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魇师 黎青燃 39951 字 10个月前

明月皎皎,山影暗暗。两边对峙之间,那高大的崇丹山黑影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发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响亮的轰鸣声,强横而武威地打破这场对峙。

无数刺目的赤色从山顶上腾然跃起,如同山下埋着一颗燃烧的心脏,在此刻泵出此起彼伏着火的血液。天空一派明亮的橙红色,世界亮如白昼,仿佛是地狱坠入人间。

赤红的光芒映在每一个人的脸上,照亮所有人眼中的愕然,温辞喃喃道:“这是……”

底下一弟子大嚷:“不好了!崇丹山喷发了!不是……不是还有两天的吗?”

甄元启目光一凝,他转头去望向那弟子:“还有多少百姓没撤走?”

“大概两千多人,分散在周边,来不及了……”

“快去撤人!”

那炽热的炎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山顶流淌而下,摧枯拉朽地焚毁一切,滚滚浓烟腾空而起,弥天盖地,遮云蔽月。

事出突然,一下子打断了所有争执,这下两边也没心情再计较,甄元启迅速带着弟子们去救百姓。他临走前望了一眼站在白鹤灰烬上的叶悯微,神色沉沉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那边梦魇里,温辞也强迫正打得热闹的任唐和众弟子停下来,说火山提前爆发。那些仙门弟子收到了信号,一时两边都散去,梦魇自然消散。

几乎是同时,断壁残垣里的温辞转过身去看向叶悯微。他伸手去擦她脸上的血迹,皱眉道:“你现在怎么样?还能行动吗?”

叶悯微好像才刚刚回过神来,慢慢点头道:“我没事。”

“那我们先想办法救人。”

温辞转身就往前走,叶悯微跟他往前走了两步,突然轻声问道:“温辞,你知道我那些苍晶,是怎么炼的吗?”

她的声音平稳一如既往,温辞到的时机赶巧,他并没有听到甄元启与她的对话,也就没有察觉到异样。

“苍晶?谁知道是怎么炼的。现在不是说那些的时候!”

叶悯微眨了眨眼睛,灰黑的眸子安静地映着温辞的背影,她没有再说什么。

说话的功夫岩浆已经奔流至山脚下,热浪滔天,大地震颤。天地之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刺鼻气味,浓烟与尘埃滚滚而来。

正在此时却突然有一道蓝光在另一座山的山腰亮起,无数蓝色的光芒从那里跃出,如游鱼般在漆黑的夜空中涌动,朝直冲而下的岩浆与浓烟尘埃而去。那些熔岩灰烬竟然被涌动的蓝色“游鱼”们所吞食,止步于半山腰,不再往下流淌。

温辞与叶悯微仰望着这蓝光游走的山尖,温辞诧异道:“吞鱼……是扶光宗弟子在使吞鱼术?吞鱼术怎么可能把火山喷出之物尽数吞下?他在做什么?”

叶悯微的视石上蓝光跳动,她摇头说道:“不是,不是修士的术法。”

“是有人在用灵器。”

第037章宋椒

温辞与叶悯微一路冲到蓝光所在之处时,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他们在宁裕借住多日的农户的主人,那年轻黝黑而憨厚的男人宋椒,正拿着一只白色石头圆环,满头大汗地立在山崖边。他正对崇丹山,那灵力所造的蓝色“游鱼”便源源不断地从他环中飞出,仿佛在空中游动,一群群涌向火山。

这是扶光宗的吞鱼术,这些“游鱼”可将术法或者事物吞下,封存在环中,留待以后再放出。

“宋椒?”温辞惊诧道。

宋椒闻言回头,一见他们如见救星,都快哭出来了:“仙人!仙人你们来了!快救命啊!”

“你怎么会有灵器……你怎么还没撤到嘉州去?孙婆婆呢?”

“你们搬走后第二天,我去山下砍柴时遇见了一只白鹿。它给了我这个东西,还给了我一段记忆,我在记忆里看见了你!云川姑娘,你就是叶悯微对吧!你是这圆环的主人!我一直在找你们,想把这东西还给你们,就一直等到现在……傍晚的时候,我已经托镇子里的亲戚把婆婆带到嘉州了。”

宋椒磕磕绊绊地解释,温辞摁着太阳穴,气道:“这魇兽真会挑时候出现!”

仙家围捕它一个多月,它左逃右闪时隐时现,把所有人溜得团团转,待火山之事一出干脆完全消踪匿迹。

而温辞与叶悯微前脚刚离开宋椒家,它就在宋椒面前现身。这家伙仿佛是成心戏耍所有人,也戏耍叶悯微似的。

它为什么要把吞鱼术的灵器交给宋椒?是为了让宋椒去吸收崇丹山的喷发之物?这根本是螳臂当车!

温辞当即对宋椒道:“崇丹山喷发岩浆体量太大,吞鱼根本吃不下去,你手上的圆环随时都可能碎裂,到时候所有灌进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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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会从这里吐出来!你快丢下它和我们离开这里!”

“不行!山下还有好多人呢!就我知道的都还有几十个人没走,我现在放手,他们肯定要死了!仙人!求求你们了,你们救救我们吧!”

“仙门正在下面救人,人太分散,眼下只能能救多少是多少了。”

“那咱能撑多久就撑多久吧!好不好!求求你们了!”

宋椒转向温辞身后的叶悯微,哀求道:“叶神仙!求求您了,您不是很厉害的吗!您想想办法吧,那些都是人命啊!”

温辞这才注意到,叶悯微一直都没有说话。他回头看去,叶悯微安静地望着宋椒,炽热的风吹得她白发飞扬,发梢焦枯。被烟灰遮挡的黑暗里,视石蓝色的光辉中,她的一只眼睛浸润在血里,殷红的一片。

“好。”

这个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救人的家伙,居然答应了。

她甚至以一种笃定的语气说道:“我来想办法。”

温辞微微眯起眼睛,眼中的意外一闪即过。他看看满头大汗的宋椒,再看看满身泥土血迹的叶悯微,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问叶悯微道:“你要多久?”

叶悯微摇摇头:“不知道。”

“一炷香。”

“我试试。”

“只是试试?”

叶悯微望向温辞,她慢慢说道:“我可以。”

“好。”

只是得了这句“我可以”,温辞却仿佛确信无疑,干脆利落地应下不再追问。

叶悯微撩起衣摆席地而坐,被她收藏在记忆里的所有灵脉图瞬间被全部放出,满布视石之上,充满了她的视线。她的目光在所有的灵脉之间快速游走,手指划动之间,数符倾泻而出。

温辞则转眼望向那座山,神色肃穆,他对宋椒说道:“把吞鱼停下。”

“可停下的话,这些灰烟和岩浆……”

“叫你停你就停!不停等这圆环炸了,把我们都炸死吗!”温辞呵斥道。

宋椒吓得按下圆环,蓝光消弭之间,山顶上的炙热熔岩立刻向山下冲去,眼看要落到周边村镇之中。温辞举起右手,手背与手串上的铃铛骤然大响,声音急促,炽热岩浆烟灰仿佛听见召唤,突然腾空而起,如同长龙转头朝温辞袭来。一道燃烧的“天桥”升起,这一头落在了温辞的面前。

温辞立在山崖上屹然不动,那些东西在他的面前尽数消失于虚空,仿佛他的身前立着一个看不见的漩涡。

风声猎猎,他的眼睛里映着火光,铃铛声越发狂乱。

宋椒惊道:“它们……它们去哪儿了?”

“去我召的梦魇里。”

“梦魇?梦里竟然能容下这么多东西吗?”

“一个梦当然不行,填满一个,我就再召一个,召它几十个。在我没发疯之前,应该能支撑一炷香的时间。我撑不住的时候,这岩浆与烟灰就会从我身上流出来,第一个把我挫骨扬灰。”

温辞轻描淡写地说着恐怖之语。他转过头来看向宋椒,闪烁的火光间美人勾起唇角,慢慢道:“好,现在咱们谁也跑不掉了,要死一起死吧。”

宋椒张大了嘴巴,满目震动。怔忡片刻后,他蓦然退后一步跪在地上,带着哭腔重重拜倒:“我……我没想这样连累两位仙人……你们大恩大德,宋椒下辈子做牛做马……”

“吞鱼。”叶悯微头也不抬地伸出手,宋椒说的话明显一句也没听进去。

温辞轻笑一声。

宋椒的报恩之词被打断,他立刻抹着眼泪从地上爬起来,把那炽热的吞鱼圆环交到叶悯微手里。

叶悯微将攒了满满岩浆与灰烟的吞鱼圆环放在地上,点点视石,然后继续伏下身去。视石之中,在她身下那看起来寻常的苍黄土地上,铺满了她所需要的数字与灵脉回路,是旁人不可见的桌案与战场。

风炽热而干燥,夹杂着浓重而刺激的硫磺味儿。叶悯微深深地弯着腰,汗从她的额头上落下,一滴滴地砸在地面上。她的嘴唇因为干涸而开裂,越抿越紧,没有被血浸透的那只眼睛也渐渐充血,被红色血丝所占据。

温辞从没有见过叶悯微如此努力,如此焦灼,焦躁得都不像是叶悯微。

时间流逝仿佛生锈的钝刀来回切割血肉,一道一道慢慢深入,慢慢致命。温辞身上的铃铛疯狂作响,原本只是手串上的铃铛,现在连发辫间的铃铛也开始不安地跳动,声音乱得令人心惊。仿佛再响下去,那铜舌就要将铃铛击碎似的。

温辞咬紧下唇,目光深沉,极力忍耐着什么。

叶悯微突然停下动作,她的额头与脖子已经被汗水所浸润,汗水冲淡血水,顺着她的眼睛流下去。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低声说道:“好了。”

宋椒欣喜若狂,正要询问,只见万象森罗极速旋转之间,蓝光瞬间强盛得仿佛昼夜颠倒。

从叶悯微伏下去的后背上燃起红色的火焰,血肉灼烧之间竟然生长出羽翼。那双翅膀从她的肩胛骨上极速抽出,仿佛因为摩擦而生出火星继而被点燃,所有新生的羽翼都在熊熊燃烧。

温辞目光一凝,拉着宋椒迅速远离叶悯微。

她的翅膀越长越高,越长越大,远远高过她的头顶,仿佛火焰笼子将她笼罩其中。叶悯微抬起眼眸望向他们的一瞬间,那翅膀陡然张开,瞬间带她升至半空,火花四溅,夜空大明。

“凤凰令……”温辞抬头看着她,喃喃道。

以火焰为羽翼,浴火而生,御火而行,乃是扶光宗的绝学。

“我改造了吞鱼圆环,把它与凤凰令连在一起,一进一出。”

叶悯微简短地说道,然后问温辞:“你现在同时召了多少梦?还能撑多久?”

温辞轻轻一笑:“三十几个,还撑得住。”

叶悯微点点头,她转头对宋椒说:“温辞停下的时候,你继续用吞鱼圆环接上。”

宋椒云里雾里,但觉得听他们的一定没错,于是拼命点头。

温辞放手之时,燃烧的“天桥”坠落之际,宋椒再次发动了吞鱼圆环。而叶悯微一把握住温辞的手,将他拉入自己的怀里,巨大的燃烧的羽翼一瞬腾起,卷着他们向天际飞去。

吞鱼圆环源源不断吞进岩浆与灰烬,不再积攒其中,而是输向叶悯微。叶悯微的翅膀周围聚集起熔岩灰烬,团团围绕着她,如同巨大炎球包裹住她,随着她的背翼振翅而前行。她仿佛一道从天际飞快划过的流星,直朝东方而去。

正在山下忙着救人的仙门弟子们抬头看向天空这道“流星”,不由得纷纷睁大了眼睛。那浮空的“流星”越聚越大,表面流动的岩浆之间,依稀能看见火焰的羽翼。

卓意朗的眼睛里映着这颗明亮的“流星”,他喃喃说道:“是……凤凰令。”

是谁?凤凰令乃是扶光宗内的至高术法,全宗上下掌握此术的不过四人,均未至宁裕。

只可能是叶悯微。

是如今毫无修为灵力的叶悯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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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东西让普通人也能掌握术法,让修士与普通人无异,苦修数十年不如别人拿起灵器学习三两年。若越来越多,仙门还是仙门吗?

——假以时日人们能大量制造灵器与苍晶时,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卓意朗!发什么呆,快来帮忙!”

混乱的人群中,他师叔唤他的名字。卓意朗咬咬唇,转过头来扶起摔倒在地的惊慌灾民,说道:“来了。”

荒缈无垠的天际之中,温辞被叶悯微紧紧抱着,在她怀中与外界炽热的熔岩隔绝,她抱得非常用力,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就像在那个噩梦里,她抱住那个孩子一样。

温辞却没有要她放松手臂,他勾着她的脖子,说道:“你在往东飞,你要带着这些东西去海里?”

“嗯,去深海无人之处,把崇丹山的所有灰烬与熔岩灌进去。”叶悯微答道。

温辞低声笑了起来,叶悯微整晚精神绷得如一根拉紧的弦,被这笑声晃了一下神。

“你在笑什么?”

“笑你啊,叶悯微。你果然还是你,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叶悯微。”温辞淡淡地说道。

他的神情轻松,仿佛他此时并没有支撑着三十几个灌满熔岩灰烬,把做梦者吓得半死的梦,仿佛他的精神也并未因此岌岌可危。

叶悯微问道:“若我失败了呢?”

“你说了你可以,怎么会失败。”

温辞望着越来越近的黑色海洋,轻声道:“你说可以做到,我就全力以赴。数十年来,一向如此。”

第038章失败

风声凛冽之中,叶悯微眸光微动,却仿佛更加茫然了。

凤凰令飞行迅疾,风驰电掣间他们便越过山林与大陆,身下的景象变成茫茫海洋。这片海面十分平静,微波荡漾,月光照得大海波光粼粼。

叶悯微与温辞悬在深海之上,四面望去均是不见边际的墨色。包裹着叶悯微的岩水灰烬便倾泻而下,铃铛响声纷乱间,温辞也把引入梦魇之中的灼热岩浆灰烬放出来,和凤凰令带来的熔岩汇聚在一起,灌入海中。

海上瞬间蒸腾起巨大的水汽,弥天而上,仿佛整片海都被煮沸。熔岩与灰烬带着刺鼻的气味铺天盖地地倒进海里,被白色蒸汽盖成一片苍茫。

吞鱼圆环还在源源不断地吸入崇丹山的岩浆,于是叶悯微这里也源源不断地涌现新的岩浆与灰烬,一刻不停注入海洋里。温辞很快收回手,三十几个梦里的东西被他倒了个干净。他将借来的梦魇一一归还后,终于出现一丝疲惫神色,半合着眼睛,懒懒地靠着叶悯微的肩膀。

叶悯微只是目光灼灼地望着那海面,她巨大的火焰羽翼照得天地明亮,照得她眼睛亮得发烫。水气扑过她的面庞,在她灼热的翅膀烘烤下很快消失不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天际有一丝蒙蒙发亮的时候,这倾泻而下的岩浆与灰烬终于停住,不再有新的涌现。

叶悯微轻声说道:“火山停下来了吗?”

大海被白色的水汽覆盖着,依稀能听见翻涌的声响,雾气稍稍散去之时,只见海中出现了一座新的岛屿。

它焦黑而了无生机,或许仍旧炽热着。

不过再过上几十年,上面也应该会长出一片郁郁葱葱的花草树木,就和这周围其他的岛屿一样。

朦胧的晨光之中,叶悯微低头望向温辞,她说道:“我成功了吗?我救了他们?”

她眼中闪烁着一种温辞很少看见的,执拗又欢欣,然而又迷茫的光芒。

温辞点点头,他懒懒地笑了一声,说道:“怎么,你这是想要我称赞你?”

叶悯微抿着唇,只是看着他不说话。

温辞被她这么看着,逐渐有些不自然起来。他最终转过头,清清嗓子说道:“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干得漂亮,不愧是你叶悯微。”

于是叶悯微的嘴角轻轻地勾起来,欢欣盖过了茫然,浮在她眼睛的最上面。

蒙蒙发亮的海上,燃灼的巨大羽翼振翅之间发出震耳欲聋的啸鸣声,风一般地转头离去。波涛逐渐平息的大海中,焦黑的新生岛屿安静地屹立,周遭水雾弥漫。

明亮的羽翼背对太阳升起的方向,一路落下火星,向着黑暗深处飞去。

风声凛冽,叶悯微紧绷的心弦终于放下来,陌生的感觉交缠着填满胸腔。

她不是因为答应了宋椒才救人的,她是因为想救人,所以才答应宋椒的。

她从来与死亡相安无事,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起了同它斗争的心思。即便死亡无可畏惧,可她还是不想把这座镇子、这些人让给它,仿佛是那总在躺椅里打盹的孙婆婆对于女儿的执念一样。

她不希望她在世界的这头,看不见他们的身影。她也不希望他们之间竖起高墙,互不相见。

她也不明白这种希望的意义何在,奇怪的是,她觉得开心。她那在听到甄元启的话之后,便阻塞不畅的呼吸因此重新舒缓起来。

然而此刻心怀喜悦的叶悯微还不明白,人生第一次尝试的事情,多半都会惨痛而败。

即便是万象之宗也不能幸免。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穿过层层白云,他们看见了崇丹山。

映入眼帘的是大片焦土。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尘埃,如乌云坠地。宁裕已经被完全掩埋,岩浆灰烬摧毁了所有树木、屋舍、街道与楼阁,举目望去尽是灰黑烟灰与凝固的熔岩,热气炙烤,犹如人间地狱。

凤凰令燃烧的羽翼垂下,仿佛和它的主人一样震惊而无措,只能从炽热烟灰中保护着叶悯微与温辞。

死寂的废墟之上,叶悯微与温辞是仅有的活物。

温辞震惊无言,他睁大眼睛看着满目疮痍,怔忡片刻后立即伸手去召集死梦。

在天色尚未大亮的最后一点时间里,焦土之中掩埋的所有死者遗梦骤然升起,朝温辞汇聚而来。

那些死梦如一缕缕白色烟尘,又像是黑色风暴中的洁白羽毛,与灰黑的尘埃交杂围绕着温辞与叶悯微旋转,竟有百余缕。

温辞食指一挑,从这些白烟中飞出一缕死梦,缠绕在他戴着金色指环的手指上,继而在空中弥散出一片模糊的画面。

这模糊的画面里出现了他们熟悉的人。

是宋椒。

所谓死梦,是死去之人弥留之际,脑子里闪过的这一生回忆的碎片。温辞收到了宋椒的死梦,这便意味着那个刚刚还生龙活虎的,抹着眼泪请求他们救人的少年,此刻已在九泉之下。

宋椒是毫无防备地被人从背后一刀捅入后心,倒地毙命的。倾斜的画面里,他只看到一双寻常的夜行黑靴,那人拿起吞鱼圆环便离开,他甚至没有看到凶手的眉目。

那时火山的轰鸣已经逐渐微弱,剩余的岩浆失去了入口,赤红明亮地顺着山流淌下来。画面里宋椒的胳膊不停地挣扎,手指抠在泥土里,仿佛想要借一把力气再站起来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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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岩浆顺着山体涌入宁裕,烧起滚滚浓烟,焚烧与硫磺的味道铺天盖地。

他的手臂渐渐失去力气,然后他哭了。

也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在哭泣,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的意识里出现他上山前见到的那些还没来得及离开的人,出现他苍老无依的婆婆,出现了温辞与叶悯微,还出现了一只非常美丽的雾气幻影般触不可及的白鹿。

“快跑啊……快跑……”他低声说。

“婆婆……婆婆……”

“要把……灵器还给神仙……”

他絮絮叨叨地,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

他眼前又出现他一年四季不断生长,等待收获的庄稼,他去镇子上时遇见的药房掌柜家的姑娘,小时候最喜欢吃的甜糕。所有画面杂乱无序,最终归于空白。空白深处出现他的父母,他们的眉目间毫无岁月的痕迹,一如他儿时仰望的年轻模样,满面笑容地向他伸出手来。

他们说想念他。

宋椒抠入泥土里的手指渐渐松开,他像所有久违地见到父母的少年一样,嗫嚅道:“爹……娘………”

画面暗去。

这个短暂的死梦终结于此。

温辞逐渐捏紧拳头,血气翻涌染红他的眼睛,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在这荒凉之地,尽是起伏的焦土,连绵的荒芜与死寂,死者与犯人都不可见。

“是谁……是哪个畜生杀了宋椒!”温辞一字一顿道。

“这是火山!想灵器想疯了吗!?难道吞鱼术是救你大爷的狗命的药引子不成!性命良心都丢到脑后,害死数百人也在所不惜!?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老子要把你千刀万剐!”

铃铛声响得杂乱,满天死梦震颤,终于随着天明而陨落消散,只余温辞的怒吼声在焦土之上回荡。

叶悯微抬头看着死梦消弭之后灰暗的天空,地面上腾腾升起热烟。崇丹山已经安静下来,沉默地矗立在即将亮起来的昏暗里,在热浪中身影扭曲。

她脚下踏着的灰烬,本该是宁裕那条店铺林立的石砖路,金神节的花车就从这里走过,那时两边二层屋舍的窗户会全部打开,人们趴在窗台上朝花车招手,所有人互道安康,天空中飞扬着金色的福花。

她以为所有的房屋街道都会安然无恙,太阳升起的时候,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不知道自己还会为了做一件事如此努力,她明明可以做到的。

她就快要做到了。

为什么结果却是这样?

晨光穿过灰蒙蒙的空气,照得天色阴沉地亮起来。只有叶悯微与温辞的荒凉焦黑的大地上,慢慢聚集起一群人。

温辞抬眼看去,他望向向他们逼近的这些门派各异的仙门修士,沉默一瞬继而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热烈得仿佛被火燃烧的不是身旁之人的羽翼,而是他。

他说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没忘了抓叶悯微呢?是你们吗?杀了宋椒抢走吞鱼圆环的,是你们吗!?”

甄元启神色沉沉地看向温辞,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们用吞鱼圆环和凤凰令把岩浆灰烬引到海上去。是你们为了抢走吞鱼圆环而杀人,让岩浆灰烬灌入城镇,摧毁房屋,害人性命的吗?”温辞双目赤红,咬着牙质问道。

此言一出周围修士立刻议论纷纷,他们似乎也很惊诧,对此事并不知情。有人高喝道:“你休要污蔑我们!直到岩浆侵入前我们都在忙着救人,明明是你们心怀叵测,故意说错时间,招致伤亡,还掳走百姓!”

叶悯微在他们的怒喝与包围中慢慢抬起头来,她脸上的血已然干涸,双目干涩布满血丝,白发被烈火与热浪烤得泛起焦色,背后巨大的火焰羽翼无声无息地垂落。

或许是因为一整晚的过度演算,又或许是什么别的原因,她的头脑从来没有如此疲惫过。那双灰黑眼睛里盛满了迷惑不解,仿佛此时发生的一切她都看不明白。

叶悯微环顾围着她与温辞的修士们,问道:“为什么?”

她不知道这问题是在问谁,也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

甄元启盯着叶悯微,回答了她的疑问:“你是在问,为什么有人会抢走灵器,为什么这里会化为焦土,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命丧于此吗?你问这是因为谁?因为什么?叶悯微,这都是因为你!因为你造的灵器啊!”

“是你所做的一切搅乱了这个世界!你不择手段,逆天而行!你把不可控制的力量交给不可控制的人,这些年这世上的人为了抢夺灵器还有你的魇兽,发生了多少惨绝人寰的灾难!?多少人争得你死我活,多少人死在混乱之中?今天的崇丹山,不过是二十年乱局中的一个小小缩影。这你就受不住了?你当年做灵器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

“他们因谁而死?他们因你而死!你问为什么,他们就不想向你问一句为什么吗!”

叶悯微沉默无声地望着甄元启,她灰黑的眼睛里仍然充满迷茫,在飘飞的火星之中轻微地颤抖着。藤黄的后背与乌黑发丝进入她的视野,隔绝了她的视线。

温辞挡在她的身前,花香顽强地突破焦土与硫磺的气味,填满她的呼吸。

他的声音在她身前响起。

“真厉害啊,想把所有过错都推在叶悯微身上,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要是没有她的预言,火山须臾爆发你们能不能保命都未可知,如今一切反倒是她的不是了?”

“要追根溯源是吧,好啊,追啊!源头怎么是她的灵器,源头就是你们这些仙门术法!要是没有仙门没有修士没有术法,哪里会有为术法的争斗?这些百姓就不想问你们为什么?你们既然这样大义凛然,怎么自己不以死谢罪啊!?”

温辞的后背挺得很直,毫不相让,把他们丢来的枷锁一股脑儿地全丢回去,砸碎在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包围他们的人纷纷反驳,叶悯微并没有听得很真切,但是依稀知道他们骂她的每一句,温辞都百倍毒辣地还了回去,绝不肯让那些话落在她的身上。

那指责她的话便转变为对温辞的质疑,他们问他能够收集死梦,究竟是什么人。

温辞骂到尽兴处突然顿住,僵硬一瞬后,便怀着不顾一切的快意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不是已经猜到我是谁了吗,我还能是谁呢。”

叶悯微抬起眼睛,她看见身前温辞的侧脸。他扬起唇角,眯起眼睛,就如平时一般桀骜不驯,不屑一顾,仿佛刀刃出鞘。

“收集死梦除了巫族人还有谁能做到?这世上的巫族人,除了梦墟主人还有谁?”

“梦墟主人……你果然是梦墟主人!你还活着?你不是已经和叶悯微割袍断义,分道扬镳了吗?”有人大惊问道。

“没错,可那又如何?我与她分道扬镳,难道就和你们是一道的?我与她有私仇,可我与你们有公愤,我就要站在她这边,你们管的着吗!?”

温辞的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叶悯微眼眸颤动,她知道温辞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的身份,这份不愿意若论程度,应该在所有事情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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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此刻却不再隐藏,干脆利落地承认自己的身份。即便是旭日东升,他无法施展魇术,却依然坚定不移地站在她的身前。

就像他承诺的那样全力以赴。

可是她并非他以为的那样无所不能。

她失败了。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失败,这世上的事情并不像她的算式,她找不到答案。

叶悯微低下眼眸,她拽住温辞的袖子,疲惫对他说道:“我们走吧,温辞。”

那些修士们显然不想放过他们,他们把叶悯微与温辞团团围住,甄元启说道:“叶悯微,闯下如此大祸,你还想走吗?”

叶悯微转头看向甄元启,此时魇术已经失效,温辞不再是众人的对手,所有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凤凰令的羽翼微微扬起,这附近已经没有明火,一片焦土上,实在没有什么好点燃。

然而空气凝滞了一瞬,所有浮在空中的火山灰烬忽然朝叶悯微汇聚而来,地面上灰黑的灰烬也跟着骤然腾起,如同黑色的巨大旋风,把所有人都包裹在其中。

叶悯微手腕上的万象森罗旋转不止,蓝光在灰烬漩涡之中明灭。

甄元启目光一凝,巨虎从他身后腾跃而出,各门修士的术法灵剑如洪水般涌向叶悯微,竟然都被叶悯微周身的灰烬漩涡所吸入继而摧毁。

那漩涡越聚越庞大,直入天际不见尽头,围绕着叶悯微与温辞极速旋转,不停向外扩散,势不可挡。天地间所有的气流都随之涌动、扭曲,声势浩大地逼得纷纷众人后退。

甄元启目光震动,他从未见过如此浩大的吹烟化灰术,须臾间爆发,竟没有人可以接近叶悯微一步。

——你越珍爱之物化成的灰烬,在你手上便越强悍无敌,最好是你恨不得放弃这力量也要让它回来的东西所化的灰,那才能所向无敌。

因痛惜而强悍,因摧毁而成就,吹烟化灰术历来如此。

甄元启怔忡之间,凤凰令羽翼的火焰蓦然腾起振翅而去,庞大的灰烬漩涡随之腾空远离。

灰烬去后,天色澄明,一碧如洗。

自私无情的叶悯微竟然也有了珍爱之物。

她所珍爱的、被火山摧毁而化为灰烬的,正是宁裕镇的街巷屋舍与周遭未撤离的百姓。

焦土之上众人议论纷纷,卓意朗却轻轻松了一口气。

他把尚未完全拔出来的灵剑慢慢收回剑鞘,抬头望着远去的黑色漩涡,安静无声地立在他的前辈们之中。

第039章迷惘

天灾向来一桩接着一桩,并非一朝一夕能平息之事。一夜过去,崇丹山虽然不再喷发出炽热熔岩,但周边紧接着下起了暴雨,就连远在百里之外的嘉州也未能幸免。

雨势汹涌且夹杂着泥灰,一时间竟像是下泥雨一般,砸得屋舍街道肮脏泥泞,整个世界灰暗得仿佛在为一座山而悼亡。

嘉州郊野一家平平无奇的小客栈客房里,屋内的白发姑娘独自一人坐在一面铜镜前,窗外是滂沱大雨,室内却寂静无声。

她背上燃烧的翅膀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后背皮肤上被烈火烧伤的伤疤,那是她长出羽翼的地方。

凤凰令是一门极伤身的术法,使用时间及次数均有限制,若是过度使用轻则伤及修为根本,重则五脏六腑燃灼而死。叶悯微现在的伤在使用凤凰令的后果中,只能算小伤罢了。

崇丹山提前爆发的混乱一夜过后,叶悯微与温辞借着吹烟化灰术脱身,便来到嘉州与谢玉珠和苍术汇合,在这偏僻的小客栈暂时住下歇息。他们简单把事情经过告诉谢玉珠和苍术,谢玉珠震惊之下的安慰还没说出口,叶悯微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

她此刻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确认。

叶悯微的手里握着一只白瓷的药瓶,金镯子安静地合起来坠在她的手腕之上。

她出神片刻,便拿起药瓶倒出一颗丹药咽下,铜镜中她的伤口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自伤口而下,浑身的经脉泛起蓝色的光芒。

她灰黑的眼眸眨了眨,低声说:“果然对我也有用。”

这是上次温辞受伤时用的丹药,温辞说这是她专为他做的,只对他奏效。而若如温辞所说,她喝了三十年他的血,体质已经和他趋同,这药便也会对她管用。

叶悯微吃这伤药却并不是为了治伤,她耐心地观察着自己身体每个部分浮现的经脉,将他们一一记下来,在视石里慢慢拼凑出一张完整的人体经脉图。

她又拿出一颗苍晶来,目光在经脉图和苍晶之间回转,手指在桌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

也不知是因为疲惫还是抗拒,她算得并不快,也不像平时那样兴奋而投入。几个时辰过去之后,她的手指慢慢停了下来。

一道雷声炸响,天边亮起惨白的光,铜镜里白发女子的脸亮起来,视石上蓝光跳跃,映着她灰黑的眼眸。

叶悯微慢慢地说:“原来真的可以把人炼成苍晶啊。”

这是第一次她在演算时不想要算出结果。

可是她终究算出来了,甚至于这炼制的方法在她看来,简便且高效。

一室安静,窗外暴雨倾盆,视石里那副图安静无声地落在叶悯微的眼眸里。大概是因为暴雨的原因,今日格外寒冷。那种寒意超过叶悯微离开昆吾山时寒冬的朔风,在盛夏的阴雨里奇异地滋生,悄无声息地浸入骨血。

她曾经把人炼成了苍晶吗?

她那数以万计,可以堆满一个粮仓的苍晶,都曾经是人吗?

叶悯微低下眼眸,望向万象森罗之中那小小的萤亮的石头,它在金环层层相交之处,如一颗灵力涌动的心脏。

那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呢?

是金神节上拉她裙角的福童,给她彩福的行人,花车前的少年少女,车边的乐匠,伸长胳膊接福花的人。是这样幸福的人吗?

还是握着她的手,哭着说自己孤独的,像孙婆婆这样痛苦悲伤的人?

或者是像花车顶端舞蹈的温辞那样,美丽而热烈的人?

他们如今都变成了无声无息的石头吗?

可是或许还有别的炼制方法,她的苍晶不一定是用人炼成的。

也或许是。

或许不是。

或许是。

叶悯微沉默片刻,仿佛不能忍受这来回纠缠的念头,她摘下视石穿好衣服,便走到门边,打开紧闭的房门走出去。脚步迈出门槛的时候,她低头看见了一片藤黄的衣角。

那是席地而坐,正靠在门边熟睡的温辞。

他一身衣服藤黄为底,一贯配着色彩缤纷的饰物,头抵着旁边的红漆柱子,胳膊搭在膝盖上,神情十分疲倦,但是看起来缤纷而温暖。

他什么时候都这样鲜艳热烈,躺在这样简陋的走廊里睡着,简直像是薄待了这份美丽似的。

叶悯微心情莫名沉静下去,她瞧了他片刻,慢慢蹲下来认真地端详他。从走廊拐角处探出一个脑袋,谢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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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小声说道:“大师父,你出来了啊。”

叶悯微点点头,谢玉珠便蹑手蹑脚地跑到她身边蹲下,压低了声音解释道:“二师父说您有点不太对劲,您进房间后他就一直在外面盯着,估计是实在太困就睡着了。”

叶悯微又点点头。此刻虽然乌云压顶,但毕竟是白日,正是温辞最困倦的时候。

“二师父昨天真的召了三十几个梦吗?我一心二用都很难,二师父居然能一心三十用,还能在现实里表现如常,你说二师父的脑子究竟是怎么运作的?”

谢玉珠自顾自地小声感慨,感慨完便心说不好,她大师父肯定又会说些可怕的话,譬如——“要是能把他头砍下来研究一下就好了,可惜装回去人就死了。”

还好二师父睡得很沉,听不见大师父的声音,不然又该生大师父的气了。

谢玉珠正想着,却听那边叶悯微轻声地说道:“他确实很累了。”

谢玉珠睁圆眼睛,惊诧地望向叶悯微。

她大师父……怎么一夜之间长出了良心?

谢玉珠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她试图观察叶悯微的表情,然而昏暗的光线隐匿了叶悯微的眉目,她的表情看不分明。

“大家都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大师父你有什么心事千万别憋着,跟我说说,或者跟二师父说说……”谢玉珠试探着开口。

顿了顿,她接着说:“您别看二师父成天七个不服八个不愤,逮着您死命怼。可要真是有什么事情,二师父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站在您这边的人。”

叶悯微凝视着温辞的睡容,此时他是全然放松的状态,不像平日里浑身带刺,连那锐利的轮廓都柔和了许多,眼睛安静地合着,胸膛缓缓地起伏,看起来仿佛一幅安宁的画卷。

他虽然浑身带刺,却也没有真的用这刺扎过她。反而别人若骂她一句,他要骂那人千万句。

她说道:“我知道。”

谢玉珠又被噎了一噎,她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的大师父,重复道:“您知道?您说您知道?”

顿了顿,谢玉珠真诚道:“大师父,我有点儿害怕,您真的不太对劲儿。您这是怎么了?”

窗外依旧是暴雨倾盆,雨声杂乱无章,满室昏暗。在这种不同寻常的昏暗中,叶悯微转过头来,平静而轻缓地问道:“玉珠,如果可以把人炼成苍晶,你觉得我会这么做吗?”

谢玉珠怔住了。窗外的雨太大,水声嘈杂而混沌,她有一瞬间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什么。

“大师父你在说什么……是有谁这样跟你说吗?有人说你用人来炼苍晶?”

叶悯微只是看着谢玉珠,一言不发。

这种沉默让谢玉珠愈发慌乱,心中涌起强烈的不祥预感,她立刻伸手去推温辞:“我们叫醒二师父问问他,二师父一定知道是怎么回事!”

叶悯微却抓住谢玉珠的手腕,她说:“是甄元启说的。”

顿了顿,她继续说道:“其实你也觉得我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对吗?”

谢玉珠的眸子颤了颤,只觉如鲠在喉,心急如焚,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或许甄元启是在骗你呢!”

“若甄元启能骗我,那温辞也能骗我。”

“二师父不会的!二师父不是这样的人!”

叶悯微安静了一会儿,仍然没有放开谢玉珠的手腕,她慢慢地说道:“那么,我也可以骗温辞啊。他并不懂得灵器与苍晶的原理,以前在昆吾山上,我也可以欺骗他。”

“师父……师父你不是这种人……”

“我是哪种人呢?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温辞,他真的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

天边的电光照亮一室的昏暗,光亮转瞬即逝,在亮起的那一刻,谢玉珠看清叶悯微平静的神情,那双灰黑的眼睛如同蒙了一层雾气的琉璃珠子,光芒流转间又归于黑暗。

她明明是在问问题,却仿佛并不期待从谢玉珠这里得到答案。

仿佛她已经认定,没有人能给她答案。

雷声炸响,轰鸣声如同天倾地倒山峦崩塌一般。叶悯微在这时终于放开了谢玉珠的手腕,谢玉珠听见她的声音。

“让温辞休息吧,我要自己想一想。”

谢玉珠无措地应下。

温辞在客栈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入夜,窗外雨声嘈杂。他记得自己在走廊上睡着了,此时却不知为何躺在了床榻上。因为前夜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情,温辞耗费了过多精力,这一觉睡醒只觉得疲惫,半点轻松也无。

他昏沉地揉着太阳穴翻身下床,脑子里闪过火山、宋椒、吞鱼圆环、凤凰令与吹烟化灰术的画面,还有叶悯微回来后茫然出神的样子。

一夜之间,时局大变,他与叶悯微皆暴露在众人眼前。

叶悯微昨夜十分奇怪,突然起了救人的念头,因此心潮起伏,欣喜之后坠入谷底。她这样子太过反常,肯定是有事情没告诉他。

温辞正思索着,突有一个不寻常的尖锐声响穿过他的脑海,瞬间打断他所有思绪,如同利刃穿耳,来势汹汹,痛不可当。

温辞瞬间冒出冷汗,踉跄着撑住桌子。

——巫恩辞,你终于出现了。

这苍老的、温辞这辈子最不想听见的声音时隔二十多年在他的脑子里响起。

温辞捂着额头,低声骂道:“讨债的死老头子。”

老头子来得可真快,他假死之事刚刚被戳破,老头子就找到他了。不过自从他搅和进叶悯微的事情里,便知道被老头子找到只是早晚的事儿。

万众瞩目之下,怎可有阴影藏身。

老人的声音在温辞脑海中回荡。

——你为何还不回来?这是我们的约定,如今你要毁约吗?

——这心想事成之地,总要有人来守。

温辞咬咬牙。

“要守你自己守,什么破心想事成之地,谁梦寐以求谁求去!别人稀罕我不稀罕!我不去,死老头子,有本事你搞疯我,我死也不回去!!”

温辞手上的铃铛声随他的喊声乱作一团。恰在此刻他的房门被推开,只见谢玉珠惊慌失色地跑进来,大喊道不好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叶悯微失踪了。

谢玉珠下午去敲叶悯微的房间,怎么敲也没人回应,她推门进去一看就发现房间空空如也,完全不见她大师父的影子。而那乾坤袋、万象森罗和视石则好端端地躺在桌子上。

好消息是,她大师父给他们留了字条,看起来是自己决定要走的,而不是被谁抓走了。

坏消息是,大师父的字条里只写了等她想明白就回来寻他们。至于要想明白什么,怎么想明白,又何时能想明白,她一概没说。

温辞眉头紧锁地放下那字条,确认道:“她什么都没带?”

“大师父她……拿走了她的一千两银票。”谢玉珠哭丧着脸说道。

她想起什么,指着旁边的房间说道:“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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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苍术!苍术也不见了!”

温辞一拳砸在桌上,然后慢慢弯下腰去。谢玉珠这才注意到温辞脸色差得吓人,慌忙地围着他问怎么了。

温辞只是抓紧桌沿,用力到指节发白。

“混蛋!!叶悯微!求人入局,拉人下水,自己一走了之!随心所欲的混蛋!”

另一边,没能抓住魇兽也没能捉拿叶悯微的仙门们铩羽而归。卓意朗从宁裕回来后,便与各门一同在嘉州修整。

谢玉想似乎是看他郁郁寡欢,私下里把他约出来,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扶光宗这次牵涉不多,对于叶悯微及梦墟主人的围捕,谢玉想均未参加,便也不了解详情。

酒家街边的桌子旁,卓意朗坐在好友对面,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

“你是说那日我们见过的白发前辈便是叶悯微?这真是……”谢玉想拈着糕点,感慨万千。

“若我知道她是叶悯微,就不会跟师叔说金神节那晚的事情。甄副门主让我画像时,我也不会画她的。”

“你不想抓住叶悯微吗?”

“……我不知道。”

卓意朗想起他再次在宁裕的街道上看见叶悯微时,叶悯微立在满地奇异的符号里,月光下白发苍苍。和之前他每次见她那样,她的眼神安然又坦荡,静静地等着他提问题。

那一刻他突然感到愧疚。

他也不知道这愧疚从何而来,叶悯微明明是恶人,她偷窃术法,私造为器,她的魇兽扰乱了整个世界,她是罪有应得。

可是她就真的是坏人吗?她就真的该死吗?她那些无与伦比,天马行空的设计,真的都是错的吗?

他试图说服自己,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成功。

卓意朗出神片刻,叹息道:“玉想,你知道我师叔和师父他们,总是想要争一口气。你们是大宗门,是太清坛会上三席主位之一,我们是小宗。”

“你别妄自菲薄!这些年灵津阁发展壮大如此之快,还出了你这样的英才。我听师兄们说,可能再过几年,灵津阁就能跻身太清主席之位了呢。”谢玉想安慰他。

卓意朗苦笑一声,抬头看向谢玉想:“对,就是这句话,这是我师父师叔心上的魔咒。”

白云阙遭林雪庚重创之后,实力已经大不如前,若不是扶光宗与逍遥门念及旧情帮衬着,早就跌出三大宗之外了。如今正是灵津阁崛起,取而代之的最好机会,或许以后的仙门三大宗、太清坛会三主席,便是扶光宗、逍遥门与灵津阁。

为此师父师叔殚精竭虑,多方筹谋,甚至不惜让小辈中最有天赋的他提前魇修,博一个“最年轻的魇修大成的修士”的名声,又立刻拥有了灵力高强的弟子。

他何尝不知,这是在透支他的未来。

只是他的未来太遥远,他师门的时机等不及。

“我师父对我恩重如山,为了师门的荣光,要我做什么都是值得的。只是我现在突然觉得,我们像是在断壁残垣,夕阳余烬中争一点残羹冷炙,还争得那么殚精竭虑,如履薄冰。”

卓意朗低低地一笑:“真是很可笑。这世界以后,或许都不会再有仙门,也不会有仙门三大宗了。”

屋檐下的木桌旁只有卓意朗与谢玉想。酒家已经打烊,暴雨如注,沿着屋檐落成一道错落雨帘,安静的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

此时却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得不错。”

卓意朗怔然地抬起头来,从街角的黑暗里走出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他戴着一顶黑纱帷帽,背着手脚步悠悠。雨落在他的身边便转向滑开,他走在雨中,身上竟滴水不沾。

从帷帽帘子的缝隙中,依稀可以看到他脖子上一条长长的红色印痕。

卓意朗警觉地站起身,他按着腰侧的剑,问道:“阁下是何人?”

那男人悠悠站定。他伸手把帷帽摘下来,扬起一张英俊的面孔,笑道:“在下天上城主,卫渊。”

卓意朗愣了片刻,意识到什么,转头看去。坐在他旁边的谢玉想悠悠拿起酒杯,竟抬眸对他微笑了一下。

他突然看不懂他多年的好友。

“谢玉想……你是……天上城的人?”

与此同时,被温辞咬牙切齿骂了八百遍的叶悯微,正在荒郊里一座破城隍庙里避雨。她蹲在地上,竖起一根茅草,再松手丢下,准备让这根茅草来决定她的去处。

那根茅草飘飘悠悠地落在了右侧,那里的地面上用石头刻了一行字“鬼市林雪庚”。

叶悯微的目光转向左侧地面上的字,没有被茅草选中的这边,写着“失踪灾民”四个字。

突然叮当一声响,一支金钗从她的怀里滑了出来,落在地面上。

说是金钗子,可它的样子已经面目全非,仿佛融化又压扁过,扭曲又融进了杂质。若不是看过它原本的样子,实在很难想象它曾是一支钗子。

这是温辞从宁裕的废墟里寻到的。

那日温辞收集的死梦里,不独有宋椒的死梦,也有孙婆婆的死梦。

或许是看不见宋椒心中不安,她并未跟亲戚们撤去嘉州,从排队的人群中偷偷溜了出来,跑回了田边的房子里。

熔岩毁掉整个宁裕的时候,她正坐在门口的躺椅上昏昏欲睡。在她的梦境里,叶悯微始终以她女儿的面貌出现,抱着她的肩膀在金色福花满天的节日里,说自己再也不会离开。

那是个没有痛苦的美梦。

叶悯微低眸沉默了片刻,把金钗子捡起来收在怀中。然后她伸出一根手指把茅草拨了个方向,指向左边的“失踪灾民”。

“好,去找他们。”叶悯微满意地说道。

破庙飘摇的门突然被推开,叶悯微抬头看去,雨幕中立着个瘦得竹竿似的的家伙。来人撑着一把大得出奇的伞,悠然走进来,他收起伞在地上抖抖水,从容不迫道:“万象之宗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

叶悯微迷惑道:“苍术?你怎么在这里?”

“算到万象之宗要独自远行,觉得需要来陪您这一程。”

苍术笑眯眯,他抖抖袖子,露出枯瘦的手臂,手指轮转:“万象之宗在忧愁什么,要不要让我来给您算一卦?”

“不用。”

“您信不过我吗?”

“不是。”叶悯微摇摇头。

她低下头去,用枯草把地上写的字迹抹去,慢慢地认真地说:“我不能总问别人我是谁,也不能一直听别人说我是谁。”

“我应该要自己看清楚,我是谁。”

如果此刻谢玉珠和温辞打开那副视石,便会发现其中曾经写满各种形容“叶悯微”之词的那一页,如今几乎已经被抹得干干净净。

“术法天才”、“博闻强识”之类诸多美誉,“窃法贼人”、“心怀不轨”之类诸多恶名全数消失。

干净的页面里,只剩简洁而明确的两行字。

“谢玉珠之师。”

“温辞重要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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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0章治病

遭遇天灾的崇丹山脚下一片狼藉,数个村镇化为废墟,牵涉其中的嘉州赈灾之务亦是十分繁重。即便是大部分的熔岩灰烬都被转移到海中,剩余熔岩造成的破坏也足足让嘉州上下忙了三个月的时间也没缓过劲儿来。

然而头疼的何止嘉州,这世上灾祸横行,那是一视同仁地横行,可绝不会偏爱哪边,又放过哪边。这边嘉州遇上天灾,那边千里之外的淇州则遭了人祸,正因为灵匪作乱而人心惶惶。

这世上没被仙门缉拿处死的灵匪们,要么逃去天上城寻求庇护,要么在世上终日游荡躲藏。天上城规矩森严,灵匪们一旦进去多半就再也出不来了,因此在许多人看来,去天上城跟坐个宽敞的牢也没多大区别,所以去天上城与在世上游荡的灵匪相比,大约是五五对半。

这游荡于世的一半灵匪为了生计,要么狩猎其他灵匪,抢夺灵器去鬼市卖出高价,便如孙胜之辈;要么欺负百姓,就如厉害些的山匪大盗。

在淇州作乱的灵匪便是后者,这人手上有好几件灵器,素日里在淇州各府县四处掳掠百姓,百姓稍有反抗便就地杀死。他每隔一段时间便出来游荡,动辄掳走十几户人家甚至于全村人,手上已经有六七百条人命。淇州的仙门沧浪山庄追踪他许久,至今未能将他绳之以法。

于是淇州的百姓们日夜提心吊胆,唯恐某日这厄运落在自己头上,有些人甚至拖家带口往淇州首府豫钧城里来避难。豫钧城北面儿的山上有沧浪山庄,城中有州牧府邸与厢军,还住着当地的藩王涞阳王,怎么看怎么安全。

或许也是因为以上种种原因,这灵匪也从来没有在豫钧城出现过。

流民们来到豫钧城孤苦无依,涞阳王便出资建了一座流民营,每日给他们提供些粥食。隔三差五地派人劝他们返回故乡,有时甚至将自己封地里的田产分给他们让他们去耕作。于是流民们陆陆续续地来了,又陆陆续续地离开,好歹没把豫钧城挤满。

正是初冬时节,天气阴沉,城东的流民营里大家都拿着饭碗排着队,等着涞阳王家仆来施粥。只见高高低低的人头间,蓦然有个缺口,往下一看,原来此处站着一个还不到十岁的男孩。

排他后面的妇人问道:“阿严,今日怎么不见你妹妹,阿喜不是从早到晚都跟着你的吗?”

名叫阿严的男孩还没说话,排在他前面的男人就回头答道:“听说阿喜生病了,已经发了两天烧,营里的赤脚大夫看不好。”

“哎呦呦,这么小的孩子烧这么久,可不得了!阿喜原本就有点疯病,还不能说话,要是再烧坏什么地方……”

“你不许这么说我妹妹!”那瘦瘦的男孩愤愤地瞪着妇人。

初冬时节天气已经转凉,他却还只穿了两件单薄的粗布衣裳,大概是因为长个子的原因,这粗布衣裳袖子裤腿都短了一截,露出他干瘦的被冻红的脚脖子和手腕。他人长得瘦,更显得眼睛大,这双大眼睛里什么情绪也藏不住,三分的生气像是五分,五分的生气就像是十分了。

于是被阿严这么一瞪,妇人便悻悻地止了话头。

大概是话还没说完不能烂在肚子里,妇人转头又对身后的姑娘小声说:“你瞧这孩子最护着他妹妹。可他父母都被灵匪杀死,一个小孩子带个疯妹妹,日子怎么过?我说句挨骂的话,他妹妹若是病死了……说不定他还好活一些。”

妇人的声音很低,谁曾想阿严的耳朵十分灵光,竟然全听了去。他瞬间就跳起来,五分的怒气瞬间涨到十分。

“呸!你说谁死呢!我妹妹才不会死呢!你死她也不会死的!”

他声音响亮,可说到“死”字的时候,嗓子都在颤抖。

妇人只是说道:“唉……我不是这个意思……是我说错了,你家阿喜一定长命百岁。”

阿严瘪瘪嘴,突然转向妇人身后的姑娘,说道:“云川,你哥哥不是从小就烧伤了吗,满身缠着布条子,不也长得这么大了吗?你哥哥能长大,凭什么我们阿喜就长不大!”

那姑娘手捧饭碗,瞧着这莫名其妙烧到自己身上的邪火,偏过头无辜道:“我没说阿喜长不大啊。”

“对啊,我们阿喜只是……只是小伤风而已!她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阿严语气笃定。

“不是哦,营里的大夫说你妹妹病症复杂,她可能会死的。”那姑娘诚实道。

妇人拉拉姑娘的衣袖,小声说道:“云川啊,你少说两句。”

阿严的眼睛立刻红了起来,他手里把那只缺角的陶碗攥得紧紧的,声音里有点哭腔:“不对!是……是大夫看错了,一定是他看错了。”

妇人长长地叹息一声。

阿严的身世算是流民营里最凄惨的,他所在的村子被作乱的灵匪劫走大半人口,而他的父母则因为反抗被杀死。他与妹妹躲在柜子里逃过一劫,却亲眼目睹了父母被杀死的情景。他那六岁的妹妹可能是因此受了刺激,变得疯疯癫癫的又说不出话来。他们被王府的门客魇师魏景救下,后来又跟随流民们来到流民营里过冬。

这两兄妹相依为命,不过看样子,妹妹大概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那被称作云川的姑娘看起来二十出头,长发乌黑,长得清丽秀雅如冬日雪柳,只可惜眼神不太灵光。她虽然年轻,但说话做事总是从容不迫,颇有种天塌下来高个子顶着,没高个子就她顶着的气度。

此时云川说道:“营里的大夫确实不好,这里也没有药。若是去外面的医馆里看看,说不定能治好阿喜。”

站在阿严前面的男人回头道:“豫钧城里什么都贵得要命,谁能花得起钱去医馆啊!”

前面有人大喊开始放饭了,懒散的人群一下子精神起来,大家纷纷向前移动。阿严却咬了咬牙,突然要朝外面走。

云川伸出胳膊,隔着妇人提住他的领子。

“你做什么?”

“你放开我,我这就去医馆求他们给我妹妹看病,没钱的话……我去给他们帮工……我……我下跪磕头,我把自己卖给他们!总之我一定要救阿喜!”

云川仍旧提着他的领子不放手,说道:“他们说的对,若阿喜死了你会活得更轻松。”

阿严愤而转头,只见云川睁着她那双迷蒙的、灰黑色的眼眸,认真道:“可是你还是想救她吗?”

“当然!”阿严怒吼道。

他挥舞着胳膊腿奋力挣扎,云川突然一松他的领子,阿严差点摔了个狗啃呢。

她又拿出了那副天塌下来了她顶着的气度,说道:“好,那我来想办法。”

她说罢便拿着饭碗从队伍中走出,前前后后的人都十分吃惊,只看见放饭的时候来插队的,没见自己不排了往前走的。

妇人手搭在眉骨处往前看去,说道:“哟,她去她哥哥那里插队了。”

苍术正捧着碗站在队伍前头,眼见着前面还有四个人就轮到他领饭了。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过头去便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庞。

她唤道:“苍术。”

苍术叹口气,第四十六次说道:“要叫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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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手挡在嘴边,继续说:“你见过谁叫哥哥直呼其名的?也太没大没小了。我们现在是兄妹关系,你演也得演得像一点儿吧!”

叶悯微点点头,她手一指流民营外,对苍术说道:“哥哥,我们去弄点钱来吧。”

苍术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饭碗,看看前面还有三个人就轮到他的队伍,还来不及多看点别的就被叶悯微拉出了队伍之外,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往流民营营门走去。

苍术只感到自己的肚子发出悲鸣,他瞧着前面这个不需要吃饭的家伙,一时间百感交集,最终只能吐出来一句:“我真是上辈子造孽了!”

叶悯微回过头来,真诚地说道:“为什么?你这辈子造的孽还不够多吗?”

“……”

她说的倒也在理。

没过多久,叶悯微与苍术便站在了豫钧城最大的赌坊前。

苍术揣着袖子抬头瞧着那赌坊的匾额半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从袖子里伸出那只枯瘦的手来掐算一番,道:“不要恋战,今日你赢到第十三局就出来,我自己会看着办的。”

叶悯微点点头。

一个时辰之后,街上就传来了追打的声音。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在后面追着,一男一女瘦高个在前面跑着,灵活地穿街而过惊扰人群,汉子们大喊道:“给我站住!不许跑!敢在我们宝来赌坊出千,不要命了!”

“我们没出千。”女子的自白夹着呼呼风声。

“一个博戏连赢十三局,一个射覆连盒子里扇子上的墨点子都知道,没出千谁信啊!给我站住!”

“唉唉,大爷您小心头顶!”缠满布条子的人回头大喊。

他话音刚落,楼上便从天而降一盆脏水,追他们的几个大汉兜头被浇了个透心凉,一时间都停下脚步骂骂咧咧。叶悯微与苍术熟练地混入人群之中,逃之夭夭。

苍术眼见终于甩掉了追他们的赌坊打手们,便慢下步子,捂着肚子道:“不行,我太饿了,实在跑不动了。”

顿了顿,他瞧着旁边同样气喘吁吁的叶悯微,怒道:“您那一千两的银票要是省着点花,我们也不至于有今日啊!”

如今距离叶悯微和苍术离开嘉州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他们一路打听消息,循着消息来到了时有大量百姓被掳掠的淇州。就淇州百姓被掳掠时的情况来看,其与崇丹山灾民失踪之事存在许多相似之处,或许有所关联。

而他们进流民营,一来自然是为了继续调查,二来也是因为——他们真没钱了。

叶悯微这一路打听消息,不光是打听消息,什么家长里短,民间故事,乡间轶事,听得那是津津有味来者不拒。她活像是学堂里听课的学童,积极发问,求知若渴。

求完知她就化身了散财童子。凡是这些故事有遗留到现在还能用钱解决的,她二话不说就给钱。什么没钱看病的,没钱上学堂的,没钱养父母孩子,被放印子钱的追债的不在话下。她还给三十几个奴仆赎身,给十几户人家挖井,给八户人家修房子。就她这做派,观音庙里的菩萨都得站起来给她让位置。

钱以苍术瞠目结舌的速度流水般地花出去,以至于他们来到淇州的时候,已经是货真价实的穷光蛋。

苍术心说,她怎么就不可怜可怜身边这个命途多舛的穷算命的呢?

这次的情况也是差不多,他们凭着数术本事与卜算能力赚来了钱,叶悯微便立刻带阿严与阿喜去豫均城最好的医馆找最好的大夫看病,钱顿时哗啦啦没了大半。

那老大夫捋着雪白的胡须给阿喜把了把脉,一番行针之后阿喜苍白的小脸便红润了几分。一副药下去过了两个时辰,阿喜便开始发汗,烧终于退下去了。

做大夫的不轻易许诺,见阿喜退烧,大夫才终于开口说阿喜已经没有大碍。

阿严一听这句话,终于松了一口气,握着阿喜的手把她紧紧抱住。

然后他便放开阿喜,起身就朝叶悯微与苍术跪下,脆生生地磕了三个头。

小男孩伏在地上,胳膊腿上的布料纷纷后撤,更显得他细胳膊细腿儿。然而人穷志不短,他郑重其事道:“云川姐姐,苍术哥哥,你们的恩情阿严这辈子绝对不忘!等我长大成人去杀了那个害我父母的灵匪和叶悯微,就回来报答你们!”

阿严瘦小的身体里长了颗大大的自尊心,平时倔得跟驴似的,遇事从来不求人自然也就不谢人。这还是叶悯微与苍术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感谢之词。

只是这词实在是又正又歪。

他们一时沉默,苍术幽幽说道:“你的计划……很难实现啊。”

“我要攒钱去梦墟,成为和魏景先生一样厉害的魇师,就能报仇了!”阿严以为他们是在说他本领不够,于是抬起头来,信誓旦旦地发言。

“梦墟主人可是叶悯微的好友。”苍术提醒道。

阿严愣了愣,他皱起眉头,说道:“那梦墟主人也一定不是什么好人!我也去杀了他!”

苍术瞧着这个九岁的小鬼,赞叹道:“这可真是一个欺师灭祖的好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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