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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长不善 第一只喵 54412 字 9个月前

阿周伸手接过,砰一声?关了门:“你快去忙吧。”

里头?一阵门闩响动,她锁上了门,周虎头?皱眉站住。不对劲,从不曾见过她这样,是有什么?事?情瞒着他?

院里。

苏樱躲在窗子后面,看清楚只有阿周一个人进?来?,这才打开房门,“小娘子,”阿周飞快地走进?来?,心神不宁,“方才虎头?来?了。”

“我?看见了。”苏樱道。周虎头?能找过来?并不算很意外,虽然阿周一再叮嘱不要透露她们的行踪,但周虎头?是至亲,周家人未必防备他,“他是过来?看你的?”

“不是,”阿周下意识地看她一眼,“他来?办公事?,抓逃犯,是个年轻女子。”

苏樱心中一凛。年轻女子,逃犯。“谁?”

“他不肯说。”阿周迟疑着,心里总觉得?两?件事?有关联,又?怕说得?太严重?吓到苏樱,“不过他做捕快的,出来?办差也挺常见,不用太担心。”

但这个节骨眼上,一丁点儿差错都不能出。苏樱沉吟着:“周姨。”

“小娘子。”阿周预感到她要说什么?,紧紧看着。

“要么?咱们换个地方吧。”苏樱道。

这件事?她想了好几天了,周家人见过她,知道她在哪里,消息总会有走漏的时候,若是裴羁没想到这边也就罢了,若是想到了,只怕不容易糊弄过去。太平镇挨着谷水,河道上来?来?往往日夜都有船只,前夜她也曾悄悄出去看过,夜泊船湾在码头?里,船上点着灯,舱里住着人,让她突然有了个主意,若是在船上住一阵子,居无?定所,裴羁又?怎么?可能猜到她在哪条船上?“走水路,在船上躲一阵子,等风声?过去了再说。”

“好。”阿周没有犹豫,周虎头?方才分明起了疑心,再加上他办的差事?,总让人心里慌得?很,“我?这就去码头?问问,小娘子先收拾收拾东西?。”

阿周走了,大门从外面锁住,苏樱飞快地收拾着行李。原本想着今天告诉阿周,找个大夫看看,可眼下也顾不得?了。但也许明天一早,癸水就来?了呢。

太平镇,镇口。

裴羁催马走近,看见路上来?来?往往的车马行人,沿街开设的商铺,谷水绕镇而过,此时是丰水季节,水深波平,货船张着白帆,正往洛阳方向行去。

水陆交通便利,居民不多不少,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郎君,”吴藏迎上来?,“周虎头?方才去了向善街,阿周就在那里。”

心口处的铜钱突然灼烧起来?,裴羁隔着衣服重?重?按住。她在这里,她一定就在这里,他找到她了。“带路。”

向善街。

行李不多,两?三刻钟也就收拾完了,阿周还没回?来?,里里外外静悄悄的一丝动静也没有,苏樱咬着唇,将收拾好的行李打开,慢慢地重?又?收拾起来?。

那种恐慌无?助的感觉汹涌着又?来?了,就好像阿周会抛下她一去不复返,像母亲,像窦晏平。她不能就这么?干等着,恐慌会让人喘不过气,只想大哭大喊,她必须找点什么?事?情做做。

两?条街外。

“从这条巷子穿过去就是向善街。”吴藏先行打探过,上前来?报,“阿周往码头?去了,屋里还有个女人,一直在房里不曾出来?,属下没看见脸。”

是她,一定是她。裴羁将笠帽又?向下压了压:“围住,一个也不得?放走。”

怕骑马动静太大惊动到她,裴羁下马,快步走进?小巷。

整整十一天不曾见到她了。许是前些日子日日相伴,他已经习惯了每到黄昏总能看见她,总有她在身边。许是那最后十天他忍着不曾相见,思念太久,积压到如今分外难捱。许是失去她之前的片刻欢愉太刻骨铭心,她给?他的羞辱和挫败太过深刻,此时只觉得?心潮澎湃,片刻也不能安定。

脚底下像踩着极轻软的的地毡,飘飘忽忽,在急迫中带着虚浮的不真实感,裴羁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

他几乎要像个毛头?小伙了,这般沉不住气。

将翻腾着的陌生情绪压下去,抬眼四望,看见贯通前后几条街的小巷,路边独门独户的院子,身后数十米外是天平镇的主街,这里视野既好,出入又?便利,四邻八舍也不至于来?往密切招惹注意,是个极好的藏身之处。

看起来?,像是她会选择的地方。

“郎君,屋里的人出来?了,不是苏娘子,”吴藏匆匆来?报,“是个陌生的黄瘦女子,看上去二十出头?的模样。”

裴羁步子一顿。

“郎君,”又?一名侍从找过来?,“周虎头?在码头?找到了阿周,跟着一道回?来?了。”

向善街。

哗啦,满满一瓢水泼出去,溅湿了豆角叶,又?从上面滑下去,落进?菜畦。苏樱定定神,再舀一满瓢,向菜畦里泼下。

哗啦,哗啦,水声?一声?接着一声?,单调重?复的动作让恐慌的心慢慢安静下来?,苏樱紧紧攥着水瓢。不要怕,阿周不是母亲,不会抛弃她,即便抛弃了,即便只剩下她一个人,她也得?好好活下去。

不要怕,这么?多天她都扛过来?了,她会扛过去的。

院墙外有动静,也许是阿周回?来?了,苏樱急急奔过去扒着门缝向外张望,枣树底下袍角一晃,一个男人疾忙躲进?了墙角后面,快得?很,但已足以让她看清,是裴羁的人。

先前在敦义坊她见过,那些侍从那些婢女,每一张脸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像有什么?当?头?砸了下来?,动弹不得?,连叫喊都发不出来?。她千辛万苦逃出来?,这才几天。苏樱僵硬地站在,看见头?顶上亮得?晃眼的日头?,听见不知哪里斑鸠咕咕地鸣叫,街口处有人来?了,是阿周,后面跟着周虎头?,阿周站住了,不肯让周虎头?再跟着,周虎头?皱着眉在说什么?,看样子没说通。

恐惧到了极点,突然冷静下来?,苏樱拉开门闩,哑着嗓子唤了声?:“干娘。”

转角处,阿周拦在路口,用身体挡住不远处的大门:“你又?过来?做什么?,不办差了?”

“姑母雇船要去哪里?”周虎头?皱着眉,“是不是看我?来?了,想躲开我??”

先前的情形太古怪,他怎么?都放心不下,便躲在附近看着,没多会儿阿周一个人出来?了,脚步匆匆,直奔码头?而去,他远远跟着,看见阿周问了几条船又?交了定金,阿周连讨价还价都不曾,分明是十分焦急,这情形让他不能不把自己的突然到访联系起来?。

阿周是躲他,因为被他发现了行踪,所以要坐船走。可他是至亲的侄子,为什么?要躲他?周虎头?候着阿周返程时突然现身拦住,阿周果然很慌张,推三阻四只是撵他走,周虎头?越来?越疑心。

关于那个逃犯苏樱,县令并没有透露太多消息,只说是长安来?的年轻女子,犯了案逃到了这边。阿周也是长安回?来?的,难道阿周跟这个苏樱有什么?瓜葛?他恍惚还记得?听周佛保说过,阿周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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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的贵人,夫家就姓苏。

心里高高悬着,周虎头?压低声?音:“姑母,你先前服侍的贵人,夫家是不是姓苏?”

眼看阿周脸色一变,周虎头?知道自己猜对了,恳切说道:“姑母,咱们是至亲姑侄,你有什么?事?不要瞒着我?,若是有什么?难处,说出来?,侄儿一定帮你。”

“没有,你别跟着我?了。”阿周支吾着,突然听见身后低哑的女子声?音:“干娘!”

心里突地一跳,阿周急急回?头?,院门开了,苏樱站在门内,向着她招了招手:“干娘回?来?了。”

她为什么?突然自己露面了?阿周猜不出缘故,心里砰砰乱跳着,听见周虎头?惊讶着问道:“姑母,她是谁?”

“是我?干女儿五娘。”苏樱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干,必是出了什么?事?。阿周定定神,顺着她的说法说下去,“先前去过咱们家,你阿耶阿娘都见过。”

这说法有些含糊,周虎头?乍一听还以为是早先便去过周家,见过周佛保夫妻两?个,松一口气:“吓我?一跳。”

他还以为阿周窝藏着逃犯苏樱,方才那短短一会儿,已经在心里筹划如何帮她脱罪,如何在上官面前替她遮掩了呢。

“干娘,”苏樱又?唤了一声?,把半掩的大门拉开些,“快进?屋吧,外头?太阳晒。”

巷尾处,裴羁身形一滞,停住步子。没看见脸,但那声?音,不是她。低沉嘶哑,还带着点洛阳口音,记忆中她的声?音很软,柔而清亮,带着点轻微的蜀地口音,丝弦一般,在她开口时,便带着旋律在他心上跳。

不是她。

门关上了,阿周带着周虎头?进?到院里,吴藏踌躇着问道:“郎君,要喊门吗?”

裴羁沉默地站着。不是她。如果是她,不会放周虎头?进?门,她躲都来?不及,怎么?敢抛头?露面。

可心里这种灼烧似的感觉,为什么?,始终不曾消失,反而越来?越强烈?

院里。

周虎头?挠挠头?,笑着说道:“是五娘妹吧?我?是你虎头?哥。”

“虎头?哥万福。”苏樱福身行礼,刻意模仿着这些天听见的洛阳口音,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那个侍从来?了,裴羁应当?就在附近,他必是想起了阿周,一路追过来?的。手藏在袖子底下紧紧攥着拳,指甲掐进?手心里,尖锐的刺疼激发着清醒,苏樱挽住阿周:“干娘,方才我?在屋里做绣活,有一处怎么?都弄不好,你帮我?看看?”

“好。”阿周知道她必是有话要说,连忙答应。

苏樱挽着她往卧房去,周虎头?跟着走了几步才发现是去卧房,连忙转身出来?。房舍不多,厅堂紧挨着卧房,不好意思待在那里,便走到院子里站着。四下一看,水桶、水瓢放在菜地旁边,想来?是要浇地,两?个妇道人家力?气不济,不如他来?干。

周虎头?走过去挽了袖子,舀一瓢水,哗啦一声?泼了出去。

哗啦,哗啦,单调重?复的响动,像什么?永远不会改变的东西?,让人心里一点点安定下来?,苏樱凑在阿周耳边:“周姨,裴羁来?了。”

“什么??”阿周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

“他的侍从在外面,我?看见了。”苏樱低着声?音。

“现在就走,”阿周一把挽住她,“行李不要了,我?已经雇好了船,咱们立刻就走!”

“太晚了,他们已经看见了我?,不会让咱们走的。”不会只有外面那个侍卫,裴羁一向缜密,先前在长安时就是明里暗里各处安插人手,他必定就在附近,像条毒蛇,张着大口等她落网。

但她不会让他如愿。苏樱微微眯了眼,到这时候,头?脑格外的冷静,先前那么?难她都逃出来?了,这次也会:“现在走反而会露出破绽。周姨,我?们沉住气,一定能瞒过他。”

裴羁绝不会料到她敢露面,绝不会料到她敢跟周虎头?相见。他那人疑心深重?,见了这情形,反而会怀疑是不是她。这些天她连睡觉都不曾卸去过伪装,那些侍从就算在附近监视,也未必认得?出她。

否则方才,就不是只在外面哨探,必定已经冲进?来?拿人了。

拉上窗帘解了外衣,飞快地在肚腹上缠了几层粗布,衣服一罩,看起来?比先前臃肿了一圈。她太瘦了,很难瞒过他的眼睛,一定要把所有属于她的特征全都抹掉。“我?画成这样,他认不住出我?。”

阿周心慌意乱,虽然从不曾跟裴羁交过手,虽然在她印象中,裴羁一直都是冷淡端方,拒人千里之外的君子,但能这么?快找上门来?,必定不是好应付的人。定定神从窗户望出去,周虎头?浇完了一桶水,又?去打第二桶,屋檐底下靠着扁担,他拿在手里掂了掂,又?看了看水缸,似是准备出门挑水。

他是自家人,人品靠得?住,在洛阳当?差又?有人脉见识,出了什么?事?总能抵挡一阵。阿周心里一动,深吸一口气:“小娘子,我?有个主意。”

“什么??”苏樱急急问道。

门外。

周虎头?装满一桶水,看看水缸里只剩下浅浅一层,肯定不够今天用的,来?的路上他看过,转过一条街就有水井,等浇完这桶就出去挑水把缸装满,两?个妇道人家力?气不济,做这些重?活也够吃力?的。

但她们两?个妇道人家,不在小周村住着有家里人照应,跑到这边干嘛?

周虎头?提着水桶又?往菜地跟前走,隔着窗户阿周叫她:“虎头?,你进?来?一下。”

大门外。裴羁压着笠帽来?到门首,停住步子。

他必须亲眼看看,哪怕她烧成灰,他也能认出她。

堂屋。

周虎头?迈步进?门:“姑母,什么?事??”

“先前有件事?一直没跟你说,”阿周拉过苏樱,“五娘的爷娘在世时,我?给?你们两?个定了亲事?,如今五娘的爷娘都不在了,她过来?投奔我?,正好也该把你们的婚事?办了。”

周虎头?大吃一惊。从不曾听过任何风声?,此时乍然多了一个未婚妻子,半天反应不过来?:“怎么?先前没听姑母和阿耶说过?”

“我?才回?来?,事?情多,忙忘了。”阿周道,“五娘如今孤苦伶仃的,你一定要照顾好她,万万不能让任何人欺负了她。”

周虎头?惊诧着,还有些缓不过神:“这,这个……”

苏樱低着头?,向他福身一礼:“虎头?哥,以后麻烦你多照顾。”

这是方才阿周想出来?的权宜之计,裴羁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她需要一个合理的身份,能解释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的身份。低低说道:“虎头?哥,对不住,我?来?得?急,没跟你打招呼。”

周虎头?凭着本能还礼,定了定神。婚姻大事?不会拿来?开玩笑,姑母说订过亲,那就必定是订过亲。虽然从不曾听过,不曾见过这个五娘,但一个没了爷娘的孤身女子也是可怜,看在故旧的情分上该照顾照顾,至于婚事?,总要跟爷娘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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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了再说。周虎头?思忖着:“五娘妹妹,等回?头?我?跟我?爷娘说一说,咱们再做打算。”

头?一次见面突然就要办亲事?,他一个办惯了差事?的大男人也觉得?脸上发臊,更何况是个弱女子,看她头?都不敢抬,声?音只在喉咙里窝着,必定也是害臊。周虎头?转身往外走:“我?去浇地,你歇着吧。”

“我?跟你一起浇吧。”苏樱追出来?,低着头?,紧紧跟在他身后。

裴羁多半就在附近,她表现得?跟周虎头?越熟识,裴羁越吃不准。他那种多疑的人,凡事?务求十分把握,只要他心里疑虑,她就有机会。

周虎头?心里怪异着,又?怕拒绝了让她脸上过不去,摘了头?上的斗笠给?她戴着,道:“日头?晒得?很,你找个荫凉地儿歇着吧,我?一个人就行。”

伸手去提水桶,苏樱连忙跟上,与他一起抬着:“我?跟虎头?哥一起吧。”

门外,裴羁望着门缝里举止亲昵的两?个人,眉头?越压越紧。

不像。容貌不像,声?音不像,这情形更不像。她不可能跟周虎头?这么?亲密,主仆之别不啻天壤,他们从前也不曾见过。

“郎君,要叫门吗?”吴藏低声?请示。

裴羁沉默着,半晌,点了点头?。

院里。

苏樱抬着水,跟在周虎头?身后下了菜地,周虎头?还在推辞:“我?一个人就行了,怪沉的。”

耳边吱呀一声?,院门推开了,是吴藏:“劳驾问一声?,阿周在不在家?”

浑身的血液都在此时凝固,苏樱抬眼,看见吴藏身后冷冷抬目的男人。

“阁下是?”周虎头?放下水桶问着,目光不由自主,被吴藏身后的男人吸引,绯衣玄履,长身玉立,笠帽遮着看不清脸,但隐隐流露的气势已经让人不由自主,生出敬畏。

苏樱紧紧攥着拳,裴羁。是他,他追过来?了。耳边嗡嗡响着,拽住周虎头?一点衣袖:“虎头?哥,姑母在家呢,让他们进?屋坐吧。”

裴羁摘下笠帽,凤目一瞬,望了过来?。

第47章第47章

漆黑的,看不见一丝情绪的目光冷冷落在身上,仿佛无形的利刃,即将要扒开她?的伪装,看清楚她的五脏六腑。沉重的压迫感让人几乎无法呼吸,苏樱用尽最?大的意志支撑住,拽着周虎头一点袖子,躲进?他身后。

不能慌,你现在不是苏樱,你是五娘。五娘在这情形下是什么反应?她?小门小户出身,乍然看见闯进来这么多不认识的男人,肯定害怕,自然要向未婚夫婿求助。

周虎头怔了下,觉得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未婚妻子好似对他有点?过于亲昵,但她?是姑母的干女儿,那就是自家人,自家人,那是必须维护的。健壮的身板将人牢牢挡住,低声叮嘱:“你先?回屋去。”

裴羁冷冷看着。这一躲一挡尽显亲密,不像是作伪,周虎头跟这?个陌生女子关系应该相当密切。不是她?,如?果?是她?,周虎头今天才跟她?头一次见面,岂能有如?此自然流露的亲密。

失望着,又?觉得那似曾相识的感觉如?此强烈,让人眼梢发?着烫,对着这?个相貌身影与?她?截然不同的陌生女人,就好像对着她?那般心绪起伏,怎么也不能安静。

他不会莫名?其妙有这?种反应,这?女人,有问题。

苏樱转身往堂屋走去,含胸低头,刻意将步子走得笨拙沉重,身后蓦地传来裴羁冷冷的声音:“苏樱。”

脑子里嗡一声响,浑身的血液都在此刻凝固。他认出来了,她?终于还是没能逃掉。步子迈不动,僵硬地站着,胳膊突然被拉了一把,阿周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护在她?身前:“裴郎君,你怎么来了?”

握着她?的手微微摇了摇,苏樱艰难着抬头,看见阿周沉着的脸,她?不动声色拉着她?,又?招呼周虎头:“虎头,五娘,快过来参拜裴郎君。”

余光里瞥见裴羁绷紧窥探的脸,电光火石之间,苏樱突然想明?白了其中关窍。

裴羁并没有认出她?,否则以他的做派,此时?早该让人拿下她?了。他在使诈。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阿周看透了他的伎俩,这?才出来阻止。

眼下才是真正的较量,若是她?慌了神露出破绽,那就前功尽弃。苏樱蹲身,笨拙着向裴羁福了一福:“五娘参拜裴郎君。”

裴羁冰冷目光死死盯着她?。不像,行礼的动作笨拙生疏,哪里有她?半点?风姿?又?且皮肤暗黄嘴唇发?白,一双眼虽然称得上黑白分明?,但目光怯懦木讷,哪里有她?明?眸善睐的模样?就连腰身,也比她?明?显粗了一圈。

不是她?。

阿周还在介绍:“这?是我侄儿、侄媳妇,裴郎君快请屋里坐,虎头,快去开火烧茶!”

不是她?。他昏了头,才会觉得眼前这?个平平无奇的女人是她?。强烈的失望之下,裴羁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苏樱依旧不敢抬头,呼吸噎在喉咙里,听见他急促的脚步声,看见绯衣的下摆在远处一晃,消失在重重高墙之后。他走了。那死死扼住人喉咙的压迫感骤然消失,手心里湿湿凉凉,全都是汗。

“周娘子近来可好?”吴藏看出裴羁情?绪不对,尴尬着上前打圆场,“我家郎君有些事情?过来洛阳,顺道来看看你。”

“多谢你家郎君美意,”阿周点?点?头,为着掩饰,反而主动提起,“方才裴郎君是不是叫了小娘子的名?字?小娘子也在这?边?”

“不是,没有。”吴藏连连否认,“我们不打扰了,告辞。”

一群人霎时?走了个干净,阿周锁了门,急急挽住苏樱的手:“快回屋歇着去。”

仿佛劫后余生,只?觉得手脚冰凉四肢瘫软,苏樱靠着她?,感受着她?身上暖热的体温,得她?力量支持,这?才能够慢慢往回走,旁边周虎头满腹疑惑,追问着:“姑母,那裴郎君是谁?”

阿周顿了顿:“裴羁。”

“他是裴羁?”周虎头吃了一惊,“这?么年轻。”

都道是端方君子,可方才那短短一面,看起来心不在焉,又?十分傲慢。还有那声苏樱。周虎头回想着吴藏的否认,皱着眉头:“那个侍从在说谎,方才裴羁肯定叫了苏樱这?个名?字,我也听见了,姑母,苏樱是谁,你是不是认得她??”

“我……”阿周犹豫着,看了眼苏樱。

事到如?今,名?姓都已经叫出来了,阿周在长安那么多年,周家其他人未必不知道她?服侍的小娘子就叫做苏樱,这?些小处的细节不如?说真话,免得谎言越滚越多,处处都是破绽。苏樱看了阿周一眼,阿周会意,低声道:“我认得,她?是崔夫人的女儿。”

周虎头又?吃了一惊,几乎脱口说出苏樱是县令要抓的逃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忍住。这?个苏樱竟是崔家的女儿,长安的贵人,一个十六七岁金尊玉贵的小娘子,怎么会变成官府追缉的逃犯?周虎头想不通,然而县令要找她?,裴羁千里迢迢赶过来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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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也是要找她?,这?个苏樱到底有什么玄机,为什么都要找她?,又?且一再叮嘱不能伤到她??

余光瞥见阿周扶着五娘进?卧房去了,周虎头满肚子话没法说,只?得退到门外,耐心等着。

卧房里。

苏樱扶着阿周慢慢在床上坐下,到这?时?候,才觉得噎在喉咙里的那口气丝丝缕缕,慢慢地往外透出来,手脚不自觉地发?起抖来,阿周倒了一盅参须水送到她?唇边,柔声道:“喝点?吧,压压惊。”

苏樱抿了一口,微微温热的水顺着喉咙滑下去,余悸稍稍缓和,听见阿周问道:“裴羁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来,要不要现在走?”

不行,他那人疑心重的很,说不定还在附近窥探,若是现在就走,肯定会被他发?现破绽。苏樱低声道:“再等等。”

这?两天谨言慎行,裴羁发?现不了破绽,必定也就离开了。

大门外。

裴羁越走越快,日光明?晃晃地刺着眼睛,影子拖在身后,拉长了,同样疲惫失望的姿态。

不是她?。千里迢迢追到这?边,竟然全找错了方向,天下那么大,她?那么聪明?,他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再想找到她?,千难万难。

懊恼和失望交织着,裴羁重重压下笠帽,翻身上马。

“郎君,这?边的人手要不要撤了?”吴藏赶上来请示。

裴羁抬眼,目光越过重重巷陌,落在远处那不起眼的小院上方。心悸的感觉始终不曾消失,让他久久望着那里,无法决断。

“郎君?”吴藏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半晌,听见他冷冷的语声:“继续监视。”

拉过马加上一鞭,疾驰而去。风生两耳,心中的矛盾犹豫前所未有。他已经放弃理性,选择依据直觉一路追了过来,眼下直觉还在,那就一条道走到黑,一直走到绝无一丝希望再说。

胸口那枚铜钱又?开始灼烧,无数过往飞快地从眼前闪过。那个傍晚,书房里轻轻的吻。那个黄昏,他捏着她?的脸,命令她?叫哥哥。那个清晨,她?落在他胸膛上,摇荡的黑发?。头一次欲念,头一次破戒,头一次食言。他所习惯的,充满秩序的生活已经被她?搅得混乱不堪,先?前他一直试图将一切拉回到正轨,如?今却一天比一天更清楚,回不去了。

他太沉迷于她?,甚至伴随她?而来的混乱、失序,他也渐渐成为推波助澜的一个。

等找到她?。裴羁猛地勒马,越过人来人往的长街,眺望远处河道上络绎不绝的白帆。等找到她?,他会找到正确的途径,解决眼下的困境。

脑中却在这?时?,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万一找不到呢。

裴羁死死攥着缰绳。不,没有万一。天涯海角,上天入地,他也一定要找到她?。洛阳没有,那就再回长安,一个人不会凭空消失,他会从头调查每一个蛛丝马迹,找到她?去了哪里。

这?件事,他不说了结,她?休想就这?么逃掉。

向善街。

阿周候着苏樱睡下了,轻轻掩上门出来,周虎头等在院里,急急迎上去:“姑母,那个苏樱,是怎么样的人?”

阿周看他一眼,到这?时?候,越发?觉得他要捉拿的逃犯就是苏樱,叹着气说得:“小娘子待人极好,我在她?身边这?么多年,从不曾见过她?跟谁红过脸,也从不曾见她?打骂过下人,我这?次回来时?,小娘子还从体己钱里给了我十两金。只?可怜她?命不好,小时?候便没了父亲,前阵子夫人也过世了,她?舅家靠不住,她?一个孤零零的小娘子,还不知道以后怎么办。”

竟是个父母双亡的可怜人。况且姑母说她?好,那就肯定不是大奸大恶之辈,为什么就成了逃犯呢?周虎头百思不得其解:“若是她?在这?边,姑母准备怎么办?”

“尽我所能,一定要照顾好她?。”阿周抬眼,“你总问她?,难道你有她?的消息?”

“我,”周虎头犹豫着,许久,“姑母,我这?次奉命要抓的逃犯,就叫做苏樱,长安人,十六七岁的年轻女子。”

阿周心里咚的一跳,果?然。反问道:“如?果?是小娘子,你准备怎么办?”

周虎头皱着眉,又?是许久:“我先?回去查查她?的案卷,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姑母等我消息。”

他快步离开,阿周回头,苏樱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了,躲在着窗户后面。方才那些话她?都听见了吧。阿周安慰着:“小娘子别?怕,虎头是个好心肠的,我再好好跟他说说,他不会抓你的。”

“好。”苏樱点?点?头,看着日头一点?点?向远处的山巅落下去,又?一天即将过去,癸水还是没有来。

两天后,清晨。

苏樱醒来后急急掀开被子,床褥干干净净的,没有期待中的迹象,希望再一次落空。

沉默着起床,正收拾时?阿周进?来了,柔声问道:“小娘子,今天想吃什么?”

什么都不想吃。已经迟了整整二十三天,希望已经十分渺茫了,她?得尽快做出决断。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周姨,我得出去看看大夫。”

这?两天风平浪静,裴羁再没有出现过,大约是找不到她?去了别?处,趁着眼下安稳,她?得尽快解决掉这?件事,尽快离开此地。

“哪里不舒服?”阿周连忙来摸她?的额头,“是不是昨天受了惊吓,没有睡好?”

“不是。”话到嘴边,终还是羞耻着说不出口,苏樱转过头,“周姨,我的癸水迟了二十几天了。”

阿周皱眉,待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时?,一下子变了脸色:“你是说,你,裴羁?”

苏樱不敢回头,声音窝在喉咙里:“是。”

“我苦命的小娘子!”阿周一把抱住,哭出了声,“裴羁怎么能这?么对你!”

先?前苏樱说得含糊,她?心里总还抱着希望,觉得以裴羁的为人,也许不会真做出什么,却没想到竟然是这?个结果?。心中生出悲愤,刷一下站起身:“我这?就去找他,我一定要他给个说法!”

她?拔腿就走,苏樱连忙拉住:“别?去!我好容易才逃出来,我不要见他。”

悲愤压下,阿周冷静下来,对,不能去找裴羁,他既然偷偷摸摸关着人,必定是不肯娶她?吧,他那样的出身,前途无限,自然想娶个门当?户对的妻子,可苏樱好好一个女儿家,岂能让他这?样糟蹋!“那我就去长安,去找裴阿郎,求他主持公道,无论如?何,一定要让裴羁明?媒正娶,接你过门!”

看她?又?要走,苏樱紧紧抓住:“我不嫁。”

便是死,她?也绝不嫁他。

阿周怔了怔:“什么?”

“我不嫁裴羁。”苏樱看着她?。即便有了孩子,她?也绝不嫁裴羁,有那么一次屈辱的经历就够了,她?绝不再让裴羁碰她?一根指头,“此生此世,我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瓜葛。”

“那怎么成?你一个孤身女子,没有成亲就有孩子,以后可怎么过?”阿周焦急着,“你放心,裴阿郎是个厚道人,他要是知道了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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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给你做主。你已经迟了这?么多天,再过阵子肚子就瞒不住了,得赶紧把婚事办了,免得让人看出来了背后议论。”

“不会有孩子。”苏樱看着她?,慢慢说道,“我着急找大夫,就是为了这?事。”

她?不要裴羁的孩子。不要一个一生下来,就注定得不到母亲喜爱的孩子。这?世上飘零无依的孩子,有她?一个,就够了。

“怎么不会有孩子?不是说已经迟了二十几天了吗?”阿周疑惑着,对上她?幽沉沉的眸子,突然反应过来,“你,你准备?这?怎么成!”

“我已经决定好了。”苏樱取下帏帽戴好,“周姨,这?件事,你听我的。”

她?径自出门,阿周不得不跟上去扶住,心里千头万绪,怎么也不能平静,哽咽着道:“小娘子,你再想想,这?是大事,不能任性。”

“我已经想好了。”苏樱稳着手锁上大门,如?果?可以,她?也宁愿自己,从不曾出生过。

太平镇码头,客船。

吴藏上前禀报:“郎君,阿周和那个五娘去了医馆。”

终于动了。裴羁停笔,起身。

医馆。

大夫听完左边脉息又?听右边,迟迟不曾说话,苏樱心跳快得如?同擂鼓,忍不住问道:“怎么样?”

第48章第48章

透过?帏帽的青纱,苏樱看见大夫眼角细细的皱纹,他捋了捋花白的胡子:“从脉息上看,小娘子近来劳累忧思,伤到了元气,再者还有点惊悸之症,是不是受过?惊吓,一直不曾恢复的缘故?这些天?小娘子是不是吃不好睡不好,时常觉得疲倦晕眩,四肢酸软?”

症状都对,但那?件事?,为什么他没有提。苏樱觉得心跳越来越快,话就堆在嘴边,着急着要问时?,阿周抢着答道:“先生说的都对,不过?除了这些,还有没有别的症候?”

苏樱看她一眼,她不想让她问,更不想让她落掉这个孩子。

来的路上阿周一直在劝她与裴羁成亲,道是既然有了身孕,肯定是要成亲的,就算裴羁不肯,裴道纯也?肯定能?够能替她做主。又道她身子弱,若是执意流掉这个孩子,必定会?大伤元气,甚至危及性命。阿周说着说着还哭了,道是女儿家不容易,名节上头万万错不了一点,一个不小心,一辈子都毁了。

苏樱一直没有松口。若是因为有了身孕就要跟裴羁成亲,那?么从前被他囚禁时?殚精竭虑苦苦支撑,如?今千辛万苦逃到这里?,还有什么意义?这孩子她也?不会?留着,她对裴羁只有恨意,绝不会?喜爱这样来的孩子,又何苦让一个小生命到这世上受苦?阿周见劝不动她,便又改口说到了医馆先不要提有孕的事?,若是真的有了,大夫摸了脉自?然能?看出来,到时?候再做打算,若是没有,正好也?不用?提,免得传扬出去,她一个未婚女子今后没法做人。

苏樱猜测,阿周大约是怕今天?确诊了,她立刻就要吃药拿掉孩子,她总想留个转圜的余地,以后好慢慢劝她,但这件事?,她不会?改主意。

“别的症候嘛,”大夫细细听了又听,摇头道。“暂时?没看出来。”

边上阿周长长吐一口气,压着嗓子叫了声:“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苏樱看见她满脸的欢喜,紧绷着的精神被她感?染,也?觉得稍稍放松,大夫仿佛有点吃不准,上上下下打量她,摇摇头道:“不过?小娘子最好摘了帏帽让我看看脸色和舌苔,所谓望闻问切,四样俱全才?能?看得准确,眼下看不见脸只能?听脉,就怕遗漏了什么呐。”

苏樱犹豫一下,摘下帏帽。

医馆外。

裴羁在街角处下马,抬眼四望,医馆夹在几处民居中间,若不仔细看,很难发现门前那?个小小的店招,大门开着,门内只能?看见一个抓药的小童子在墙角打盹,这里?并不像是声名远播的名医所在,她们两个放着主街上的大医馆不去,选了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也?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侍从迎上来回禀:“人都在里?面。”

“进去多久了?”裴羁压了压笠帽,迈步向前。

“刚进去不到一刻钟,”侍从道,“正在诊脉。”

裴羁点点头,向着医馆的窗边走去。

那?日失望而归后他在码头包了条客船,盯住水路,又命侍从在向善街附近日夜监视阿周的动向。那?个黄瘦病弱的五娘从不出门,大部分时?间都躲在屋里?不出来,阿周倒是每天?都出门买菜,也?曾来过?码头,他隐在船舱里?,听见阿周向船夫询问水路能?通往哪里?。

她要去哪里??通过?只言片语并不能?推测出来,裴羁越来越疑心。

虽然五娘与苏樱面容身段全然不同,连声音都找不到相似之处,但苏樱一向聪明,也?很难说能?不能?做到这地步。那?天?他该仔细查验一番的,毕竟这其中的巧合,太多了。

苏樱刚失踪,这边就多了个五娘,他在向善街一露面,阿周就准备离开。也?许眼见并不为实,若是要相信直觉,就该相信到底。

医馆内。

大夫眯着眼睛细细打量了老半天?,迟疑着问道:“小娘子可是涂了脂粉?”

苏樱心里?突地一跳,本能?地否认:“没有。”

“这就怪了,看脸色跟脉象似乎有点不一样。”大夫皱眉重又搭上脉搏,边听便道,“诊脉时?最好不涂脂粉,要不然真正的脸色都被脂粉遮住了,还能?看出来什么?结果不准呐。”

苏樱犹豫着,但到了这时?候若是卸下伪装,风险太大了,大夫至今也?不曾提过?是不是有孕,到底是没有,还是没有特意去听?

“先生看看,有没有别的症状?”阿周追问着。

大夫摇头:“不曾有别的症状,就是身子太亏虚了,我先开个方子调理调理,等吃个十?来天?你们再来,我看情?况再给你调调方子。”

“真的?”阿周喜极而泣,“那?劳烦你赶紧开,开最好的,多少钱都行。”

苏樱顿了顿,蓦地开口:“先生,若是有了身孕,脉象上能?不能?看出来?多久能?看出来?”

医馆外。

裴羁来到窗下,一株枝叶繁茂的大杏树笼住半边窗户,从剩下的半边看进去,能?看见密密麻麻靠墙摆着的药柜,药柜前面的诊台,小童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趴在诊台上跟大夫说话,唯独不见阿周和那?个五娘。

裴羁再又靠近些,蓦地听见阿周微哑的声音在门口处响起:“有劳先生,我们过?几天?再来。”

这时?已经看完要走了。裴羁向树后一闪,门口处阿周扶着五娘迈过?门槛,手里?提着几包药,慢慢往前走去。五娘戴着帏帽挡着脸,裴羁的目光落在她垂在身侧的手上。

手指纤细笔直,小指微微翘起一点,很像她,但皮肤枯黄,指甲长短不齐,指甲缝里?影影绰绰有些深色,仿佛是不曾洗干净的泥土,这是一双下地干活的手,而苏樱,是一双拿惯了画笔,肌肤娇嫩的手。

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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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羁定定看着,两个女人互相搀扶,渐渐消失在小街尽头,吴藏从医馆里?探了消息出来,低声回禀:“只有五娘看了病,诊断说身体亏虚,开了些补养调理的药。”

不是她。他不该这么荒唐,相信什么直觉,在这里?耽搁这么久,生生错过?了寻找她的时?机。裴羁沉沉说道:“撤了向善街的人。”

这条路已经证实走错了。他得回长安,从她最初消失的地方细细检查,挖地三?尺,也?要找到她真正的去向。

街尾。

苏樱低着头慢慢走着,耳边不知第几遍回响起大夫的话:喜脉最难确定,总要差不多到两个月,月份稍微大点了才?说得准。

还不到两个月,也?许方才?脉象没有异样,只是因为月份太小,诊断不出来的缘故。也?许是大夫没往那?方面想,她方才?真应该直截了当问清楚的,不该顾忌着阿周,含糊拖着,让如?今无所适从。

“小娘子,先前我说的话你再想想吧,别着急做决定。”阿周喑哑着声音扶着她,先前知道她可能?有身孕让人发愁,如?今仿佛没有,还是让人发愁,“裴羁再不好,总还有裴家阿郎替你做主,只要成了亲你就是裴家的正头儿媳,谁也?不敢小瞧了你,你如?今已经……若是不跟他成亲,以后还怎么嫁人?”

“周姨,”苏樱打断她,“我已经决定了,你不要再说了。”

“不行,你年纪小,不知道其中厉害,成了亲名正言顺才?是最好的出路,当初夫人……”阿周突然停住,转过?了脸。

苏樱本能?地觉察到不对:“母亲怎么了?”

“夫人她,她,”阿周吞吞吐吐,眼圈越来越红,“她若不是坏了名声,弄得连家里?人都不肯管她,小娘子怎么会?孤苦伶仃,落到这个地步?”

“就因为我落到这个地步,所以我绝不会?让世上再多一个像我一样的人。”苏樱道。

“小娘子,”阿周紧紧挽着她,苦苦哀求,“你再想想吧,周姨不会?害你的。”

苏樱对上她凄凄哀哀的泪眼,终是不忍心,点了点头。

她不会?改主意的,若是阿周坚持不肯,那?就寻个机会?独自?出去一趟,悄悄办完。

码头。

侍从忙着收拾行装,裴羁独自?站在码头前,望着滔滔流水,紧紧压着眉头。

分明不是她,可为什么那?种强烈的直觉始终不曾消失?为什么总觉得漏掉了什么细节,很重要的细节?

“都收拾好了,船钱也?结了,”吴藏上前禀报,“现在就走吗?”

裴羁沉默着上马,转头向出诊的方向走去,吴藏连忙跟上。

不远处几条渔船正在开舱收鱼,周虎头蹲在甲板上帮拿着装鱼的竹筐,听那?渔夫一边忙碌一边说道:“那?人是两天?前过?来的,包了两条船,带了十?几个下人,气派大得很。”

周虎头遥遥看着,是裴羁,他放着好好的客栈不住,怎么想起来住客船?“他们这架势是准备走了?”

“要走喽。”渔夫把最后几条鱼捞出来丢进竹筐里?,“刚才?船钱都已经结了,我听他手底下那?些人说要回长安什么的。”

周虎头端着满满的竹筐往岸上一放,咧嘴笑道:“我走啦,改天?再来找你说话。”

向善街。

到家时?已经是该做午饭的辰光,阿周去灶下烧火焖饭,苏樱提了小筐,在院中摘菜。

豆角零零星星熟了些,从根子上一掐,脆生生的折断,小白菜嫩得很,也?不用?锄头挖,轻轻一拔就是完整的一颗,丝瓜架上刚熟了第一只丝瓜,伸手掐一下,丝瓜没摘下来,手指甲倒给弄劈了一半。

苏樱嘶了一声,连忙凑到嘴边吹了吹,不疼,不过?加上这根,这已经是这几天?里?她弄断的第三?根指甲了,许是身体虚弱的缘故,指甲近来特别脆,稍不留神就会?弄断。

又看见昔日里?修剪整齐的指甲如?今高高低低,都是这几天?侍弄菜畦弄坏的,每顿饭都要摘菜,指甲缝里?渗了菜汁,总也?洗不干净,做个庄稼人,还真是难得干净齐整。

大门拍响了几下,周虎头在外面叫:“姑母开门呀,我是虎头。”

厨房烧着火动静大,阿周想是没听见,半天?没有回应,苏樱便自?己走去开了门,“是你呀,”周虎头乍然看见她有点不好意思,将提着的卤鸭往她手里?一塞,“姑母呢?”

阿周这会?子听见了,在围裙上擦着手,急急忙忙迎出来:“虎头来了,快进屋坐。”

周虎头没进屋,跟着她往厨房走,一扭身坐在灶前烧火:“我来跟姑母说一声,苏樱的案子撤了。”

“什么?”阿周惊喜着,望了苏樱一眼,“真的?”

苏樱低着头,鼻子发着酸,心里?一下子轻松了一大截。案子撤了,至少今后,她只需要对付裴羁,不消再防备着官府,担惊受怕了。

“真的。”周虎头闻到了饭香味儿,黄粱米饭已经差不多快熟了,忙将灶膛里?的柴火撤出来几根,“昨儿才?从长安来的消息,道是原告那?边撤了诉状,不告了。”

苏樱有些意外,原告是卢元礼,他怎么可能?不告?

阿周也?觉得意外:“原告为什么不告了?”

“不清楚,听说有贵人插手,县令也?不知道是哪个贵人,仿佛说是什么窦家的。”

苏樱听见心脏砰的一声响,在眩晕中,紧紧扶住厨房的门。是窦晏平,他知道了,他回来救她了。

紧紧低着头,模糊泪眼中,看见阿周惊疑不定的脸:“是不是先头的剑南节度使窦家?”

她怎么能?一下子就想到是这个窦家?苏樱心里?生出疑惑,上次她也?曾提过?窦家,难道她跟窦晏平的事?,阿周也?知道?但她若是知道的话,这些天?里?为什么一个字也?不曾提过??

周虎头挠挠头:“我也?不知道,姑母要是想问的话,等我回头再打听打听。”

“不用?不用?,”阿周摆摆手,这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结果总是好的,“撤了就好,可怜的小娘子,以后再不用?担惊受怕了。”

是啊,窦晏平回来了,单是听见这个消息,就已经让人空荡荡的一颗心突然落到了实处。想来是叶儿赶去剑南找到了他吧,那?么他应该知道裴羁的真面目,再不会?被他欺骗了吧?他现在在哪里?,有没有猜到她在洛阳?

陕州。

骏马如?飞,掠过?宽阔的大道,先行派出去打探消息的牙兵回来了,跟在身边禀报:“小将军,裴羁前几天?去了洛阳,在县衙露过?面,后面不知道去了哪里?。”

窦晏平应了一声,马蹄不停,疾疾奔驰着。

他是追着裴羁过?来的,他也?曾在长安各处找过?苏樱,只是耽搁的时?间太久,已经找不到任何线索,但裴羁突然离开长安,先去了剑南后面又去了洛阳,他推测苏樱必定是逃了,裴羁四处奔走必定是在找她,追着裴羁就不会?有错。

窦晏平眼眶发着热,她真是他遇见最聪明,最勇敢也?最坚韧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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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孤身一人,斗得了裴羁。他也?真是对不起她,竟然丝毫不曾看出裴羁的虚伪,害她孤身一人,与裴羁周旋。

加上一鞭,催着马如?飞向前。他会?找到她的,他会?带她资州,去她的家乡,他今后的家乡,此生此世,他再不会?离开她半步,不会?让她再吃一丁点苦头。

向善街。

黄粱米饭焖熟了,满厨房都是清香,阿周收拾好了菜蔬,周虎头把柴都撤到另一眼灶上,忽地说道:“对了,裴羁方才?走了,听说要回长安。”

当!听见盘子磕在案板上,沉重发闷的声响,周虎头抬眼,看见苏樱骤然有些发白的脸,她开了口,声音也?发着抖:“你怎么知道?”

她好像很怕这个人。周虎头怕她磕碎了盘子弄伤自?己,起身从她手里?拿走盘子:“上次来时?我看他有些古怪,就托朋友留神他的行踪,他这两天?包了船住在码头上,方才?我过?来时?顺道去看了一眼,船钱都已经结了,他们一群人忙着收拾行李,说是要回长安还是哪里?。”

手脚抖得止不住,巨大的欢喜还有后怕,苏樱急急转过?脸。

裴羁走了,她终于是熬过?来了。

也?真是险,她以为裴羁已经走了,所以今天?才?敢出门看大夫,幸亏在医馆里?什么都没提,不然露出破绽,还不知道怎么收场。

耳边听见阿周同样颤抖的声音:“你看真切了?”

“看真切了,我刚从码头那?边过?来,看他带着一群人往镇子外头走。”周虎头有些纳闷她们两个为什么反应这么强烈,试探着问道,“这个裴羁,是不是来找苏樱的?姑母不想让他找到?”

“没有,没有,我怎么知道贵人们的事??”阿周掩饰着,哎哟一声,“火都要灭了,你快去添把柴。”

周虎头也?只得又走回灶下坐着烧火,余光瞥见阿周推着五娘往外走,嘴里?说着:“厨房热,你身子不好,快回房去歇着吧。”

五娘低着头还有些发抖,转侧之间,脸上仿佛有些古怪,周虎头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心里?突地一跳。

苏樱走出厨房,嗅到院里?带着泥土清香的空气,心头上沉甸甸压了许多天?的石头终于消失,长长舒一口气。

裴羁走了,这一关她终于熬过?去了,眼下最大的问题,就是尽快确定有没有孩子。

下意识地摸了下,小腹平坦,看不出丝毫痕迹。若是有了,阿周必定会?百般阻拦,苦苦劝她留下来跟裴羁成亲。但阿周每天?都要出门,她可以趁那?段时?间,一个人去办。

厨房里?。

周虎头慢慢向灶膛里?又添了一把柴,紧紧皱着眉头。

方才?他看见了,五娘好像是刚哭过?,沾了泪又急匆匆抹掉,弄得眼角处斑斑驳驳的,露出一小片极白皙的皮肤,可她整张脸还有露出来的脖子和手,都是发暗的黄色。

眼前晃来晃去,总是那?一小片白色,周虎头看了眼阿周,她低着头在炒菜,心神不宁的,刚加过?酱油又要来加,周虎头连忙拦住:“姑母,酱油放过?了。”

阿周应了一声,手忙脚乱又放回去,周虎头放下火钳:“姑母,五娘是不是也?认得裴羁?”

“怎么会??”阿周掩饰着,定了定神,“你别瞎想了,好好烧火。”

裴羁走了,也?好,苏樱怕他又恨他,有他步步紧逼着,事?情?只怕会?弄得更糟,他走了,苏樱不那?么紧张了,她再好好劝劝,说不定就能?回心转意,答应跟裴羁成亲。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像崔瑾一样,一步走错,步步走错,落得那?么个结果。“虎头,你知不知道哪里?有卖好人参的?五娘身子不好,我得给她补补。”

“码头那?边有个贩山货的,跟卖鱼的老吴熟,老吴是我兄弟,让他去说说给你挑点好的。”周虎头道,“等吃了饭我带你去。”

“好。”阿周道。

官道上。

裴羁打马飞奔,离开越远,那?种心神不定的感?觉就越强烈,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他忽略了,很重要的东西。

道边飞来一只大马蜂,振着翅膀直往人脸上扑,“郎君小心!”吴藏叫了一声,攥着马鞭照准了重重一甩,马蜂应声而落,裴羁看见他骨节粗大的手在眼前一晃,虎口上厚厚的茧子。

心里?突然一凛。手。

五娘的手指甲不齐,指甲缝里?有脏污,但五娘右手的食指、中指仿佛也?有茧子,那?是惯常用?笔的人的特征,苏樱就是这样。

猛地勒马回头,照夜白受了惊,两只前蹄高高扬起,长嘶着试图摆脱骑手的控制,裴羁牢牢抓住:“回太平镇。”

他得好好看看那?双手。

向善街。

阿周跟着周虎头出去已经有一阵子了,去的是码头,路程远,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苏樱戴好帏帽锁了门,快步往主街的方向走去。

上午出门时?她留意着,主街有两家医馆,其中一家的店招上写着擅长妇医、儿医,上午为了安全所以选了那?家偏僻的医馆,如?今裴羁走了,海捕文书撤了,她不需要再躲着藏着,不如?选这家好点的医馆仔细看看,得个准信儿。

此时?是午后最热的时?候,主街上也?没几个行人,苏樱一路拣着阴凉走,进了医馆还是热出了一头汗,大夫正靠着诊台打盹,听见动静睁开眼,清了清嗓子问道:“小娘子是抓药还是诊脉?”

“诊脉。”苏樱在对面坐下,压低了声音,“我十?几天?前刚成亲,如?今癸水比上个月迟了二十?多天?,想看看是不是有喜了。”

“应该没那?么快能?诊出来,不过?也?不好说,有的人脉象明显,没多几天?就能?听出来了,”大夫伸手搭上脉搏,“小娘子摘了帽子让我看看。”

苏樱摘下帏帽,自?己并不知道额上被汗弄得花了,颜色有些斑驳,就见那?大夫皱着眉头:“小娘子擦擦脸上的脂粉吧,这都看不出脸色了。”

他递过?一条布巾,苏樱犹豫一下,裴羁走了,现在倒是不用?怕了。接过?来擦了一下,突然生出强烈的心悸,透过?不气,有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就好像裴羁就在附近盯着似的。苏樱放下布巾,急急起身戴上帏帽:“我不诊了,有劳你,改日再来。”

“小娘子,小娘子!”大夫还在后面叫,苏樱飞快地出了门,来不及多想为什么会?有这么古怪的反应,只管低着头飞快地往向善街的方向走,耳边听见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霎时?来到近前,呼吸凝固着,苏樱低着头,看见照夜白矫健的长腿,看见绯色的衣袍垂在马镫上方,玄色丝履上灰色线绣出的舒卷云纹。

裴羁。他来了。

绯衣一晃,裴羁下了马,苏樱沉默地站着,看着玄色丝履一步步走近,听见裴羁冰冷的语声:“伸右手。”

第49章第49章

日光亮成一片刺目的白,让人头晕目眩,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双玄色丝履一步步走近,停在面前?。

“伸右手。”他冷冷说道。

为什么要伸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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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手,有什么。头脑中一片空白,苏樱僵硬地站着,透过帏帽微微颤动的青纱,看见裴羁黑沉沉的眸子。

“伸右手。”他重复了一遍。

她没?有动,依旧一言不发地站着,耐心在一刹那消耗殆尽,裴羁伸手。

他极少?有这种蛮干的时候,但对她不一样,每次面对她的时候,他都很容易失去耐心。这独有的情?形让他越发确定,他找对了。

大手看看就要攥住她的右手,她突然动了,急急闪开,嘶哑着嗓子大喊了一声:“救命,救命啊!”

裴羁抬眼,她开始跑,拣着街上人多的地方,一边跑一边喊:“救命啊,我?不认得这些人,他们强抢民女?!快去码头找我?的夫婿周虎头,他是洛阳的捕快!”

寂静的午后,叫喊的声音分外觉得刺耳,不多几个行人全都停住步子来看,不远处的医馆被惊动了,大夫带着配药的学徒一起?走到大街上,指指点?点?议论,医馆旁边布帛店、波斯邸的人也都听见了,探头探脑往外看,裴羁紧紧压着眉。

不像她,她不会这么粗鲁。但他现在也拿不准她究竟是什么样子了。她仿佛有无数张面孔,每一张仿佛都很浅薄,让他一眼就能看穿,可到头来细细回想,他又从不曾看穿过她。

看了吴藏一眼,吴藏明白是要他去抓人,也只得硬着头皮拍马过去。

苏樱极力跑着,喉咙喊破了,嘶哑的效果?分外逼真。方才裴羁并?没?有让吴藏他们围住她,他一向自负,也许是笃定了她没?有反抗的能力,所?以不屑于直接动武吧,反而给了她机会,虽然这机会也就十分渺茫罢了。

身后马蹄声急,吴藏很快追了上来,脸上带着羞赧:“小娘子,我?家郎君请你过去一趟。”

他也知道他们如今干的是什么龌龊事,也没?有脸直接抓人吧。苏樱一言不发,看准了擦着马头蹿过去,冲进路边的波斯邸。

身后杂沓的马蹄声,那些侍从全都跟了过来,下马准备进门,迎门的货架上摆着各色舶来品,波斯的金银器和?琉璃器,大食的蔷薇水,小匣子里装着满满的瑟瑟石,苏樱直冲冲地撞了上去。

嚯啷、咣当,连绵不绝的落地声和?各种器皿破碎声中,开店的胡人跳脚大骂,瑟瑟石四下乱滚,几个伙计手忙脚乱去捡,一脚踩到摔倒了一个,店里登时乱成一团,四邻八舍全都围过来看热闹,里三层外三层堵得吴藏几个怎么都挤进不去,苏樱飞跑着向柜台里逃,高声呼救:“我?夫婿是洛阳捕快周虎头,我?不认识那些人,他们要抓我?走,快去码头找我?夫婿,让他来救我?!”

“我?管你这些!”开店的胡人一把抓住她,“赔钱,快赔钱!”

“我?有钱,我?来赔,”吴藏挤着想进去,又被人群堵在门外,急得直挥手里的钱袋,“让我?进去!”

一片混乱中,裴羁沉默地看着。她是故意撞上去的,她喊救命,那些人未必肯帮她,但她打坏了这么多值钱的东西,那些人绝不会轻易放她走,如此一来,他要对付的人,就从她,变成了那些胡人。

是她。唯有她,才会在走投无路的时候,硬生生又闯出一条生路。

慢慢走到近前?,取下腰间鱼符:“价值几何?找我?来取。”

开店的胡人一抬头,看见鱼符上银钩铁画的宣谕使几个大字,这是朝廷派往各藩镇的官员,位高权重,绝对得罪不起?,胡人一下子气?焰矮了三分,连连说?道:“不敢多讨,等某清点?一下,给贵人报个数目。”

店中乱成一团的人也都被这一块鱼符镇住,苏樱紧紧攥着拳,透过薄薄的青纱,看见裴羁深不见底的眸子,他看着她,慢慢说?道:“送她出来。”

胡人连忙松开手,门内门外嚷乱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惧怕着也都让开一条道,吴藏急匆匆往近前?来,苏樱无处可逃,隔着层叠的人群,望向裴羁。

他也正看着她,薄薄的嘴唇微微一动,仿佛在说?,抓到你了。

“五娘,”门外突然传来急急的唤声,“五娘!”

是阿周,她终于来了。苏樱高声喊道:“干娘,我?在这里!”

吴藏已经?到了近前?,犹豫着还未曾动手,围观的人群突然被撞开,周虎头飞跑着冲进来,一把拉过她护在身后。

“别怕,我?们都来了,”他回头急匆匆叮嘱她一句,扭脸便?冲着吴藏骂开了,“要不要脸?光天化日的十几个大男人强抢民女?,没?王法了吗!”

苏樱躲在他身后,在劫后余生的恍惚中生平头一次地发现,原来骂人,也并?不都是粗俗难听,周虎头骂这几句,根本就是中听得很。

“裴郎君,”阿周踉踉跄跄地跟着跑了过来,伸着胳膊拦在裴羁面前?,“我?家五娘怎么得罪你了,做什么要抓她?”

又有几个渔民打扮的跟在他们身后,老远就叫嚷着:“乡亲们都看看啊,当街就敢强抢民女?,当咱们太平镇没?有人了吗?”

“就是!哪里来的蛮子,敢欺负咱们周哥的媳妇!”

“还鱼符呢,我?呸,肯定都是假的!”

你一言我?一语将事情?讲得明白,他们都是本地人,说?出话来分外可信,刚刚安静下去的百姓瞬间又炸了锅,七嘴八舌跟着骂了起?来,吴藏几个听得面红耳赤,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苏樱从周虎头身后悄悄探头,看见裴羁没?有一丝表情?的脸。

他根本不曾在意这些叫骂声,萧萧肃肃的身形站在原地,安静地望着这边。心中陡然生出一阵惧怕,苏樱急急缩回头。

裴羁的目光追着她单薄的肩膀,落在她犹自在周虎头身后晃动的素色裙角上,手背在身后,并?没?有露出来,但他现在已经?不需要再?确认了。就是她。

“郎君!”远处突然有人喊了一声。

裴羁回头,长街另一头留在剑南殿后的彭成飞也似地催马奔来,到近前?时一跃而下:“郎君,阿郎知道了苏娘子的事情?大发雷霆,命我?们传郎君立刻回去,我?们来的半道上碰见了窦郎君,窦郎君一直紧追不放,眼下离洛阳城还有不到六十里路。”

窦晏平知道了,是叶儿去报的信吧。裴羁转身离开:“走。”

一群人如同潮水,霎时间退了个干净,唯独那胡人店主追在身后连声叫着:“贵人,钱还没?给呢,贵人!”

周遭一阵哈哈大笑,那些渔民七嘴八舌奚落着:

“什么贵人,赖账的贵人吧!”

“夹着尾巴跑了,好不要脸!”

“敢在咱周哥头上动土,不想活了!”

啪,一个钱袋飞过来,正正好落在胡人店东怀里,拆开一看,入眼就是一块金饼,胡人店东喜出望外,作着揖高声道:“感谢贵人!”

一片嘈杂声中,苏樱慢慢走出店门外。裴羁绝不是害怕周虎头,他看似端方,实则行事颇有一种阴狠独断的做派,他若是铁了心要抓她,绝不会在乎周虎头,或者这些百姓怎么阻拦。

那么他突然离开,是不是因为彭成方才跟他说?的话?可惜刚才太吵,彭成又压着声音,她一个字也不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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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

“五娘,”阿周急急挽住她,“你没?事吧?”

“没?事。”苏樱摇摇头,却在这时,模模糊糊听见彭成的声音,“窦郎君……长安……马上到洛阳。”

砰!心脏重重一跳,苏樱红着眼梢,是窦晏平,他来了。

“走吧,”周虎头跟上来,警惕地看看四周,“先?回家再?说?。”

他找了辆驴车让她们坐上去,团团抱拳谢了那些渔民,跟着跳上驾辕甩了一鞭子,灰驴不满地甩着头,驮着车遛遛达达往前?走去。

“你怎么突然跑出来了?”阿周在问,哽咽着上下打量她,“吓死我?了。”

她虽然盼着裴羁能够娶苏樱,但也知道眼下决不能让苏樱落到裴羁手里,否则只会像之前?那样,不明不白被他关着,沦为玩物。只能去求裴道纯,由裴道纯出面用父亲的身份压制裴羁明媒正娶,这件事才能圆满。“你以后千万别乱跑了。”

“对不起?周姨,以后我?再?不乱跑了。”苏樱紧紧偎依着她,到这时候才觉得整个人活了过来,才能感觉到风,感觉到灼热的阳光,可是裴羁,真的就这么算了吗?

远处。

裴羁勒马站定,低声吩咐彭成:“让张用引窦晏平去洛阳。”

叫过吴藏:“带人守住太平镇四面出口。”

二人领命而去,裴羁回头,远处跟着的几个人影倏一下躲去了树后面,是周虎头那些朋友,藏在那里窥探他的动静。

他们想知道,那就让他们知道。

拨马向岔道上行去,朗声道:“去官道。”

向善街。

苏樱扶着阿周下了车,身后周虎头栓好驴跟进来,咔一声拉上了门闩:“姑母,厨下有没?有吃的?忙了大半天,饿了。”

“有,”阿周拍拍苏樱,“你回屋歇着吧,我?去给虎头弄点?吃的。”

她急匆匆往厨房去了,苏樱独自进了堂屋,隔着卧房的窗户一看,周虎头大步流星跟着进了厨房,吱呀一声掩上了门。

是要跟阿周探问她的事情?吧?他虽是庄户人家出身,但机灵胆大交友又广,这几件事加起?来,必定也看出她有问题了吧。

今天为着她,周虎头狠狠得罪了裴羁,他那样心高气?傲的人,还不知道以后会怎么对付周虎头。苏樱无声地叹一口气?,也许她并?不该来洛阳,阿周一大家子人,也许以后都要受她的拖累了。

厨房里。

“姑母,”周虎头压低着声音,“你跟我?说?实话,五娘到底是什么来头?”

“是我?干女?儿,”阿周强撑着,“先?前?不都跟你说?过了嘛。”

“我?看不像。”周虎头盯着她,“我?看裴羁这次过来洛阳,只怕就是冲着五娘来的吧。”

裴羁那种身份的人,岂会对一个侍婢的干女?儿如此留意?况且这五娘处处透着古怪,擦个眼泪,都能露出来明显白皙一大截的皮肤,多半是乔装改扮过了吧,那么她原本长的是什么模样?她真正的身份又是什么?裴羁为什么一直对她紧追不放?

“裴羁的事,我?怎么知道?你别问了,总之五娘是个可怜的孩子,你能帮的多帮帮她吧。”阿周定定神,“你朋友多,人面广,你帮我?打听着裴羁的动静,别让他再?惊吓到五娘。”

“已经?让人跟着了。”周虎头知道她还是不肯说?实话,叹了口气?,“姑母啊,得罪了裴羁,我?看我?这个差事也算是做到头了,不过你放心,我?既然管了,就一定管到底!”

洛阳官道。

窦约去前?面哨探了过来,上前?禀报:“郎君,张用往洛阳去了,我?听见他们谈讲,说?裴郎君就在城里。”

窦晏平抬目眺望,前?面是岔道口,一头是进洛阳的大道,另一条沿着谷水,曲曲折折去往附近几个村镇。他记得苏樱说?过,阿周的家乡就在谷水镇小周村,他也曾怀疑她是不是去了那里。沉吟着拍马往大道上走去,走出几步又停住,蹙眉回望去谷水的小道。

他是昨天在半道上碰见的张用,带着几个侍从风尘仆仆往洛阳方向赶,显然也是要找裴羁。张用是裴羁头一个得力的心腹,必定知道裴羁的确切位置,窦晏平当即隐蔽行踪,一路跟着到了这边,只不过今日一早张用便?发现了他们,中途几次改道想要甩掉,窦晏平越发确定,张用就是要去见裴羁。

但此时知道他是要进洛阳城,又觉得心里有些忐忑,裴羁前?阵子在洛阳露过一面后就没?了行踪,小周村又是阿周的家乡,到底应该走哪边?

“郎君,怎么走?”窦约看他踌躇不前?,低声问道。

窦晏平犹豫着,半晌:“你带几个人去小周村找阿周,她兄长叫周佛保,就住在村里,你认得苏娘子,路上留神探听着她的行踪。”

窦约领命而去,窦晏平又望了一眼岔道,拨马奔向大道。

小周村离洛阳只有几十里地,若是她在那边,他立刻赶过去也来得及。眼下首要是对付裴羁,有他紧追不放,裴羁休想脱身去追她,那么也能给她多争取一些喘息的时间。

黄昏时天气?陡然变坏,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满街都是卷得乱飞的落叶,看看暴雨将至时周虎头得了消息,裴羁带着人往洛阳官道去了,彻底离开了太平镇。

他是去拦窦晏平,他怕窦晏平赶过来,先?一步找到她。眼下这个空挡,也许是她最后的机会。苏樱问道:“虎头哥,眼下还能雇到船吗?”

“这天气?谁敢下水啊?”周虎头模糊猜到她是想走,忙道,“遇上风浪不是闹着玩的,你别着急,再?等等。”

可她等不得,窦晏平来了,裴羁必然会加快下手,下午那情?形,她总觉得裴羁已经?认出她了,裴羁眼下离开,说?不定又会像下午那样突然出现,说?不定这房子四周,都布满了他的耳目。

她必须尽快脱身。眼下他堵着陆路,走不得,也只能走水路。坐船往洛阳城外,那里与洛水交汇,水路四通八达,即便?裴羁追上来也不知道她去了哪个方向。天气?虽然恶劣,但如此以来诸事不便?,逃脱的机会又大了几分。

“我?多出价钱,雇一条抗风浪的大船。”苏樱道,“若是真走不了,那些人自然不会接,虎头哥,麻烦你去问问吧。”

这些天阿周一直在打听,因此她知道谷水河道宽阔平缓,并?不算是风险大的河段,夏天的雨来得快也去得快,说?不定半刻钟就停了,这点?风险,她愿意担。

周虎头叹气?摇头:“行吧,我?去问问。”

他走后没?多会儿果?然下起?了暴雨,苏樱揪着一颗心,看着雨点?茫茫地砸下来,没?多会儿就在院里积了一层,豆角架被风吹雨打,倒伏了一半,咣当一声门开了,周虎头披着蓑衣走进来,老远就道:“问了,有条大船能走!”

苏樱心里一跳,脱口要应,边上阿周紧紧抓住:“小娘子,再?等等吧,太危险了。”

脚步声夹在雨声里,周虎头在门口脱了蓑衣,满腿泥水地走了进来:“船老大说?这雨马上就能停,雨量不大,今夜不会涨水,你要走的话他可以连夜开船,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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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价钱得是平常的三倍。”

似是应和?他的话,外面的雨声果?然小了许多,苏樱抬眼看着,点?了点?头:“走。”

屋里油灯还亮着,苏樱披了周虎头的蓑衣,戴着他的斗笠,快步出门上了驴车,夜色茫茫再?加上下雨,街上没?有半个人影,车夫赶着车子很快离开,后门处人影一晃,周虎头扶着阿周闪身出来:“姑母,你也要跟着她一起?走?”

“我?不能让她一个人走。”阿周深吸一口气?,“虎头,照顾好你爷娘,等过阵子安顿下来了,我?就回来。”

“姑母,”许多疑问就在嘴边,五娘是谁,是不是苏樱?那个所?谓的婚约,是不是作假?她们现在要去哪里,前?路如何?到底又忍回来,“我?送你们一程。”

“算了,你送我?们上船就回去吧。”阿周叹道,“五娘也不想连累你。”

从前?觉得苏樱脾气?柔和?,近来几次才发现她骨子里主意也拿得极坚定,真像她母亲啊。

雨点?打在车棚上,从开始的噼里啪啦,慢慢变成淅淅沥沥,雨果?然小了许多,车上没?点?灯,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苏樱恍惚有种错觉,仿佛是在自己的梦境里,那个拼命逃,到处都是虚空的梦境里行走,看不见前?路,找不到方向,只有无穷无尽的恐惧推搡着,让人一直往前?走。

“到了嫂子。”车夫却在这时突然叫了一声。

车停了,车夫扶着苏樱下来,码头上点?着一盏孤灯,模糊照见不远处另一辆隐在黑暗中的驴车,是阿周和?周虎头。

啪,有雨鞋落地,溅起?泥水的声响,周虎头跳下车扶着阿周跟了过来:“上船吧。”

苏樱抬眼,那盏孤灯底下便?是一艘客船,船体高出码头一个多人,看起?来牢固结实,确实是条抗风浪的船。

阿周扶住她,向周虎头摆摆手:“你回去吧,我?们这就走了。”

苏樱走出几步回头,看见微弱灯光下安静停着的车子,车边目送的周虎头,雨快停了,他抹了一把脸,甩了甩手上的水滴。

跳板搭在码头上,船夫迎出来接着,苏樱迈步踏上去。

雨很小了,零零星星落几滴在脸上。客舱就在眼前?,苏樱低头弯腰进去,角落里一盏灯,灯下绯衣玄履,安安静静坐着一个人。

裴羁。

凤目微扬,淡淡道:“来了。”

第50章第50章

雨不知什么时候又大了,一声接着一声,连绵不断打在船篷上,舱门口有?风,吹得那盏孤灯摇摇欲坠,于是裴羁的脸便跟着一时阴一时晴,映得那双眸子越发深不见底,像致命的?旋涡,拖着她不停下坠。

苏樱僵硬地?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脑子里有尖锐无声的呼救声响起,身体却不能做出任何反应,挣扎许久,也仅仅能够打叠起精神,回头一望。

这?一眼,她看见了舱门前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的?侍卫,密密麻麻围成两排站定,雨水顺着他们头上斗笠的边缘落下去,变成密密层层的?雨帘,堵得那么严实,看不见岸上的?周虎头在哪里,甚至看不见一同上船的阿周在哪里。

一霎时想明白了所有?的?一切,她是落进他圈套里了,白日里彭成来报信时她分明什么也不曾听见,转眼却那样?大声地?提起窦晏平。是说给她听的?,引着她动。他带着人去官道堵截,是做给她看的?,让她放松警惕,以为他走了。这条肯冒着风浪深夜起行的船,是他给她安排,诱她自投罗网的?。

她是落进他手里了,这?么多?天的?殚精竭虑,终于还是没能逃脱。

余光瞥见绯衣的?影子一晃,裴羁动了,迎着她走过来,又擦着她身边走过去,关上了舱门。

湿冷的?空气?全都被阻隔在外?,雨声沉闷着,高?高?低低响在头顶,他回身过来,忽地?握住她的?手腕。

苏樱本?能地?挣扎,他握得很紧,她没能挣脱,想要说点什么,余光瞥见镜台里自己?的?脸,用以伪装的?黄粉被雨水打湿,斑斑点点露出破绽,她是无可抵赖了,而他也深知这?一点。

不由自主开始发抖,也许是太冷的?缘故,整个人都。他默默看着没有?说话,修长?的?手指带着雨夜里微凉的?温度,忽地?摘下她头上斗笠。

雨水滴滴落下,烛光似是受了惊,陡然一跳,苏樱下意识地?闭眼,他幽深目光在她脸上微微一瞬,淡淡的?语气?:“玩够了吗?”

玩够了吗?她苦苦支撑这?么多?天,在他眼中都是猫儿爪子底下的?小鼠,供他好整以暇地?问这?一句,玩够了吗。

恨怒一霎时强烈到极点,压倒了惧意,苏樱重重甩开他的?手,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肩上突然一轻,裴羁拿开她披着的?蓑衣。

原本?沾了雨水湿淋淋地?挨着,此时被他随手向角落里一丢,苏樱骤然从湿冷中解脱,下一息他凑近了伸手,搭上她颈间衣带。

手指沾了蓑衣上的?水,湿冷着,像是毒蛇,浑身的?毛孔都在此时炸开,苏樱厉声道:“别碰我!”

裴羁抬眉,看见她因为发怒扬起的?眉,她攥着拳咬着牙,像急怒的?小兽,亮出指爪准备自卫。她以为他要做什么?在她这?样?狼狈疲惫的?时候动她吗?裴羁微哂,修长?手指随即一勾。

衣带应声而开,露出里面素白的?中衣,苏樱恨到极点,拼尽全身力气?,狠狠将他一推搡:“滚开!”

裴羁顺着来势一让,化解了力道,带着怒恼:“放肆!”

放肆什么?他以为他是谁,高?高?在上问她玩够了吗,高?高?在上叱她放肆。苏樱咬着牙,不管不顾,又是拼命一推。

裴羁一把攥住,她动不得,索性拳打脚踢起来,恶狠狠地?瞪着他,口中嚷着:“放开我,你?放开我!”

这?不是他预想中再次相见的?情形,裴羁紧紧压着眉。十数日不见,她在从前的?不驯服之外?,又多?了固执野性,怎么都不肯按着他的?步子来。原是想心平气?和地?解决当?下的?局面,此时却陡然生了怒气?,用力一扯。

嗤啦,剩下几根衣带都被扯断,苏樱看见他带着怒气?晦涩的?脸,他微微抿唇,越过她的?抵挡,伸手向她腋下。苏樱挣扎着一脚踢过去,脚踝被他攥住了,他沉着脸向外?一拉,扯下她身上带着湿气?的?外?衫。

“你?放开我,放开!”苏樱怒斥着,屈膝向他撞去,他看她一眼并没有?躲,吃准了她没多?少力气?,欺身逼近,另只手向自己?肩头一扯,拉开绯衣织金的?衣带。

单手一抖一甩,绯衣落在手中。

烛焰被袍角带起的?风扇动,剧烈摇晃起来,苏樱喘着气?,看见他的?脸陡然放到最大,随即长?臂一伸,将绯衣披上她肩头。

带着他的?体温,让人错愕,他冷着脸向后一步,按她在榻上坐下。

舱里又安静下来,烛焰晃了几下慢慢稳住,他伸手,抚上她冰凉的?脸。

心里砰砰乱跳着,连日来筋疲力尽,方?才的?挣扎已经耗尽了全部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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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樱喘息着,一点点压下愤怒。他并不是要动她,她没必要跟他硬顶,以她的?力气?硬顶更是没有?丝毫胜算,那就不如继续周旋。

长?长?吐一口气?,安静下来。

裴羁轻轻握住她的?脸。久违的?,柔软细滑的?滋味,让人几乎忍不住想要喟叹出声,又沉默着压下。

这?十几天里无时无刻不在想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抓到她后给她怎样?的?惩罚,可此时抓到了,人就在手里握着,那样?放肆地?挑衅他叱骂着他,他唯一的?念头却是,她衣服湿了,天冷,须得披件干的?。

他是真的?,无可救药。

手指慢慢抚过,带着贪婪,一点点感受这?柔软的?触感,那令人沉迷的?感觉又来了,原以为抓到她解了怒气?,沉迷或可消减,可此时却突然发现,只会越陷越深,不会再有?别的?出路。

苏樱无法再安静。他这?动作?像是恶兽在检查自己?的?领地?,带着不容置疑的?独占和侵略,让人头皮发麻,寒毛直竖。挣扎了几下没能躲开,他一只手牢牢箍着她,另只手慢慢抚过她的?脸颊,握住下巴,拇指的?指腹摩挲几下,就着未干的?雨水,擦了擦她脸上涂的?黄粉。

雨不知什么时候又小了,淅淅沥沥,不住声地?在头顶响着,船不知什么走了,许是有?风浪,忽地?晃了一下,烛台忽一下滑向桌角,他伸指一挡,拿起来挂在壁上,烛光全都向这?边逼住,照住她斑驳狼藉的?脸。

心里一阵羞恼,苏樱转过脸。

裴羁捏着下巴,轻轻又扳回来,对?着烛光细细端详。雨水和着黄粉,斑斑驳驳的?并不好看,可在他看来,却与从前那个雪肤花貌的?苏樱毫无两样?。让人突然意识到,原来太过深刻地?记住一个人的?时候,再看她就不再是皮相,无论她变成什么模样?,他都能够透过那些伪装,看到她真正的?样?貌。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前些天一看到她,总有?那么强烈的?熟悉感。

裴羁轻轻擦了几下,白皙的?肌肤透出来,烛光下闪亮的?白。

手指上染了黄色,起身洗干净了,重又倒了半盆温水拧了条湿布巾,回头看时,她垂头坐在榻上,烛光下单薄的?肩,她这?些天,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吧?为什么要跑,就那么受不了跟他在一起吗。

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下巴扳过脸,裴羁一点点细细擦拭。

苏樱很快闭上眼睛。不肯看他,他也没有?勉强,温热的?布巾慢慢从额头,到脸颊,又在眼角轻轻按了按,明明恨到极点,却突然想起很久之前那天,隔着细竹帘子看见他给裴则擦泪。

她的?贪念就在那时萌生,为着一声哥哥,让自己?落到了这?个境地?。

眼泪突然就忍不住,顺着紧闭的?眼角飞快地?落下。

裴羁顿了顿,意识到这?次是真的?哭了,并不是从前那种算计着的?,为了达到什么目的?掉的?眼泪。她从来顽强,自从他们走到这?一步,她便不曾在他面前哭过,怎么突然哭了,还伤心成这?样?。

让他突然心软到极点,伸手想替她擦,她愤愤躲开自己?擦了,依旧闭着眼仰着头,不肯看他。

如此不驯,一次又一次挑战他的?底线,他却只是一次又一次放任。裴羁垂头,在沉默的?对?峙中,慢慢将她脸上的?黄粉全都擦拭干净。

原本?白皙的?肌肤显现出来,烛火下似泛着光泽,香软,温暖。心跳突然旖旎,吸引着,让人不由自主只想靠近,再靠近一点,想亲吻,想楼她在怀里,埋在她颈间,但是不能,她给了他前所未有?的?羞辱和挫败,若是就这?么轻轻放过,她得知他的?心意,必定又要肆意践踏。

起身洗干净毛巾,拿起苏樱的?手,慢慢又擦起来。

水开始是温热的?,现在已经冷了,他擦得很仔细,连指甲侧面也都擦得干净,他捏着她手指的?时候动作?轻柔,就好像他们不是这?般可笑的?关系,而是情人一般。苏樱突然觉得极其荒谬可笑,重重甩开手。

手指擦着他的?脸颊过去,指甲参差不齐,在眼角划出血痕,细密尖锐的?疼。裴羁一把抓住,压抑的?怒火和着不知如何处置她的?郁燥,沉声道:“闹够了没有??”

“没有?。”苏樱睁开眼,看见他眸中跳荡的?烛火,他仿佛很生气?,真是可笑,他有?什么可气?的??他像猫捉老鼠一般把她戏弄了够,还有?什么不满意?冷笑一声,“怎么?”

啪,裴羁重重摔下毛巾。

湿湿的?在案上摔下一个印子,高?处的?烛火受了惊,飘摇着又荡了几下,郁燥总无处发泄,她一句话说完便又闭上眼仰着头,靠住凭几不再看他,冷静荡然无存,裴羁捉住她的?手,解下蹀躞带上的?剪刀,咔嚓一声,将参差不齐的?指甲连根剪断。

苏樱头皮发着紧,本?能地?睁开眼。他握着剪刀看她一眼,方?才的?怒气?不见了,又是素日里冷静萧肃的?裴羁。他慢慢捏住下一根手指。

苏樱屏住了呼吸。想起长?安那夜他一个接着一个,将她十根指甲全都剪断的?情形,他知道她怕这?个,他要折磨她。

咔嚓,第二根指甲连根剪断。这?些天里她到底在做什么,每根指甲都有?劈断的?痕迹,指甲缝里还留着淡淡的?绿色,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裴羁抬眼,看见她尖尖瘦瘦的?下巴,眼睛下淡淡的?青灰色,她闭着眼靠着凭几,单薄得像一片薄薄的?瓷,随时都可能破碎,心陡然沉下去,裴羁吐口气?,低低说道:“认个错,这?件事我可以放过。”

苏樱猛地?瞪大了眼睛。

心中生出巨大的?荒谬感,已经忘了要跟他周旋,冷笑一声:“是么?那我是不是还得跪下来谢你?宽宏大量?”

这?不是他想要的?回答,裴羁压着眉:“苏樱。”

休要如此得寸进尺,他已经在忍让,她却丝毫不肯罢休。

“怎么,”她立刻抬眉,挑衅的?神色,“跪下来不够吗?裴舍人想要我如何?”

咔,又一根指甲齐根剪断,裴羁压着怒火,淡淡说道:“这?次就算了,休要再有?下次。”

她不肯让,他偶尔让一步,也不算过分。

她却猛地?撤手,他手中的?剪刀失了准头,直直向她戳去,裴羁另只手急忙按住,锋刃戳到了自己?,按下去一个小坑,拿开时渗着血。她并不看他,依旧是冷笑:“裴舍人好生宽宏大量,真让我不知该如何感激了。”

啪!剪刀重重拍在案上,裴羁抬眼:“苏樱!”

“怎么?”苏樱立刻应声,丝毫不肯退让的?神色,“让我想想裴舍人准备怎么算了,不计较我只给了一文钱?不计较我害你?找了这?么多?天?难不成还要娶我?”

裴羁顿了顿,心口处贴着的?铜钱突然又开始发烫,眼前蓦地?闪现出梦里的?青庐,紧握团扇的?她,团扇撤下后她温柔含笑的?脸。

娶她。这?一次,他竟不曾像先前那样?,斩钉截铁地?拒绝。

苏樱却并没有?留意到他晦涩的?神情:“裴舍人是不是忘了,当?初是谁说的?,一次之后,放我离开?这?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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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守的?承诺?好个名?满天下的?君子裴羁!”

鼻尖突然酸涩,害得尾音也跟着哽咽,苏樱急急刹住。

不想哭,尤其不想在他面前哭。那天她真不该放下手中刀,该给他来上一刀,就不会有?今日的?窘迫耻辱。

短暂的?沉默之后,听见他淡淡的?回应:“我反悔了。”

抬眼,对?上他沉沉的?脸,他转过头,似是不想看她一般,让她紧绷的?精神一下子绷断。她早知道他反悔,早知道他不打算放过她,但他竟能如此若无其事,当?着她的?面亲口说出!恨怒到极点,苏樱呼一下坐起:“你?说反悔便反悔?你?当?我是什么,娼妓吗?”

裴羁心里一跳,说不出话,心脏仿佛被那两个字刺伤,怪异的?疼。眼前又在闪现出梦里的?青庐,团扇后他殷殷期盼的?她,这?件事已经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然而现在,他却不知道下一步该当?怎么办。

他从不起誓,因为从不食言,但对?上她,他所熟悉的?一切,包括他的?原则,都已经面目全非。

苏樱咬着牙,等着他的?回答,他却只是沉默着不说话,满腔怒火找不到出口,用力将身前的?书案一掀。

嚯啷一声,镜台、布巾,蹀躞带,案上所有?的?东西都被掀翻在地?上,是面错金的?葵口镜,骨碌碌滚到角落,露出镜子背面纠缠蜷曲的?缠枝花纹。

咔,裴羁伸手按住:“苏樱。”

话到嘴边又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念着她的?名?字,重又沉默下去。

所有?的?精神都被这?一掀耗尽,苏樱冷冷看他一眼,靠回凭几,重又闭上眼睛。

雨仿佛又大了,噼里啪啦敲打着船篷,她在不说话,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在沉默中拿起她的?手,将未剪的?指甲一个个剪完,锉刀打磨得光滑,轻轻放回去。

她不曾有?任何反抗,安静温顺得像个人偶。裴羁低着眼,看见她手背上不曾擦干净的?,淡淡的?黄色,脸上也有?,她这?些天大概是片刻不曾卸下过伪装,皮肤沾染了这?些东西,绝不会舒服。

裴羁起身,拿起水盆。

苏樱听见开窗的?动静,外?面的?雨声哗一下闯进耳朵里,又哗一下重新被挡在外?面,他泼了水关了窗,重新倒了温水洗毛巾,再又坐下,握住她的?脸。

温热柔软的?毛巾细细又擦一遍,额头,眼睛,脸颊,嘴唇,然后是手指。

单调重复的?动作?,单调重复的?雨声,拍打着客船的?,单调重复的?水声。他这?人阴狠独断,偏偏做这?些事,又有?无限的?耐心细致。苏樱闭着眼,觉得疲惫,觉得无趣,仿佛又回到那个梦境,到处都是虚空,到处看不见路,她拼命跑着,逃着,但其实跑和逃都没有?什么要紧,她根本?跑不掉。

又何必苦苦挣扎。心里一直燃烧的?火苗晃了几下,归于沉寂,苏樱在恍惚中,重又坠入那片虚空。

裴羁放下了布巾。换了条干净的?,将她还有?些湿意的?额发也擦干了,她始终不曾睁开眼睛,先前是略微急促的?呼吸,此时变得绵长?轻软,她睡着了。

雨停了,许是涨了水,水声哗啦哗啦拍着船体,晃晃荡荡,裴羁沉默地?看着她安静的?睡颜。

眉头微微蹙着,红唇抿着,手不知什么时候攥了拳,梦里也不能轻松的?神情。让他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伸手将她拧在一起的?眉头轻轻抚平。他该如何,安置她。

湿漉漉的?蓑衣和斗笠丢在墙角,夜里觉得清寒,裴羁开了门正要放出去,忽地?想起这?是周虎头的?东西,扬手一甩,扑通一声扔进水里。门外?值夜的?侍卫被响声惊动,齐齐看过来,裴羁沉默着想要进门,旁边客舱里阿周急急探头出来:“裴郎君,小娘子怎么样?了?求求你?不要难为她!”

他为什么要难为她。今夜自是始终,都是她对?着他发脾气?。一言不发关了门,苏樱还不曾醒,眉头又蹙上了,单薄的?一片靠着凭几,裴羁弯腰抱起,她并没有?醒,轻飘飘的?在他怀里,腿垂下来,腿弯便搭在他臂弯上。

千里迢迢,不眠不休,终于抓到了她。眼下,却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抱去榻上放好,脱了鞋,拿过被子齐着下巴盖好,轻轻将她的?眉头再又抚平。她只是沉沉睡着,头发凌乱着堆在脸侧,漆黑中脆弱的?白。

裴羁慢慢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搭着她一点的?肩膀,仿佛是搂着她了。她没什么反应,重又蹙紧了眉头,外?面风吹着浪,拍的?船体有?节奏的?摇晃,裴羁合衣闭目,随着她的?绵长?的?呼吸,一点点调匀自己?的?呼吸。

今夜先不去想,等明天,他会知道该怎么待她。

翌日。

苏樱醒来时太阳已经很高?了,从高?处的?小窗透进来,亮晃晃地?拖在床榻间,精神有?片刻恍惚,要回想一下,才能想起来自己?身在哪里,昨夜发生了什么,但这?结果,并不让人振奋。

便只是躺着,不想动,不想说话,昨日那些挣扎着让人片刻不能安宁的?念头全都没有?了,只想就这?么躺着,随便他如何罢了。

舱门突然开了,有?脚步声一径往跟前来,是裴羁。苏樱懒得睁眼,一动不动躺着。

裴羁很快走到近前,看见她低垂的?眼皮,长?睫毛投下的?浓密阴影。仿佛还睡着,但他知道她醒了。

倒了一盅温水在她旁边坐下,低声道:“起来。”

苏樱懒得动,依旧躺着。

裴羁等了一会儿,放下水盏,伸手一捞将她抱起,她也不反抗,靠在他臂弯里,慢慢睁开眼。

像古井里的?水,没有?一丝波澜,裴羁心里突地?一沉。

拿起水盏凑在她唇边,轻声道:“漱口。”

苏樱懒得反抗,他喂她,她便含着漱了,他重又倒了一盏温水递过来,她并不觉得渴,但也喝了,他给她穿了衣服,又拿起她的?鞋子,仿佛要替她穿,到底又放下:“下来吃饭。”

苏樱便自己?穿了,外?面阿周得了消息赶来,捧着食案,红红一双眼紧紧打量着她:“小娘子,你?没事吧?”

苏樱摇摇头,懒得说话,由她扶着在案前坐好,她送过粥碗,她便接过来吃,船上大约用的?是河水,带着说不出的?一股子腥味,让她陡然觉得恶心,吐出来,将碗推开。

“小娘子,”阿周急急过来给她拍背,柔声安抚,“我再去给你?盛一碗。”

不想吃了。苏樱摇摇头,起身想回床上躺着,裴羁一把拉住:“吃饭。”

她淡淡看他一眼,依旧是古井无波的?眼神,她脸色比昨夜好了些,不再是那种一碰就碎的?苍白,但她又有?了昨夜那种安静得像人偶似的?感觉。心里突然有?点慌,裴羁定定神,也许她是太累了,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养几天就好了,不能由着她的?性子胡闹。

将人拉回案前坐下,阿周已经重新盛了一碗粥,裴羁接过来舀了一勺,送到她嘴边。

苏樱躲了下没躲开,便只是抿着嘴,米粥顺着嘴角流下来,裴羁擦了一下没擦干净,啪一声放下碗:“苏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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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怒握她的?脸,胳膊突然被拉住了,裴羁抬眼,阿周慌张着:“你?别吓她,她,她已经有?身孕了!”

心里突地?一跳,裴羁低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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