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魇师 黎青燃 38819 字 10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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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1章识海

豫钧城大街上再一次鸡飞狗跳,一群白衣修士追着一个姑娘跑,路过的百姓纷纷惊慌避让,炮仗都给扫飞一片。

形势危急之时,只听众人一阵惊呼,竟有一只硕大的舞狮从天而降。它浑身金灿灿,竟像是披着舞狮外衣的活狮子,温辞踩在舞狮之上,叶悯微攀着舞狮,伸手一把将谢玉珠拉上狮背。

舞狮越过那些扶光宗修士头顶向城外飞驰而去,留下温辞的痛骂声:“策因那臭算命的看的是哪本黄历,挑这时候来抓人,大过年的上赶着败人兴致!”

这几个扶光宗弟子也不多言,纷纷念诀乘风飞去,这两方马离开人流密集的豫钧城中心,在城郊的树林里缠斗起来。

夜色之中银白与金黄交错,速度之快令人眼花缭乱。树林里枝条活过来似的四处横生,而白衣所过之处,草木上纷纷结出璀璨坚硬的晶石。就连那舞狮碰到白衣修士都逐渐化为晶石,双腿一僵跌倒在地。

是扶光宗的化晶术。

灰烬腾空,吹烟化灰术击破舞狮身上的结晶。舞狮口中吐出红色小球,小球仿佛炮仗般遇到修士便轰然爆炸,炸出硕大的烟花。

叶温二人配合默契,整个树林里噼里啪啦好不热闹,像是在树林里炸了个爆竹烟花坊似的。

黑夜本当是魇师的天下,可温辞却迟迟无法脱身。他只觉得处处被掣肘,这些扶光宗人都仿佛他肚子里的蛔虫一样,将他每一步行动一一看破,开了天眼似的死死缠住他们不放。

开了天眼的自然不是这些修士,而是那遥遥坐镇扶光宗指挥他们的策因,只见那些修士耳上挂着晶莹的传音坠,正一刻不停地闪烁。

温辞被缠得怒火中烧,恨不能直接冲去扶光宗把那个不停卜算他的家伙摁在地上。

金色的舞狮们在丛林里飞奔,五彩缤纷的烟火燃起,再被灰烬与结晶覆盖。双方僵持不下时,扶光宗的白衣修士们突然三三结对,结对人之间灵脉涌动,竟然出现了一面巨大的镜子。

在黑暗的树林之中,这镜子上寂寂无光,仿佛野兽张开的血盆大口。

“镜影术?”

温辞目眦欲裂,他怒喝道:“让开!你们不要命了吗!!”

须臾之间他的舞狮们出现在两面镜子之间,两面镜子中出现舞狮的无穷叠影,舞狮们随之扭曲,仿佛被抓住两头拧成麻花。

温辞只来得及将身边两个人推出去,下一刻便与舞狮一起被卷入镜子之中,连带着施镜影术的六人竟然都一起消失无影。

仿佛这镜子的血盆大口把他们连同镜子本身都一口吞了似的。

谢玉珠扑倒在草丛里,她慌忙地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喊道:“大师父!二师父!”

她的声音回荡在树林里,却无人应声。

满树林的火药味儿与树影里,只有白色道袍的修士们走近她,将她围在其中。

与此同时被吞入镜中的温辞只觉坠入洪流,四肢与魂魄仿佛都被四面撕扯,无穷无尽、似是而非的噪音穿插于耳际。

他恍若沉入深海之中,水里有无数人在说话,说着每日他在街上都能听见的闲言碎语,但是每一句话都隐藏不安与心虚。

尽是谎言。

温辞恍惚撞到什么东西,被疼痛瞬间唤醒,他用力攀住那硬物爬上去,终于浮出水面,喘出一口气。

浮出水面的那一刻,纠缠了三个多月日夜不停的呼唤声再次响彻他的耳际,声如洪钟震得温辞头晕目眩。

——“巫恩辞!回来!”

——“回到众生识海,回到心想事成之地!”

温辞撑着身体吐出几口水来,顿了顿,竟接着吐出一口血。

血喷洒在潮湿的地面上,他身下是一块硕大岩石,这里是为数不多的水中高地,奔涌的激流围绕着岩石荡起水花。

温辞咳嗽两声,抹去唇边的血迹,心想还好叶悯微和谢玉珠没有被卷进此地。魇术与镜影术对冲后,还从来没有人能活着回来……

他边想边抬头,只见在水汽漫天的模糊视线里,远处又漂来一个人。

这模样,看起来竟是叶悯微。

温辞瞪大眼睛,只见此人也撞到岩石边,一只挂着金镯子的手攀上岩石,叶悯微的面容从岩石边缘升上来。

片刻后,本应该在豫钧城郊的叶悯微浑身湿透,仿佛一支落水的红梅,和温辞刚才一样趴在岩石上边咳嗽边吐水。

温辞坐在她身边,大惑不解:“……我刚刚不是把你推下去了吗?”

叶悯微摸出乾坤袋里的视石戴上,自然道:“咳咳……掉下去时我抓住了狮子尾巴。”

“推你都推不下去!你想什么呢!?”温辞怒发冲冠。

“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但是不想让你一个人干。”

“我要来送死,你也跟我一起干吗?”

“有我在你怎么会死呢?”

叶悯微一如既往信心满满,她擦了一把脸上的水,目光从温辞愠怒的眼睛往下移,落在温辞染血的嘴唇上。

她有些惊讶,伸出手去抚上温辞的唇角:“你脸上为什么有血?你受伤了吗?”

温辞偏过头避开叶悯微的手指,沉默一瞬,说道:“没事。”

此时此刻他们所在之地不像是豫钧,甚至不像是在人间。此处天上乌云密布呈压顶之势,光线昏暗,空中有不知名的黑色水鸟来回盘旋,万物都被刷上一层阴郁的灰色。

岩石四周皆是湍急水流,水势滔天无边无际,看不见水流来处,亦不见河岸。举目望去只有些类似的巨石三三两两立于水中,水绕过已经被磨得圆钝的岩石,一刻不停地朝前奔去。

温辞与叶悯微不约而同地转身,朝水流奔向的地方看去。就在离这块岩石不远之处,巨量的水流骤然随悬崖坠落,激起苍茫的水汽翻涌而上,水声震天响,白茫茫看不见尽头。

他们身后竟是一道漫无边际的大瀑布,他们便身处这瀑布顶端。

温辞眉头紧锁,他冷冷道:“同归于尽……策因可真是狠得下心。”

刚刚在城郊树林里扶光宗使的镜影术,需三人共同结镜,镜子可以短暂复制出映照的人或物,并交由结镜者调遣。

然而镜影术一向对于魇术无效,不仅无效还十分危险,两者相遇的后果便是施术人与魇师同时消失,再也找不到一点儿踪迹。没人知道其中原因何在,也没人知道消失的人会去哪里。

所以一直以来,魇术与镜影术都互为禁忌。

“策因令那六个弟子使出镜影术与我们同归于尽,可真是不惜代价、舍生取义。这就是他算出来,能解决我们最好的方法?”温辞冷冷道。

叶悯微闻言四处张望:“这么说那些扶光宗修士也一起来这里了,他们人在哪儿呢?”

温辞淡然道:“别找他们了,除了巫族人没有人能在这水里存活。你若不是喝过我三十年的血成了半个巫族人,早被溶得连骨头碴子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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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这里是哪里?”

温辞转头望向那飞流直下不见边际的瀑布,眯起眼睛道:“以前不清楚,不过,现在好像知道了。”

顿了顿,温辞慢慢说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众生识海吗?”

众生的意识最深处,彼此相溶为一片汪洋,此为众生识海。

想来魇术原本就是将噩梦之物映照到现实的镜子。与镜影术两镜相对,将产生无穷叠影,无限收束,沉进自身的最深处。

梦魇的最深处,意识的最深处,他们来到了众生识海。

温辞指着那瀑布的尽头,说道:“若我没有猜错,瀑布下面便是众生识海,我们此时此刻正在众生识海的边缘。”

叶悯微抬头看向那不见来处的湍急水面。

“众生识海?”

“众生识海极其浩瀚,边缘地带是包围它的一圈高耸悬崖。千千万万不同的,独立的人心奔流至此,而在这里所有的人心都被混合、抽丝剥茧,分门别类为不同的意念,自悬崖落入众生识海后,便成为无所不同,又无所不是的思绪。”

温辞盘腿而坐,他撑着下巴说道:“你们中原人传说中的心想事成之地,就是众生识海最中央的一座狭小岛屿。”

那流传多年,世人口口相传的心想事成之地。

叶悯微好奇地问道:“那所谓心想事成之地,真的能让人心想事成吗?”

温辞偏过头,他轻蔑地一笑,说道:“那便要看你怎么想了。那里是所有意识的核心,是意识的坟墓与襁褓。在那里意念就是现实,你可以用意念为自己搭建一个世界,完全控制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自然心想事成,好梦无边。”

叶悯微往那瀑布尽头瞧了一眼,转头问道:“你为何对心想事成之地如此了解呢?”

温辞沉默了片刻,他说道:“当然是因为,我曾经掉进去过。”

“掉进去?”

“魏景造出的第一个疯梦童和阿喜十分类似,那个孩子疯癫之时我正在梦墟那蹩脚的八风塔下加固防御。众生识海突生波动,我就被卷进了心想事成之地!”

温辞咬牙切齿道。

数十年前巫族人与中原仙门合建八风塔,想要打通去往心想事成之地的道路。虽然这尝试最终失败,但八风塔也是人间与众生识海壁障最薄弱之处。众生识海稍有波动,便会席卷八风塔。

上次令他掉进心想事成之地的波动之后,众生识海的影响已经开始渗透进整个梦墟,所以温辞才关闭了二十重以上的梦境。

温辞指着岩石边的激流说道:“我们如今所在的地方是众生识海的某处边缘,是某一类意识的集合处,我猜此处应该是谎崖。”

“谎崖?”

“嗯,众生谎言汇集之处。”

第062章谎言

叶悯微侧身从岩石边缘掬起一捧水,将耳朵浸入水中时,便听见了水里嘈杂的声响。

“我这木材是全城最好的,绝不能再让一个铜子儿……”

“待我考取功名就回来娶你……”

“大人明鉴,小的从没有贪过一两银子……”

“等过了冬天你的病就会好……”

世上各种琐事之中,高高低低的谎言声滚滚而来。若叶悯微还有从前那个包罗万象、永志不忘的脑子,恐怕会立刻被冲得头晕眼花。

叶悯微张开手指将手中的水放掉,若有所思道:“原来这些是谎言的思绪。”

她点点鼻梁上的视石,视石上泛起蓝色光芒。她站起来环顾四周,再走到岩石边缘,趴下去探出头来,努力去听从崖底溅上来的水花声。

叶悯微凝神聆听片刻后说道:“崖上的意念还算成形,它们过悬崖之后便仿佛摔碎了,只剩笑、哭、叹等短促的声响。”

温辞屈着腿支着胳膊,以手托腮看着叶悯微,了然道:“你又想研究众生识海了?”

趴在岩石边的叶悯微转过头来,神情认真双目发亮。

“这里很有意思啊!”

“你想想外头的你徒弟谢玉珠,再想想你这半个巫族人的身体能在此处撑多久。现在可不是优哉游哉研究的时候。”

温辞冲叶悯微招手:“你过来,伸手。”

叶悯微走向温辞伸出手去。

只见琥珀铃铛手串顺畅地滑上她手腕。温辞捉住她的手,将花纹繁复的金指环推上她的拇指。

这指环原本戴在温辞的中指上,大小与叶悯微的拇指正好符合,严丝合缝地扣在她的指间。

指环上的细金链子连着手串,所有的铃铛自他们进入此地开始便一直在轻声作响。

“它能帮你稳固身魂,减缓你被消解的速度,你戴好了。”温辞说道。

叶悯微转了转手腕,万象森罗挨着琥珀手串,金指环雕镂精美。这手腕实在是富丽堂皇,雍容华贵,都不像是她自己身上长出来的。

“这手串有名字吗?”叶悯微问道。

“好梦。”

“好梦?”

温辞拍拍手:“别问我,这是你起的名字。”

在水面上盘旋的黑色水鸟飞掠而过,在崖边盘旋一圈又飞回来,叶悯微转头望去。

温辞指指远处的水鸟们,说道:“这些是嘲雀,是从水里生出的鸟。既然此处是谎崖,它们应当可以分辨真话与谎言。”

仿佛是为了验证自己的话,温辞双手放在嘴边,喊道:“叶悯微是个心地善良重情重义的家伙!”

他的声音排云而上,在空中重重回荡。嘲雀们纷纷振翅鸣叫,它们的叫声好似人的笑声,边笑边发出尖利的声音:“假的!假的!”

叶悯微紧接着喊了一声:“我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这次那群嘲雀却安安静静,扑棱着翅膀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温辞惊诧道:“你还居然真觉得自己心地善良?”

叶悯微点头道:“看来所谓谎言,是看说话的人自己是否认为这是谎言,和事实没什么关系。”

嘲雀们偶尔飞累了落在石头上,俯身啄一口水喝,这水一入口它们便喊着假的,喊完了喝喝完了喊,活像是个讨人嫌的食客。

叶悯微端详它们好一会儿,又沿着岩石边缘走了一圈,时而远眺时而近观。她兴致勃勃道:“这里的骨架结构类似于梦魇,我看看该怎么出去。”

叶悯微眼眸中视石的蓝光开始快速地跳跃,她皱了皱眉头,合并双指扣了扣,那些数符跳跃的速度便慢了许多。

看来她的脑子到底是不比从前灵光,已经跟不上视石运转的速度了。

所有水流汹涌地朝悬崖下坠去,顺流而下十分简单,逆流而上却难如登天。从众生识海回到现世,光靠他们二人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

温辞沉默地凝视着叶悯微,他感觉到某种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脖子缓缓流下来,他不动声色地伸出手去擦掉,收回手时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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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一片淋漓鲜红。

他的耳朵在流血。

脑海里的呼唤声时大时小,像是有人不停地用凿子在敲击他的头,怕不是愚公移山移到他脑子里头了。

被老头子抓到的这三个月来他不得安眠,已经不胜其苦,而在众生识海边缘,痛苦竟突然强烈数倍。原本只是精神折磨,现如今连身体都开始出问题了。

大概是这里精神与身体的界限原本就模糊,而那心想事成之地的老头子也感觉到他在附近,想威胁他赶紧履约吧。

温辞正想得出神,视线里叶悯微的脸庞却突然放大,惊得他撑着身体向后仰去。

她凑近他,继而伸出手臂双手捂住他的耳朵,嘴唇开开合合。

温辞此刻听力原本就时好时坏,此处瀑布水声震天,叶悯微还捂住他的耳朵,他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你大声点。”温辞嚷道。

叶悯微眸光微动,她抿了抿唇,提高了声音慢慢地说道:“你的耳朵流血了,你能听见吗?温辞!”

“没关系,估计一会儿眼睛鼻子嘴巴都要流血。”

“你怎么了?”

“你管我呢?你快想怎么出去吧。”

“我当然要管你,温辞,玉珠说你最近完全睡不着觉。你还痛苦得想要自尽,让我在你死后用恶咒把你的魂魄钉起来,不让你回到众生识海。你既然痛苦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魂魄又为什么会去众生识海?”

叶悯微应该是扯着嗓子在喊,她因为用力而面色发红,说完话还别过头咳嗽。

然而在温辞的耳中,她的声音只是微弱得只能勉强听清而已。

温辞愣了愣,继而皱眉嘁了一声。

谢玉珠这个告密的家伙,她到底还是跟叶悯微亲,带着她三个月都白带了。跟她说是遗言她竟然扭头就告诉叶悯微,结果怎么着,真成遗言了。

“我痛苦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连我的死活都不在意,什么时候在意起这种东西了?”

顿了顿,温辞继续说道:“我的魂魄为什么会去众生识海?当然是我把自己卖给了心想事成之地那守岛的老头子。”

“当年我掉进心想事成之地,说我有心愿未了求老头子放我出去,答应他了却心愿后就会回来替他守岛。如若不归,便不得安眠受尽折磨,身死后魂魄困于众生识海。”

“如今我毁约不归,正遭报应呢。”

温辞的神情戏谑而轻松。叶悯微灰黑的眼眸专注地望着他,温辞竟然从她的眼底看见了一丝隐约的难过与迷惑。

她难过什么?该不会是因为,没想到不是人人都像她这样遵守约定吧?

“你的痛苦为什么和我没有关系?”她的问题却出乎温辞意料。

叶悯微沉默片刻,郑重地说道:“温辞,我觉得,我应该有点喜欢你。”

温辞怔了怔,慢慢睁大眼睛。

“你说什么?”

“我可能有点喜欢你。”她提高了声音。

温辞的听力太过微弱,此时他听不见那些嘲雀的声音,不知道它们是否在此起彼伏地叫着“假的!假的!”。

它们应当要叫。

即便它们没有叫,叶悯微所以为的喜欢究竟是什么?什么随口一说的东西吗?“可能”、“有点”,这是什么荒唐的用词?

她说喜欢,她怎么会喜欢他,叶悯微怎么可能喜欢他?

温辞沉默着,微微张开嘴又颤抖着闭上,他说道:“叶悯微,你敢说你喜欢我?”

他指着瀑布的方向,一字一顿道:“叶悯微,你再说一句喜欢我,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叶悯微疑惑地问道:“为什么?你不是喜欢我吗?”

“谁说我喜欢你的?”

“你分明喜欢我。”

“我不喜欢你。”

“你喜欢我啊。”

叶悯微可以举出她这些日子听到的故事、察觉到的种种痕迹和众人的言论。她早早收集到了足够的证据,来证明温辞按照世俗对于喜欢的标准那样喜欢她。

她对于自己的喜欢并不确信,温辞的喜欢却是铁证如山。

温辞眼睛却越来越红,眼里涌上滔天愤怒:“我不喜欢你,叶悯微。我告诉你,我不喜欢你!”

嘲雀们被惊动纷纷飞来,它们张开黑色的翅膀在叶悯微与温辞头顶盘旋,如同枯焦的树叶,笑声此起彼伏仿佛惊涛拍岸。

“假的!假的!”

温辞喉头一动,他突然弯下腰去捂住嘴,却从手指间溢出鲜血,不可阻挡地洒落在地,源源不断。

他咬牙切齿地、不甘心地说道:“我不喜欢你,叶悯微!”

“假的!假的!”

“咳咳,我不喜欢……咳咳,我不喜欢,不喜欢!”

“假的!假的!”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假的!!”

嘲雀尖利的笑声穿破云霄,它们如同一场黑色风暴吞没温辞,温辞恍若未闻,他低头撑着岩石,仿佛要嘶声力竭地一遍遍说到嘲雀承认。

鲜红的血自岩石上迅速扩散流入谎水之中,温辞满襟殷红。

他越努力就越荒唐,他越愤怒就越无处躲藏。

叶悯微无措地看着温辞,她问道:“温辞,你……你现在还能听见声音吗?”

“我不喜欢你。”温辞只是低声地重复这句话,说话间又吐出血来。

他像是听不见了,听不见自己的否认,亦听不见嘲雀的嘲笑声。

叶悯微眼眸震颤,她这一生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手足无措,焦急又茫然。她不知道温辞为什么这样,是因为他之前说的,她没心没肺、薄情无义……后面是什么来着?

叶悯微想不起来了。

她脑子里的巨大药柜震颤着落下簌簌灰尘,胡乱地弹出抽屉,不能给她一丝有用的信息。叶悯微只能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拽住温辞的胳膊。

铃铛响声清越间,她把温辞抱在怀里,他只挣扎了一下就被叶悯微用力搂紧。

叶悯微捂着他的耳朵,抬头对那些嘲雀大喊道:“你们不要再说了!”

然后她说道:“好,你不喜欢我,我知道了。”

温辞靠在叶悯微的怀里,他似乎听见了她的声音,又似乎什么都没听见。他仿佛已经太累了,血从叶悯微的指缝里汩汩渗出,沿着他的脖子流下去。

温辞把头埋在她的肩膀里,脸侧与衣襟上一片鲜红。

“叶悯微,我讨厌你,我恨你。”温辞疲惫而沙哑地,咬牙切齿地说道。

水波翻涌,瀑布下水声震天,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嘲雀却没再发出笑声,它们寂静地盘旋两圈后,终于从叶悯微与温辞身边散去。

温辞不喜欢叶悯微,是假的。

温辞恨叶悯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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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是真的。

叶悯微拍着温辞的后背,她迷惑而认真地说道:“好,我知道了。”

第063章痛白

温辞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视线所及之处仍然被一片灰蒙蒙的水汽所笼罩,他还在谎崖边,坐在那岩石中央。不过他的背后温热柔软,温辞微微偏过头去,他竟然正靠着叶悯微的后背。

叶悯微盘腿坐着,低头拿苍晶在石头上写着什么。如此珍贵的苍晶却被她拿来在岩石上写字,要是让外面的人看见了,不知道该多么心疼。

温辞浑身的疼痛减退了许多,听力也恢复七成,只是那折磨人的声音依然在他脑子里响着。他身体里仿佛有摧毁和拯救的两股力量来回角力,想来是叶悯微又把专给他治伤的药拿来给他用了。

他这身体本来就不容易死,此刻还用了药,一时半会儿看起来死不了。

叶悯微没有发现温辞已经醒了,她伏在地上,后背偶尔随动作轻微地起伏,温辞的身体便随她的动作摇晃。幸而温辞身量不重,幸而叶悯微以前修道炼过筋骨,不然她肯定撑不起来他。

温辞余光里看见叶悯微在地上写画,无声地一笑。

她还是老样子,看见新奇东西就兴奋得什么都忘了。这里是意识边缘,所有事物规律都与现实里大不相同,绝大多数术法在此地全无效用。

若给她时间,她大概要在此处把所有术法都复原了才肯罢休。

只可惜没时间了。

温辞想起方才那一出闹剧,只觉得头疼。虽然最后他失却听力什么也没听见,但想来少不了嘲雀的热闹。他干嘛那么激动呢?到最后狼狈的不就只有他吗?

温辞轻轻叹息一声,抬头看向空中飞过的嘲雀们。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不逃了。

至于叶悯微欠他的……她欠他吗?她还真不欠他。

他从前说山上寂寞要回去陪她过年,如今说人世凶险要陪她一起找魇兽。

其实他心底里也知道,叶悯微虽然孤身一人,但从不寂寞,她有日月星辰、万物法则为伴,没人比她更充实又自由。

而人世再凶险叶悯微也有自己应对的方式,她仍然可以独自解决所有问题,没有他,她也是无所不能的叶悯微。

她从不曾需要他。

只是他放不下她罢了。

温辞支起身体,缓缓地离开叶悯微的后背,她果然全神贯注在她的推算上,连后背重量变轻都没有察觉。

温辞撑着岩石看着叶悯微清秀的后背,乌黑而潮湿的发丝、发间已经颓败的梅花,他静默一笑。

最后一面竟然是个后背,也挺好,他也没那么想记住她。

温辞没有跟叶悯微说一句话,他悠悠站起身来后退了两步,转过头去利落地纵身一跃,如一只彩色鸾鸟同嘲雀们一起飞起。

嘲雀们向上飞入高空,温辞向下落入滚滚急流之中。

温辞瞬间被滔天谎言所淹没,水花激荡飞扬,他的身躯腾空随水流坠落,崖顶极速遥远淹没在苍茫白雾中。

他的脑子里终于得享片刻安宁,全身松懈得再不愿使一丝力气。

温辞心想:死老头子别催了,老子来替你就是了。

然而恰在此时,突然从天而降一道蓝色锁链,那发着光的链子携风疾来,一圈圈绑住温辞。

在温辞瞠目结舌之时,锁链一扬,他从瀑布间凭空飞起,仿佛是被钓起的鱼,一个甩杆就被拽回崖上。

把他钓上来的不可能是别人,只有叶悯微。

温辞高高腾空,而后啪叽一声掉在刚刚才离开的岩石上,摔得浑身骨头疼。他弯着腰直咳嗽,勉强抬起头看向叶悯微。

他不可置信道:“捆仙术?你在这里做出捆仙术了?”

他一抬头,却对上叶悯微惊慌的眼神。

叶悯微伸手攥住他的肩膀,急切道:“你为什么要跳下去?我没有再说喜欢你,也没有说你喜欢我啊。”

这话让温辞没法回答。

叶悯微的眼睛眨得很快,从脸颊滚落的也不知是汗还是水,她语速很快地说起来。

“你要去替里面的老人守岛吗?你不回来了吗?你……你不是很喜欢各地节日庆典吗?你不是最喜欢乐舞百戏吗?你不是要走遍九州,看最好的乐舞,学会它们再教给别人吗?你不是能做出最好看的器物雕刻吗?这些东西你……你都不喜欢了吗?你都不想做了吗?”

温辞怔了怔,他张张嘴,最终缓慢而艰难地说道:“当然……喜欢啊。”

“既然喜欢你为什么要跳下去,下面构造复杂,你会回不来的!”

“我知道啊!”

“你知道回不来,为什么还去!”

“叶悯微,你是真的不明白吗!”温辞突然怒吼道。

叶悯微愣了愣。

温辞的眼睛迅速变红,他勾勾嘴角道:“你一定要追问吗,你一定要逼我说吗?”

“为什么?因为我去替那个老头子守心想事成之地,就能像他放走我一样,把你放出去啊!!”

叶悯微继续地追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为我出去而放弃……”

“因为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叶悯微!行了吗?”

温辞仿佛被逼至绝境,不顾一切孤注一掷地吼出这句话。他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着,静默一瞬后,突然捂着脸大笑起来。

他戏谑道:“你刚刚说喜欢我,叶悯微,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在嘉州你一声不吭就走了,是,你大受打击要寻找关于自己的真相。可是我呢?叶悯微,你有没有想过我!?”

“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假死?为什么我一直极力隐姓埋名?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承认自己的身份,全天下所有人都会知道我还活着,我又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会不会深陷险境?我会不会万劫不复?你有想过吗!你有担心过我吗!”

“你说你想念我,哈哈是吗?你想念我吗?你想的到底是什么!?”

叶悯微怔愣在原地:“我……”

温辞深吸一口气,突然话锋一转:“对,其实你也没有必要担心我。我是你什么人啊?我们难道很亲密吗?都活了上百年的人了,又不是还没断奶的孩子,谁还不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你不告而别一走了之也很正常,这就是你的作风。”

他一字一顿道:“但是叶悯微,你凭什么说你喜欢我?”

“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喜欢我的手,喜欢我的脸,喜欢我的身体,喜欢我巫族人的血脉,这就叫喜欢了?这样也是喜欢?”

温辞戳着自己的胸膛,用力地点着自己的心房,仿佛愤慨至极又仿佛不甘至极,他咬着牙说道:“像我,像我这样的才是喜欢啊。”

“因为喜欢你,因为太喜欢你,所以连其他的我所喜欢的东西都可以放弃,我连命也可以放弃。叶悯微,这才是喜欢啊!!”

叶悯微所有条分缕析的思绪都被温辞冲得东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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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歪,脑海里的药柜倒塌,一地狼籍。

她不知如何是好,手足无措地看着温辞。

泪水接二连三地从温辞的眼眶坠落,他双目通红,仿佛被疾风骤雨打落的海棠。叶悯微想伸手去擦温辞的眼泪,温辞却转头避开。

叶悯微收回手,她说道:“对不起,我以前是不是伤害过你,让你伤心了?”

这句话让温辞沉默良久。

他竟然低头轻轻地笑起来,仿佛终于在那快要将他淹没的不甘里寻到一丝畅快。

他说道:“没错。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叶悯微郑重道:“我想知道。”

温辞抬起头望向叶悯微,戏谑道:“那你就继续想吧,我不会告诉你的,叶悯微。”

“你就继续满腹疑团不得其解吧,最好用尽你剩下的所有时间苦思冥想、最好你这辈子永远念念不忘,不得安宁!!”

温辞眼中仿佛有更猛烈的火焰点燃荒原。他也不知是在嘲笑她还是嘲笑自己,高声道:“我不会原谅你的。叶悯微,我喜欢你没错,关于这一点我也没有办法。”

“但是我这辈子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我绝不原谅!”

嘲雀们鸦雀无声。

温辞说的并无半分虚言。

来自温辞的大火席卷而过,叶悯微仿佛火中的冰雕,无法燃烧却茫然地融化。

她与温辞静默相对,她想说什么,似乎怕自己说错又咽了回去。她想抬手去拉温辞,似乎怕他避开又放下手去。最后她只能踌躇地,小心翼翼地望着温辞。

她对这种浓烈的情绪太过陌生,无论是来自于他的还是来自于自己的,以至于束手无策。

嘲雀扑棱着翅膀在天空中翱翔,瀑布发出哗啦啦的巨大声响,两人之间的寂静仿佛漫长无期。

这一通爆发似乎耗尽了温辞所有的力气,也耗尽了他所有的情绪。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深呼吸几口后,肩膀渐渐塌下去,他突然变得非常平静,平静得不像平时臭脾气的温辞。

“我们两个搞成这样,真是难看。”

温辞以一种疲惫而平淡的语气说道:“都最后了还是要恶语相向,叶悯微,你跟我真是八字犯冲。”

“你听到了吧,我跳下去你就能出去。你不想出去么?苍晶、灵器,你不是还有好多东西要研究么?那些对你不是至关重要吗?”

温辞轻描淡写道:“所以一会儿我再跳下去你别拽我回来,我下定决心也不是那么容易……”

温辞话音未落,突然被潮湿的梅花香猛然砸进怀里。

他猝不及防被扑倒在地,叶悯微的手臂紧紧地抱住他的后背,简直要勒得他喘不过气。

温辞后脑磕得吃痛,他仰面瞪着眼睛地看着灰白天空,只听见自己怀里冒出一个坚定的声音:“不要去。”

叶悯微似乎想不出什么好理由,又怕自己再说错话,以至于欲言又止。

她沉默了很久,才小心而郑重地说道:“我会救你出去的,我们两个一起离开这里回去找玉珠和苍术,我可以做到。”

“你不是说只要我说可以,你就全力以赴吗?温辞,你再全力以赴一次吧。”

她压在他的身上,仿佛要用她以叶悯微这个名字拥有的全部重量留住他。

她在他的胸膛处低语道:“再全力以赴一次吧,温辞。”

温辞怔了怔,他慢慢说道:“你没听到吗?我刚刚在诅咒你。”

“对不起。”

“……何必多费口舌,用捆仙术束缚我不就行了。”

顿了顿,他说道:“那才像你。”

她轻声说:“不行,我怕你会伤心。”

叶悯微说她怕他伤心。

她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突然知道怕他伤心了?

温辞抬起胳膊遮住眼睛,喉头颤动。

他咬着牙,不甘心地、恶狠狠地说道:“我讨厌你,我恨你,叶悯微我真恨死你了。”

叶悯微顺从地点头:“好,那就恨我吧,你不想听,那以后我就不会再说喜欢你了。不过,你不要走。”

“叶悯微,你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到吗?”

“是,我会做到的。”

温辞说什么叶悯微都顺着他,无论是咒骂还是嘲讽她都全盘收下,唯有一句她不肯让步。

“所以温辞,你不要走。”

一行泪顺着温辞手臂与脸颊的缝隙流下来。

他眼前一片黑暗,呼喊与耳鸣声时远时近,他仿佛在黑暗之中,回头看见了一个男孩。

他永远跟在温辞的阴影里,唯有在叶悯微身边时,他才敢回头看向这个孩子。

他质问这个孩子。

——即使她忘记你了,她抛弃你了,看到她你还是觉得开心吗?

——只有在她身边你才能安心吗?

——时至今日,只要她开口你就一败涂地吗?

而那个孩子只是睁着一双冰冷的眼睛,沉默无言地望着他。

男孩长得秀气,皮肤白皙仿佛雪塑出来的人,浑身上下只有一抹艳色,便是脖子上那道长长的,红色的胎记。

温辞惨然一笑,指着他嘲讽。

——真可怜啊,蠢货。

第064章疫魔

这个孩子和他长大后成为的温辞一样愚蠢又偏执。

温辞总是想把这个孩子,这个年幼的自己藏起来,以至于他有时候忘了,他年幼时就是被藏起来的。

巫恩辞从记事起,就生活在一道精美而巨大的门之后。

那扇门在他的记忆里一直高得如同入云的山川,或许因为那时他太过矮小,也或许是因为他用尽全力也不能将那扇门撼动分毫。

他所待的屋子是一座孤岛,所有一切交流都通过那扇门进行,会有食物从门底下被推进来,会有巫族与中原的师傅在门外教他说话。

有时候他们会让他走到屋内的地下室里,当他再回到屋内时,房间便已经被打扫干净。

门外的人对他总是很恭敬,也很畏惧。

他从不曾面对面见过他们,从门缝里看见的狭窄世界只有一座庭院,庭院里有一棵碧绿的树,到了某个特定的时候树上会结出橙红的果实。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巫恩辞以为所有人都是活在一道门后面的。只是有人可以偶尔出来,有人——譬如他,或许是因为还没长大的原因,就得待在门后。

直到他开始尝试如族人一样纵梦,夜幕低垂时他在成百上千人的梦境中行走,才知道外面有一个广大、拥挤而异彩纷呈的世界,有千千万万各不相同的人。他将那些噩梦里不那么可怕的、有趣的东西召入现实,在黑夜里陪他玩耍。

只有他一个人生活在门后,他并不知道于原因,没人肯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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诉他。

在那精美的大门之后,他童年唯一的玩具,就是这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世界。

有一天门外突然陷入混乱,所有人奔走呼喊着什么,他听见“八风塔”、“失败”、“灭族”这样的声音,没人再来管他。然后在某个夜里,巫恩辞用纵梦术撞开了那扇大门,逃了出去。

他穿过庭院,避开杂乱嘈杂的人群,翻过院墙,终于获得自由。

他来到他所向往多年的、幻想多年的烟火人间——那个熙熙攘攘的、异彩纷呈的世界。当他被人流所包围时,仿佛终于美梦成真。

然而很快,美梦就变成了噩梦。

他所逃到的地方叫做沧州。

从他出现开始,沧州就爆发了举世震惊史无前例的大瘟疫。他所过之处疫病横行,他身边的人们纷纷倒下,口吐鲜血,不治身亡,只剩下他茫然独立。

他不记得他经过了多少村镇,他觉得身后有嗜血的鬼怪在追逐他,他攥着疫病而亡的人们的死梦,日夜不停地逃离,然而却怎么也无法逃出去。

那些死梦里,人们认为他是疫魔,他们在最后的痛苦里极尽恶毒地诅咒他,希望他能够消失,好让其他人能活下去。

巫恩辞觉得他是无辜的,他没有生病,他没有想过要害人。他们误会了他,这种疫病怎么会是他带来的?

他如此努力地来到这个世界,怎么可能想要毁了它?

他淹没在千千万万死梦对他的诅咒与唾骂声中,日夜不休。他想着终有一日疫病结束,真相大白于天下时,或许这些死梦能代替死者看到真相。

他们会看到罪魁祸首不是他。

他遇见那个白须及地、一脸悲悯的老人时,手上攥了半个沧州死者的死梦,已经不堪重负。

那位老人是仙门一位避世修行的高人,叫做天机老人。天机老人说他要在所有仙门之前找到巫恩辞,因为他的父亲生前曾经嘱托天机老人,帮忙照看他——照看自己这个被瘟疫诅咒了的幼子。

许多年前巫族人为避灾祸远离故土乘船来到中原,而他们想要逃离的灾祸,正是一场无药可治的大瘟疫。

巫恩辞的母亲在快临盆时染上瘟疫,生下他不久后便去世。他生来便带着疫病,自己不发病,却能将疫病传染给接近他的任何一个人。

所以巫恩辞才会在门后长大,所以门外的人如此畏惧他。已经有许多进入门中照顾他的人死于疫病,只是他已经不记得了。

天机老人温和又残忍地告诉他,他正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不曾有一个人错怪了他。

巫恩辞自然无法逃脱那鬼怪的追逐,正如他无法逃离自己。

他满心绝望地松手,那围绕着他的死梦便如从前在彩门后他为自己编织的世界,在天亮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跟随天机老人去了昆吾山,与世隔绝,天机老人对外说巫族族长幼子身患重病,谢绝访客。

他确实身患重病,不治之症,将要一生为此所囚。

没过多久,天机老人便羽化而去,他不知道这位老人是到了岁数,还是因染了他的疫病而死。不过天机老人给他留下了足够厉害可以阻挡山下人上山来见他的阵法,也给他留下了坚固的牢狱。

巫恩辞以为他的一生也就这样过去了,直到某一个冬天,昆吾山上下起大雪,漫无边际的雪白之中,有个叫做叶悯微的姑娘踏雪而来。

她一身蓝衣,发间一根木钗,雪花落在她乌黑的发间,她如同一树雪柳。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穿过那坚固至极的牢狱来到他面前的。

她向他走来他便往后退,他让她不要过来,不要靠近他,赶紧下山去。

她问:“为什么?”

他说:“会死的,你靠近我会死的。”

她却一阵风似的来到他面前,蹲下来认真地问他:“我为什么会死呢?”

为什么?他们的一切便是从这些“为什么”而开始的。

白驹过隙七十多年,直至今日这孽缘仍然还在继续。

谎崖上的争执终于告一段落,唯有水声与嘲雀振翅的声音,它们饮水时偶尔发出一两声鸣叫,这岩石之上嘈杂而又寂静,那两位不速之客仍然停留在此地。

温辞太过疲惫,侧身靠着叶悯微的后背,她这次时不时就会停下演算,偏头看他一眼。

他淡淡道:“别看了,我不走。”

叶悯微说道:“你刚刚说我复原了捆仙术,那不是捆仙术,只是看起来相像,远远比不上捆仙术的力量。”

叶悯微低眸,在岩石上写写画画,她说道:“我不确定它能不能生效,所以发现你不见的时候,我很害怕。”

温辞略一沉默,他偏过头去,说道:“能这么快摸到规律,你应该很自信才对。”

“不快啊。温辞,你已经昏过去整整两天了。”

“……这里没有日夜,你是如何计时的?”

“用脉搏,用万象森罗数我的脉搏。”

顿了顿,叶悯微补充道:“刚刚跟你说话太激动脉搏都乱了,这段计时做不了数。”

温辞沉默地偏过头去,看向叶悯微在岩石上画的东西。

她从前演算时笔走如飞,写东西极其潦草且几乎从不停顿,即便是卡住也能瞬间想出许多种可能的推算方向,若是什么都想不出来便要在地上打滚。

而现在她却写得很工整,仿佛潦草了她自己也会想不起来之前写的是什么,下笔的速度时快时慢。

而她此刻写着写着竟然慢慢停下来。

温辞问道:“怎么了?”

叶悯微轻声道:“我忘了。刚刚太慌张,救你上来的术法生效时的机理,我记不清了。”

他第一次从她的声音里听到这种由衷的沮丧,叶悯微低下头去,只一瞬就振作道:“可能要花时间想想,你等等我。”

温辞瞧着她在之前所写的痕迹里再画出新的横线,他说道:“叶悯微,我之前说你无所不能,不是说你必须无所不能。”

叶悯微的手顿了顿。

“这世上还有谁能真的无所不能吗?如果勉强……”

“我没有勉强,虽然我现在想东西比以前要慢很多,但是我有经验。”

叶悯微偏过头,她眼底里只能看见温辞的侧脸,潮湿的头发贴在他的脸侧。

“我没有了那颗最聪明的脑子,你就不再相信我了吗?现在的我,就不是无所不能的叶悯微了吗?”

温辞沉默一瞬,他道:“我只是……”

然后他突然烦躁起来,扭过头道:“行行行,你无所不能。要是我们走不出去,要是你跟我一起死在这里全是你的错,都是你害的,行了吧?”

“我们会出去的。”

叶悯微伸出手来,她手上戴着那富丽堂皇的金指环与铃铛。她说道:“时间应该还很充裕,你的伤药我前些日子又做了一些,袋子里还有两瓶。你晕倒之时,我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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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手链与指环戴回你手上,大概有一天半的时间才取回。我观察过我自己,我并没有被消解,是不是很神奇?”

温辞沉默片刻,疲倦而坚决地说:“叶悯微,你要是敢拿你自己做试验,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但是我的情况很特别,我虽然喝过你大量的血,体内与你产生相似之处,但到底与你来自不同种族。这里水汽漫天,按理说我应该更像那些修士,被慢慢腐蚀才对。”叶悯微振振有词。

温辞坚决否认:“不行。你以为你头发是怎么白的,你的眼睛又是怎么坏的,还有你这脑子是怎么换的?我说了,你要是这么干,我就跳下去。”

叶悯微看了一眼那瀑布,试探道:“那如果我把你绑起来……”

温辞不假思索道:“我会伤心。”

在温辞半死不活的威胁下,叶悯微终于屈服,叹息道:“好吧。”

温辞偏过头看她一眼,叶悯微的神情万分遗憾,她伏下身去边画数符边说道:“温辞,你真的不原谅我吗?”

温辞沉默了。

“等我想起来我为何伤害你,再补偿你,你还是不能原谅我吗?”

“等你想起来……”温辞低声重复道,仿佛是觉得这话可笑。

他安静半晌后,轻描淡写道:“好啊,等你想起来,我就原谅你。”

叶悯微骤然回头看向温辞,视石之后的眼睛明亮而欢喜。仿佛是觉得温辞答应得太轻易了,怕他反悔似的,她说道:“好,一言为定。”

温辞不置可否地闭上眼睛。

他想,叶悯微,那你也全力以赴一次吧。

全力以赴以后再发现,你永远也无法想起我了。

第065章弃枝

巫恩辞最初见到叶悯微的时候,以为他们的关系是猎人与猎物,因为叶悯微说她想要研究他。

他不懂“研究”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这大概是一件要命的事情,所以转身就跑。

于是在最初的几个月里,他们在大雪纷飞的昆吾山上你追我逃,他白日被抓住,夜里就用纵梦术逃跑,周而复始。

最初是为了逃命,后来他渐渐觉得有意思。

从来没有人陪他玩耍过,这样的追逐仿佛是一种游戏,他珍贵而奢侈的游戏,叶悯微是他珍贵而奢侈的玩伴。

所以后来巫恩辞再次被抓住时,觉得被他唯一的玩伴杀死,好像也不算是一件坏事。

然而叶悯微并不是猎人,她比谁都要珍视他的命——或者说他的巫族血脉。

她向他提出了交易,她说她会治好他的病,让他下山去他喜欢的世界。条件是他要配合她的研究,听从她的一切安排。

这对巫恩辞来说简直是神迹,无论是怎样的条件,他当然都可以答应。

然后他便发现,叶悯微似乎挺不把他的命当命的。

她翻来覆去地折腾他,研究他的经脉肺腑差点把他弄死,又在最后将它们全部重塑,还给他一个古怪却耐伤的身体。

她侵入他的梦境天天让他召各种东西给她看,越是他畏惧的她越要看。

他在她手上死去活来活来死去,每天咒骂她一千次,逼她发各种毒誓一定要治好他的病。他原本并不是话多的人,后来这些嘲讽人的本事,大都是被叶悯微逼出来的。

不过叶悯微似乎对于死亡本身就没什么敬畏之心,因为她也不怎么把自己的命当命。

她可能是怕弄死这个唯一的巫族血脉,有些稀奇古怪的试验便在自己身上做。当巫恩辞某日发现叶悯微头发突然快速变白,眼睛也大不如前时,立刻以死相逼让她不能再以身试险,叶悯微这才收敛。

巫恩辞虽然每天咒骂叶悯微一千次,但是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希望叶悯微死的人。

这种畏惧甚至比对自己死亡的畏惧还强烈。

叶悯微死了,巫恩辞便真的一无所有。她是他的同伴,是他的医者,是他的希望,是唯一一个穿越牢狱来到他身边的人。

所以即使他被折腾得死去活来,定期还是记得去放一碗血给叶悯微喝。

叶悯微也染上了他的疫病,她是修道之人体魄强健,虽不致急死却也有日积月累的损害。他的血恰能抑制疫病,她按时喝他的血,便不会受到什么影响。

若他的血够多可供天下人喝,他也不至于困在这山上。

叶悯微的凉薄无情一向很令人羡慕。她染上疫病也会传给他人,所以跟巫恩辞一样困在山上不得而出,但她却优哉游哉,毫不在意。

她说自己从前便生活在一座高塔之上隔绝人烟,她十分喜欢这种隐居生活,并没有任何想见的人。

叶悯微这个古怪的人,有时候冰冷得不近人情,有时候又天真温柔得像个孩子。

除了研究以外,叶悯微对巫恩辞有求必应,不仅不问为什么,甚至会举一反三。

他让她陪他吃饭,她就每天按他的作息准备餐食;他说起他儿时从门缝里看到的结红果子的树,她便用术法挨个变树出来让确认那是柿子树;她让来向她求教的仙门弟子送来柿子籽,再教他用灵器种出树来;他想要保存柿子,她就想办法做柿饼。

他想在夏日煎雪泡茶,便会有天降大雪,从土地里长出茶树。

他想在雨天放烟花,昆吾山顶便避水,四周大雨瓢泼,唯有山顶上空火树银花。

他想出造某种稀奇古怪的怪物,她就摆弄着灰烬,按他的要求捏脑袋眼睛鼻子身体。

叶悯微仿佛是专属于他的神明,他所有的愿望,无论再幼稚、奇怪、或者琐碎,她都会为他一一实现。除了病愈下山之外,他的其他愿望从来不需要忍耐。

以至于数十年后他坠入心想事成之地时,对于守岛老头子的诱惑不屑一顾,他说:“心想事成有什么了不起?”

叶悯微也可以做到,叶悯微一直是巫恩辞的心想事成之地。

叶悯微也会告诉他,他的设想如何用灵器实现。巫恩辞大部分都听不明白,即使听明白了也说不明白,他不想自己用灵器玩,他想要叶悯微陪他。

这个对他有求必应的,像神明一样无所不能的神奇的人,他喜欢在她的眼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叶悯微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具象的,唯一属于他自己的美梦。

在他们相遇二十一年之后,巫恩辞终于缓慢地从孩子长成了少年模样。

那段时间是他们关系最好的时候,他以出色的手艺帮叶悯微做了许多灵器,叶悯微以包罗万象的术法为他实现了许多愿望。

她并不擅长医术,但对于他疫病的治疗也在稳步推进,他病愈下山指日可待。

他们在山间木屋里朝夕相伴,明明叶悯微是为他而学的做柿饼,她自己却喜欢上了柿饼,变成年年他给叶悯微做柿饼吃。

某一日巫恩辞叫叶悯微陪他吃饭,她却沉溺于演算之中什么也听不见。

他围着她喊了她半天,正想照例读算题把她喊起来,不知为何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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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心生他念。

他说,叶悯微,你再不起来我就亲你了。

那时春日负暄,满屋花香。他说了很多遍,甚至于贴着叶悯微的耳朵大声地喊。他想全怪她无动于衷,所以他真的俯下身亲吻了叶悯微。

叶悯微居然被他亲醒了,四目相对中她茫然而疑惑地望着他,眼里盛满了他,就像他最喜欢的那样。

他平淡地说我刚刚跟你说过要亲你的。

他知道虽然她没意识到,但是只要她回忆就一定能想起。

叶悯微果然想起来了,她啊了一声,问他道:“怎么了?”

他说:“陪我吃饭。”

他说得自然,攥在身后的手心已经出汗。

他了解叶悯微的脾气,他知道这个吻已经是贪心。

然而事态的发展超出他的意料,叶悯微似乎没有与人这样亲近过,她竟好奇于这个法子为何能打断她的思绪,于是让他可以时常试着这样叫她。

他当时愣在原地半天,而叶悯微疑惑地问他为什么脸色通红。

一切推进都来自于叶悯微的好奇,她好奇于亲吻对于她的影响,好奇于拥抱的影响,好奇于肌肤相贴,好奇于一切,好奇到他们最终真的肌肤相亲、亲密无间。

他从没想过他可以拥有叶悯微。

虽然理由非常怪异,非常“叶悯微”。

巫恩辞仿佛陷入一场美梦。他不知道是不是任何人亲吻过叶悯微后都会得到相同的结果,他并没有觉得叶悯微是真的喜欢他,他不觉得叶悯微会喜欢上任何人,但他已经无可救药地沉溺于此。

他暗自希望她的好奇能持续地更久一些,他已经幸福得不想醒来。

遗憾的是叶悯微的好奇并没有持续很久,至少对巫恩辞来说这时间太过短暂。差不多一年之后,叶悯微说她大概弄明白了,他们以后可以不必这样,会影响她研究术法时的专注。

这在巫恩辞的意料之中。

然而叶悯微又说,她已经把这段记忆给清理掉了。

他愣了愣,突然如坠深渊,毛骨悚然。

他突然想起来,叶悯微有清理记忆的习惯。因为叶悯微天生不会遗忘,脑子里存了太多冗杂而无意义的记忆,时间长了便成为她的负担,所以她定期会整理它们。

她将没有价值的记忆清除,为更有意义的记忆腾出新的位置。

那些没有价值的记忆往往被总结为一两句话,删去细枝末节,剩下一块墓碑遗留于脑海之中。

所以她记得成千上万书籍里的每一个字,记得所有看过的术法与思路。

但他问起叶悯微一些生活琐事时,她却不清楚其中的细节,甚至不记得参与其中的人。

她说,既然被她清理掉了,便说明那记忆不重要。

叶悯微不是一棵自然生长的树,她是她自己的花匠,时常拿着一把剪刀,将这树上无用的枝枝叉叉全部剪去。而她这棵树又得天独厚生长迅速,所以在她自己的修剪下,那笔直的枝干便穿云破雾、直入云霄,世人无人能及。

巫恩辞发现那属于他的枝丫之上,竟然也悬着叶悯微的剪刀。

她时常审视着他,评估着他,等待某个合适的时机将他从她的枝干上剪去。

巫恩辞就此和叶悯微大吵一架,或许也不能算吵架,那是他的满腔怒火与叶悯微的满心茫然。

然后他便夺门而去,叶悯微找了七天才找到他,他们约定过她不能用术法找他,于是他们相见的时候,叶悯微十分狼狈。

她问他为什么生气。

他知道叶悯微不会明白他为什么生气,她永远不明白。

所以他站在悬崖边上,指着那万丈悬崖说道:“叶悯微,你下次如果再敢忘记关于我的任何事情,我就从这悬崖上跳下去。我死了,你就再也别想研究巫族血脉了,你听明白了吗!?”

叶悯微把他从悬崖边拉回来,她答应了他的要求,和从前一样没有犹豫。

那一天巫恩辞终于醍醐灌顶,叶悯微之所以不犹豫,之所以对他的愿望有求必应,是因为“巫恩辞”本人对她来说并无价值,她也并不好奇。

对她来说珍贵的仅仅是他的血脉,这是他仍然长在她这棵树上的唯一原因。

这也是他唯一能拿来威胁她的东西。

她只要他好好活着,乖乖给她研究就好了。

巫恩辞第一次对叶悯微生出恨意。

后来他们的关系一直时好时坏。巫恩辞对她的爱意与恨意多年来此消彼长,来回博弈。

巫恩辞病愈山下后也曾想过要释怀。他让叶悯微去除了他身上的胎记,消掉了关于“疫魔”的所有痕迹,以“温辞”这个名字踏入他梦寐以求的烟火人间。

温辞已经不是那个偏执孤独的孩子,他也想要放下对与叶悯微的爱憎。

他试着心平气和地跟叶悯微相处,他时常回昆吾山上看叶悯微,无论去往多远的地方,每年一定会陪她过年。他把他在山下遇到的有趣的事情讲给她听,把他在山下学会的乐舞百戏演给她看,就像对待一个家人。

他也对她说:“你跟我下山看看吧。”

叶悯微看他演出的时候分明很认真,但当他说出这句话后,她却总是拒绝。

“人群没什么意思,我讨厌人群。”

“为什么?”

叶悯微皱皱眉不说话,温辞便知道这是来源于某段被清理的记忆的总结了。

每当这种时候,温辞心里便会有一根刺隐隐作祟。

幸而叶悯微是个遵守约定的人,后来她又清理过许多次记忆,时常感叹脑子里的记忆太过拥挤,却并未舍弃关于温辞的记忆。

即便那些琐事与她的研究毫无关系。

她能够在她那举世无双的天才脑子里,开辟出一块地方,来存放这数十年他与她的点点滴滴,也实在是不容易。

温辞也劝自己知足。

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下山十七年后温辞意外被困于心想事成之地中,再度回到人世间已经是三年之后。

他一回来就奔去昆吾山上找叶悯微,睽违三年,叶悯微坐在木屋前,一如既往地抱着她的一堆纸卷。

彼时春日暖阳,绿意盎然,她的眼眸里和从前一样映着他的影子,恰如他最喜欢的那样。

然后叶悯微问道:“你是谁?”

她问他,你是谁?

他站在原地,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叶悯微,难道……你最近清理过记忆?”

“嗯,看来你认识我。”

“为什么清理掉我,只是三年没见而已……你以为我死了吗?”

“我为什么要记得你?如果你死了,那当然要把你清理掉了。”

叶悯微回答得尤其自然而流畅,没有一点儿伤心。

那时她还并未开始魇修,灵力充沛,那些经过她精挑细选保留下来的记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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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完好。

叶悯微记得魇术、魇修、灵器与灵脉,记得所有从他身上研究到的一切,唯独不记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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