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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第51章
船突然停住了,甚至不?是码头,只是河道上一处浅湾,苏樱坐在舱门内,看见踏板放下去?,吴藏急匆匆下了船,拔腿向远处镇甸上跑,没有代步的马匹,想来是坐船不方便带马的缘故,也?不知他们骑过来的马匹都去哪里了。
不过这一切都跟她没有关系,她现在,是什么都懒得再理会了。
“往里头坐坐吧,”阿周在边上劝,“门口有穿堂风,当心受凉。”
苏樱摇摇头没有动,有风挺好,吹着觉得心头能轻快点,不?比闷在舱里,见不?得天日。
“小?娘子,”阿周见她还是不?肯说话,心急如焚,“听?周姨的话,往里头稍微挪一下吧,你身子弱,吹不?得风。”
苏樱又摇摇头,看见裴羁压着眉走近,身子一低,抱起了她。
苏樱皱眉,没说话也?没反抗,阿周连忙将坐榻向里面挪了挪,裴羁抱着苏樱轻轻放下,又拿了条薄毯,将她肚腹到腿全都盖住。
日色斜斜照着,她眉眼间一片寂静,仿佛脱出了整个环境,跟这个世界再没有任何关系一般。不?踏实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裴羁低着头,放软了声音:“若是坐船不?习惯的话,走陆路也?可以。”
算算时间,窦晏平也?该发觉不?对,找过来了,走水路会稳妥些,但她若是想走陆路的话,也?没什么不?行。他先前能对付窦晏平,眼下必然也?能。
苏樱看他一眼,觉得今天他格外吵,唠唠叨叨的偏有许多话,懒得再理会,向榻上一靠,闭上眼睛。
晾着裴羁一个人,低眉垂目,沉默地看着她。
“裴郎君,”阿周生怕他怒恼,急急忙忙护在苏樱身前,“小?娘子身子不?好,饭也?没怎么吃,请郎君多担待些。”
他还不?至于跟她计较。裴羁迈步走上甲板,眺望着岸上开阔的原野。
她可能,有身孕了。
最初的惊讶过去?,此时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长安的高?门子弟未成婚前房里总少不?了女人,亦有未曾娶妻,庶子庶女便生出几?个的,他素来不?大?看得上如此行径,可如今,反而是他,做下这种事。
遇见她,他所有的原则,所有习惯的一切,注定都要被打?破。
“裴郎君,”阿周跟了出来,欲言又止,“小?娘子她,她……”
这半天里她偷偷观察,裴羁对苏樱虽然并没有很热络,但也?并不?算冷淡,他本就是个不?苟言笑的性子,先前在裴家时总是视她们若无物,如今看他对苏樱的模样,只能说比在裴家好上几?倍。就看方才那耐心哄劝的态度,他先前可曾对谁这样过?这情?形让阿周生出希望,也?许事情?并不?像苏樱说的那么坏,也?许好好劝劝,裴羁是愿意娶她的呢?“小?娘子并不?是有意顶撞郎君,她身子弱又受了惊吓,心里缓不?过来,一时半会儿难免有点小?脾气,郎君千万别往心里去?。”
她对他,已不?知做过多少过分的事,而他一直都是放任。裴羁望着岸上:“先前你们去?医馆,是为了确诊是否有孕?”
两次去?医馆,甚至那天对面相?遇时,她也?刚从医馆出来。她是关切这孩子吧,女人家似乎天然的,都会爱护自己的孩子,便是凉薄如她,也?不?会例外。
“是。”阿周忙道。
裴羁顿了顿:“如何?”
有没有怀。是不?是因为没有,所以她昨夜至今,才只字不?提。
“她一个未成婚的年轻女子,不?好直接问?这个,所以只是诊脉,大?夫倒是没看出什么,”阿周斟酌着措辞,不?敢说眼下还拿不?准,更?不?敢说苏樱不?肯要这个孩子,“但小?娘子快两个月不?曾来癸水,刚刚还吐了,我看着多半是有了。”
风吹袍袖,猎猎做声,裴羁沉默地望着远处大?片的绿野。
有孩子了。他从未料到过会在成婚之前,先有一个孩子。
名不?正言不?顺的孩子,在这世上从来都是受人冷眼的,父母初初和离时裴则从不?敢去?长安贵女们的聚会,因为每次出现,总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无数张嘴在背地里议论耻笑。而苏樱。
下意识地回望一眼,舱门幽深,从这个位置并不?能看见她,但她养成这个凉薄多变的性子,与她的身世,脱不?开关系。
他对她这些年的流离辛苦并非全然不?知,在裴家时她那样小?心翼翼地讨好他,不?就是因为名不?正言不?顺,一切都要看别人的眼色么。
裴羁慢慢转回头。他不?会让这孩子受这份苦楚。若是有了,那就娶她。
一念及此,骤然有了种解脱的感觉。无论该不?该娶,事已至此,他也?不?会推脱。
“裴郎君,”阿周小?心翼翼窥探着,看不?出他是喜是怒,心里怎么想,也?只得试探着说道,“我家小?娘子出身也?并不?算得很差,品貌心性更?是一等一的好,她如今孤苦伶仃的很是可怜,这世道一个弱女子已经很不?容易了,若是再带着个孩子……裴郎君,说到底,这孩子也?是裴家的骨血……”
见他负手抬眼眺望着远处,一言不?发,对她的话全没有任何反应,阿周越说越没有底气,声音渐渐低下去?,终于不?敢再说了。
心口处的铜钱又开始发烫。裴羁伸手取出,托在手心里。过往的一切如同烟云,飞快地眼前流过。裴道纯和离时,愤怒不?齿的他。崔瑾带着她进门时,冷眼旁观的他。那个傍晚她吻上来时,错愕沉迷的他。他会娶她。他终是走上了与裴道纯同样的路,令人不?齿,但,只能如此。
母亲那边,他自去?请罪。
至于物议,仕途。捏着铜钱四四方方的孔洞,慢慢转了转。他还不?至于顾虑这个。天下人从来都是慕强欺弱,只要他足够强,他要如何,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
一霎时心意坚定,回头,阿周还站在原地没有走,裴羁看她一眼:“崔瑾认得南川郡主?”
阿周大?吃一惊,再没想到好端端的说着苏樱,突然之间便转到了崔瑾,脱口问?道:“你,你怎么知道?”
裴羁看见她脸色全都变了,不?自觉地往后?退,防备的姿势。那就是认得了。一个声名狼藉的妇人,一个高?高?在上的郡主,她们有什么渊源?“崔瑾自尽前一天,南川郡主在无相?茶楼跟她说了什么?”
阿周心慌意乱:“我,我不?知道,夫人没让我跟进去?。”
裴羁看着她:“她两个因何相?识?”
这件事搁在他心里已经有段时日,从裴道纯提起崔瑾死得奇怪,到南川郡主对苏樱深恶痛绝的态度,再到前段时日看见窦玄留下的簪子,查到崔瑾死前见过南川郡主,崔瑾之死,确有蹊跷。他原打?算等手头事情?有些眉目时便向阿周盘问?清楚,如今正好。
“我不?知道,”阿周定定神,“我只是个做下人的,主人的事我并不?敢过问?。”
“是么?”裴羁慢慢说道,“窦玄有根心爱的玉簪,簪身上镌刻流水柳枝,可是崔瑾的画作??”
虽然只是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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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一瞥,但他看得出来,那画风笔触,有些像崔瑾。簪子玉质极好,但画技雕工都不?算是上乘,窦玄如此珍视这么一根处处透着古怪的簪子,极是耐人寻味。
“我不?知道,裴郎君,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阿周支吾着往后?退,心里砰砰乱跳,“小?娘子也?什么都不?知道。小?娘子还病着,离不?开人,我过去?看看她。”
她转身便走,裴羁没有阻拦。
这段事,苏樱自然是不?知道的,他看得出来,她对于崔瑾的死有一种解脱之感,所以并不?会去?追究她的死因。也?或者她自己要烦心的事情?太多,也?无暇去?追究吧。
但阿周肯定知道,就算不?能全部?知道,也?肯定知道大?概,否则不?会紧张成这副模样。
至于窦晏平,应当丝毫不?知,否则不?会那么轻易就把那根簪子送给苏樱。崔瑾、南川郡主、窦玄,这三个人之间似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有一种隐隐的感觉,这个真相?,也?许对他有利。
洛阳城外。
马蹄翻飞,踏出一阵阵烟尘,窦晏平如离弦的箭,紧紧追着前面的张用:“站住!”
他今日一早设伏将张用堵在城中,张用的手下全部?被擒,只剩张用独自逃出城外,但那些人俱都不?知裴羁的动向,这件事,还是得落到张用头上。
李春几?个拍马从四面包抄上去?,张用左支右绌,刷一声拔出刀:“窦郎君,某只是奉命办事,莫要为难某了。”
窦晏平银枪一指,冷冷道:“裴羁在哪里?”
张用苦笑道:“窦郎君,某实在不?知。”
话音未落忽地拍马挥刀向他冲来,窦晏平提枪来迎,间不?容息的刹那张用猛地拽过缰绳,两匹马刹那间交错,张用飞也?似地冲向他身后?,窦晏平急急回头,他往洛阳城的方向去?了,李春几?个调转马头跟上去?追,窦晏平勒马站定,望向小?周村。
张用对裴羁忠心耿耿,便是抓到也?绝不?会吐露裴羁的下落,他亦不?可能对他用严刑逼供,那么再去?追他也?就没什么意义。眼下确定无疑,张用出现,是为了引他到洛阳,那么裴羁真正的去?处,就绝不?可能在洛阳城。
附近与她有关的,只有小?周村。窦约昨日已经去?了,也?许已经有眉目了。
拍马向小?周村奔去?,远处一人一骑飞也?似地奔来:“郎君!”
却是窦约,一霎时奔到近期,勒住了马:“郎君,阿周前阵子出了小?周村,去?向不?明,我带着人把附近几?个镇甸全都走了一遍,打?听?到昨日太平镇有一群长安口音的人当街闹事,为首的着绯衣,配鱼符,听?描述很像是裴郎君。”
心里突地一跳,窦晏平扬鞭催马:“去?太平镇!”
五花马四蹄带风,窦晏平紧紧望着前方,念念,再等等,我来了。
谷水上。
侍卫在舱门外通报大?夫请来了,阿周低声向苏樱说道:“小?娘子,换件衣服吧。”
眼下她穿着家常衣服,因为早晨起得晚,头发也?不?曾认真梳,这幅样子实在是有些失礼。
苏樱点点头,心里觉得没什么必要,然而她既然说了,那就换吧,左右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刚要起身,裴羁进来了,伸手在她肩上虚虚一按:“不?必换。”
他解下外袍给她披上:“就这样吧。”
舱口处风大?,她精神恹恹的,没必要为这点没要紧的礼数折腾着换衣服。
苏樱便也?就没换,不?多时一个胡子花白背着药箱的大?夫跟在吴藏身后?走进来,原来吴藏上岸,是为了请大?夫,裴羁需要确认她是不?是真的有了身孕。
若是有了,他打?算怎么办。应当也?是要落掉的吧,他仕途大?好,绝不?会容许有这么个孩子留在世上,落人话柄,影响前程。
这样也?好,倒不?用她费心去?做。
“先生,就是这位娘子要诊脉。”吴藏领着人到了跟前。
大?夫四下一看,很快确定那个相?貌儒雅,端方清贵的年轻男子是主人,他紧紧守着的那个容色清艳的女子想来就是他的妻子,夫妻俩容貌气度般配的紧,一看就知道是轻易难得见到的贵人,只是这娘子的发髻装束怎么看起来像是未曾出嫁的女儿家?煞是古怪。连忙上前见礼,和和气气道:“请夫人伸手,我先听?一听?。”
夫人。裴羁心里突然有些异样,娶了她,从今往后?,所有人便都要改口叫她夫人了。
低眼,苏樱不?曾动,依旧只是懒懒靠在榻上,裴羁伸手,握着他的手腕放在手枕上,又轻轻挽起她一点袖子,露出脉门。
苏樱便也?由着他,大?夫低着头开始听?脉,周遭安静得很,岸上起了风,吹得河水哗啦哗啦,一下一下拍打?着船舷。
裴羁耐心等着,心跳不?自觉地快了,仿佛在期待着什么,蓦地听?见大?夫问?道:“癸水迟了多久?”
苏樱不?曾开口,是阿周代她答的:“快两个月不?曾来了。”
两个月,是很久了,在长安那一个月里,她的确不?曾来过癸水。
大?夫皱着眉,犹豫着:“那应当是有喜了吧。”
裴羁听?出了话里含糊猜测之意,看他一眼。
无形的威压陡然压下,大?夫心里一紧,那些含糊推测的话便不?敢再说,咽了口唾沫:“就是有喜了。”
果然是有了。心头竟是骤然一宽,裴羁低眼,看见苏樱心不?在焉的脸。
裴羁怔了下,她好像并不?欢喜,也?没有什么期待。
“先生,”阿周低声提醒:“娘子她成、成亲,才刚十?几?天。”
苏樱看她一眼,觉得好笑。阿周是为了顾全她的颜面,所以用成亲来代替那件事。何来成亲。裴羁不?会娶她,她宁愿死,也?不?会嫁裴羁。
成亲。裴羁心尖一热,眼前再又出现梦中的青庐,慢慢撤下遮面团扇的她,他与她成亲时,场面会不?会与梦中一样?
再看苏樱,她依旧懒懒靠坐着,心不?在焉,就好像眼前的一切,都跟她没有分毫关系似的。
像个人偶,美丽,厌倦,没有生气。
心里陡然生出焦躁,从前他盼着她驯服,如今她一言不?发,任由他安排一切,他却觉得从前那个会发脾气摔东西,会骂他会咬他的苏樱,才是他刻骨铭心一直放在心底的。
“才十?几?天?”大?夫松一口气,怪道脉象半天吃不?准,连忙向裴羁说道,“时间太短了,眼下还看不?出来,总要再等上十?几?天才行,郎君再耐心等等,再过十?几?天一定有准信儿。”
心里暗自好笑,这贵人看起来沉稳,原来如此性急,成亲才十?几?天就着急确认有没有孩子,显见是伉俪情?深,盼着早日享弄儿之乐了。
裴羁沉默着,点了点头。十?几?天,正好用来处理残局。王家那边庚帖已经交换,但婚书?未曾写,王六娘无辜受此牵累,那么便寻个理由让王家退婚,免得王六娘落人口实。母亲那边须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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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自走一趟。锦城苏家亦要捎信过去?,苏樱出嫁,总归需要苏家人来主持。
至于十?几?天后?到底有没有这个孩子,立刻退婚是否太莽撞,此时也?不?愿深想。
“郎君,”吴藏结了诊费送走大?夫,讪讪地上前请示,“是不?是再去?请几?个?”
自己也?觉得方才那大?夫说话含糊,看着不?像是个医术高?明的,都怪他着急赶时间,抓了个距离最近的便请了过来。
裴羁沉默着。再请没什么意义,他已做出了决断。但方才那人看起来医术并不?高?明,她身体虚弱,还是谨慎些好。“再去?请。”
“是。”吴藏答应一声拔腿就跑,心里暗自拿定主意,这次就把镇子上所有的大?夫全都找来,莫要管什么老?的少的,妇医儿医,十?个八个一齐上,总该有一个靠谱的吧。
客舱里安静下来,阿周估摸着裴羁有话要跟苏樱说,连忙找了个借口退出去?,裴羁掩上门,慢慢在苏樱身边坐下:“若是有了孩子,我娶……”
娶字未曾说完,突然听?见她淡淡的语声:“我不?要。”
裴羁怔了下:“什么?”
太平镇,波斯邸。
胡人店东连比带划,向窦晏平说得起劲:“……鱼符上写着宣谕使几?个大?字,底下还有小?字写着名字,我隔得远,没看清是什么。郎君是不?是认得他?他给了我二十?两,老?天爷,回头我一算,我打?碎那些东西可不?止二十?两,我亏了啊!郎君要是认得他的话我还要再讨些钱才行。”
他啰啰嗦嗦算起账来,窦晏平打?断:“那个撞坏东西的女子可是十?六七岁,皮肤极白,相?貌极美?”
“这我就不?知道了,戴着帏帽看不?见脸,白么?看着那双手黄不?溜秋的。”
窦晏平皱着眉:“那女子说她有夫婿?”
“对,说叫什么周虎头,洛阳的捕快。”
周虎头,是阿周的侄子。心脏砰砰乱跳起来,直觉其中有关系,一时又想不?清,门外突然有人插了一句:“你也?是来找裴羁?”
窦晏平抬眼,看见一个浓眉大?眼挂着环首刀的年轻男子,向着他一叉手:“我就是周虎头。”
窦晏平一个箭步冲过去?:“裴羁在哪里?”
谷水上。
裴羁皱着眉,回想着方才那轻描淡写的三个字,有些疑心自己听?错了,又有些疑心是会错了意:“你说什么?”
苏樱抬眼,在厌倦和懒怠中慢慢说道:“我不?要你的孩子。”
他凤目陡然一暗,沉了声:“苏樱!”
苏樱懒懒地又靠回榻上。恍惚知道这回答不?是他乐于听?见的,但也?懒得再想。眼前光线一暗,他欺身上前,直直问?到她脸上:“再说一遍。”
苏樱看他一眼,懒得说话,闭上眼睛。
裴羁等了很久,她始终没有开口,靠在榻上似是睡着了,她不?像是跟他赌气,也?不?像是谋算着什么,她仿佛只是告诉他自己的想法,至于他会如何,她根本不?在意。
她竟如此凉薄,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肯要。
握住她的脸扳过来,迫她与他对视:“苏樱。”
她并没有反抗,眸子似一潭死水,除了倦怠,没有任何波澜。
裴羁心里陡然一凉,愠怒失望之中,突然生出惧意。眼前的她,真像一只没有生气的人偶。定定神,将那不?祥的念头压下去?,放开对她的桎梏。
她是以为他不?会娶她,所以才这般自暴自弃吧。轻声道:“我娶……”
岸上突然传来一声高?喊:“樱娘!”
窦晏平的声音。裴羁急急回头,余光瞥见苏樱骤然点亮的眸子。
第52章第52章
长草疏疏落落铺满岸边,昨夜里下了雨,疾驰的马蹄踏过时激起大片飞溅的泥水,星星点点甩在?障泥上,亦落在窦晏平白袍的下摆上,少年丝毫不曾留意,黑眸望着河道上点点白帆,一声声高呼:“樱娘,樱娘!”
少年人目力?极佳,于是很快看见了那艘泊在水边浅湾的大船,周虎头描述得清楚明白,一人多高的客船,白帆,灰色船身,昨夜里冒着雨起行,等?他觉察到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艘船载着她们一点点远去。
虽然她用的是五娘这?个名字,虽然周虎头并不曾看见她的真面目,但窦晏平知道,是她,只有她才能如此聪明,只有她才能一次次从裴羁手中逃脱,那么顽强,从?不放弃。
她已经?竭尽全力?,眼下,该是他接过她的担子,救她出来了。
“樱娘!”催马冲向客船,“我来了!”
客船上。
苏樱坐直了,那些灰心绝望,那些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是徒劳的倦怠都被这?一声热烈过一声的呼唤冲淡了,眼前?浮现?出久违的,窦晏平的脸,让人眼梢发着热,急急起身应了声:“我在?这?里!”
声音出口,自己也觉得细弱无力?,他必定是听?不见的,拔腿往外跑,手被握住了,裴羁看着她,漆黑眸子?里带着冰冷的威压:“坐下。”
苏樱重重一甩,没能甩脱,他抓得那么紧,黑沉沉的眸子?里她的身影被压到最?小,他扬声道:“开船。”
船身晃了一下,苏樱听?见水声,浆声,听?见船夫吆喝着起帆的声音,看不见岸上,更看不见窦晏平,心中陡然生出恨怒,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将?他拼命一推:“让开!”
船身恰在?此时触到了什么,重重一晃,裴羁没能站稳,在?她拼尽全力?的推搡下松开了手,苏樱飞跑着冲了出去:“我在?这?里!”
岸上,窦晏平猛地抬头,隔着遥远的距离,看见船舱口急急向他奔来的身影,日思夜想,刻骨铭心,白帆一点点升起来了,她高喊着,声音被风阻隔,断断续续:“平郎!”
“樱娘!”窦晏平高声喊着,“樱娘!”
是她,他找到她了。纵马冲进水中:“别怕,我来了!”
五花马素白袍,是他,长安一别,恍如隔世,再相见时已经?人事全非。苏樱强忍着眼泪,拼命向窦晏平挥手:“我在?这?里!”
即便此生与他无缘,但他仍旧是这?世上最?关切她的人,全心全意,不带任何目的,他会帮她,带她出囹圄:“平……”
“樱娘!”窦晏平边跑边喊,近了,更近了,能看见她消瘦苍白的脸,让他一下子?心疼到了极点,嘶哑着声音唤她,“别怕,我来了!”
她的唤声突然被掐断,有人追出来了,是裴羁,打横抱起她,冷冷向他一望,咚一声,撞上了舱门。
是他,果?然一切都是他做的!浑身的血液都在?灼烧,窦晏平厉声叱道:“裴羁,你放开她!”
船越走越快,舱门紧紧关着,再听?不见她的声音,河上起了顺风,鼓着白帆不动声色地疾行,窦晏平急急催马,水深泥重,五花马的四蹄全都陷进去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客船越走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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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霎时间?又小了一圈。
“樱娘,”窦晏平一跃而下,趟着及腰深的河水,极力?追赶,“樱娘!”
“小将?军,”岸上李春带着人追了过来,“水太深了危险,快回来!”
窦晏平踉跄着又追了几步,河水已经?没到腋下,便是有千分力?气,此时也使?不出分毫,咬牙回头:“找船,快!”
船舱里。
光线陡然暗下来,见不到天日,感受不到风声,窦晏平的呼唤都变成了微弱的响动,苏樱觉得脑中嗡的一声,突然间?失了理智,尖叫起来:“放开我,放开!”
又踢又打,拼命撕扯,裴羁既然不肯伤到她,便不能使?出力?气来对付她,处处束手束脚,抓住了左手,她便右手来撕,抓住了两只手,她便用脚踢、蹬。她一边踢打一边歇斯底里地尖叫,涨红着脸,状如疯癫,让人惊诧,又觉得可怜,外面杂沓的脚步声,阿周和侍从?们听?见动静都赶了过来,拍着门不停询问,裴羁隔着门叱一声:“都退下!”
回眸,她还在?挣扎,满头大汗,气咻咻地几乎喘不过气,裴羁又怜又恼,伸臂箍住了将?人抱紧,拈起她汗湿的头发掖到耳后,柔声道:“念念,我……”
为什么那么性急,不让他把话说完。他会娶她的,她不必担心名分,不必担心今后颠沛流离无枝可依,更不必担心孩子?,他会娶她,她从?一开始反复询问,要的不就是这?个么。
念念两个字像是炸雷,轰一下炸响,将?精疲力?尽后稍稍平复的情绪再次击溃。他怎么敢!这?名字岂是他能叫的?他竟要她所有珍贵的东西全都毁了吗!苏樱咬着牙低吼一声,猛地抓住,向着裴羁的咽喉重重咬下去。
裴羁急急躲闪,推开了她,她便顺着他这?一推扑下来,咬住他的肩膀,裴羁急急向前?耸肩,她咬不住,人落下来,他伸手想要握她的脸,她便狠狠一口咬在?他手上,在?手掌的侧面,咬住了便不肯放,细白的牙齿紧紧咬合,雾蒙蒙的眼睛失了雾气,瞪得大大地看着他,裴羁看明白了,全都是恨。
她竟是恨他的。裴羁压着眉,没再说话也没有动,任由她死死咬住,她似乎把全身的力?气都用上了,很快咬破出了血,牙齿陷在?皮肉里,依旧磨得咯咯作响,她犹自不满足,喉咙里发出低低含糊的声响,像狂暴的小兽。
裴羁安静地站着。并不觉得疼,只是有些疑惑,她什么时候竟如此恨他了呢。耳边听?见浆声、水声,风吹船帆,噗噗的动静,船开得很快,窦晏平追不上的,但窦晏平不会放弃,还会继续追着。
实在?可笑。她几次逃走,从?不曾去过剑南,她对他也无非如此,大约也只有窦晏平以为,她是非他不可的吧。
苏樱死死咬着,牙齿都咬得酸困,嘴里全是甜腥的血味儿,让她有一霎时疑惑,狠毒如裴羁,他的血竟也不是凉的。喉咙喊得嘶哑了,头皮发着紧,那些郁积的愤怒和惊怕都随着这?歇斯底里的疯狂发泄出去,此时人只剩下一副驱壳,竭尽全力?后极度的疲累。
再多的恨,力?气不济,终是也松开了口。
裴羁缩回手,看见苏樱苍白的脸,低垂的眸子?。白,黑,和唇上极致的红,染着他的血,还有她自己的底色。除了这?三?种,她脸上再没有别的颜色,这?三?种色的冲击如此强烈,让人有些晕眩,中了毒一般,只是牢牢看住她。
眼前?疯狂、尖锐、疲惫的人,才是他熟悉的苏樱,会打他骂他,会做出一切高门贵女绝不会有的行径,会在?任何不合适的地方狠狠咬他的苏樱,回来了。
取出帕子?,伸手,去擦她额上的汗。
苏樱又看见那块石青色滚着同色细边的绢帕,从?前?他给裴则擦泪用的也是这?个,可笑她那时候,是那么羡慕,那么想变成裴则。嫌恶地转开脸,他握着她的下巴扳回来,到底还是擦了。
抬手之际,手掌上的血淌下来,蜿蜒着流进袍袖,他淡淡说道:“闹够了吗?”
居高临下,他一贯的口吻。苏樱懒得回应,极度发泄后整个人陷入一种混沌的空白,沉默地坐着。他擦了她额上的汗,顺着脸颊下来,又擦了脖子?上的,抬手将?她凌乱的头发捋顺了,都掖在?耳后,他声音低缓,是应付孩童的语气:“闹够的话,就去歇着。”
闹么。无论?她做什么,在?他眼中都是闹。苏樱懒得争辩,身子?一轻,裴羁抱起她走去塌前?,轻轻将?她放下:“你累了,睡一会儿。”
苏樱翻了个身背对着她,闭上眼睛。
裴羁心底隐隐含着期待,期待她再给点反应,怒也好,骂也好,总是从?前?那个熟悉的苏樱,但她翻过身之后便不再开口,恢复了倦怠颓废的模样,裴羁顿了顿,去了茶盏舀了些白枇杷蜜,温水冲了半盏放在?她床头,低声道:“起来喝水。”
声音都嘶哑了,若不润一润,必然要嗓子?疼。
她只是背对着他不做声,裴羁皱眉,弯腰来抱,她突然转身用力?推开他,嫌恶的目光。
让他心里一宽,将?被子?替她向上拉好,转身离开。
舱门轻轻开合,外面的天光漏进来又被阻隔,他走了,昏沉的船舱里又只剩下她一个,听?着外面的浆声,水声。
单调重复的声响似乎包含着让人平静的神秘旋律,苏樱慢慢安静下来,觉得累,觉得疼,浑身每一处都像是被车轮重重碾过,喉咙里火辣辣的,发着痒只是想咳,扶着床架坐起来,拿过茶盏抿了口蜜水。
温热清甜,一点点抚慰着喉咙,苏樱慢慢地又抿了一口。
窦晏平来了。先前?她觉得再做什么都是徒劳,她再不可能摆脱裴羁了,但是现?在?,她看到了希望。
她会逃脱的,上次那么难她都逃掉了,眼下还有窦晏平在?帮她。她得吃好睡好,让自己状态好些,才有力?气逃。
一口一口将?那盏蜜水全都喝完,苏樱解了衣服重新?睡下,闭上了眼睛。
客舱外。
裴羁独立船尾迎风眺望,岸边蒲苇丛生,飞鸟在?沙洲上起起落落,极远处有一群黑点,是窦晏平那些人,但此时已经?分辨不出哪一个是窦晏平,太远了。
风吹袍袖,裴羁沉默地望着。她回来了,因为窦晏平出现?的缘故。让他一想起来心里如同毒蛇啃咬,她对窦晏平,终是和对别人不一样。
“裴郎君,”阿周寻了过来,“小娘子?怎么样了?”
“睡了。”裴羁看她一眼,“做些润喉的汤水给她。”
嗓子?哑成那样,总要有几天难受,他给她的蜜水她不肯喝,阿周做的,她应该不会再拒绝。
“是。”阿周答应着,心神不宁,“方才岸上的是不是窦家十一郎君?”
其实不必问,隔得虽然远,但她认出来了,是窦晏平,先前?在?裴家时她就偷偷看过许多次,他跟窦玄,长得真像啊。
裴羁垂目,顿了顿:“是。”
阿周深吸一口气,心脏砰砰乱跳着,颤抖的声:“他跟小娘子?,他们,他们很要好?”
其实也不必问,苏樱唤他平郎,这?个称呼,只可能是对着亲密的男子?。还有窦晏平,千里迢迢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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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方才她看得清清楚楚,窦晏平疯了一样,跳进水里飞跑着来追,他们必然是很要好的,她真是疏忽了,这?么长时间?里怎么从?不曾发现??
裴羁拧着眉,被“要好”两个字刺激到,一阵一阵毒蛇啃咬的感觉。但,再要好有什么用,她几次逃跑都不曾想过去剑南,她是聪明人,她也知道,她跟窦晏平已经?不可能了。
从?最?初定计让南川郡主?出手,他就已经?算到了这?一步,她是聪明人,很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一旦她发现?南川郡主?一心想要置她于死地,她就会重新?掂量与窦晏平成亲的利弊,以她凉薄的心性,很可能就会放弃。看了眼阿周:“他们曾私定终身。”
阿周低呼一声,紧紧抓着船舷:“这?,这?……”
从?方才看见窦晏平,她就想过无数个可能,只是始终抱着侥幸,觉得不会那么巧,但事情似乎总是向最?坏的一面发展。阿周定定神:“我去看看小娘子?。”
转身要走,听?见裴羁唤一声:“回来。”
阿周回头,裴羁垂目看她,带着洞悉一切怜悯:“在?我发话之前?,你不得跟她提起一个字。”
阿周一个激灵,他知道了,他都知道了!结结巴巴,垂死中仍要挣扎:“裴郎君,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觉得,我作如何想?”裴羁反问。
阿周张口结舌答不上来,看他迎风而立,袍袖鼓荡着,萧萧肃肃的身形:“休要跟她提起一个字。”
阿周哆嗦着,想不通。她固然不会告诉苏樱当年的事,但如果?她说了,苏樱知道了昔年恩怨疏远窦晏平,难道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吗?在?困惑与窘迫中,听?见裴羁淡淡道:“去吧。”
阿周顿了顿,想问又不敢问,踉踉跄跄走了。
风越来越大,吹得白帆猎猎作响,裴羁望着远处。窦晏平已经?彻底看不见了,天际湛蓝,流云几点。
昔年崔瑾、南川郡主?和窦玄之间?发生过什么他只是猜测,还需要验证,但南川郡主?与崔瑾自尽有关,这?一点,应当不会错。只这?一点,便断绝了她与窦晏平的一切可能。
但他现?在?,还不能让她知道。她好不容易回来了,那个生动鲜活,会骗人会骂人会咬人,从?来不肯向他驯服的苏樱回来了,因为窦晏平。
他需要留住这?样的苏樱,那么现?在?,他就不能能让她知道,她跟窦晏平,或许隔着杀母之仇。总要给她留点希望吧。等?她养好了精神,缓过这?一段,等?他把一切弄清楚,他会亲手斩断她跟窦晏平的一切可能。
***
苏樱这?一觉睡得极沉,自晨至昏,一次也不曾醒过,再睁开眼已经?是第二天一早,客舱中淡淡的晨光,旁边裴羁合衣靠坐,垂目睡着。
这?样安静的,陌生的早晨,身边这?个呼吸绵长,仿佛无害,却害她至此的裴羁。苏樱一动不动躺着,目光越过他,看见案上放着的蹀躞带,带上的剪刀,看见舱壁上挂着的佩剑,角落里放着的脸盆架。
运用得当,都能杀人。
心里突然一动,苏樱转过目光,对上裴羁黑沉沉的眸子?。
他仿佛从?不曾有过不清醒的时候,哪怕是这?么一大早,他刚刚睁开眼,目光便已经?如此冷静。
不,他有过的,那个早晨,她诱他喝下那壶梨花春的时候。苏樱在?熹微晨光中微微眯眼看着裴羁,她也许没机会逃,但她必定有机会,杀了他。
裴羁慢慢坐直了身体。
早晨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就是她,这?情形他还有些不习惯。让他恍然想起,这?是他第一次在?她身边留宿。
纵然做过这?世上最?亲密的事,纵然她腹中还有他们的骨肉,但他们竟是第一次,一起过完一整夜。
心中漾起陌生的情绪,裴羁垂目看她:“还睡吗?”
“不睡了。”苏樱道。
杀他,有几分利,几分弊?杀了他,她从?此就能摆脱他,但名满天下的裴羁死于她手,朝廷律法,他手中的势力?,他背后的宗族,没有一个会放过他,她多半也是死路一条。她还不想死,尤其不想因为这?么一个人,搭上自己的性命。
低声道:“你出去,让周姨进来,我要洗漱。”
裴羁顿了顿,心里那丝丝缕缕,怪异陌生的情绪越来越越浓,沉默着起身,沉默着拿过她的衣服,想要替她穿,看见她冰冷拒绝的目光,终是放下,推开了舱门。
全新?的空气一下子?被风吹进来,苏樱贪婪地呼吸着,听?见裴羁在?外面唤了声:“阿周过来。”
门掩上了,少顷,阿周快步进来,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小娘子?,你好些了吗?”
昨天苏樱午饭都不曾吃便睡下了,沉沉地一直睡到夜里,一次也不曾醒过,先前?是她一直守着,后来裴羁来了,让她退下,她不放心几次来看,深更半夜时客舱里的灯还亮着,裴羁还一直守着。
这?情形她前?所未见,沉稳内敛如裴羁,这?已经?是他对人关切的最?大限度了吧?让她心里的希望越来越多,他对苏樱是不一样的,再好生劝劝,他会娶苏樱的吧?至少再不能,让苏樱跟窦晏平有什么瓜葛了。
苏樱慢慢坐起身:“好多了。”
虽然还有些昏沉,但自己也觉得比起昨天精神了许多,没有了那种什么都懒怠理会的颓废:“周姨,你把舱门开一条缝,别关死了。”
“这?怎么成?”阿周柔声劝着,“你还不曾起床,不能开门,外头看见了听?见了都不合适,再者也怕受风。”
舱门外低低的脚步,裴羁推开了舱门,留着极细一条门缝,外面看不见,但风,还有新?鲜的空气,都能透进来。
苏樱深深吸一大口,又道:“周姨,把窗户也打开吧。”
阿周犹豫着,门外的裴羁一言不发,并不曾阻止,那么就是同意的了。也只得起身将?窗户推开一条细缝,苦口婆心劝道:“小娘子?千万别贪凉,河上风大,你如今身子?不方便,吹着了不是玩的。”
苏樱怔了怔,低眼,看见自己平坦的小腹。是了,这?件事,还不曾落定。多么好的借口。“周姨,我身上难受得很,给我请个大夫吧。”
声音不高不低,足够门外听?见,裴羁没说话,沉默地望着两岸迅速后退的蒲苇。
她是说给他听?的。方才那些话,每一句都对着阿周说,每一句,都是说给他听?。她很知道阿周做不得主?,需要他来决定。
她想请大夫,她怀着身孕身体又不好,想看大夫也在?情理之中,但眼下,窦晏平就在?后面紧紧追着,他稍作停留,就有可能追上。
张用在?洛阳分开,吴藏昨日上岸请大夫,未曾来得及赶回来,眼下所有得力?的人都不在?,实在?不是对他有利的时机。也许她就是看准了这?点。
沉默着不曾回应,听?见舱里细细的水响,她在?洗脸漱齿,矮凳拖拽的声响,她坐下了,对着镜子?梳头,舱门拉开了,阿周心事重重地出来:“裴郎君,我去给小娘子?取饭。”
裴羁点点头,迈步进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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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经?收拾好了,窗户大开着,她对窗站着,安安静静。
窗户不大,但她身形纤瘦,总也是钻得出去的。裴羁走过去关上大半:“再等?等?,明天请大夫。”
连日顺风,船行得很快,明天就能过邺城,进入魏博地界,那里,是他的天下。
苏樱望着窗外陌生的景致,她从?不曾来过,也就无从?分辨行到了哪里,但他必定是要去魏州,那里是他的地盘,若是被他赶到了那里,窦晏平再想救她就千难万难。
她得拖住他。“我头晕恶心,我不坐船,上岸走吧。”
裴羁顿了顿。心里猜到她是在?找借口,看见她苍白消瘦的脸,话到嘴边,终是没说。
舱门外侍从?探了下头,飞快地又缩回去。这?是有事禀报。裴羁转身出舱,侍从?急急迎上:“郎君,窦郎君追过来了。”
舱内,苏樱快走几步,凝神听?着。
舱外,裴羁回头,望着极远处水天一线,迅速逼近的白帆。
第53章第53章
舱门外比起方才吵闹了许多,桨声水声之外,一直有脚步声不停地来来往往,苏樱迈步走出客舱。
原以为会有人阻拦,结果并没有,抬眼一望,裴羁负手站在船头,目光沉沉望着远处,那些走来走去的是他手下的侍从,各处巡逻戒备,又时时上前禀报,声音压得极低,夹在风声里,一个字也听不清。
他必是在筹划什么,为了对付窦晏平吗?
苏樱默默看着,他似是觉察到了,突然回头,目光相?触,苏樱转开脸,下意识地向舱门处退了几步,他却?只是淡淡一瞥,随即转回了头。
这让她意识到,他并不准备阻拦她出舱,甚至也不在意她在船上走动?。这与他昨天的态度大相?径庭,他现在这副模样,却?像是有恃无恐,全不怕她如何似的。
苏樱思?忖着,慢慢走到船尾,有侍卫守着船舷不让她靠近,苏樱没有争辩,在稍远处站定,极目远眺。
天际处一点白?帆顺着风,飞快地向近前驶来,隔得太远看不清上面的人,但她能感觉到,是窦晏平。昨日相?见,窦晏平已经知道了她的下落,必定会追来,方才裴羁突然离开,眼下那些侍从行?踪诡异,应当都是为了对付窦晏平。
心跳突然快起来,苏樱攥着拳,默默压下冲动?。她不会再像昨日那样冲动?莽撞,现在对着后面的船喊叫两声并不难,但除了让窦晏平担心之外没有一点用处,她需要做的是弄清裴羁的意图,在窦晏平赶来时,想办法脱身。
河道在前方突然收窄,河水变深,船行?因此加快,桨沉下去?,带起沉闷幽远的声响,苏樱回望着渐渐被拉开距离的后船,慢慢走到裴羁身边:“你?准备什?么时候给我请大夫?”
余光却?在这时,瞥见船侧正迅速离开的一条小舟,苏樱怔了怔。这小舟,看起来却?像是从客船上放下去?的,船头还坐着裴羁的侍从,他要去?哪里?
裴羁转回头,看见她平静下隐含着紧张的脸。她跟从前很不一样了,从前的她身段灵活,真实的目的永远隐藏在花言巧语之下,总在不知不觉中哄着他勾着他,让他明知道真相?,却?还是不由自主遂了她的心愿。现在的她生?硬傲慢,敢用这种命令的口吻他说话?的,也只有她。
而他,竟然也忍了。
顺着她的目光望着那条正向岸边驶去?的小舟,淡淡道:“很快。”
苏樱思?忖着,那小舟那侍从,是去?给她请大夫的?她竟从不知道船上还有这个。这么长时间客船一直不曾停过,她以为裴羁与岸上没有联络,但若是有这条小舟,那就可以在客船正常行?驶时送人上岸,那么在她未曾觉察到的时候,他派了多少人去?岸上,目的又是什?么?
心脏砰砰乱跳起来,隐约感觉到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对付窦晏平,咬了咬唇:“船走得太快,我难受,让他们慢一些。”
裴羁回头看她,她眉头皱着,脸绷得紧紧的,只是盯着那艘小舟。她在担心他对付窦晏平。
从前那个苏樱回来了,但又没回来。他倒宁愿她像从前那样,花言巧语跟他敷衍,至少那样,看起来还像是真心。
苏樱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裴羁的回答,抬眼时,对上他沉沉盯着她的眸子,不由得皱眉:“怎么?”
冰冷的态度,仇恨的眼神?,他只有在准备杀敌的战士脸上看见过这模样。裴羁转过脸,眺望着河面,小舟走得很快,马上就要靠岸了。不该跟她计较,心里却?突然生?出不甘,淡淡道:“若想让我听?你?的,至少该把戏演得真一些。”
苏樱心里突地一跳,在怒恼窘迫中,看见小舟在岸边停住,侍从一跃而下,飞快地跑远了。
不像是请大夫,船行?得这么快,等?请来时,他们早不知道去?哪里了。他是在筹划对付窦晏平。心脏砰砰乱跳着:“这是哪里?”
是不是到了魏博地界了?他在调援兵?
裴羁望着远处,侍从已经只剩下一个小点,消失在长草深处。算算时辰,第一批派出去?的人手也该联络到了。“临近邺城。”
邺城属河南道,并非魏博所辖,但离魏博也很近了。苏樱急急思?索着,船身突然一晃,站不稳,踉跄着摔出去?,他一伸手扶住,压着眉低低说道:“小心。”
苏樱甩开他的手,扶着桅杆站定,河道在此处一个急转弯,驶入一片宽阔的水面,水流平缓下来,船夫们奋力划桨,试图弥补水速的不足,但客船依旧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回头望时,远处白?帆的影子越来越清晰,窦晏平的船驶进了方才河道紧窄处,顺风顺水,飞快地向这边逼近。
窦晏平来了,但等?待他的,是怎样的阴谋诡计?苏樱紧紧攥着拳,想要开口询问,蓦地想起方才裴羁的话?:若想让我听?你?的,至少该把戏演得真一些。
她太生?硬了,目的根本是赤裸裸的摆在脸上,他向来是需要哄的。可她如今,怎么能忍下仇恨,哄他?
裴羁默默看着她,她眉头紧紧拧着,在眉心留下浅浅一道痕迹,很想伸手替她抚平,到底又忍回去?:“送娘子回舱。”
侍从连忙上前请行?,苏樱犹豫一下,转身向客舱走去?,身后是他冷肃的语声,他在吩咐侍从:“照顾好娘子,不得有任何闪失。”
好端端的在船上,能有什?么闪失?除非接下来,这里的一切都会有变故。心跳越来越快,如今张用、吴藏几个都不在,船上的侍从只剩下十一二个,他又是文人,不能上阵厮杀,窦晏平敢追来,必定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按理说应当是胜券在握,可为什?么,他竟如此平静?
“娘子,请进去?吧。”侍从拉开客舱门。
苏樱紧紧望着身后,后船的影子越来越清晰,风帆鼓到最满,帆下一人白?衣白?袍,拼命向她挥手,不是窦晏平又是谁?眼梢一下子湿了,苏樱也向他挥了挥手,一低头进了客舱。
接下来难免争斗,她保全了自己,就是帮助窦晏平。
后船上。
窦晏平高声呼喊着:“樱娘,樱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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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住了,向他一挥手后进了客舱,门关上了,心里一下子灼烧起来,窦晏平厉声道:“再开快些!”
船夫一齐发力,推得船如风一般疾行?,窦晏平握着剑,望着前方迅速拉近的客船。
那日匆匆一瞥,他大致看清了裴羁身边只有十几个侍从,如今他带了二十多个牙兵和十几个侍从,人数上占据优势,况且李春这些人身经百战,个个都能独当一面,而裴羁那边张用几个都不在,他胜算很大,眼下需要做的就是稳住,干净利索地拿下。
将腰间长剑攥了又攥,吩咐道:“备好绳索踏板,准备随我一起登船!”
“是!”众人齐齐答应,窦晏平定定神?,慢慢将各处检查一遍。
待会儿两船相?近,立刻便跳船拿下裴羁,兵不血刃解决这一切。
客船上。
“郎君,”侍从走来禀报,“距离差不多了。”
裴羁抬眼,看见数丈开外的大船,甲板上一人白?衣白?袍单手按剑,正是窦晏平。
“备箭。”裴羁沉声道。
客舱里。
苏樱踩着书案抓着窗户,极力向后张望。视野受了限制,再努力也看不到窦晏平分毫,但能觉察到船上先前来回走动?的脚步声消失了,如今只能听?见桨声和浪声,寂静的让人头皮都发着紧。
那些侍从,先前急匆匆不停奔走的侍从,眼下都在做什?么?裴羁又在做什?么?
“小娘子,”阿周在下面扶着她,怕她摔出去?,紧张地手心冒着汗,“小心些,风大,船也不稳,快下来吧。”
先前跟进来的侍卫也满脸紧张地伸着手,似乎只要她有一丁点异样立刻就要扑过来。是怕她翻窗户跳水吧。苏樱扶着阿周走下书案。她不是没起过这个念头,趁着窦晏平赶来时跳窗,窦晏平必定会救下她,但不是在此时此地,这里是河道正中央,水深又急,她只是小时候跟父亲学过凫水,这七八年里再不曾碰过,这样的水,她应付不来。
再等?等?,等?靠近浅滩水不那么急了,若是有必要,她再选这条路。
窗户里透进来的风突然小了,苏樱抬眼,岸边蒲苇后退的速度正一点点降低,船速慢下来了。
后船上。
窦晏平同样觉察到前船速度正在降低,急急吩咐:“加速,追上他们!”
已经无暇去?想裴羁为什?么突然慢了下来,只是急迫着将跳船的绳索备好绑牢,近了,更近了,已经能看清前面船身上五彩绘制的龙头,客舱的房门紧紧关闭,她就在里面。
“樱娘,我来了!”忍不住高叫一声,按剑奔向船头,全神?贯注。
声音夹在风浪声中,只一下便消失无踪,后船一霎时赶上前船,开阔的水面上鸥鹭倏地飞起,又倏地在船尾落下,前船不紧不慢,调转航向朝岸边驶去?,窦晏平看见船头绯衣玄履,迎风独立的男子。
裴羁。
神?色淡然,目光隔着水天,平静地望着他。窦晏平一霎时气血翻涌,无数过往飞快地闪过,他视他如父如兄,将最心爱的人托付给他照顾,他竟如此欺骗他,如此欺辱她!恨到极点,刷一下拔剑:“裴羁,放了樱娘,我饶你?不死!”
剑刃映着日光,倏然闪烁的冷光,裴羁淡淡看着。
到底年轻,还是这么沉不住气。
“裴羁!”窦晏平又喊了一声,目光迅速一掠,看清楚了对面船上的情形。只有裴羁一个人在桅杆下站着,四下里再看不见第二个人,那些侍从都哪里去?了?
心里陡然生?出警惕,急急吩咐:“备箭!”
先前他想过用箭,但又顾虑会伤到她,况且对面船上还有船夫,一旦交手,只怕会伤及无辜。然而现在,对面的情形太诡异,让他隐约觉得,他正在走进一个巨大的陷阱。
“哎,小将军这就对了!”李春一拍大腿,“这个距离用箭最好!咱们先下手为强,一到射程立刻放箭,杀杀他们的锐气。”
水送行?舟,眨眼已到射程,弓手已经预备,李春在边上催促,窦晏平盯着对面客舱,迟迟不能决断。那客舱是木质,看起来并不很厚,箭矢无眼,万一伤到她怎么办?
却?在这时,看见对面船上裴羁抬手,淡淡道:“放。”
空无一人的甲板上突然冒出几个侍卫,还有客舱顶上,甚至是客船桅杆上,张弓搭箭,向这边激射而来,“小心!”李春叫了一声,合身将窦晏平扑倒在地,“隐蔽!反击!”
已经来不及了,箭如飞蝗,霎时间来到近前,窦晏平听?见闷叫声、痛呼声,听?见有人重重摔倒的动?静,目眦欲裂。
客船上。
裴羁安静地站着,看见李春拉着窦晏平扑倒在地躲过箭雨,看见窦约手腕上中了一箭,握不住刀,当一声落地,看见那些侍从一个两个,被飞箭射中手腕或者肩膀,飞跑着四下躲避。先发制人,两军对阵最要紧的便是不能犹豫,他早料到窦晏平会犹豫。
他怕伤到苏樱,或者连那些船夫都怕被连累,心肠太软的人,注定是要受欺的。
船舱内。
苏樱心跳快到了极点,极想出门看看,又死死压下冲动?。
是在交手了。她这时候出去?只会添乱,不如静观其变,等?待时机。
后船上。
第一波箭雨暂时停住,窦晏平咬牙起身,反手取下背上长弓:“裴羁!”
拉弓搭箭,找准对面的裴羁,狠狠一箭射出。
裴羁向边上一让,隐在客舱巨大的阴影里。
他看得清清楚楚,那箭不是射他的头,亦不是射心脏,而是向着他手肩的位置。窦晏平心肠太软,心肠太软的人,注定不能成事。抬手:“放。”
后船上。
弓手飞快地挽弓取箭,窦晏平四下一望,方才那阵箭雨中有十来个人受伤,伤的都是右手右臂,裴羁显然不准备要他们的性命,但伤在此处也无法厮杀,窦晏平咬牙下令:“受伤的回舱疗伤!”
还剩下不到三十个人,但也足够了。“放箭,避开客……”
“舱”字还未出口,对面第二波箭雨已经到了,众人虽然比上次有了防备,但对面显然都是精于骑射的高手,依旧有几个躲避不开,被射中手臂,窦晏平挥剑磕飞几支羽箭,高喝一声:“隐蔽!”
裴羁手下只有十几个侍从,寻常行?路并不会带太多兵刃,这两阵箭雨过后,他们不会剩下多少箭矢,到那时候,就是他出手之时。
客船上。
裴羁转身:“靠岸。”
只有十几个侍从,每人亦只是背着一袋箭,两阵箭雨之后,箭矢已经见底。他目力极佳,方才已将对面的情形看得明白?,受伤的十几个人已经到客舱躲避,眼下窦晏平能用的,还有二十五六个牙兵和侍从,人数依旧占据优势。
况且那些牙兵都是上阵杀敌的老兵,侍从们擅长的则是防护警戒,一旦近身肉搏,他胜算太低。
船夫得了命令,奋力摇桨,客船逆着水势,推波破浪向岸边行?去?,客舱里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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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吵闹,裴羁回头,听?见苏樱的声音:“放我出去?!”
舱内。
侍从紧紧挡着门,苦苦哀求:“请娘子留在舱中休息吧,郎君下的是死命令,某不能让娘子出去?。”
苏樱抓起案上的茶壶砸过去?:“让开!”
侍从闪开,茶壶砸在墙上,淋淋漓漓一地都是碎瓷片和水,阿周急得扑上来抱住:“小娘子,出去?不得啊,外面打起来了,太危险了。”
苏樱依旧在嚷,抓到任何能抓到的东西?往侍从身上砸,一双眼紧紧盯着窗外。客船现在是往岸边去?了,方才她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似乎是裴羁这边占上风,因为这边船上一直不曾有受伤呼救的响动?,窦晏平只怕是着了他的道。
裴羁心狠手辣,窦晏平正直纯良,阴谋诡计这一套,必定不如他得心应手。眼下船已经向岸边停靠,窗外的水已经不很深了,这个时机正好,跳下去?,她应该能游到窦晏平的船上,窦晏平也不至于再束手束脚,处处顾虑着她的安危。
“小娘子小心!”阿周还在劝,“地上都是瓷片,别扎到了。”
苏樱深吸一口气,停住了手:“周姨,你?去?收拾一下。”
阿周定定神?,看她眼下已经安静了,果然去?拿畚箕打扫,侍从头脸上都被泼了茶水,湿淋淋的抹了一把,苏樱扔过去?一块布巾:“擦擦吧,我也知道不怪你?,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侍从不敢不擦,接过来往脸上一抹,苏樱趁着空隙跳上书案,猛一下推开窗,探头出去?。
闻到带着淡淡腥味的河水,看见船舷上被惊起的白?鹭,苏樱扒着狭窄的窗框努力向外,腰间突然一紧,有人抓住了她:“下来。”
裴羁。苏樱没说话?,挣扎着只管往外爬,他箍住她的腰狠狠拉回来:“苏樱!”
苏樱跌进他怀里,他打横抱住她,愠怒中压低长眉,从书案上一跃而下。
便不能有一时一刻,顺着他么。大步流星抱着人往舱门处走,她在挣扎,又踢又打,狠狠咬着牙,裴羁伸手,向她脑后一按。
砰。船身在此时重重一震,窦晏平的船追上来了。
船头正撞上船尾,距离拉到最近,窦晏平也不用绳索,飞身跃过:“裴羁,出来!”
身后李春几个跟着跃了过来,甲板上裴羁的侍从拔刀来迎,窦晏平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每一个他都认得,如今却?成了厮杀的敌手,咬牙拔剑:“叫裴羁出来!”
舱门打开,裴羁抱着苏樱快步走出。阿周紧紧跟着身后,红着眼睛质问:“你?把小娘子怎么了?”
方才她看得清清楚楚,裴羁在苏樱脑后按了一下,苏樱便昏了过去?,此时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吓得她手脚都软了:“你?怎么能出手伤她?”
“只是暂时昏迷,不会伤身。”裴羁道。
五陵子弟即便不走习武的路子,也会自幼习练弓马,这是他从教?武的师父处学得,找准穴位用对力气,可让人昏迷一刻钟左右,不会伤身。如今两边交手,刀剑无眼,若是由着她的性子横冲直撞,万一受伤,百身莫赎。
抬眼,船尾处白?衣一晃,窦晏平跳了下来,侍从们挥刀迎上,另一边船夫飞跑着往船舷边抬梯子,船还在往岸边行?驶,距离近岸,还有两三丈的距离。
裴羁抱着苏樱,快步向船舷边走去?:“放梯子。”
“站住!”窦晏平已经看见了,挥剑击退两个纠缠的侍从,一跃追过来,“放下樱娘,我饶你?不死!”
裴羁置若罔闻,脚步不停。
身后风声和着剑刃破空的声响,窦晏平飞身扑来:“放下樱娘!”
当!兵刃相?交,一名侍卫斜刺里冲过来,挥刀挡住窦晏平,裴羁头也不回,来到船舷近前。
“站住!”窦晏平一剑刺在侍从右肩,侍从手中环首刀落地,趔趄着退开,剑尖上滴着血,窦晏平足尖点地,一跃而起,“裴羁,放下她!”
裴羁踏上长梯。身后剑声破风,一霎时来到近前,手中抱着苏樱,并不能分身来挡,裴羁压眉,在最后一刻微微蜷起肩膀,牢牢护住怀中人。
后心上陡然锐疼,窦晏平刺中了他。他倒并不是一味心慈手软,竟然也刺得出这一剑。
剑刃入肉,怪异的柔软触感,窦晏平看见迅速晕染的血色,看见裴羁丝毫不曾躲避,只是护着怀里的苏樱,他脚步不曾停,依旧向长梯走去?,让他此时万般愤懑不平无处发泄,长啸一声,骤然收剑。“裴羁!”
却?在这时,听?见远处几声长叫:“郎君!郎君!”
窦晏平抬眼,岸上烟尘卷到半边天空,无数人马正往跟前狂奔,最前面的是张用和吴藏,飞一样奔近了,不等?到跟前就飞身跃起,借着冲刺之势扑向客船:“郎君,援兵已到!”
无数马蹄声、脚步声,震得水面都跟着颤动?,窦晏平提着滴血的长剑,望向岸上衣甲鲜明、队列整齐的人马,不是侍从,是士兵。闻名天下,骁勇善战的魏博兵,裴羁的援军。
他竟不知不觉,招来这么多援兵,他终归还是疏忽了,功亏一篑。
“晏平,你?还是心肠太软。”长梯上裴羁回头,怀中犹自紧紧抱着苏樱,淡淡说道。
方才那一剑,他早料到他不会刺下去?。
窦晏平热血上涌,咬着牙提剑再上,张用、吴藏一齐抢出,牢牢护在裴羁面前,身后李春几个冲过来,拔刀又将窦晏平护住,裴羁抱着苏樱,转身向船上走去?。
船停得仓促,此时距离岸边还有数丈的距离,援军已至,他胜券在握,便不必涉水过去?。
怀中突然一动?,裴羁低眼,对上苏樱雾蒙蒙的眸子。
她看着他,神?色平静,眉眼微弯:“哥哥。”
砰一声,心脏重重跳动?,无数压抑的情愫都随着这一声点燃,裴羁喑哑着,抚上她的脸:“念念。”
“放我下来,”她低低的声,喑哑的嗓,“我自己走。”
岸上烟尘滚滚,魏博士兵迅速逼近,甲板上窦晏平被团团围住,左支右绌,险象环生?。裴羁轻轻放下苏樱。
将她凌乱的头发掖到耳后:“念念,我会娶……”
她突然推开他,纵身一跃,跳进水中。
“念念!”裴羁长叫一声,目眦欲裂。
第54章第54章
冰冷的?水,四?面八方涌来,苏樱睁不?开眼睛,在跳进去的刹那就呛到了,咳嗽着,慌张之下又吸进一大口?水,在剧烈的?咳嗽挣扎中恍惚中想到,她怎么就跳下来了呢?分明那么高,一眼望不?到实地,她分明也不是不害怕。
“念念!”身后有人在喊,是裴羁,声音那样慌,嘶哑着带着破音,老谋深算如裴羁,也会慌张吗?扑通一声,似有什么从高处坠落,“念念!”声音突然近了,让人一个激灵,意识到刚才那落水声是裴羁,他?也跳下来,向她追过来了?。
到了?这个地步,他?竟然还是不?肯放过她。愤怒突然激发出意想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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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气,苏樱重重咳出了?喉咙里呛到的?水,手脚并用,极力向窦晏平的大船游去。
浮浮沉沉,一不小心仍旧会被呛到,可是不?能慌啊,父亲说过的?,一慌就容易呛水,只要不?慌不?挣扎,人在水里,自然就能漂起来。
眼睛突然有些发酸,在恍惚中,仿佛看见了?父亲,挽着裤腿站在水里扶着她,慈祥的?面容,慈祥的?语声:念念,要用嘴巴呼吸,不?能用鼻子?,用鼻子?容易呛水。
要用嘴巴呼吸。苏樱张着嘴,在水中浮浮沉沉,眼睛睁不?开,在船上时觉得此处水并不?深,水草飘荡着柔软可爱,此时却只觉得那水深不?见底,水草像致命的?绳索,抓着拽着,直要将人拖向深渊。
“樱娘!”远处还有人叫,不?是裴羁,是窦晏平。有跳水的?声音,是他?跳下来了?吗?平郎,你?的?船在哪里?明?明?跳下来时看准了?方向,为什么此时,却怎么都找不?到了?呢?
“念念!”裴羁又叫了?一声,认准前面白色的?身影,奋力游过去。衣袍沾了?水,沉重着拖住身形,鞋履沉甸甸的?像块大石,裴羁用力脱下甩掉,听见水面上接连的?声响,窦晏平跳了?下来,跟着是张用几个,窦晏平是从船的?另一头跳下的?,距离她更近,少年人体?力好游得快,箭一般向她冲去,裴羁奋力一跃,紧紧皱着眉头。
他?得赶在窦晏平前面,他?的?人,只能他?来救。
苏樱再次从水下钻出,稍稍适应了?此时的?状况,辨清了?方向。窦晏平的?船在靠近河道中央的?地方,船体?投下巨大的?阴影,随着水波,飘荡在不?远处。游过去,船上还有他?的?人,他?们会接应她,若是裴羁再追上来她就以死相逼,迫他?离开,她现在有一点?是能够肯定的?,裴羁并不?想伤害到她。
否则方才,就不?会不?管不?顾,紧跟着她跳下来,现在又这么嘶哑着喉咙拼命追在身后了?。
近了?,更近了?,余光瞥见白袍的?影子?,听见少年焦急的?叫喊:“樱娘,我在这里!”
是窦晏平,乘风破浪,像一条银色的?剑鱼,飞快地向她游来。心头骤然一宽,苏樱努力抬头想要向他?挥手,却在此时,看见船体?巨大的?影子?猛地一荡,碎成?无数涟漪,抬眼,不?远处一艘客船正飞快地向这边驶来。
水流被客船带动,剧烈动荡起来,水草像生了?手臂,纠缠着卷住腿,让人动弹不?得,苏樱极力挣扎,闭着气伸手到下面去扯,水底下突然卷起一股强劲的?暗流,似有千钧之力,倏地将她卷进水底。
慌张着又呛到了?水,苏樱在沉下去的?瞬间,看见窦晏平从水中跃起的?身影,飞快向她冲来。
“樱娘!”窦晏平高叫一声,拼尽全身力气向她靠近,能感觉到水面下汹涌的?暗流,无数水草枝枝蔓蔓,纠缠着往人身上扑,她已经看不?见了?,远处一点?白色被水带着,浮浮沉沉翻卷,更远处是那艘路过的?客船,犹未发现这边的?异样,桨声幽轧,正向她驶去。
“停船,停船!”窦晏平高喊着,拼命向那点?白色游去,又向船上招手,“有人落水了?,停船!”
“放轻舟!”身后传来裴羁的?声音,余光瞥见迅速逼近的?绯衣,他?埋进水里,再露头的?时候已经近了?一大截,“向船上放箭示警!”
随着他?的?语声,船上的?侍从立刻射出一箭,直直向那条客船射去,裴羁在急迫中抬头,看见箭矢的?白羽在空中拖出一条弧线,嗖一声扎进船舷里,可是动静太小,并没?能引起船上人的?注意,那船依旧飞快地向着苏樱驶去,若是撞到了?她,外伤自不?必说,卷起的?水浪也足够把人拖进水底。裴羁极力一跃,厉声下令:“射帆!”
身体?在这时,感觉到了?水下的?暗涌,极快极强劲,无声无息向着远处滚去。这暗涌,应当就是方才卷走她的?那股,方向应当是一致的?。裴羁心中一动,深吸一口?气没?进水中,跟着摊开四?肢放松四?肢,下一息水浪将他?拦腰卷起,似有无形的?手大力推甩着,眨眼已抛出丈外。
裴羁在露出水面的?每个刹那极力呼吸着,近了?,更近了?,能看见白衣的?下摆纠缠在水草中,极力在浮沉中对抗着暗涌的?力量,夺回?身体?的?自主权,远远向苏樱伸出手。
余光瞥见轻舟入水,飞快地向这边划来,此处水急,舟行比人行快上数倍,但此时间不?容息,亦不?能只等轻舟来救,依旧竭尽全力向苏樱游去,耳中听见箭矢声响,侍从接连放出几箭,俱都向着来船的?船帆射去,船上人终于觉察到了?,骚动叫嚷着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裴羁在浮起的?刹那高喊一声:“停船!有人落水!”
身后,窦晏平飞快地向苏樱的?方向游着,到此时已经反应过来裴羁是如何突然之间赶到他?前面去的?——他?竟让那随时可夺人性命的?暗涌卷着他?去向苏樱。在愤恨惊讶中又有一丝庆幸,只要能救她,哪怕救她的?人是裴羁,他?也感激。
嗖嗖嗖,侍从还在不?停地放箭,船上的?人终于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努力着想将船停住,可水急风急,岂是那么容易的?事?眨眼间又已逼近数尺,窦晏平看见苏樱的?身影被压在船体?巨大的?阴影里,堪堪就要撞上,热血翻涌,拼尽全身力气奋力一跃:“樱娘,抓住我!”
另一个身影同时跃出,是裴羁,逆着暗流,迎着客船,在最后一刹一把抓住了?苏樱。
冰凉的?手握在手里,她已经失去了?意识,并不?知道回?握,纤瘦的?身体?被暗涌卷着,在巨大的?推力下只要往外漂,裴羁咬着牙,狠命将人拽进怀里,头顶阴影重重压下,那船,飞快地向他?们撞了?过来。
人是随着重压一道没?进水底的?,在沉下去的?瞬间裴羁听见嘈杂的?人声,听见身后侍从的?呼叫声,听见船上的?人四?处乱跑着想办法想要停住,最后一抹视线里看见窦晏平的?身影,奋力腾跃,咬牙向他?冲来,这又是何必,以人力对抗巨船,无异于以卵击石。
砰!船上的?风帆被射了?十数箭,轰然一声重重落在甲板上,船体?带着余势,山崖一般向头顶压下,裴羁紧紧将苏樱抱在怀里,弓起身体?将她牢牢护在怀里,余光瞥见侧面撞上来的?窦晏平,他?以正面对着船体?,一旦撞上,头破血流。
裴羁皱眉,有一刹那觉得他?多?事添乱,下一息重重一脚将窦晏平蹬出船体?巨大的?阴影,啪!船身拍着巨浪,与此同时重重撞上了?他?的?脊背。
整个人都被压进水底,看不?见听不?见,呼吸不?得,客船泰山压顶一般,将渺小的?两个人拍进水底最深处,裴羁紧紧搂着苏樱,用身体?护着她不?被拍到,背上像是利刃卷着砂石一道碾过,也许是船底上有附生的?螺蚌之类,血淋淋地从肩到腰划下来,在撕扯的?剧痛中,裴羁蓦地想到,窦晏平刺得那剑虽然不?深,却也真?是太不?巧了?。
眼前一片黑暗,那船慢慢地压着水面滑过,裴羁左冲右突,却怎么也冲不?出去,船实在是太大了?,他?已经受伤颇重,怀里还抱着她,若是丢开她自己逃,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又怎么能丢开她。
隔着动荡的?水色,在黑暗中摸索苏樱的?脸,她的?嘴张开着,不?断浮起的?气泡,她演在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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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太久,再不?呼吸,就没?有希望了?。
念念。在心里默念着她的?名字,裴羁埋头,吻上苏樱的?唇。
冰冷的?唇,触到另一双冰冷的?唇,胸腔里最后的?空气全数渡到她口?中,眼前迅速开始发白,头脑陷入寂静的?恍惚,裴羁看船身的?阴影缓缓向边上移开,有淡淡的?光线投下来,她长发飘荡着,衣袂翻飞,像壁画上腾跃的?飞天。
他?是不?信鬼神的?,这一刹那,竟默默向上苍祈祷,若是必须死一个,那就用他?,来换她吧。
“郎君!”寂静突然被打破,跟着是水面,波浪荡开,一支桨伸了?下来,“抓住!”
是张用,驾着轻舟来了?,裴羁说不?出话,拼尽最后的?力气,将怀中的?苏樱先送出去。
怀里一轻,模糊地目光里看见张用接过苏樱,托起放在甲板上,客船向着另一侧驶开,掀起的?巨浪翻卷着直要把人拽走,背上还在出血,水染得红了?,又随着波浪迅速消失,方才那一送已经竭尽剩余的?力气,此时再没?有力量能够透出水面,眼前迅速黑下去,在意识模糊中,犹自断断续续说道:“她呛,水了?,给她,控水,快。”
水面再次荡开,手被抓住了?,是轻舟上另一个侍卫,裴羁竭尽最后一点?气力回?握,头脸终于露出水面,大口?大口?喘着气,看见窦晏平从另一侧迅速靠近,扒着船舷正要上船,他?是想抢走她,他?又岂能让他?得逞!“不?用管,我,守住娘、娘子?。”
侍从还要拉他?,裴羁:“快去!”
侍从只得丢下他?,拔刀护在船侧,力气已全部耗尽,裴羁咳喘着,一口?气透不?上来,被水浪拖拽着沉没?,在最后清醒的?意识中听见吴藏急迫的?喊声:“郎君!”
手腕上一紧,吴藏抓住了?他?。
一个时辰后。
窦晏平冲开重重把守的?侍卫,重重拍着裴羁的?房门:“开门,让我进去!”
救起苏樱后魏博兵一涌而上,簇拥着裴羁等人走了?,他?被排挤在外不?得近前,眼睁睁看着侍从们将苏樱抬进马车,送进了?距离最近的?一处村落。这一个时辰里士兵们找来了?附近所有的?大夫络绎不?绝地向裴羁的?院里去,院外重兵把守,绝不?放他?进门,抓药的?,烧火的?,采买饮食等物的?士兵来往不?绝,一样样都送进了?院子?里,窦晏平心急如焚。
他?看着苏樱是昏迷不?醒被抬进来的?,她现在怎么样了??
“开门,裴羁!”窦晏平重重拍着门,“让我进去!”
没?有人回?应,身后的?侍卫又上前拿人,窦晏平一剑挥退,正要破门而入时,大门无声无息开了?,裴羁站在门内,淡淡看着他?。
窦晏平一个箭步冲进去,堂中空荡荡的?,并不?见苏樱的?身影:“樱娘呢?”
“在里面诊脉。”裴羁道。
他?慢慢走去榻上,端然跽坐,窦晏平看见他?外袍底下高高鼓起一大块,是后背上包扎的?伤口?,刚上岸时他?看见了?,从肩一直到腰,血肉模糊,没?有一点?儿好肉,可即便如此,不?到一个时辰他?便又穿得整整齐齐出现在他?面前,衣袍上连一根带子?都不?曾乱,除了?脸色苍白些,竟看不?出任何异样。
他?对别人阴狠,对自己,却也不?手软。
眼前蓦地闪过客船巨大的?阴影下他?竭尽全力向他?的?一蹬,窦晏平转过脸:“她怎么样了??”
“还没?醒。”裴羁紧紧皱着眉。水已经吐出来了?,大夫说脉搏也已经平稳,可苏樱到现在还不?曾醒。也许是肺里还有水?或者乡野中大夫医术并不?高明?,没?能诊出原由??心急如焚,然而这一切,也不?必让窦晏平知道。“你?走吧,休要再来吵扰她。”
“你?是她什么人?她的?事,几时轮到你?管?”窦晏平冷笑一声,迈步向内室走去,“我去看看她。”
身后传来裴羁淡淡的?语声:“她身子?不?好,呛了?水,还怀着身孕,须得多?休息。”
窦晏平猛地停住步子?,脑中嗡鸣着,如遭雷击一般,半晌才道:“你?说什么?”
回?头,看见裴羁微微苍白、平静的?脸:“等她养好身体?,我们就成?亲。”
每一个字都听得明?白,串在一起却全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窦晏平在怔忪过后,刷一声拔剑:“裴羁,你?竟敢!”
她不?是情愿的?,她一再逃跑,甚至不?惜拼死跳进河里,都是为了?摆脱裴羁。竟如此无耻,如此卑劣,竟敢如此欺辱她!
手发着抖,在恨怒中长啸一声:“我杀了?你?!”
合身而上,一剑刺向裴羁心口?。他?那样珍视的?人,那样捧在手心,放在心里爱着的?人,竟被他?如此欺辱!
门外的?侍卫听见动静一涌而上,七手八脚挡住,窦晏平咬着牙,出招又快又狠,丝毫不?曾留情,裴羁冰冷眸光望着他?因?为愤怒变成?青白的?脸上,淡淡道:“你?母亲认得崔瑾,崔瑾自尽前一天,她二人曾在灞桥的?无相茶楼密谈。”
窦晏平听不?见,也不?在乎他?说什么,咬着牙只是狠命厮杀,冰冷的?金属碰撞声中,听见裴羁慢慢又道:“念念如今,还不?知道这件事。”
念念,他?竟敢这么唤她!窦晏平在激怒中爆喝一声:“闭嘴!她的?名字你?也配叫?!”
“崔瑾之死,与你?母亲脱不?开关系,若想知道实情,回?去问?你?母亲。”裴羁看他?一眼,转身向内室走去,“送窦郎君出去。”
侍从一涌而上,窦晏平左冲右突,怎么也无法突破,头疼欲裂。她有了?身孕。母亲认得崔瑾。母亲与崔瑾的?死脱不?开关系。耳边嗡嗡响着,透不?过气,胸口?一阵阵尖锐的?疼,当一声,长剑被击落,几个侍从架起他?拖到门外,身后简陋的?木门无声无息关住,又下了?门闩。
耳边还在嗡鸣,窦晏平紧紧捂着心口?,怔怔回?望。
内室。
五六个大夫守在帘幕外,已经请完了?不?知第几轮脉,正在商议着开方,裴羁走进来:“怎么样?”
“郎君处理得及时,水都已经吐出来了?,没?有外伤,脉搏也算是平稳,”一个年纪大些的?大夫小心翼翼答道,“眼下看着没?什么大碍。”
没?什么大碍,为何不?醒?裴羁沉着脸:“为何一直不?醒?”
“也许是娘子?身体?太弱,还没?缓过来,也许是太疲累,还需要休息,”大夫道,“郎君再耐心等等,今晚明?早之内,应当就有结果。”
距离天黑,还有几个时辰。裴羁压下焦躁:“都留下守着,娘子?醒来时立刻再诊脉。”
“是。”大夫看他?一眼,这一个时辰他?只是匆匆包扎了?伤口?,便一直守着苏樱忙来忙去,片刻也不?肯歇,但受了?这么重的?伤,又怎么能不?好好休息?“若论起来,郎君的?伤势比娘子?严重得多?,天气热,郎君的?伤泡过水,万一发热起来就是大症候,郎君最好能好好休养,不?要劳碌走动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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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羁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打起帷幕进去,苏樱紧闭双眼沉沉睡着,边上阿周拿着布巾在给她擦头发,裴羁低声道:“退下吧。”
阿周犹豫着,终归还是退了?出去,裴羁在床边坐下,握住苏樱的?手。
冰凉的?手,毫无知觉地在他?手中,让人心里陡然一沉,呼吸凝滞住。是他?逼得她太狠,这次抓到她,该当好好抚慰才是,该当早些告诉她会娶她,她有了?退路,也许就不?会一门心思只想逃。
伸手,抚了?抚她蜿蜒拖在枕边的?长发,带着湿意的?还没?有彻底擦干,裴羁拿过布巾,轻轻擦拭着。
许是错觉,突然觉得她低垂的?睫毛微微一动,裴羁急急伏低身子?靠近,轻柔着声音:“念念。”
苏樱在虚空中奔逃。看不?见来路,找不?到出口?,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身体?沉重得挪不?动,在焦虑急迫中恍惚沉进了?水底,又仿佛看见了?父亲,远远站在水的?一方,恍惚着摸不?到。
苏樱极力向那处游去,想喊,发不?出声音,在心里一遍遍唤着,阿耶,阿耶。我好想你?,好想回?去锦城,回?到我们的?草庐,想和你?一起放风筝,一起洑水。阿耶,我好累。
近了?,更近了?,能看清父亲的?脸,带着慈和的?笑容,轻轻向她伸出了?手。
“念念。”裴羁又唤了?一声。她一动不?动躺着,眉头皱得紧紧的?,并没?有醒。
方才的?一瞬只是他?的?错觉。无声叹一口?气,裴羁抚平她紧皱的?眉头,细细又擦拭起来。
自午至昏,入夜,清晨,裴羁半步不?曾离开内室,又请了?新的?大夫诊了?几次脉,说法与先前相同,可苏樱还是不?曾醒。裴羁焦躁到了?极点?,压不?住的?火气。
“郎君,该换药了?。”大夫窥探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提醒,“换完药郎君最好去睡一会儿,不?能再这么熬着了?。”
他?们这些大夫虽然也一直守着不?准离开,但人多?,都是轮换着休息,每人总能睡上几个时辰,但他?每次醒来时裴羁都在帷幕里守着,竟是片刻不?曾合眼。大夫心中感慨,年轻夫妻情分深些也是有的?,况且这两人才貌相当,是世上少见的?一双璧人,只是这位郎君未免太深情了?些,再这么不?吃不?喝熬下去,等妻子?醒来时,他?就要倒下了?。“郎君休息好了?,才能照顾娘子?哪。”
裴羁出来帷幕,嗤一声扯开衣袍。
自己也能感觉到动作太大,带得伤口?又撕裂了?一些,但这样的?疼痛,此时或可将心中的?恐惧和懊悔压下去一点?,裴羁沉着脸,重重又是一扯。
却在此时,恍惚听见帷幕内有动静,似乎是翻身。裴羁呼一下站起。
帷幕内。
虚空在此时淡到了?极致,苏樱终于来到了?父亲身边。阿耶。叫不?出声,只能拼命向他?怀里扑过去,他?却突然退开,慈和温暖的?脸一点?点?融进虚空,苏樱拼命挣扎,想叫,叫不?出来,想拦着不?让他?消失,他?终是一点?点?消失了?,在极度的?悲痛惶恐中,听见父亲柔和的?语声:“回?去吧,念念,这里你?不?该来。”
似有什么突然打破界限,苏樱惊叫一声,醒了?过来。
帷幕外,裴羁一个箭步冲进来,对上苏樱睁开的?眼睛。她醒了?,从枕上转过脸,看着他?。
“念念,”声音嘶哑到了?极点?,颤抖着,自己也觉得狼狈,裴羁清了?清嗓子?,“念念,你?醒了?。”
那双眼定定地看着他?,清澈无辜,还有淡淡的?困惑:“你?是谁呀?”
第55章第55章
乡下房舍处处简陋,内室只在高处开了一扇巴掌大的小窗,即便白日里光线也十分昏暗,眼?睛适应了之后,苏樱看清了眼前男人的模样。
素衣玄履,样貌俊雅,但此时外袍连着里衣一齐扯落在腰间,只在靠下处以蹀躞带松松束住,袒露出?宽肩窄腰,肌肉紧实?的臂膀,背上仿佛受伤极重,虽然包扎着厚厚的纱布,血迹依旧从纱布底下渗出?来,染红了皮肤。他一双眼也是着红,紧紧盯着她?:“念念,你醒了。”
片刻怔忪后,苏樱低呼一声转过脸:“你是谁?如何擅闯我的卧房?你出?去!”
“念念,”裴羁怔了一下,下意识地向后退开一步,于欢喜中慢慢生?出?疑惑,她?这模样,这口吻,就仿佛不认得他似的,“你,好些了吗?”
她?却只是转着脸不肯看他,紧紧闭着眼?睛:“出?去!再不走我就叫人?了!”
裴羁站在原地,沉默地看她?。他想象过她?醒来后见到他的模样,也许会恨他骂他,也许会冷冰冰地待他,唯独不曾想到过现在的情形。她?仿佛是不认得他了。将堆在腰间的衣袍拉上来掩住,低声道:“我让大夫进来看看你。”
出?得帷幕,压着眉吩咐:“去给娘子请脉。”
大夫们早已?排好了轮班的次序,此时便是那胡子头发都白了,年纪最?大一个的先进去,裴羁守在帷幕之外,看他刚进去唤了一声娘子,苏樱立刻便又?惊叫起来:“你是谁?我不认得你,出?去!”
“娘子莫惊,我是来给娘子诊脉的。”那老大夫不住解释着,苏樱却一声声只让人?出?去,惊怕之情,溢于言表。裴羁紧紧压着眉,她?仿佛是真的不记得了,像个受惊的孩子,闯进完全陌生?的地方,慌张着不知道如何是好。这里都是男人?,她?想来是怕的吧。吩咐道:“叫阿周过来。”
侍从飞也似地跑出?去找人?,帷幕一动,那老大夫一脸尴尬地出?来了:“郎君,娘子不肯让我诊脉。”
帷幕里窸窸窣窣的声响,她?起来了,跳下床穿了鞋似是要离开,探头一看外面全都是人?便又?缩了回去,像受惊的小?兽,蜷成一团缩在床上,裴羁沉默地看着,许久:“人?会在突然之间,忘记以前的事情吗?”
“这,这个……”老大夫犹豫着,半天答不上来。
裴羁望着帷幕里的人?,同样的犹豫迟疑。她?仿佛什么都不记得了,但人?真的会在一夜之间,把所有的一切全都忘掉吗?
门开了,阿周飞跑着冲进来,方才她?去厨房张罗着给苏樱弄早膳,突然得了消息听说苏樱醒了,此时正是喜出?望外,向裴羁略一施礼便要往里屋去,裴羁拦住:“且慢。”
阿周只得停住:“郎君有什么吩咐?”
裴羁望着里面瑟缩的人?:“她?好像不记得了。”
“什么?”阿周听不懂,“不记得什么?”
“不记得我,也仿佛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裴羁沉沉望着,她?仿佛听见了外面的动静,越发害怕,怯怯地不时向这边望一眼?,无助恐惧的眼?神,让他的心?脏不受控制的,突然便刺疼起来,“你进去看看,小?心?些,别吓到她?。”
阿周急匆匆进去了,裴羁隐在帷幕后,透过边缘,悄悄窥视。
她?缩在床角,瞪大眼?睛看着阿周,也许因为阿周是女人?,也许因为阿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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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面善,说话又?和气,所以她?暂时没?有惊叫,阿周小?心?翼翼往跟前去,怕惊到她?,声音和步子都放得极轻:“小?娘子,我是你周姨啊,你好些了吗?”
她?瞪着眼?睛不说话,阿周试探着,在床前停住:“我方才给你做饭去了,做了你喜欢吃的槐叶馎饦,小?娘子,你饿不饿?”
裴羁紧紧盯着,心?跳一时快一时慢,怪异得揪扯着,看见她?茫然的目光,她?微微摇着头:“我爱吃这个吗?我不记得了。”
阿周鼻尖发着酸,试探着在床沿坐下:“小?娘子还记得我吗?”
“不记得,”她?还在摇头,“这里是哪里?为什么外面有那些多男人??”
她?那样小?,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像一朵即将凋零的花,裴羁突然有种强烈的冲动,想抱她?,想吻她?,想竭尽所有安抚她?,想跪倒在她?膝边,告诉她?不用怕,所有的一切,他都会为她?安排好。
在澎湃的心?潮中微微仰头,有一种认命的解脱。大夫轮番诊脉都不曾提过别的事情,也许她?并没?有身孕,但即便没?有,他也会娶她?。
就这样清醒着警惕着,竭尽全力阻止着,终归还是无可挽回的,一头栽了进去。
“小?娘子,”帷幕里阿周的声音哽咽起来,“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吗?”
帷幕上轻轻的晃动,她?的影子在摇头:“不记得了。”
“你还记得从前的事,记得夫人?吗?”
“不记得了。”
阿周哑着嗓子,几?乎要哭出?声:“那么小?娘子还记得什么?”
“我记得我家在锦城,我阿耶在那里,”她?紧紧抱着膝盖,单薄的身子蜷成小?小?一团,“他很疼我的,你能送我去找他吗?”
裴羁心?里猛地一疼,转开了脸。
她?想她?的父亲了,也许那是唯一一个,真心?真意疼爱着她?的人?吧。
一刹那间突然明白了在裴家时她?为什么总是小?心?翼翼地讨好他,固然是为了利用他在裴家站稳脚跟,但其中,也有真心?想与他亲近的的成分吧?不然她?为什么总是用那样羡慕的目光看着裴则。是羡慕裴则有父有兄,有人?疼爱吧,每一样,都是她?不曾有的。
他总记得她?聪明,总防备着她?利用,却忘了她?再聪明也不过是个十六七的小?娘子,自小?没?了父亲,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下,总是要拼命抓住每一根救命稻草的吧。
他过去对她?,太苛刻了。
帷幕内。
“可是阿郎他,他,”阿周哽咽着,想说苏家阿郎已?经去世很多年了,对上苏樱哀哀的眸子,又?怎么也说不出?口,她?显然是忘了所有的一切,唯独只记得父亲,是因为苏家阿郎温和慈爱,是这世上最?疼爱她?的人?吧?若是苏家阿郎还在,她?又?何至于落到这个地步?阿周心?里难过到了极点,伸手抱住苏樱,哭了起来,“我苦命的小?娘子啊!”
裴羁看见苏樱怔了怔,躲了下没?躲开,便就没?再躲,任由?阿周抱着,阿周一边哭一边絮絮地安慰着:“小?娘子别怕,以后有周姨陪着你,你好好看大夫好好治病,很快就能好起来了。”
“可是,”她?在阿周怀里,茫然地蹙眉,“你是谁呀?”
裴羁低头,心?里沉甸甸的,发着酸,带着苦,又?在酸苦之中,生?出?一丝不可与人?言说的贪念。她?不记得了,那么从前的一切,是不是都可以一笔勾销?至少眼?下,她?应当不会像昨日那样,宁可跳进水里九死一生?,也都要摆脱他。
抬眼?,她?窝在阿周怀里,靠着阿周的肩膀安静地坐着,像雏鸟依偎着亲鸟。即便不记得了,她?跟阿周,还是很亲近。
心?里突然一动,人?在失忆的时候,还会亲近从前亲近的人?吗?
“小?娘子,你昨天掉进水里生?了病,所以才不记得了,让大夫给你看看好吗?”帷幕里阿周低声劝慰,“看了病吃了药,应该就好了,到时候你就想起来了。”
裴羁下意识地往前几?步,怕她?拒绝,紧紧盯着。
她?低着头想了一会儿,似是无法决断,又?抬头去看阿周,阿周试探着握住她?的手:“小?娘子,周姨不会骗你的,周姨从你一岁时就一直跟着你,先前陪着你在锦城,后面陪着你回长安,如今又?到这里,小?娘子的父亲也曾叮嘱我以后好好照顾你,咱们好好看病,好好吃药,治好了,你就能想起我了。”
她?犹豫着,半晌点了点头,裴羁不等阿周唤人?,立刻吩咐道:“去给娘子诊脉。”
先前那头发花白的老大夫连忙进去,怕苏樱又?赶人?,老远便道:“小?娘子,我给你诊诊脉,别怕。”
裴羁紧紧盯着,她?抿着唇犹豫着,紧紧抓着阿周的手,到底点了点头。
裴羁松一口气,看那大夫在床前坐下,伸手搭上脉搏,阿周轻言细语一直在安抚,她?慢慢安静下来,低垂眉头让大夫诊完,阿周立刻问道:“怎么样?”
老大夫下意识地回头看裴羁,裴羁怕结果不好,惊到苏樱,微微摇了摇头,老大夫会意,忙道:“没?有大碍,小?娘子好好休息,我去开个方子。”
他匆匆走出?来,不等裴羁发问便低声回禀道:“老夫无能,除了气血两亏身体虚弱,诊不出?娘子有别的问题,也无法确定?娘子因为什么突然失忆。”
裴羁心?里空落落的,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向等待的几?个大夫略一抬手,立刻便有另一个起身出?去,接着诊脉去了。
裴羁透过帷幕看着,苏樱仿佛有些不习惯,也或者是累了,皱着眉想要拒绝,阿周连忙又?哄了几?句,她?安静下来,乖顺着伸出?了手。
这样的她?,陌生?,乖巧,让人?心?疼。她?紧紧靠着阿周,不诊脉的那只手便抓着阿周的袖子,细细的手指紧张着,攥到发白。她?为什么唯独对阿周如此亲近?裴羁低声问道:“若是失忆,还会跟从前亲近的人?继续亲近吗?”
老大夫皱眉思索着,半晌:“老夫先前曾在医书?上看过,要是撞到了头部,或者受了严重?的惊吓之类,的确有可能忘记很多事,不过老夫还从不曾遇见过这种病人?,所以娘子是什么情形老夫也说不好。至于还会不会跟从前亲近的人?亲近,老夫才疏学浅也说不好,或者就像那些上了年纪犯糊涂的老人?,哪怕认不出?儿孙,却还知道家在哪里,哪些是他们的亲人?,也许都是习惯使然?”
也许、或者,统统都是含糊推测之语,他需要的,并不是这个。裴羁压着眉久久不曾说话,老大夫看出?他心?里不悦,连忙闭嘴,再不敢说。
帷幕内安安静静,第二个大夫诊完了脉说不出?所以然,于是又?换第三个。半个时辰过去,所有大夫全都诊完,都道身体并无大碍,好好休养一段时日便可复原,只是失忆一事众人?都不曾遇见过,于是各执一词,久久不能给出?一致的结论。
有说是昨日里呛了水神志不清,所以不记得了,吃上几?天安神的药应该就能见好。有说可能昨天在水里被什么冲撞了头部存有淤血,影响了记忆,要用活血化瘀的药吃上几?天,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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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有改善。更有一个本村的赤脚大夫一口咬定?是昨天落水时撞上了水鬼,被水鬼勾了魂魄所以什么都不记得,本村东头就有一个法力高超的神婆,只消十文?钱就可替人?招魂,包管恢复原样。
侍从听着那人?越说越不像话,又?见裴羁眉头越压越紧,眼?见是极为不悦,连拖带拽的赶紧把那赤脚大夫拉了出?去,裴羁沉着脸吩咐:“去邺城,去魏州、兖州,把有名的大夫全都请来!”
几?个侍卫飞跑着去了,裴羁抬眼?,帷幕内苏樱靠在阿周怀里,目光又?透过阿周的肩膀往外偷窥着,四目相对,她?连忙转开眼?,羞怯的神情。
人?在失忆时,会连性情也都改了吗?她?口口声声要找阿耶,像个十来岁的孩童一般。她?才醒来时看见他,看见大夫,惊叫着赶他们出?去,那慌张无措的模样亦像个十来岁的孩童。从前的苏樱不是这样的,她?大胆聪慧,即便走投无路也要硬生?生?闯出?一条路,若是她?突然发现一个衣衫不整的陌生?人?出?现在卧房里,第一反应不会是惊叫,更不会是毫无作用的叱责,她?会想办法弄清对方的意图,想办法占上风,会千方百计确保自己的安全。
即便失忆,这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难道轻易就会变了吗?
慢慢走进帷幕,她?看他一眼?,连忙又?转过头,似是好奇般,不多时又?偷偷看一眼?,真像是孩童了,裴羁在床前停住,吩咐阿周:“退下吧。”
“我,”阿周犹豫着,到底鼓起勇气,“郎君恕罪,小?娘子病成这样,我不能走。”
裴羁顿了顿,摆手命她?让开位置,阿周也只得松开苏樱,哄着说道:“裴郎君要跟你说话,我就在边上陪着你,小?娘子别怕。”
她?退去床头站着,裴羁慢慢在床边坐下,苏樱又?缩回床角,怯怯地看他,裴羁放轻了声音:“念念。”
她?低着头抱着膝,半晌才抬头:“你,你是谁?”
“我是,”裴羁顿了顿,“我是你夫君。”
余光瞥见阿周猛地抬头,说不出?是惊讶还是惊喜,裴羁看着苏樱,慢慢又?道:“等你病好了,我们就成亲。”
前些天想到娶她?,总觉得是不得不为之事,此时却突然觉得理所应当。除了她?,他还能娶谁?如今他一身一心?,全都扑在她?身上,沉迷太深,无法自拔,甚至所谓心?魔,所谓沉迷,或者都是他自欺欺人?,他从一开始,便就是爱她?,要她?。
苏樱低呼一声,捂住了脸。
裴羁看见她?手指缝里露出?一小?片皮肤,苍白的底色上有淡淡的红晕,她?在害羞,她?几?时,竟然对着他害羞了。
这情形让人?生?出?贪念,又?生?出?疑虑。人?在失忆时,会把从前的爱恨也全都忘了吗?可为什么,她?又?对阿周那样亲近。
轻轻将她?鬓边散乱的头发抚了抚,裴羁试探着靠近:“我姓裴名羁字无羁,祖籍河东,现居长安。你姓苏名樱小?字念念,祖籍锦城,先前也住在长安。”
近了,更近了,手轻轻搭上她?一点,她?缩了下,怯怯地又?来看他:“这里是长安吗?”
“这里是邺城附近,我们现在不回长安,要去魏州。”更近了,试探着去握她?的手,她?挣了一下没?有挣脱,便只是怯怯看他,畏惧中乖顺的模样,裴羁心?里一荡,贪念一霎时浓烈到了极点。
又?何必在意她?是真是假。便是假的,如果能假一辈子,也就成了真的。
将她?柔软的手轻轻的,全都握在掌心?中,久违的香软滋味,让人?突然一下像落进虚空中,飘忽着落不到实?地,她?还在看他,清澈的眸子映着他的模样,又?求助似地去看阿周,阿周嘶哑着喉咙:“裴郎君,你说的,都是真的?”
“半点不虚。”裴羁道。
阿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些天昼夜忧心?,最?怕的就是裴羁撒手不管,让苏樱没?了下梢,她?如今又?病成这样,若能明媒正娶,那真是老天有眼?。擦了擦眼?角的泪:“那就好。小?娘子,裴郎君是你夫君,你们就快要成亲了。”
裴羁看见苏樱皱紧的眉头微微一松,再看他时,惧怕生?疏之外,又?添了几?分羞怯。心?里突然一热,情不自禁,将她?散乱的长发掖到耳后。
小?巧白皙的耳尖,染了轻红,胭脂一般。她?是真的。
爱意突然强烈到极点,裴羁伸手,拥她?入怀,她?受了惊吓,低低叫起来,挣扎着想要摆脱,裴羁连忙松手。
她?立刻重?又?缩去床角,低头抓着衣服,又?惊又?怕的模样,余光瞥见阿周皱着眉似要阻止,自己也知道方才太过孟浪,讪讪起身:“我去打些水,给你洗漱。”
转身离开,身后语声喁喁,阿周在抚慰她?,裴羁快步走下庭院,抬眼?望着满目明亮的日色,想笑?,想叫,最?后只是深吸一口气,接过侍从递过的热水。
她?并没?有别的疾病,若只是失忆,是不是,也不算坏。
院外有人?拍门,是窦晏平:“开门!我要见她?!”
他是知道她?醒了吧。裴羁隔着门,淡淡说道:“她?刚醒,身体还很虚弱,你也不想惊扰到她?,让她?无法养病吧?”
拍门声应声而止,隔着门缝,听见窦晏平起伏不定?的呼吸,裴羁转身离开。
他们是不可能了。而他,还有无限可能。
提着热水进屋,阿周上前要接,裴羁没?有松手:“我来。”
兑好冷水,试了试温度,捧到她?面前,她?已?经下了床,正坐在妆台前梳头,裴羁递过水盏,轻声道:“漱漱口。”
她?接过来漱了一口,他微微弯腰捧着盆等她?吐水,她?似是有些害羞,怯怯地又?看一眼?,犹豫着不曾吐,裴羁低声道:“无碍,从前也曾这样。”
苏樱这才吐了水,裴羁又?递过青盐,她?接过来细细擦着,顺手又?要水,裴羁连忙递过,她?漱了一口吐出?来,手中捏着帕子,轻轻擦了擦嘴角。
举手投足之间,风姿优美,裴羁心?里突地一跳。
失忆之时,记得如何用青盐漱口,记得这些礼仪规矩,却唯独不记得他是谁,不记得从前他们的纠葛么?笃定?的心?一下子起了疑虑,裴羁拿起净面的木盆,兑好温水试了试温度,双手碰到苏樱面前:“洗洗脸吧。”
她?伸手来洗,他弯腰站着给她?捧着木盆,她?洗得很仔细,水珠轻轻跳跃着自她?脸上落下,又?有几?滴溅到了他唇边,鬼使神差的,竟是轻轻一舔。
温热的,或许有点凉了吧,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让人?的心?脏,不受控制的砰砰乱跳起来。
又?何必非要弄个清楚。无论真假,这样的相处他从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令人?迷醉。
苏樱洗好了脸,抬眼?时,看见裴羁稍有些沾湿的袖子,是方才洗脸时不小?心?溅上去的。脸上一红:“抱歉,把你衣服弄湿了。”
“无妨。”裴羁低眼?,看见她?飞快转开的脸,躲闪之时目光灵动,让人?突然一下,想起从前的苏樱。
疑虑突然压不住,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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羁放下木盆,慢慢洗了洗毛巾,拧干了递过去:“念念,有人?想要见你。”
“谁呀?”她?接过来轻轻擦了一下,眸子微微一抬,睫毛沾着未干的水珠,晨光下璀璨的光影。
呼吸有片刻停顿,在难以言说的复杂心?绪中,裴羁慢慢说道:“窦晏平。”
一双眼?紧紧盯着她?,看见她?细细的眉毛,微微蹙了一下。
第56章第56章
有人想要见你。谁呀?窦晏平。
手中布巾湿漉漉的带着余温,他一双黑沉沉的眸子紧紧盯着她,苏樱皱着眉又?擦了一下?,微微仰头,疑惑的神?色:“他是谁呀?为什么要见我?”
边上侍立的阿周心里砰砰乱跳起来:“裴郎君。”
方?才她在厨房时,窦晏平还几次找来向她询问苏樱的情形,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可他根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更不该跟苏樱有什么。那天在船上裴羁问的那些话,分明也是知道些内幕,那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提起窦晏平?苏樱病成这样,他突然?提起窦晏平,就不怕引得她刚刚稳定的情绪再度崩溃?忍不住出言阻止:“小娘子什么都不……”
见他沉沉凤目略略一抬,淡淡向她一瞥,阿周呼吸一紧,感觉到无形的威压。他并不想她插手,他要如何,并不容别人置喙。阿周犹豫着,眼下?苏樱落到这个境地,他既肯娶,那么苏樱的后半生全都着落在他身上,又?岂能惹他不快?也只得压下?心里的不安,低了头不再做声。
裴羁转过目光,看?向苏樱:“窦晏平,是我一位朋友。”
说话时凤目一瞬不瞬,紧紧盯着苏樱,她眼中疑惑越来越浓,攥着毛巾不自觉地揉着,半晌:“你的朋友,为何要见我?”
裴羁顿了顿:“你也认得。”
看?她长长的睫毛动了动,眉头蹙起来似是在极力回想这人是谁,裴羁在袍袖底下?,不自觉地攥着拳。
到这时也觉得自己有些心急了,她才刚刚稳定下?来,不该为了那么点?疑心如此着急追问,应该再等等,等她彻底稳定下?来再说。可又?怎么等得及。
却又?怕她,给出他不愿听的答案。在晦涩难言的情绪中,又?再补了一句:“你若不想见,不见也可以。”
“好,”她如释重负,眉眼轻轻一弯,“那就不见吧。”
砰!裴羁听见心脏重重落地的声响,在隐秘的欢喜中,低垂了凤目。
她不愿见窦晏平,他方?才看?得清清楚楚,她听见窦晏平的名字时眸中没有一丝波澜,就好像这个名字与别人,与这世上其他跟她不相干的人都没有丝毫区别一般。她是真的忘了。忘了他,也忘了窦晏平。
窦晏平已经没有机会了,可他如今是她夫婿,这世上与她最?亲近的人,他还有无数机会。点?了点?头:“好。”
窸窸窣窣的动静,她擦干净了手脸,对?着镜台开?始挽发,裴羁守在边上,就着她用剩的水洗了脸,又?用她用过的毛巾擦干,上面残留着微微的温热,也许是她皮肤的温度。
苏樱慢慢挽着发髻,从镜子里看?见裴羁始终没走,犹豫一下?:“你,不出去?”
裴羁将毛巾摊平,放在架上。心里不自觉的,又?生出一丝疑虑。她仿佛于这些细节,诸如梳头穿衣,诸如男女大?防都还记得,偏是重要的人事,一样都不记得。
失忆该是这种症状吗?他不曾有过经验,那些大?夫也说不清,此事便含糊着,时不时跳出来,让他在放松时,突然?一阵疑惧。“你饿不饿,要不要现?在吃饭?”
苏樱摇摇头:“不饿。”
“小娘子,饭是要吃的,”阿周急忙劝道,“已经两三顿没吃了,再不吃身子就受不住了。”
昨天?昏迷不醒,只灌了些参汤下?去吊气,再不吃,人如何受得了?
苏樱咬着唇,看?向裴羁:“心口发闷,吃不下?,我想出去走走。”
羞怯着,求助的眼神?,她才醒来时分明只跟阿周一个人亲近,此时却已经抛弃阿周,向他求救了。裴羁心尖一热,情不自禁靠近,轻柔着声音:“饭还是要吃的,身体要紧。”
见她略略发白的唇微微一抿,似是孩童未曾得到心爱的玩具,天?真的失落,裴羁不由自主又?道:“不过,可以先出去走一会儿,然?后再回来吃饭。”
“好。”她一下?子笑起来,偷眼看?了下?满脸担忧的阿周,笑容又?小了点?,“走一小会儿,就回来吃饭。”
阿周上前来扶,裴羁不动声色阻住,自己伸手去扶苏樱:“走吧。”
她躲闪着,似是羞怯,飞红的脸颊,裴羁心里漾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像是浑身浸泡在温泉水中,微微的肿胀、眩晕,坚持着,到底将她扶住,低头在她耳边:“不要躲,你我夫妻,不拘这个。”
夫妻之间,比这亲密的事,更有许多。
他们的婚事,也该立刻操办起来了。
她果然?没再躲了,红着脸低着头,任由他扶着向外走去,裴羁走得很慢,怕她才刚醒来步履不稳,她确实走得不太稳,于是大?半边身子都靠着他的臂膀,由他搀扶着迈步,她消瘦了许多,轻飘飘的像片落叶,仿佛随时都会随风而?去。
裴羁下?意识地,将她又?握紧些。
尽快成亲,趁着她忘记了他们那些过往的时候。成了亲,若是幸运,她腹中还有他的孩子,他们从此将紧紧绑在一起,再难拆分。
即便她今后再想起来,到那时木已成舟,她总不能抛夫弃子而?去。况且他亦愿意百倍千倍地弥补她,哪怕,她要他的命。
蓦地想起横道之上她手握匕首,刺向卢元礼后颈。想起长安那夜床榻之间,她毫不留情,咬在他咽喉上的一口。哥哥,咬不死的。她唇上沾着血,笑吟吟地对?他说。若是能够咬死,他猜她不会犹豫。
手上突然?一个痉挛,似有什么藏得极深的恐惧翻腾着钻了出来,裴羁沉默着又?压下?去,她似是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抬头看?他:“怎么了?”
“没什么。”裴羁低眉,扶着她慢慢走下?台阶。
等成了亲,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也将是他唯一的女人。他会给予她所有的尊崇,凡他所有的,任她索取,凡她想要,他亦会为她拿到。他会百倍千倍弥补她。可若是她想起来。
垂目看?她,她也正?看?着他,脸上带着失望:“这院里好像不曾打理过。”
裴羁顺着她的目光四下?一望,这院落只是普通的乡下?院落,主人想来是疏于打理,原本零星种着的几株草花细弱倒歪,反而?是杂草个个肥壮,昂首挺胸地长满了一地,无怪乎她不喜欢。柔声道:“我让他们收拾一下?。”
昨日救她上来时慌张至极,只是随便找了最?近一处院子落脚,这两天?一颗心全都扑在她身上,日日进出,却从不曾留意到这院子竟如此破败,是他疏忽了。“回去吃饭吧。”
她犹豫着,轻轻咬着唇,羞怯的神?色:“可不可以出去走走?”
她看?了眼大?门,又?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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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她是想出门。门外,有窦晏平。这些天?他寸步不离,一直守在外面等她。
裴羁顿了顿,疑虑丛生。她似是知道这要求唐突,垂着睫毛,黯然?的神?色:“若是不行就算了。”
让他心底突然?一疼,立刻便道:“好。”
扶着她慢慢向大?门走去,裴羁微微仰着头。他从来经不起她央求,从前尚可控制,经此一番,越发无丝毫招架之力。况且她不是央求,是那样黯然?失落的,自己便否定了,让他想起她早晨才醒来时口口声声要找阿耶,心里怜惜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