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王明白,他带人送来这杯毒酒,宣敏会喝,也会恨他。
谈善重重闭眼,简直站不稳了。
徐韶娩这时候仿佛又快乐起来,她换了身明丽宫装,提着裙摆在台阶上,像一只骄傲的小孔雀:“你们用了晚膳没有,今日母妃给我做了梅花糕,君父送来酒……”
她绞着手帕,鼓起勇气飞快地看了一眼徐流深:“兄……世子,你要不要留下来用晚膳,你们,你们一起。”
徐流深没动,伸手想要碰一碰谈善。谈善脑子里没想什么,动作先一步后退。旁观的十一心跳几乎静止,徐流深手悬在半空,一顿。
他眼睛漆黑深艳,似积蓄一场无形风暴。
谈善抬脚,大步往里走,没有回头看他。
掐丝珐琅酒杯小巧精致,美丽得不详。
徐流深面无表情抬手,身后宫人压低身子,将托盘举过头顶,里面黑色酒液晃荡,波纹一般荡开。
徐韶娩手抖了一下,脸色霎时变得苍白。
谈善无法透气。
他心想,其实我还是害怕的。
他没有办法在姜王宫里待哪怕一刻了,从一开始他说服自己接受从古人的立场开始,他忍受了那截舌头,忍受残酷的刑罚,忍受了巨大的阶级差,但是他压根从没有真正接受过!
一种巨大的恐慌笼罩了谈善,他甚至很难说出自己恐惧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徐流深的五官在不算明亮的灯火下晦暗,他一只手手指屈起,按压在桌面,神情始终冷淡、漠然,无动于衷。
谈善有种自己连着徐流深一起恐惧的不明感受,他稳了稳心神,深深吐出一口气。
雕花窗面敞开,腊梅香气从外面吹进来。
“咳咳咳……咳咳!”
谈善突然连着咳嗽了好几声,徐流深拧了下眉。
整座宫殿只剩下他和端着毒酒的宫人、眼眶蓄着泪水的徐韶娩,再加上谈善。
谈善又咳了两声,他咳得很用力。徐流深胸口撕扯地一痛,他心里漫无边际地想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即使他躲开,但本宫也应该替他系上披风的带子。
过去几息,徐流深胸口升出难言的烦闷。他别开眼,顿了一会儿,还是站起身去关窗。等他站在敞开的窗前伸手时,“铛”一声响,银箸落地声响起。大概是徐韶娩惊慌之下碰倒了凳子,下人将托盘放在桌面,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谈善低声请他帮忙,一起捡东西,又安抚了两句徐韶娩,对她说了什么。
徐流深没有转身,严丝合缝地关上窗。
他回过头,一切没有变化。
只不过盛放酒液的觚空了。
——徐韶娩大概喝了。
一室狼藉中,谈善冲他笑了笑,目光很柔软,明亮得超过窗外月亮。
徐流深心底骤然有恐慌的感觉,快得他抓不住。
27
三月,春光烂漫。
姜王宫新进了一批秀女,都是十五六岁花一样的年纪。她们满怀憧憬跟着宫中掌事太监黄有福去往禁苑□□,途径御花园。
“千里迢迢送来的牡丹,可叫人照料好了,少一盆落一片花瓣都仔细你的脑袋。”
“公公放心,奴才一定看好了。”
“……”
“黄公公。”
洪佳尔那氏出身高贵,姑母是当今四妃之首,家中父兄在前朝都有职位,不免比其他秀女多了胆量,与大太监黄有福搭话道:“我还从未见过开得这样好的牡丹,不知是要送往哪位娘娘宫中。”
黄有福“哎哟”了一声:“小主儿,可不敢说是哪位娘娘,是宫中贵人。”
洪佳尔那氏进宫前得了父兄指点,宫中称得上贵人的只有一位。父兄言语间多有忌惮,让她在宫中明哲保身,帝王宠爱和子嗣都不重要。唯有一条需谨记:不可得罪当朝世子。
她是聪明人,便不再继续这一话题,专心观赏宫中美景。谁知刚走了两步,迎面而来一堆宫人,领着她们的黄有福霎时退到一边,挥手道:“快快快,快避让!”
“王公公,今儿怎么有空出来晒太阳。”
黄有福满脸堆笑地上前:“殿下可是有事要交代。”
王公公,想必是御前那位公公,洪佳尔那氏听姑姑说过,此人是王上和世子跟前的大红人。
她到底年轻,欠身行礼时偷偷地瞧了一眼。
是个穿圆领窄袖袍衫的公公,年纪估摸五十上下,身后跟了一堆的宫女太监。这样大的架势,竟不是王世子出行么,她心里暗自想。
这念头才转了一圈,她身侧那朵牡丹根部上忽地搭了一只手,细长细长,指骨漂亮。洪佳尔那氏还未反应,那朵珍稀的姚黄在眼皮底下被一折,顷刻只剩了光秃秃的杆。
“你!”
洪佳尔那氏睁大了眼,脱口而出。
这一批进宫的牡丹从洛阳过来,上供之物都是绝好的品相,舟车劳顿,宫人仔细照料,生怕少一根汗毛。这人竟然说摘就摘了。
折枝的是个年轻公子,春衫薄,怀里抱着只雪白肥耳的猫,被她吓了一跳,细长白皙的手捉着那朵花儿,茫然地看她:“啊?”
“你想要啊。”
辣手摧花的人正是谈善,这姑娘一副受惊吓的样子差点让他以为自己干了什么坏事,碳球被吵醒,在他怀里拱了拱,睥睨天下地觑人。
一人一猫齐齐看过来,洪佳尔那氏心咯噔一跳。
“这枝不行。”谈善抱着猫解释,“我要带回去交差的。”
徐流深和一众官员在殿中议事,看他太无聊让王杨采带他出来转一圈。这花姹紫嫣红看得人眼晕,大中午日头还亮,谈善只想快点回去睡觉,他春日里犯困,总精神不济。但王杨采很为难,跟他说不带一朵回去世子爷那儿不好交代。
谈善走到这儿刚摘一朵,感觉周围的人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不能摘?”他回头看王杨采,迟一秒察觉到不对劲。
王杨采神色如常:“摘便摘了,这禁宫中的物什,没有您不能动的。”
谈善“嗯”了一声。
他最近思考问题总慢半拍,身上又没什么力气,想了半天自己要干什么,把猫递给王杨采,慢吞吞地说:“走罢。”
王杨采看了自知犯错发抖的洪佳尔那氏一眼,并不如何严厉,却令后者浑身一颤。
“这一批的秀女?”
黄有福连声:“正是,还请公公掌眼。”
“仔细调教着。”
王杨采提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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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句,并未再多说。
谈善就迟了半步转身,后面姑娘“扑通”一声跪下了,哆嗦道:“贵人恕罪,贵人恕罪,洪佳并非故意冒犯……”
谈善硬生生转回来:“……我没有怪罪你。”
洪佳并不敢起身,双膝跪在卵石上,不住颤抖。
谈善头隐隐作痛,对王杨采说:“不要罚她。”
王杨采犹豫了一会儿,应道:“贵人心善。”
谈善便没了说话的欲望,沿着卵石小路往回。
人走了,洪佳尔那氏摇摇欲坠:“黄公公,那位是……”
“贵人心善。”黄有福用袖子揩了揩额头上的汗,劫后余生道,“元宁殿现今的第二个主子,都瞧见没……以后避着些走。”-
谈善真不是故意出来吓人的。
他眉眼恹恹,也不见得如何有精神,和出门前相比更糟。王杨采心里责怪冲撞的秀女,无声地发愁。
送走六公主近两个月,元宁殿上下气氛都极其僵硬。谈善倒还好,他从不迁怒别人,最多不怎么爱说话。但世子爷偶尔在他这儿吃闭门羹,一次两次三次,次数多了脸色就不见得很好。
前朝后宫,他执政,手段毫无转圜之地,诸多大臣感到压力。和亲之事似乎让他与姜王之间竖起一道无形屏障,至今未消弭。加之遗落民间的九皇子回宫,王上心有补偿之意,屡次重用。朝局风向摇摆不定,判出者、摇摆者众多。
王杨采有心劝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谈善一个人默不作声走了半天,忽然想起什么,扭头问:“刚刚的是什么人?”
“新进宫的秀女。”
谈善略显平淡地“哦”了一声,把手上花盘硕大的牡丹递给他,指尖沾了一点深色的花汁。
“我要回去睡觉。”他捻了捻汁液,吐出一口浊气。
王杨采斟酌着问:“贵人最近是不是……跟殿下闹了矛盾。”
谈善迟了片刻才摇头。
他心如明镜。
不能说是矛盾。
世界观不同,没有融合可能。
相遇是缘分,分开是必然。
……所以从现在开始习惯-
元宁殿内焚了香,清水沉香丝丝缕缕。殿外春光明媚,大片温暖光斑照进来,晒得人昏昏欲睡。
春闱结束,一众文官来谒见世子,将翰林苑拟出的入选之人及考卷呈给对方过目。
书页翻动声音响起,下首官员不敢出声,屏气凝神。
红木太师椅上的人并未束发,青丝浓如披墨。他换了常服,水天相融一般颜色。这样淡的样式,没让他身上气质柔和半分,反而衬得他过于冷清,形如一尊高不可攀冰白玉石。
所有官员缩着脖子,生怕被点名。
徐流深伸手翻过又一页考卷,眉头微不可察动了动。
无形压力压在每一人肩头,尤其主考官,心里瑟瑟发抖,给自己做了一万遍心里建设才颤巍巍开口:“殿下,您看……”
徐流深用力压了下太阳穴。
“王杨采。”他喊。
王杨采立刻走进来,示意身后宫人一一将茶水端上。
“郡王,杨大人,宋大人……上好的银针白毫,且尝一尝,解解渴。”
仪亲郡王忙接过茶:“有劳王公公。”
王杨采亲捧了茶水递到徐流深跟前,徐流深将厚厚一沓考卷放下,搁置一边。他捏了捏鼻梁,瘦长手指搭在茶盖上半晌,稍顿了顿,问:“醒了吗?”
“回殿下话,尚未。”
杯盖磕出一声轻响。
“此十人考卷,重审。”
众多官员齐齐松了一口气,主考官赶紧上前一步接了考卷,徐流深懒得多说一句,起身往外。
他走得很快,顷刻消失在偏殿。
“殿下心情不好?”有官员压低了声音议论。
有人擦了擦额角的汗:“岂止,这两个月都是如此。”
王杨采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拂身打断:“诸位,请。”
等送了人离开,他眼底忧色浮了上来,叹了很长一口气。
“干爹……尚医监的袁大人在偏殿候着。”他身边小太监附耳道,“等了有一会儿。”
王杨采:“脸色如何。”
小太监齿关不住地打颤:“怕是不好。”-
徐流深刚刚拐出殿门口,脚步一顿。
殿前那棵槐树树冠如伞盖,绿叶繁盛,脉络清晰,叶片间白花如堆雪。淡金阳光从缝隙漏下,落在蹲在树下的人肩头,灿然生姿。
“睡得这样多。”
谈善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徐流深。
他这午觉睡得昏天黑地,长发乌糟糟披在肩头,睡意还惺忪,讲话声音慢慢地,为自己辩解:“醒了啊,也没有很久吧。”
“这上头花能不能摘?”他往上指,一点也不见生气的模样。
瘦了点。
春衫轻薄,他伸手时宽袖往下滑了一截,露出越发伶仃的手腕,腕骨凸起,看得人心惊。
徐流深碰到他冰凉五指,责问道:“跟着你的人呢。”
谈善收回手,半仰着头望他:“要那么多人跟着我干什么。”
他今日好像格外平和。
徐流深稍顿了一会儿,说:“本宫让你不高兴了么。”
谈善半蹲着,长发快要从肩头滑落在地。阳光通透,照出他脸侧一层细小的绒毛:“怎么这样问。”
一朝世子。
他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讲话。
本来不应该的。
两两对视,谈善忽然移开视线,泄气地将五指插-进长发中。他实在忍不了,心里又软又涩,软得一塌糊涂,涩得舌根发苦。
“我只是不太舒服。”
“什么地方不舒服。”
徐流深冲他伸手,耐心:“来。”
谈善没有动,他脚有点发麻,扶着树干自己站起来,没露出什么异样,人倒是在笑:“来什么?”
空气湿度不小,很快会有一场春雨。
呼吸裹着沉甸甸的水汽。
徐流深心底升出幽湿疼痛,他从来捱得了疼,此刻却难以忍受地闭了闭眼,藏在袖中的手指痉挛似地一跳。
花香盈盈入袖。
无言尴尬。
谈善清咳两声,适时转移话题道:“你忙完了啊。”
“等——”
谈善惊了一下。
他被抱起来得突兀,身边宫女太监纷纷垂下头。
“嗯。”
徐流深在他颈侧深吸了一口气,沙哑道:“累。”
谈善别扭地挣了挣,不过他跟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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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的力气相比简直蚍蜉撼树。
好吧。
抱就抱了。
徐流深指腹在他下颔抚摸,他虎口处有微薄的茧。倒不是痛,就是痒,密密麻麻的痒意。
后边一堆人,谈善不太适应地挣扎:“徐……”
徐流深扣着他腰肢的手用力,在他耳畔,用有一点沙哑的嗓音低低:“和亲的事,本宫是不是不对。”
谈善一怔,手肘抵在他胸膛,缓慢地眨了眨眼。
可他有什么不对呢。
谈善肺腑忽然一阵剧烈抽痛,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不是会要求别人改变的人,也不喜欢让别人为难。
何况人与人的生活环境绝不能类比。
少顷,徐流深脸侧被安抚地碰了碰,听见他再轻不过道:“你做了该做的,殿下。”
“我从一个很远的地方来。”
谈善接着说:“我不太适应而已。”
宫殿门槛高而突兀。
徐流深霎时顿住,那一瞬间他面部表情几乎难以维系。每一寸肌肉都僵硬抽动。
“我可以走吗。“谈善不带任何请求意味地说,“我不喜欢这里,你知道的,殿下。”
徐流深心头被钝刀一寸寸地磨,他看着这个人,很久才听到自己喉咙中发出的、徒劳的音节。
“……好。”他听见自己说-
烛火勾勒美人面。
睡着的世子还是很惹人疼的,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小腹上,姿势板正。
谈善趴在拔步床边,心想徐流深大概许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眼睑下都是淡淡的青。睡着以后眉心也蹙着,梦魇重重模样。
我让你感到为难了啊。
谈善看了一会儿,静悄悄将身侧烛灯移动到能照到床榻又不至于太亮的地方。又犹豫半晌,小心翼翼地伸手,指尖落在他眉心,很轻地带了一下。
他没敢太用力,怕惊醒对方。
守夜的小太监正倚靠门槛边打瞌睡,谈善双手拢在袖中,无声无息地从他身边走了出去。远处繁星挂满夜空,皓月光辉一泻千里。
一路上比想象中顺利。
谈善站在明光殿前,夜风森然,吹拂过他游金走银外衫。他扬起头,静默地注视这座封建王朝唯一主人的寝殿。
宫殿巍然矗立,身披无上权力,主宰天下人性命。
——鳌冲、遗落民间的九皇子、或者众多野心勃勃的大臣,其实并不能对徐流深造成一丝一毫的威胁。
从他出现在殿前那一刻,成千上万冷淬箭矢寒光涌现。
“大胆!竟敢擅闯王上寝殿。”
谈善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叹了口气。
“不要这么紧张。”
“河下大旱,三日之内必有暴雨甘霖。鳌冲心存反意,与西戎通敌,十日内起兵攻陷皇城。我有预知之能,来求见王上。”
寂静无比,只剩下风吹草动声音。
徐琮狰:“让他进来。”
跪在身前的人年纪不大,胆子不小。后脊背一对肩胛骨半隐半没在外衫下,折出数道墨痕。
姜王手指在棋盘上敲了一下,目光如鹰隼。
“……为了吸引王上注意而已。”
谈善下伏,以最标准的叩首,姿态柔顺道:“草民知罪。”
他以匍匐姿势下拜,神态却没什么恭敬,更要说的话,好奇多于害怕。
徐琮狰沉沉道:“三日之内河西大旱未解,寡人要你项上人头。”
“擅闯明光殿本是死罪。”
谈善隐隐笑了下,他从进殿后第一次抬头,直视了这位一千年后功过难辨的君王。
灯油粼粼。
姜王见到一双沉静的眼睛。
“草民出身市井,偶得妖物相助,迷惑世子,特来请罪。”
谈善:“王上与殿下多年父子,生养之恩,乌鸦反哺,羔羊跪乳。殿下敬您爱您,绝无忤逆之意。”
历史上姜王对王世子的态度从来不明,可他膝下十三子,只有这一个带在身边亲自教导,朝堂之上暴起斩杀进言者七名,力排众议立之。
徐琮狰为这个最小的儿子铲除一切威胁,留给他一代贤相魏沈,帝王之术御下之能,倾囊相授。
“如此……”姜王道,“你倒确实有罪。”
“元宁殿大门尚合,我已向殿下辞别出宫。”
谈善从容且轻巧:“草民深夜前来,为求一死。”
……
公主自裁西戎。
她出行前从君王手中领了一条白绫,凄然而去。
恶战近在咫尺。
暗夜深宫,幽草萋萋。明丽鬼火跃然徐流深瞳仁中,他手中握明黄卷轴,手指一分分用力,轧出一道明晰血痕。
姜王对这个幼子总是怜惜的,屏退下人问:“寡人还未问你,得胜归来后想要什么。”
权势地位,要无可要。
他们都清楚最后只剩下一样东西。
只要开口,自然是他的。
徐流深梭然闭眼,又睁开。
“儿臣要……”
他直直看向自己的君父,一字一句道:“诏天下、丧妻。”-
明镜台张灯结彩,车流汇入柏油马路。
青草香泠泠,谈善心脏惊痛,猛然睁眼。头顶苍穹无垠,灯照明亮,建筑辉煌。他倒抽一口凉气,抖着手第一时间摸向颈部。
头还在。
谈善伸展四肢,成大字型躺在人工草坪上,缓了两秒神。
“徐流深。”
他朝半空伸手,有气无力:“你快拉我一下,我腿软。”
太他妈可怕了。
几米之外鬼低头,夜色下的眉眼惊心动魄。
谈善本来都等着人来拉自己,结果半天过去他手都酸了。鬼转身背对他,衣摆猎猎,无动于衷。
谈善:“喂。”
鬼:“不。”
“你对本宫一点也不好。”
“本宫不愿理你。”
28
鬼陈述事实:“你把他一个人扔下。”
“我不是故意的。”
谈善坐在地上,仰头看他。
头顶刚好有一盏过于明亮的夜灯,在他眼中落下涟涟水光。
谈善:“不管能不能救下公主至少不会想起来后悔,我不喜欢后悔。而且喝了毒酒,反正活不长。你要是发现我中毒还得找御医,会惊动姜王。”
“至于你拜托我的事,关于鳌冲。”
谈善说:“我死前托商君给你带句话,顺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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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姜王面前胡说八道了一通。”
“你做得很好。”
鬼久久凝视他,一点猩红从他瞳仁正中央朝四周扩散。他缓缓笑了起来,神态几分天真,又错杂几分阴翳残忍。
“可他替你收了尸。”
谈善瞳仁针尖似地一缩。
——“殿下,确是……是慢性毒鸩花。”
鸩花之毒无解。
明光殿灯火如昼,雕梁画栋。年轻的世子走在那条漫长宫道上,背脊一寸寸地压垮下来,远处乌鸦悲叫,远逝灵魂归来又走。
不是爱本宫吗。
为离开本宫不惜饮下毒酒吗。
他漠然地想,大概君父说得对,结果远比过程重要。
鬼微微笑了,再平静不过地问:“你猜他会做什么。”
“世子涧幼聪而灵”、“生而能言”、“本宫想碰你原本的身体”、“巫鬼殿列日月星轨”……
谈善脑中炸开大片的白花,他全然是惊惧了,颤声:“徐流深!”
而鬼是鬼,千百年前令异世之身重踏历史洪流的人是徐流深。
鬼俯下身,修长指骨勾起他脖颈血玉,慢条斯理地将其塞进领口。冰凉指尖狎昵带过锁骨,透出难以言说的轻佻和暧昧。
“谈善。”
他靠得极近,鼻尖交错,呼吸一冷一热。
“还没结束。”
什么还没结束?
谈善茫然想。
贴近刹那几乎是一个吻了。
头顶星河骤移,狂风四起。不知名力量在一瞬间爆裂开来,席卷天地。寒枝上透亮冰凌化开,雪水滴落大地,地面枯草生芽,青绿如新。黑夜变白昼,上千轮赤乌不断坠落又高升。桃花重重垒叠如春,周遭画面扭曲,金光悍然铺满整座城池宫宇——
“殿下找臣所为何事。”
“本宫信事在人为。”
一千八百盏长明灯自永济寺山头亮起,诵经声经久不绝,引魂幡晃动如旗。
金身佛祖在上,受众生叩拜,形容悲悯。
谈善五脏六腑错位一样搅动,口鼻漫出腥意。他跪坐在地,新长出的青丝勾结,撑在地面的手五指末梢冰凉。
成千上万铜质灯盏不熄,远处重重山岚中飞鸟惊起,厚重钟声震荡灵魂。
头顶声音浸凉如水。
“本宫从没有要放你走。”
谈善艰难地抬头,眼前一片模糊:“……你做了什么?”
他竟然能身穿过来!
“你可以亲本宫了。”
谈善睁大了眼,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惊愕成那个样子,表情却仍然柔软,仿佛对他做出什么事都可以被原谅。徐流深面无表情将喉头腥甜咽下去,往前走。
深青长裾被殿外雨水打湿,拖曳在地面,带出蜿蜒水迹。
他一边走一边善解人意:“本宫亲你也可以。”
这是重点吗,自古以来逆天而行者多不得善终。徐流深到底通过什么办法把他弄回来,谈善咬牙切齿,含血吞沫:“你他唔……”妈是不是有病!
“本宫能给的都给了。”
徐流深跪坐在他身前,长衫逶地。他轻轻笑了,只是笑意淡如一抹薄云,很快消失不见:“整座王宫,人人都会奉承你,畏惧你,景仰你,无人敢欺你阻你或害你,待君父百年之后你是后位唯一的主人。若本宫从前没有承诺,此刻本宫告诉你,荣华富贵,权势地位,无边江山,你与本宫同有。”
古人重诺,君子尤其,言必思行必果。他又是王朝当之无愧的继承人,比任何人都明白“君无戏言”的分量。
谈善僵在原地,浑身血液停止流动。
徐流深叹息一般:“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为什么不能说。”
“本宫对你不好吗,为什么要喝那杯毒酒。”
谈善张了张嘴,想说不是因为他。
“没有。”他颓丧地抹了把脸,深深地,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他压住不断跳动的眼皮,嗓子哑得不成样子:“这是什么地方。”
徐流深凝望着他:“永济寺。”
永济寺为王宫祭祀场所,服侍于宫廷。东颐年间钦天监选址,修缮并扩大庙宇。每至重大节日达官贵人携妻女前来叩拜祈福,祈求上天垂怜。
“你先拉我一把。”谈善喃喃道,“你让我想想,先让我想想,想想怎么解释。”
他换完衣服踏出殿门那一刻差点从台阶上滚下去。
远处青山披雾霭,浓重湿气将一切笼罩在纱中,看不清前路。
十一这小子别别扭扭地给他撑伞,谈善有心转移注意力,打起精神逗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十一板着脸,“你死了,又活了。”
这小孩真是徐流深说什么信什么,一点儿不怀疑。
“……”
谈善忽然扭头:“你掐我一下。”
十一万分警惕,一跳三丈远:“你要干什么!你要向殿下告状?我绝不……”
“嘶。”
谈善二话不说掐了把自己的胳膊,痛呼出声。
还是疼的。
没做梦。
十一瞪着双眼:“你——”
他撑了把伞,一激动手抖,细雨顺着倾斜伞面往下落,全滴在谈善面部领口,又往里滑,顷刻浇湿一大片。
“……”
谈善打了个哆嗦,刹那清醒。
十一默默闭上嘴。
“你走吧。”
谈善擦了擦脸,有气无力道:“我去找你们殿下,我还是与他同撑一把伞。”
十一抿紧了唇。
他年纪也不大,顶多十七八岁,绷着下颔:“殿下右手不太好。”
年纪轻轻的,谈善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前方的人走得远,层层青石台阶往下。他身边跟了老太监,为他撑伞遮雨。伞打得极有讲究,后退半步未超过主子,又将人完全囊括在伞下,不湿分毫。
徐流深仪态标准,不管是在殿内还是殿外,都看不出半分忍耐疼痛的模样。
十一低声:“从前受伤落了病根,晴日还好,雨天阴湿难忍。”
“……我怎么不知道。”
十一双眼本来都要喷火了,又遏制下去:“你从来不想了解殿下,自然不知道。”
谈善沉默,然后说:“以后不会了。”
十一抹了把眼角:“殿下一个人惯了,有什么事都往心底吞,疼狠了也不会开口。”
谈善心尖一颤。
唉。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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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里压着什么,堵得慌。顿了顿捞起来衣摆,冒雨顺着山坡往下小跑了一阵。
背后脚步声响起时徐流深心底没什么感觉,他双手藏在袖中,左手牢牢握住了右手手腕,握得再紧还是无法遏制地抖动。
世子其实是厌恶这种懦弱的。
他人生中没有人教会他软弱,也没有人教会他将这一面示于人前。
“殿下。”撑伞的老太监面露难色,询问,“这……”
徐流深说:“给他罢。”
谈善接过伞,稳稳地撑好。台阶上有一层层青绿的苔藓,他踩着小小水洼,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们笼在同一片深蓝泼墨伞面下。
“本宫……不日会去昭山关,不会叫你在宫中待太久。”徐流深垂了眼,这时候又觉得措辞无力,“你若是不想回宫……”
他做出让步道:“待在此地也可。”
谈善一直没说话,盯着脚下一块湿漉漉的地。
徐流深松了手,右手垂在身侧,难捱疼痛从关节处上升。他再也压制不住,轻而迅速地喘了口气。刚要再什么,手腕忽地一轻。
“疼不疼。”
谈善攫着他手腕,说完又觉得自己说了废话,小声:“等回去后用手帕热敷,会好一点。煮热姜茶喝也可以。平时穿暖和,还要多吃牛奶和鸡蛋。我姥爷学医,我常常给他抓药,回去以后可以给你煎,不会苦的。”他用劝小朋友的语气哄道,“我还可以给你揉一揉,好不好。”
远处正好有人敲钟,起初还慢,后来敲得愈发快了。暮色幽幽,天边扯响春雷,一唱一和。
太久,久到雨水渐渐歇了,天边冒出半道彩衣霓虹。
谈善把伞还给那位老太监,舔了舔下唇,紧张地注视徐流深:“我喝那个毒酒,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受到的教育让我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死在自己面前。”
“其实我能再活一遍的。”
鬼说了有三次。
“也不是让你立刻相信我。”谈善不错过徐流深脸上任何表情,忐忑道,“反正就,先说出来,解释一下。”
徐流深眼睫飞快地往下扫了一下。
“对不起。”
谈善觉得自己总在道歉,他长到现在很少对不起什么人,但在徐流深面前总觉得抱歉。仿佛他对着这个人,就有黄河流水一般源源不断的歉意。
他踮起脚,徐流深下意识闭眼,轻风一拂,他眉心褶皱被抚平。
谈善坦诚道:“我总觉得在给你添麻烦。”
他不知道自己有驱散一切阴霾的能力,眉眼鲜活有力。站在一个人面前时光芒耀眼不灼人,温暖明亮。
可能不管在任何一个世界,都有数不清的人喜爱他。
徐流深静静看他:“没有。”
“抱一下。”
谈善自顾自笑了:“……也可以亲。”
他实在很懂怎么让人心软。
徐流深朝他张开双臂。
“这么好哄啊,殿下。”谈善没忍住。
徐流深并不理会他,眼皮朝上一掀。
“可以抱吗?”谈善多嘴道,“殿下,你的手……”
徐流深:“可以。”
谈善双手自觉勾上他脖颈,正色道:“我错了。”
徐流深冷着脸,声音却不自觉低柔下去:“为什么不愿意待在宫中。”
谈善精神困顿地抓住他领口,想了想说:“因为不一样,我生活的地方和姜王宫不一样。”
“大家见到对方不会动不动磕头,不会动不动请罪。如果我和你在一起,所有人会觉得我是你的某样东西,我属于你,应该依附于你。但这是不对的,我是一个独立的人,有自己的思想和存在价值。”
“能明白么?”他揉了揉眼睛,问。
徐流深不点头也不摇头。
“如果你想……”
谈善很是斟酌了一下用词,举例道:“如果你想娶妻,王宫里的人不会问对方愿不愿意,他们会直接把人洗干净送到你榻上。”
徐流深:“嗯。”
一副“理当如此”的样子。
短时间内也没有办法让他理解。
谈善又解释另一件事:“你问我的那句话放在现在应该叫‘你要不要跟我结婚’,但结婚之前应该先谈恋爱的……”
徐流深问:“谈恋爱是什么。”
谈善一噎:“这个,好像……”
他脸红了一下,眼神乱飘,含混道:“我也没有经验。”
“大概就是……”谈善抓了抓脑袋。
他以前想过自己会喜欢什么样的人,男女先不论至少是个人。他们的朝代离得太远了,现在这个状况……
谈善慎而慎之地说:“好像,应该,牵牵手,那什么来着。”
话还没说完,五指里嵌入了冰凉而瘦长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指骨。
“你要告诉本宫。”徐流深用最冷淡的嗓音道,“本宫也不是什么都会。”
世界忽然安静下来。
他好像很擅长举一反三。
“殿下,谈恋爱这件事是有顺序的。”
“你应该先了解我,我也应该先了解你。”
“重来。”
谈善认真地承诺:“我一定对你很好。”
绳上悬着饰物,光影斑驳中带出一截低矮锁骨,流出玉质光泽。
徐流深移开了视线,忽然问:“除了牵手外,还会做什么。”
“啊?”
徐流深耐心重复:“除了牵手外,还会做什么。”
29
谈善长这么大小姑娘手都没牵过。
受社会主流价值观和家庭教育的影响,“不早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提升自己”、“变优秀后会遇见更好的人”等一系列观念在他心中根深蒂固。
他人生二十年唯一心跳加速的对象是高考,后来上了大学忙着玩,还没来得及吃爱情的苦。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世子爷那张脸,一下隔得近了,五官放大,有点……喘不来气。
幽幽冷香入鼻,谈善用一种看似冷静实则脑子发晕的状态说:“牵手、拥抱、接吻、约会……”他卡了一下,尴尬又难以形容地和徐流深对上视线。
徐流深忍住吻他的冲动,十足耐心:“还有什么。”
谈善的耳朵简直要滴血了,他捂住耳朵,上面的血管燃烧起来。捂完耳朵又去捂眼睛,半天忍不住移开,从指缝里飞快看了徐流深一眼,整个人烧得慌。
“上床啊。”他小声控诉,“你好烦啊徐流深。”
世子爷心情终于变好了,偏他还要征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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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一样问:“可以么。”
谈善内心深深地绝望了,木着张脸:“不……可以!”
徐流深把头埋在他颈窝,闷笑起来。一开始还克制,等到后面胸腔震动,忍也不忍了,笑出声来。
谈善:“……”
谈善恼羞成怒:“别笑了!”
徐流深一抬眼,他又神智不清起来,叹气道:“你笑吧,你笑起来是真好看。”
还好没错过春天。
永济寺山脚种了大片桃花林,桃瓣上沾了雨露。出来后谈善才发现不是半夜,是黎明前那段时间,阴天天色昏沉,因此才难以分辨。刚刚敲的是寺庙晨钟,天边泛起鱼肚白。早起的僧人拿着扫把清扫台阶上积水和落叶,撞到他和徐流深,一怔,行了合十礼:“殿下。”
等徐流深颔首后目光又移到他身上,微微一笑:“施主,贫僧法号知空。”
谈善好奇地看他。
约莫古往今来的和尚都差不多的,眼前这个没什么不一样,穿布鞋,态度温和慈悲,单从面上无法看出实际年龄。
谈善有来有回道:“知空大师。”
徐流深不欲在此地多待,打过招呼就要离开。临走前谈善回头望了一眼,数道金光从乌云中照射下来,知空带着他的草扫把伫立原地。本该早课的弟子纷纷从殿内出来,几十上百人站在永济寺阶梯往下的平地上,双手合十,目送他们远去。
宫中桃花也开了,宫墙下,城楼边。
得知徐流深又带人进宫时姜王正在给一只鹦鹉喂食,他难得有闲情逸致,手指捏住鹦鹉脆弱脖颈,笑了一声。
“倒是换得快。”
王杨采试了茶温,又听他漫不经心道:“随他去。”
“他与寡人置气,真是新鲜。”
徐琮狰说:“自他长到如今,寡人鲜少见他如此模样。”
王杨采给他添茶,细细一股茶水从壶中泻出来。倒完茶也并未离开,仍然站在一边,伺候笔墨。
徐琮狰将鹦鹉递给他:“鹿台,寡人记得空置许久了。”
王杨采弯腰,恭恭敬敬捧着那只鹦鹉:“回王上话,自前王后之子溺毙酒池中,鹿台便不再使用。”
徐琮狰抬了抬手:“你去办。”
王杨采:“是。”
日幕后王杨采从明光殿出来,站了半晌,喊道:“赵全。”
赵全急急过来扶他:“师父,有何事。”
“且走着。”王杨采示意他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念道,“司仪、司门、司寝、司帐……”
“男女各挑四人,送去鹿台。”
鹿台是历朝君王寻欢作乐之地,歌舞升平,酒肉池林。徐琮狰嫡长子宸自诩出生,奢靡浪荡,曾在此大宴宾客。将百尺见方的玉池注满琼浆美酒,不幸溺毙其中。姜王大怒,封宸宫,以教养不力之名降罪其母,剥王后之位,贬其族,逐之冷宫。
鹿台大门紧闭,多年荒芜。赵全扶着王杨采的手,试探着问:“王上有意重开宫廷夜宴?”
王杨采点头,又摇头。
可司仪、司门、司寝、司帐四职位多用于教导宗嗣子弟行房之事,多为女性。赵全略一思索,又为难道:“师傅,这男女各四人……”
王杨采道:“只管去做。”
赵全不再多言,扶着他下台阶。夜里天凉,他给他师傅披了外衣,又问:“尚宫局的女官着人来问,渭平王的册封礼依您看是要大办还是从简。”
刚从民间找回的九子徐重离在宫中逗留多日,王上近日才给拨了封地,远在渭水以北。封号择了“渭水”和“平水”中各一字,赏布匹和黄金,便不再过问。
“面子上总要过得去。”王杨采道,“郡王册封礼,照规格来便是。只是大战在即,不好大肆操办。”
赵全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喜笑颜开道:“奴才这便去回了尚宫娘娘,好叫她安心。”
“淑妃娘娘送来几匹好布,说是孝敬师父您老人家。”
王杨采:“你收了?”
赵全摇摇头,说:“牢记师父教诲,主子赏的东西能收,这些是万万不能。”
“淑妃犯错,正是树倒猢狲散的时候。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你做得对。但也切不可落井下石,这宫中的事谁也说不准,万一有朝一日淑妃东山再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赵全:“徒弟省得。”
“师父在御前这么多年,外人看着光鲜,竟也这般小心翼翼。”
王杨采拍了拍他的手:“这阖宫上下都仰仗天子鼻息,伴君如伴虎,不是个好差事。”
“御前伺候,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王杨采叹了口气,说,“去殿下那头看看,我记着他殿中安神香熏得见了底,切勿忘了添。”
赵全又踟蹰了,半晌低低:“夜里巫祝求见殿下,殿下不见。巫祝便在殿前长跪,跪得吐血,被人抬了回去。”
他又硬着头皮:“世子让他不会说话少说话,不想做巫祝就换人做,想死找根绳子上吊,在他殿前哭得人心烦。”
王杨采嘴角一抽。
姜人笃信巫神,王宫中专门有一批巫,巫族之首任巫祝之职。岁有枯荣,此消彼长。他们能感知事物灵气。巫祝只踏出过殿门三次,一次是王世子出生,第二次是王世子周岁大病,第三次是此刻。
姜王父子二人对巫祝态度截然不同,前者信之,后者无感。偏偏巫人对后者奉若神明,极尽示好。
“巫祝有何事。”
元宁殿殿前巫祝声嘶力竭的那句话一直在脑海中盘桓。赵全脑门上汗都出来了,他使劲揩使劲揩,汗水还是源源不断。
“他说世子逆天而行,阳寿折半,必不得,不得……善终。”
这话不止大逆不道,甚至罪牵九族。
王杨采骇然一震-
徐流深又一次生死时速上朝,谈善甚至怀疑他赶没赶上。
太阳升起来时温度回暖,谈善抱着胳膊往回走,身后跟着两名面沉如水的侍卫。他本想跟人说两句话,就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没人开口。
算了。
谈善加快脚步,路过一个什么地方。里面传来杂乱的惨叫声,他顿时停下,抬头看了一眼。
幽刑司。
“啊啊啊啊——公公饶命!”
“嘭!”
“这贱人,还不说是吧。给咱家打!用力打!”
“……”
“这是什么地方?”
谈善搓了搓身上鸡皮疙瘩,扭头问。
“宫女太监犯错,会送到此地由教习嬷嬷代为管教。”其中一名侍卫一板一眼道。
谈善伸手遮住耳朵,往前走。
宫墙外生长出一棵杏树,花朵红艳,竟真有这样”一株红杏出墙来“的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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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一朵。”
谈善突然提了一个很奇怪的要求,说:“数数看有几片花瓣。”
单数他进去看看,双数不进去。
侍卫不明所以,但并不耽误,轻轻往上一跃,踩在瓦片上摘下一朵。顷刻间揉碎的花瓣出现在谈善眼皮底下,一共六片,双数。
一秒,两秒。
谈善定定看着那花瓣,转身往回走。
清晨才下过雨,院内潮气漫上来。血水在青石砖缝里蜿蜒,顺着高低不平地势流到面前。
有人进来时黄有福正接过一边小太监手中清茶,刚啜一口就“嘶”了一声,尖声斥道:“你想烫死咱家啊。”
“砰。”
滚烫茶盏泼在小太监身上,对方脸色一白,顾不得别的跪下求饶;“黄公公饶命,黄公公饶命!奴才不是故意的!”
这一地血污的,磕头也不晓得隔远点。黄有福冷静下来,稍抬抬下巴:“不是要给你师父求情,跪吧。”
白瓷茶杯落在地上,摔了个八瓣,各个尖角抬起。小太监呆滞地盯着,盯着,半晌,挪动了膝盖。
长凳上老人被打得皮开肉绽,见状竭力撑起上半身,颤声:“吉祥,吉祥!你莫跪,莫跪啊!”他剧烈挣扎,压着他的人一时不查察竟叫人挣脱。
“咚!”
他重重栽倒在地,翻了白眼。
“干爹——”
吉祥连滚带爬地过去,还没握住对方的手,一双锦靴出现在面前。鞋面上绣着金线绿孔雀,侧面镶嵌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翡翠,亮得叫他看见自己额头上磕破的大洞,正不断地往下流血。
“嘀嗒。”
“奴才有罪!奴才有罪!”
吉祥疯狂磕头,一边磕头一边麻木地伸手去擦鞋面上的那两滴血。
“欸,这是怎么了。”
那锦靴的主人蹲下来,揣了袖子问。
他有一把格外清亮的嗓音,早起开嗓的鸟儿一样。
吉祥忽然就想哭了。
“弄脏了大人的鞋。”他强忍哭腔道,“奴才有罪,奴才有罪,求大人饶奴才一命。”
头顶那人说:“这样的小事。”
吉祥不敢抬头,温热黏稠的液体从额头上滴下来,落到眼睛里,叫他根本睁不开眼。他瑟缩着身体,很怕说话的人给他一脚,忍着恐惧磕头,“砰砰”地磕在地上:“谢大人,谢谢大人。”
“哎。”
谈善手足无措起来:“都说了是小事了。”
还在磕头。
谈善心底微不可闻叹了口气,费劲儿地扯了扯自己的外衣,扯了半天没扯下来。他索性拉了一大截递出去,递到那小太监面前:“别磕头了,擦擦眼睛。”
极淡的熏香。
吉祥趴在地上,眨了眨干涩的眼。他也不敢真去拉那截布料,从袖子上扯了截布,胡乱擦了擦眼睛。
谈善也没有勉强他,耐心问:“你怎么了?”
吉祥伏在地上,苦水一波波地从胸腔里泛起来。他握紧了拳头,哑声:“奴才犯了错。”
谈善又问:“你犯了什么错啊。”
吉祥跪下去,再跪下去,把自己跪进尘埃里。
他没有说话。
“他犯了什么错。”
蹲久了头晕,等不到回应谈善慢慢站起来,环顾一圈。
这院子不大不小,中央摆着两条长凳。刚刚那个老太监在上面挨了打,下半身血迹斑斑。满园开花的红杏都没有冲走一丝一毫血腥味,老太监的腿在地面拖出一道长长血痕。
“他犯了什么错。”谈善好声好气地再问一遍。
他也不是质问,说话语气很淡。站直了身时身上有种奇特的,不属于这里的感觉。吉祥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这宫里的人没有这样直起来的脊背,纵使他干爹当年得淑妃宠爱时都没有这样的姿态。
吉祥跪在一边,又在心里想,他大概也不是什么王宫贵族,那样的人他也见过。什么样的人在御前都要跪,再直立的人也得跪下去。跪在御前,见到这些低人一等的宫女太监,又伸着脖子,用鼻孔看人。
宫中贵人一多半黄有福都见过,眼前这个……要是平日黄有福断不会如此老眼昏花,此刻满院子都站着他的干儿子,万万不能丢了面子。
思及此黄有福“呸”了一声:“你是什么人,也来管咱家的事。”
“大胆!”侍卫厉声。
谈善:“你先说说,他犯了什么错,要受这样的酷刑。”
有人抢先:“他行窃,偷了我们公公好几两金子。”
吉祥猛地抬头:“干爹从不做这等事,那些……那些玉器本就是他当差得来的。干爹年纪大了,就指着这几样东西出宫养老。你们,你们竟想将他活活打死,据为己有!”
角落放着一个小木头箱子,谈善弯腰拿起来,在手中掂了掂:“这事好解决,你们分别告诉我里面有多少金银,头钗各多少,谁答对了就是谁的。”
黄有福冷笑一声:“你可知道咱家是谁,御前那位掌事公公咱家都是说得上话的。”
“里面有多少银钱,今日谁来都是咱家说了算。”
御前那位掌事公公……
吉祥一抖,用染了血的手指去抓谈善的衣角。
谈善一动不动,沉默一会儿,说:“那就可惜了。”
“我本来不喜欢仗势欺人。”他懒散地笑了笑,“既然你这么做,我也这么做。”
吉祥赫然睁大眼,他忽地回过神,将目光再一次投向沾了自己血迹的锦靴。
——那里绣着一只孔雀,孔雀翎在初生阳光下显出七彩绣线颜色。
黄有福气得唇瓣颤抖:“你……你!”
一道洪亮声音打断:“他管不得,本官可管得。”
谈善心里奇怪,他还没有转过身,黄有福见到来人的一刹脸色煞白,“扑通”跪在地上:“薛大人!”
薛大人?
谈善莫名其妙地回头,一颗圆脑袋凑到跟前。他正想在什么地方见过,对方瞪了他一眼,骄傲道:“看什么。”
谈善:“我见过你吗?”
“好啊黎锈!你竟然不记得我。”对方吱哇乱叫,一把锤在他胳膊上,这一下力大无穷,差点给谈善锤出内出血。他咬了下牙,捂住胸口,倒吸了一口凉气:“……薛长瀛!”
薛长瀛满意了,负手,有模有样道:“大胆黄有福!在禁宫内滥用私刑,来人,拖下去,杖三十。”
他身后侍卫迅速上前。
“你怎么长成这样了。”薛长瀛疑惑地上下打量,“跟以前不一样。”
谈善:“……你也不一样。”
薛长瀛咧出一口白牙:“黑了不少是吧,我回来给我娘敬茶,她吓得摔了茶杯,问我爹这个黑炭是从哪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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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长得恁吓人。”
“你怎么在这儿?你不知道……”
谈善想说“你不知道黎锈死了么”,刚说一句薛长瀛迫不及待:“过了十五我就没去宫里了,我跟我爹说读书写字这事儿我做不来,要跟他去练兵,给我爹愁得揪掉半边胡子,第二日一早就来宫里告罪了,说犬子顽劣,有负皇恩之类的……不说了,下次再遇见这种事叫人去找我,我就在乾清四所当差,捞了个侍卫长当。”
谈善真心为他高兴:“那挺好。”
当年在元宁殿当伴读可憋坏薛长瀛了,他从早到晚就指着跟谈善一块儿去膳食房偷猪蹄。要不然他真是要饿晕在宫里,黎锈这人对老子有再生之恩。薛长瀛握住谈善的手,情真意切道:“你是我一辈子的兄弟。”
谈善:“……炖猪蹄的地方在尚食局,整个姜王宫就那地方最好吃。”
“娘的。”
薛长瀛这人还是有点疑心的,但猪蹄这事儿他跟黎锈双双发誓,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他心里怀疑之情顿时打消,大笑说:“还是你懂老子。”
“这俩人,你准备放哪儿。”薛长瀛瞥了一眼浑身是血的吉祥和老太监。
谈善:“我想想。”
那名老太监抽搐了一下,声若蚊蝇。吉祥连忙凑过去听,听见一句:“去找……去找御前王公公,王公公。”
谈善和薛长瀛齐齐一顿-
王杨采开门时一愣:“这是……”
他才与谈善这具身体远远打了个照面,也不大认识。
谈善冲他“嘘”了一声,解释道:“这位公公受了伤,叫来找您。”
王杨采披了件单衣,摸索着去点灯。他实在是个好人,用油灯在吉祥眼下一晃,皱了眉,又去照那名老太监,面露震惊。
谈善:“公公可是不方便?”
“快进来。”
王杨采抹了把眼角湿润,把人扶进来:“方便,方便,此人与咱家一道进宫,后来各自入了不同宫侍奉主子,才断了联系。”
谈善站在门口看他小心翼翼去掀对方黏在腿上的血衣,那小太监站在一边无声地往下流泪,帮忙时手抖得厉害。
宫里太监宫女生了病,大多自生自灭,熬得过去便熬过去,熬不过去草席一卷送进乱葬岗,连个安身处也没有。
谈善靠在门框边,突兀道:“有酒吗?还有匕首,越锋利越好,让我试试。”
他卷起袖子,将刀在火上烤了一遍。
三盏灯烛,照亮血肉模糊的一团。
谈善敲了那小太监的脑门一下,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这样问,不知道为什么,叫人也不好自称“奴才”这样的字眼。
“叫……叫吉祥。”
吉祥被敲得一愣,呆呆抬起个脑袋。
“很快。”谈善冲他一笑,“不要害怕。”
“按住他,别让他动。”
动手时血腥味逼得胃里作呕,谈善硬生生忍下去,睁着眼,对着皮肉黏成一团的老太监说:“抱歉,忍着点。”
老太监眼中含泪,吃力地点头。
……
一盆血水端出来,药也灌进去。
谈善里衣湿透,出门时腿一软扶住门。
“呕——”
他一整天什么都没吃,吐出来都是酸水。
王杨采说:“能不能活过今晚要看造化了。”
里面有些黑,入夜了,谈善有些焦虑地往头顶看,粗略估计了一下时辰——这会儿不知道徐流深有没有回去。
“殿下今日在御书房议事,还未归来。”
王杨采替他掌灯,眼角皱纹蒲扇一般散开:“贵人不必忧心。”
谈善松了口气。
“今夜这样好的月色。”王杨采对他说,“怕是殿下高兴。”
谈善又往头顶看,弯月在头顶,周边三两星子闪烁,确实月色好。
“这跟徐流深有什么关系。”
王杨采见他对徐流深直呼其名也不纠正,笑了笑:“一方天轨普照一方大地,贵人有没有听说过巫鬼殿,巫鬼殿祭司掌天上星轨,经由星轨排列得出王朝气运。”
他说得很快,几乎不给人思考时间。前言不搭后语,没有逻辑关系。
谈善这会儿低血糖厉害,头转得七荤八素,捂着头说:“知道。”
说话间元宁殿门口,王杨采将那盏宫灯递给他:“老奴就不跟进去了,贵人还是叫人抬桶水,去去晦气。”
谈善接过那盏宫灯,豆大火焰在灯笼中跳动,照亮一尺见方前路。
他摇了摇头,将眩晕感甩开,慢吞吞地往前走。
袖子上都是血水味,刚刚给老太监处理伤口时碰到的。好在外衣颜色深,看不明显,得尽快洗个澡。
创面再大他也没把握了,还好对方配合,还算顺利。
后背全湿了,冷风一吹,都黏在背上。
谈善刚走了两步,停在原地,眉开眼笑。
远处灯火朦胧,世子爷提着盏灯,灯照将他衣袍映得绯红一片。他站那儿等,不悦道:“又让本宫等。”
“不能见死不救。”
谈善朝他走,想起什么在一米开外的地方停下,抬起袖子闻了闻:“算了,离你远点。”
“等很久了啊。”他又笑。
徐流深说:“没有。”
“我得换身衣裳。”谈善想了想,邀请道,“要不要一起。”
他站在一棵柳树下,春天抽芽又长新叶的柳条随微风飘起。半明半暗月光下,依稀能捕捉到一双明亮眼睛,还有因害羞而通红的后颈。
——他比想象中美丽。
徐流深站在那里,一时没动。
谈善又自顾自地说:“不过你得先给我一颗糖,我还什么都没吃呢。”
要是低血糖晕了就不好了。
“没有糖,甜的也可以啊。”
徐流深半天不说话,谈善朝前走,半扬起头冲他笑:“殿下,你不会这么小气吧。”
30
夜风静谧,周围有青蛙的叫声。
谈善握着那杆宫灯,心“怦怦”直跳,想临阵脱逃。
——从小他妈就跟他说,喜欢一个人你要主动一点,不然到手的对象跑了啊。然后谈恋爱这事儿,顺序一定要正确。你了解一下别人,跟别人表白。确定人家也喜欢你,才可以继续的。
到底在什么阶段啊。
理论知识怎么一点儿用不上。
谈善脑子发晕,恨不得回去把他妈拎过来教教自己,具体怎么对别人好,为什么他一看到徐流深脑子就混乱。
还有到底怎么做,他没有经验。
他不知道徐流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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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知不知道啊,这种东西是可以问的吗?
救命。
谈善不知道怎么开口,费劲儿地组织措辞:“但是……那什么,有个问题啊。”
他鼻尖冒出一点汗,看起来好像很紧张。宫灯从左手换到右手,地上要是有个洞可能会就地钻进去,把自己藏得只剩下毛茸茸的乌黑头发。
伸手戳一下埋进去一截,再戳一下再埋进去一截。可要是挪开一步,他就从里面冒出来,不说话,主动抓住你。
徐流深眸色渐渐深了,他将灯递给一边的小太监,张开双臂,流云一般衣袍展开。
“来。”
谈善犹豫了一会儿,刚迈出一步——
“殿下。”
“诶,黎锈,你怎么也在这里?”
谈善迅速回头。
“薛长瀛?”
薛长瀛摸了摸脑袋,咧个嘴笑:“我正好找殿下有事。”
谈善默默缩回了脚,真诚地看徐流深:“那个……你要不先去处理一下?”
徐流深短促地笑了一声,薛长瀛后背一凉,过了两息,他听见对方懒倦地问:“何事?”
薛长瀛老老实实认错:“渭平王萧重离……哦,不对,徐崇礼,郡王今日误闯宫闱禁地,新来的侍卫不懂事,把人押去了幽刑司。”
提起这事薛长瀛也觉得无语,他一个郡王,不好好在自己的居所待着,拿着把扇子跑出来闲逛。被扣下进了牢房才表明自己身份,请佛容易送佛难,进了牢房这祖宗说什么不肯走,团了稻草往角落一躺,叫人把头顶敲出一方窗来,让他看星星。
谈善“咦”了一声:“萧重离?”
“你认识?”
徐流深轻微地眯了眯眼。
“见过一面,在船上。”谈善回忆一会儿,说,“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薛长瀛不可思议地瞪眼:“有意思?他赖在我们那儿不走了,要是明日上朝王上见不到人,来兴师问罪怎么办?”
谈善好心提建议:“……你给他上半斤牛肉二两酒,摆个桌子,真有人问就说他来做客,自己不愿意走。他是郡王,你说你对郡王仰慕之心如滔滔江河水绵绵不绝,是万万不能防碍郡王找角度看星星的。”
“为了让这件事比较真实,最好你跟他在一块儿躺一晚上。你还可以说你们一整晚把酒言欢,相处融洽,增加可信度。”
薛长瀛目瞪口呆。
“可是……”
薛长瀛“可是”半天没找出漏洞,僵硬转头。
徐流深倒也不惊讶,柔声细语地问谈善:“跟本宫一起去?”
“不去。”
都自称“本宫”了。
谈善危险雷达一响,某些时刻他第六感总是准的可怕,于是他迅速摇头:“我还没吃东西,你走吧。”
徐流深凝望着他,忽地一笑,抬抬手,叫不远处的宫女过来,口吻里带了纵容意味:“别枝,带他去。”
别枝拂身,顺从道:“是,殿下。”
“本宫什么时候饿了你吗?”
徐流深又幽幽凉凉地问。
这人用这种语气讲话让人后脊梁骨发软,谈善左看右看就是不看他,摸了摸再度滚烫的耳朵。他觉得奇怪,有说不上什么地方奇怪,于是中规中矩道:“……没有。”
那宫女带着人消失在元宁殿内,薛长瀛的脑子卡顿得厉害,他满脑子问号了一秒。徐流深已经抬脚往幽刑司的方向走,换了副冷淡模样:“他要见本宫。”
“是。”
薛长瀛懊恼道:“此人狡诈。”
“总有这一日。”-
“我不爱朝堂,唯爱市井。”
“萧重离是萧重离,不是渭平王徐崇礼。”
萧重离靠躺在角落,唇畔噙了笑意:“他无意与殿下争什么,只想做个无能王爷,纵情山水,潦草一生。”
纵情山水,潦草一生。
徐流深低头,不带意味打量这张没有被王宫权势地位浸染的脸。
当年徐琮狰下江南,受刺杀,混乱中腹中有子的董妃失踪。皇城王宫远在千里之外,这个可怜的女人被当地一名富商捡到,但她惊吓过度,难产诞子后溘然长逝,没来得及留下一句遗言。
富商无儿无女,将这个遗腹子视如己出,百般疼爱,又怜惜他丧母,为他取名“重离”。直到二十年后大限将至,才将董妃金簪和画像交给这个孩子,让他去找自己的生父。
他大概太自由了,自由到忘记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而他是臣。
此人一生不缺衣食,还拥有一件本宫求之不得的东西。
头顶破了个大洞的墙照进来月光。
徐流深漠然了眉眼:“你想要什么?”
萧重离笑了,赞叹道:“和聪明人讲话,总是不费力气。”
“我想向殿下求一个人。”
萧重离终于从地上站起来,他头顶戴了一顶银冠,手中拿着折扇,形容秀逸。
“殿下在放花楼带走了一名乐师,他叫阿船。”
“两个月前我与他躺在一艘小船上,在湖心飘摇了一炷香。我时常梦到那一刻,觉得他甚有趣,想请殿下割爱。”
牢房木栏在徐流深面部切割出阴影,许是刚了结朝事,他着朝服,绀青色重。衣袍上孔雀根根翎羽分明,黑线描金,贵不可言。玉饰环佩质地细腻,工艺顶尖。
姜朝世子,盛名在外,他做下一任姜王众望所归。萧重离有所耳闻另外十三子下场,他并非没有觊觎王位之心,但清楚搅进这团浑水中自己将面对怎样可怕的敌人。
“哦?”
徐流深像是觉得自己听错,微微偏过了头,问:“你向本宫要他?”
那一刻萧重离甚至觉得他动了杀心。
但他确实对那一刻魂牵梦萦,他在对方身上找到一种相似的东西,难以言说,又难以忘记。
因此他展开折扇,碧水连天的湖,洒金扇面上挥就岸边盛景。
“殿下,权势地位非萧某向往之物,要能与心上人携手一生,才是好极。”
不管如何舒适牢狱终归是牢狱,地下阴湿,遥遥血腥味刺激嗅觉。头顶落进来灰尘与月光,漂浮在半空。
——他能感受到的微妙相似,徐流深比他更先感受到。
萧重离胸口刺痛,他缓缓低下头,剑气刺穿外衣,流出血痕,森然剑尖抵在他左胸,只差毫厘,就能不费吹灰之力穿刺心脏。
冷风阵阵,萧重离又将视线慢而又慢地移至眼前人身上。
光影错杂,将徐流深侧脸衬出喋血意味,他手腕松松一动,剑尖下移:“三日之内,你能找到他……本宫送你一份大礼。”
……
谈善猛然睁眼,从榻上坐了起来。
阳光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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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声叽喳。
他伸手遮住眼睛,心想,好像做了一个梦,但不记得具体梦到什么。
算了,别管了。
“贵人要去做什么?”新来的宫女匍匐在地上,又要给他穿鞋。
谈善赶紧把脚缩回来:“我出去走走。”
他三下五除二穿了鞋,从榻上蹦下来,临走前问:“徐流深回来了吗?”
宫女听见徐流深的名字时顿了一下,忍住内心颤栗:“尚未。”
还没回来。
谈善“哦”了一声,他顺路去王杨采的住所去看昨天那名老太监,去的时候吉祥正在给对方喂药,好大两滴眼泪砸在药碗里,溅出声响。
侧面递过来一方手帕,吉祥一愣,呆呆盯着那只手,直到谈善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你师父怎么样了?”
吉祥迅速抹了眼泪,说:“夜里烧过了,命,命是保住了。”
谈善松了口气:“那就好。”
“我走了。”谈善说,“有什么事情你来找我,我在元宁殿,找……”
“谢谢。”吉祥捏紧了勺子,低低。
谈善听见了,探下身在他额头飞快敲了一下:“别哭,记得给你师父换药,别让伤口再黏在衣裳上。”
这间屋子不大,但五脏俱全,该有的东西都有。谈善没想在这里待多久,他还有事。脚尖刚一动,床榻上昏睡的老太监突然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
老太监眼皮一抖,又一抖,没睁眼,吐出一口淤血。
“吐出来就好了。”谈善走前说,“一会儿喂点清水和稀粥,不用再吃什么,消化不了。”-
谈善站在商君殿前,对门口的太监说他要见商君。
“真是稀奇,我在宫中住了十几年,还没有人来拜访我。”商君支肘在价值连城的棋盘上嗑瓜子,唇一张一合,吐出来两瓣瓜子皮。
那一摞瓜子皮在棋盘上堆成一座小山,一阵风一吹,就坍塌下去,洒了一地。
谈善从袖子里掏出一圈手镯,这东西放在元宁殿角落,他出门正好看见,才动了过来的心思。
那串手镯眼熟得很,不久前还在他手腕上。商君嗑瓜子的动作一顿,神色莫测地在谈善脸上搜寻:“你是死人还是活人?”
谈善拉开窗,示意他看自己的影子。
商君:“……你来做什么。”
“我来,是有件事要请教。”
谈善正襟危坐,强调:“很重要。”
商君一片瓜子皮黏在下唇,他被春天的阳光烤得浑身暖洋洋,毫无准备地说:“什么事?”
谈善:“这样那样那样这样——”
商君听了他的来意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抖着手又摸了一粒瓜子,一嗑下去没留神卡在门牙里。
他伸手掏了一会儿,面色狰狞:“谈善!你给本君滚出去。”
关了门他叉腰站了会儿,毫无形象一屁股坐进了软榻里。
哎,他也没说什么啊。
谈善笑了一路,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徐流深还是没回来,他开始在宫内竞走——绕开明光殿方圆十里。
路上跑过一只橘猫,宫里的猫也不知道吃什么长大的,各个油光水滑,它从面前窜过去时被谈善眼疾手快一把搂住,强撸了两把。一开始还蹬腿,后来给人撸舒服了在石板路上翻出柔软肚皮,拱着身体讨好。
谈善蹲了半天腿麻,好声好气跟它说让它少吃两顿。猫两颗玻璃珠子似的眼睛和他对视,无辜地舔了舔爪子。
回来路过一片荷塘,这个时节荷花没开,碧绿荷叶生在在碧波荡漾的湖水之上,采露水的宫女太监刚好结束,戴着遮阳的斗笠,卷起裤脚,手中捧着新鲜露水。
谈善用两颗金珠子换了两顶斗笠,那斗笠宽宽大大,用竹片裁成,一片清凉阴影遮下来,挡住日渐毒辣的日头。
谈善头上戴一顶,手里拎一顶,往荷塘里甩了两片卵石,高高低低水花溅起,三两小圈接连漾开。
“你在做什么?”有人问他。
“水漂。”谈善蹲在岸边,忙着找又薄大小又合适的石头。
他看到一颗深黑的卵石,捡起来没扔,往湖水里洗了洗,擦干净了往袖子里一扔。
“这又是什么?”头顶那人遮住光线,指着他头顶的斗笠问。
“帽子。”谈善脱了袜子,挽起裤腿往水里一伸。冰凉湖水漫过小腿,舒适得他喟叹一声。他把斗笠往脸上一遮住,天地都凉爽起来。
他甚至懒得看问话的人是谁,反正不是徐流深。
“能给我一顶吗?”那人弯下腰,又问。
“不能。”
谈善想也不想拒绝,并告诉他:“这一顶我要带回去给别人。”
“好吧。”对方有样学样,脱了鞋袜躺在距离他几米远的地方,和他一样躺下,用手遮住阳光,叹了很长一口气。
“宫里真可怕。”
对方喃喃自语:“昨晚我差一点要死了。”
谈善闭着眼睛说:“我来宫里这么久,死了好几次,你太大惊小怪了。”
年轻公子一噎,郁闷道:“你知道我是谁么,你敢这样与我讲话。”
“我管你是谁,我就这么讲话。”谈善懒洋洋说,“你爹是姜王?”
萧重离沉默了,苦笑道:“我爹还真是姜王。”
“这地方是我先找到的,呆不住了就来睡觉,躲个清闲,想不到这种地方也能找到同好。”
谈善大概猜到了他是谁,但他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弹,毫无诚意地说:“那你挺倒霉的。”
萧重离深有同感:“我也觉得我挺倒霉的,不过旁人都觉得我运气好。你说说,我是怎么倒霉了,你要是说对了,我就……”
谈善:“说对了你就别找你爹告状了。”
萧重离又一噎:“我也没有要找我爹告状啊。”
“那最好。”谈善说,“这里没有第三个人,你告状我也不会承认的。”
萧重离:“……”
萧重离眼神复杂地望着他露在外边的半截下巴:“你很像我见过的一个人。”
谈善敷衍地“哦”了一声。
“你说说,我为什么倒霉。”
谈善拉了拉斗笠,将还晒得到太阳的下巴也遮住,漫不经心道:“你要跟徐流深当敌人啊。”
真他妈恐怖。
萧重离没有说话。
远处阳光浮动,静影沉璧。
谈善调子像个垂暮老人,悠悠地晃荡:“别的都还好。”
萧重离微微笑了笑,还是问:“你觉得我有机会赢吗?”
谈善终于有了反应,他掀开斗笠,从地上坐起来,深深地看了萧重离一眼。公平公正,绝不掺任何私人感情:“你可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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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二十年,说不定有机会。”
他捡起地上的东西,说:“我要走了,你太吵。”
话是这么说,吵的人明明也有他,走过的地方鸟都要多叫两声。
转了一大圈谈善又回到元宁殿,王杨采这会儿在门口了,对他说:“殿下有公务在身,贵人要是无事不如和咱家一道在宫中走走。”
谈善其实没什么劲儿了,不过陪老人走两步而已。
夜晚的王宫比白天更寂静,尖尖飞起的屋檐上栖息着乌鸦,它们融入黑暗中。
王杨采是个厉害角色。
这位姜王身边的大太监从姜王还不是姜王时就跟在他身边,陪他度过了人生最浓墨重彩的二十多年。
徐流深出生后他受命关照世子起居,却仍然辗转明光和元宁二殿之间。
他在宫中这些年,识人不是用眼睛。
谈善又伸手去够离自己最近的桃花枝。
才下过雨,桃花被雨水打得稀碎,成片花瓣落了他满身。
这是一处幽寂宫殿,杂草丛生,荒废多时。
谈善知道身边跟了人,也不是很害怕,他问王杨采:“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这是卫妃娘娘生前住过的地方。”
王杨采将宫殿朱红门前插栓取下,回答他。
“吱呀”一声。
经年闭合的宫殿大门被推开,尘土混杂着腐朽木头的味道传来。
卫妃。
谈善怔了一下。
“殿下向我问他的母妃,十九年前王上下了禁令,宫中任何人不得在他面前提起。”
“这两日贵人都想问些什么。”
王杨采侧开半面身体,留出容一人进去的缝隙:“老奴这辈子就做一件违反王命的事。”
“不算。”
谈善:“公公告诉我而已。”
“是啊。”
王杨采抬起袖子擦了擦门槛上灰尘,可惜时间过去太久,上面的划痕再也消不下去。
“想知道什么?”
谈善跟着他走向枯园中,这里丝毫看不出曾经是一国宠妃居所,枯井干涸,牌匾蒙上阴翳。
“徐流深真是个奇怪的小孩。”
谈善回忆了一会儿还是黎锈时见到徐流深的场景,年幼的世子冰雕玉琢,给他君父整理棋盘,将本就不适合堆高的棋子一层层往上垒,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殿下自出生起就不爱说话,他想做什么,会一遍遍做,直到达成目的。”
王杨采温和地讲述:“他从前并不这样,更小一些时,他也并不爱这些耗费心力的东西。”
小孩子,正是好动的年纪,并不能将自己固定在棋盘边或者书卷前。他会故意打翻笔墨,在姜王奏折上用稚嫩的笔触画乌龟——一个大圈作身体,五个小圈作躯干和脑袋,再将眼睛涂黑,最后添上波浪线的尾巴。他画得快,一时看不住能画十几只。第二天收到自己奏折的大臣掀开一看,都知道徐琮狰又将儿子带到御书房了。
姜王在臣子面前顶着一张冷沉严肃的脸,私下也会将手指上点了墨汁,坏心眼地涂到满地爬的儿子脸上,等对方坐在镜子前“哇”地哭出声,又手忙脚乱地命令下人立刻把他哄好。
他有那么多儿子,只有这一个,半夜睡不着还要爬起来跑到摇篮边晃两下,一不留神就把熟睡的儿子惊动,小徐涧安静地和他对视,含着手指,小鱼一样吐出一个小泡泡。
徐琮狰僵在原地不敢动,等对方再次闭上眼,完全没动静才敢蹑手蹑脚坐回榻上,搓了搓冻得冰凉的手脚倒头入睡,第二天上朝连连打喷嚏。
他有十三个儿子,却是第一次做父亲。
血缘关系如一条神奇的纽带,将他和这个襁褓之中的婴儿连接起来。他逐渐熟悉对方挥舞手臂的动作,能从不同语调的啼哭中明白对方要做什么,是饿了还是渴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万事难两全。”
王杨采说:“王上只是换了一种方式。”
徐琮狰很快发现,在他十几个儿子中,唯独这一个最适合做下一任姜王。他或许在夜深人静的时思考过,挣扎过,试图培养过其他人,但还是做出了应该做出的决定。
两三岁之前的事,徐流深大概记不清了,他能记得的东西大多是严苛的要求、必须遵守的规定,日复一日乏味的课业。
这些东西将他修正成王朝需要的模样。
“王上与宫中所有人见到的都是如今的殿下。”王杨采佝偻下脊背,“其实殿下大概更像娘娘,那是一个非常善良,非常洒脱的女子,如果她能活下来,也许会告诉殿下,有些事可以不用做。”
这个被压弯了背的,不再年轻的深宫太监似乎终于泄尽了浑身力气,用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语气说出足以被诛灭九族的话来:“世子之位,没有一些其他东西重要,也不是非要不可。”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
王朝命运与徐流深紧密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殿下少时犯错还会跑来待一会儿,我跟在后面,总也不敢说什么。”
“后来他长大了,最后一次来仰头看着头顶牌匾,很高兴地说他认识了一个朋友。”
黎明的黎,生锈的锈。
“最初,至少爬上永济寺千级祈福阶梯时,王上所求的,是他一生平安快乐。”
物是人非事事休。
风声悄寂,大片树影倒映在宫墙上,婆娑曼妙。
谈善很难形容那一刻的想法,他心里发酸发胀,泡软的心脏被捅了一刀。
落败冷宫长年累月无人踏足,遍地草籽。更深露重,沾湿两侧裤脚。
是这样养出一个会被一串糖葫芦带走真心的世子。
……养出一只会被白花骗走宝石的鬼。
得到的很少,所以一点点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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