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在几个转角之后的一处僻静院落边,有个人正低头专注地在地上涂涂画画。
路的两边开满了高高低低的金盏花,她身边有一棵垂柳,翠绿枝条投下大片凉爽的阴影。她却蹲在阴影外的阳光之中,一头白发璀璨夺目,她抱着自己的膝盖,另一只手拿着一根树枝,围绕着她的大片黄土地上,已经画满了各种各样奇异的符号与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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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仿佛独自活在自己的天地之中。
这里本是孩童玩耍的地方,很快喧嚣又回到了这里,满载而归的孩子们欢声笑语,一支糖葫芦被递到了她面前。
“婆婆,你算对啦!这是你的份!”
她并不抬头,仍然在地上划来划去。
小孩以为她没反应过来,说道:“就是那个题目,七七数之剩二,八八数之剩四,九九数之剩三……”
她抬起了头,灰黑色的眼睛望向他,再转向他手里的糖葫芦,似乎刚刚听明白他的话。
“有柿饼吗?”
她的声音并不衰老,十分年轻好听。
“没有,只有糖葫芦。”小孩诚实地回答。
她似乎有点失望,放下树枝从他手里接过了糖葫芦,慢条斯理地吃起来。一颗糖衣山楂在她口中破碎,齿间发出清脆声响,虽然头发白了,可她的牙口还是很好。
小孩瞧了她一会儿,奇怪地问道:“婆婆,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她抬起手,指向躺在垂柳下石阶上的那个人,男子躺在阴影里,枕着手臂睡得很沉,皮肤白皙面容华美,发间的铃铛被花瓣所覆盖。
他的身上铺满了孩子们玩笑放上去的金盏花,如同盖着一条金色河流。
“等他睡醒。”她安然答道。
第026章神奇
“哥哥是懒虫,大白天还在睡懒觉!院里的狗叫三次了他都没醒。”
旁边跳台阶玩的双丫髻小女孩插进话来,她正是刚刚掉了糖葫芦大哭的孩子,如今拿了新的糖葫芦便欢欣雀跃,看不出半点哭过的样子。
“嘘!”叶悯微举起一根手指,严肃道:“不要吵醒他。”
“为什么?”
“他被吵醒了会生气的,而且会骂人。”
叶悯微抬脚踏过自己画的满地符号,也坐在了垂柳阴影下的台阶上。她咬着糖葫芦,又说道:“对他来说白天比夜晚更安静,所以他在白天才能好好睡觉。”
给她糖葫芦的男孩并不明白,于是问道:“为什么呢?大哥哥晚上干什么了?”
“我们去崇丹山了。”
“崇丹山哎!”
围着她的那几个孩子发出惊呼声,其中一个说道:“我爷爷说,崇丹山上就连老鹰也去了也飞不回来,只有那些腾云驾雾的仙人才能上去,你们居然能从崇丹山回来吗?婆婆,你也是仙人吗?你有神通吗?”
叶悯微认真地回答道:“我不是,我是普通人,和你们一样的。”
“才不是呢!我刚刚看到婆婆种树了!树长得好快好快!”有孩子揭发道。
叶悯微望向身后那棵茂密的柳树,那棵树长在院墙边上,将这条窄窄的路占去一大半,按理说这么粗的树应该十分沧桑,它却生得崭新油亮。
叶悯微看了那树一会儿,便把手镯脱下来,随意得就像是脱了个铁镯子——不是金镯子,甚至不是万象森罗。
然后她把镯子戴在离她最近的那个十岁出头的小孩手上,说道:“你来试试。”
她转动镯子,镯子便散开为数个交叠绕着手腕的圆环,随着蓝色光芒而旋转。戴着镯子的孩子拿起柳条插在土里,柳条入土的刹那便拔高化为枝干,在他稚嫩的双手中越来越粗壮,新的枝条纷纷抽出,发出绿芽再变为绿叶。
在阳光炽烈中,生机勃发。
孩子们原本还蹲着,见势都站起来,踮起脚抬头兴奋而惊叹地抬头看着大树抖开一身绿意,围着大树欢呼雀跃。
种出大树的孩子呆住了,他愣愣地看着大树,满眼不可置信。
此时树荫下盖着一层金盏花的男人终于慢慢睁开眼睛。
逐渐清晰的视野里,站着一个白衣白发的姑娘,她手里的糖葫芦泛着琥珀般的糖色,背对他抬头看着面前一棵高大的柳树,眼神安宁而空濛。
“你看,不是只有仙人才会这些,谁都可以做到。我没有神通,这也没有什么稀奇,我教你,你也会的。”
她自然地对身边的孩童说道。
两棵柳树已经占满了这条街道,垂下来的柳条仿佛绿色丝绦,围绕着她随风飘拂。
温辞静默无声地望着她,他被吵醒了却并没有发火,深黑的眼睛里埋着一层温和的光,竟像是怀念。
叶悯微听到身后的动静,便回头看去,只见温辞坐起身来,金盏花纷纷掉落。
她欣慰道:“你醒啦,我刚刚一回头你就倒在地上了。”
“谁让你一直到快天亮才肯下来,也不知你逛什么逛得这么来劲。”
叶悯微没有回答温辞,而是面露可惜之色地看着满地金盏花,说道:“这些花盖在你身上很好看。”
温辞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他拿起落在一边的斗笠戴在头上,压低挡住眉眼。
“你知道金盏花在这一带是干什么用的吗?”
“干什么?”
“上坟。”
这些小兔崽子八成是在捉弄他。
叶悯微点点头,她思索片刻,从地上捧了一把金盏花道:“那等你死的时候,我就种出一片金盏花盖在你身上,你便是最好看的死人。”
“……大可不必!”
叶悯微最近在谢玉珠的叮嘱下十分关照温辞,但由于缺少一些天赋与良心,这关照经常拐错方向——譬如此刻。
叶悯微拿回了万象森罗,他们二人便斜身穿过那并肩而立的两棵大柳树,沿着僻静的小路往他们在宁裕的住处走去。
走了几步温辞的步履渐慢,他回过头,只见孩子们还围着柳树惊奇。
方才种出柳树的孩子出神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他个头矮小胳膊细瘦,站在叶悯微画出的满地符号里,仿佛一步踏入了她那个神奇的世界里。
有那么一瞬间,温辞仿佛看见了数十年前,风雪严寒之中站在漫山花海里年少的自己。
他举着他做成的第一个灵器,震惊而喜悦地回过头去,叶悯微便站在木屋之下,白发青丝相间,眼神安宁。
“我说过,你也可以啊。”她说道。
那年的风雪裹着花瓣,雪地都是缤纷彩色,香气扑鼻。
生棘术催生的树木脆弱短命,后来他在寒冬种下的所有树木都死去了,唯有屋旁那棵柿子树活了下来。
她对孩子们说的那些话,他也听过,也曾经信以为真,还以为山下都是像她这样的人,所有人都掌握着天地的神奇。
多年以后他发现自己受骗,去找她理论的时候,她依然泰然自若地坚持自己的观点。
——我让你做灵器,你不也做出来了吗?你拿着灵器,不也和我一样使用术法吗?
——我们之间有什么差别呢,山下的人和我,又有什么差别呢?
差别,天差地别。
她好像永远都意识不到,或是不愿意承认,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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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只有一个叶悯微。千百年以前,到千百年以后,也只会有一个叶悯微。
她在做的事情有多少人能懂,连他也不懂。
这是个狭窄的世界,远没有她以为的宽阔。
温辞回过头来,只是轻笑一声。
他们避着人流走,沿着小路一直走出镇子,眼见房屋逐渐稀少,大片绿油油的田野如毯子一般一直铺到山脚下。远处田野间有一座孤零零的院落,院落的大门口坐着个年近八十满头白发的老太太,老太太戴着个黑色眉勒,抬着头躺在摇椅里,正晒着太阳打瞌睡。
温辞与叶悯微靠近这位老太太,难得默契地放缓脚步,轻手轻脚地绕过她走到门边。老太太半眯着眼睛显然仍在睡梦中,温辞刚放松下来去推门便听到里面传来欣喜的高呼:“大师父二师父你们回来啦!”
“谁!谁?啊我的小云儿回来啦!”
紧接着传来中气十足的大喊。跟在温辞身后的叶悯微原地一个旋转被老太太拽过去,趔趄好几步才站定。老人家一醒来就精神百倍,慈爱地抚摸她的肩膀,满脸笑意:“小云儿,你瘦了!”
温辞抬腿就走,老太太眼尖手快地抓住他,高声说道:“这不是铁柱吗!”
温辞转过头来,面色青黑与这老人刚刚喊的词儿十分相称。
此时从大门里探出个人头,十七八模样的年轻小伙常年务农,皮肤被晒得黢黑,但五官端正,透露出一种憨厚的气质。
他满脸歉意又无奈地唤道:“婆婆!你又糊涂了!”
这位孙婆婆今年正是七十九岁高寿,头不晕眼不花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声如洪钟面泛红光,任谁看也不像这个年龄的老人。可唯有一点,她脑子糊涂了,认不清人又爱忘事,见人就瞎喊。
温辞与叶悯微一行四人来到宁裕时,镇子里已经来了不少仙门弟子,客栈里人满为患。可怕的是谢玉珠的大姐也来到了宁裕,谢玉珠只是远远瞧见谢玉想,便跟耗子见了猫似的,直往叶悯微身后躲,好险没让谢玉想发现。
这下他们是断不能住在镇子里了,便准备去寻一个偏僻少人的村民家借住。苍术掐指一算,带着他们一路往镇子外走,来到了这处农户家里。
他们刚刚敲门进去,还没说明来意呢,这位孙婆婆就脚下生风地跑过来,不由分说一把搂住叶悯微,大喊“我的小云儿”,急得她孙子宋椒赶忙拉她。
原来是老人家把叶悯微当成了自己已经去世的女儿,宋椒的母亲了。也不能怪她,未免招惹事端,温辞给叶悯微画了个老人妆,她如今看起来就跟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一样,看长相和孙婆婆竟还有几分相似。
然而下一刻,孙婆婆又转向温辞,把温辞喊成了自己的女婿,把苍术当成自己未成年便夭折的儿子。
最后她拉着谢玉珠的手,满眼含泪道:“憨蛋啊……憨蛋你长大了。”
谢玉珠僵硬而迷茫地站在原地,干干地问宋椒道:“憨蛋又是谁……”
宋椒满头大汗,掰着孙婆婆的手道:“婆婆,婆婆你说什么呢?憨蛋……憨蛋在这里啊!我才是憨蛋啊!”
一个身高八尺的男儿把自己说得满脸通红,好劝歹劝才让孙婆婆松了手。
农户家只住了小伙子宋椒和他年事已高的外祖母,他的父母不喜欢与人打交道,早年与他和外祖母搬到村外独自生活。后来他父母去世,房子便空了下来。
听说他们借住的请求,又看到谢玉珠拿出的天价银票,本就热心肠的宋椒立刻满口答应。他说正好担心自己下地干活儿的时候没人陪婆婆,如今他们借住在此,也可以多点人气儿。
如今孙婆婆认人的情况时好时差,不过她一口咬定叶悯微是她女儿,这点倒是一直没变过。
眼下环绕着崇丹山的大小村镇里气氛都十分紧张,除了各个仙门外,不少魇师也来到此处,更不用说浑水摸鱼进来的灵匪。这些人来回布置搜寻,都攒着劲儿想要一举夺得魇兽。
与之相比,这座田间孤零零的院落里气氛却十分悠闲。温辞与叶悯微回来时,谢玉珠正操纵着假人为大家端茶倒水捏腰捶腿,不停撺掇宋椒、苍术和孙婆婆一起来陪她打麻将。
别看孙婆婆认不清人,看牌看得倒是很明白,一上牌桌什么憨蛋铁柱儿子孙子都不认了,一手好牌技大杀四方。
而宋椒最初见到这些牵丝盒控制的人在真人和木偶之间来回变化时,还吓得到处乱窜,最后被温辞揪住一番解说。他便以为他们和镇子上那些人一样都是仙人,对他们越发尊敬。他们让他对此保密,他也忙不迭地答应下来了。
“镇子上的人好像都在找什么野兽,你们不也是为它来的吗?怎么不去找呢?”宋椒扔出一个东风,疑惑地问道。
“来了这么多人找它,我们还找什么,等他们找到再抢过来就是了。碰!”
谢玉珠碰了东风,不忘指向厢房说道:“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二师父原话。”
“抢?抢……这不好吧,而且他们都很厉害,温先生能抢得过吗?”
“晚上没人能打得过他。除非他们能让太阳不落山,方圆百里的人不睡觉,否则都得栽在他手上。”
顿了顿,谢玉珠继续补充道:“这也是我二师父原话。”
宋椒迷惑地朝厢房看去,温辞已经补觉去了。温辞白天如此没精打采,看起来还没他有力气,虽然生得极好看却没见有什么神通,居然这么厉害吗?
“那他们每夜去崇丹山上干什么呢?不是不找野兽吗?”
“我大师父很喜欢那座山,开始着手研究舆地学了。前天晚上还让二师父去把你们县志搬回来,估计是要从百年前的记录开始看起。”
“这座山上面真住着金神?”宋椒讶然问道。
“……那应该没有,我也不知道大师父在研究什么。总之她做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非常正常的,你再看两次就习惯了。”
谢玉珠和宋椒对话间,苍术从容地一推麻将牌,笑道:“自摸,十三幺。”
谢玉珠盯着牌,气道:“怎么又是你赢!你是不是算卦了!”
“我可没有,算卦伤身,我还不至于如此。是你光顾着说话分神了。”苍术端起水壶,悠悠地喝了一口里面的药茶,伸出手来:“给钱。”
此时午时刚过,从田野尽头宁裕镇的方向浩浩荡荡来了一队人,沿着早先温辞和叶悯微走的小路一路往这座小院子走来。
正趴在小院儿屋顶,拿着远镜四处眺望的假人动了动。
谢玉珠一瞬间面色惨白,她腾地一下从座位上跳起来,手足无措来回踱步,大喊道:“完蛋了完蛋了!”
宋椒一脸迷惑,懵懵地问道:“怎么了……你没点炮啊?”
苍术悠然地喝了一口茶,手指一掐说道:“她大姐来了。”
“不止我大姐!还有个使牵丝术的灵津阁道长!救命啊我这还有满屋子端茶倒水的假人呢!这正是窄巷遇仇人,我死到临头了!”
谢玉珠一收丝线,满屋子假人纷纷变成木偶掉在地上,连屋顶那个观察形势的假人也和远镜一起从屋檐上滚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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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这屋子里一阵鸡飞狗跳,叮铃哐啷的动静儿,谢玉珠的声音从门内传出来。
“有地道吗?有地窖吗?完蛋了完蛋了……”
“他们不会是真奔这里来的吧?一会儿要是他们敲门,就装作家里没人,谁也别去开门!”
一阵喧嚣后,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安静得实在诡异,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被听清。
片刻之后,院门果然被敲响。
谢玉想与卓意朗站在这座偏僻的院落外,敲了大门三次却无人应答,卓意朗转头对谢玉想说:“你确定是这里吗?看起来似乎没人,要不我们改日再来拜访。”
谢玉想还未答话,只见院门悠然而开,从门后探出个雪白的脑袋。
那个白衣白发的老婆婆戴着一副奇特的视石,她打量他们片刻,举起手里的只剩一颗的糖葫芦串晃了晃。
“山楂上的追踪术,是你们放的吗?”
显然谢玉珠千防万防,忘记了厢房里还有她那不谙世事的大师父。
第027章婆婆
眼下院子的厢房内正坐着谢玉想、卓意朗、叶悯微和苍术。
至于苍术为什么坐在这里,实际上他是被差点没上来气儿的谢玉珠从屋子里推出来的。当时他与院子里的两位仙门弟子和乌泱泱假人面面相觑,说道:“……这位是我家婆婆。”
他被推出来的任务显而易见,是要看着叶悯微不让她乱说话。
宋椒给几位倒上大麦茶便脚不点地地飞速奔走了。谢玉想与卓意朗纷纷行礼,谢玉想说道:“在下扶光宗弟子谢玉想,这位是灵津阁弟子卓意朗,我们二人今日贸然来访实在抱歉。只因上午在市集出鬼谷算题时被您快速破解,本想即刻拜访,奈何当时有要紧之事,只好待事情办完后再来叨扰。还望前辈海涵。”
他们面前的老婆婆坐得端正,全然没有这个年纪老人的佝偻与疲态,满脸褶皱却有一双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睛。她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眼里并没有惊讶防备或者猜疑,只是等他们接着说下去。
谢玉想清清嗓子,问道:“敢问前辈姓甚名谁,是哪个门派的高人?”
她话音刚落苍术就咳嗽起来,他本就瘦得跟竹竿儿似的,浑身缠着布条子更是奇怪,这一咳嗽让人疑心是犯了痨病。卓意朗不动声色地挪动身体远离他。
苍术一边抚着心口一边说道:“没什么,呛到了,你们继续。”
“你们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叶悯微直接跳过了谢玉想的提问,跳得十分理所当然,苍术只觉自己没白呛。
谢玉想与卓意朗交换了一下眼神,眼前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老者并无修为,看来只是一个普通人。
“敢问前辈的数术是从何而学的?”
“自己学的。”
“自己学的?”谢玉想惊诧道。
卓意朗脸上露出不信任的神情,他低声对谢玉想说道:“至少是你们修习二十年以上的内门弟子,才能接触鬼谷算吧?”
寻常百姓家哪里需要用到这等复杂的数术,便是一般仙门,不专司营造推演之人也不接触数术。如今最高深的数术,都由扶光与逍遥两宗把持,与机密术法无异。
老婆婆虽然眼睛不好,耳朵却十分灵光,将他们二人之间的低语听得分明。卓意朗的话在老婆婆脑子里转了一圈,得出个出人意料的结论。
她望向卓意朗,问道:“所以上午那道算题,你竟不会解么?”
卓意朗愣了愣,迟疑答道:“啊……我并非扶光宗人,自然不会。”
“这和宗门有什么关系?天地之间充满数理,抬眼可见,一算便知,你怎么不会呢?”
“……”
卓意朗万万没想到这质疑回到了自己身上。
“仙门各有所长,扶光宗有一脉长于推演,自然精通数术。我灵津阁志不在此,所以并不深究其理。再说前辈的数术能力也并非常人能……”
叶悯微点点头,若有所思:“怪不得你的牵丝术布线杂乱,消息往来失序,稍有变动便要耗费精力重建,实在糟糕。”
卓意朗说不出话来。
他可是灵津阁的青年才俊,谁不夸他一句天赋卓然,说他牵丝术使得炉火纯青,竟有人上来劈头盖脸贬得他一文不值?
偏偏对面这位前辈一脸真诚,还热心道:“我来帮你改改吧。
谢玉珠躲在主屋里,悄悄把窗户打开一条缝,焦灼地望着一派宁静的厢房。此刻是白天,二师父在补觉,就她这三脚猫的功夫肯定打不过那灵津阁的道长。大师父的生棘术和吹烟化灰术倒还凑合,然而这边一旦打起来肯定会把城里的其他人引过来,他们哪里还跑得了!
她脑子里已然已经出现了一百种悲惨下场,想得她汗如雨下,眼穿心死,每一刻都跟一年一样漫长。
厢房的门悠悠打开,谢玉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都把窗框抠出印子来。
只见她大师父悠然迈步出门,接着她大姐与那个灵津阁的道长跟着走出。他们脸上并没有她想象的敌视与愤怒神色,反而满是尊敬与客气,连连道谢。
谢玉珠摸不着头脑,努力探出头去观察形势,刚探出头便见她大姐抬头环顾四周,谢玉珠吓得立刻缩回去关上窗户。
“今日多谢前辈提点。前辈来此,是否也是为了魇兽?”谢玉想走到门外,回头问叶悯微道。
叶悯微点点头:“没错。”
“您想要魇兽做什么呢?”
“也不是要它。或者你们抓住了它,可以让我去看看么?我想要研究它,尚有许多谜题,待它来帮我解答。”
这样的要求,怎么可能有门派答应呢?谢玉珠与卓意朗不好说,叶悯微也不以为意,只是向他们行礼道:“今日很愉快,我喜欢解题。”
谢卓二人立刻回礼,连道多谢。院门缓缓关上,叶悯微站在门后从容自若道:“下次有问题的时候,你们再来吧。”
她那双灰黑空濛的眼睛消失在门扉之后,谢玉想和卓意朗望着那扇普通的门扉,沉默良久之后卓意朗才出声。
“前辈身上有诸多古怪之处,从视石中居然能看清我的术法构造。然而前辈也实在是……聪慧过人,是浑金璞玉,纯粹无邪。”
那牵丝术的改进之法可再拓一倍所控人偶,连他师父都未曾想到过,前辈居然能想出来,还这样轻易地教给他了。
卓意朗说完这句话才发现谢玉想似乎在出神,她目不转睛地望着这扇门,也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卓意朗在谢玉想面前挥挥手:“玉想,你在想什么呢?”
谢玉想这才回过神来,她微微一笑,转身而去:“没什么,只是有些遗憾。宁裕之行事务繁杂,这次不过偷得半日闲,以后也不一定能拜访这位前辈了。”
卓意朗与她并肩往宁裕镇上去。
“对了,你家小妹现在如何?可找到她了?”他闲聊道。
谢玉想微微勾起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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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院子里那扇慌张关上的窗户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笑着摇摇头:“我请循霜师兄算过了,她如今还活着,吃饱穿暖活蹦乱跳,似乎还开心得很。如此便由她去吧。”
“你这谢家长姐倒是心宽。”
“我们修行之人本就要心宽啊。”
院门一关上,谢玉珠就抚着心口一溜烟地从房间里跑出来,她拉着苍术说道:“怎么样怎么样,没露馅儿吧?”
苍术笑眯眯地说:“说不好。”
“说不好?”
“你大师父没透露自己的身份,但是她帮灵津阁那位卓道长改进了牵丝术的用法,还帮你大姐解了她师兄给的要求半年内完成的所有算题。”
“……”
这事态发展完全出乎谢玉珠的预料,她本以为她大姐是来抓人的,没想到他们是来求学的。
苍术挥袖往屋子里走,边走边说道:“别担心,我看他们不会再来这里了。你大师父真是厉害,你该来学学的。”
谢玉珠不明就里地看看苍术,再扒着门看向正在厢房地上画各种符号的叶悯微。
“还打麻将吗?”
苍术的声音从主屋里传出来,谢玉珠满面愁容地说着不打了不打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她得精进牵丝盒的操纵去。
狭窄的厢房内,叶悯微将县志铺了一地,她趴在泛黄的纸张之上,目光快速地在各页纸张上掠过,嘴里低低地念着什么。在她的视石背后,整个世界已经被她画满蓝色的符号,数字和算式在每一处墙壁、桌椅和柜子上快速跳动变换。
阳光从窗台上逐渐移动到她的后背,叶悯微翻书页的手被人摁住。她不为所动地挪开那只手,便看见一盘橘黄色的东西移动到她面前。
叶悯微的眼眸动了动,她抬起眼睛看去。只见孙婆婆站在她面前,弯下腰端着盘子,邀功似的笑道:“小云儿,要不要吃点儿柿饼呀。”
那六个柿饼整齐地排在盘子里,橙黄圆润,结着一层洁白的糖霜。
叶悯微有些惊讶,她愣了片刻才接过柿饼,坐在满地纸张上,第一口咬下去便睁大眼睛。
甘甜不涩,软糯柔韧,在她这段时间所吃的柿饼里当属第一。
“婆婆,柿饼是你自己做的?”
孙婆婆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脸上笑开一朵花,颇为自豪:“是啊……你太瘦了,什么都不想吃只想吃柿饼,这又不是柿饼的季节……我瞧着你在院子后面种了柿子树,居然结了柿子!这不就给你做了柿饼嘛。”
顿了顿,孙婆婆看着她铺了满地的县志,又开始絮叨。
“小云儿啊,你在做什么呢?这么久都不起身,身体要坏的啊。”
“我在算那座山。”叶悯微指向窗外那座郁郁葱葱高大的崇丹山。
孙婆婆迷惑地眯起眼睛,于是叶悯微又试着解释了许多,在人体内的灵脉、器物上的灵脉与天地间的灵脉如何如何,怎样算是正常怎样又是反常,如何计算设计与操控。
叶悯微照自己的思路说得十分跳跃,孙婆婆越听越迷糊,到后来显然放弃了理解,只是盯着叶悯微那双明亮灼热的眼睛,看得出神。
孙婆婆的眼睛已经浑浊而泛黄了,阳光穿过她的白发,照在她满脸的起起伏伏的沟壑上。那些褶皱和叶悯微脸上的不同,那是真实的岁月印痕,她已经垂垂老矣,行将就木。
然而她又笑起来,像是枯木燃起了火苗。
“小云儿,你看起来真开心啊,你很喜欢这些东西吗?”
叶悯微点点头。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你小时候就喜欢去田里捉兔子、小鸟玩儿,我每次都把你揪回来干活儿。让你帮我生火,缝衣服……你想做的事儿,都没让你做。娘没本事,对不起你,现在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开心就行。你开心,娘也开心。”孙婆婆满眼含笑,满怀遗憾。
叶悯微放下柿饼,她在满世界的蓝色字符间望着孙婆婆温柔的眼睛。
她问道:“我和你有什么关联,为什么我开心,你就会开心?”
“因为你是我女儿,娘爱你、疼你啊。”
“可我不是小云儿,我不是你的女儿。”
“怎么可能嘛,你不是我的小云儿,还能是谁?”
“你的女儿已经死了。”
叶悯微流畅地说道,就像平时一样直白、简单,天真得伤人。
孙婆婆的眼睛颤了颤,她怔怔地望着叶悯微,仿佛由衷地迷惑,又仿佛由衷地痛苦起来。她嘴唇张了张,还未说话那浑浊的眼睛里就流下眼泪。
“小云儿怎么可能死呢,她比我年轻那么多,她娘亲还活着呢,她怎么会死……”
“死亡并不是消失,只是以另一种形态而存在,譬如我们出生前那样。为什么要如此悲伤呢?”
孙婆婆听不进叶悯微的解释,她只是颤抖着问:“那等我死了,我还能见到小云儿吗?”
“不一定。”
“那她以后还会记得我吗?我……我还能记得她吗?她会记得她……她只有这么点儿大的时候,我背着她去镇子上赶集,她走散了哭着走回家,还给我采了一把荷花吗?她还能记得她最爱吃我做的糖糕吗?她还能记得我给她梳头发……后来她也给我梳头发,给我做红糖饼吗?”
“我到哪里都带着她,她到哪里都带着我,出嫁也带着我,我们娘俩儿这一辈子了……我们以后还能做母女吗?我还能见到她吗?”
孙婆婆哭得像个孩子似的,不停地用干皱的手抹去眼泪,话说得语无伦次,说着一些她不想遗忘的过往。
叶悯微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布满了蓝色数字、符号与算式的视野里,她的悲伤显得如此不同寻常,无法解读。
叶悯微尝试着伸出手去安抚孙婆婆,刚刚伸出手那只手就被孙婆婆抓住了,那只枯瘦的手紧紧抓住她的,力道大得惊人。
孙婆婆在用力抓住她,却又不是在抓她,这个老人也不知道能抓住什么,只是尽力抓着。如此努力而痛苦,身躯里注满了叶悯微所陌生的、缺失的力量。
孙婆婆哭着哭着,渐渐不哭了,神情逐渐变得茫然起来。阳光落在她的眼睛里,像是在混沌的水里撒了一把金子。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一双通红的眼睛望向叶悯微,仿佛那些金子从浑水里浮出水面,她喜笑颜开:“小云儿,小云儿你回来啦,娘真想你啊。”
她忘记了刚刚所有的对话,所有的遗憾和痛苦,仿佛重获新生。满脸泪痕却咧开嘴露出没剩几颗的牙,笑得极为欢喜。
叶悯微张张嘴,却又沉默了。最终她也握了握孙婆婆的手,没有答应,却也没有再否认。
她说道:“嗯,柿饼很好吃,谢谢你。”
第028章童年
今夜叶悯微走出房门时,正好迎面遇到了苍术。她与苍术平日里没什么交流,近来她沉迷于各种术法,更是如此。
然而这一次她先开口了。
“苍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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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亲人吗?”她突然问道。
苍术并没有听见——准确地说是没有看见叶悯微在说话。他耳朵聋了,平日里交流一半靠读唇语一半靠算卦,这黑灯瞎火的他能注意到才有鬼。于是叶悯微执着地扯住他的袖子,把这话又问了一遍。
苍术听到这问题愣住了,他打量叶悯微片刻,然后笑道:“当然有了,谁也不是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怎么会没有亲人呢?”
“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们呢?你不想念他们吗?”
“他们应该并不想念我吧,就算再见又如何呢?只是相怜相笑,满面尘埃罢了。”苍术微微一笑,昏黄烛光从他身后的房间透过来,这话说得寂寥,他的笑容却是温暖的。
“不过我确实很想念他们。”他补充道。
苍术也没有问叶悯微为何突然问他这些问题。他这人怪得很,孑然一身无亲无故,却能所有人达成心照不宣的默契。回答完问题他便笑了笑,开门回房贯彻他早睡早起的养生之道了。
叶悯微的目光又转向孙婆婆亮着昏黄灯光的房间,直到温辞唤她,她才回过神来随他上山。
夜晚的崇丹山不复白日热闹,但依旧有不少仙门在此活动,布阵看守,等着魇兽落网。也有些魇师伺机而动,在周边寻觅。不过近日来魇兽被他们所扰,逐渐往山西面而去,故而大部分人都在西边驻守。依稀能看见山的西面有光芒时强时弱,应当是在追逐魇兽。
于此相比,叶悯微与温辞所在的崇丹山鹰还岭从无魇兽出没,因而一片宁静。温辞为叶悯微在此划出了一片安全的区域,以魇术筑起围墙,遮挡内外的视线。即便是有仙门弟子或者其他魇师经过,见到这样坚固的魇术围墙,也都知道里面的人不好惹,一般不会引起事端。
如今大部分人各自为阵,关系十分微妙,谁也不想在魇兽以外的事儿上惹麻烦。
当然这围墙也是圈着叶悯微不让她跑到仙门或者其他魇师的面前——或者阵网里。她一贯陷入自己的思绪中就不管不顾,想起来什么能满山头地跑。
今日的叶悯微却有些不同寻常。她算着算着居然有些走神,站在原地愣了片刻,才从兜里拿出一颗苍晶插进土里。她在那里再撒下一颗树籽,光芒一闪,树籽便生出强健的根须卷着苍晶深入地底。
“还剩最后一颗。”她喃喃道。
今夜月光明亮,照得土壤与树木草丛清楚明晰,叶悯微旋转了某个角度,然后顺着那个角度向前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铃鼓声突然响起,叶悯微抬起了头。
没有树木遮挡的宽阔草地上,温辞正踏着一面大鼓,手里拿个铃鼓,漫不经心地摇晃两下,似乎在回忆什么。
叶悯微正奇怪他从哪里带来的鼓,只见温辞手臂一横,藤黄的袖子在月光下划过一道圆,手中便出现了一根一人长的木杖。那木杖雕刻精美繁复,头尾包裹金银,顶上有一座金制小神像,莲花座下垂下一尺长的流云形金穗。
编钟、笛子、琵琶与唢呐凭空出现,他将铃鼓往空中一掷,那铃鼓便也悬在了空中。
是了,这些东西应该是他从梦魇中召出来的。叶悯微想能凑出这么多乐器,也不知他翻了多少梦境。
温辞并没有在意她,他低眸以脚跟在鼓上慢悠悠地敲了两下,然后将那木杖往身前一横。金穗与铃铛轻响,悬空的梦魇乐器们自发奏响,金石丝竹之声交织,他的身躯便在那面巨大的鼓上旋转起来。脚步踏着鼓点,由慢至快,鼓点追着脚步,由弱渐强。
鼓声愈发激越音律愈发宏大,那支精美的木杖在温辞的手中旋转,抛掷与挥舞,仿佛受命于他的一部分血肉与骨骼。
从鼓乐中生出千军万马,他踏着万马奔腾之声跳跃与旋转,身体倾倒下去再腾起,翻入空中再落在鼓上。木杖绕过他的肩背转进他的手中,再从他的手中高高抛入空中,恰在最高点金穗散开,相击之声与钟鼓齐响,一瞬间穿透耳骨与心扉。
他仿佛古老民族的巫祝,以舞乐为言语与天地相酬。
接着鼓也升入空中,温辞稳稳地踏在鼓上,以天为海以鼓为舟,乐器们往来飞舞。仿佛它们也沉醉其中,不可自拔。
叶悯微看着这个温辞,仿佛又回到了摘月楼里抱着铜镜看他跳舞的时候。他起舞之时那美丽眉目便看不分明,却又比他平日里还要美上千倍万倍。
直到那木杖横在眼前时,叶悯微才骤然回神。音乐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下,温辞站在悬空的鼓上拿木杖指着她,杖头那尊金像离她的眼睛不过三寸,金穗便在她眼前摇曳。
摇晃的金穗之间,她见温辞的额上出了一层薄汗,如一层冷辉镀在身上,就像一尊俊美的神像。美人胸膛上下起伏着,微微抬起下巴看向她。
“你在干什么?”他的声音不平稳,喘息声明显。
“看你跳舞。”
“你不是有东西要算吗?”
“啊……我忘了。”
温辞皱眉望着她半晌,然后收回木杖在鼓上点了点。
一瞬间所有乐器连同木杖都消失不见,他双脚落回地面,拍拍手坐在草地中间的一块大石头上歇息。
叶悯微想了想,也走到他身边坐下。
温辞转过头瞥了叶悯微一眼,问道:“出什么事儿了?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叶悯微没有答话,她抬头看向夜空。今夜星光烂漫,漫天星斗如同明灯高悬,银色光辉落在她的眼眸里,照亮她眼眸里的迷惑。她的发髻间有东西被星光照得闪烁。
温辞伸过手去,把她头上那支发钗拿下来,左右翻看。
“孙婆婆是真把你当女儿了。”
那是一支纤细的金镶玉钗子。崇丹山周围矿产丰富,尤其有几个大金矿,附近金子走私生意极多,故而金子易得。即便是如此,这样的钗子也该是普通人家的传家宝了。
这是孙婆婆为数不多的宝贝,她曾经给过自己的女儿,后来又回到了自己手里。如今她把叶悯微当成了女儿,就想着法子的要把钗子送出去,叶悯微不要她便伺机插在叶悯微发髻上,这送出退回的戏码已经来回上演了数次。
叶悯微从温辞手里接过这钗子,仔细瞧了一会儿,然后抬眼问温辞道:“温辞,我有对你提起过我的家人吗?”
这问题对别人来说十分寻常,但从叶悯微的嘴里问出来就是十足的反常,不说千载难逢也是百年不遇。
温辞诧异地打量着叶悯微,许久才回答道:“没有。”
叶悯微低下眼眸,望着钗子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看起来居然有点失望。
温辞疑心是自己看错了,他沉默半天之后,拿起身旁一棵草叶,在手中捻搓着。
“不过我下山之后,打听过你的家世。”他最终还是说起自己知道的事情。
“你出身于前朝的星官之家,自小长于数术,十二岁时准确预言出太白经天的天象,招致非议。你的家人便将你送去逍遥门修行以避灾祸。没过多少年,王朝果然覆灭,你的家人在乱世中尽数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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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认为天象预兆人间灾祸。太白经天意味着天下大乱,王朝换代,人民流亡。这是大凶之兆。
而叶悯微仅仅十二岁,却能在预兆出现前算到预兆,仿佛先天意一步,又仿佛是她带来了不祥之兆。若不是被家人送到逍遥门,她早在王朝覆灭之前就该被处死了。
“还有吗?”叶悯微追问道。
温辞手指间的长草叶已经捻成细绳,单手五指转动间便编出绳结来,随着他说出的故事越结越繁复。
“后来你在昆吾山上造过许多窥镜,算过各种天象,排出了五十年间的星表。我看你并不在意什么预兆什么应验,你说日月星辰运转自有其规律,大概只是对规律感兴趣罢了。”
叶悯微眸光微动,她望着那漫天闪烁的星海,摇摇头道:“我不记得了。”
万象森罗安静无声地旋转着,叶悯微思索片刻,说道:“不过我之前在书上看到过一种观测天象的仪器,名为浑仪,和万象森罗外观十分相像。”
她第一次在书上看到浑仪的图绘,便有所猜测,万象森罗或许是照着它的样子设计的。
原来这些是她的童年,她的来处,是她之所以为她的一部分,但是她已经全然遗忘。
这些东西重要吗?她也不明白。
只是孙婆婆抓住她手时的力道好像还留在她的手上,在她张开五指时束缚住她的骨头,在她想要投入算数时牵住她的神思。
山峰上一时寂静,只有夏蝉声聒噪,微风拂过树林,叶子沙沙作响。
“那你的童年呢,温辞,你的童年是什么样的?”叶悯微打破了沉默。
温辞蓦然僵住,星辰在他眼底铺成一层冷冽的光,仿佛更深处横着不透亮的黑墙。方才他跳舞时那仿佛燃灼的热烈完全熄灭了,他像是石头做的人,触手生寒。
沉默许久后他收回手臂搁在膝盖上,轻轻拍了拍灰。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
“可我已经忘了。”
“你忘了关我什么事?我说过一遍,便不会再说第二遍。”
叶悯微一语道破:“你不想说。”
温辞大大方方承认:“对,我不想说。”
“为什么不想?”
“叶悯微,做人最基本的礼貌,就是当别人不愿意说的时候不要追问。”
叶悯微点点头,她从善如流道:“看来我是一个没有礼貌的人,所以你为什么不想说呢?”
“……”
“我曾进过你的噩梦,那里有孩童模样的你,看起来七八岁的样子,应该是在你随天机老人上昆吾山之前。噩梦里尸体垒在街道上,你在逃离血海尸山与巨门……”
叶悯微自顾自地说下去,完全没注意到身边的温辞脸色骤然苍白。下一刻她便被推倒在地,温辞手直掐上她的脖子,仿佛一个字也不能多听。
“叶悯微!”
他喊她的名字,拳头捏得咯吱作响,大怒道:“够了!叶、悯、微,你闭嘴!”
叶悯微难得识趣儿地住了嘴。
温辞愤恨至极地骂道:“你这个死性不改的混蛋!就算失忆了也一点儿没变!”
“我怎么了?”
“没心没肺、薄情无义、随心所欲、熟视无睹、肆无忌惮、出口伤人,还偏偏做出一副不知者无罪的样子。”
他噼里啪啦说得极快,那些词仿佛一直哽在他的喉头,根本不需要思索便倾泻而出。放在叶悯微脖子上的那只手重重地压着她的锁骨,却并没有收紧。
叶悯微望着温辞漂亮的凤眼,即使盛满了愤怒,美丽依旧不减分毫。她叹息一声说道:“我们说话为何总是要到剑拔弩张的地步。我们为什么不能心平气和地聊聊呢?”
温辞低声笑起来,嘲弄地说:“怪我吗?”
“是我没心没肺、薄情无义、随心所欲、熟视无睹、肆无忌惮、出口伤人。”叶悯微回答得流畅,又毫无愧色,仍旧是一副不知者无罪的样子。
温辞打量她片刻,他偏过头去,戏谑地说道:“想和我聊聊?你骗谁呢,叶悯微,我是怎样的人,我的人生,我的想法,这些你真的感兴趣吗?你一次又一次找我,让我帮助你找魇兽,根本不是对我感兴趣,你只把我当镜子——你只对你自己感兴趣。”
“你问我的童年,不过是想对照着猜测自己的童年罢了。丢了的东西,现在想着要找回来了?我凭什么要为了给你当镜子而自揭伤口?你是谁啊?你算什么啊?当年你为了我的巫族血脉找上我,折腾得我死去活来,研究我的天赋我的身体我的精魄,造出魇术魇修还不够吗?我当你的活灵器三十年,还、不、够、吗!!”
叶悯微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温辞双目通红,里面盛着的也不知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
他并没有把身体的力量卸在她身上,她却没来由地感觉到沉重。陌生的重量从他放在她锁骨上的指腹一路深入,就像孙婆婆拉住她时那样。
视石之后的世界星光灿烂,温辞的眉目清晰,连眼睫都分明,她却从没有觉得温辞像此刻这般模糊难懂。
仔细想想,其实温辞一直都是难懂的,只是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深究过他的难懂。
“所以我们从来都是仇人吗?”她问道。
“仇人?从来?”温辞重复了一遍,低低地一笑然后沉默了。
“你自然是我的仇人。但是若是因为这件事,我早在昆吾山上就和你同归于尽了,哪里还需要耗上五十年。”
顿了顿,温辞说:“那是我答应的,我允许你对我做任何事情,只要你能治好我的病。我病愈下山的时候,这一桩交易便钱货两讫,互不相欠了。”
“可我们也算不上朋友?”叶悯微问道。
温辞望着叶悯微半晌,直起身来远离她,声音模糊。
“或许吧。”
第029章火山
鹰还岭上一片寂静。
叶悯微仰躺在草地上看着夜空,温辞沉默地坐在她身边。星光璀璨如旧,草叶摩挲着她的脸颊,触感痒而柔软。
“那待我死之后,你会想念我吗?”叶悯微没头没脑地问道。
温辞那边安静了很久,再开口的时候,他的情绪已经恢复如常。
“你想得美。”
那语气一如既往,既轻蔑又傲慢。
“你若是死了,我便去京城设宴庆贺,连演十四天的歌舞杂戏,让全城百姓与我同庆,庆我终于失却心头大患。”
“真遗憾啊,那十四天的歌舞杂戏,我就看不到了。”
“遗憾?”
“你手很灵巧,跳舞也很好看。”
“怎么着你现在是打一棒子喂个甜枣呢?谢玉珠教你的?你还会遗憾吗,你这个不怕死的家伙。”
叶悯微想,死亡是没什么好怕的。
她并不会因为死亡而消逝,她仍然存在,以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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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式在不同的地方生存。
然而死亡意味着距离,意味着高墙。
意味着在世界的这头,当她转过头去时,再也不会看见某些身影。
那确实是很遗憾的事情。
温辞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说道:“少说那些没影儿的事儿,你先说说,这座山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她原本很想寻得自己的魇兽,到了宁裕之后却突然没了兴趣,也不急着和那些仙家魇师抢夺魇兽,成夜里让他带她满山头地转,到处埋苍晶。
定然是有她更感兴趣的东西出现,甚至盖过了魇兽。
叶悯微仿佛想起了正事儿,一下子从草地上坐起身来,草屑簌簌地往下掉。她拍了拍衣服便走回刚刚投下苍晶之处,默念着什么一步一步往斜前方走去。
“这座山的灵场波动不同寻常。”她在默算中分出一丝精力,简单解释道。
叶悯微一向认为,灵力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存在与天地之间,不独存于人的血脉中,在世间万物中都可运行,可以为人所用。便是连山石这样没有生命的东西,也有其灵场。
——木可以生火,油也可以生火,酒也可以。人之如木,灵力便如火。火乘木而生,并非因木而生。灵力可由人体而生,却非因人而生。
温辞记得叶悯微曾这样跟他说过,他也一直以为这是所有人默认的公理。
待他下山之后,才发现这竟是大逆不道之言。所有仙门自古以来都主张人乃天地心神,万物之灵,唯有人的血脉才能产生灵力。术法也只有修为有成者可以驾驭。
他那时便隐约猜到了当年叶悯微为何在大论道时与其他仙门产生龃龉,又为何离群索居。
温辞撑着下巴端详着走出一条笔直斜线的叶悯微,他问道:“所以呢?”
叶悯微在一块平坦草地上站定,弯腰在那里放下一颗苍晶与树籽,根须再次裹挟着苍晶深入地底。
这是她所需的最后一颗苍晶。
“但是要将这座山的灵场波动算出个结果太过复杂,我自己完成太过耗时……”
叶悯微直起腰来,她向上伸出手臂,手腕上转动的万象森罗缓缓停住,“叮”的一声轻响后,忽然以十倍的速度开始疯狂旋转。
整座山骤然大亮,崇丹山的土地之下埋着的数十颗苍晶颤动着,无数道蓝色光芒破土而出,漫山光芒交织成稠密网络,相互影响变化。
狂风吹得山石啸鸣,树林哗啦作响,叶悯微的衣裙与白发也向上飞舞,视石上蓝色的符号与算筹如有意志般自行往来变换,疯狂地跳动。
那双灰黑眼眸映着那些飞速掠过的算筹与符号,如有星光。
“所以我想让这座山,自己替我算出答案。”
她一如既往,理所当然地说着惊世之语。
满山蓝光交错,亮如白昼,温辞的衣袂也随着狂风飞扬。
他在尘土飞扬中挡住眼睛,并不惊讶,只是叹道:“真有你的,把阵仗搞得这么大,是想把所有人都招来吗?”
西面追捕魇兽的光芒暗下去,四周星星点点的光亮快速向这里汇集,显然许多人看到异象,意欲到此一探究竟。
叶悯微的声音在飞沙走石声中响起,有些模糊,她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温辞张张嘴又闭上,似乎是对对方的作风了如指掌以至于明白多说无益,他哂笑一声便放下手臂,手背上的铃铛叮咚作响。
“我说,下次要搞这么大阵仗,记得提前跟我说一声。”
他话音刚落,星光明亮的山间突然弥漫起大雾,这大雾浓重如猛兽突破狂风,穿过重重树林,以他们为核心迅疾向外蔓延,瞬间笼罩山川,吞没所有奔往此处的人。
山间的骚动声此起彼伏。
“魇术!是魇师!”
“整座山都是,怎么会有如此大范围的魇术!”
“究竟是谁……”
奔来之人被迷雾连连逼退,躲避不及的被吞没进梦魇之中,不由分说地被扔到山下,一时间竟然无人能接近山顶。
这动静闹得实在是太大,以至于惊动了山下的百姓们。他们惊慌地看着山头冒起冲天的蓝光,又弥漫起大雾,在蓝光的照耀下山川仿佛被蓝色云海覆盖。人群议论纷纷,说这到底是哪些仙人在斗法,又有人说是灾象。
在心惊胆战的人群之间,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停下了步伐。
他一身黑色流云暗纹缎袍,金线绣的如意纹遍布衣领袖口,以穿着来论非富即贵。此人戴着一顶帷帽,只见他撩起及肩的黑纱,悠然地抬头朝那座山头看过去。
“天马行空又不管不顾,师姐果然还是老样子。”
男人笑眯眯地感慨道。
黑纱随风飘动间,他的一段脖子显露在外,那皮肤之上有一道细长的红痕,如红缎从下颌延续至锁骨,仿佛胎记。男子言罢便转身悠悠而去,腰间一道金光闪过,竟是御赐的金牌。
这异象只持续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蓝光消弭,世界重归黑暗与平静。
山峰上万籁俱寂,浓雾弥漫间,温辞拍拍手问道:“算好了吗?”
叶悯微点点头,视石上的蓝色符号算筹已经平息,映着她的灰色眼眸。
“这座火山将在十日之后喷发。”
半个时辰后,山下宋家小院在夜色里传出一声惊呼。
“火山?崇丹山是火山?它要喷发了?”谢玉珠趴在叶悯微肩膀上,看着铺了满桌子的县志。
她嚷了一嗓子之后,声音停顿一刻,诚挚地问道:“火山喷发是什么意思?像是共工怒触不周山那样?撑天的柱子要塌下来,要发大水?”
显然“火山喷发”这个词儿,是十七岁的谢玉珠在话本里都没读到过的。而有百年之龄的温辞与看过两百年间所有县志的叶悯微,则对此十分了解。
“天不塌,山会塌。不发大水,会流烧熔的石头和灰,若论破坏的力道,应当比洪水厉害百倍。”叶悯微答道。
“那有没有什么灵器术法,能够不让它喷发呢?”
“造化之力毁天灭地,并非人力轻易能阻止。”
温辞翻着县志,神情难得这样严肃凝重:“周围百姓对此毫无防备,上次九州内有火山爆发,还是在百年以前千里之外的宿州。按你计算,崇丹山方圆一百二十里将尽毁于这座火山,百姓必须全部撤离。只剩十天,光是说服他们离开就要花上数日,他们根本来不及撤出天灾范围以外。”
叶悯微抬起眼睛望向温辞,她思索了片刻刚想开口,温辞就指着她威胁道:“你别问为什么要救人,因为他大爷的老子想救,你要是不救老子就此跟你一拍两散,你自己去找你的魇兽吧!所以把你那没良心的问题给我咽进肚子里,现在立刻跟我想办法!”
谢玉珠打圆场:“二师父你别这么说,大师父肯定是想要救人才去算火山何时喷发的啊……”
“她才不是。”“我没有。”
温辞和叶悯微的两道否认声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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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响起,答案十分一致,谢玉珠尴尬退场。
顿了顿,叶悯微说道:“崇丹山附近受波及的约有一万人,若要救他们可求助于仙门还有魇师,他们以术法送周围百姓离开应该来得及。”
“这些仙门和魇师大多是为了魇兽而来,得到魇兽或者灵器、苍晶便会离去。就算他们有救人的意愿,又如何让他们相信天灾将至?迁徙这么大规模的人群,费时费力,万一天灾不来还会招致骂名,没好处的事儿没人会干。”
“如果我出面,他们会信吗?”
叶悯微的语气认真,温辞却目光一凝,他斩钉截铁道:“不行!你想都不要想,白天我护不了你,他们能杀你一万次!”
“他们未必会杀我。”
“他们会为了让你不落入别人之手而杀你,或者抓住你利用你。以你的个性,怎么可能周旋得过他们?”
“可你想要救人不是吗?”
“我可不想救完人再去救你!叶悯微,你不怕死也别去找死!”
二人你来我往间,谢玉珠插进他们的对话里。
“可是大师父不是有苍晶吗?”
叶悯微和温辞看向她,谢玉珠伸出手比划道:“一个粮仓那么多的苍晶,这是天大的好处啊。”
出身经商之家的谢玉珠,显然在利诱上很有一套,她说道:“现在鬼市里苍晶价格极高,有价无市。这些年仙门各自都收回了部分灵器,灵器威力这么大他们不可能不用吧,估计苍晶早就耗尽了。鬼市极度排斥仙门中人,想来他们应该非常缺苍晶才是。”
温辞眯起眼睛,他眉头渐渐松开。
“这倒是个好诱饵。”
师徒三人点灯熬了一夜,如此这般谋划了半天。第二日,驻扎在宁裕县的众仙门与魇师就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这些仙门在追逐魇兽之事上虽各自为营,平日里关系也并不算差。如今仙门三宗主持的太清坛会,正是逍遥门领事,甄副门主在宁裕,便时不时主持仙门集会商讨情况。
此刻他们素日里集会的青莲堂上,正坐着一位美人。来人一身鹅黄与木槿紫相间的长裙,发髻间缠绕着彩色铃铛,左手中指上戴着个花纹繁复的金指环,挂着链条穿着小铃铛系在铃铛琥珀手串上。
她眉间一点朱砂,眼尾胭脂泛红,如同海棠花化作了人形。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此前大闹魇师盟会的“苏兆青”。
只见她翘着腿坐在主位之上,喝着茶悠然说道:“都来齐了?”
美人从袖子里拿出几杆小银秤,说道:“我今日,给你们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第030章利诱
眼下堂中站着前来宁裕的大部门仙门修士还有不少魇师,那眼熟的“第二任魇师盟会盟主”任唐也在其中。
“苏兆青?昨夜崇丹山上那个魇师是你?”任唐打量着堂内的女子。
“是我。”
“你居然还有胆子出现!快把灵器和谢家小姐交出来!”
温辞指着他说道:“任兄怎么跟我说话呢?我可是你的前任盟主,若不是我禅让给你,你今日哪有资格站在这里代魇师说话?你该对我千恩万谢才是啊。”
温辞阴阳怪气的能力向来数得上当世第一流,只要不是面对叶悯微便是所向披靡。任唐当下被气得面色青白,怒道:“住嘴!你这种心术不正肆意妄为之辈,依靠邪门歪道夺取盟主……”
温辞不愿意跟他废话,径直打断他道:“灵器我觉得没趣儿早扔了,想要自己捡去。至于谢家小姐,我早就放她自由,她没回家可不关我的事。谢家可有人在此处?问过你们策因道长了吧,谢玉珠如今可还安好?”
扶光宗的承均道长与谢玉想对视一眼,谢玉想点了点头。
逍遥门甄副门主坐在左位上,青衣云纹的道袍当得起这门派的“逍遥”二字。他容貌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拿起桌上的茶悠悠喝了一口,神态称得上平静。
“苏姑娘突然喊我们前来,究竟有何意图?”
“也没什么。我昨夜里正巧遇到了叶悯微的魇兽,没抓到它,但得了些消息。”
温辞开门见山,他摇晃着手里的银秤,淡淡说道:“它告诉我,这座崇丹山底下有炽热岩浆,将于九日之后喷发。”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仙门中小辈或许不知,但领头的道长们多半经历过百年前宿州的火山喷发,那毁天灭地死伤无数的阵仗至今想来还是心有余悸。修行者百年不老不死,以血脉驭灵力掌术法,凌驾于红尘凡俗之上,面对造物主仍然束手无策,如蝼蚁观人,所有神通不过蝇子之力。
“近来山中常有异响,多有死兽,树木莫名枯萎。人们都以为是魇兽来此引起的骚乱所致,其实不然,这些异象是由这座山而起。而魇兽正是因此而来。”
“我昨日见它,它让我看见了火山喷发的幻象,并昭示谁能将此地百姓迁到百里外的嘉州,每迁十人便给一颗苍晶。你们将他们送到嘉州,每十人在离开之前和到达之后在秤上按下指印,另一边就会出现一颗苍晶。”
温辞微微一笑,说道:“这里有十五个灵秤。我看崇丹山周围大大小小的村镇,约有一万人要撤离,每十人一颗苍晶,那就是一千颗苍晶啊。”
他此言一出,众人的议论声比刚才更大,惊叹、欣喜、怀疑、犹豫之声混杂在一起,响成一壶冒泡的开水。不管这“苏兆青”之前有什么劣迹嫌疑,若她说的是真的,那实在是天大的好处。此番众人为了魇兽大动干戈,却没有谁能捉到,能带回一些苍晶也是不虚此行。
甄副门主却皱紧了眉头,他环视堂下众人,再望向温辞,冷然道:“此事事关重大,苏姑娘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自然知晓。”
“火山灾象是否为真尚不可知,你就抛出此等重利相诱。此地鱼龙混杂,少不得有人抢夺胁迫百姓去嘉州,故土难离,冲突一起,死伤或不小于天灾!”
“哦?这么说我该把这些灵秤都交给甄副门主,让德高望重的甄副门主来分配,以免杂鱼作乱。”
温辞撑着脑袋,淡淡说道:“我本是来让大家一起发财的,还是甄副门主想的周到。此事事关重大,不然这样,各位前辈长老去找县令州牧好好聊聊,依各位门派的声名威望,他们应该不会不给各位面子,由官府下令组织百姓撤离,仙门从旁辅助。官府下令之后,我再将银秤送给各位,如何?”
他这话不像是当场反应的,倒像是早就准备好的。甄元启眉头紧皱,并未答话。底下某个门派的领头人说道:“苏姑娘仅凭这三言两语,就想随意摆布我们吗?”
温辞看那中年男人一眼,淡淡道:“甄前辈还未答话呢,你怎么先着急了?怕分不到灵秤?不应该啊,瞧你们仪表堂堂的样子,难不成那杂鱼说的竟是你们?”
那门派的年轻弟子见长辈受了侮辱,立刻怒发冲冠,其中一人出手道:“休得妄言!”
他那柄灵剑直指温辞面门,他身后的那长者立刻呼道:“住手!”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那蓝衣弟子的身体停在了半空,剑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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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温辞面前,再不能前进一寸。他面色涨红,动弹不得。温辞掀起眼皮看向他,偏过头一笑,明艳又迫人。
“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想杀我?这坐着的你的前辈们,哪一个不在心里头骂我,哪一个不想来抢我手上的东西,你不想想他们为什么还坐着?或者你再想想,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蓝衣弟子的眼神里露出茫然。
“我……”
庄严的青莲堂轰然倒塌,断臂残垣落入沼泽般的黑暗中,慢慢下沉消失。地面的石砖也跟着开裂,砖块仿佛在黑色泥海中漂游,众人东倒西歪间纷纷各显神通,各式术法光芒闪耀,以此在这诡异的空间中立足。
从泥海中伸出无数泥浆手臂,争先恐后地向上攀。甄元启眉头一皱,从他袖口涌出瀑布一般的灰烬,满天飞舞之中瞬间将所有开裂的石砖粘合,造出一片新的平地,那些攀升的泥浆也被尽数下压,没入黑海之中。
“苏姑娘这样,就有点过分了吧?”甄元启说道。
温辞伸出手拍了拍:“甄副门主的吹烟化灰术果然了得。”
世界瞬间大变,黑泥化为皑皑雪原,他们立于冰封的千尺寒潭之上,风雪潇潇之中,唯有温辞几人的桌椅和茶还是原样。
众人纷纷以灵力御寒,甄元启叹道:“瞬生瞬死,万息万境,三千世界,一念之间。姑娘的魇术已臻化境。”
温辞笑笑:“甄副门主比我会夸。”
那可怜的蓝衣弟子还悬在半空,刚刚青莲堂轰然倒塌时他便吓得脸色苍白,又被泥浆裹了一身,如今脸上身上尽是脏污,脸都黑得看不出来原样了。
温辞一扬手,他便连人带剑掉在冰面上,被门人接回去。
“年轻就该多长长见识,分清楚什么是晴天白日,什么是夜里做的白日之梦。”
那门派丢了脸面,为首的年长修士嚷道:“妖女休要嚣张!别以为我们脱不出你的梦魇!”
“你脱不脱得出我不知道,甄副门主,我们任盟主肯定是能挣脱的,挣脱了又如何?你们能找到我吗?苍晶不要了?”
“你!”
甄元启发话了:“苏姑娘,我们不要在此打嘴仗了,既然是为了百姓就该想想办法。即便是官府相信下令撤离百姓,百姓向来安土重迁,也未必愿意离开,我们不能胁迫他们。”
“这个好说,后天是金神节,这周围大大小小的村镇居民都要来宁裕观看金神游街。那时候我们合演一出戏,自然能够劝动百姓。”
温辞分出一杆银秤递给甄元启,说道:“我先给前辈一杆灵秤,您可以和诸位实验一下,看是否能得到苍晶。待金神节后,我们只剩六日,从那时起必须立刻开始疏散百姓。”
甄元启接过那杆秤,探究道:“苏姑娘为何如此热心救人?”
“救人还需要什么理由?哦,我曾来此地看过几次金神游街,觉得很是热闹有趣,所以想救他们。行吗?”
温辞油盐不进,再次把他们堵回去。有千颗苍晶的利益相诱,众人虽然对温辞的行径愤愤不平,嘴上说着要挣脱出去,倒也都没出梦魇。
他们商讨了一阵,甄副门主说道:“那金神游上的舞者‘金神’需与我们配合。”
温辞放下茶杯,爽快道:“我去。”
“这是要跳舞的,听说这舞至少要练五年,当地能跳的不过……”方才参与讨论的谢玉想说道。
温辞眼皮也不抬:“我跳。”
有去过魇师盟会的人跟谢玉想附耳道,这个苏姑娘厉害极了,是阜江城第一的伶人。谢玉想便把后面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商讨末了,此事初定,温辞正打算撤梦走人,有人又高声问道:“我们真的要信她么?若是九日之后火山不发,我们可是声名扫地啊!”
温辞回过头去,那人隐藏在众人中,不知是谁发的言。
他扶着椅背笑道:“你们怕什么呢?就算出了什么岔子,你们可以怪在我头上啊,是我妖言惑众,是我居心不轨,我是魇师败类害得百姓流离失所,人人得而诛之。只要苍晶是实在的,你们就会大大得利,最多拿一些苍晶换出钱来抚恤百姓,把他们接回来,再出去骂我两三圈,大家自然怪我不怪你们,你们再铺天盖地来讨伐我便是,就像……”
顿了顿,在骤然消失的梦魇里,温辞的声音掷地有声。
“——就像对叶悯微那样。”
晨曦初现时,温辞出现在了叶悯微面前,她正低着头在草地上算着什么,树枝在地面上划来划去,居然还轻声哼着歌。
走近了便能听清楚,是前日在鹰还峰上,他闲来无事跳舞的配乐。
温辞走到她身边坐下,他以为叶悯微沉迷于计算不会发现,谁知她很快抬起头来看向他,问道:“你回来了?顺利吗?”
“顺利得很,多亏你那一千颗苍晶。”
叶悯微点点头,阳光慢慢爬上山峦,耀眼的阳光流泻而下。她银白的发丝拂过那深灰色的眼眸,眼神是几十年不变的安宁。
温辞心想,她从来如此,她的世界如此广阔,容得下日月星辰,江河百汇,世间千万书籍术法。
她的世界又如此狭窄,只容得下她一个人。
只有她一个人。
是以毀无损,誉无喜,爱无谓,一心空空。
温辞望着她片刻,眼里映着慢慢明亮起来的日光,然后他转头望着山头的朝阳,淡淡道:“叶悯微,后天是金神节。”
“你来看金神游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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