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做了一次全面的、彻底的清扫,把没有价值的陈年旧物尽数抛去,为对她来说更有意义的记忆腾出位置。
最荒唐的是这一切温辞居然早有预感。
不然呢?叶悯微已经把他的一切研究得彻彻底底,巫族血脉对她来说无关紧要,他以命相抵的威胁早就失效。
一旦她以为他已经死了,自然会急不可待地把他忘记。
她脑子里从不存放与研究无关的东西。
或许在很早的时候,他就已经在下意识地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被她遗忘。
不然为什么他总是回昆吾山上看望叶悯微?为什么他总是心怀焦躁,为什么每次听她喊出他的名字时,他都会松一口气。
他知道那些东西,那些术法、灵脉、灵器,那些让叶悯微如同神明一样无所不能,光辉夺目的东西是她的全部,它们对她来说比他重要百倍。
可他呢?
巫恩辞对于叶悯微来说就全无意义吗?
这些回忆全无意义吗?
那是近五十年的时间中,从昆吾山上的一场大雪开始,他们的朝夕相伴,争执与和好。
他被她折腾得要命的痛骂,她为他实现的每一个愿望,他帮她做的每一件灵器,那些她说了他也不懂却还要她说给他听的术法原理,他回来陪她过的每一个新年。
只有他还记得的那些亲吻,亲昵与缱绻。
只有他知道的心动。
这世上他只与一个人分享过他的所有秘密与孤独,只有叶悯微知道巫恩辞。
他这辈子身负血债、极尽曲折、无人可托,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一个人比叶悯微对他更重要。
可是叶悯微永远也不会再知晓。
记忆要两个人都记得才是记忆,只有一个人记得,那就是执念与牢笼。
温辞气得发疯,刹那间他便看清他从没有放下过,他从来都不甘心,什么狗屁释怀,什么狗屁家人。
他从来都喜欢叶悯微!从来没有一天释怀,没有一天甘心!
他为叶悯微永远无法像他喜欢她那样喜欢他而不甘。
他因为他对叶悯微难以控制的、不可戒除的、仿佛唯有死亡可以根治的喜欢而不甘。
他永不甘心。
温辞二话不说与叶悯微在昆吾山上大打出手。叶悯微大概觉得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莫名其妙,下手毫不留情,他们你死我活般打了一场,两败俱伤。
从那之后世上便谣言纷纷,世人说万象之宗杀了梦墟主人。
是啊,没错,万象之宗怎么没有杀了梦墟主人?
叶悯微分明亲手杀了巫恩辞!
后来她魇修失败连自己的遗忘也一并忘记。但是等她重拾那些精心整理过的记忆后,也不会在其中找到他的身影。
叶悯微杀了巫恩辞。
巫恩辞在叶悯微的记忆里永不复生。
第066章出海
温辞仿佛做了一场忆尽半生的死梦。
他慢慢睁开眼睛,叶悯微的面容充满了他的视线。
她的面容数十年来从不曾改变过,柳叶眼与远山眉,偏灰的眼睛和淡而薄的唇,仿佛阳光曝晒的古冰川,任岁月婆娑沧海桑田也千年不化。
叶悯微没有戴视石,俯下身贴近他的面庞,仿佛他们在阜江城重遇时的情景调换角色。那时叶悯微躺在草丛里,满头华丽珠翠,像她又不像她,身旁两棵血肉模糊的橘子树。
她好奇地问他是谁。
这辈子温辞最讨厌的就是她问他,他是谁。
此时在他的眼眸之中,叶悯微身后水汽漫天,他们二人之间也是缠绵而潮湿的水雾,她凝视着他道:“看你现在的眼神,好像很讨厌我的样子。”
“你现在……才知道?”温辞不甚清醒地低声道。
叶悯微眨眨眼睛,她将一把藤条举到温辞眼前,说道:“那你还愿意帮我做个鸟笼吗?”
她就像数十年前,拿着灵脉图问他是否能帮她做出灵器时那样。
温辞凝视她片刻,目光由朦胧渐渐清醒,他发觉自己脑后柔软而温暖,竟枕着叶悯微的双腿,所以她才会这样弯下腰来看他。
温辞立刻坐起身来,叶悯微便扶起腿上下敲打,仿佛是被他枕了太久,双腿已经麻木。
温辞瞧着叶悯微的动作,他问道:“你为什么把我放在你腿上?”
“你靠着我的背太久,我有点累。”
“那你把我放在石头上不就行了?”
“石头上太冷,你之前流了很多血,身体摸着本来就很冷。我很暖和,你挨着我更好。”叶悯微说得很自然,并非在邀功。
温辞抿着唇看着她,目光转向叶悯微手里的藤条,然后再低眸看去。
只见岩石上正躺着一只被布条子捆着的,极力挣扎的倒霉嘲雀。那灰不溜秋像乌鸦又像燕子的家伙满怀愤懑,小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也不知道是怎么栽在叶悯微手上的。
温辞沉默无声地望着嘲雀,不知为何,叶悯微竟从他神情里看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悲悯之情。
然后他长长地叹息一声,仿佛要叹尽平生不顺意似的,向叶悯微伸出手来,不咸不淡道:“不是普通的鸟笼吧?灵脉图呢?”
叶悯微在岩石上圈出一大片范围,欣然道:“这里。”
温辞瞥她一眼,便俯下身去仔细看着她画的灵脉图。
“你这条脉络上有三个灵仓,两个灵冲,灵力过此回转太强,藤条受不了。”
温辞把藤条扔给叶悯微,说道:“换个材料。”
“乾坤袋里没别的材料了。”
“那你改灵脉设计,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回路数量可以增加,但是灵仓与灵冲一条路线上只能各一个。”温辞指着她画的图。
“这样会很复杂……”
“你改你的,把彼此独立的部分圈出来。”
温辞谈话间与叶悯微的头逐渐挨近。叶悯微在那图案里写写画画,她每次圈出一部分,温辞上下扫几眼之后就拿起雕刀,也不需她多解释,就在藤条上一笔笔刻下灵脉回路。
这潮湿而嘈杂的瀑布上,他们两人一个画图一个做灵器,仿佛一旦涉及灵器,这两个人之间就会生出一种不可打扰的默契。
温辞手腕动作间,一根根藤条便被刻好灵脉,十指轮转交替,一只藤条鸟笼就从他的手下快速成型。
他一转头就看见叶悯微望着他双手的亮晶晶的眼神。
温辞动作一顿,将那鸟笼丢给叶悯微,说道:“你在上面做的灵脉设计,在这里恐怕也不会生效。”
“总要试试看。”
叶悯微将苍晶嵌进鸟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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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把那只可怜见的嘲雀关进鸟笼。她上上下下端详鸟笼一遍,叹息一声:“确实不行。”
温辞胳膊搭在膝盖上,淡淡地看着叶悯微。
他们从前在昆吾山上也是如此,手里失败的灵器没有千件也有百件。叶悯微虽然是个天才,却也不是做什么事都能一下子成功的。
温辞正想着,突然愣了愣。
他脑海里的呼喊声怎么消失了?
难不成是老头子喊累了?还是他快死了回光返照?哪种情形都着实反常。
温辞心生不祥之感,正在此刻谎崖上骤然狂风大作水波翻涌,他与叶悯微望去,只见嘲雀们四散躲避,竟有一场大风暴迅疾而至。
意念之水被风暴扬起一丈高,如惨白巨兽猛扑而下,水声震彻天地,仿佛崖上所有水流都向上卷入空中。岩石在巨浪中避无可避,温辞只来得及抓过叶悯微将她抱紧,转瞬间就被风暴吞入其中。
他们如汪洋中的小舟,随风暴急速旋转左冲右撞,温辞低头勉力护住叶悯微,叶悯微在他的怀里……用力抱住刚刚他做的鸟笼子。
视线极其模糊而晕眩,完全喘不上气来,令温辞想起年少时觉得好玩,要在雷雨天穿入云层的感觉,那时的感觉和现在如出一辙。
这濒临死亡的感觉。
温辞紧紧抱住叶悯微单薄的肩膀,她的心脏在他的怀里激烈跳动,几乎要从她的胸膛跳进他的胸膛里。
她是在害怕?叶悯微竟然也会惧怕死亡吗?
这念头一闪而过,温辞只觉得被一股疾风甩出去,他抱着叶悯微脱出风暴在地上翻滚,撞到某物才得以停下,温辞以后背抵着那硬物,不住地咳嗽。
狂风骤雨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身下的地面柔软,四周十分安静,炭火烧得房间干燥,隐隐约约还能听见远处往来的交谈的人声。
温辞慢慢抬起头来,举目所见竟然是一间寻常的房间,桌椅板凳一应俱全,他们身下柔软之物是一条深红色的地毯。
叶悯微从温辞怀里探出头来,她抱着鸟笼疑惑道:“这里是哪儿?我们回现世了?”
“可算等到二位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叶悯微与温辞转头看去。
只见挡住他们翻滚的正是一张木床,而床榻之上盘腿坐着一位老熟人,正是浑身缠满白布条子枯树枝一般的苍术。
苍术仿佛那守株待兔的农夫,老神在在地举起药碗摇晃两下,说道:“我算到二位会在此地此时回来,在此处恭候已久。”
温辞与叶悯微一言不发地看了苍术片刻,似乎在判断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然后温辞转回头来,伸手摸了摸四周的桌椅地面,若有所思地对叶悯微说道:“我们就这么回来了?谎崖上不可能凭空起风暴……是心想事成之地的老头子送我们回来的。”
他目光微冷:“那个老头子到底在想什么?”
那位老人掌管思绪,他此前逃避老头子的搜寻,正是利用了众生识海的漏洞。
众生识海是意识集合之处,意识便是事实,只要大多数人的意识里“梦墟主人”已经死了,那么“梦墟主人”就仿佛是真的死去,老头子便很难抓到“温辞”的思绪。
如今名满天下的梦墟主人死而复生,他的思绪被识海老人抓到,那老头子怎么会轻易放手,不再折磨他呢?
“他应该是感觉到了我们。我们当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听到了什么,为什么突然决定送我们出来?他怎么会就这样放过我?”
温辞越说神情越凝重。
他才不相信会有什么天上掉馅儿饼的事情。就算是天上掉了馅儿饼,以他一直以来倒霉透顶的运气,也该是个一口毙命的毒馅儿饼。
叶悯微思索片刻,说道:“或许是他相信你终究会回心想事成之地呢?”
“他相信我?我都不相信我自己,他怎么能相信我?”
叶悯微与温辞之间伸出一双手,晃着白布条子清脆地拍了一声。
“好了好了二位,不是我想打扰二位谈心,只是时间实在紧迫。您二位的徒弟已经被抓回扶光宗了,扶光宗传出消息,说策玉师君不日便要出关。”
方才被无视的苍术俯下身来,向这两人解释:“二位再耽误片刻,怕是连谢小姐的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了。”
历经了一番生死磨难的叶悯微与温辞这才想起来他们的倒霉徒弟。
谢玉珠再一次错过了她最为热衷的两位师父的旧事八卦,横竖都是受困,要是她早知道估计也得抓住舞狮尾巴一起去众生识海瞧瞧。
此处是淇州官道附近的一座客栈,苍术算准这间房间来此,也是刚刚住下没多久。
他起身下床把旁边的椅子搬过来,道:“咱们从长计议,二位尊上坐凳子,别在地上坐着了。呦,这是哪儿来的鸟儿,长得挺好看啊!”
苍术话音刚落,便听见两声嘹亮的鸟鸣:“假的!假的!”
叶悯微举起她从谎崖带回来的藤条鸟笼,它历经风暴倒是毫无损伤,此时透过视石便能看见鸟笼上的灵力涌动。
在现世中鸟笼上的所有灵脉均生效运转,而那嘲雀正生龙活虎,扑腾着翅膀,在笼子里打转。
苍术沉默一瞬,捧着鸟笼诚挚道:“这鸟儿长得确实不好看,是个丑东西。”
嘲雀沉默地在笼子里跺着脚跳来跳去,仿佛憋了一肚子气。
“嘲雀能分辨谎言与真话,不可以把它从笼子里放出来,它不属于这个世界,离开鸟笼就会消失。”
叶悯微边说边把嘲雀放在了桌子上。
苍术鼓掌道:“两位消失七天,不仅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还带回来一只奇鸟儿,真是可喜可贺!”
叶悯微与温辞在谎崖这混沌之地大概待了两三日的时间,而外面这世界已经过去七日。
谢玉珠自除夕夜被扶光宗人抓走后便音讯全无,扶光宗赶着大年三十抓谢玉珠回去,自然要的不是谢玉珠而是策玉师君。
魇兽与谢玉珠集齐,只等谢玉珠愿意便可变回策玉师君。
苍术坐在桌边,好整以暇道:“世间之事错综复杂,千变万化,便是最厉害的占者也不能掌握所有变数。所以占者之间的斗争就仿佛小孩子打架,你钻我的空子我钻你的空子。”
“策因钻我的空子带走了谢小姐,我便钻他的空子来找你们。只要我先他一步算出你们的行踪,策因便找不到你们了。”
苍术指向自己,说道:“因为我在卦象落定之时便注定来到你们身边,在下命数奇诡,与我同行之人将隐匿于世人的占卜之中。”
“那天阿喜把我带离你们太远,策因便发现了谢小姐。不过早在我们于嘉州分别之时,策因就应该算到谢小姐的行踪,也知道谢小姐会与她的魇兽相遇,所以才一直放任她在外。”
苍术望向叶悯微与温辞,微微一笑道:“前情大约如此,那么之后,两位打算去扶光宗将谢小姐救回来吗?”
这话问得实在多余。
温辞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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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问道:“怎么,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苍术果然泼起了冷水:“扶光宗是策因的地盘,他占着地利,二位一旦进去便如肚子里生了策因的蛔虫,每一步行动都会被他所预知。饶是二位有通天的本事,也举步维艰啊。”
“而且,还有最为重要的事情,在下这些时日细细算了一卦。”苍术摇头叹息道。
“谢玉珠终将消失,策玉必定归来。这是命中注定不可更改。”
房间内的火盆发出火星炸裂之声,苍术悠悠道:“若此行必败,二位还要去救谢小姐吗?”
第067章入岛
这一路以来叶悯微与温辞已经领教过苍术的本领,苍术向来算无不中,从他嘴里说出的预言几乎就是定局。
然而一路以来苍术也领教了温辞与叶悯微的脾气,这两个人极少向他问卦,视命运如无物,向来不计后果尽兴而为。
温辞果然嗤笑一声,说道:“我管你算出来的是好是坏是生是死,他们把我徒弟抓走还想要我的命,我既然活着回来了,就没有把我徒弟丢下不管的道理。”
叶悯微在鸟笼子边撑着下巴道:“真是十分有趣,你的命理术当真玄妙,待我将苍晶与灵器之事研究透彻之后,可以向你讨教研究。”
温辞眯着眼睛看向叶悯微,皮笑肉不笑道:“好,很好,那你就留下来与苍术先生好好研究命理术吧,我自己去扶光宗。”
说罢温辞就从凳子上起身,叶悯微立刻扯住他的袖子,她仰头看温辞道:“你怎么动不动就要跟我分道扬镳呢?”
温辞嗤笑一声,没好气儿地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也要去扶光宗的。”
“你不是从不做徒劳无功的事情么,若玉珠注定会变回策玉,你还去扶光宗干什么?”
“玉珠说过她不想做策玉,我不去救她,她会伤心的。我是玉珠的师父,我不想让她伤心,就像不想让你伤心一样。”
温辞眸光微动,眼里的愤怒褪去,浮上一丝惊诧与迷惘。
叶悯微一双澄澈干净的,如同浅淡墨迹的眼眸望着他,自然道:“我还是能做到我想做到的任何事,我依然是无所不能的叶悯微,所以温辞,我会做到的。”
“我会把玉珠救出来。总有一天我会知道你为何受到伤害,我可以将你弥补至完好,我会再说出喜欢你,让你无可置疑。”
被牵住的袖子里的手猝然握紧,叶悯微依然抓着那袖子不放,双目眨也不眨,袒露最深处的锐利而明亮的光芒。
她一直认为温辞的容貌美至锋利如匕首,却没有看过自己的眼睛,她眼睛里分明有更加锐利的光芒。以至于眼眸里映着的温辞,仿佛都要瓦解在这种光芒中。
温辞凝视叶悯微半晌,抿抿唇移开目光,然后——缓缓转向旁边的苍术。
这不合时宜坐在他们旁边的家伙,此时此刻正笑得一脸狡黠,只恨没有一碟瓜子磕。
苍术与温辞对视一瞬,立刻正色挥手拍拍自己的耳朵,煞有介事地说道:“你们刚刚在说什么?在下是个聋子,什么都听不见。方才阳光太刺眼,旁边儿的铜镜反光险些刺瞎在下的眼睛,在下就没读出来几句。”
顿了顿,苍术再次伸出手在他们二人之间一拍,将这旖旎又莫名伤感的氛围一巴掌拍碎。
“好嘞二位,我这预言说了也白说,正如在下所料。我方才说时间紧迫,其实谢小姐那边还是一般紧迫,在下这里却是十分紧迫。实不相瞒,扶光宗的弟子们正奔着在下来呢。”
“自从七天前二位消失、谢小姐被抓之后,他们就一直在追寻在下,估计是策因也想见见我这个搅混水的家伙。在下一路躲躲藏藏,刚刚到达这里。他们再有一盏茶的时间就该推门而入了,二位快点准备准备。”
苍术微笑地指向自己:“借在下的光,一起去扶光宗吧。”
苍术的卜算果然分毫不差,一盏茶的时间刚过,这房间的门便轰然大开。
七名扶光宗修士纷纷涌入房内,白色道袍如浪花翻涌。而这间上好的厢房里只站着浑身缠满布条枯瘦的苍术,苍术手里还提溜着个平平无奇的鸟笼。
苍术优雅从容地向这些扶光宗修士们行礼,笑道:“各位的来意在下已经知晓,在下仰慕策因道长已久,愿随各位前往扶光宗。只是还有一个问题,想要请问各位。”
到底是出身大宗门,扶光宗修士们都还算客气,领头的那个年长修士上前一步,向苍术行礼,说道:“先生请讲。”
“各位,带够钱了吧?”
苍术这问题一出,扶光宗的修士们纷纷面露惊诧之色。
只见苍术掰着手指头说道:“在下房钱还没结,除此之外在下还从客栈掌柜的那里要了三棵老人参,两棵灵芝。在下明白各位想请在下去扶光宗做客,可这钱要是不结,恐怕掌柜的不放人走啊。”
“堂堂扶光宗,总不至于赖一家小客栈的账吧?”
扶光宗道长们的脸色一阵青白。
没过多久客栈老板摇着算盘来了,一点儿也没看在仙门的面子上让价,噼里啪啦一算给出个一百五十七两有零有整的价钱。仙人们向来不食人间烟火,七个人凑来凑去只凑出来一百五十两银子。
“先生,不如把你养的鸟儿押下来抵债如何?”有个年轻弟子看向苍术手里的鸟笼。
苍术立刻提高了鸟笼:“不行不行,这三只鸟儿可是在下的心头宝贝,半条性命!谁要是让在下与它们分离,在下咒他倒霉十年!”
那年轻弟子听说这人是策因道长也忌惮的占者,赶紧把指着鸟笼的手收了回去。
只见这是个藤条编的鸟笼,成色还很新,笼内有三只鸟,一只蓝色虎皮鹦鹉,一只玄凤鸟,还有一只乌漆麻黑的小鸟。
那年轻弟子大概是从没见过这种黑鸟,好奇道:“先生,请问这鸟是什么品种?”
“乌鸦。”
那乌漆麻黑的小鸟在笼子里上下扑腾,喊道:“假的!假的!”
旁边两只鸟一左一右飞起围着那黑鸟扇翅膀,仿佛要把它按在地上。
苍术面不改色道:“哦,是乌鸦与鹦鹉的杂交种。”
“假的!假的!”
“教他好些话,到现在也只会一句说假的,完全比不上旁边那两只。”
苍术抱住鸟笼,仿佛抱着自己不成器的孩子。他悠然走到这几位道长之间,说道:“差钱吗?我算得正正好好,不应该啊。”
手指轮转之间,他指着左边一个高瘦年轻修士道:“他袖子里还藏着三两银子。”
他又一指右边方脸修士道:“他腰里还有二两。”
“这位乾坤袋里藏了一吊铜钱正好是二两银子。”
苍术一拍手,道:“好了,齐活儿了!”
被他点名的几个修士瞬间脸色通红,被旁边的同伴们注目,三人涨红了脸连连解释不是不愿意拿,是忘记了身上还有钱。
他们最终离开客栈去往扶光宗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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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位扶光宗道长的兜儿都被掏得比脸还干净。
在笼子里的玄凤鸟冲虎皮鹦鹉叫了两声,只有做鸟儿的能听懂他的话。
——苍术的演技比你好多了。
与此同时,在扶光宗赫赫有名的天镜阵之中,十八名修士围着一座三层楼阁盘腿打坐,闭目修行。这座碧霄阁画栋飞瓮,辉煌威严,上塑一个金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从楼阁二层的窗户里望去,里面正端坐着一位身着扶光宗白金相间的道袍的年轻姑娘,长得娇俏可爱却愁眉苦脸。
隔着宽阔的大堂,她对面坐着一个长发黑白交织垂及地面,样貌清俊气质疏离的男人。
那模样看起来三十岁上下的男人说道:“师姐。”
年轻姑娘一哆嗦。
这年轻姑娘正是谢玉珠,只见她苦着脸摆手道:“策因道长别……别这么喊我,我这……我不习惯。”
“但尊上就是我的师姐,是策玉师君,是这扶光宗的宗主,全宗上下几百人,已经等候您多年。”
策因如一座千年不化的雪山端坐于她身前。
谢玉珠放下胳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被抓回扶光宗已经过去了七天,从第一天起她就被关在这间碧霄阁里,周围无数灵力高强的道长们守着。大家对她倒都是毕恭毕敬客客气气,就是每次听这些活了几十上百年的道长喊她尊上,她就一个激灵。
她平日里听人称呼“尊上”都是称呼她两位师父,这称呼砸在她头上砸得她直不起腰来。
“那个……劳烦尊上这段日子一一跟我细数策玉师君的过往,不过我自小听着策玉师君的盛名,这些故事我早就烂熟于心,一直对策玉师君仰慕有加。”
谢玉珠委婉地暗示不想再听他们念叨了。
策因淡淡问道:“那您为何还不愿变回策玉师君?”
谢玉珠又叹息一声,她低下头思索片刻,清清嗓子道:“策因道长啊,您说策玉师君笃志好学,夙夜苦修,不到三十便道法大成。又说她勇武无双,提着却月刀平息仙门纷乱。她有胆有识,孤身潜入天裂寻得上古术谱、开宗立派,筚路蓝缕披荆斩棘,终将扶光宗发扬光大,成为仙门三大宗之一。这实在是没有人能完成的英雄壮举,样样都可歌可泣。”
谢玉珠指着自己,皱着眉道:“可是您看,我跟那些词儿挨得上边吗?半点儿也挨不上啊……我这人好吃懒**耍机灵,做事儿少费力气做得不错就行了,什么苦心孤诣夙夜修行,我也不是那种人啊!”
“等你变回师姐,就能成为这样的人了。”策因说道。
“策玉师君虽超凡卓绝,可也不是每个人都想成为策玉师君啊!”
“那你又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我想成为我二师父那样的人,游遍九州看遍节日庆典,我还想成为我大师父那样的人,钟爱一事极深研几。”
谢玉珠这话一出,只觉得对面的雪山冻得更严实了,寒气凛冽直逼她面门。
谢玉珠咬咬牙,哀求道:“策因道长,我两位师父被你弄到哪里去了?你把他们放回来好不好?”
策因安静地看着谢玉珠,这种古水无波的眼睛让谢玉珠尤为悚然。她宁愿瞧见满含算计的眼神,便如她家那些管事,或者卫渊那样,也不愿瞧见这冰冷无波的眼神。
“师姐,你我的师父是紫清真人。”
策因慢慢说道:“不要随便记错师父。”
谢玉珠抿紧唇,目露愤懑之色。
而另一边,苍术已经拎着他的鸟笼子走进了扶光宗。
扶光宗位于宁州灵台湖心的岛屿之上,离阜江城也不远,一宗占据一整座大岛,湖面水光耀眼,而岛屿中心的金光竟比波光还要耀眼。
苍术跟着扶光宗弟子们从空中落下,一落地便手搭凉棚感叹道:“哎呀,天镜阵竟然开了,看来贵宗是下定决心一定要迎回策玉师君啊。”
他笼子里的小鸟们扑腾着,仿佛想飞去那里一探究竟。
苍术提着笼子,跟随那些修士往宗门里走,边走边说:“这天镜阵是扶光宗的至高阵法之一,需由十八名修为有成的道长支撑。若有外人踏入阵法,方圆三里之地内便会竖起迷宫高墙,将其困入其中。这高墙多是镜影术的镜墙,入阵之人便会与无数被复制出的自己搏斗。破阵人越强,影人便越强,纠缠其中不得而入。”
苍术身边的修士小声交谈,刚刚被掏了三两银子的那个道:“他怎么对我们宗门的事儿知道得这么清楚?”
另一个人愤愤不平道:“他都把我们每一个铜板都算清楚了,还能有什么不清楚的。”
苍术笑眼眯眯,仿佛这话是夸他似的说着承让承让。
策玉师君闭关的这些年,策因道长一力挑起了扶光宗的大局,因而琐事缠身十分繁忙。苍术便先将被安排到宗门的客房里看管起来,待策因那边事了再去面见策因。
苍术见扶光宗的弟子们关上房门离去,便把提了一路的鸟笼放在桌上,打开笼门。
虎皮鹦鹉和玄凤鸟挨个从笼子里跳了出来,那黑不溜秋的嘲雀也蹦蹦跳跳,想跟着它们一起飞出来,结果被玄凤鸟一脚踹了回去。
苍术悠然关上鸟笼。那两只鸟一落地便脱胎换骨似的长大化为人形,正是叶悯微与温辞。
叶悯微落地便挥挥手腕,整个房间被障眼法所笼罩,将房间内外的声音隔绝。
苍术笑道:“眼下的情形二位也看到了,扶光宗也是早有准备,带走谢小姐并非易事啊。”
第068章春日
这三人在桌边坐定,温辞五指在桌子上敲了一轮,皱眉道:“天镜阵是由镜影术而成的迷宫,有镜影术在,我便不能用魇术。”
叶悯微自然道:“我们不是从众生识海边缘回来了吗?如此,再去一次应该也能回来。”
“……”
温辞立眉竖眼,抬起手指着叶悯微说道:“要去你去,我死也不去。”
“我们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能回来,那老头子不是个做赔本儿买卖的家伙,他送我们回来一定是另有所图,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暗雷就会跳出来要我们的命。叶悯微,你上点儿心。”
叶悯微偏过头,从善如流道:“那我把从秦嘉泽那里得到的七件灵器给你,你来用术法。”
“唉,两位可要想清楚,你们一进天镜阵之中,免不了被镜影术复制,就连你们手上的灵器也会被复制。你们厉害,那复制出的影人和你们一样厉害,还不止一个。双拳难敌四腿,二位怕是会大大吃亏啊。”苍术揣着手端坐在他们二人中间,连连摇头。
叶悯微思索片刻,她转头看向苍术问道:“镜影术复制的规则是什么?”
“这规则嘛,是人和有灵力之物均会被复制。”
“复制的是当下状态的事物吧?”
苍术挑挑眉:“您是指?”
“当下的人或者物品不具备的能力,复制出的影物也不能具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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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
叶悯微看向温辞,说道:“如此说来,灵器尚未发动时,其中没有灵力运转便不会被复制。灵器只有发动时才会被复制。”
“幸而我们都毫无灵力,所依仗的只有灵器。如此我们进入阵中时,我不用万象森罗,我们依次发动灵器,影人出现有时间差,我们每隔一段时间就换用灵器,用新的术法去压制之前的术法。”
温辞将桌布穗子打出花结来,他说道:“可真打起来恐怕会非常混乱,换用灵器的时间节点很难把控。而且天镜阵受阵心的修士操控,瞬息万变,有策因时时卜算我们,他们一定会极力阻挡我们的道路。”
若是叶悯微还有从前那个绝顶聪明的脑子,温辞相信她能边闯阵边演算,把所有精微的时机与走势掌握在手中,甚至快过策因的卜算。
然而如今这对她来说大约太过勉强了。
“你现在能算得过策因么?”
叶悯微略一思索,遗憾道:“比较困难。”
苍术摆摆手,笑道:“这倒没关系。在下勉勉强强,该是能算过策因的。那就由在下,来为二位指路吧。”
此刻天镜阵中心的谢玉珠正软软地趴在碧霄阁窗户边,呆呆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她如今的心愿唯有一条,便是一趴不起,把什么策玉师君与扶光宗都抛在脑后。
有交谈声隐隐约约钻进她的耳朵里,是碧霄阁外守阵的道长们在交谈。
“没想到宗主居然与叶悯微混到一起,还拜那贼人为师了。”
“嘘,宗主失却记忆,心性单纯识人不清,等宗主恢复自然便好。”
“策因师伯劝了这么些天,宗主还是不愿恢复呢。”
“你们没听说过谢家六小姐是多么嚣张跋扈之人么?她如今这样也算是正常。”
“真没想到宗主居然变成这样子……”
谢玉珠听着他们的闲言碎语,趴在窗框上,阴阳怪气道:“哼,谢玉珠可真是英明神武的策玉师君最大的污点啊。”
恰在此时传来上楼的脚步声,谢玉珠心想大概是策因或者哪位道长又来劝她了吧。这些日子天天如此,她都听累了他们还没说累呢?
她懒懒地转过头去,双目却骤然睁圆,她一下子坐直,惊喜道:“爹!”
那双鬓斑白却精神矍铄的中年男人一身黑色裘衣,站在楼梯边凝视着她。
隔着宽阔的屋子,江东首富谢昭与谢玉珠相对而坐,如同隔着条银河似的。
谢昭对子女向来宽和,从不摆什么严父的架子,是以谢玉珠自小与父亲关系亲厚,以至于嘻笑打闹无法无天。
而此刻谢玉珠却双手紧紧握成拳,跪坐在锦垫之上,眼里的惊喜已经褪去变为忐忑。
她不知道面前坐着的这个人,是疼爱她的爹爹,还是策玉师君的爱徒。
谢昭细细地将谢玉珠打量一番,叹息一声道:“九个月不见,你瘦了。”
谢玉珠眸光一颤,委屈突然涌上心头。
她说道:“爹,我不想变回策玉师君,我不能一直做谢玉珠吗?”
她的父亲沉默许久,偏过头去望向阁内悬挂的那面太阳纹的大旗,说道:“玉珠,爹曾同你说过,我原本志在修道并不想继承家业,可为什么我要回去谢家?”
“因为……爷爷重病难支,谢家枝叶凋零。”谢玉珠低声回答。
“是啊,这世上又有谁能随心所欲呢?每个人有要尽之责,玉珠,爹知道你畏惧策玉师君身上的重任,也不想被扶光宗所束缚。你只想要自由自在,尽情玩乐,我孩子时也是如此。但是玉珠,没有人能一直做个孩子啊。”
“扶光宗上下百余人在等待着策玉师君归来,太清坛会今年就该轮到扶光宗主持,天下人也在等着策玉师君归来。你也知道如今的仙门里,策玉师君最为德高望重。她的一言一行对于众仙门分量极大,若她能早点归来,灵器之乱也不至于发展成今日的局面。”
“玉珠,你想要一直做谢玉珠,你可想过你为何能做谢玉珠?那是因为谢家为你提供了庇护,所以你才能锦衣玉食万分娇宠地长大,你才能在外一掷千金,受人拥戴。可若你生于贫寒之家,若你因灵器灾乱而流离失所,你还能够随心所欲吗?我为谢家承担起了责任,才有你的这十七年。”
“玉珠,你该长大了,轮到你承担责任的时候了。”
谢昭的语气平缓而无奈,谢玉珠听着听着就咬紧下唇,她双膝上的手紧握成拳,眨眼之间,衣服上竟渐渐落下深色的水印。
“……我知道,你说的道理我都知道。”
但是她不想听她爹说这些。
策因说什么都没关系,他当然在乎策玉师君不在乎她,可是她爹不一样。
谢玉珠抬起头,双目通红:“爹,可我是玉珠啊,我是你的女儿啊。策玉师君她自然重要,那我呢?谢玉珠只是策玉师君光辉人生里急待抹去的污点吗?”
“自然不是……”
谢玉珠高声打断他:“怎么不是!你们还要骗我吗!骗我是你们的掌上明珠?等我恢复成策玉师君,你们分明会立刻抹去谢玉珠的所有痕迹!”
“谢家六小姐会突然亡故!你们把我两位师父弄走了,以后这世上就没人知道谢玉珠了!就连我变成的策玉师君也会嫌弃现在的我,也会想办法掩埋我!这不可怕吗?”
“你们都说她是我、我也是她,可我根本不想过她的人生,她也会以我为耻,我们怎么会是同一个人!”
“爹,你们是要我杀了我啊!你怎么能劝我杀了自己呢!!”
谢玉珠伏在地上嚎啕大哭,肩膀耸动哭声哀切。
她的哭声回荡在碧霄阁之内,她的父亲,或者是她曾经的徒弟,便沉默着没能再说出一句话。
另一边苍术所在的房间之中,温辞已经做好了传音术的耳坠。苍术啧啧称赞着温辞的一双巧手,连镶嵌工艺都如此精湛,耳坠都可以拿去卖钱了。
温辞只嫌苍术聒噪,他将用以连接传音术的药丸塞进苍术嘴里,说道:“三个时辰的效用,过了时辰要再吃一颗。”
苍术笑眯眯道:“够用,够用。”
温辞本就有耳孔,他将这翠绿耳坠穿进自己耳际,便伸手摸上叶悯微的耳朵。
她的耳垂小巧圆润,没有一点伤口。那耳坠的长针就悬在了她的耳垂上。
叶悯微正偏头对苍术说话:“你若是要与我们交谈,须先喊我们的名字,传音术才会生效。”
言罢,叶悯微很轻地嘶了一声,温辞手上的耳坠长针终于戳破她的耳朵,那碧绿的耳坠挂在了她耳边。
温辞还捏着她的耳朵,以拇指抹去她耳上细细的血迹,叶悯微抬眼定定地看着他,睫毛颤动。
温辞问道:“怎么了?”
“你的手指太凉。”
“那下次自己穿耳孔。”
“但是你下手很轻。”
“所以呢?”
“所以我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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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喜欢。”叶悯微说道。
温辞怔了怔,他眯起眼睛说:“叶悯微,你说过……”
“我没说喜欢你啊,只是说喜欢你的手。”
叶悯微的神情一派坦然,温辞莫名觉得自己被耍了。
苍术在旁边瞧瞧这个再看看那个,拍掌道:“二位,这里还有个人呢。”
“我看策因一会儿便要喊我去见面,正好我也有事找他。不过咱们一旦分开,策因就能察觉到你们的行动。”
苍术边说边挥手将六枚铜板扔到桌上,那六枚铜板一落便在梨木桌上来回交错,旋转不止。
“用这个应该能勉强拖策因一会儿。”
叶悯微指着铜板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二位最初见面时给在下的铜板。它们携有二位的气机,可扰乱他人对于二位的占卜。所以以后要再有算命的问你们要铜板,二位长个心眼儿,可别随便给。”
苍术解释一番,便从凳子上站起来,冲他们张开双臂,像是个缠满白布的十字竿子:“出发之前,咱们拥抱一下振奋士气吧!”
温辞与叶悯微面面相觑,温辞说道:“怎么着,我们此去是要死在天镜阵里了,所以你要跟我们告个别?”
“唉,说什么晦气话呢!”
苍术不由分说,把温辞扯过来狠狠地抱住,再松开他将叶悯微拉过来也狠狠地抱紧。要不是看他细胳膊细腿怕弄折了他,温辞定要把他从叶悯微身上扒下来扔出去。
苍术刚刚放开叶悯微,门外便传来脚步声。扶光宗弟子推开门时,房间内转瞬之间又变成了三鸟一人,那弟子果然行礼请苍术前去与策因相谈。
苍术将鸟笼和铜板留在桌子上,揣着袖子迈步往门外走,走进初春的暖阳里。
他抬头看着太阳,眯着眼睛语气轻快道:“哎呀,今年的春天来得真早,这个时节日头就这么暖了,真好,真好啊。”
房门又被关上,他们的身影在窗上渐渐模糊消失。
那虎皮鹦鹉转头对玄凤鸟说道:“苍术身上真冷啊。”
苍术总是非常怕冷,到哪里都要烧起足足的炭火来取暖。可即便取暖了,苍术身上也没有一丝暖意。
他仿佛一冬落尽树叶的枝干,好不容易等到春日,抖擞身体时才发觉自己已经枯萎,再不会长出新叶。
仿佛四季轮转唯独错过了他。
苍术身上有一个无法到来的春天。
不远处的碧霄阁里,谢昭已经离去,而谢玉珠趴在地上独自哭泣。
苍术跟着扶光宗弟子穿越重重回廊,走上高耸的观星阁。
房间内的叶悯微与温辞重新站在地面上。
铜钱旋转之间,已经开始摇摆不定。
第069章闯阵
观星阁的门向苍术打开时,苍术仿佛在白昼中看见了黑夜。
整座阁子四壁一片漆黑,阁顶高远融于黑暗之中,仿佛无边无际,却有璀璨星河萦绕其中,从阁地一直到阁顶,如同无数萤火。
苍术迈步走进观星阁内,房门在身后关上时,春日暖阳消失,他仿佛坠入银河。
策因站在银河之中,黑白交织的头发披落在身后,犹如黑墨白纸,回头看向苍术。
在策因面前有一座巨大的浑天仪,便如万象森罗发动时一般,寂静不动地悬在星河中,正轻微地发出嗡嗡声响。
策因皱起眉头,他的目光缓缓在苍术身上扫视一遍,冷然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苍术那只露在外面的眼睛弯起来,在星辰中如萤火栖息的枯枝,他慢慢走到策因身边,望向头顶的星河。
“许久未曾观星,着实让人怀念啊。瞧这些星辰,遵循轨迹运转,亘古不变,无论昼夜。与之相比人实在是朝生夕死,渺小如尘。”苍术悠悠感叹道。
有星辰漂流过他们之间,策因也转眸看过去,他淡淡道:“既知命不可忽,天不可违,渺小之人,便不该插手星辰的轨辙。”
“尊上这是在说在下了?”
“你用布条遮掩的是什么?”
苍术与策因对视,一人目光冷冽,一人盈盈带笑。
苍术偏过头笑道:“尊上想看吗?这可不好看啊。”
他毫不忌讳,抓住自己手臂上的白布条,一圈圈慢悠悠地松开,边扯边说道:“尊上又敢说自己没有插手命运吗?”
“我只是推动命运按照它的轨迹运行。”
苍术了然道:“谢小姐将消失,策玉师君将归来。”
“还有万象之宗。”
“万象之宗?”
“你应该也算过万象之宗的结局。”
顿了顿,策因平淡地吐出一句预言:“万象之宗,终将困于深渊。”
一声轻笑从身边面目模糊的怪人口中传出,策因转过头来看向苍术,眼眸微微睁大。
星辰闪烁间,苍术的皮肤随着布条的落下而寸寸显现。因常年不见天日而病态苍白,上面却爬满暗红的伤疤,如同爬满红叶藤的白墙。
从他的手背直到衣袖深处,再从他的脖子直到额头,伤疤密集而规律,每道长约六寸,如同被利刃划开,纤细、狭长,伤疤两侧各有一排怪异细小的朱红色符文。
最明显的一道疤直接穿过苍术的左眼,他睁开左眼之时,竟连眼球上都印有伤痕。
那只印着伤痕与符文的诡异眼睛缓缓抬起,同另一只完好的眼睛一起注视着策因。
对方的惊诧似乎让苍术觉得有趣,他没什么血色的唇慢慢弯起。
策因古水无波的眼睛终于开始震动,他说道:“竟然……如此之多……”
他料到此人身上要遮掩的,应该是天谴戒印。
以凡人之身窥探天机,妄与造物者争胜,必遭天罚,不得善终。
然而策因不曾想过这人身上的天谴戒印居然密集到这个地步,浑身上下几乎再容不下一条新疤。仿佛这个人无所畏惮,此生狂热地在窥探天机的路上马不停蹄,百死一生也甘之如饴。
说是生也勉强,这个人看起来已经不再像是个人,而像是个怪物。
“你到底想做什么?”策因目光凝重,低声道。
苍术略一思索,他伸手直指阁内浩瀚的星空,那黯淡无光、被天谴戒印刺瞎的眼睛弯起来。
他落落大方道:“如尊上所说,插手星辰的轨辙。”
话音落下时,他此前撒在房间里的铜钱终于悠然落下。叶悯微与温辞从窗内内一跃而下,乘着吹烟化灰术的巨鹤朝天镜阵而去。
策因目光一凝,门外立刻喧哗起来,他的徒弟循霜在门外高声道:“师父!万象之宗与梦墟主人闯阵了!”
苍术悬于空中的手掐动一轮,他说道:“叶悯微,夬位九四。”
叶悯微的答复传入他的脑海。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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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面颤动,观星阁外的天镜阵骤然爆发出金光,所有高墙与镜影术之墙陡然升起,高耸接天。
叶悯微与温辞落入天镜阵,她耳边玉坠摇曳,在脸侧映出浅绿的光芒。
叶悯微仰望高墙,道:“确实如苍术所说,阵法地形是六十四卦方圆图,碧霄阁在巽、恒、益、震四卦之间。”
镜影术对灵力消耗很大,是以阵法之中并非都是镜墙,而是寻常石墙与镜影墙密集交错。从夬位而进直奔九四,他们两边骤然升起的都是石墙。
四壁开始震动变换,眼见石墙就要变为镜墙,叶悯微耳边玉坠闪烁,她说道:“大有六五至上九,转暌位初九。”
温辞点头,与叶悯微在阵法中飞奔而去,一彩一蓝两道身影掠过墙壁之间。
观星阁内,策因一挥手夜空中便出现天镜阵的地形图,那些墙壁由星辰组成的线条指示,而两颗极亮的星星正在夬位移动。
策因道:“子虚,大有上九。”
天镜阵中心那一圈十八颗星星中,有一颗闪了闪,靠近叶悯微与温辞的墙面开始翻转。
策因望向苍术说道:“明知徒劳无功,你们还要一意孤行么?”
苍术微微一笑:“瞧您这话说的,若命运是策玉师君将完全消失,您果真会放任不管吗?”
策因目光沉沉,未置一词。
苍术低头瞧着这天镜阵的影像,笑道:“在下与尊上该是天下最强的两个占者,尊上有没有兴趣与在下对弈一局,一较高下呢?”
“天意不可违,策玉师君与叶悯微的命运有关天下时局,千万人的命运涉及其中。事关天道,便是你祭献你所剩的全部,也不可改变她们的命运。”
苍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道:“尊上说的是,星辰自有其轨迹。”
“可人心的轨迹,也同样难以阻挡。”
叶悯微与温辞在天镜阵中飞奔,沿着苍术所指之路而去,他们脚步踏过之地,身边石墙纷纷变成镜墙,镜子里只能照见他们飞扬的衣袂。
那些镜子仿佛追着他们的脚步,却总是差一步无法追上似的。
叶悯微踏入大有上九时,便听温辞一声大喊:“叶悯微!右边!”
她转头看去,只见右边的石墙瞬间变为了镜墙,与她一模一样之人正破镜而出。那人睁着一双灰黑色眼眸,拔下簪子直刺她的咽喉。
温辞一把攥住叶悯微的胳膊,身形交错间抬腿踢掉影人的发簪。他旋身落地与叶悯微背靠背,望着从镜子里不断走出的“叶悯微”与“温辞”。
眼下并未有灵器发动,所有人都手无寸铁。那面镜墙消失之时,狭窄的道路上已经挤满了十几个影人。
他们逐渐逼近叶悯微与温辞。
“你离墙壁太近。”温辞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竹筒,将其中的水倒入地上。
“好,我会当心。”叶悯微答道。
“看来策因反应过来了。”
“那我们也开始吧。”
叶悯微打开竹筒,水声淅沥间蓝光闪烁,所有水都迅速渗入土中。
眼花缭乱的影人们扑上来之时,水流从土壤之中喷出,那些细小的水滴碰到影人的皮肤仍一刻不停地渗进去。
影人中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惨叫声,那些水在影人体内游走,开膛破腹,血流成河。
叶悯微与温辞在哀嚎吐血的影人之间穿行,水流穿过影人的七窍而出,未染滴血地流回竹筒里。
倒地的影人肢体与血液涌动着重回墙里。
叶悯微与温辞将竹筒收回怀中,一个转弯身边便又出现了镜墙。
影人们携着竹筒从镜子里奔出,再次追逐而来,水脉跃起的同时,叶悯微与温辞周身腾起灰烬。
温辞冷然说道:“这镜影术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
温辞拎着鸟笼翻越过朝他而来的“自己”,高声道:“老子才不会像他们一样嚎得那么难听!”
此时此刻,碧霄阁中伏在地上哭泣的谢玉珠茫然地抬起头来。
窗外骤然升起高耸入云的墙壁,大地轰隆作响,她身下的楼板不停震颤,阁外道长们的念咒声急促而响亮。
她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眸,疑惑道:“发生什么了?”
“肯定是有人闯阵来救你了呗!”
一个声音从谢玉珠身边传来,她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着扶光宗道袍的年轻男子蹲在她身侧,双手撑着下巴懒洋洋道。
他生了一副英俊面容举止却懒散,不像个修士,更像是个纨绔子弟。
“谢玉宁!?”谢玉珠惊诧道。
来人正是她在扶光宗修行的二哥,谢玉宁。
谢玉宁转眸看过来,他那双桃花眼眨了眨,仿佛知道谢玉珠在想什么,他摇摇手指道:“我可不是来救你的,是宗里的前辈让我来劝你收回魇兽,变回策玉师君的。”
不等谢玉珠反应,谢玉宁便先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们可太高看我了,我还能劝得动你呢?你谢六是我们谢家最伶牙俐齿的一个,我从小与你争执便输多赢少,偶尔赢一次还得挨爹的打,这么多年我早已心中戚戚,哪有做哥哥的威风?”
“而且方才我看爹走出来,那脸色差的啊,你还记得小时候咱家在海上翻了两艘货船吗?爹比那时候的脸色还差呢!爹都劝不动你,我就更干不了这活了。”
在谢玉珠红彤彤的眼睛注视下,谢玉宁发表了一番演说,阐明了自己必定失败的事实。
谢玉宁说他早就来到碧霄阁中,一直在楼下蹲着,想蹲一阵子就出去,跟那些前辈说自己已经苦口婆心地劝过谢玉珠,但是没劝动,就算是交差。
谁知蹲了片刻,外面竟突然打起来了,天镜阵围墙高耸谢玉宁进退不得,便索性上来看看他妹妹。
谢玉宁瞧着谢玉珠脸上的泪痕,轻飘飘道:“你这丫头可真能哭,我在下面蹲那么久,你哭声就没停过。”
谢玉珠瘪了瘪嘴,她二哥的油嘴滑舌倒让她止住了哭泣,她担忧而又喜悦地望向窗外,说道:“有人来救我了?难道说……”
“自然是万象之宗与梦墟主人,除了你那两位师父以外,这世上也没别人会阻止你变回策玉师君。”
顿了顿,谢玉宁疑惑道:“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想变回策玉师君。你当策玉师君多威风啊,你辈分扶摇直上,宗里的前辈们都要拜你,爹还要喊你一声师父,比在家里还神气呢。”
谢玉珠瞪了谢玉宁一眼,她自小伶牙俐齿爱发脾气,谢玉宁则油嘴滑舌爱撩拨人,他俩一直不对付。每次谢玉宁从扶光宗回家探亲,谢玉珠都能与他大战三百回合,所以此刻她二哥说的这些话,谢玉珠全懒得回应。
“谢玉宁,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是来看笑话的吗!”谢玉珠一抹眼泪,愤然道。
谢玉宁哈哈一笑,他拍拍手一屁股坐在谢玉珠身边,盘起腿同她一起瞧着窗外那高耸的石墙。
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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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竖出不去,我在这里陪陪你总是没错的,毕竟再见面就要喊你宗主了啊,妹妹。”
第070章星谶
观星阁中那浩瀚星海之间,策因与苍术之间以天镜阵为棋盘,阵心十八位修士,万象之宗、梦墟主人、策玉师君为棋子的棋局正在继续。璀璨的星星不断闪烁,在一道道高墙内上演包围、解困、埋伏、反埋伏、厮杀与逃脱。
“子虚,无妄九四。”
“叶悯微,同人六二。”
“赫阑,噬嗑六三。”
苍术与策因的声音此起彼伏,这怕是天下最知己知彼的棋局,彼此预见,交缠相斗,难分胜负。
“苍术,我找不到温辞了。”
苍术脑海里传来叶悯微的声音,他看向天镜阵中被分开的两颗星星,笑道:“好,我会分别给你们指路。”
天镜阵中,不断被复制出的影人携各种各样的灵器而来,水来土掩,土来树生,树生化晶,眼花缭乱震声惊天。
叶悯微以化晶术杀尽身边上一轮复制出的生棘术影人,将所有生棘术灵器损毁殆尽。
满地鲜血残肢与灵器碎片涌动着向墙壁流去,没入墙壁之间。叶悯微呼吸略微急促,她抬眼环顾四周,这高耸入云的墙壁之间,再没有站着的第二个人。
道路干净如新,仿佛没有经历过厮杀,墙壁亦未变成镜墙。在这难得的寂静中,突然从前面转角处走出来一个人。
那人容貌昳丽,衣色鲜艳,发辫间编着彩色铃铛,手指上也戴着金指环与铃铛。
叶悯微道:“温辞?嘲雀呢?”
他们进阵后发现嘲雀在镜子里并无身影,复制出来的只是空鸟笼。
温辞面色不虞,道:“刚刚被那些影人追着,脱手丢了。”
温辞向前一步,叶悯微却后退一步。她将残损的长剑扔在一边,蹲下扶住地面,以化晶术从地面里又抽出一把晶莹剔透的新剑来。
叶悯微以剑指着温辞,高声道:“你告诉我,我从前如何伤害过你?”
温辞挑挑眉毛:“你在怀疑我?”
“你说出来,我就相信你是真的温辞。”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
温辞上前一步,继而瞪大眼眸,寒光闪烁之间鲜血喷涌,他仰面倒地,从伤口处结出透明而坚硬的石头,一路蔓延刺穿心脏。
尸体骤然融化,涌动着被吸收回墙里。
叶悯微一甩长剑上的鲜血,简单道:“假的。”
“你下手可真狠,若是真的我被你杀了怎么办?”
叶悯微转过头去,只见温辞倚着墙壁,挑眉冷冷感叹道,神情十足嘲讽。
然而这人还没来得及说下一句话就被一剑穿心,蓝色的衣袖落下,叶悯微淡然道:“靠着墙壁,也是假的。”
方才温辞才提醒过她不能靠近墙壁。
那倒在墙边的影人翻涌着回到墙里,只见从四面八方走来近十个“温辞”。所有人都生了一副美貌的面孔,平日里若看到大概是饱眼福,此刻那些目光落在叶悯微身上,只令人瘆得慌。
叶悯微环顾四周的温辞们,略一思忖便举起长剑来晃晃,高声道:“这样吧,你们谁能说明白我从前如何伤害你的,谁就是真的温辞!”
那些温辞神色各异,有不愿意说的有愿意说的,答案各种各样。叶悯微却须臾间冲去,旋身之间衣袂飘飞,长剑所过之处“温辞”们身上如冰冻般长出结晶,轻轻一敲便连人一起碎成齑粉。
影人们图穷匕见,纷纷使出术法,大多还是上一轮复制出的生棘术。
化晶术克制生棘术,树木结晶碎落,漫天粉尘之间,叶悯微叹息道:“都不骂我,没一个是真的。”
温辞那边就简单许多,因为他手里正提着个能辨别真话假话的嘲雀。
只听那叶悯微的影人一开口跟温辞说话,那嘲雀便没命地叫着“假的!假的!”
温辞轻笑一声,道:“谢了。”
影人们怫然变色,温辞则抬手将鸟笼扔进了半空中,嘲雀在鸟笼里支哇乱叫,温辞旋身而去。
窄道内声响如山崩地裂,温辞如杂戏表演一般在影人之中穿行,生棘术狂生的枝条也未能追上他的脚步,石头裹着枝条与人生长,咯吱作响继而化作齑粉。
待嘲雀吱哇乱叫地落下时,温辞稳稳接住了鸟笼,再次抛上半空。
蓝光与碎裂惊叫声交错,鸟笼穿过枝蔓与晶粉忽上忽下,嘲雀叫得嘶声力竭无比可怜。
鸟笼第五次坠落时,最后一个影人也倒下融化在鲜血里。温辞抬手接住鸟笼,仿佛完成一场弄扇戏表演,从道路中快速穿出。
在嘲雀愤怒的扑腾之中,温辞抹去脸侧的血,笑道:“你还是有点用处的。”
这偌大的迷宫里,“叶悯微”们围着温辞,“温辞”们围着叶悯微。这两人面对朝夕相伴的面孔却一点儿也不犹豫,竟还越杀越来劲儿,真让人疑心他们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是借此机会泄愤来的。
镜子再度出现,化晶术的影人从中生出,两团乌泱泱的“叶悯微”与“温辞”终于融会在狭窄的道路上。
叶悯微粉碎一片“温辞”之后,手里的剑指向“温辞”,对方手里恰好也有一把剑指向她。
两柄剑不约而同地悬在对方咽喉之上,又不约而同地停顿了一下。
“你告诉我我从前到底如何伤害了你,你就是真的温辞!”叶悯微快速说道。
温辞瞪圆眼睛,怒道:“老子就是真的,你爱信不信别想套我的话!”
叶悯微满意地收回剑,一个旋身把后背交给他,说道:“这个是真的。”
温辞抬起手来,那被他嫌碍事,每次打架都要扔到半空的鸟笼正正好落回了他手里。
他与叶悯微后背相抵,道:“有几次复制的影人没有杀干净。我们已经被复制一轮,此刻还剩二十几个影人,五成化晶术、两成生棘术、两成吹烟化灰术、还有几个风雷咒的。”
“我们现在在益位九二,再越过四面墙就是碧霄阁。苍术从刚刚开始,便没有声音了。”叶悯微道。
“你觉得阵中心那十八个修士的灵力被耗得如何?他们还能复制出多少我们?”
“没来得及算他们。”
“没事。”
温辞向叶悯微伸出手,淡淡道:“再给我两颗伤药,我们杀到他们灵力耗尽。”
观星阁之中的苍术并非不想给他们指导,而是他身边也突生变故。
从苍术踏入观星阁便开始嗡嗡作响的浑天仪,竟随着苍术与策因的棋局而震颤起来,它似乎被什么所唤醒,苍术与策因的交锋越多它便越兴奋。
当策因分出心来注意到它时,眼里立刻被震惊所填满:“怎么可能,星谶居然……醒了?”
他话音刚落,那重重嵌套的圆环突然开始旋转,摩擦声沉闷而悠长。从策因与苍术怀里各飞出三枚铜板,被那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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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谶”的东西所吸引而去,自身疯狂旋转着,围绕在那运转的圆环之间。
策因突然感觉身负千钧之力,竟无法自持,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屋内的天镜阵棋局扭曲消失,整座观星阁顷刻封闭。
苍术同他一样跪倒在星谶面前,阁中所有高悬的星辰急速围绕着星谶飞舞,仿佛那星谶是星河的漩涡之中,风暴之心,星辰划出长而明亮的拖尾,如同万千流星。
星辰涌过苍术的身体,他如同置身于星辰洪流之中,却只是笑道:“果然,这才是开启星谶的方法。”
策因转头望向苍术,不可置信道:“能开启星谶之人,居然是你。”
这世上凡是涉足命理之人,无不知晓“星谶”之名。
星谶乃最初创造术法的先贤们所造,是占术至高无上的秘宝,可见一切命理,可改一切命运,拥有此物者便可成为命理之主,与造物者无异。
然而这一切只是传说,因为数百年来从未有人开启过星谶,亦无人知晓开启星谶之法。期间它历经无数厉害的占者,就连当下保存此物的策因道长也未能让它苏醒。
苍术也看向策因,他因巨大的压力匍匐于地上,弯着细瘦的脊背,笑眼弯弯道:“那倒不是,敢问尊上这星谶是从何处而来?”
“先皇一朝,神相大人所赠。”
“你见过他吗?”
“不曾见过。”
策因话音刚落,便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他瞪大眼睛,道:“你……你是……”
苍术点点头,他笑道:“我也曾以为尊上是能够开启星谶之人,所以把星谶送给了你。”
“在您之前,在下保存星谶多年,星谶在我身边一直寂寂无声。直到祭天时您来访,隔帘相见时星谶却突然躁动,我以为您是它所承认的主人,便托人转交给您。谁知十数年过去,您也未能开启它。”
“我翻阅各种古书,渐渐有了新的猜想。它的躁动并非因我,也并非因为你,而是因为我们。”
“它为两个强大的占者对命运的异见而苏醒,它需要我们争斗,需要我们头破血流然后将撰写命运的权力交到胜者的手里。让胜者借星谶,来做一刻命理之主。”
苍术微微一笑,道:“所以我们再争一次如何?策玉师君和叶悯微的结局,到底会如何?”
策因双目圆睁:“你要改天命!就算你能借星谶做到,也要遭受天罚!”
“不是我,是我们。若我要改策玉师君的命数,您果真不拦我吗?”
策因怒目而视。
苍术偏头一笑,轻描淡写道:“幸好在下早有准备,出门前已经让扶光宗的小兄弟把那老人参和灵芝炖上了。除此之外……”
他指指自己仅剩的那只右眼,笑道:“在下还准备了一只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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