气殿下?用此虎狼之药,却没有?怪你,只说?这都是?殿下?自己的选择。”
闻言,游照仪捏着杯壁的手紧了紧,一时无言。
良久,游照仪才道:“和我说?说?吧,我走了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
游照仪是?建寰一年三月初七离开上京的。
其实在兰屏看来,一开始宣峋与?并没有?什么不对劲,许是?知道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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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要怀孕的缘故,一直尽量保持心情,注意饮食,连她都以为自己想错了,觉得或许游照仪离开,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直到六月的时候,许止戈出了任务,她便和盛道谙听?令随宣峋与?去往皇寺,到这里为止,她还不知道世子怀孕的事情,还天真的以为他真是?奉命前往皇寺为国祈福。
直到过了一段时间,她才发现有?些不对劲。
宣峋与?显怀了。
一开始,她都没往那方面想,宣峋与?虽没有?刻意瞒着,但也?未曾主动告知,盛道谙一早一晚给她号脉,她一个女子也?不大入内。
直到他的肚子越来越大,时不时作?呕,多思,她心中?才不可置信地浮现出这个猜想,在一日布膳之时问他:“世子,你这不会是?……”
宣峋与?皱着眉头挟了一块鲈鱼,淡淡地说?:“怀孕了。”
她愣了一秒,直接跪在了地上。
宣峋与?瞥了她一眼,问:“做什么?”
她结结巴巴,道:“不、不是?,世子,您用得不会是?崇月皇族的药罢?”
宣峋与?自顾自吃饭,没有?理她。
兰屏忙道:“世子,您三思啊!您看崇月皇帝子女,泰半没有?父亲,便可知此药九死?一生?了!”
宣峋与?扶额,语气有?些烦躁,道:“好?了!兰姐姐,此事已经尘埃落定?,不可转圜,你们都不必再说?了,这个孩子我一定?要生?。”
兰屏想到什么,说?:“您、您若是?出什么事,就再也?见不到小游了。”
宣峋与?神色僵了僵,说?:“也?好?,”尔后嘱咐道:“我要是?死?了,你就跟她说?,我是?为了给她生?孩子死?的,她这辈子就再也?忘不掉我了。”
兰屏顿时脸色苍白?,不知作?何言语。
她这才明白?过来,宣峋与?谈何解脱,根本就是?把自己困得更死?了。
“四五个月的时候反应很严重,几乎是?吃什么吐什么,瘦得跟把骨头似的,只有?肚子大着,盛道谙想尽办法调理,才慢慢地好?了起来。”
听?到这里,游照仪喃喃道:“孩子是?腊月生?的。”
兰屏说?:“对,腊月十七,生?了一天,最后是?剖腹取子。”
腊月十六的时候还好?好?的,结果翻过夜去,宣峋与?却突然疼起来。
好?在盛道谙说?应该就这两日了,和她日夜守在门前,不敢离去,第一时间就冲了进去。
宣峋与?面色惨白?,冷汗直流,一只手死?死?地抓着帷幔,见到有?人冲进来,却哭喊着叫了一声灼灼。
兰屏心口一阵滞涩,急促地准备着盛道谙要的东西。
这种痛实在是?剧烈到可怕,宣峋与?自出生?起便锦衣玉食,身体发肤有?哪一点受过伤害,这种仿若酷刑般的痛让他几乎无法发声,只觉得自己大概真的要死?了。
从?半夜到清晨,她就像个提线木偶,盛道谙说?什么她就做什么,一刻也?不敢耽搁。
宣峋与?一开始还有?力气叫,大多都是?撕心裂肺地惨叫,期间掺杂着几声游照仪的名字,以此来麻痹自己继续撑下?去。
到了后半夜,他也?没力气了,只能发出几声嘶哑的气音,头发被汗浸湿,湿漉漉的黏在脸上。
盛道谙让兰屏给他喂汤药,他努力咽下?去,伸手去拉兰屏的手,用尽了全部力气握住。
“他说?:‘兰姐姐,我要是?死?了,你记得别告诉灼灼,若是?有?一天她回来了,瞒不住了,你就随便编一个理由告诉她,总之别说?我是?为了生?这个孩子死?的,我不想让她觉得对不起我,对不起广邑王府。’”
游照仪握紧双拳,心口一片发疼的麻。
“见孩子实在生?不下?来,盛道谙只得铤而走险,选择剖腹取子。”
“他自己都没十足的把握,可是?当时实在是?穷途末路了,好?在殿下?福大命大,盛道谙剪断脐带的时候,手都是?抖的。”
满床都是?血。
宣峋与?已然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只觉得浑身发凉,肚子被人掏了一个大洞,意识渐渐流失,他用尽全力转了个头,目光发直的盯着房间一角。
兰屏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里挂着的正?是?游照仪的画像。
他张了张嘴,声音已经虚弱到只剩下?气音,手指微动,似乎想伸出手去,可最后只喊了一声:“灼灼……”
失去意识之时最后听?见的,是?孩子嘹亮的哭声。
“世子没瞒着王妃,让我去了信,孩子大约两个月的时候,我们就山上下?来,王妃也?赶了回来。”
“她把世子骂了一顿,但最终没说?什么。”
“世子为孩子取名为恒,上了宗谱,两个月后回到朝廷,日日勤耕不辍,直至官至左相。”
“然后便是?今年三月,他从?焦姑娘那询问到了你的去向,带着孩子匆匆赶去了隽州,余下?的你便知道了。”
……
从?兰屏房里出来,游照仪在自己院门口独自坐了一会儿。
看着天上的月亮,心道:何至于此。
何至于非她不可,何至于差点付出性命,何至于低落尘埃,还要开出一朵卑微的花来。
这种强烈到几乎要付出生?命的爱让她感到了心口麻木的震动,一时间难以适应。
扪心自问,自己真的一点都不爱他吗?
……从?小到大,她都强迫自己把男女之情都系在他身上,于是?千丝万缕,事事纷杂,她都快看不清自己的那一份感情。
如今天翻地覆,地动山摇,竟需要他用如此惨烈的方式来让她抽丝剥茧,窥心自视。
他要什么,自己便给他,不就好?了吗。
……
她走回房内,轻轻开阖。
宣峋与?还攥着她的里衣,睡得无知无觉,怀中?的孩子也?在父亲温暖的怀抱中?兀自酣眠。
他殊艳的容貌在清浅的月光下?更添三分颜色,美的惊心动魄。
游照仪走上前去,极轻地在他额发上印下?一个珍重的吻。
一夜好?眠。
感觉到熟悉的气息在身旁,宣峋与?难得睡了一夜好?觉。
然而还未睁眼,便发现自己手中?攥着的衣物极为绵软,没有?支撑,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慌张地翻身坐起来,才看见游照仪正?睡在一边,中?间隔了个宣恒之。
他脸色惨白?地咽了口口水,心有?余悸地松开了手中?的布料,重新躺回被子里。
游照仪自然是?醒了,问:“怎么了?”
宣峋与?猜她昨晚必定?是?去干什么了,却不想深问,只说?:“没事。”
游照仪看见那件里衣,说?:“昨晚准备找兰姐姐问点事,你拉着我的衣服不放,我就先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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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便回来了。”
听?到她的话?,宣峋与?愣了愣,良久,眼眶慢慢发红,露出了一个动人心魄的笑容来。
神明垂怜他……不,是?他的灼灼垂怜他了。
……
待到辰时初,游照仪照旧起床晨练。
宣峋与?带着孩子赖了一会儿床,等到游照仪回来便一起用了早饭。
吃到一半,里间传来孩子的哭声,宣峋与?匆匆放下?筷子,疾步走了进去。
不多时,宣峋与?温柔的哄声响起,孩子也?渐渐止住哭声,随着宣峋与?来到外间。
看见游照仪,孩子立刻从?宣峋与?怀中?朝她伸出手:“娘、娘……”
游照仪便走上前去,把他抱进怀里。
见此,宣峋与?有?些高兴地看了儿子一眼,继续坐下?来吃饭。
然而等他把早饭吃完,向宣恒之伸出手说?要吃饭的时候,小孩却置若罔闻,抱着游照仪的脖颈奶声奶气地说?:“娘、吃。”
游照仪便伸手拿过兰屏准备的吃食,说?:“我来喂吧。”
宣峋与?唇线拉直,失落地哦了一声。
游照仪好?笑,单手把他拉过来,扣住他的脖颈给了他一个吻,说?:“多大人了,连孩子的醋也?吃。”
宣峋与?被吻得发懵,半晌才反应过来,心中?登时被一种柔软的情绪盈满,可下?一息又觉得游照仪给的太多了,让他隐隐感到不安。
患失也?患得,患得也?患失。
————————————————
午饭后趁父子二人午睡,游照仪进了宫一趟。
宣芷与?登基第一年,为定?国本,娶了前左相贺昀早的嫡幼子贺砚为帝君,两人育有?一对双生?子。
郭泊灵与?狄却非成亲后,升任四品,进了兵部,卜同钰则接手了羽林卫,护卫禁宫。
游照仪踏上宣室殿宫道的时候,便看见了卜同钰穿着武官制袍,持刀守在门口。
她走上前去,依令卸械,卜同钰神色冷沉,见到她勉强笑了笑,和她打了声招呼,二人又寒暄了两句,宫人便给她开了门。
踏入宣室殿,她才发现帝君贺砚也?在里面,正?坐在一边与?宣芷与?陪着孩子玩。
身旁大监唱礼,宣芷与?才把孩子送到贺砚手中?,惊喜的走过来拉起她:“照仪,你总算回来了。”
她跪下?行?礼,道:“陛下?万安,帝君万安。”
宣芷与?把她扶起,对贺砚道:“你先带着孩子回去罢,朕和游大人说?会儿话?。”
贺砚点点头,问:“晚饭过来吗?”
宣芷与?嗯了一声,说?:“记得把殿中?的冰块撤一些,天热了也?别贪凉。”
贺砚说?好?,又与?游照仪点了点头,抱着孩子出去了。
宣芷与?示意她坐,问:“什么时候到的?”
游照仪:“昨日刚到。”
宣芷与?:“如今你们也?有?孩子了,你不若留在京中??我还想你能来帮帮我。”
游照仪:“朝中?能臣武将只多不少,陛下?您现在也?做得很好?了。”她居江湖之远,也?能听?闻她的策令政见,短短一年,就迅速褪去了莽愣,显出了杀伐决断的一面来。
宣芷与?:“说?起来还要多谢阿峋,他才是?帮了我不少,”想了想又说?:“可如今四海升平,军中?事务却只多不少,如何精简提升,日常参训,朝中?武官大多都只能纸上谈兵,我还真少了位能臣。”
游照仪看着她带着期待的眼神,好?笑的说?:“我确然想在京中?先待两年,”宣芷与?的眼神骤然亮起,她继续道:“若您需要,我自然来帮您,然官职却不能太高,以免别人参您徇私舞弊。”
宣芷与?不以为意,说?:“你虽向来低调,但声望却不低,去岁恩科擢升上来的一干人等,有?不少人视你做标杆,若晓得你再入朝为官,指不定?有?多高兴。”
游照仪说?:“就算如此,也?需要小心为上,您登基才第三年,一切都得稳固着来。”
说?起这个,宣芷与?却有?些怅惘,道:“掌权之后,我甚至有?一点理解父皇了,很多事情变得更加不由自己,无可奈何。”
游照仪说?:“是?卜同钰的事情吗?”
宣芷与?点点头,又摇摇头,说?:“这只是?其中?之一罢了,”说?起卜同钰,她又说?:“我想纳其为贵君,母后也?不同意,说?这个位置他配不上。”
“我也?知道,我是?皇帝了,不可能再一意孤行?,可我每次看到他看我的那个眼神,我都……”
她顿了顿,没说?下?去,这种事情游照仪劝不了,只说?:“得失都是?要付出代价的,陛下?应该比我更明白?。”
宣芷与?点点头,说?:“说?得是?,好?在你回来了,我倒还有?人说?说?话?,今日我便让吏部拟调令,封官职,明日送到广邑王府。”
游照仪答应了,又陪她聊了一会儿,去见了见她的两个孩子。
一男一女,是?为兄妹,男孩叫做琮之,女孩叫琅之,相貌都和贺砚较为相像,尤其是?女孩,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就是?性格和温润的贺砚天差地别,更是?像了宣芷与?。
游照仪也?为其高兴,她是?真的跌落过云端,却仍旧一路挣扎着走到今天,合该幸福美满。
第68章劝君莫惜花前醉
(3)
游照仪确然是想好要在京中?留两年的,她想好的事情一般都不会更改,所以?便答应了宣芷与的授官,也当再为中衢尽一份力。
现在想来,曾在宣芷与面前说的什么无牵无挂,实在是太?过轻率,她自小长在广邑王府,也是周围的所有人、所有环境、所有经历造就了如今的她,又怎么可能真的做得无牵无挂。
两年来,她可以坦然的去找宋品之,找焦十安,找狄却?非,找所有朋友、同僚,却?唯独害怕见到?宣峋与。
曾几何时,她在裴毓芙面前立下誓言,说要永远保护、陪伴宣峋与,怕他伤心?难过,希望他过得更好,可是到?头来,最大的伤害就是她带来的。
窥心?自视,才发现自己唯独对他一人狠心?。
宣应亭曾说自己把他宠坏了,可细细想来,宣峋与又何尝不是把她也纵容坏了。
……
回府之时已是黄昏,她想是宣峋与该醒了,匆匆回到?院中?。
兰屏正带着孩子?在院中?玩耍,宣峋与神色怔忪的坐在一旁的秋千上看着,脸色有点苍白。
他午睡醒来见她不在,慌张地走出门去寻,却?被守在门口的兰屏告知?她入宫了,此时此状,她入宫何为,自然不言而?喻,除了和宣芷与叙旧,也代表着她即将做出的决定。
于?是他便惴惴不安地等着,半下午神思不属,生怕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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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自己接受不了的消息。
直到?游照仪走进来,他才松了一口气?,一下子?站了起来,和她隔着半个庭院对视。
几息过后?,她往前走了两步,站在灿灿阳光下朝他展开双臂,宛若那年赫明山下,笑着对他说:“阿峋,过来。”
……
第二日午时,广邑王府开中?门,摆香案,游照仪跪接圣旨,重领官职,时任兵部尚书?,开府立宗,掌武选、地图、车马、甲械之政。
待宣旨的大监离去,宣峋与却?惴惴不安的来到?她身边问她:“你是自己想留任京中?的么?若你还是更愿意出去,千万别为了我……为了阿恒留在这,我想你更高兴些,只要能让我在你身边便好。”
游照仪闻言,颇有些心?酸地说:“自是我自愿的,放心?罢。”
见她神色平静澹泊,宣峋与这才放下心?来,露出一个有些开心?的笑容。
……
建寰三年八月初四,宜嫁娶。
兵部尚书?游照仪与广邑王世?子?宣峋与喜结连理,良缘夙缔。
广邑王宣应亭与王妃裴毓芙奉旨归京主事,驸马也随临时归京的镇国公主参宴,建寰帝还携帝君于?大宴亲临王府,中?衢大小官员如流水般来去,皆来庆贺。
此番游照仪并未出府,二人皆在府中?,免去了入府之仪,此刻俱手?持红绸,立于?宣、裴二人面前。
礼前几日,游照仪登了宁府的门,请允宁康朝母亲郑颂和前为赞礼,对方?欣然应允。
郑颂和立于?上首右侧,高喊:“行庙见礼,奏乐。”
一时间轻快喜庆的管乐丝竹之声于?室中?响起。
宣、游二人跪于?香案前,三上香,三叩首,昭告宣氏宗庙。
郑颂和接着赞唱:“升,平身,复位,跪。”
二人依言,又接唱:“升,拜,升,拜,升,拜,读祝章。”
祝章需要由族中?小辈读,于?是便由洛邑王宣荐与的世?子?来,少女名叫珩之,用脆生生的声音念道:“珠帘绣幕蔼祥烟,合卺嘉盟缔百年。律底春回寒谷暖,堂间夜会德星贤。彩軿牛女欢云汉,华屋神仙艳洞天。玉润冰清更奇绝,明年联步璧池边……”
客人们挨挨挤挤的站在堂中?观礼,脸上都洋溢着笑意。读完祝章,郑颂和又唱礼,二人又行了三跪九叩首六升拜。
礼毕,屋外鞭炮齐鸣,丝竹之声再起,堂中?宾客立刻哄闹起来,一时间俱是祝福之声。
二人循礼到?了开宴的大堂,与宾客、同僚寒暄,受了祝酒。
狄却?非、焦十安等赫明山的同窗都来帮他们喝,挨挨挤挤的跟在他们身后?,吵闹声一时都要翻了天去。
宣峋与来者?不拒,不遗余力的喝,游照仪晓得他高兴,也并未阻他。
一场大宴散罢,几个亲近的同僚好友俱都喝得不省人事,宣、裴二人着手?安置,除却?自家率人来接的,家远的便留宿客房,近的差人一个个送回去。
宣峋与放开了喝,游照仪便克制着,待一切安排妥当后?才带着他回院。
宣、裴二人许久未归,除了此一件高兴事外,还待多看看宣恒之,贴心?的说二人今日洞房花烛,孩子?就跟着他们。
宣恒之并不认生,虽然只与祖父祖母见过几面,也高兴的拍着手?去了。
宣峋与喝得烂醉,没骨头似的挂在游照仪身上,这回轮到?游照仪给他递合卺酒了,说了好几次,他勉强听进去,双手?接过,乖乖的抓住杯壁与她交杯。
游照仪轻声说:“合卺交杯,永结同心?。”
二人一饮而?尽,宣峋与痴痴地重复:“永结同心?。”
喝完合卺酒,游照仪为他脱衣洗漱,他都乖得不行,然等二人躺入被中?,宣峋与醉意才翻上来,双臂缠到?她身上,说:“要。”
游照仪:“?”
她愣了一下,说:“你都醉成这样?了,怕是不成行了罢。”
闻言,他皱了皱眉,苦恼的把手?伸入被子?里?,半晌后?才止住动作,委屈地说:“真的不行了。”
游照仪好笑,说:“那乖乖睡觉吧。”
可他还是摇头,拉过她的手?,一字一句地说:“你、弄我,就可以?。”
游照仪忍俊不禁,笑问:“你这么厉害呢?”
宣峋与点点头,认真地说:“弄哪里?、都可以?。”言罢,又在被窝里?蹬了裤子?,赤身翻到?她身上来,昂起纤白的脖颈任她啃噬。
……
情到?浓时,宣峋与抖着双臂抱住她的脖颈,委屈又幸福地说:“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你的啦。”
游照仪暗叹,摸了摸他汗湿的额发,说:“我也是你的了。”
……
第二天清晨,游照仪晨练完毕,宣峋与已然起身,正在为自己穿衣。
她惊奇,问:“今日竟起得来了?”
宣峋与揉了揉酒后?发疼的额角道:“今日要拜宗祠,入玉牒,你不会忘了罢?”
闻言,她走上前去帮他穿衣,一身玉雪般的肌肤上红梅点点,引人遐思,她有些意动,趁着整理衣领之时吮吻上他的下唇,饶是突袭,宣峋与也乖顺的张口接纳了,良久之后?二人才分开,他色如春晓,气?喘吁吁的靠在她怀中?喘气?。
好一会儿,他才推了推游照仪,软言道:“先去宗祠罢,别闹我了。”
游照仪说好,最后?亲了亲他唇角。
敬告天地,诚拜宗祠,三跪九叩,二人做得一丝不苟。
直到?游照仪的名字从侧妃之位抹去,复又写在那页薄薄的纸上,与他并躺在一起,宣峋与才真切的感觉到?自己松了一口气?。
韶华易老,百年易逝,然而?此后?不论命运如何流转,二人终能死后?同归,永不分离。
————————————————
九月始,游照仪便开始上值了,兵部尚书?统管了武选、地图、车马、甲械之政,她便也得和宣峋与一样?参加三日一朝,与其并立朝堂。
此前她从未见过宣峋与参政论策的模样?,初见还有几分新奇,见他侃侃而?谈,旁征博引,遇到?某事某案六部的相似的案件文书?便都能记得且拿出来说一说,便知?他这尚书?左丞并非枉担虚职了。
然而?他也不是完美无缺,比如说很多武选、车马之事,他未亲历,也难懂其中?细事。
便说最近的一件事,京中?驻京营停止了招兵,但其也不能就此取消,现下虽是四海升平,国泰民安,但也要未雨绸缪,居安思危,朝中?就驻京营之职翻来覆去吵了许久,却?拿不出一个定夺来。
以?宣峋与为首的文官的意思是既然停止招兵,那便由俞平伯统领,继续壮大军械处,直到?边疆军械改换一批,然以?辅国将军李际白为首的武官则认为此举有些浪费,想要将边疆每年退下来的老兵残将先安置在驻京营,再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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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
然而?武官大多说不过他,每提出一条理由,都能被宣峋与堵回去,一时间异常愤慨。
今日也是如此,众人复提驻京营示意,两方?叙述,武官依旧落了下风,宣芷与左看右看,正要拍板,游照仪却?举令,从武官队伍中?站了出来。
她声音平缓,道:“驻京营一事,望陛下听臣一言,左相所提固然是为了边疆稳固,军械复用,然俞平伯之能大多只在轻械,于?重械上并无造诣,若依此言,现而?今也只有宣武卫有弩机营,两相较下,确然是退下来的老兵残将安置之事更为紧急。”
“各位有所不知?,军中?训练,多有受伤者?,又规定年逾六十者?可卸甲归京,而?有些兵卒退下来后?家中?可能没了亲眷,有些身有残疾,不能自理,这些都需要朝廷为其发放抚恤,每年回来的一批人不在少数,都需要兵部短时间内处理好,然焦头烂额之下必出错漏,无法落实到?每人身上,若是有驻京营能为其缓冲,也是个办法。”
“至于?左相所提之事,臣之提议,是于?武官应士正考之中?再添新项,分项而?考,为军中?擢选才能之人,复入军械营,或许俞平伯也能多个帮手?,再创新式。”
有的没有的,她自认大致都考虑到?了,洋洋洒洒说完,朝中?文武皆看着她,什么神色都有。
见殿中?静可闻落针,她只得掩饰般的咳嗽了一声,问:“左相,您说呢?”
宣峋与扭头看了她一眼,又对上宣芷与揶揄的眼神,语气?都弱了下去,说:“那、那好罢。”
武官震惊之下立刻一脸扬眉吐气?的表情,看向她的眼神堪称感激涕零。
宣芷与见总算无人置喙,终于?高兴的拟旨拍板。
此后?夫妻二人并立朝堂,虽则游照仪不是每次都能说得过他,但也毕竟只有她敢开口和左相呛声,有她说话?,宣峋与总能多思多想,而?有宣峋与的提策,游照仪也能细细思量,一时间文武官之间也不再那般分明,有了新欣之气?。
————————————————
入了冬,天也一日凉似一日。
这日休沐,宣恒之被送到?宫中?,与琮之琅之两兄妹玩耍,府中?只剩宣、游二人。
昨日二人贪欢过头,宣峋与累极,吃了饭后?便说要午睡,游照仪心?中?想了事儿,陪他睡着后?,又走出房间上了阁楼,翻出了之前刻木雕的小物件。
前几日见着宣峋与案前摆着一个圆滚滚的木老虎,她一时间还没认出来,谁料宣峋与说那是她去驻京营那年给他刻的生辰礼物,已然被他摸的圆润了好几分。
游照仪拿起来看了看,那些原本深刻坚实的棱角已然磨损下去,原本有几分神韵的小老虎变得有些啼笑皆非。
她摸了摸放下,说等休沐再给他刻一个新的。
阁楼还是以?往的模样?,几乎没变,她刻木雕的那些物件妥帖的收在盒子?里?,放在角落,游照仪把整个拿起来打开,发现里?面甚至还有一片当时的木屑。
已然十多年了。
这片木屑被盖在盒中?,竟依然透着微微光泽。
游照仪没扔它,照旧放好,重新拿起当时画的图纸改了改,又从中?拿出一块未用完的木料,开始认真的雕琢起来。
宣峋与属虎,生辰是腊月初三,算着日子?也快到?了。
二人都不是爱过生辰的性格,礼物也是时有时没有,他也不缺什么,想要的也只有游照仪在他身边。
游照仪对雕刻并不熟练,她也不是十全十能之人,唯一能拿得起的就是练武,但刀用的多了,便感觉能融会贯通,雕个可爱的小玩意儿倒也罢了。
手?指翻飞间,游照仪思绪也在不停的游走着。
从她入驻京营,到?叱蛮之战,又与崇月相争,再到?游历天下,已然十多年的时间,除却?他来边疆的日子?,她和宣峋与在上京的日子?加起来怕是连一年都没有。
一息一刻一时,十二时辰才是一天。
一天一天一天,三百六十五天才是一年。
每一次投眸,每一次抚摸,都是无比深刻的思念,绕入云间,岁岁年年,盼着能送去她身边。
那时候的她呢?
宣峋与曾经在象川的客栈歇斯底里?的问她,风餐露宿,饮雪食雨之时,她想过他多少时间?
……
日头西斜,灿灿金光又照入阁楼之上,宛若十几年前的那一天。
正想着,一个惊惶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还带着几分哭腔:“灼灼、灼灼!”
时光如水,几度奔回。
那年她即将离家,坐在这里?为他刻生辰礼物,他也是如此慌张的奔上来,说,我以?为你走了。
脚步匆匆,一个翩跹的身影跃然而?上,正扭头惶急的寻找她的身影。
他只穿了一件白色的里?衣,午睡醒来下意识的往她怀里?去,却?摸不到?人,一下子?惊醒过来看向别处。
谁知?屋内也是空空荡荡,吓了一跳,只抓了件外袍,匆匆忙忙的跑出来寻她。
他提着衣摆,跑上楼梯,霞光也偏爱他,将他秀美的轮廓以?金光勾勒,鸦发如云,随着他的动作如雾般聚拢又散开,宛若误入此间的神灵。
扭头,终于?看见了坐在栏边的游照仪,游照仪也抬眼看他,霞光下的美人面动人心?魄,惹得她呼吸一窒,下意识的去试曾经试过无数次的方?式——在他最美的时候,让自己爱上他。
已经很久了,自从叱蛮之战受伤醒来看见他担忧的望向自己开始,她真切的生出一丝情谊后?,她就不再尝试这个方?式。
……
宣峋与看见她,终于?松了一口气?,又提着衣摆急匆匆的跑过来,乳燕投林,倦鸟归巢,他一头扎进她怀中?,泠泠的一滴泪就顺着左眼落了下来。
带着哭腔的声音犹含委屈:“你怎么突然不见了!吓死我了。”
游照仪不说话?,只摸着他纤细的脖颈将他的脸抬起来,美人泫然欲泣,七情上脸,眼中?的爱意浓烈的几乎要溢出来。
她慢慢低头,珍而?重之的在他唇上印了一下。
分开之时,宣峋与下意识的往前追了追,不解的看着她。
游照仪喉咙里?有些干涩,心?中?那头饕餮饿兽似乎突然被一段薄薄的冷绸制住,甘愿俯首称臣,画地为牢。
她看着宣峋与的眼睛,声音迟疑,带着不解,却?又无比确信,说:“阿峋,我好像爱上你了。”
宣峋与愣住了。
十多年时间如疯狗一般在二人中?间倏忽穿过,那年别离,她坐在这里?回答他,我能走到?哪里?去?如今光阴斗转,时移事易,她再一次坐在这,说,阿峋,我好像爱上你了。
曾几何时,他独身坐在广邑王府的门槛上,看着窗外大雪纷飞,寂寥无人,而?如今仍是冬日暖阳,风雪迢迢,他终究还是等到?了那个归人。
第69章番外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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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照仪&宣峋与
宣峋与发现自己眼尾长了一条皱纹。
他今日醒得早,游照仪出去晨练好一会儿?,他便准备起床穿衣。
思及昨日游照仪有些凶狠,他便想先看看自己的身上脖颈上是否有什么痕迹,谁料眼神刚从脸上逡巡而过,便发现了眼角出现了一条细小的微纹。
乍一看到,他还有些不太相信,又将眼前的铜镜擦了擦,然而那条细纹依旧牢固地盘桓在自己眼角,异常刺目。
心里一下子感?到慌乱,宣峋与?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条皱纹,呆坐在原地不知所措。
直到门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才惊慌地站了起来,用手捂住了半张脸,三两下重新?缩回了被子里。
……不能让她?看见?。
游照仪刚刚晨练完,照常回房叫宣峋与?起床。
推开门,她?随意挽了挽头发,唤道:“阿峋,起床了。”
见?床上的人依旧不动,她?才走了过去,轻掀被子一角,道:“起床,今日有朝会。”
宣峋与?嘤咛一声,翻过身去,嗔道:“都怪你昨晚闹我,我再睡会儿?。”
游照仪不听,一把揽过他纤细的腰肢拽到自己这边,说:“不能再睡了。”
宣峋与?把脸埋在她?怀里,不肯抬头,说:“我等会儿?就来,你先去看看阿恒罢。”
游照仪说:“有什么好看的?他刚刚与?我一起晨练完,已然去饭厅了。”说着?就要伸手掰他的脸,宣峋与?一下子慌了神,僵着?身子不肯抬头。
见?他这副样子,游照仪觉出不对劲来,以为他怎么了,便用了点力把他脸抬起,宣峋与?抓着?她?腰侧衣物的手立刻发紧,惊慌失措地不敢看她?。
……这也没什么啊,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潮粉,雾鬓风鬟,美撼凡尘。
她?被他的容色所摄,低头吻住他的红唇,肉麻地叫:“峋宝,乖宝,起床了。”
没有明确自己的心意之?前,她?已然觉得对方容貌动人,雪雕玉刻,如今晓得了自己的心意,只觉自己一日爱似一日,对他没有一点抵抗。
宣峋与?被她?叫得有点脸红,偷摸地看了她?两眼,发觉她?真的好似没注意到自己的皱纹,赶忙松了一口气,热情地回吻过去。
吻毕,二人依依不舍地分开,她?握着?宣峋与?秀美的脖颈轻轻摩挲,叹道:“不想上朝了。”
宣峋与?喘着?气笑了一声,明明知道她?什么意思,还要问:“为什么?”
游照仪知道他想听什么,并不吝啬地说:“因为你太美了,因为我喜欢你,爱你,”她?又亲他,碾过他饱满的唇,说:“不想离开你。”
宣峋与?笑,想了想咬着?唇问:“要是、要是我不美了……我老了,你还爱我吗?”
游照仪不知道他怎么又开始胡思乱想了,笑着?反问:“那我要是老了,你还爱我吗?”
宣峋与?下意识答:“爱,”又补充:“你变成什么样我都爱你。”
游照仪说:“我当然也是,”言罢又帮他拿过衣服,问:“是不是做噩梦了?怎么一大?早又开始胡思乱想?”
听到她?的话,宣峋与?微微心安了一些,乖顺地顺着?她?的动作?穿好衣服。
————————————————
今日是小朝会,只上了半天,下午夫妻二人又分开处理其他的政事,游照仪去往了兵部,宣峋与?则留在宣室殿与?几个?大?臣商量盐税的事情。
好在事情不多?,未到黄昏,宣室殿便事毕了,婉拒了宣芷与?留他用饭的邀请,他又匆匆去往了兵部。
游照仪本来事情完得比宣峋与?还要早,正郭泊灵商量完军械之?事后本要走了,然兵部却?有一个?叫江凝的年轻后生?,年仅二十,曾在崇月之?战中随游照仪支援李鸾徽,对她?颇为崇拜,今年刚立功调任归京,知道上司是游照仪,拉着?她?没完没了的叙旧。
据他所说,当时?他被一崇月士兵挑下了马,正无力反抗之?际,是游照仪策马而来,一刀结果了对方,可能游照仪自己不记得了,但是对他来说是救命之?恩,不能忘怀。
游照仪道:“此?恩此?情,你记在心里便好,我又不要你报答我什么。”
江凝却?道:“这可是救命之?恩,若是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我必然是粉身难报的,不晓得您缺什么,要什么,或是要办什么事?若有用得上江某的地方尽管告知,江某无有不应啊!”
说得激动,他还拉住了游照仪的手晃动,脸上是一览无余的期待和真诚。
游照仪便笑道:“好,我若是又用得上你的地方,我一定和你说。”
江凝立刻点头,高兴地说:“好好!那大?人今日是否得空,不知我能否请大?人吃个?饭。”
游照仪道:“饭就不吃了,殿下还在家中等我,若是回晚了怕是要挨骂。”
说着?,她?还玩笑似的朝他挤了个?眼色,江凝立刻善意地笑起来,说:“那好罢,那大?人您早点回家,下次若得空一定要给我个?机会啊!”
游照仪答应下来,江凝便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直到对方背影消失,游照仪才低头笑了一声,抬步望宣室殿走去。
然而刚走到宣室殿的宫道上,就听宫人说世子早就走了,她?颇为诧异,又匆匆告辞,往宫外而去。
宫外广邑王府的马车还在,宣峋与?却?仍旧不见?踪影。
她?走上前去,问驾车的侍从:“世子出来了吗?”
那侍从闻言,有些为难得说:“约两刻钟之?前出来的,说先回了,让我接上您再回。”
她?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却?没想出个?所以然,只得坐上马车道:“那先回府吧。”
侍从应是,抬手策马往积石巷而去。
……
等到马车入了府,游照仪已经大?约反应过来他怎么了,进了院子一看,对方正抱着?宣恒之?坐在院中的秋千上看书,见?她?进来,神色有些委屈地低下了头。
见?他这副样子,心中的那点不确定也被抹去,她?心下暗叹,走上前去。
然而这边宣恒之?见?到娘亲回来,立刻扔掉了书朝她?奔去,兴奋道:“娘!早上那套剑法还没教完呢!快点再教我!”
宣恒之?今年已经六岁了,性子不像夫妻二人任何一人,格外开朗活泼,且对习武也颇感?兴趣,天天追着?游照仪教他。
游照仪一把抱起飞奔而来的儿?子,说:“今早学得那些你都记住了?”
宣恒之?肯定地点头:“记住了!”
游照仪笑说:“这么厉害呢?那我等一下考考你。”
宣恒之?得意道:“随便考罢!我都会啦!”
游照仪说:“我先和爹爹说些事,你自己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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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兰姑姑温习一会儿?,等会儿?若是考校通过了,我再教你后边的。”
闻言,宣恒之?立刻欢呼一声,高兴的点头答应,朝远处的兰屏跑了过去。
这边宣峋与?见?她?朝自己走来,躲避似的别过了头,却?直接被对方拉住手腕,道:“回房罢。”
他有些不情愿,想起刚刚她?与?那个?年轻人言笑晏晏,心中就骤然涌起委屈……明明早上还说喜欢他爱他,翻过脸去,就什么都忘了么。
他跟个?小猫似的,一只手被她?抓着?,另一只手还抓着?秋千跟她?角力,眼神里满是幽怨,好似她?干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
游照仪只好松开了他。
谁料这一松,直接把宣峋与?激出了眼泪,站起来看着?她?,骂道:“你混蛋!”
她?心里颇觉得他可爱,面上却?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问:“我又怎么了?”
宣峋与?咬唇,眼泪兜不住得滑下来,带着?哭腔骂:“骗子!”
骗子!明明说喜欢他,爱他,离不开他,现?在连哄都不哄,对他都不耐烦了,果然她?就是喜欢自己的脸和身体,看他老了,就去喜欢别的年轻人。
……如果可以,他也想自己永远漂亮年轻啊。
可是……可是他有什么办法……
游照仪克制住自己给他擦泪的冲动,照旧淡淡地问:“我又骗你什么了?”
宣峋与?用衣袖用力拂过自己的脸,擦掉眼泪,说:“你就是骗我了!我再也不相信你了!你根本就不喜欢我,你都是骗我的……唔!”
话没说完,却?被她?揽过腰亲住。
每次都这样!每次都这样!
宣峋与?流着?眼泪挣扎起来,用尽全力去推她?的肩膀,然而等推开了,他眼泪却?流得更加急促。
若是她?想,他根本就推不开她?!果然是厌弃他了么……二人在一起这么多?年了,自己又老了,她?肯定腻了……
正麻木得想着?,对方的脸又凑了过来,这次他没再推拒,仰头和她?碰了一下唇。
游照仪语气中多?了笑意,问:“刚刚是不是去兵部找我了?”
他纤长的睫羽抖了抖,没说话。
游照仪便又问:“看到我和江凝说话了是不是?”
宣峋与?抬起泪眼看她?,控诉道:“你还说!你还握他的手,他走了你还看着?,还笑!”
“好好好!”游照仪举手告饶,解释:“他就是个?小孩,二十都没到呢,崇月之?战跟过我,我只是照顾照顾后辈罢了,没别的意思。”
听她?提年龄,宣峋与?脸色白了一分,说:“你、你是不是嫌我老了……”
此?话一说出口,他立刻一副等待宣判的惶恐表情,等得估计还是斩立决。
游照仪实不知他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讷讷道:“我哪有?!”看了眼眼前这张和二十岁没什么区别的脸,她?又道:“而且你哪里老了?”
宣峋与?抿唇,把眼角的细纹指给她?看,说:“我就是老了,我都长皱纹了……而且你还提他的年龄,你、你是不是更喜欢年轻一点的……可是、可是我也年轻过啊,我年轻的时?候也比他漂亮……能不能只喜欢我一个?……”
见?他这副样子,她?才明白过来今早叫他起床之?时?是怎么回事,一时?间无语凝噎,好半晌才找回自己声音,摸了摸他眼角道:“这都看不见?啊,而且你现?在也很漂亮。”
闻言,宣峋与?还是高兴不起来,默然的低着?头看着?脚边的落花。
游照仪伸手捧起他的脸,说:“人都会老的,阿峋,你老了我也会爱你的,你怎么就是不相信我呢?”
他也想相信……都是她?前科太多?了。但是听到此?话,他还是面色稍霁,问:“真的?”
游照仪点点头,贴着?他的唇瓣说:“我爱你的,或许现?在还没有你爱我那般浓烈,但此?情长久,我心恒之?。”
宣峋与?心口一震,良久才反应过来,哭着?说:“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
游照仪好笑,替他擦了擦眼泪,重复道:“我爱你,此?情长久,我心恒之?。”
宣峋与?抱紧她?,说:“我也爱你,我好爱你。”
日头西斜,霞光万千,金光再一次长久地洒在了院中相拥的二人身上,宛若逝鸿年华中的那些吉光片羽。
灼灼,我心恒之?,从无转移。
第70章番外2
宣应亹&杨元颐
时至今日,杨元颐还能记得第一次见到宣应亹的那一天。
二人隔着细细雨帘的匆匆一瞥,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好似这也为二人生离死别的结局埋下了伏笔,让他知道什么叫生生灯火,明暗无辄。
……
入京的日子是两国夜观天象,算来算去算出来的吉日,然而?却天不遂人意,快走到?上京城门口的时候,突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然而?下雨也没办法,帝卿的仪仗还是得仪态万方地淋雨走着,生怕丢了崇月的颜面,落了皇族的威严。
入了上京城门,杨元颐就得改换衣衫,乘坐步辇,步辇四面通达,只有一层轻纱遮掩,路边都是冒雨观礼中衢百姓。
从城门口至中衢禁宫,一路摇摇晃晃,就像他忐忑不安跳动的心。
中衢皇帝宣应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母皇说她胸有大略,天生将材,姐姐说她有勇有谋,励精图治,她们?将其夸来夸去,都是说她是个好皇帝,好君主,却没说她是不是一个好妻君。
他虽是主动应召而?来,却总是对?要?相伴一生的人有所期待的。
路过积石巷,就是外宫道,透过一层薄薄的金纱,杨元颐模糊地看见?远处宫门口乌压压的人群,只有最前端一个身着帝服的身影打了伞,恍惚间看不清面容。
雨开始下大了。
纱帘被?撩起,他一步步地踩下高高的步辇,站定后望前方投去了一瞥。
雨帘遮面,恍然如梦。
杨元颐正准备提起衣摆,淋雨踏上宫道,谁料宣应亹拂去了大监为其撑伞的手,独身一人朝他苡華走来。
他愣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身边的礼仪官也愣住了,惊恐地低声说:“中衢皇帝这是要?干什么?”
按照和亲之礼,应该由帝卿率仪仗走至中衢皇帝面前,躬身下拜,以?示臣服,表崇月和平之意。
然而?中衢皇帝不按套路出牌,直接把杨元颐在崇月日夜练习的那一套礼仪全部打乱了。
“殿下,你也走吧,总不好让中衢皇帝先走到?我们?面前。”
被?礼仪官低声提醒,杨元颐才骤然反应过来,提起衣摆匆匆踩上宫道,朝前走去。
很?快宣应亹的面容都清晰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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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美?。
这是杨元颐看到?她第一眼时,内心唯一的想法。
一张极为殊艳的脸,即便在初春清凉的雨丝中都艳得能灼伤人似的,狐狸眼中略带笑?意,再加之全身上下都是象征帝王的仪相,让他不敢直视。
劈里啪啦的雨声打在地面上,一朵朵炸开水花,遮掩了他胸腔中剧烈的心跳声。
……他不敢直视的,到?底是帝王的威严,还是她的眼睛?
眼前出现一只素手,宣应亹清亮的声音带着笑?意,穿过雨声、心跳声,清晰地响在耳畔:“走吧。”
走吧。
杨元颐慢慢地把手搭在那只手上,被?她合掌收紧,二人牵着手,淋雨朝前方走去。
……
崇月帝卿先封贵君,不到?一个月,又入主宣室殿。
朝中一时有言,说她不应让别国帝卿成为中衢帝君,参奏的折子纸一般的飞来,杨元颐唯恐她一世英名为他所毁,在封后前一晚劝说于她。
灯火如豆,映照着宣应亹面无表情的脸。
他有些不安,可还是兀自低着头等她回应。
宣应亹放下手中的奏折,摁在手下,沉沉地开口道:“你不愿成为朕的帝君?”
他怎么会不愿……只是……
“陛下……”
杨元颐语气哀伤,却说不出个囫囵话。
宣应亹最后一丝笑?意也隐去,道:“既如此,朕明日大朝便下旨,开春大选,择定新人。”
言罢,她丢下奏折,起身下榻,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
杨元颐顿时心如刀绞,可依旧咬牙站在原地,努力克制想挽留她的手,直到?传来关?门声,他才泄力般的倒了下去,脸色惨白的伏在榻边。
良久,一滴泪顺着脸颊滑下来,被?他抖着手擦去。
她……她……
“既然难过,为什么还要?说这种?话?”
熟悉的声音在殿中响起,他霎时抬头望去,宣应亹正倚在门边,定定地看着他。
她没走。
他一下子破涕为笑?,再也顾不了许多,踉跄着站起来走过去,用力把她抱进怀里。
宣应亹又问了一遍:“朕最后问一次,你——愿不愿意?”
“愿意,”他急促地回答,说:“我愿意,你别走。”
与其让他看着那些好颜色的新人入宫接天连碧,暗自神伤,倒不如受些骂名,好过异国飘零,再无根基。
“朕晓得你不喜欢朕,”宣应亹说:“只为了两?国邦交,不得不如此。”
听?她毫不留情的戳破,杨元颐有些慌乱,下意识地想开口解释,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宣应亹的狐狸眼里仍带着笑?意,然而?帝王的威严也在她身上表现得了淋漓尽致,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不过没关?系,只要?朕喜欢你就够了,不用去管那些人怎么说。”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那烟波浩渺的眉眼轻蹙,似乎永远带着悲悯,好像九天神佛,自愿被?贬凡间,普渡众生。
她爱不释手得摩挲着,似乎对?把神佛拉入红尘的戏码格外感?兴趣,笑?着说:“然你若是自己退缩,朕便把你的腿打断,关?起来,日夜承宠帝恩,只能见?到?朕一个。”
闻言,杨元颐怔怔地看了她一眼,第一时间心中生出的不是害怕,而?是一点隐秘的期待。
他在心里回答,好。
他也自小长在深宫,晓得帝王恩其实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可此时此刻,他依旧彻底的沉下去了。
……
宣懿十五年,小郡主出生了。
过年之时洛邑王宣应衷带着妻女归京,把尚在襁褓的小郡主带给宣应亹看。
小郡主虎头虎脑,异常可爱,也不认生,第一次见?到?皇姑姑便咧开嘴笑?了,伸手去抓她衣领上象征着帝王身份的玉绦带。
宣应亹很?是高兴,把那绣着铭文的玉绦带接下来,缠在了宣芷与小小的手臂上。
又附耳在杨元颐身侧说,这孩子有帝王之相,她很?喜欢。
杨元颐面上不显,心中却一惊。
这话的意思是……要?把皇位给她吗?
可是她自己的孩子呢?
说起孩子,这也是杨元颐另一个心结。
二人成婚已有六七年,明明很?是恩爱,却仍旧没有一儿半女,每月一次请脉时他都会问太医,自己有没有什么问题,可太医每次都回答他身体康健,毫无隐疾。
他没问题……那就是宣应亹了?
可他也不可能大剌剌的去探听?一个皇帝是否不能绵延子嗣,只能一直压在心中。
如今连她的弟弟都有孩子了……
那日宣应亹高兴,宴上多喝了几杯,有些醉酒。
杨元颐帮她沐浴之时却被?她缠上,夫妻二人温存过后,他便鼓起勇气,于床榻间轻声问:“应亹,我们?要?个孩子罢?”
宣应亹眼里还有几分醉意,语气含糊道:“朕身子在战场上伤过,恐怕是不能有孩子了。”
他一愣,有些反应不过来。
可宣应亹却不晓得自己说出了什么惊天秘闻,只歪身抱住他,一下子就睡着了。
只剩杨元颐思绪万千地看着床顶,一夜未眠。
……
第二日晨起,宣应亹宿醉头疼。
杨元颐给她端来汤药,把自己想了一晚上想出来的决定告诉她:“你晓得我是我父亲生的罢?”
宣应亹喝着药,疑惑的嗯了一声,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这个。
杨元颐继续说:“崇月皇族有药,可以?让我为你生个孩子,你……你愿意吗?”
宣应亹放下药碗,神色莫测得看着他。
良久,她才说:“朕昨晚说什么了?”
杨元颐有些心慌,但还是说:“……你说你身子在战场上伤了,可能不会有孩子了。”
宣应亹叹了口气,道:“告诉你也无妨,你迟早要?知道的,”她拉住他的手,说:“那药朕知道,可使男性怀子,然而?生产却比女子惨烈十倍,你是不要?命了?”
杨元颐讷讷地说:“可你毕竟是皇帝……”
宣应亹无奈:“有没有孩子朕不在乎,只要?皇位在宣氏手中便罢了,朕弟妹那么多,何愁找不到?一个继承皇位之人,”
她捏紧他的手心,继续说:“而?朕……我……我只要?你。”
听?闻此话,他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她,却见?对?方眼中满是认真。
那一瞬间心中不知被?什么情绪盈满,只觉得甘愿为这句话去死。
……
从那之后,二人放下孩子这件事,依旧琴瑟和鸣,恩爱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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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皇和姐姐说得对?,她是一个有识之君,心怀天下,爱民如子,整个中衢在她的带领下欣欣向荣,一片生机。
杨元颐那时候便想,不出十年,中衢肯定又是另一番景象。
……然而?没有十年了。
五年不到?,宣应亹身体便每况愈下,宣懿十九年的时候,她便已经到?了缠绵病榻,无法起身地步。
杨元颐日日守在她身边,喂她汤药,可有一日她却问他是谁。
他不可置信,抖着手砸了汤药。
从那日起,宣应亹便谁也不认识了。
不仅是他,自小服侍她的大监,教习她武功文课的老师,心腹的女官……所有人被?她一点点的忘掉,只剩下一片谁也无法理解的空茫。
杨元颐只能每日忍着泪一遍遍地说给她听?,说他是谁,说二人怎么相识,怎么遇见?,怎么相爱,怎么在一起……
有时他也会趁着对?方糊涂,胡编乱造,说他们?曾经相识在并州以?北、相识在雀潭江南,她是一个落拓不羁的天涯剑客,或是一个钟灵毓秀的豪门千金,然而?不论怎样,他们?都终将相遇,终将在无边落花中牵起对?方的手,不希求琼楼玉宇,只愿得几缕孤烟,共奏丝竹管弦,看潺潺流水,观水村渔市,赏江山无限。
然而?今宵酒醒,却都是沤珠瑾艳。
……
宣懿二十年初,大雪。
铺天盖地落下来,天地都成了一片明晃晃的白,耀得人眼花。
宣应亹彻底沉疴难起,太医已然束手无策,殿内殿外乌泱泱地跪了一片人,杨元颐伏在她榻前,双目通红,哀哀地看着她,见?她迷茫地眼神望过来,低低地叫了一声:“陛下……”
二人对?视了一会儿,她神色回光返照般地开始变得清明,用尽全力伸手摸到?他脸上,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
她没力气再说了,只看向他身后的女官,说出最后一句话:“朕死后,不许帝君无嗣殉葬,告诉洛邑王他们?三?个,要?永护帝君安泰。”
闻言,他几乎崩溃,用力握住她抚着自己脸的手,痛哭流涕:“别走,应亹,别丢下我……”
可她眸光已经涣散,只看着他这边,渐渐失了生息。
“你留我一个人干什么?你留我一个人干什么!”他把脸埋在她冰凉的手里,哭得几欲昏死。
……
大约半个月,宣应亹的弟妹们?来到?了上京,一起处理她的后事。
杨元颐宛若行尸走肉,跪在灵前,一动不动,似乎魂魄已经随着宣应亹去了。
直到?宣应雍跪在他身侧,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帝君,长姐希望你好好的。”
他好好的,他自然会好好的,这是宣应亹的遗愿,她什么都没说,连皇位、家国都未托付,只托付了他的安泰。
他一定会好好的。
起灵入陵,著书立传,刻碑修室。
一桩桩,一件件,他都亲历亲为,陪她走完了最后一程。
回首二人共同走过的十多年岁月,像一把寒刀利刃,把他的人生彻底割成了前后两?半。
他拒绝了姐姐让他回崇月的要?求,只搬到?巽山的皇寺中,淹旬旷月。
……
直到?崇月起战,他才匆匆赶下山去,经由皇帝同意,奔赴了战场。
把匕首放置颈下的那一刻,他如一潭死水的心终于生出了一丝欣喜——他总算有了个正大光明的理由去陪她了。
利刃割开脖颈,痛苦和冰凉一起在身上肆意蔓延,跌下马之时他恍惚间宣应亹的面容出现在眼前,笑?着朝他伸出手,说:“走吧。”
走吧。
走吧。
此后山高水长,千难万险,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
春风拂过巽山,拂过皇陵,那述圣纪碑千百世地矗立在此,一字一句书写?了一个帝王一生的功绩,等着后人瞻仰毁誉。
然而?却有一句话,永远独立于昭昭皇权之外,只道尽了独属于一人的此爱绵绵。
功名半纸,风雪千山,言不尽,观顿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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