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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姜王宫。
这地方七年没有任何变化,深秋,花草树木死气沉沉。谈善一眼看过去觉得镶了金边的笼子果然还是笼子,没一点活人气息。
宫道上人人低头埋首,脚步寂静无声。
谈善实在受不了含胸驼背走路,他疑心这堆宫人完全看不见一米之外的墙。
徐流深要去见徐琮狰,他穿了朝服,肩部有日月星辰及云纹,背部是一只巨大的孔雀,尾羽华丽,镶珠带银。
“去元宁殿等我。”徐流深问,“记得路吗?”
谈善摇头。
徐流深笑了一下,他很少笑了,笑起来总让人觉得要做什么,或者不是真的开心。
“他带你去。”
王杨采。
谈善记得这个太监,他从禁闭地出来正是王杨采领他走出后山。
路过御花园,枯树枝桠上又生长出一株颜色鲜丽的腊梅。谈善停下来,没忍住用手拨弄那颗小小的花苞。
香气扑鼻。
“老奴真是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使。”
王杨采停下来等他,面色有片刻的恍惚。他揉了揉眼尾,皱纹蒲扇一般散开:“瞧着您有些像一个人。”
谈善跟在他身后,地上卵石硌脚。他猛然想起上一次死前听到的话,心一揪:“我饿了,能带我去膳食房吗?”
王杨采笑了:“您想去什么地方都可以。”
明光殿金砖晃眼。
“殿下。”
领路的小太监低声提醒:“监查院杨大人在。”
徐流深没说什么。
杨一甫出了名的迂腐古板,连上三道折子叱责当朝世子不该入勾栏院和花楼,甚至带走其中琴师——他往客气了说,就差指着鼻子大骂徐流深罔顾祖宗礼法和人伦,败坏名声。
谈善要是听见一定无话可说。
他还敢闯进别人办事办到一半的床榻,一男一女惊魂未定,光着白花花身体上下不知道该先捂什么地方。他俩还没想好,谈善先捂住了眼睛,在勾栏院唯一受的伤是闭眼往外走额头上撞出的大包。
青肿一大块。
他觉得自己要长针眼,忐忑不安大半夜,用清水冲了四五遍眼睛。大半夜爬起来游魂一样摇醒世子爷,趴在榻边用两只手指撑着自己困顿眼皮,紧张无比地眨眼:“有没有红,我感觉好痒。”
没有问题,但徐流深还是爬起来,用手认真地碰他的眼皮,哄他:“没有。”
徐流深想着就有些好笑,他点点头表示知道,面部表情柔和。
领路的太监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半天没回过神。
殿内龙涎香的气味浓郁过头,上首姜王扔了黑子,玲珑棋盘上发出“劈里啪啦”一连串响声,声声砸在监查院杨一甫心头,他抖了一下。
“来了。”
徐琮狰没看徐流深一眼,抬手挥了挥:“杨大人找你要个解释。”
杨一甫心里一咯噔,硬着头皮道:“殿下近日在宫外玩得过了火,民间都流传殿下好男风,此事还需早日……”
徐流深慢条斯理拂了拂衣袖,他笑了一声,懒怠:“金銮殿王位上坐着什么人,和他后位上是男是女有何干系。”
他当年咬牙将血沫往肚子里吞,等得就是现在。
杨一甫大震,唇瓣颤抖道:“殿下!慎言!”
徐琮狰持棋的手一顿,掀了眼皮,缓缓看向下方徐流深。
这是他费尽心思培养的继承人,羽翼渐丰,骨子里骄傲荆棘一般冒出头。
父子对视,仿佛一场无声的较量,火药味渐浓。
徐琮狰移开视线:“明日上朝,你来。”
明光殿殿外屋檐高翘,响铃清脆。那里栖息了一只乌鸦,停下来梳理羽毛。
徐流深看了一会儿。
他走向了和元宁殿截然不同的方向——巫鬼殿。
姜人信仰神明,认为万物自有灵气。大殿中央摆放巨大的转动球体,对应天上星轨。历朝国师居住在这里,除祭天大典外不得踏出殿外一步。
徐流深迈入其中,空旷大殿内有了突兀足音。
“殿下来所为何事?”拨弄球体的青年白绫覆眼,问他。
谈善一下午泡在王宫大大小小的膳食房。
没有任何异样,徐流深的饮食极其严苛,再加之他吃素,没有固定喜好,毒药混进去的可能性为零。
走了一大圈回到元宁殿谈善倒头就睡,东殿传来动静才想起来当皇帝要凌晨四点起床。他被吵醒的时脑袋重逾千斤,一头往下栽。
——不对啊,徐流深上朝,他起床干什么。
一秒,两秒,他安详躺下。
徐流深拎着他领口把他从榻上扯起来,谈善睁眼,真诚:“早上……半夜好。”
他跟个提线木偶一样被拽起来,徐流深一松手就失去动力“嘭”躺下去,不动弹了。
徐流深认为他的喜欢非常敷衍,眯了眯眼:“你昨日说了喜欢本宫。”
“我心理上支持你,我太困了。”
谈善翻了个身,暴露在外面的手腕脚踝通通伸被子里。他作息一丁点儿没倒过来,作为一个健康的大学生,就应该凌晨睡中午起。徐流深竟然要他凌晨起,完了再睡吗?
这他妈是用生命谈恋爱。
追不了一点。
世子爷才知道把人从榻上叫醒是这么一项艰巨的任务,他朝服规整,冷着脸盯了全身紧紧裹在被子里只剩一个毛茸茸脑袋的谈善半天——
转身就走。
“骨碌”一声巨响。
谈善滚下来,坐在一堆绫罗绸缎中冲他笑。一手拉住他腰带,差点拽下来。徐流深眼皮一跳,把人从地上捞起来:“半炷香。”
半柱香后,谈善宦官打扮出现在朝堂上。
姜王称病,世子代朝。
钟响起时太监尖利嗓音穿透四面八方:“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红黑朝服肃穆,官员头顶乌纱帽,手拿笏板,按品级高低陆续入殿。高位果然寒不胜寒,从上至下看看不清每一个人的五官样貌,压得低的官帽挡住神情。
地砖如镜面,黑压压朝服广如深潭,掩盖各人心思。
谈善没明白徐流深带他来干什么,双手拢在太监服饰中,和众大臣一样,隔着晃动冕珠去看徐流深的脸。
起初都是一些芝麻蒜皮的小事,谈善跟上学听课一样昏昏欲睡。他高度概括所有人的话,大概是“哎呀殿下你治国如此好”、“您亲自解决五石散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很英明神武”、“果然有姜王当年风范”……
粗略听下来有两件事值得注意:一,徐流深还剩一个兄长,侥幸存活;二,鳌冲被封并肩王,有了自己的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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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正题了。
谈善先打了个哈欠,再打起精神。
“殿下,近日民间流传您入勾栏院,更有甚者……储君一举一动关乎民生社稷江山,绝不可再有此类传闻。”
谈善嘴角抽了抽,看向说话的人。
换个人说这话有用。
徐流深……
“哦?”
徐流深兴致缺缺:“张大人有何看法。”
张大人扶正乌纱帽,说:“元宁殿尚无女主人,殿下应尽快选妃,平息谣言。”
徐流深不置一词。
张啸受到鼓舞,侃侃而谈:“昔日王上在殿下的年纪早有子嗣,殿下也应尽快为我朝开枝散叶。”
谈善微微愣了一下。
但他依然看了一眼徐流深,重重玉阶上隐约窥见他一截玉白下颔,连着凸起喉结。珠帘下的神色莫测难辨。
他着华服,居高位,身上有难以描述的距离感。
殿外第一缕日光穿透云层,徐流深拇指上红玛瑙在无数反射光线众透出残忍的深红,他极轻地笑了一声,仿佛只是随口:“张大人,你将本宫当作什么。”
张啸额头上冒出密密麻麻一层冷汗,他不住地用手擦,无法揣度徐流深这句话的意思,只嗫嚅道:“殿下是,是……”
是什么?重压之下他大脑空白,一个字说不出来。
他身边杨一甫重重叹了口气,上前一步:“殿下,子嗣尚且不提。压下谣言最好的解决之策殿下心中有数,纳妃之事刻不容缓。”
徐流深玩味道:“杨大人心中可有人选?”
杨一甫道:“黎侍中府上嫡女,姿容清婉,堪当世子妃之位。”
早有子嗣对鳌冲有利无弊,鳌冲作为徐流深义父,却有开口的必要。谈善始终观察他面部表情,他身后有人同样出列,进言道:“鳌大人府中次女,贤良之名远扬,同样可作人选之一。”
“郡王之女华熙,年岁相配,殿下亦可择之。”
“彭章薛氏幼女薛采盈,也至适婚年龄。”
“……”
传到耳中的女孩名字跟刷弹幕一样,谈善心里有那么点不爽。
徐流深至放花楼和勾栏院在民间其实并没有那么大的影响,百姓知道他为什么而去,只赞他深明大义,愿涉足疾苦。
而借故让他立妃,是朝事,也是权势的较量。
徐流深想必厌恶极这样的博弈,冷眼在王位上看这场闹剧,幽凉道:“本宫向来不喜欢送上门的东西。”
史书上姜朝徐氏历来出暴君,生长环境使然,他们对朝臣的镇压多数通过鲜血和极端手段。
谈善见到的,不管是幼年徐涧还是千年之后的鬼,都毫无暴虐之气。但他很快见识到截然不同的,十七岁的鬼。
众多太监合力,将东西抬了上来。
剑弩寒光一字拍排开,滚轮声由远及近,周遭落针可闻。
“诸位请选。”
徐流深终于从那把堆满白骨和众多兄长白骨的王座上起身,饶有兴致地一一介绍:“弓箭上涂了毒药,肝肠寸断,撞上来本宫厚葬。此物是从刑场上拖来的,断头铡刀,见血封喉,很快,不过没有全尸。这个,新鲜事物,本宫试一试。”
朝臣骇然。
谈善心中一惊,猛抬头。
徐流深随手抓了最近的臣子往离自己最近的刑具上撞,他收紧手,略一使力说话最居心叵测的朝臣整个从地面提起。对方快要窒息,双脚离地不断挣扎,尖细银针距离喉咙不过毫厘,面色灰白。
钉板铁床,数千根银针密密麻麻闪烁寒光。
谈善猝然闭眼,很深地喘息。
“噗呲”。
针尖穿透血肉的声音,惨叫响彻大殿。
徐流深松手,他指缝上沾了血,衣襟上也有,颜色深,只余浓郁铁锈味。
“本宫想提醒诸位,姜世子之位是如何到本宫头上,本宫又如何坐稳十余年。”
如何落到他头上。
谈善急促地想——除了震慑的手段,他每一样政论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十三子中无一人能超越他,他只花五日解决五石散,便能只花十日率兵驱敌千里。姜朝并非只有徐氏一个王,半年后周边诸侯不甘上贡,纷纷自立为王,揭竿而起,天下群雄逐鹿。他领命出征,剿灭周边大大小小十余国,用一千精兵悍然打过沙漠,将姜朝版图扩大到徐氏称王来最大。
乱世,没有第二个人比他更适合称王及帝。
——区区一个鳌冲,竟能将他虐杀至死。
鬼或许对他说了假话。
谈善头痛欲裂。
鸦雀无声大殿中只剩下徐流深一人声音,他摘了沾满鲜血的扳指,扯了扯唇:“即便本宫明日昭告天下要娶一位男妃,诸位也该闭嘴,说——恭喜。”
22
“即便本宫要娶一位男妃,诸位也该闭嘴,说——恭喜。”
这句话惊雷一般劈下,把年老的杨一甫等人炸得大脑空白,嘴唇翕合半天没说出一句话,面色恍惚。
谈善眼皮剧烈一跳。
他这时候想起一个恰当的比喻:徐流深真是个不开窗就掀屋顶的人。短期内恐怕不会有人再提这件事。
谈善目光又移到鳌冲身上,朝堂之上他官位最高,又是徐流深的亚父和老师。一众大臣都等着他开口。他顿了顿,道:“殿下息怒。”
“此事倒也不急于一时。”
徐流深换了个姿势倚靠在金椅上,极轻地笑了:“本宫年少,总有做事不妥当的地方。亚父对此事可有指教。”
他说话语气不像是要指教,像是要找麻烦。
鳌冲眯了眯眼。
过了半晌,他拱手道:“殿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徐流深显然不是要从他口中得到答案,另起话头说:“亚父得了并肩王的称号,总要做些事。五石散之事有人证,本宫思来想去放在亚父府上最是合适,想必有亚父相助,本宫不必忧心他死于非命。”
谈善飞快地想,一旦思梨花送进鳌府,不管五石散之事罪魁祸首是不是鳌冲,为了自证清白鳌府上下都必须将他供起来。
“臣定不负殿下……”鳌冲面皮隐隐抽动了一下,“所托。”
刑具上寒光未褪,数千根银针上沾了血,徐流深五官在血雨刀光中沉没,他扬了扬手,身边大太监立刻:“退朝——”
乌泱泱一群人,跑得比兔子还快。
谈善手揣在宽大袖身里,他脑子有点乱,随人流往外。
“大人留步。”
有人喊住他。
谈善一回头对上一张笑吟吟的脸。
郡王世子,华清。
谈善对这人印象深刻,黎锈一个傻子都能得到他的拉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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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有点政治天赋。
殿内所有太监都躬身低头,他不知道自己和对方对视的视线十分突兀大胆。华清并不怪罪,态度春风化雨:“有劳阿船公子为华清带路。”
谈善一顿。
他没回头看徐流深,唇角轻巧地一挑:“好啊。”
“腊月冬寒,宫中树叶都掉光了。”华清慢慢地走在他身侧,说,“公子入宫的时机不好。”
谈善:“找我什么事。”
华清笑了笑:“怎么不能是替公子解围。”
谈善刚刚确实不想和徐流深说话,一方面是因为鬼很大可能骗了他,另一方面是血腥味冲得他脑子疼。他到底是现代人,没见过人死在自己面前,需要点时间消化。
“太聪明不是好事。”谈善将领口掖了掖,挡住寒风,心平气和地说。
华清:“举手之劳罢了,我行事惯来如此。”
谈善没说话。
“你就这么确定我能帮上你的忙?”
华清含笑:“我十年前曾入宫做过伴读,不巧,又有一身察言观色的本领。多年君臣,从世子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会变成事实。”
——他说他未来会有一位男妃,那怕就是会有。
谈善心里一沉。
秋冬萧索,宫道上落了枯叶。血腥味阴影挥之不去,顿了顿谈善问:“你想干什么。”
“做个交易。”
华清拂去官服上灰尘:“我有一个嫡亲的妹妹,倾慕世子已久。她为人大度,也识时务。”
谈善客气一问:“你妹妹芳龄多少。”
“二八年华。”
华清并不担心他不答应,一个男人,毫无依仗,色衰爱驰。想要为自己找个靠山,郡王府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你可能不知道。”
谈善表情复杂,叹了那么一口气:“我跟徐……”他咽回去,“殿下关系还没到能劝他娶妻的程度,他要真那么容易动心你妹妹也不至于现在还没做成世子妃。我现在还在讨好他,也没摸清楚他到底喜欢什么,万一有成效了再通知你。”
华清:“……”
华清饶是涵养再好表情都凝固了一下。
谈善双手背在身后往前走,留给他一个背影,听起来倒像是在笑:“华大人。”
“他要是不喜欢我也就罢了,要是真有一两分喜爱我,我倒也不至于这么糟践他。”
未至午时,整座姜王宫沐浴在晨光中,这座由无数个权势支点搭建起来的宫殿被冲破一个口。华清淡淡笑了,心里认为可惜。
古往今来没有长情的帝王,也没有善终的男宠。
谈善暗自觉得华清有病,不过对方是郡王世子,他是个平民,起冲突一点胜算没有。甩了人后他揣着袖子一边踢石头一边往前,金灿灿日光将庞大宫殿分割成两面,他走在太阳底下,心情稍微好了点。
两边落了一排纯黑的乌鸦,歪着绿豆似的眼睛打量他,谈善打量回去,懒洋洋道:“你好慢。”
徐流深跟他走到一排,不悦:“他跟你说什么?”
“他说他有个妹妹,想做世子妃。”谈善有问必答,顺便说,“那不就是我情敌啊。”他又纳闷地小声嘀咕,“难不成我长得像同意三人行的大怨种?不会吧。”
徐流深听见了,捏住他手腕的手用了力。
他去偏殿换了一身常服,身上有淡薄熏香的味道,似茶似檀香。谈善突发奇想,看着他说:“你有没有见过他的妹妹。”
宫宴繁多,徐流深对大多数晃到跟前的女子都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他向来不将注意力放到无关的人身上,但谈善问得比较认真,徐流深骤然有种这问题要好好回答的预感,于是世子爷生平第一次字斟句酌,一边观察谈善脸色,一边谨慎道:“见过,不太记得模样。”
谈善贴心道:“你要是见过也没什么,我虽然喜欢你,但你是自由的,你要是真喜欢别的人——”
他话没说完徐流深松开他的手,一言不发往前走。
啊。
这就生气了。
谈善追上去:“开个玩笑嘛,今天天气很好,你有没有事,思梨花还压在牢里吗,姜王有没有怪罪你,你要是不高兴我们去放风筝……哦不对,纸鸢,就是天上飞的那个东西。你要是有事我陪你好不好,你要是批奏折就给我一张纸,我保证不打扰你,我还学过画画呢,你想不想要一幅画……”
他的话实在很多,但不讨厌。
整片天地都热闹起来。
徐流深脚步慢下来,眉眼被镀上一层温暖的光。
“你很吵。”
谈善说:“是你太安静了,我以前见过的人没有你这么安静的。人长了嘴就是用来说话的,你不能叫我闭嘴。”
徐流深:“……我没有叫你闭嘴。”
谈善:“好吧,是我错怪你了。”他起太早一直打哈欠,肚子也饿了,趁机道,“我今天可以不吃素吗,我只有一个小小的愿望。”
“……”
徐流深说:“可以,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这么一说谈善良就不困了,踮脚飞快在他耳边说:“亲一下也可以吗?”
耳边卷过一阵灼热的风,徐流深脚步一顿。
谈善笑开了花,他说完往前跑了一段,又回头,倒着走,眼里流露出狡黠而灵动的光。
少年人脸庞年轻鲜活,在寂然姜王宫仿佛一朵盛放的橙花。
——他没有害怕本宫。
真好。
徐流深将手收进袖子里,仰头看见一大片深红的宫殿砖瓦,上面栖着明亮的日光。冬日暖阳温度将他眼皮照得暖融。
倘使有一天他还是坐上冰冷的龙椅,也不算太糟糕。
谈善暂时在元宁殿住了下来。
当朝世子的日子过得非常无聊,但谈善显然不是个无聊的人,隔三岔五鸡飞狗跳一次,他甚至还从宫中哪个不知名的角落挖出三坛酒,一掀开桂花酿的味道传遍整个皇宫。入冬下起雪,屋檐下结了晶莹冰棱,足有拇指宽。他看了心痒痒,在一大群宫人紧张的注视下搭了梯子爬上去,掰断好几根。元宁宫有一方小小的池塘,结冰后能走人。徐流深夜里回来一整天紧绷的神经还没松,被池塘里站起来的人吓了一跳。
谈善跟地鼠一样从地里拔起来,非常快乐地说:“宫里也没有那么无聊。”
徐流深伸手拉他,掌心里手指跟冰坨一样,果酒味道浓得像是浸泡过。他太阳穴跳了好几下,不太熟练地照顾人。
谈善跟他截然不同,身上有种冲出框架的蓬勃生命力。
徐流深冷着一张脸的功夫谈善还在锲而不舍地邀请他:“你有没有滑过冰,我都站不稳,还摔了一跤。”
“……”
徐流深眼皮往上一掀,拎着他往温水里一放。
膝盖挽起来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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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紫了一片。
被扔进水里也完全阻止不了谈善的兴奋,他站起来,兴致勃勃地跟徐流深说他一整天干了什么,吃了什么,什么好吃什么一般,并进行点菜。
徐流深领口全被浇湿了,他不太愿意身边跟着人伺候,十岁后大部分事都亲力亲为。殿内无人,谈善一个现代人的脑子显然装不下古人复杂的衣带,他也没什么要穿那么仔细的概念,常撒着个脚丫冰天雪地四处乱跑。徐流深目睹他在雪地绊了一跤后吸了很长一口气。
从穿得满头大汗到熟能生巧仅仅过去五日,徐流深替他扣上最后一粒扣子,心如止水,不为所动,冷酷无情:“你再说一万遍也没有猪蹄。”
谈善摸了摸鼻子:“好吧。”
“五石散的事有没有结果。”他试探着问,“你相信这件事跟鳌冲无关吗?”
君王多疑,未来的君王同样。一旦徐流深对鳌冲产生忌惮,就是鳌家覆灭的开端。鬼让他做的事成功了一半。
但他并没有出什么力。
鬼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徐流深声音很淡:“本宫只信看到的东西。”
他眼尾轻轻一扬:“你很关心此事。”
“呃……”
谈善不知怎么说,转移了话题:“我听十一说你最近都在巫鬼殿。”他好奇道,“那是干什么的地方?”
徐流深在谈善面前也不过是个正常的十七岁少年,暴虐和手腕都收敛得不见痕迹。
“一些小事。”他手指滑过谈善衣领边缘,垂眸时候眼珠里极深的墨色一闪而逝。谈善莫名打了个寒战,又听见他说:“你倒玩得开心。”
他很避免和谈善有隔着衣料外的身体接触,在短暂的几个瞬间谈善差点怀疑他知道这具身体不是他自己的——不过这种事情太不可思议,他压下心底那么一点不安,小声:“也没有,你不在……还是有点无聊。”
徐流深意味深长地哦了声,走前替他熄了摇晃的灯烛,寝殿内陷入一片昏暗。
第二日天气好,谈善跑出来铲雪。
——他深刻觉得这条徐流深出门的路上太多雪,白日还好,要是夜晚一不留神摔个大跟头,能从元宁殿一直滑到明光殿。
铲完他坐在石头边休息,不经意问:“思梨花怎么样?”
“还在鳌府。”
十一跟他混熟了,抱着剑撇嘴:“他不是说鳌庭和胡人来往吗,通通抓起来对峙不就行了,世子在想什么。”
谈善揉捏手里腊梅,略一思索:“思梨花说他见到鳌庭和胡人来往,他说的话真假先不论,鳌庭也未必就在和胡人交易五石散,即使他们真在交易五石散,鳌庭也能说他只是一时兴起想尝尝——没有确切证据无法抓人。”
十一意外地看他一眼:“……你懂得还挺多。”
谈善拍拍手站直身子:“还行。”
他哥谈书銮是干这个的,桌上摆了大量的卷宗,他偶尔看两眼,学了点东西。
实在聪明,也很清楚。
徐流深身边跟了人,他实是偶然听见这番话,站在另一丛枯树边,不知在想什么。
跟着的官员极有眼色,溜须拍马道:“殿下让他接触这些事,是想让他做官?”
徐流深破天荒问:“做官有什么好。”
官员牙根一咬,还是恭敬道:“这天底下的人都想做官,享荣华富贵。”
半夜谈善睡得正香,什么地方忽然飘过来一阵冷风,他一睁眼对面站了个人,幽幽长长的一道影子,映衬在花鸟屏风上。
谈善“卧槽”一声,被吓得整个人都清醒了,惊恐之下直呼其名:“徐流深!大半夜你不睡觉站在我床头干什么!”
徐流深身上全是霜雪冰寒气息,他默然一会儿,冷不丁问:“你想不想做官。”
谈善觉得奇怪:“我为什么要做官?”
徐流深静立,黑暗中谈善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口吻平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掌生杀予夺之权。”
“你说这些啊,跟我没有关系。”谈善挥挥手,不在意地说,“我时间有限,花在你身上就好。”
王朝兴衰跟他没什么关系,朝堂政治他也未必懂,顶多借未卜先知的能力帮些小忙。社稷百姓江山,权力财富和美人,有朝一日青史留名。听起来诱人,可那些说到底都跟他无关。
跟他有关的只是徐流深而已。
徐流深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
什么都不要的人才会给他巨大的难以掌控感,他生来习惯借由什么掌控别人,但自少年起,谈善就没有从他手里要过什么。
该用什么留住他。
徐流深想不到,于是问:“什么跟你有关。”
“殿下您啊。”谈善笑起来,不假思索,“我所有的时间,都是殿下的。”
他说这话时很随口,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一样。没有铺垫,在暗处的眼睛蒙着薄薄一层光亮,热烈又难以招架。
徐流深心里异样地一动,他唇角上抬,又掩人耳目地落回去。距离上朝时间不到半个时辰,谈善怀疑他想这件事一宿未睡。他穿了颜色浓烈的朝服,象征身份地位的配饰雍容华贵。这么看人时乌黑睫羽往下一抬一扫,谈善觉得他很开心,也笑着问:“殿下在想什么。”
徐流深望着他,很慢地说:“你想不想做本宫的世子妃。”
23
四处传来隐约的腊梅香,檐下悬挂铃被风吹得“哐当”作响。
洒金帐幔实是奢华,金线盈盈跃动。徐流深说得太轻易,谈善疑心自己听错,睁大眼卡顿道:“你,我,你说,那什么……”
徐流深又说一遍:“你想不想做我的世子妃。”
他声音在空旷殿内显得低,但每一个字落地得极为清楚。寝殿中一扇窗子并未合拢,风吹进来,纱幔绰约晃动,一扬一落。
谈善保持半坐的姿势,忽然又想起在他墓前的那朵白花。
——好像真是会被一朵花骗走传国玉玺的人。
“殿下。”他收拾收拾难过的心情,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的感受,只小声,“为什么呢。”
徐流深侧了侧头,想快一点略过这个话题:“你对本宫很好。”
谈善看了他一会儿,仰头笑了:“殿下接触的人太少了,我做得只是很少的事。以后会有更多人喜欢殿下,对殿下好,他们会为殿下出生入死,献上一切。”
徐流深眉头微微皱了下:“那又如何。”
我得让他知道什么是真正对一个人好,不然他以后遇见什么人,和他多说两句话,他就会认为对方对他好。
——他问我要不要结婚,可我还没搞清楚他到底喜不喜欢我。他接触的人这么少,我给了他一根糖葫芦,他就问我要不要做世子妃。
而且他才十七岁,好多东西都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谈善脑子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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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乱,他从没遇到过这种状况,很有点儿想逃避,抓了抓脑袋,诚恳地提出解决方案:“我也不清楚了,要不你先去上朝,等我想一想。”
徐流深眼睫疏密地垂下,他看起来有点沉郁,冷淡道:“你说了喜爱本宫。”
谈善一噎,也认真问:“殿下,这世间这么多喜爱你的人,你都要把他们娶来做妃?”
殿内静了一静。
徐流深闭了闭眼,心情骤然恶劣。
他知道没有第一时间得到肯定答复的问题代表拒绝——这是应当的,他并不喜欢皇宫,也没有那么真心的喜爱本宫。本宫从许多话本里看见要是喜欢一个人绝不会是这样的反应。
徐流深一言不发转身。
他朝服颜色深,寅时天未亮,殿门打开时夜色浓墨重彩地披了一身。身后提着灯的宫人连忙跟上去,外壁上仕女图勾得惟妙惟肖,微弱的灯火照亮前路,也照出他一个人的影子。起初还看得清,后来便消失在风雪中。
谈善发了会儿呆。
半个时辰后王杨采进来,替他勾了床帐,他又躺回去,叹了口气。
王杨采也不催促他,站在一边说:“昨日池子里裂了一个洞,有鱼儿在里头摆尾。公子不是说想掏个洞抓鱼?等到午时暖和了正好下去捉。”
谈善坐起来,没什么心情地说:“我想出去走走。”
他为了少给徐流深添麻烦一直待在元宁殿,尽量减少存在感,今日实在忍不住了。
宫里果然还是无聊。
深冬,景致一片萧索。黑压压一片城墙,头顶只剩下四方的天。走出一百步是四方的天,一万步还是四方的天。
谈善就一个人出来走走,带了王杨采,两个人都安静,过了一会儿谈善问:“公公什么时候进的宫。”
“二十多年前吧,咱家也记不清了。”
王杨采面露回忆:“当年王上刚登基,又几年得了世子爷,那一年幽州地界十城九旱,天大寒,路有冻死骨。殿下降生那一日却下了大雨,巫师占卜得祥瑞,齐声恭贺,王上欢喜得不得了。”
谈善很想说那他怎么把徐流深养成这个模样,小变态似的。但他心想站在徐琮狰的角度他能教的能做的都到了极致,从培养未来君王的角度讲大抵是成功的。
一晃二十年过去,王杨采也多有感慨,道:“世子爷周岁前生了一场大病,王上不远万里去敬安寺上香,希望他无病无灾,平安长大,开心快乐。”
谈善遥遥望向披了一层薄雪的瓦片,小声反驳:“我见他也不是很开心。”
王杨采于是笑了:“这世间的事,总不能十全十美。王上若是想要一个继承人,便没法有一个宠爱的儿子。”
他又说:“深宫中的日子没有那么简单,殿下想方设法在层层宫墙中造出一方净土,是对您特别。”
谈善说:“是什么样的特别。”
王杨采微微叹了口气:“人总不是时刻活得清醒,大多事高兴便好了,咱家瞧着殿下高兴,心里也高兴,想必您也一样。”
——这种事情怎么能糊涂呢,这是万分重要的事。
谈善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二人一前一后,慢慢地走。
“阿船公子。”
谈善正走着,面前忽然拦了一个宫女,宫女冲他微笑,说话客气:“我家大人正好也在雨雪亭,天气寒冷,想请您一道在湖中央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谈善宫中不认识什么人,本来想一口回绝,忽然顿了一下。他朝远处看,湖中心亭子里有一道模糊的影子。
“你家大人是商君?”他驻足问。
宫女应了“是”。
亭子四面围了风帘,里面燃着银丝碳,烧得通红。小炉上烫着茶,碧绿的茶水“咕噜噜”冒泡,散发出一阵清幽香气。
商家外祖势大,此刻是商君最受姜王宠爱的时候。他穿了身淡紫色的对襟褂子,手中端着一杯热气袅绕的茶。
谈善弯了下膝盖,刚做出一个动向,商君懒洋洋抬了手:“一样的身份,你行什么礼。”
“我就是瞧瞧看,叫世子藏进宫中的是个什么模样的人。”
谈善顺着他话道:“您瞧也瞧见了,有什么感受?”
商君眉毛一挑,觉得他有趣:“瞧见了,你是不知道,琮狰近日眉心的皱纹都多了两根。他做君为父,有些话不好说出口,我总是想为他分忧的,不过这事,我不愿意管。”
谈善坐下来跟他一块儿喝茶,他好几天没人说话,乐得找个人聊天,就问:“为什么不愿意管。”
商君撑着下颔幽幽道:“这朝中的大臣一个比一个讨人嫌,当初琮狰接我进宫时监查院的唾沫差点把人淹死。我不待见他们,也不愿意变成他们……”
他五官相当艳丽,如同一朵灼灼芍药。懒倚栏杆边时露出胳膊上深红的吻痕,身后丫鬟替他拿来披风,他系上了,又转回头,笑眯眯地说:“我只是请你来喝茶,可没有要拆散你们。你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我还可以教你。”
谈善僵硬道:“……没有。”
“啊。”商君遗憾地说,“本来还以为能帮上世子的忙。”
“这个送给你好了,见面礼。”他从手腕上卸下来自己碧绿的镂空镯子,递给谈善。
“我脾气也不算好,你不接当心我回去吹枕边风。”
谈善接烫手山芋一样接过来:“……”
他有些话想说,动了动唇。
商君明媚一笑:“如何,又愿意让我教你了?”
一只飞鸟掠过湖面。
谈善手指上落着那个通透的玉镯,目光落在碳火上:“总不会一直烧。”
商君也看像“噼里啪啦”作响的碳,停了极长时间,才说:“烧得一刻是一刻,平白放在库房里积灰,无甚用处。”
谈善坐直了身体,想了想说:“想请您帮我一个忙。”
他倒是和人吵过架,不过徐流深从生下来就没有拒绝他的人,世子爷情绪一般,连着一堆官员要倒霉,他气压低,坐在议事殿掀了茶盖,清脆地一声响。
众官员一抖,听见上首凉飕飕的嗓音:“拓跋驯说了什么。”
拓跋驯正是那个四指的胡人,他来自西戎八国中某个小国,骨头极硬,刑罚受了十日,一句话没从嘴里撬出来,咬死了五石散是自己带来贩卖,与西戎诸国无关。
宗狱府查案的官员恨不得摘了乌纱帽齐齐跪下,思及家中老小硬着头皮上前:“殿下……”
他们都在琢磨徐流深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是想开战,还是想息事宁人。他们多年在朝为官,在绝对的压力下背后依然冒冷汗。
“拓跋驯并未交代幕后主使。”
徐流深扯了扯唇。
他摘了红玉扳指把玩,又粗暴地压回去。这颗红玉髓颜色深得浓郁,成色上好,他指关节白,乍一看似乎一朵血花开在拇指处,直叫人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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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他似笑非笑地说,“十日,诸位查出这么个结果告诉本宫。”
先前发言的“扑通”一声跪下了,哆哆嗦嗦道:“殿下,臣以为此事关窍在歌妓思梨花身上,殿下不若提审他,将事情来龙去脉问个清楚,当面对质也是……也是极好。”
“事情都叫本宫做了,要你有何用?”
官员冷汗直流,一把扯了一边黎春来的衣摆,黎春来正走神看着徐流深,像是要从他和以往不同的眉眼间看出什么,徐流深注意到他的视线,轻轻抬了眼皮,幽凉:“黎大人有什么话要对本宫说。”
黎春来沉稳道:“此事在下愿意走一趟,只是黎锈尸身,殿下理应还给黎家。”
他话音一落,身侧官员绝望地闭上眼,身体发抖。
这傻子。
明知道什么不能提还提,想死别拉着大伙儿一块儿啊。
徐流深轻微地眯眼。
“泡发的东西本宫不要,给你。”他抬手往外指,道,“滚出去。”
官员如蒙大赦,连滚带爬,一刻不停地滚了出去。
黎春来早就不怕死了,站稳,又道:“黎某还有一个请求,东勾栏放火的人,殿下理当带上他。”
徐流深冷冷:“他没空。”
“我有空。”
徐流深身子一僵,慢慢抬起眼。
谈善站直,捋了捋袖子,冲他放轻声音:“殿下,我真是很无聊了,你带我出宫一次,好不好。”
世子爷觉得不好。
一点都不好。
隔了半晌,徐流深郁卒地:“……好。”
下了小雨,雨水里混着小雪,淅淅沥沥。
这种小事不值当世子爷露面,他自个儿坐在马车里生闷气。谈善和黎春来一人撑了把伞往牢狱门口走,二人相对无言。
黎春来嗓子干,像是有许多话要说,在口中打了个转,只是低声:“我有一个弟弟,希望他过得好。”
谈善说:“他过得挺好,宫里也没有很无聊。”
黎春来:“那便好。”
“夜里冷,多盖一床被子。”他握紧了伞柄,继续说,“半夜也没有人一直帮他盖被子,往后请他照顾好自己。”
谈善轻轻地说:“好。”
他们一道走了小小一段路,黎春来最后说:“我只有一个弟弟,他要是不高兴了,刀山火海也该闯一闯。”
“没有那么夸张。”谈善微末地笑了一下,说,“听闻黎大人明年要科考,祝大人金榜题名,一朝风光。”
黎春来低“嗯”了声:“会的。”
几句话的功夫到了牢门口,阴湿冷气扑面而来。面上落了冰凉雨丝,谈善问:“思梨花说的是实话吗?”
黎春来道:“九分真。”
谈善:“鳌府上下确实与西戎有勾结?”
“恐怕是。”黎春来神情复杂,“不管有没有,这一仗总是要打的,前朝历练足够,姜王总会将世子送去战场。”
“既然知道九分真,为什么还来见他。”
黎春来说:“他有一方帕子落在我手中,总该送他最后一程。”
鳌家根基深厚,他们都明白区区一个五石散撬不动。思梨花活着一日对鳌冲来说就是巨大隐患,死了才清净。
谈善依旧歪头看他。
黎春来笑了,他虽是庶子,却十几岁就才情出众,名满京城。他知道谈善在想什么,于是说:“这世间遇到一个喜欢的人不容易,我从前总觉得时间还多,其实不是。”
他没有能力为思梨花赎身,也没有办法不顾黎府生养之恩接一个戏子回家。他顶上有黎侍中的殷切期望,中间有杀亲之仇,往下有一腔为社稷百姓的抱负宏图。
情爱于是排在很远。
他只能让思梨花的日子好过些,却没有办法救他。
“我没有办法,世子却有。”黎春来抖了抖伞面,最后说,“他和我不一样。”
谈善目送他走进黑漆漆的牢狱门中,他弯下了身体,面颊上的水迹蜿蜒落下。
哎。
谈善往回走,心里想宫中厨子炖得猪蹄膀,煨得烂烂的,入口即化。因为他吃得太多又不喜欢克制,徐流深说着不让他吃,还是叫人做了。
马车帘掀开的时候徐流深仍然不很高兴,谈善拉了拉他衣袖:“我有事要跟你说。”
他把全身上下所有的口袋掏出来,袖子里落出一根细细长长的木簪,不贵重,但精细,是从那个泼水到他身上的姑娘家里买到的。但天下奇珍什么徐流深没见过,谈善骤然有种想用一文钱提亲的赧然,过了半天还是鼓起勇气,递给徐流深。
徐流深目光落在掌心,一动未动。他又去看谈善,谈善耳朵有点红,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他伸手把谈善的脸掰回来,迫使他看自己。
“你给本宫这个,是做什么。”
“好吧,殿下。”谈善脸有点烫,还是轻轻,“我是想说,你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吗。虽然我口袋里没有半分钱,但我依然想给你最好的东西。”
他不知道,我教一教他好了。
他这么聪明,一定很快能明白我的意思。
谈善掰着指头告诉他:“我见到你觉得高兴,你不开心我也难过,所以不要生气了,我不是故意的,以后不说这样的话伤你的心了。见到你涉险我心里总不安,希望能帮到你什么,但是你好像不太需要我……”
他说话时脖颈微微垂下去,露出一块凸起的后颈骨,有些失落:“我第一次喜欢别人,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是这样,本宫见到他不高兴,心里也很不好受。
徐流深用很低的声音说:“如果你想做官,我让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果你不想,我也可以让你一生快乐。”
谈善愣了一下,慢半拍抬头,望见他唇边冰雪消融一般的笑意,尽管只是短短一瞬。
“是这样么。”徐流深拂掉他肩头一片雪花,很融会贯通地说,“你想要什么,本宫都给你。”
24
“所以你想要什么,告诉本宫。”
徐流深松了一点力气,低低:“本宫想把拥有的都给你,但不知道该给什么。你什么都不要,本宫也很为难。”
谈善在马车下,他于是俯就他的高度,乌黑发丝垂落下来,领口孔雀翎幽碧,熠熠生辉。神情认真得如同对待什么珍宝。
太亮了,谈善甚至能看见里面银河一样闪耀的真心。他不由得在心里疑惑,死城一般的姜王宫怎么能养出这样的人,身上有和冰冷宫阙截然不同的,令他想要珍之重之的东西。
他眼眶骤然一涩:“殿下,你真是……”
“你和本宫一样,对吗?”徐流深唇角微微上挑,像是觉得自己学得很好,又着重道,“本宫是很喜爱,很喜爱你的。”
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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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落了一层清寂的白雪。
谈善目不转睛地看他,他有纤长而乌黑的睫羽,低头看人时显得专注而认真。唇珠饱满漂亮,好像他很早以前第一次见他的模样。
“是这样,殿下。”
谈善想了想,带着笑:“我也并不是什么都不想要,过完年就是十五。殿下是大忙人,不知道愿不愿意匀给我半日的时间。”
徐流深手指从他下颔处往上,呼吸微微地重了。离这张脸太近,心跳又如沉鼓,熏香味道幽然。谈善霎那晕头转向,搞不明白东南西北,全凭本能注视他,喉咙随之一动。
“你在约本宫吗,”徐流深骄矜地一抬唇,分明很愉悦,“看你表现。”
谈善其实知道,徐流深那日大概率非常忙,他只是随口一问。
十五那日他起床,榻边跪了一群宫女太监,王杨采为首,或手捧漱口盆,或举着黑檀木的托盘,上面放了叠得整齐的衣物,腰带和配饰。他们视线都与托盘齐平,目光规矩,并不敢直视主子。
只一人悄悄抬了头,暗自打量。
世子甫一出生没了母妃,姜王将其接至身边抚养,朝中事务繁杂,这位王公公出了大力,是王上和世子跟前的红人,这两年多居于元宁殿,轻易不出门。
后妃和朝臣多有贿赂,可想而知地位。
王杨采矮身为帐中人勾帘,眉心一皱,扬首尖声道:“阿云,把东边的窗子掩下来,勿闪了贵人眼。”
阿云慌忙垂下视线:“是,公公。”
谈善实在不习惯这么多人伺候——光是有人拿着腰带绕过他后腰一圈他就浑身发痒,他排除万难硬撑着自己穿了靴。穿完长吸一口气,这才看向王杨采,王杨采便了然:“殿下今日上完朝去了明光殿给王上请安,一时半会回不来。您午膳想用什么,咱家嘱咐膳房做。”
这意思是徐流深要留在明光殿吃午饭,午饭完有祈福,祈福完有宫宴。世子生辰,是宫中大事。
谈善揉了揉双指放在脖颈后,心知如此,还是有点遗憾。
他没遗憾多久,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窗外出了太阳,今日是个晴天。整座姜王宫沐浴在日光底下,遥望远处宫阙深深,围筑出中轴线上突出的建筑。
明光殿。
明光明光,古代传说中神仙居住的宫殿。姜王徐琮狰即位以来弃旧宫殿名改用“明光”,至今已有二十六年。他正值春秋鼎盛之时,野心蓬勃。
姜朝在百年前统一过一次,但徐氏治国疯癫,近两年政权并不如表面稳固。地方豪绅各怀心思,边境小国蠢蠢欲动。
谈善手搭在窗沿,望着明光殿的方向眯了眯眼。
——他虽不知小事,大的历史事件节点却很清楚。再加之宫中流言,明光殿所议之事,是和亲。
明光殿内落针可闻。
徐琮狰罢朝半月,召集肱骨之臣议事。他目光幽深,逐一落在朝臣身上:“诸位爱卿都以为,和亲之事可行?”
众臣低首,不言。
高位上姜王身影高大,仅仅上半身直立挥之不去的阴翳就覆盖在宫殿地砖上。他比年轻的世子要可怖得多,目光沉凝。
无人敢说话,寒冬腊月,豆大汗珠顺着官帽直滴在脚侧,溅出巨大声响。
“流深。”
姜王甚感无趣,和颜悦色地唤了自己最宠爱的儿子。
徐流深袖手,未至一词。
他其实像他母妃,也像他君父。明光殿横梁曳下的阴影驳杂他面部,分割出一半柔软一半残忍的奇异景象。
徐琮狰共有十四子七女,儿子死伤残流放得差不多,未出嫁的适龄公主就一个,排行第六,如今未满十五,正是豆蔻年华。
帝心难测。
徐流深沉默良久,抬头,静静道:“儿臣主战。”
“哦?”
徐琮狰笑了,自层层台阶之上俯视他:“说来听听。”
徐流深开口道:“总有一战。”
寂静。
徐琮狰耐心道:“你没有什么其他话要跟寡人说?”
徐流深垂眼,极缓慢,却坚绝地摇头。
“可惜了。”
良久,徐琮狰后靠,意味不明道。
出明光殿时人人双腿虚软,殿前台阶又甚高,多人欲跪,在身后太监的微笑目送下硬是站稳了——御前失仪,不是闹着玩的。
华清之父仪亲王随徐流深往外走,他还算镇定,凑在徐流深身边耳语:“殿下,西戎使臣不日将进宫,求娶六公主。”
“另有一事。”
他踌躇道:“鳌王找到了据说下落不明的第九子。他流落民间后被一家商户收养,姓萧,名叫萧重离。”
徐琮狰十四个儿子,只剩这一个了。此时落入鳌冲手中,其心昭昭。
仪亲王试探道:“我们要不要……”
徐流深朝服颜色绀青,神情淡淡。他衣袖上象征身份地位的孔雀翎羽毛华丽,金织彩线,在光影变幻下显出血一般残色。脚下宫砖坚硬,铺就一条无形的白骨之路。
仪亲王听见他笑了一声。
这显然不是什么值得笑的事——他和姜王政见不合,姜王又多了一个可供选择的继承人。
仪亲王微讶,看向他冷淡侧脸。
徐流深卷了卷衣袖,望向乌云压顶的天:“本宫总觉得骨头痒。”
他说——“没有对手,未免无趣。”
宫中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飞燕,姜王那句“可惜了”传到谈善耳中时他正撸起袖子学揉面,鼻尖沾了白白的面粉。
顷刻便要变天,乌云黑沉地压过来。
厨娘刚刚还忧心自己晾晒在外面的盐巴,这会儿又忧心起来江山大事:“殿下应当跟朝臣一样,说他主和不就行了。”
“这年冬天这么冷,想必是个寒春,不该打仗的。”
烧火的也七嘴八舌,有人折了柴禾往灶膛里一塞,压低声音:“话是这样说。”
打不打仗的他们不知道,只道最是无情帝王家,历朝历代当了太子又死的多了去了。打不打仗不重要,坐不坐得稳当储君之位才是紧要的。
不该忤逆姜王。
谈善没想说什么,笑了一笑。大娘握着擀面杖,戳了他一下,他慢悠悠地给面团翻了个面,调子也跟着渐隐的黄昏温吞:“总是要打仗的。”
他说。
总是要打仗的。
这天底下如果要找出一个最了解姜王的人,只有徐流深了。
谈善最后捞了一盒子糕点晃晃悠悠从厨屋出去,他嫌袖子碍事,挽起来挂在胳膊上,沿着去元宁殿的路往回走。
王杨采的面上多有忧色,他跟在谈善身后,欲言又止。少顷,面前传来吵嚷声,伴随好几声“六公主”“公主万福”的请安声。
谈善脚步一转换了个方向,然而已经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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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公公!”
王杨采“哎”了声,迎面而来一个穿宫装的少女,红着双眼:“本公主要去巫鬼殿!”
王杨采苦笑一声,躬身道:“公主何必为难这些下人。巫鬼殿非重大祀日不开,无王上或世子口谕闲人免进,公主一无手谕二无口谕,实在……”他表情为难。
“巫鬼殿”这个名字在耳边一晃而过,谈善提着食盒的手一顿,倒是多看了一眼王杨采。
王杨采叹了口气:“公主请回吧。”
六公主声音几带哭腔:“那本公主要见世子。”
她此刻若是求见姜王想必得到的就是无可转圜的答案,去见徐流深倒是聪明的选择。到底深宫中长大,心思再如何也不会简单。
但谈善心想,从称呼上看,她对徐流深惧怕大过血脉亲情。
王杨采委婉提醒:“公主,您知道的,见世子须得提前几日差人递信给元宁殿。何况今日世子生辰,诸事繁杂,未必能抽出功夫来见您。”
六公主眼圈越发红起来,她自然是知道规矩,只是心怀侥幸。
“奴才还有事。”王杨采招招手示意她身后的人上前,劝告道,“殿下还是回宫吧,万事不到最后一刻,说不准。”
徐韶娩忍着泪,她听到消息急匆匆地出了宫殿,一路提着裙摆不顾礼仪小跑,发髻散乱,珠钗也在此刻“啷当”落地。她是王朝金尊玉贵的公主,所有人却都用怜悯至极的眼神看着她,叫她认识到和亲这件事必然是板上钉钉。
有人忽然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实在轻。徐韶娩在泪眼朦胧中抬头,面前伸过来一只少年人的手,掌心干净,上面是她落在地上的点翠珠钗。
谈善还没有见过女孩子哭,颇有些无措,把手又往前伸了伸:“你不要哭了。”
徐韶娩没有反应,一动不动望着他掌心的金钗。
不得已,谈善又低声:“公主,动静闹大了到姜王面前,他会更快把你送走。”
徐琮狰不是会顾忌父女亲情的人,倘若他知道这件事,即使不和亲也会因举止失仪降罪她。
徐韶娩一顿。
“本公主记得你是世子带进宫的琴师。”
她擦干了眼泪,一一环视过身边的人,记下所有人的幸灾乐祸的脸。最后挺直了脊背,冷笑出声。
非常短的时间内,她拿走了谈善掌心的金钗,插回发髻上。
“若本公主有幸为姜朝和亲,会央求父君带走你们。”
谈善察觉到她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心想这是徐流深的妹妹,就想了一秒,手臂已经先于大脑动作,将食盒递了出去。
“给你。”
递都递出去了,谈善说:“糕点。”
说完又不好意思地补充:“可能有点甜。”
多加了一勺白糖,一勺还是两勺,也不记得了。
面前少年其实看起来不大,眼睛弯弯,语气温柔。徐韶娩一愣,又听见他笨拙地安慰:“不过不高兴的时候吃点甜的,心情会好。”
徐韶娩忍住了哭腔,默不作声地接过了他手中食盒。
人群散了,谈善忙活一天白干,两手空空地走在路上,长叹一口气。
他现在开始发愁世子爷的生辰礼物了,再做一遍肯定来不及。
谈善一边发愁一边问王杨采:“她为什么要去巫鬼殿?”
王杨采答:“天下星轨列于巫鬼殿,殿内盲眼祭司博古通今,传闻有预知之能。”
谈善猛然一顿。
他神色不太对,王杨采正欲再看,他已然收拾好情绪,只侧头道:“我有些好奇,能绕路去看看么。”
又不进去,自然是没有什么不行的。
巫鬼殿位于姜王宫西北角,位置偏僻。周边花草无人打理,垂头耷脑。谈善站在殿门口,寒风扫过面前,感到一阵凉意。
里面传来某种打击乐器华丽遥远的声音,细听又不像,更像是他幼时去佛寺上香,昏沉时听见的和尚齐声诵经声,云里雾里,一个字也不清楚。
站太久,模糊间一种微妙的不适感从后背升起,谈善难以形容那种感受,仿佛□□和灵魂产生割裂,有什么从他脑子里挣扎着要钻出来。
他低低喘了口气,试着走远两步,那种声音消失,于是难捱的疼痛也消失了。
“走吧。”谈善最后看了一眼殿门,对王杨采说。
半刻钟后,他面前站了表情不大妙的世子爷,世子爷刚从宫宴上回来,匆忙得很,身上还有淡淡酒气——赴宴的官员挨个给他敬酒,他总有推辞不得的,多饮了两杯,眼神倒还清明,就是进门险些跌了一跤。
他双臂一展下人立刻替他取了大氅,露出内里鲜艳的蟒纹服饰。他今日十八,放在现代该是成年,因常年习武身躯精瘦。脱衣时身体随意伸展,手背用力,淡青脉络蜿蜒其上。
他瞧了两眼两手空空的谈善,嗤笑一声。
谈善:“……”
他略显心虚,默默后退一步,离远了点。
大殿内飘着解酒茶的味道,混着原本的合欢香,延伸出一种别样的味道。
“本宫还没有问你叫什么。”他敲了敲桌面,拇指上不同材质但颜色一直红艳的扳指磕在玉器上,发出恼人声响。
这是个容易的问题,谈善悬着的心往下一落,轻轻巧巧:“谈善。”
徐流深倚靠,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酒意再加上疾走让他身上发热,扣得严实的领口泛出一片淡红。他定定看着谈善,喉结轻微一滚,幽幽凉凉拖长了声音:“阿善——”
“本宫的生辰礼呢。”
25
“哎,生辰礼……”谈善踌躇,停顿,磕绊,最后一用双真诚的眼睛看他,“原本是有的。”
徐流深点点头,配合道:“原本是有的。”
谈善:“……”
夜里光线暗,鎏金铜具上托着一团明媚的火,洋洋地洒在他面部。他应该喝了不少酒。浑身配饰和金冠卸得很快,姿态懒洋洋又放松,视线一错不错望着自己。
谈善顿了一下。
他本来想送的也不是那盒糕点。
过了一会儿,他迂回婉转地问徐流深:“殿下,你还饿吗?”
——宫中宴会,其实不是用来吃饭的。所以他一问,世子爷立刻就饿了。
半炷香后。
徐流深坐在木扎上,在一众惊恐万分的下人眼前往灶膛里扔柴。火光将他面无表情一张脸照得亮堂,“噼里啪啦”断裂声此起彼伏。
谈善挽起袖子往热锅里浇了一瓢水,指挥他:“再加。”
徐流深刚折起来一根枯枝,千金的织造外衫上立刻抹上一条黑印子。他眉头皱了一下,厨娘快哭了:“殿下,您要不在外面等等,还是奴才们……奴才们来。”
徐流深一言不发,他们只得把求助的视线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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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谈善身上。
谈善对他一定要跟进来的行为也很无奈,看他一眼,商量道:“要不你先出去?”
他一跟进来整间膳房都拥挤了,两个下人惊慌之下“嘭”撞到了一起,眼冒金星,“咚咚哐当”架子上东西全掉下来。
这人竟然称呼世子“你”,厨娘抖得更厉害了。
徐流深冷冷扫视在场所有人,他喝得确实多,身上都是酒气,单手压着太阳穴时显得尊贵又难搞,不讲道理地反问:“本宫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没人敢说话了。
行吧。
水很快开了,“咕噜噜”冒泡。谈善往里面扔了把面条,在等待的间隙中想了想,用轻快的声音说:“在我家,一个很远的地方,我们过生日都要吃长寿面。”
他侧脸在烟熏火燎中显得异样安静,说话声音柔和,混着少年人天生的低,情绪平和温暖。
徐流深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懒懒:“长寿面?”
“唔……典故好像是从前有一位帝王,他很相信相术。他看了一本书,书上说‘如果人中长,一个人的寿命就长。’”
谈善一心二用地往里面扔各种菌内和青菜,继续说:“他对大臣说了这些话,大臣笑了,说果真如此的话,八百岁的彭祖岂不是有八寸长的人中,比脸还长——可见这是没有道理的。”
徐流深靠在角落里,对这个故事表达感想:“荒谬。”
在世子爷眼中,帝王不会迷信到如此地步,臣子也不会胆大到说这样的话。
锅里热气蒸腾,徐流深很希望自己的面快一点好,他确实饿了,胃里空荡荡,心里又骄傲,骄傲得不得了,觉得谈善太厉害了,竟然还会煮面。
他恨不得昭告天下,本宫喜爱的人会——煮面。
世子爷在心底琢磨这件事如何才可行。
“只是一个故事。”谈善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又说,“皇帝没有生气,也跟着笑,说脸面脸面,脸等于面,如果长寿不能寄希望于脸长,吃长面条也是可以的。”
“愿望而已。”
徐流深顿了一下,缓缓抬头。
谈善捧着面碗蹲在他面前,热汤上卧着一颗不太规则的蛋。他有一双生动难言的眼睛,在深宫中令人见之难忘。
“殿下,希望你长命百岁。”
他认认真真道。
乳白浓汤上飘着翠绿葱花和切了的小蘑菇,徐流深是真的饿了,胃里一阵酒液灼烧的痛感。他捏了筷子沉默地吃完一整碗,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谈善搬了把凳子坐在他身边,忐忑道:“应该还行吧。”
古今调料多有不同,他刚尝了一下这碗面至少也咸淡合适——徐流深怎么吃出这么……
英勇就义的表情的。
想到这儿谈善摸了摸鼻子:“要是不好吃你就别吃了,我……”
徐流深忽然说:“本宫等了很久。”
他手指搭在面碗边缘,源源不断的热意将血液乃至骨骸都温暖。
“王杨采说你会给本宫带糖葫芦,本宫从晨起就开始高兴,他以为本宫是稀罕那样东西。”
——不是的。
他是想见他。
徐流深垂着眼睫,极轻地笑了一声。
“你在这里,本宫本来也不需要什么生辰礼。”
风声骤寂,谈善喉咙里堵着什么,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
徐流深又凑近一点,伸手摸了摸他的眼角,毫不留情地拆穿道:“你看起来要哭了,谈善。”
谈善刚要嘴硬,眼皮上微微一凉,被迫闭上了眼。带着热度的手指从他眼角往下描摹,绕过脸侧,再到下颔。带着深刻、怀念的力道。
谈善眼睫毛在颤,而徐流深并没有停下,一只手盖住他的眼睛,不想看他难过,也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
黎锈在他身边不过三个月,却是他唯一的少年玩伴。
姜王见他郁郁寡欢,给他送来了更多的陪读。王宫变得热闹,所有人都遗忘了那个小傻子。
但徐流深不会忘记。
天下间很多角色,只要一位就够了,不管是挚友、恩师,抑或是妻子。
他不需要第二个人扮演黎锈。
他不需要别人。
“宫门口风很大,本宫等了你很久,你没有来。”
徐流深声音低下去,被热气蒸腾得仿佛也带上一层湿意:“你承诺只要十五日,可本宫等了七年。”
——他表现出来的游刃有余常常令人忘记姜朝的世子殿下如今不过十八,还是刚长大成人的年纪,会不高兴,会幼稚地计较,会从心底不满,也没什么安全感。
谈善鼻头发酸,怔怔然抬头看徐流深。
徐流深平静地看他,长长眼睫下看不出情绪。
“你还会走吗?”
谈善心脏剧烈一跳。
他蹲在地上,双腿发麻,没能说出一个字。
灰尘从闭合的门下缝隙中吹进来,攀上徐流深绀青的袍角,又翻卷到他脚下。
漫长得几近凌迟的寂静。
徐流深敏锐至此,又生而通灵,从他死而复生起大概就知道他不属于这里。
长久的缄默中徐流深得到答案,压住他脸侧的手指用力。谈善却没有感受到疼痛,夹杂酒气的沉重呼吸掠过耳边。
“本宫要碰你原本的身体。”-
太掖庭一把火光烧红半边天时明光殿还燃着灯。
王杨采俯身进来,将灯芯剪暗。事末又跪在一边,等候差遣。
“终于烧了?”徐琮狰喝了口茶,毫不意外。
“回王上话,烧了。”王杨采低眉顺眼地从他手上接过茶杯,“世子爷叫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也填了那口捞出人的井。”
徐琮狰笑了一声。
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思索片刻道:“宣敏没闹?”
六公主封号“宣敏”。
王杨采越发谨慎:“六公主原是要闹,不过半道被劝了回去。”
徐琮狰倒是有两分讶异:“她见了徐涧?”
“是殿下身边的琴师。”王杨采不敢欺瞒,将下午发生的事事无巨细说了。
徐琮狰没有第一时间开口说话,他身上有久居高位带来的压迫感。王杨采心里一咯噔,自知失言。
“你在寡人身边多久了。”徐琮狰合上奏折,问。
王杨采勉强平复了情绪:“回王上话,从王府至今初春,整二十七年。”
“二十七年……”徐琮狰摆摆手叫给他按头的宫女退下,“他如今也十八了,寡人在他这个年纪,刚打下青州、平邑两座城池。”
王杨采:“殿下从未让王上失望。”
徐琮狰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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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君者戒情。他长大了,倒生得一副柔软心肠,也不知道像什么人。”
徐琮狰站起身,身上龙纹游走深夜中。他身边是摊开的圣旨,在变暗的火烛下隐约得见“寡人、百年、传位”这样的字眼。
王杨采心头一片惊心动魄,他不敢多看一眼,将头深深地低下去。
他侍候御前二十多年,早练就一番“少说多看”的本事。只是今夜十五,天边月圆如饼。这位孤身的帝王仿佛突如其来有关心爱子的兴致,又问:“他今日生辰,都做了什么。”
“殿下早起去了城外永济寺上香,祈愿国运亨通。回宫后马不停蹄来明光殿给您请安,一道用了午膳。下午处理朝事,面见了西戎使臣。夜里在宫宴上饮了不少酒,又叫人放火烧了太掖庭。此刻估摸折腾累了,元宁殿熄了灯。”
徐琮狰似笑非笑地说:“永济寺离皇陵不过十里路,他是去祭拜卫氏。西戎使臣来投诚,想商议和亲之事,他心里不耐,先把人磋磨一顿,出了气再说。叫人放火烧太掖庭,是想警告包括寡人在内的所有人,不要对他身边的琴师妄动心思。”
“寡人将他教得太好了。”徐琮狰口吻中带着微妙的赞赏,“若寡人真要让宣敏和亲,恐怕朝堂上要跳出一大片反对的人。”
王杨采不敢再多说一句,听到上首帝王冷沉的声音:
“明日朝毕,让他来见寡人。”-
谈善尚未消化那句话的意思,徐流深忽然道:“带你出宫。”
“啊?”谈善说,“出宫干什么?”
徐流深沉默一会儿,说:“你在宫里不高兴。”
谈善还保持半蹲的姿势,一怔。
很快,他就知道出宫干什么了。
上元节,宫外理应有赏灯。
人头攒动,千里万里花灯高悬头顶,样式众多。虫鸟花卉栩栩如生,亭台楼阁入木三分。烫金红纸灼艳,内芯灯明如昼,远望如数条鳞片着火的游龙。
拱桥流水,徐流深站在桥头,他身边护卫隐没黑暗中,众多死侍弓箭手蛰伏屋顶,确认他周身十米内无死角。
市井繁华,贩夫走卒者众多。高举糖人的小孩“咯吱”笑着追逐,有人大声吆喝“让一让——”
徐流深视线始终跟随人流中的少年,看到他在糖人摊贩前驻足,看很多夫人小姐和他搭话,看他抱了猜字谜赢来的花灯眉开眼笑,看他越过重重人障时眼睛骤然变亮,逆着人流往回。
他不爱热闹,但他知道谈善喜欢。
让对方待在深宫中像是给鸟带上镣铐,徐流深偶尔会有这样的念头,但从不设想付诸实践,他不愿意他不高兴。
如果能让他高兴,本宫什么都愿意做。
谈善简直玩疯了。
他只风闻古代上元节赏灯,真见到还是眼花缭乱,各色花灯手里握了一个腋下夹着一个,热闹是热闹,新奇也真新奇。
美中不足是他总要回头找徐流深,太拥挤的地方身体接触多,容易受刺杀,世子爷也有做不到的事。
谈善有一次回头时正好被一阵胭脂香挡住,戴了面纱的高门大户小姐难得出游,冲他一拂身,眼睛望着他手中花灯,红着面颊道:“不知道郎君手中花灯卖不卖,妾身钟情这个样式,找了许久没有找到。”
谈善想了想,大方:“给。”
见对方身后丫鬟往荷包里拿银钱又摆手:“不用,送你,一个花灯而已。”
但他心里又有点奇怪,他手里拿的这花灯样式是”双鱼戏水“,满街上都是,他一扭头能看见四五个。
戴面纱的小姐抿了抿唇。她身边丫鬟接过花灯,捂了嘴笑,快言快语:“傻子,我家小姐是想邀请你同游,一起看花灯猜字谜呢!”
谈善猛然反应过来,先回头看了一眼。
徐流深站在一方弯桥上,头顶是但愿人长久的圆月。他实在太出众,又站在一眼能望见的地方。这时候也不知道看没看见,谈善踮脚瞧了会儿,陡升一股危机感。他又没什么在古代拒绝别人的经验,挠了半天脑袋,憋出一句:“不好意思,我家中……”
“家中已经有婚配。”
这句话说完对方没不好意思他先不好意思了,二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是姑娘家先红了脸还是他先红了脸。
姑娘落落大方笑了:“那祝公子和心上人白首到老。”
谈善认真:“谢谢。”
人太多了,等谈善再回到徐流深身边长街上人影已然稀疏,他一股脑把猜字谜得到的花灯往世子爷怀里塞,徐流深抱了一满手,眼神斥退身后要来帮忙的下人,问他:“玩得高兴吗?”
谈善小腿发酸,歇了口气嗓子干,没来得及回他,先伸手牵住了他空出的一只手。
“有点凉。”谈善双手给他捂了捂,睫毛在灯火余晖下动如蝶翼。
徐流深心头郁气散了,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凉凉:“什么时候有的婚配,本宫怎么不知道。”
谈善:“……”
徐流深往前走,一点没有等他的意思。谈善小跑着追了两步,实在有点累,双手撑着膝盖停下来,手拢作喇叭状:“徐流深!”
“我错了还不行吗!也没错啊,你要我说吗——”
徐流深脚步一顿。
他走在灯火阑珊下,克制住了没转身,唇边笑意却清晰浮现起来。
世间有情人来来往往,头顶圆月千万年如一。
玩是玩够了,回宫的时候路过皇城南侧马道,陆陆续续有朝服规整的官员从宅邸中缓步走出。谈善熬夜混沌的脑子激灵灵一清醒,他猛然想起来徐流深也要上朝。这时候他俩已经策马穿过了长安街马道一半。天色沉沉,早起卖包子的人打着哈欠支开铺面。
谈善:“几点上朝?”
徐流深将他从马上抱下来,冷静:“卯时一刻前。”
谈善眼皮一跳,不可思议地拔高声音:“五点?那你还在这儿站着!来不及了!”
凌晨三点宫门开,百官按官阶大小次序排队,等鸣钟后再依次入内。徐流深当朝世子,万众瞩目,这他妈不站第一谁站第一。他要迟到这不跟上学第一排没来吗?就在老师眼皮子底下。
“那怎么办?”
徐流深一句废话不说:“跑。”
谈善还没反应过来,被拉住手狂奔。
耳边风声呼啸。
头顶是暗沉一片的天,两侧是朱红巍峨庄严宫墙。宫墙下是惊奇睁大眼的朝臣,“殿下千岁”纷纷憋在喉咙里。他们拱手下跪欲行礼,又纷纷呆立原地,顷刻间被甩得只剩一个黑点。
按照现代一个小时古代一个月的时间,即使待几十年也没什么。
谈善抓紧徐流深的手,透过晃动景物看他,天边朝阳第一缕曙光隐现,照耀在他眉眼。他一瞬间被那道光亮穿透心脏。
“你想不想做本宫的世子妃”、“你想要什么本宫都给你”、“本宫等了你很久你没有来”……
——“你想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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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本宫的世子妃。”
徐流深赫然停下脚步,珠玉碰撞在他腰间,发出急切的响声。他握住谈善的手用力,视线一寸一寸从谈善脸上划过,哑声道:
“你说什么?”
谈善松开他的手,笑起来:“殿下,你再不回宫换朝服真要来不及了。”
26
朝服这玩意儿谈善不太会穿。
奢华金线绣出孔雀翎部,烛火晃动下刺绣延伸出五彩颜色。
他偶尔碰到徐流深的腰腹,手指简直在颤抖。探下身去将明黄流苏一根根捋直,脊背线条柔顺,凸起的后脊骨隐没衣裳中,跟着呼吸艰难起伏。
绸缎滑如水。
世子爷倾下身,手顺着他后颈往下,微微施力,几不可闻地抵了下牙。
他在谈善耳边低低:“本宫今日不想上朝。”
谈善额头上沁出一点汗:“真不去啊?”
“很烦。”徐流深凑在他鼻尖,忍不住再近,“总有人跟本宫对着干。”
谈善想了想,说:“和亲?”
徐流深手指贴在他颈侧,脉搏跳动的感觉令他愉悦。他知道今日有一场硬仗要打,十几年,帝心莫测,他依然不能准确揣度徐琮狰心中之意。他赤脚踩在刀尖十八年,脚底鲜血淋漓,忽然在一瞬间浑身轻松。
“本宫若是失败,就去买一座宅子,种一大片绿竹。”
“夏天竹叶晃动,本宫会丹青,可以画来卖。冬日下雪,本宫会捉到兔子,反正也饿不死。”
谈善碰到他冰凉指骨,听见他天马行空道——“也很好。”
“……”
徐流深手掐住谈善下巴抬起来,他手指太凉,谈善轻微哆嗦了一下,仰着脸看他。
世子爷皱眉不说话,意思很明显。
“好好好。”
谈善被掐着脸颊软肉,忍着笑说:“殿下,你上朝之前得吃点东西。”
卯时一刻。
徐琮狰这两年上朝的次数极少,当他出现在龙椅上那一刻,文武百官都嗅到了山雨欲来的味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沉重官帽压得他们喘不过气,叩首时声音不住打颤。
徐流深朝服齐整,丝毫看不出宫门口狂奔的狼狈。金銮殿上血水还没洗干净,没人蠢到这时候触他霉头,他最后一刻站在队伍前列时所有大臣不约而同闭紧了嘴。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礼部侍郎张休之出列:“启禀王上,西戎使者已至皇城,和亲一事恐怕要早做打算。”
他们主张和亲不是没有道理,十几年没打仗,一个公主能解决的事,没必要大动干戈。
进言官员觑着帝王脸色谨慎开了头,见对方并无不悦松了一口气:“……还请王上决断。”
“并肩王以为如何?”
徐琮狰看向鳌冲,语气不明。
鳌冲转动扳指的手一顿:“和亲之事自古有之,西戎使者已至宫中,可见诚心。”
徐琮狰未置一词,缓缓将视线放到徐流深身上:“世子。”
朝堂气氛骤然紧张。
这对父子古怪地对峙,良久,徐流深缓缓掸走了衣袍上灰尘。
“自君父建都幽州以来我朝从无败绩,徐氏血海坟场上立国。一杆战旗癫狂.插.遍九州四海,十年来边境安稳,盖因震慑犹在。”
徐流深语气平平道:“再问一万遍,儿臣的答案也同样。”
父子对视。
徐琮狰忽然大笑出声。
他笑声止,俯身,沉沉道:“十八年,寡人教你的东西——只有这些?”
……
徐流深回到明光殿时已至深夜。
和亲之事僵持,西戎虎视眈眈。工部来要银子造甲胄弓弩,礼部来人请示。官员调动,地方征税,开年科考主审官待定……都要逐一商议。六部官员,野心和能力成正比,要敲打要平衡,要拉拢要规训。总有数不清的事,让人烦不胜烦。
姜王将他留下了一会儿。
徐流深走得很慢,华丽衣袍上象征权势地位的孔雀纹饰从头到脚,缠绕全身。重重乌黑夜色之下,王杨采见他唇色透出冷沉的、冰凉的意味。
王杨采替他掌灯,劝道:“殿下不若服个软。”
徐流深仰首望向层层宫阙之上堆叠的砖瓦,无声而讥诮地笑了一声。
他背影在幽红宫灯照耀下拉长成一道修长模糊的影子,灰蒙蒙,看不大清——王杨采这才惊觉,他或许是长大了。
徐流深忽然问:“本宫的母妃,她是什么样的人。”
深宫中的日子一日重复过一日,旧人死去,新人进来,循环往复。她们各有各的娇艳,各有各的才艺。有的容貌顶尖,有的温柔小意。
姜王并不是沉湎美色的帝王,这些千娇百媚的人得不到宠爱,便枯萎在宫墙中。
得到了帝王宠爱也不见得是好事。
王杨采需得花些功夫才能记起那个女子,但他仍然摇头道:“奴才也记不清了。”
徐流深于是不再问。
他长到如今,只问过两次,一次是对“母亲”这个词有概念的时候,另一次是现在。王杨采听见自己心中的叹息,放低声音道:“王上不希望您如此。”
檐角宫铃撞击作响。
徐琮狰希望王朝未来的主人强大,冷血,薄情,没有软肋。徐流深按照他的要求长到十八岁,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他不问为什么人人都有母妃他没有,不问为什么人人都有朋友他没有,也不问为什么人人可以放纸鸢他不能。
他课业繁重也觉得难以忍受,在漆黑一片的禁闭室中也觉得害怕。他想让人来给他开门,可周遭静得可怕,没有活人的声音;他饿得吃掉一小截桌腿,很多乌鸦在外面盘桓;他第一次杀人时也做噩梦,喷涌而下的血溅满全身,洗也洗不干净。他一直在溺水,永远睡不着,蜷缩在床榻一角睁眼到天明。
小孩不知道。
他渐渐不爱说话,一声不吭承受徐琮狰剖开他筋骨的刀,摊开模糊血肉,露出森森白骨,再用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自愈。
徐流深露出厌倦的表情:“本宫知道该怎么做。”
他和姜王的分歧不在于和亲或是打仗,这场仗一定会打,只是以什么借口。
姜朝缺一个打仗的借口。
他应该让徐韶娩服毒,嫁过去后死在西戎边陲,借公主之死开战,一举北上。
最是无情帝王家。
刺骨寒意从脚底升起,王杨采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讷讷不语,终是道:“殿下与六公主,原也没有什么情分。”
徐流深站定,远处元宁殿淹没浓重夜幕中。他看了看,答非所问:“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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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座姜王宫密不透风,叫他也觉得透不过气了。但从来如此,他很难说清自己为什么在和亲一事上固执,仿佛退让就会失去很宝贵的东西一样。
是了,他和宣敏,真要说也没有什么情分。
王杨采默然,陪着他在黑暗处站了许久。
直到一串凌乱脚步声传来,打破寂静——
“不好了,公主不见了!”
“紫宸殿呢?”
“没有!”
“皇太后那里?”
“没有……”
“还不快滚去找,想惊动王上和世子吗!”
“……”
“大胆!”王杨采拦住一个行色匆匆的小太监,斥道:“看看你面前是什么人,也敢冲撞!”
小太监“扑通”一声跪下,在地上磕头:“世子恕罪,世子恕罪,小的不是故意的……”
“公主如何了,你且说。”王杨采道,“从实道来。”
六公主不见了。
宫中乱了套。
谈善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正在湖边上吹风,他吃得多有点不消化——好吧也不是,就是睡不着。
他脑子里一刻不停在想徐流深到底是怎么死的,鳌冲?看起来不像。有个很悖论的点在于鬼告诉他自己死于太师鳌冲之手,而鳌冲如今成了并肩王。
这对父子对鳌冲的态度也很有意思,徐琮狰给他地位权势是为了安抚当年随他稳固江山的众多将士,但并肩王这样的名号明升暗贬,架空了鳌冲所有实权。自古帝王枕畔不容他人安睡,证明他早对鳌冲有所忌惮。
十一跟着他,暗处可能还有隐卫。
谈善把外衣往草地上一铺,躺在青青草地上。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远处夜幕浓青,与繁星弯月相接的地方生出朦胧的月晕。
“没有,公主不在这儿。”
“那会去哪里?”
“还不快滚去找!”
谈善捞着长衫回头望了一眼,提着灯笼的宫人焦躁地来来回回走动。他眉心抽动了一下,问:“六公主不见了?”
十一心思重重地说:“公主当真可怜。”锦衣玉食十几年,要跑到举目无亲的苦寒之地。
和亲之事一出宫里倒有些流言,说王上铁血手腕。
这深宫里各人有各人立场,公主的母妃心疼女儿,兵行险招,企图令无情帝王回心转意。她掌上明珠的女儿,千辛万苦养到如今,不管如何也要拼死一搏。
嘉统四十二年,年仅十五的宣敏公主殁西戎。帝怒,王世子率兵北上,灭周边十一国。
湖水在月光照耀下泛起涟漪,谈善站了会儿,并不开口。
他从不对古代人行事做任何对与错的断定,他少时读书,很能明白“在其位谋其事”的道理。
姜王是君王,前朝国事冗杂,臣子后妃儿女众多,更新换代还快——他在宫里见到人未必能想到对方是谁,久而久之所有人在他心中都变成工具化的符号:文臣为他出谋献策,武将为他卖力打仗,后妃为他繁衍子嗣……你能指望他有君臣之情和儿女私情?他要做君王,心思就该放到政见大局上。
做九五至尊没有想象中容易,也没有想象中自由。他很害怕徐流深变成姜王那样的人。
谈善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看到一条无形的沟壑,横在他和徐流深之间。
世子不是他一个人的世子,是天下人的世子。
“你又在想什么?”十一看他半天不说话,没忍住问。
谈善:“在想有人告诉我这是一场梦,梦如南柯黄粱,总有醒来的那一日。”
“总归做梦的时间不算长,还来得及。”
他双手拢在宽大袖袍中,发了一会儿呆,对十一说:“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十一点点头,仍然跟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湖上有船,谈善挽起裤脚跳上去,船微微一晃,周边涟漪荡漾开。十一正要跟着跳上船,谈善冲他挥了挥手:“你在岸上等我。”
是湖,禁宫中也出不了事。十一犹豫一会儿,答应了。湖边上生长出深绿的荷叶,月色水溶溶。
谈善捞着浆划了到湖中央,确认岸上举着宫灯的人看不见才掀开了帘子,了然道:“公主。”
徐韶娩露出一双哭红的眼睛,她没穿披风,缩在里头,小小一只抱着膝盖,情绪倒很是平静:“本公主就是心情不好,出来走走。”
谈善坐在甲板上,递给她一方帕子。掏了半天又从袖子里变魔术一样掏出两颗很红很大的枣儿,顿了一会人说:“我也心情不太好。”
徐韶娩望了一会儿他的手,把自己抱得更紧,小声:“多谢你。”
谈善坐得离她很远,想了想,对她说:“你有没有听说过孔雀神,他会保佑你一路顺利。”
“我走了以后会有人难过吗?”徐韶娩仰着巴掌大一张脸,问。
“会的。”
谈善静了一会儿,回答她:“大家都会觉得公主大义。”
“难怪兄长喜欢你。”徐韶娩唇边露出一对括弧,她冲谈善笑了笑,天真道,“他以后应该不会孤单。”
只在私下她才敢称呼徐流深“兄长”,她回忆了一会儿,用说秘密的口吻对谈善说:“我其实也给他准备了生辰礼,但君父并不喜欢我与他走得近。”
“是一把好不容易寻来的琴。”
徐韶娩比划道:“大概这么长。”她嫣然一笑,“到时候等我走了,你告诉兄长,让他去我母妃宫中拿。”
“送我回去吧。”她冲谈善伸手,示意他拉自己一把,想到什么又迅速收回来,嘟囔一句,“算了,我自己起来,万一兄长知道了生气。”
“你送一送我,有点冷了,好不好。”
谈善没说出拒绝的话。
她拍了拍裙角上的灰,从船上下去时湖边全是禁军侍卫,那架势已经近乎要将她押回宫殿。谈善站在船上,被料峭寒意刺激得打了个喷嚏。
御前侍卫周通面无表情道:“送公主回宫,有闪失提头来见。”
谈善跟着慢吞吞走了一路,到栖忧殿时一眼看见徐流深。世子爷猩红披风翻飞,身后跟着一众禁卫军。
“跑去哪儿了。”
徐流深碰到他冰凉手腕,顺着腕骨往上,皱了皱眉。
谈善撞到了什么,回头瞅了一眼。
黑漆木托盘中有一套纯金的酒具,细长的壶口,瓶身上镶嵌着一颗幽青的宝石,华丽,残忍,别样心惊。
谈善呼吸一窒,一寸寸地扭了头。徐流深将披风脱下来,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慢性毒之首鸩花,余下三个月。”
三个月足够徐韶娩到达西戎边陲,那时是春末,寒冬过去,开战毫无后顾之忧。
谈善脚底一晃,艰难地注视徐流深:“殿下,是你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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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流深替他系好披风,右手手腕隐痛。他垂下眼睫,看了谈善一眼,并不解释。他太阳穴跳得厉害,尖锐疼痛一下接着一下,半晌过去才开口:“是。”
——徐韶娩小他三岁,对兄长有天然的崇拜和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