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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挣 初禾二 52879 字 2024-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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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虫翳(17)

穿着黑色冲锋衣的青年站在市局的走廊上,头发有些湿,外面下着小雨,他身上残留着水汽,衬托得他的脸色更加苍白。数名刑警站在他身后,他担忧地看着前方,似乎想要看到某个一定在这里的身影。

鸣寒走向他,他喉结动了动,嗓子有些哑,和他本人的气质一样,温顺而懦弱,“我,我想见见赵知。”

鸣寒说:“你现在还不能见他。”

殷疏文点点头,像是知道一定会得到这个答案,须臾,他深呼吸,闭上眼睛时眼皮抖得很厉害。“我来,我来自首。灿阳养老院的爆炸和我有关。”

殷疏文就像养老院的人说的那样,温和有礼,他的个子很高,却不会给人任何压迫感,像个草食动物,这一点和赵知的气质截然不同。

“你说爆炸和你有关,胡院长办公室的提嗯提是你安装的?”陈争问。

殷疏文抓紧了冲锋衣的衣角,头埋得很低,几秒钟后说:“是。”

陈争问:“你哪来的材料?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殷疏文结结巴巴地说:“我请,请朋友帮忙。”

“哪个朋友?”

“是,是……”

“赵知吗?他倒是有可能。”

“是赵知,但他不知道我要干什么。”

陈争叹了口气,“你想帮他顶罪吗?但你连怎么引爆都不知道。你觉得我会信你编出来的谎话?”

殷疏文着急道:“真的是我,我没有撒谎!”

陈争说:“那你回答我上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做护工是你自愿的吧?据我所知你和老人们相处得非常好,胡院长也很欣赏你,他们说你善良体贴,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善良的人就不能起坏心吗?”殷疏文露出苦涩的神情,“我受够了,对,我去当护工是抱着比较美好单纯的想法,我们这个社会对老人关爱太少了,我有这个能力,所以我想能帮一点就是一点。可是真的成为护工,才明白那些要死了的人有多烦人,他们真是……真是太脏了,他们根本不是人,只是一团会移动会说话的肉!我受不了了,我想杀了他们!”

说到最后几个字,殷疏文的声音已经低得快听不见。

陈争说:“既然受不了,为什么不一走了之?你又没有被卖到养老院,你是自由的。你主动当护工,也可以主动离开。我实在想不明白,你怎么就走到了杀人的地步。”

“我……”殷疏文无法自圆其说,“我就是想,想报复社会!”

“是吗?”陈争按住殷疏文的肩膀,“你一个连谎话都编不好的人,还想报复社会?”

殷疏文眼泪安静地落下,他仓促地抬起手臂擦去,“我真的,我真的……”

“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吧,还有你和赵知的事。”陈争说:“赵知给你创造了逃走的机会,你可以换个地方,换个名字,安然度过这一生,除了生命里不再有他,不会和此前的生活有太多区别。”

听到这里,殷疏文呜咽出声。

陈争又道:“但你浪费了这个机会,你还是回来了。为什么?我猜,因为你无法坦然接受,你想要为那些失去生命的人负责。”

殷疏文大哭起来。

“那就不要再隐瞒了。”陈争说:“你内心在渴望说出真相。”

哭声充斥着审讯室,走廊的另一头,赵知似有所感,紧张地抬起头。

“李嗣峰自杀了,你知道吗?”陈争说:“就在养老院爆炸之前不久。”

殷疏文显然对此一无所知,“李叔他……”

“他是为数不多知道你母亲是谁的人,对吧?”陈争说:“他担心失去罗应强这道枷锁之后,赵知会为了你除掉他。”

殷疏文的声音再次颤抖起来,“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一切都突然失控了?”

陈争问:“你说的失控,源头是罗应强的死吗?”

殷疏文点点头,“我和赵知本来已经说好了,就这么生活也不错,以后罗应强老了,就根本管不着我们。我们,我们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

陈争说:“你不知道罗应强为什么遇害?”

“不知道,太突然了。”殷疏文按着额头,那里正牵扯起剧烈的痛感,“我恨他,我希望他从我的世界彻底消失,但我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

殷疏文曾经以为自己有个美满的家庭,他的母亲美丽聪慧,总是给他讲绮丽有趣的故事,只是身体不太好,只能待在家中,他很乐意陪妈妈待在家里,父亲寡言少语,却很可靠,包揽了家里的一切家务,在外勤勤恳恳种地,家里不愁吃穿。

那时候他还不叫殷疏文,而是叫张易楠,这名字寄托了父母的祝福——希望他这一生过得简单顺利,又不乏精彩珍贵。

父亲看上去凶巴巴的,对别人从来不笑,但在家面对他们母子,却经常笑,他将从母亲那里听到的笑话讲给父亲听,逗得父亲合不拢嘴。

晚上他们一家关起门来,围着小桌子吃火锅,父亲将肉让给他和母亲,他也学着父亲,把自己的夹给母亲。可最后他还是吃到了最多的肉。这是他至今都珍视的回忆。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改变?是从母亲确诊绝症的时候。父亲痛哭流涕,母亲含泪抱着他,要他今后听父亲的话。那时他对死亡还没有什么概念,不知道绝症意味着什么,只是看到母亲一天天消瘦下去,心里难过得说不出来。

母亲待在家里的日子越来越少了,父亲丢下地里的活儿,整日在医院照顾母亲。他也去医院,却很讨厌医院里的药水味。美丽的母亲躺在病床上,越来越像一具骷髅。

后来有一天,母亲同病房的病人被盖上白毯子推走了,他再也没见过那人,他这才意识到,这就是死亡。

母亲最后的日子,他也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之后,父亲将他关在家中,不让他再接触母亲。听说这也是母亲的意思,母亲不想将病气传播给他——尽管那并不是会传染的病。

长大后,他逐渐明白,恐怕是母亲希望他能记住自己还像个人时的样子,害怕他会害怕、厌恶病入膏肓的自己。

有一天,他偷偷从家里跑了出来,想去医院看母亲一眼。父亲不在,但是病房里却有一个陌生男人。母亲正在和对方说着什么,他躲在门缝后面屏气凝神地听着。当“儿子”这个词从男人口中吐出时,他吓了一跳,鞋子轻轻踹到了门上。母亲和男人都转过头,他无处可藏。

他看见母亲的双眼顿时盈满泪水,而男人用一种惊喜而贪婪的目光看着他。他本能地想要逃走,却根本移动不了一步。男人向他走来,蹲下,抱住他,用颤抖的声音说:“儿子,你是我的儿子!”

他用力挣扎,“放开我,你不是我爸爸!”

母亲哽咽道:“罗总,你答应过我什么?”

男人这才将他放开,眼睛却没有从他脸上挪开,明明是在和母亲说话,却直勾勾地看着他,“你放心地去吧,这个孩子将继承我的一切,我怎么会亏待自己的骨肉?”

那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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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母亲去世,他几次在医院看到男人,也知道了男人的名字,罗应强,是个大老板。他趴在母亲的病床边,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爸爸不是叫张木吗?母亲已经没有力气流泪,抚摸着他的头发,“妈妈走了之后,你就和罗叔叔一起生活。”

他哭着说:“那爸爸呢?我要爸爸!”

妈妈无力解释,摇摇头,在病痛中昏睡过去。

自从罗应强出现,他就发现父亲变了,不再和他说话,有时会用他看不懂的眼神看着他。他感到害怕,这个人不再是自己的爸爸了吗?

“爸爸。”他小心翼翼地拉住父亲的手,“你不要我了吗?”

父亲轻轻推开他,眼神绝望而愤怒,仿佛压抑着巨大的悲伤,“不要叫我爸爸,我不是你的爸爸。”

他感到天都塌了下来,为什么他即将失去母亲,连父亲也要离开他?

母亲的病没有拖太久,医生给她盖上白布时,她瘦得像一张湿透又风干的纸。

村里经常有人办白事,他以为父亲会把母亲接回家,搭灵棚请乐队,办个三天三夜,但是父亲将母亲的遗体丢在太平间,最后看了他一眼,而他的身后站着罗应强,罗应强对他说:“儿子,我们该回家了。”

他坐进黑色的豪车,那天天色阴郁,就像太平间外面那青灰的墙。来到罗应强奢华的别墅很久之后,他都没明白为什么他的生活发生了这么大的改变。罗应强并不经常出现在他面前,和他接触的是个比他大许多的哥哥,赵知。

赵知起初对他毕恭毕敬,后来大概看他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开始以哥哥自居。对莫名失去父母的他来说,赵知成了唯一的依靠,他害怕罗应强,却信任这个给罗应强办事的哥哥。

他被罗应强秘密养了两年,不再是守在母亲床边的小可怜,他知道了发生在自己身上和母亲身上的事,他的出生是个错误,是一场犯罪,但他竟然享受了多年幸福的生活。

父亲在槐李镇名声不大好,阴沉古怪,但母亲这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改变了他,他们因为相爱而结合,并不像外人说的那样什么鲜花插在牛粪上。如果没有罗应强的出现,他们一家会平平顺顺生活下去。

当时母亲身体健康,充满活力,罗应强被她的容貌和性格所吸引,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她身边。她知道罗应强的意图,却因为罗应强的势力,不敢表现得过于抗拒。他们一家只是小门小户,要是罗应强断了他们的财路,今后怎么生活?她也不敢告诉丈夫,身为张木的妻子,她最清楚他对社会抱有仇视态度,要不是她这些年来的陪伴和爱,他可能会做出不可挽回的事。

说到底母亲只是个稍微有点见识的小人物,有许许多多顾虑,这些顾虑让她不断下移底线,缩手缩脚,最终走到了被罗应强侵犯的一步。

她可能庆幸过,自己的身子不容易怀上孩子,然而事实却是,有问题的不是她,是张木。她怀孕了,孩子的父亲不是她的丈夫。

她没有告知任何人孩子是谁的,而那时罗应强对她已经失去兴趣。她胆战心惊,如履薄冰保护着腹中的胎儿,让他平安降生。她应该欺骗过张木,说这就是他的孩子。

回忆童年的生活,没有阴霾,这让殷疏文相信,父亲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并不知道他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罗应强在得知母亲时日无多之后,心血来潮探望,可能就是在这途中,知道他是自己的儿子。母亲无法再保护他了,答应自己去世后,罗应强可以带走他。母亲也是走投无路了吧?她死以后,张木难说会怎么对待他。

罗应强给了他以前不曾拥有过的富足生活,他彻底从一个菜农儿子变成富商少爷。可是他自从猜到真相,没有一天不恨着罗应强。他们一家的悲剧都是来自罗应强,母亲病逝前说过,那是自己的报应。可是母亲不也是受害者吗?

但渺小如他,什么都做不到,只能配合罗应强,扮演一个听任摆布的儿子。

得知罗应强要送他去A国,他心中松了口气。在远离罗应强的地方,他麻痹自己,开始了新的生活。但是十多年过去,他发现自己做不到,他仍旧活在仇恨和恐慌中。同时他发现,赵知已经因为罗应强,双手沾满鲜血。

为什么会这样?人不伤害别人的生命,不破坏别人的幸福就活不下去吗?

他无法安然留在A国,他是个懦弱的人,继承了母亲性格里胆小怕事的一面,却也想让自己心安。他选择心安的方式是尽可能做些好事,试图抵消罗应强、赵知做的恶事。

赵知知道他的想法之后说:“半吊子。”

“我知道我是个半吊子,但半吊子也有半吊子的活法。你开养老院不也是相似的原因吗!”他的话让赵知短暂地愣住,片刻后说:“你真想回国?不怕被罗总发现?”

“他发现不了,他的眼中只有他的事业。”

半年后,在赵知的掩护下,他回到南山市,在西郊租房,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而罗应强到死都以为他还在A国。

生活安定下来之后,他成为养老院的一名护工,人们说他善良温柔,有些专业护工都不想做的事,他做起来眉头都不皱一下。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并不是什么善良温柔,他只是想减轻自己的负罪感。

这两年里,赵知有空就会来看他,他们在破旧的出租房里相会,戳破了那层年少时的纸。赵知向他承诺,以后不管发生什么,都会保护他,他不必背负罗应强儿子这个魔咒,他是殷疏文,和罗应强毫无关系。

岌岌可危的生活保持着一个平衡点,只要不去想手上沾着的血,和随时可能来到的报应,他们就能像一般的小情侣一样幸福。

然而变故来得太快了,赵知还没有为他们的将来做好准备,罗应强就被杀害。应强集团发展到如今的地步,想要罗应强命的人太多了,赵知短时间内根本不知道罗应强死在谁的手上。

只有一点是确定的,殷疏文危险了。

一来李嗣峰知道殷疏文就是罗应强的儿子,警方只要想查罗应强,就必然抓到这条线索,殷疏文将背负不该自己背负的枷锁,失去自由。二来难说那些除掉了罗应强的人在知道罗应强还有儿子后不会对殷疏文动手,在商场上混的老手,谁都心狠手辣。

赵知无比后悔让殷疏文回国的决定,他就应该留在A国,远离一切纷争。但现在也还不迟,他还能孤注一掷,为殷疏文争取一份自由。

然而这份自由的代价无比血腥。

赵知来不及见殷疏文最后一面,只能通知他立即离开养老院,并且给他安排好了出国的接应。他向来听赵知的,下意识照办,匆匆离家时将花瓶也撞碎了。

他不知道赵知的计划,在逃离的半路忽然清醒,他真的要这么走掉吗?那赵知会面临什么呢?他已经失去了父母,赵知是他最后的亲人。他不想再失去赵知。

当他返回南山市,得到的是养老院发生爆炸的消息。那一瞬间,他浑身的血都凉了,终于明白赵知所谓的“保护”是什么,而这是他完全不能承受的。

他躲在小旅馆里,痛苦地想要结束生命。他和赵知没有未来了,可是赵知是为了他才做出这样的事!他的出生果然是个错误,从根源就罪恶到底。

“所以你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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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给赵知顶罪。”陈争看着这个痛哭流涕的人说,“他手上沾的血不止养老院那些人,你顶得了吗?”

殷疏文崩溃大哭,“那就让我和他一起死,我这条命根本不配活着。”

“死不死以后再说吧,现在你活着还有点用处。”陈争问:“有人冒充你以前的身份,你知道他是谁吗?”

殷疏文摇头。

“张木雇了个工人,叫何树友,他有个孩子叫何云超,你有印象吗?”

“我被罗应强带走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槐李镇,也没有见过爸……张木。我不知道。”

审讯暂告一段落,在另一间审讯室里,当赵知得知殷疏文去而复返,承认了一切时,像雕塑一般呆坐,不久发出绝望的咆哮。

因为殷疏文提供了大量新的细节,重案队需要重新审问赵知。陈争休息了会儿,打算和程蹴一块儿去,鸣寒却将他按在座位上,“你在这儿看着就是,我去。”

陈争挑起眉。鸣寒说:“怎么,看不起我啊?”

“不是。”陈争摇摇头,眼下有一圈疲惫的暗影,“那你把我的本子拿去。”塞到鸣寒手里的是陈争不离身的记录本,上面写划得比老医生的药方还乱,鸣寒看了眼,笑着揣进衣兜里。

审讯室里,赵知在短暂的发狂之后已经安静下来,仿佛海啸之后破败的渔村,处处弥漫着死亡和腐败的气息。

“他在异想天开,这么大的人了,还是那么愚蠢。”赵知哂笑着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他,我看得上他这种小孩吗?我和他在一起,不过是想经过他,得到整个应强集团而已。罗应强这人在传宗接代上是个守旧怪,绝对不会把集团交给外人,哪怕外人能够带领集团更上一层楼。应强集团只可能是殷疏文的,我和殷疏文好,将来控制集团的就是我。他以为谁都像他一样,是个恋爱脑吗?”

鸣寒点头,“有道理,起码比你是个恋爱脑有道理。”

赵知死水一般的目光泡着鸣寒,忽而说:“麻烦你告诉那个蠢货,我炸养老院和他半点关系都没有,就像我早前交待的,那些人白白享受了我给与的福利,却没有抵消我的因果,他们该死。”

鸣寒说:“你只是个报复社会的烂人。”

赵知唇角很轻地动了动,“没错!”

“你确实是个烂人,烂得无法无天。”鸣寒说:“罗应强为什么将除掉隋宁等人的任务交给你,而不是别人?因为他‘慧眼识珠’,知道你本性歹毒,你是他心中完美的刀。赵知,我接触过的杀人犯多了去,像你这样的还真不多见。养老院那些人命在你眼中都是什么?还有胡长泉,他做错了什么?”

赵知如同一块沉默的石头,散发出潮气和腥臭。“啊,他们什么都没做错,只是他们必须死而已。”

“烂人本身就是个巨大的威胁,烂人有了爱人,更是烂到加倍。”鸣寒讽刺道:“你现在还在自我感动吗?让殷疏文以为你不是为了他杀死养老院十几口人,让他心安理得活下去?你这算盘打得真响。”

赵知表情狰狞起来,“你!”片刻,他又笑起来,“我只是想让他知道,烂人不值得惦记,我们走到这里就可以了,我能做的都做了,今后……今后他就是自由的了。”

“自由?你以为殷疏文一份责任都不用负?”鸣寒说:“从你把他拉下水开始,他就被你腐蚀了。他知道你暗杀了多少人,他是你的帮凶。”

赵知激动道:“不!他什么都不知道!我不会跟他说这些!”

“但他知道你为什么建养老院,他想和你一起赎罪。”鸣寒说:“有些话骗骗别人就得了,你还真当他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

赵知在座位上颤抖。

鸣寒说:“你要是真想在生命的最后为他做点事,就别琢磨你那些歪门邪道自我感动,提供点可靠的线索比什么都管用。”

须臾,赵知沙哑地说:“你想知道什么?”

第92章虫翳(18)

“‘张易楠’,本名何云超,这人为什么会被罗应强包养?”鸣寒说:“罗应强不至于想不起张易楠这个名字吧?”

赵知无力地往后一靠,“这件事我真不清楚,罗应强信任我没错,但他不会将所有私事交给我去办。他喜欢年轻的,这些人对他来说不过是工具,玩腻了就丢,就跟当年的殷小洋一样。”

鸣寒没说话,审视着赵知。

片刻,赵知又道:“但我可以告诉你,这个姓何的如果是因为某个目的接近罗应强,罗应强一定知道。”

鸣寒说:“知道了,却装作不知道,继续将何云超留在身边?”

“他就是这种人,就算是个危险,他也要看看这危险什么时候爆发。”赵知说:“他很自负,也确实有这个资本,他可能根本不把姓何的放在眼里。”

鸣寒又问:“罗应强一直男女通吃,还是最近才有的习惯?”

赵知皱眉,“应该是这两年,有的人越老越玩得花,女人已经不能满足他了吧。”

鸣寒说:“还有吗?”

赵知愣了下,冷笑,“我也不过是个给罗应强打工的手下,想起来再说吧。”

鸣寒正要结束审问,陈争忽然说:“问问他金丝岛是怎么回事。”

鸣寒蹙眉,M国的金丝岛?

陈争说:“罗应强强迫范丽华假扮他母亲时,是赵知拿着合同去威胁范丽华,其中就提到,范丽华如果不答应,可能会被送去金丝岛。应强集团一个基本只在居南市发展的企业,对M国的金丝岛难道有兴趣?赵知提到金丝岛的时候,那里和荒岛也没什么区别。”

鸣寒明白过来,“你去没去过金丝岛?”

赵知反应了会儿,“M国那个?去旅游过,怎么?”

“只是去旅游?”鸣寒问:“罗应强在金丝岛有没什么项目?”

赵知说:“没有,那地方应强集团够不着。”

鸣寒说:“那就是尝试过的意思?”

赵知不明白鸣寒为什么会这么问,说:“我以前听罗应强提过金丝岛,说那里有发展潜力。他当年可能想去做点什么,但客观限制,没做得成。当时我还年轻,很多事轮不到我过问,这些年他没再提过。”

陈争端着杯热茶,紧紧盯着监视器。鸣寒和程蹴回来时,他仍在看重放。程蹴将笔往桌上一扔,“养老院的案子差不多清楚了,但罗应强和何云超案现在还完全没有眉目啊。”

鸣寒提醒道:“别忘了还有槐李镇那七具小孩的尸骨,失踪的张木和何树友。老程,这都是你们重案队的活儿。”

程蹴举起双手,“你这外来的和尚,就别动不动就念经了!”

重案队要开案情会,吴展和另外几名领导都在,由于养老院爆炸案社会影响很大,上面催着出案情通报,程蹴草草喝了口水就被叫走了,办公室只剩下鸣寒和陈争两个“外来和尚”。

鸣寒将本子还给陈争,拖了张椅子过来,和陈争坐在一起看重放。赵知时而歇斯底里,时而嘶哑消沉,不像个正常人。如果他从小得到良好的教育,说不定能够平顺地度过这一生,然而他遇到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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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应强那个疯子,爱上的又是罗应强的儿子,他的手上早已沾满鲜血,等待他的是毫无疑问的死刑。

现在调查重心已经转移到何云超和罗应强身上。

“何云超为什么要给罗应强当情人。”陈争说:“罗应强接纳何云超的心理赵知分析得没错,他就是在看何云超表演,顺便使用那具年轻的身体。他并不会因为这个人的名字和亲生儿子的曾用名一样就有愧疚感。”

鸣寒说:“我觉得是复仇,为张木复仇。”

陈争轻轻皱着眉,那是他飞快思索时的潜意识动作,“张木这个人,和我们早前画像的不同。”他翻开笔记本,磕了两下笔,“殷疏文觉得他真心爱殷小洋,也曾经无微不至对自己,罗应强从他手中抢走了妻子和孩子,而他因为没有能力和罗应强对抗,只能将痛苦发泄在无辜的小孩身上。何云超帮他复仇的话,不是没有可能,但何云超为什么会用张易楠这个名字?按理说,真要接近罗应强的话,用一个对罗应强来说陌生的名字不是更好?他们这样做,风险太大了。”

鸣寒想了想,“那如果张木很了解罗应强呢?他恨了这个男人多年,已经摸清了他的秉性,普通人靠近罗应强不容易,这个名字反而是敲门砖。”

陈争支着额头,“倒是有这种可能。或者何云超也需要这个名字。那时间线得再往前拉,张木、何树友、何云超这三人发生了什么?”

由于张木鲜少与人接触,何树友也是个内向的人,不管是槐李镇还是烟水镇,警方了解到的情况都相当单薄。槐子村虽然有不少人看到张木和何树友下地劳作,但也仅此而已。最蹊跷的是,这三人忽然失踪了,除了何云超在南山大学上了两年多的学,交了个男朋友,又给罗应强当情人,另外两人是音讯全无。

“也许他们已经死了。”鸣寒说:“从何云超用张易楠的名字考大学开始,不,在更早之前,张木和何树友就死了。罗应强接走原本的张易楠,一直没有更改他的户籍信息,等于张木名义上还是有个叫张易楠的儿子。殷疏文这个名字是殷疏文自己取的,他的正式身份是A国人。张易楠这个名字一直在张家的户口上,张木把名字给了何云超,或者,何云超夺走了这个名字。”

支路开始出现,此时没人知道哪条支路能够连接真相。

“你都提出复仇这条线了,还是暂时沿着这条线来走。”陈争在线索墙上涂改,“张木在死之前把张易楠的名字给何云超,并且请他帮忙报仇。这里有个疑点,就算何、张两家关系不错,何云超也没有必要答应。何云超没有任何犯罪记录,他这个名字为什么不能再用?张木到底是怎么跟他说的?他知不知道张木和罗应强真正的恩怨?”

“等一下。”鸣寒说:“张木这么多年都忍下来了,怎么忽然想要复仇?会不会是罗应强做了什么刺激他的事?”

陈争抱着手臂,思索道:“多年不曾在自己面前出现的敌人再次出现,比当年更加盛气凌人,言语间极尽羞辱,将张木心中的恶魔彻底激活。当时张木其实并不是一个人,何树友就在他身边,是他们两个人一起面对张木。”

鸣寒仿佛被陈争拉入一段不一定存在的对峙,不由得道:“然后呢?”

“罗应强将何树友杀了。”陈争语气越来越冷,“这可能只是意外,或者罗应强想杀张木,但因为某个原因,死的成了被莫名卷入的何树友。”

鸣寒说:“这就是张木和何树友失踪的原因……他们不是主动离开槐李镇,而是被罗应强杀死?”

陈争思考得太深,有些头痛,这个假设和现实有矛盾的地方,因为不止一个槐子村的村民说,张木在离开之前和他们打过招呼。那么死亡就不应该是突然发生的,何树云是什么情况不论,至少张木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不对,有问题。”陈争摇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

鸣寒却握住他想要擦拭白板的手,拿走刷子,“后面这一步有问题,不代表前面的假设也是错的。”

陈争回头看着鸣寒,“嗯?”

“张木和罗应强确实发生了某个冲突,何树友可能在场,也可能不在场,我觉得何树友不在场的可能性更大,原因后面再说。”鸣寒道:“这个冲突到底是什么,现在已经不可考,假设当时罗应强并没有伤害张木和何树友中的任何一个人。”

陈争立即反应过来,“对,冲突存在,但伤害不存在,这就和他们主动离开村子吻合了。”

鸣寒点点头,“张木掌握的信息远远多于根本不在现场的何云超,他要利用何云超来帮他复仇的话,最方便利用的就是一个人的愤怒和恐惧。”

陈争低喃,“为什么而愤怒,为什么而恐惧……”

答案早已露出狰狞的面容。

“何树友在张木家中干了多年,这个老实巴交的人应当相当信任张木,这份信任也影响到何云超,至少他不会认为张木是坏人。”鸣寒往下说,“张木的计划,我来猜测一下,那场和罗应强的冲突启发了他,并且他手上可能拿到了什么代表罗应强的东西。他利用何树友对他的信任,杀死何树友,这对于一个能对小孩痛下毒手的人来说,过于简单。然后他假装惊慌失措找到何云超,让他赶紧离开,不然就会有杀身之祸。”

“何云超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张木的恐惧轻易感染了他,他问,木叔,我爸呢?我爸怎么没和你在一起?张木这才像是被他催促一般,告诉他‘真相’——你爸被罗应强,那个罗大老板杀死了!你赶紧离开,他不会放过你!你的名字暂时不要用了,用我孩子的,他叫张易楠。”

陈争说:“何云超可能根本不知道罗应强和张木之间发生了什么。”

鸣寒说:“是,他知道的只是张木告诉他的——我们和罗应强发生了冲突,你爸被他害死了,我也命不久矣,你一定要活下来,藏起来!他不会主动说出复仇,但这才是最要命的,何云超看到父亲的尸体,看到某个代表凶手是罗应强的东西,整个精神都崩塌了,当他振作起来后,复仇就成了他活着的目的。”

办公室安静了好一会儿,这显然是个大胆的假设,而在当事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的现状下,很难核实假设是否成立。

少顷,陈争说:“我懂你意思,你说何树云不在场的可能性更大,因为罗应强当时根本没有看到这个人。所以当何云超以张易楠的身份接近他的时候,他无法推测出何云超的真实想法。他可能只能经过调查何云超,发现何云超的父亲给张木工作过,何云超接近他是受到张木的指示。”

鸣寒松了一口气,视线落在娄小果的照片上,“何云超一个普通人,很难接近罗应强,但当他知道罗应强喜欢男大,他有了主意,而这时娄小果又恰巧开始钓他,他正好利用娄小果,来学习怎么勾引男人。”

线索似乎连接了起来,但何云超非但没能报仇,反而把自己的命也赔了进去。不止是他将罗应强作为目标,藏得更深的人早已盯上了他们。

陈争说:“何云超的目的也许不是让罗应强死,他和罗应强的包养关系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他有的是机会动手。他可能想要找到什么证据,让罗应强身败名裂,所以才会耽误那么多时间。”顿了顿,陈争按着眉心说:“如果能找到张木,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鸣寒抱起双臂,“我还是认为,张木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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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早就死了。有什么推动着他不惜再杀一个人也要引导何云超帮他复仇?外在的动因肯定是罗应强,那内在的呢?他知道自己没多少日子活了。在死亡面前,有的人会被疯狂蚕食。”

陈争沉默,视野中大量线条、箭头杂乱无章,罗应强这起案子引出了张木和殷小洋,张木的田里又找到了七名失踪孩子的尸骨,现在张木下落不明生死未知,如果他已死,那么客观来说小孩的案子就已经自产自销了,他要是还活着,现有的线索也能难追踪他。

现在侦查的重点只能放在罗应强案上,而重案队已经排除了不少可疑者的嫌疑,吴展发现的那个蚂蚁简笔画在线索中似乎越来越鲜明了。

陈争眼前浮现在娄小果家阳台所见的一幕,这个小gay喜欢那些看着令人感到不适的虫类,闲暇时在绘本上描摹昆虫,他有没有可能……

“娄小果不一定说了实话。”陈争忽然道。

鸣寒还在思考张木,陈争话题这一改变,他有点没反应过来,“什么?”

“娄小果表现出来的是,他对何云超被包养的事一无所知,直到我们开始调查,他才意识到何云超背着他干了什么,利用他的感情,花他的钱,他愤怒得希望何云超去死。”陈争说:“那如果他早就知道了呢?他这个人不是什么傻白甜,十多岁就跟着比他大很多的男人混,在何云超之前有无数男朋友,从事的又是服务业,他应该很会看人。何云超和他玩心计,恐怕玩不过他。”

鸣寒说:“那假如他早就知道何云超的所作所为,愤怒的时间线前移……他有杀死何云超和罗应强的动机?”

陈争走了几步,“我承认我这么想,是受了吴局的影响。自从他跟我提到南溪中学的案子,还有三个现场的昆虫涂鸦,我就没法不去在意,然后看到娄小果对昆虫的钟爱,我就将两者联系到了一起。”

“没事。”鸣寒轻松地笑了笑,“抛开虫子不虫子的不谈,娄小果有动机是事实,但程蹴他们前期的调查重点放在罗应强身上,跟着又发生了养老院的案子,的确忽略了对娄小果的调查,我们来补上。”

陈争看看时间,走到门口,像是在思索着什么。鸣寒问:“怎么了?”

陈争半拧着眉,“按照我们刚才的思路,查娄小果事实上就跟吴局的想法一致了,一旦查下去,可能就要联系到南溪中学的案子,工人的案子,我想和他再商量一下。”

鸣寒点头,“应该的。”

陈争调转视线,看向鸣寒,欲言又止。

鸣寒笑了,“哥,今天怎么回事?不像你啊。”

陈争坐下,凝视桌上的本子片刻,“南溪中学的案子和我们两个都有关,是不是有什么指引我们现在来到这里,做个了结。”

鸣寒走过去,蹲在他面前,眼里落着顶灯的光,看着特别亮。“是啊,是什么指引我们来到这里?”

四目相对,陈争喉结动了动。

鸣寒忽然用唱歌剧的调子夸张地说:“命运吧。你和我的命运。”

被他这不着调的举动一打岔,陈争竟是轻松了些,在他头上轻轻一推,笑道:“什么命运不命运,你们老唐知道你搞这些歪门邪道,还要让你回竹泉市当警犬大哥。”

“那也挺好。”鸣寒说。

陈争诧异,“嗯?不想回机动小组了?”

“那你呢?”鸣寒反问:“你想不想回竹泉市?”

陈争一时语塞。

鸣寒说:“等‘量天尺’的案子了结了,亲手抓到韩渠,查清楚真相,你想回竹泉市吗?”

陈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鸣寒突然问及,他脑海里浮现的是许川的声音。

竹泉市沉水湾的那个研究所,他曾经以为那里是个消磨意志的地方,他在那里自我惩罚,亦或是逃避,但现在研究所对于他的意义已经不一样了,像他这样曾经叱咤一线的前刑侦队长,像许川那样一腔热血的愣头青,都能够以研究员的身份发挥重要作用,他们就像是……奇兵。

“我不知道。”陈争说完看了看鸣寒,又补充道:“不是敷衍你,是确实没想好。”

鸣寒说:“你要是给我一个确定答复,我反而要觉得你敷衍。这么重要的事,怎么可能几秒钟就想好。不着急,我们有的是时间,完了我陪你慢慢想。”

陈争放松,“这么善解人意?”

鸣寒笑道:“我对你不是一向如此?”

吴展正在主持重案队的会议,因为多名重要相关者要么遇害要么失踪,槐李镇小孩案、张木和何树友失踪案暂时难以调查下去,而经过这几日,罗应强的人际关系已经排查得差不多,没有明显突破。吴展提前与上级商议过了,会上终于将现场附近的昆虫涂鸦提了出来。立即引发讨论。

程蹴问:“那我们要从三年前的民工案开始查吗?时间隔得不算长,要查的话还是能够着手,但十几年前的南溪中学案,凶手已经病死,重查起来可能就是抓瞎了。”

“关于这一点,我现在有个想法。”吴展说:“三年前的案子和现在洗脚城的案子,还是我们来主要负责,南溪中学案我想交给两位省厅来的老师,你们觉得怎么样?”

程蹴和鸣寒本来就熟,当然赞成,市局里面有一些不愿意外人插手的声音,但一来这是吴展提出的,二来案子一个接一个,警力有些折腾不过来,权衡之后,也只得接受吴展的提议。

“那就这么办。”散会前吴展看了看会议室的角落,陈争和鸣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那里了。

南溪中学在南山市算是一所比较特殊的中学,其他重点高中招收的都是成绩好的学生,而南溪中学老校区建在南山市最早的富人区,大量富裕家庭将孩子送过去,时间一长,南溪中学就成了重点中学中的富人中学。

陈争高中时就读的也是洛城的重点高中,设施一流,所以当初来南溪中学查案时,并没有感觉到这学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如今时过境迁,去过太多普通学校,接触过太多底层的学生,再次来到这里,才真正感受到它确实很不一样。

此时正是上午大课间,穿着校服的学生井然有序从教学楼里出来,跟着洪亮的音乐在操场上跑步。也有不少学生偷偷从队伍中溜出来,去食堂填肚子。

陈争肩膀忽然被人按了按,一回头,鸣寒正歪头看着他,“走啊,哥,怎么站在这儿不动了。”

陈争起初是在让学生,那从教学楼里涌出来的队伍实在是太长了,后来索性观察起周围的环境,学校里的时间流逝得很慢,十几年前的影像渐渐和此时重叠,一些原本已经消退的记忆再次浮现。

“你以前是不是从来不参加这种集体活动?”陈争双手揣进外套口袋里,下巴朝操场的方向抬了抬。

鸣寒挑眉,“怎么说起我来了?”

“就忽然想起来了。”陈争边说边往前走,“吕鸥还拿你当目标,我看你俩都是校园侦探,但他比你小时候阳光得多。”

鸣寒笑道:“怎么就小时候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初三,你管初三叫小时候?”

陈争又看了鸣寒一眼,忽然笑了声。鸣寒追上去问:“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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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三还不是小时候啊?”陈争抬起手比划,“你那时才这么点儿高。”说着将手往上举,眼神却迟疑了下,仿佛真比了才意识到眼前这人有多高。还没举到鸣寒头上,陈争就将手收回去了,也不继续这个话题。

鸣寒乐了,“怎么不继续比了?”

第93章虫翳(19)

“知道你高了。”陈争低声道:“小时候大课间都不参加,怎么长这么高的?”

“其实我是那年暑假突然蹿了个儿。”鸣寒说。

陈争起初没反应过来,“哪年暑假?”

鸣寒看着他,“你说哪年?”

陈争在鸣寒眼中看到直白的答案,初三那年,他们认识的那年。他离开南山市后就将那个妹妹头小萝卜忘了个精光,这么多年都没想起来过,鸣寒却在那个夏天猛长个儿,有了成年男子的轮廓。

“我那时天天痛得掉眼泪。”鸣寒可怜巴巴地说。

陈争说:“痛?”他想象不出鸣寒痛得掉眼泪的样子。

“生长痛啊。”鸣寒弯下腰,在膝盖上敲了敲,“总是在晚上长,骨头跟被锯开,塞进一截假肢,再缝好一样。”

陈争皱了皱眉,觉得鸣寒夸张了,但又忍不住想到那时鸣寒才读初三。

被破碎但富有的家庭养得很好的少年,头发长长了无人打理,常年缺少运动,皮肤白得有些病态,想要得到母亲的关注,却总是被狠狠推开,在热闹的学校也是独来独往,有一天忽然被痛醒,不知所措,没有向大人撒娇寻求安抚的意识,一个人在漆黑的房间忍耐,忍耐,直到窗外出现隐约的鱼肚白。

陈争没有经历过明确的生长痛,他的身高始终匀速发展,成年之前每年长一截,一直是所在班级比较高挑的。鸣寒初三时才一米五,要是忽然蹿到一米九,那是够得受的。

“你什么时候长到现在这么高?”陈争忍不住问。

“嗯……高二?”鸣寒说:“其实上高中后就没痛过了,后面长得慢,也就那个夏天痛得厉害。”

“你的母亲也是……”陈争想起,鸣寒说过南溪中学的案子结束没有多久,母亲鸣小田终于在多年的抑郁症折磨中选择了死亡。

鸣寒脚步微顿,笑了笑,“是啊,那年发生了太多的事。”

说着,两人已经来到行政处,这是个古朴的院子,似乎和校园的青春氛围不太搭调。陈争当年也来过,它似乎和那时没有丝毫变化。

“你先去,我在外面看看。”鸣寒说。

陈争点头,迈入旧时光一般的院门。

校方已经接到了市局的协助调查通知,陈争登了记,很快有两位领导模样的人迎了出来,一人是副校长,姓龚,一人是行政处的主任,姓顾。顾主任比较面生,四十多岁,龚校长陈争有印象,十几年前龚校长还不是校长,是凶手薛晨文那一届的年级主任。

“龚校长,顾主任。”陈争客气地打招呼。

龚校长已经记不得他了,对警方忽然又要查当年的案子有些意外,“陈警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应强集团和养老院的案子我们都听说了,实在想不通这和薛老师……薛晨文有什么关系。”

陈争当然不能在这种时候透露细节,只道:“我们在查应强集团的案子时,发现一个线索可能指向南溪中学当年的案子,所以吴局让我来重新了解下情况。”

龚校长和顾主任互相看了看,顾主任说:“可是那起案子不是早就侦破了吗?薛晨文都已经死了。陈警官,你现在突然告诉我们事实可能和我们知道的不一样,我们很担心啊。”

陈争点头,“吴局也是想尽可能降低影响,不影响教学,不过现在出现的线索让我们不得不行动,请你们理解。”

顾主任叹了口气,“那我们有什么能做的?”

陈争视线转向龚校长,“龚校长,薛晨文当时算是你的下属吧?”

龚校长愣住,“我们不分什么下属上司的,不过我确实带过他一段时间,他和我都是教语文的,他来实习的时候,几次考核课都是我打的分。你们不会是觉得我们引进他就是个错误吧?他其实,是个教学能力很强的老师,不然我们几个带教的也不会全部给他打高分!”

眼看龚校长越说越激动,陈争打断,“不不,当时的调查也有记录,薛晨文的入职过程没有问题,他的能力、思想全都在平均值以上,所以我才更加好奇,到底是什么让他这么一个优秀、有前途的年轻老师走到后来的那一步。纸上的记录到底还是太单薄,这次再查,我想亲自和你这样和薛晨文接触较多的老师聊聊。”

听陈争这么说,龚校长松了口气,叹息道:“我也想不通他后来是怎么了,明明是那么好的一个老师。”

龚校长是管教学的副校长,在让学校如何发展上,他或许没有什么见解,但是说到如何带学生、如何培养新人老师,他是整个南溪中学最有发言权的人之一。他将教学看得比什么都重,因此自身学业优秀,教学能力强的薛晨文在他眼中就是万里挑一的人才。

他还记得十数年前,南溪中学正在从富二代中学向重点中学转型,需要大量优秀的老师。校方最不缺的就是钱,重金从小地方的学校挖来了不少经验丰富的老师,同时又去各个师范院校寻找好苗子。

薛晨文是南山市本地人,在函省师范大学就读期间,年年拿奖学金,还在洛城的重点高中实习过。龚校长亲自听了薛晨文的课,决定把薛晨文招揽到南溪中学来。在他的理念里,一个以未来为目标的中学,不能只是挖资深教师,还要有从头培养的“嫡系”。

薛晨文上课时中气十足,很会调动气氛,私底下说话却温声细语,很有礼貌。他邀请薛晨文来南溪中学试试,并且暗示南溪中学不仅能开出比洛城更高的薪资,还能解决住房。薛晨文淡然地笑了笑,说自己不是很在意钱,选择洛城的主要原因一是那里是省会,机会更多,二是很私人的原因。

这个私人原因是什么,薛晨文没有明说。但龚校长猜测应该是感情原因。薛晨文的婉拒并没有让龚校长放弃,他一边寻找其他苗子,一边了解薛晨文的背景,这一了解,才发现薛晨文确实不缺钱。

薛家是南山市乃至函省第一波吃到经济腾飞红利的人,开厂,做实业,早就赚得盆满钵满,后来将厂子卖出去,转投金融业,更是站在了风口上。

薛晨文高中读的是南山市当时的状元中学——五中,龚校长的同事开玩笑说:“你就别盯着他了,他家没把他送我们这儿来读高中,不就说明他瞧不上咱们?”

龚校长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但也没有死皮赖脸纠缠,薛晨文再优秀也只是个还没毕业的孩子,能来南溪中学最好,实在不愿意,他也不勉强。

但出人意料的是,薛晨文中断了在洛城的实习,主动联系他,说想来试试。他高兴归高兴,却装作实习名额已经满了。薛晨文不愧是不愁前途的人,笑着说那自己来旁听学习学习。

他立即给薛晨文安排到当期的实习老师里,亲自带薛晨文。很多在师范表现突出的学生,到了教学的“战场”却无法适应,薛晨文这期就有几个这种学生,而薛晨文简直是他们的反面,他总是很轻松,游刃有余,开开心心就把知识传递给了学生。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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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老资格”,龚校长深知这是种人格上的天赋。

实习期结束,薛晨文要回大学准备毕业事宜去了,龚校长找他聊了不少,他坦诚地说,自己没有立即签协议是考虑到以后可能会出国,还想和导师商量商量,如果不出国的话,首选一定是南溪中学。

龚校长能做的都已经做的,这一期的招聘工作开展得很顺利,除了薛晨文,还有几位有潜力的年轻老师。一个月后,薛晨文回来签下合同,正式成为南溪中学的老师,分在龚校长的语文组,带初一新生。

工作之余,龚校长也忍不住八卦,和薛晨文聊起他的选择,“你女朋友为你来咱们南山市了啊?”

薛晨文愣住,像是没听懂,“什么女朋友?”

龚校长意识到自己太没分寸了,连忙说:“没事没事,我随便问问,哎岁数大了,老爱家长里短,惹你们小年轻不高兴了……”

薛晨文反应过来,笑道:“龚老师,看你说的,谁不爱家长里短啊,不过你还真误会了,我没谈恋爱,哪儿来的女朋友啊。”

龚校长问:“那你不留在洛城?”

薛晨文说:“啊,你以为我当初说想在洛城工作是因为女朋友?”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啦……”

最后薛晨文也没说是因为什么,但直到他出事,他的人际关系里也没有出现过女朋友。倒是有女老师对他表示好感,但都没成。龚校长听其他老师说,薛晨文眼光太高了,以他的家庭条件,看不上同事也很正常。

薛晨文在南溪中学平平顺顺工作了三年,涉嫌杀害学生历束星和平依依,他承认了罪行,并且现场的物证也将嫌疑指向他。

即便过了这么多年,龚校长还是想不通,“要让我选一个对学生最好的老师,除了薛晨文,我选不出别人。可能我这么说有点功利和绝对,但事实就是,爱这种东西,需要金钱来支撑。很多年轻老师也想为学生付出一切,可他们有家庭、父母要顾,要考虑到升职、赚钱的现实问题。我们给老师的奖金直接和学生分数、升学率挂钩,这就让很多老师从内心上无法真正去爱那些拖后腿的学生。薛晨文不一样,钱对他来说是真的没多重要,所以他才能对学生一视同仁。”

陈争听到这里,感到一种微妙的偏差。当年他不是侦查的主力,但也被分配了一些任务。薛晨文的家庭条件不像龚老师说的这么好。薛家确实富裕过,但至少在薛晨文出事之前,薛家就没以前好了。薛父做实业起家,曾经在金融的风口上大赚特赚,可后来因为投资不善,亏了不少。

薛晨文是薛家的独子,在他年纪还小的时候,薛父希望他能够像自己一样从商,将来继承家业,做大做强。但他似乎对经商有抵触情绪,从小就喜欢看书,这也是他为什么没有去富人云集的南溪中学读书的原因。

在他和薛父之间调和的正是薛母,薛母疼爱这个成绩优异又谦逊有礼的儿子,说服了薛父,让他考想考的大学,从事想做的工作。但薛父在事业遭受打击时出了轨,小三还经常到薛母面前耀武扬威,薛母因此生了一场大病。

薛晨文和薛父之间失去薛母这层联系,关系越来越僵,心理也越来越糟糕,家庭的变故或许是他对孩子动手的原因之一。

每个人的道路都是由无数脚印构成,这或许是真相,但在当时,薛晨文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杀人这个结果。

龚校长眼神沧桑,“我也不懂你们怎么又查起薛晨文来了,难道,难道他也是被人害的?”

陈争在龚校长脸上看到希望,这位即将退休的老师是真的为爱徒感到可惜。可即便龚校长刚才极力描述薛晨文在犯罪之前是个多优秀的青年,即便吴展也认为案子有问题,陈争还是近乎冷漠地认为,薛晨文不是普通意义上错案的主角。

龚校长继续说着以前的事,陈争迅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发现薛晨文从选择去洛城到选择回南山市之间是空白的,同样空白的还有他的感情史。调查时,薛晨文已经是南溪中学的老师,他是怎么来到南溪中学的,这不是调查重点。

感情史警方倒是放在人际关系里一起查过,没有发现任何女性和他有恋爱关系。陈争暗暗想,需要回去再详细翻阅案卷,必要的话还得去薛晨文在洛城实习的中学和函省师范大学。

龚校长能够想起来的细节有限,陈争看聊得差不多了,起身离开。顾主任几乎没有发言,但和陈争一起来到院门口时说:“陈警官,听口音你不像我们这儿的人。”

陈争点点头,想说自己是竹泉市研究所的,又觉得这样的话还得解释竹泉市的警察怎么跑来管南山市的案子,索性说:“我平时在省厅工作。”

顾主任打量他,语气变得比之前温和,“我也有个学生,现在在省厅工作,你们啊,都很辛苦,成天到处跑。”

陈争意识到她说的很可能是鸣寒,“是那个总想着当校园侦探的男学生?”

顾主任惊讶道:“你们认识?”

此时大课间早已结束,学生们回到教室,这位于校园一隅的行政处显得安静清幽。陈争下意识张望一番,没有看到鸣寒的身影,不知道“流窜”到哪里去了。

这趟虽然是来重查薛晨文案,但鸣寒也是其中一个不可忽略的因素,陈争遂道:“他是我同事,今天他也来了。”

顾主任张了张嘴,眼中流露出欣慰,“也是,也是,他当年都那么积极,这次是应该来的。”

陈争问:“顾主任,你以前教鸣……教卜胜寒哪一科?”

顾主任说:“你怎么也叫他这个名字?他不是早就改名字了吗?鸣寒,比他原来那个名字好。”

陈争说:“你知道?”

顾主任笑道:“知道,他还没改名字时,就不喜欢我们叫他卜胜寒,我记得第一次上他们班的课,按着名单叫他起来回答问题,卜胜寒卜胜寒叫了几次,都没人起来。后来他说,他叫盛寒,没有卜。很多学生笑他,我那时也不了解,还想这孩子,怎么把姓都给改了。”

说着,顾主任略显尴尬道:“啊抱歉,陈警官,你不知道他家里的事吧?”

陈争说:“没事,我们关系不错,他给我说过。”

“那就好。”顾主任点头,继续说,因为点名的事,她格外关注这个不合群,个子特别矮的小孩,还以为他家庭条件不是很好,被学校里的“少爷公主”给欺负了,问来问去才知道,他家里有的是钱,不过家庭确实不大幸福。

鸣寒初二那年,班主任回家生孩子,顾主任临时当了半学期班主任,有时看着鸣寒独自走在校园里,感到特别心痛。那个年纪的男孩,狗都嫌,总是聚在一起横冲直撞。没人跟鸣寒一起玩,鸣寒很单薄,在走廊上被撞过几次后,学会了保护自己,哪里有墙,他就贴着墙根走。

顾主任觉得这么下去不行,一方面鼓励鸣寒,一方面找其他男孩谈话,希望他们打球、做游戏时能够带上鸣寒。男孩们答应得好好的,鸣寒还是形单影只。

喜欢表现的学生跟顾主任说:“卜胜寒他爸不是个好人,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我们才不能他玩!”

她听说过鸣寒的父亲卜阳运出轨的事,但来打小报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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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明显不是指卜阳运出轨。这些小孩的父母不少都在商场上打拼,知道一些外人不知道的事也正常,但她问卜阳运为什么不是好人,又没学生说得出来。

鸣寒知道她在为自己操心,有一个周末,大部分学生都离校之后,鸣寒找到她,却不说话,安安静静站在她背后,吓了她一大跳。见她惊魂未定,鸣寒一副小大人模样,“顾老师,你明明胆子这么小,为什么还想着帮我?”

“你这孩子!你是我学生,我不帮你帮谁?”她猜到鸣寒有话要跟她说,和鸣寒一起来到没人的阳台,“怎么了?有困难告诉老师。”

鸣寒摇摇头,“没有困难,就是想跟你说,我家的事情你别管,也别担心我,我根本不想和他们玩。”

“为什么?”顾主任说:“要是他们愿意和你玩,你也不和他们玩吗?”

鸣寒不屑道:“一群幼稚鬼,拉低我智商。”

顾主任听笑了,“你才多大,就嫌弃别人是幼稚鬼?那你喜欢什么?上课也没见你多积极,别告诉我你喜欢学习?”

鸣寒说:“我喜欢看书,看历史。”

顾主任吃惊道:“真的?”

鸣寒说,外婆的书房有很多历史书籍,他有空就拿来看看,独自一人也没什么不好的,可以思考很多东西。顾主任自己就是历史老师,简直跟遇到了知己似的。

这场谈话之后,顾主任对鸣寒的看法有了改变,她不再执着于让鸣寒融入集体,顺其自然。鸣寒有时会找她聊聊历史,听得津津有味。

初三,没有历史课了,她也不再担任鸣寒的班主任,鸣寒因为薛晨文案被带走时,她着实捏了一把冷汗。好在不久后鸣寒就回来了,她以为鸣寒遭了罪,会变得更加内向,没想到见到鸣寒时,鸣寒的眼睛却格外发亮,是她没有见过的那种神采奕奕。

“顾老师,我知道我以后想当什么了。”少年背对着朝阳,目光灼灼,“我要当警察。”

陈争心口轻轻一动,视野的尽头,鸣寒正向他走来,身影很小,只有一个小小的黑点。耳边是顾老师的话语,“我还以为他在跟我开玩笑,没想到后来他真的成了警察,还是特别优秀的警察,前年他回来看我,哎,都成那么高那么俊的小伙子了……”

鸣寒已经走到行政处对面,顾主任终于注意到他了,惊喜溢于言表,“小寒,又长高了!”

鸣寒和陈争汇合,笑道:“顾老师,我都快三十了,哪里还长得高。”

顾主任像个慈祥的长辈,反复打量许久不见的孩子,确认鸣寒没伤没病,看着比上次见面时块头好像大了一点,欣慰地点点头,“我们刚才正聊你呢。”

鸣寒看了陈争一眼,“哦?不是应该聊案子吗?怎么聊到我头上了?”

陈争轻轻咳了一声。

听到案子,顾主任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哎,没想到那件事都过了这么久了,你们又开始查,龚校长担心得不得了。”

鸣寒说:“那个小老头儿。”

“没礼貌。”顾主任假装生气,说了鸣寒两句,又忍不住关心,“你们省厅的都来了,肯定很严重吧?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出力的,你们尽管说。”

鸣寒却岔开了话题,手肘在陈争手臂上碰了碰,“顾老师,给你介绍下,这是我哥。”

顾主任笑道:“知道知道,陈警官都说了,你们感情好。”

陈争:“……”

鸣寒挑眉,一瞥陈争,“哦?”

顾主任看不出这俩之间的猫腻,“你们这种同事之间,是应该感情好的,遇到危险才能彼此保护。”

鸣寒笑得灿烂,“那是那是。”

寒暄了会儿,鸣寒说:“顾老师,我们还要去见其他教务人员,就先走了。”

“好好,注意安全。”

沿着行政处外面的校园小道走了会儿,鸣寒忽然用欠欠的语气说:“我们关系很好哦。”

第94章虫翳(20)

陈争在鸣寒小腿上踢了一脚,鸣寒连忙跳起来,“嗷——关系好就是用来踢的吗?”

陈争说:“刚才干嘛去了?”

鸣寒正色道,“看了一圈老师的名单,发现历束星和平依依班上有个学生研究生毕业后回来当老师了,你等下去见见她。”

陈争问:“你闲着你怎么不去?”

“我本来就是南溪中学的学生。”鸣寒点了点自己太阳穴,“我会有很重的先入为主意识,所以这次的调查,我只能当个辅助。”

陈争明白,调侃道:“定位还挺清晰。”

鸣寒说的这位老师姓全,教外语,这时刚上完上午的课,陈争说明来意,拿出在行政处开的许可证,全老师脸色白了白,“那个案子,不是当年就破了吗?我记得来了很多警察,我们,我们停课了很久。”

陈争点头,简单解释,全老师还是很紧张,低着头说:“当时你们不是说薛老师是凶手吗?大家义愤填膺的,要求学校给个说法。老师敢这么杀害学生,谁以后还敢把自家的孩子送来。我不知道我这么说你能不能理解?就是所有人都被愤怒冲晕了头脑,觉得薛老师居然是凶手,简直太可恨了,必须枪毙,马上枪毙!可是后来,过了很多年,特别是我读研以后,和老同学聊到这件事,我们都觉得,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薛老师那种人,怎么会害学生呢?”

陈争听懂了,“被愤怒情绪裹挟时,人没有余力做出自己的判断,时间让一切冷却,才会开始质疑。”

全老师认真点头,“就是这样。我现在也是老师了,更加觉得薛老师是个好老师。说起来,薛老师还给我补习过。”

往前数十来年,老师课后给少部分学生有偿补习是常事,但龚校长口中的薛晨文第一不缺钱,第二对学生一视同仁,似乎不该这么做。陈争问:“是收钱去家里补习?”

全老师愣了下,连忙摇头,“不是不是,我知道你说的那种,但薛老师从来没收过我们钱,反而还要自己掏钱。”

“自己掏钱?”

“是的,请我们去麦当劳肯德基什么的。”

全老师说,她入读的那会儿,南溪中学已经以和五中等重点中学竞争为目标了,比较拉分的科目,比如数学英语,还有理科那三门都很受重视,语文一时难以提高,再努力能提升的也就几分,所以学校和学生都不怎么在意语文。

薛晨文看在眼里,一次月考之后,他笑着倡议大家好好学语文,语文的价值不仅体现在分数上,在将来也会有大用处,还说如果有人愿意补一补语文,可以来找他。响应者寥寥,只有几个对语文感兴趣的学生问,怎么补呢,多少钱?薛晨文说,他不收钱,只要肯来,他就肯教。

全老师喜欢语文,课后找到薛晨文,问自己能不能参加。薛晨文表达了欢迎。那之后,她有时间就会去补课。

薛晨文选择的补课地点不是在学校也不是在家里,而是南溪中学附近的快餐店,先请大家喝水,讲得差不多了就饱餐一顿。

出事之后,学校一度有薛晨文是个“恋童癖”的传闻,说他早就盯上了历束星和平依依,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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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从,他才恼羞成怒将他们害死。请学生吃快餐就成了证据,“哪个老师一天到晚带学生出去玩?”

全老师说,自己当时被吓得半死,没有给薛晨文说过一句话,其他补习的学生也什么都没有说。后来想起来,很自责,他们这些参加补习的学生最清楚,薛晨文是真的给他们补习,没有对他们做过什么。

陈争将全老师和龚校长的话放在一起,他们从内心深处都认可薛晨文,不理解他后来的行为,即便薛晨文认罪是板上钉钉的事,他们也下意识地为他辩解,回忆他的好。

“你和历束星、平依依是同班同学,又在薛晨文那里补过课。”陈争问:“补课期间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比如历束星平依依突然出现?或者薛晨文提到他们?”

全老师神情不安,“我……我和历束星不熟,和平依依关系还可以。但我印象中,他们没有跟着薛老师补过课,薛老师也没有单独提过他们。”

陈争点头,“那说说平依依吧,我看当时的调查报告,她的家庭情况在你们班比较普通?”

全老师叹了口气,“这几年我们学校已经不算什么富人中学了,但当时确实是。我们班的同学基本都是交钱进来的,有像历束星那种住别墅的,也有像我和平依依这样家里一般,父母要么虚荣,要么望子成龙,打肿脸充胖子送进来的。不瞒你说,我当时很自卑,同学都那么有钱,而我想的是怎么获得助学金。我不敢跟他们说话,吃饭也是一个人,所以才会和条件差不多的平依依关系好。”

陈争耐心地听着全老师说普通家庭孩子在富人中学里的心酸和无助。平依依家里比她还差一些,父母都是普通职员,平依依能进南溪中学,主要是因为有绘画的特长。平依依性格开朗,说话做事大大咧咧的,和班上娇生贵养的女生玩不到一块去,倒是经常和男生打篮球。

全老师起初和平依依没有交集,但平依依主动找到她,说想和她做朋友。她虽然内向,但有女生和她搭话,她还是很高兴。两人逐渐熟络起来,她有时会给平依依补习外语和语文,其他科目她也不擅长,无能为力。

平依依的成绩即便在他们这样的平行班也是倒数,每次考试之后,平依依都很痛苦,顶着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向她诉苦。

“又不是我想来读南溪,他们自己花了那么多钱送我来,问过我的意见吗?是我想花他们的钱吗?我们家就这条件,穷怪我?穷就不要生孩子,就不要盼着我有出息好吗?他们自己就没出息!”

平依依说的是自己的父母,她小时候正是各种兴趣班大行其道的年代,她那自身就很普通的父母将希望放在她身上,希望她将来赚大钱,每个月紧巴巴地挤出工资,送她去兴趣班。

她别的都不行,但在画画上确实有天赋,超过了南溪中学的特长分数线。父母喜出望外,那是南溪中学,文化课搞上去的话,再加上艺考加分,将来上重本也不是不可能。

平依依的噩梦就这么开始了,她不像父母那样有追求,她喜欢画画,但画画已经成了束缚她的枷锁。她找要好的同学问题,是不想辜负父母的“投资”,她主观上也想将成绩提上去。可是不行,她迎来的只有一次次打击,还有父母的指责,甚至是耳光和泪水。

这些事平依依都和全老师说过,而全老师那时也不过是个成绩中等的懦弱女孩,除了倾听,别的什么都做不到。

陈争记得,警方调查平依依的人际关系时,全老师并不是被重点盘问的学生,“后来你们怎么疏远了?按你刚才说的,平依依和历束星不在同一个阶级,他们怎么玩到一起去的?”

全老师目光黯然,陈争看出几分自责的意思。

“因为我帮不了她,我自己就是个负面情绪制造者,如果我是她,我也想和更开朗的人做朋友。”

在全老师的回忆里,平依依是个做事比较果断的女孩,也很有功利心。比如平依依找她做朋友,是因为她们条件差不多,而且她能够帮助平依依的功课。相处一段时间之后,当平依依发现她的“价值”有限,便将目光转向了其他人。

平依依在女生中的人缘一直不是很好,这可能是因为她的性格和穿着。学校规定学生必须穿校服,但对特招生却很宽容,大概是觉得搞艺术和体育的应该更有创造力。平依依穿的虽然不是奇装异服,但也让一些女生心生不快。

她是怎么和历束星走近的,全老师不知道,但当了老师之后,接触到各种各样的学生,全老师有一些自己的猜测。

陈争说:“你的意思是,他们在谈恋爱?但他们的年龄太小了。”

全老师摇摇头,“孩子们都早熟,不然为什么小学就有校花校草的评选?不过他们应该不是谈恋爱,而是那种介于同学和谈恋爱之间的关系。历束星家里有钱也有门路,平依依知道自己可以依靠他,争取更多的东西。”

全老师记得,从初一下学期开始,平依依就和历束星绑定在一起了,平依依下午不参加班上的自习,会在学校提供的画室画画,历束星这个没有特长的普通学生也动不动离开教室。

陈争问:“他是去找平依依?”

“我最早也是这么以为,但他其实是去踢球,他很喜欢踢球,但水平一般。”全老师说,南溪中学的体育特长生和艺术特长生虽然不在一个赛道上,但享受的福利是一样的,以前还有一个很奇葩的规定,初中的体尖和艺尖如果想直升本校高中部,考核也是放在一起,也就是说,跳舞的可能和打篮球的竞争。现在这一规定已经调整了,彻底将体尖和艺尖的考核分开。

那时历束星可能受到平依依的影响,又或者只是觉得踢球帅,容易吸引女生,所以想进校队,拿体尖指标,不过被刷下来了。

听到这里,陈争眼前闪过娄小果。娄小果和平依依、历束星都不在一个班级,没有交集,但娄小果跑步似乎很厉害,可以划到体尖的范畴。

全老师继续说,平依依遇害之前,她们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她不清楚那几个月里平依依和历束星发生了什么。当时整个校园都很混乱,她印象深刻的是历家和平家的人都来学校闹,要学校给个说法。

平依依的父母是她见惯的普通人,失去精心培养的独生女,情绪崩溃,丑态百出。而历家的人则矜持许多,即便悲伤不已,也端着姿态。各种闲话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历束星家里根本没有因为他的死而悲伤,他们是有钱人,家里不止历束星一个孩子。有人说历家在分家,历束星没了,其他子子孙孙能分到的更多。

陈争听得皱起眉,当年的调查,警方并非没有怀疑过历束星和平依依的家人,但因为两家之间并无关系,疑点更多聚集在学校,不久薛晨文又认罪,所以对家庭的调查点到为止。

看来家庭也是一个需要重点调查的地方。

全老师停下来,像是想不起更多的东西了。陈争看看时间,打算暂时就到这里。全老师起身送他,忽然说:“之前你问我薛老师补课时有没发生过什么,我刚想起一件事,不知道是不是你想听的。”

陈争立即道:“你说。”

全老师说,有一次补完课,其他学生吃过汉堡薯条后就回去了,而她约了朋友一起去买明星卡片,就没有立即离开。全老师见她老实坐着看书,停下收拾的动作,笑道:“还在用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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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解释自己在等人,以为薛晨文知道后就会离开,但薛晨文笑道:“我也等人,介意我和你一起等吗?”

她很喜欢薛老师,高兴道:“当然不介意,我还有几个问题……”

那天她一直待到了朋友来,她收好书包,和薛晨文挥手道别,走到门口时,看到一个年轻男人往里走去,他下意识回头看,见到男人停在薛晨文桌边。

陈争问:“你还记得他是谁,长什么样吗?”

全老师摇头,“记不起来了,我一直没当回事,觉得那可能就是薛老师的朋友?要不是你今天这么问我,我应该也想不起这件事。”

陈争在教学楼的走廊上站了会儿,午休时间,很多学生都不在教室。

他脑海里铺开一张由线索组成的网,一些当年因为客观原因被忽视的东西被沾到了这张网上,薛晨文的家庭关系,放弃洛城选择南山市,身边始终没有女朋友,给学生补习之后等待的那个年轻人,还有平依依与历束星各自的家庭,平依依父母对她畸形的期待。

如果不是两个学生的死社会影响太大,一线刑警肩上压着巨大的担子,再加上薛晨文很快认罪,以上疑点都会成为重点。陈争不得不考虑,薛晨文要是并非真凶,也在其中扮演了非常恶劣的角色。

龚校长和全老师至今仍想不通他为什么会作案,潜意识里为他伸冤,但也许真正的他和他们影响中的南辕北辙。

一群学生抱着足球冲进教学楼,在走廊里打“撞墙”配合。球高速朝陈争射来,陈争后退一步,将球稳稳停在脚下。重点高中的学生相对来说还是更讲礼貌,连忙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没踢着你吧?麻烦把球还给我们!”

陈争将球颠了两下,踢回给男生,男生很上道地吹捧:“哥,脚法可以啊!”

陈争本来想叮嘱两句,别在走廊上踢球,容易伤人,但看这帮男生个个很有分寸的样子,便住了口。大人说得多了,惹人烦。

男生们运球跑开,陈争点开鸣寒发来的教职工表格,视线快速往下扫,找到了负责体育特长生工作的尤老师。

娄小果算不算体尖,现在还不能下结论,十几年过去,当年带体尖的老师还在不在南溪中学也不好说。陈争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来到操场,一群搞田径的学生正趁午休练习跨栏,一位头发花白的男老师不断吹着哨子,大声训斥学生,十分严厉的样子。

陈争看了会儿,中午的训练不长,没多久学生们就散了,从他身边经过,热气扑面而来,让人有种这不是冬天的错觉。他走向整理器材的老师,“尤老师。”

尤老师直起身子,凶神恶煞,“你是?”

陈争说明来意,尤老师摇着头说:“要是有下辈子,那两个孩子现在也该上中学了。”

陈争问:“你负责体尖工作多久了?”

“这就太久了,有二十年了吧?”尤老师忍不住炫耀,“我带出来不少加分上了名校的学生呢!还有在国际上拿奖的!”

陈争又问:“我听说历束星也想过搞体育,你有没有印象?”

尤老师一听,皱起眉思索了片刻,“是有这么一回事,还请家里来走过关系,被我给挡回去了。”

“嗯?”

“你们很多人看不起体尖,总觉得搞体育的四肢发达,文化课不行,但我告诉你们,这是偏见!搞体育也得有天赋,也得聪明,历束星他当时想进足球队,但他真没那个本事,脚上玩得花,但没速度没体力,平时踢着玩玩还行,当体尖?那是浪费大家的时间,浪费名额!”

陈争问:“那他被拒绝之后是什么反应?他家里还找过你吗?”

“没,他家有钱,他又吃不得苦,何必搞体育呢。你看刚才那些学生,我嘴上虽然骂他们,但我知道他们都是吃得了苦的……”说着,尤老师愣了下,后知后觉地问:“不是,陈警官,难道那个案子和历束星没当上体尖有关?”

陈争见尤老师脸都白了,忙说:“你别多想,我只是随便打听打听。另外我还想打听个人,娄小果。”

尤老师闻言松了口气,“娄小果……有点印象,我想想。”

陈争提醒道:“他和历束星同年级,但不在一个班,据说跑得特别快。”

“果子?”尤老师脱口而出,“那个像女孩的飞毛腿?”

尤老师给娄小果贴了两个标签,一是像女孩,二是天赋高。陈争问高到什么程度,尤老师惋惜地说,要是娄小果一直在他手上训练的话,能参加大赛也说不定。比较难得的是,娄小果并不是以体尖的身份被特招进来,而是在进来之后被体育老师发现天赋的。

娄小果的家境放在南溪中学不算太好,没父亲,母亲是在学校附近开网吧的,他自己起初对天赋不以为意,并不想参加体尖训练。尤老师和娄小果班上的体育老师、班主任一起劝说他,还找了他的母亲,给他介绍当体尖的好处,他母亲被丰厚的福利所吸引,他最后也同意了。

娄小果身板不够强,那个年纪的男生又在“抽条”,他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尤老师还自掏腰包,给他补充营养。不过他虽然没什么干劲,但真训练起来,还是相当吃苦。尤老师对他很有信心,觉得他这水平直升高中部没有任何问题,之后加强训练,身体素质提上去,肯定被名校抢着要。

但出乎尤老师意料的是,上初三后,娄小果频繁缺席训练,问就是家里有事。尤老师骂也骂了,劝也劝了,还家访过,没用。娄小果的母亲也满脸难色,说孩子觉得辛苦,实在是不想练了,就随他去吧。

尤老师到底不是家长,实在没办法,只得放弃娄小果。后来,本该稳上南溪中学高中部的娄小果中考失败,去了别的学校,尤老师气得捶胸顿足,但多年过去,也淡忘了。

“只是觉得辛苦吗?”陈争问:“训练一直都很辛苦,为什么坚持到初三才不想练啊?”

“我也搞不懂!”尤老师气愤道:“算了,可能突然叛逆了吧。十四五岁的孩子,一天想一出是一出的。”

下午第一堂课的铃声响起,上体育课的学生们来到操场,尤老师没空和陈争聊了,说了句:“我觉得他也可能受到那个案子的影响,变得消沉了吧。当时很多学生都被吓出了心理阴影,哎别说学生了,就是我们当老师的,我们这些成年人,也一时半刻消化不了啊。”

陈争坐在车里,回想尤老师的话。体尖娄小果,艺尖平依依,未能成为体尖的历束星,这三个人的名字被一条线串联到了一起。

而此时,鸣寒来到离南溪中学不远的电竞酒店,娄小果的母亲就是这儿的老板。

第95章虫翳(21)

工作日的白天,电竞酒店的生意一般,一楼大堂的餐饮区倒是热闹,机器里不断传来外卖接单的提示音。几个穿着电竞酒店制服的年轻人在灶台前忙碌,从冰柜里将预制菜拿出来,加热,装入外卖盒,再麻利地放入封装好的廉价饮料,递给等待的棋手,一气呵成。鸣寒看了会儿,被正在打单子的人注意到了,“你取餐?”

鸣寒说:“我找人。广姐在吗?”

“谁啊?”一个穿着深棕色运动套装的女人正好从楼上下来,手里端着一叠餐盘。鸣寒抬头看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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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烫着在中年妇女里很常见的卷发,眉毛和嘴唇都文过,五官和娄小果有些像。

鸣寒走过去,避着员工,给她看了看证件,她愣了愣,压低声音:“警察?有事?”

鸣寒说:“找个安静的地方说吧,你先把盘子放下?”

女人叮嘱了员工几句,让鸣寒跟着自己上楼。二楼敲击键盘的声响此起彼伏,透明的主机箱闪烁着彩光,整个大厅的装修则是废土工业风格,乍一看颇有赛博朋克的感觉。

女人推开一扇玻璃门,外面是阳台,风冷飕飕地吹着,女人点起一根烟,眯眼打量鸣寒,“要么?”

鸣寒顺手将门关上,“广姐,娄小果最近回来过吗?”

广姐正是娄小果的母亲,闻言她手上的烟掉落下一串白灰,“什么意思?”

“你别紧张,最近市里发生了不少案子,这你知道吧?”鸣寒说:“我们在查洗脚城那个案子时,发现他和其中一位被害人关系比较紧密,所以需要围绕他进行一些调查。”

广姐皱起眉,“死的不是罗应强吗?他认识罗应强?我怎么不知道?”

鸣寒说:“不止一个被害人。”

广姐啧了声,不屑道:“我听说过,是被罗应强包养的……”说着,广姐忽然觉得不对劲,“你的意思是,小果和那个被包养的关系不一般?”

鸣寒拿出何云超在南山大学念书时的照片,“你见过他吗?”

广姐看了眼,摇头,“就是他?”

鸣寒说:“娄小果也没有告诉过你这个人?”

广姐有点暴躁,“没有,他忙他的,我忙我的,他都那么大个人了,哪会什么事都跟我说!”

“好,你别急,我从头开始问。”鸣寒说:“娄小果读初中时,他们学校发生过一起很大的案子,你还有印象吧?”

广姐瞪了瞪眼,叹气,“你是说有两个孩子被老师杀死的案子?”

鸣寒点点头。

“那当然有印象,当时快吓死我了,生怕小果也出事!”广姐说,她把娄小果送去南溪中学,就是觉得这学校全是有钱人,素质高,安全,她在学校附近开了多年网吧,从没听说过学生出事。他们家并不富裕,花了很多钱才把娄小果送进去,一家人不得不节衣缩食。学生失踪之后,她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恨不得每天送娄小果上下学。

“那老师真不是个东西,烂人!”广姐唾了口。

鸣寒问:“那娄小果在那件事前后,有没有什么变化?”

广姐想了会儿,“变化……肯定是有的,我听说很多学生都出现心理问题了。不过我们小果没那么脆弱,经过那种事,一下子长大了,好像还更有主见了。”

“有主见?”

“啊,他跟我说,出人头地不是非要在好学校,人好不好才是关键,南溪中学你看是个好学校吧,可还是会出那个历,历什么的渣子。”

鸣寒说:“历束星。他说被杀害的历束星是个渣子?”

广姐卡住了,半晌道:“他是这么说的,嗯?他为什么这么说来着?”

鸣寒问:“难道他和历束星有什么过节?”

广姐立即否认,“不可能不可能,他和同学从来不闹矛盾,你可别怪到我们头上来!以前有学生欺负他,他都不跟他们计较的。”

鸣寒说:“欺负他又是怎么回事?”

广姐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不耐烦起来,“就那么回事,他不爱跟男生玩,他们说他女里女气,孤立他。但他不在意,我问过他,要不要找老师,他说用不着,他去南溪中学是去学习,不是去交朋友。”

鸣寒问:“那这些孤立他的人里,包括历束星吗?”

“他们根本不在一个班!”广姐摆摆手,“应该是他知道历束星做了什么,觉得他不是个好学生?哎,太有钱了也不行,老想着欺负人。”

鸣寒适时岔开话题,“我看你这电竞酒店弄得挺好的,以前没有啊。”

广姐说:“以前?你来过啊?”

“我也是南溪中学的学生。”鸣寒套近乎,“当年出事时,我也被叫去问过话。”

他这么一说,广姐脸色马上缓和下来,“哟,长大当警察了!”

鸣寒笑笑,“我记得东门外面有很多小网吧,这次回来一看,都没了。”

“那可不,现在家家户户都有电脑,小孩都用手机,谁还去网吧啊。”广姐有点得意,说她的网吧也是开在东门外面,后来做不下去了,很多人都放弃了,她打听学生们喜欢什么,把网吧改成了文具店,卖明星小卡什么的。这个电竞酒店是前些年开的,和外卖生意一起做,还挺赚钱。

“装修都是小果给我弄的呢,还装了两次。”广姐说到娄小果就很自豪。

“两次?为什么?”

“第一次装的过时了呗,小果说的,要跟上潮流,现在年轻人就喜欢这种废土朋克。”

鸣寒又看了看四周,“我们在南溪中学打听到,娄小果本来是田径队的体尖,老师很看好他,后来初三他居然放弃了。那时是不是家里也发生了什么事?”

“退出田径队……哎,你说起这事,我也挺不是滋味的。”广姐无奈道:“他们那个尤老师是个好老师啊,特别负责,小果能成为体尖,就是因为遇到了他这个伯乐。小果小时候身体不大好,跟着尤老师锻炼,结实了许多。尤老师还给我说,小果前途无量,今后说不定能参加奥运。但小果说什么都不愿意再练了,我总不能逼着他。”

鸣寒说:“那是什么原因呢?那么好的机会,他要是不放弃的话,高中也能在南溪中学读。”

这个问题触及了广姐的伤心事,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我家没什么背景,我日夜颠倒守着网吧很辛苦,小果都看在眼里。我说要送他去南溪中学时,他不同意。那时他才多大啊,六年级,还没女生高。他说,妈妈,我不去那么贵的学校,我读其他学校也会有出息。但我就是想让他去,我自己苦点没什么,不能让孩子跟着我吃苦。后来尤老师来找我,说小果有天赋,去田径队的话,考高中不仅能降分,每年还给我们钱。我看得出来,小果对当体尖没什么兴趣,他就不是个喜欢运动的人,算是我强迫了他,我说家里现在负担太大了,你能给妈妈省点,妈妈也能轻松一些。他去田径队,完全就是为了我。”

说到这里,广姐眼眶有点红,顿了顿,继续说:“他去得不是很情愿,但真的认真训练了,尤老师都说,他是最努力的孩子。我想,要是学校没出事,他应该会继续练下去,起码升上高中部吧。”

鸣寒说:“他对南溪中学厌倦了?”

广姐并不确定,“多多少少会比较抵触吧,我也有自己的担心,觉得换个环境会不会更好?所以他跟我提出来,不想练田径了,不想待在南溪中学,我同意了。”

仿佛是给自己打气,广姐声音洪亮了些,“这决定也不坏吧,退出田径队之后,我看小果状态明显好了些,也不怎么惊慌失措了,他高中读了个一般的学校,但轻松,现在过得也不错,我这儿还是他给我设计的。他啊,从小就喜欢画点东西,但天赋这东西你说不准,他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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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田径,可就是有天赋,他喜欢画画,但老师说了,他没天赋,随便画点倒是没问题,当不了职业。”

鸣寒说:“他惊慌失措是怎么回事?”

广姐也说不清楚,在南溪中学出事之前,她对娄小果在学校的生活很放心,所以没有时刻关注。就记得有几次娄小果晚上10点多跑回家,汗流浃背,神情慌张,像是被人追赶似的。她问娄小果怎么了,娄小果只说加练,没事。

田径队确实会加练,但母亲的直觉告诉她可能没这么简单。不过娄小果非要这么说,而且她实在是太忙了,便没有多问。后来南溪中学出事,她后怕了很久,万一凶手盯上的是娄小果,而她明明发现异状,却没有行动,害得娄小果出事,她这辈子都不得安生。

那阵子她将娄小果看得很紧,而娄小果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大晚上慌里慌张地跑回来。时间一长,她便把这件事忘了。

鸣寒问:“那你觉得,娄小果当时可能遇到什么事了?”

广姐说:“我就是不知道啊。谢天谢地,已经过去了。”

随后,鸣寒提出参观一下电竞酒店,广姐欣然同意,一边带着他看娄小果设计的涂鸦一边夸赞自己的儿子。在这位母亲眼中,娄小果是最好、最孝顺的孩子,从小就知道体谅她的不易,早早独立,时不时回来看看她,给她买赶潮流的衣服、昂贵的护肤品。她现在看上去比同龄人年轻有活力,全是娄小果的功劳。

要说对娄小果有什么不满,那只有一个——娄小果年纪不小了,却从来没有带女朋友回来给她看过。和大多数母亲一样,她也想抱孙子。

鸣寒对广姐的印象是,她是个很坚强、开明的母亲,她完全不知道、没想过娄小果是个同性恋,这让鸣寒有些意外。

“你说另一个死的是小果认识的人。”广姐担忧道:“我们小果不会也有危险吧?你们要快点将案子破了啊。”

鸣寒犹豫片刻,还是没有直接对广姐说何云超就是娄小果的男朋友。下楼之前,他拍了几张墙上的涂鸦。

陈争将车停在电竞酒店对面,鸣寒上车时闻到一股前不久才闻到的味道,一看,陈争居然端着电竞酒店的外卖正在吃。

“不是,你叫娄小果家的外卖啊?”鸣寒接过另一份,陈争还给他点了。

“反正都要吃饭,点哪家的不是点。”陈争已经吃完了,剥了颗赠送的梅子糖,将塑料口袋系好。

“全是预制菜,我看到了。”鸣寒嘴上嫌弃,但也拿出勺子吃起来。

“又没让你顿顿吃预制菜。”陈争问:“打听到什么?”

鸣寒索性将手机和录音笔丢给他,“相册里有刚拍的照,娄小果喜欢画画,但这儿墙上画的不是昆虫,你看画风像不像。”

陈争将照片一张张放大,线条比昆虫涂鸦更加精细,画的是星座,但又和一般的星座不同,更像是被摧毁的星座,和电竞酒店的赛博朋克风搭调。

带着先入为主的意识来看这些简笔画,越看越像是肯定的。但陈争并非鉴定专家,无法下结论。打开录音笔,听鸣寒和广姐的对话。

“娄小果说历束星是渣子?”陈争按下暂停。

鸣寒说:“我记得他当年的问询记录里没有这种评价,他和历束星不在一个班,基本上没有交集,警方找他只不过是有大面积排查的必要。”

“他对警方说只知道历束星和平依依,但没有说过话,他认识他们,他们不一定认识他。可他回到家,可能是在没什么防备的情况下说出历束星是个渣子。”陈争眉心皱紧,“他隐瞒了某个情况。”

“对,你再往下听,案子发生之前,他妈注意到了他有点不正常,案子之后,这点不正常消失了。”鸣寒说。

陈争听到那一段,再次按下暂停,“这说明娄小果当时的不正常有可能是因为历束星?历束星对他做了什么,他不敢说出来,只能私底下骂历束星是个渣子。历束星出事,不能再对他继续做某件事,他才终于恢复正常……”

鸣寒说:“他不再当体尖,可能也和他妈、尤老师判断的不一样。”

陈争深吸气,“我再来捋一捋。他有很高的体育天赋,被尤老师看中培养,但他本人对田径并不感兴趣,要不是家里不怎么富裕,他可能不会去当体尖。历束星和他相反,没有天赋,却宁愿叫父母出面,也想当体尖,最后还是被拒绝了。尤老师说历束星最大的缺点就是速度慢,体力差,虽然他们项目不同,但这些正好是娄小果的强项。”

鸣寒说:“两人本来没交集,但在这件事上有交集了,历束星有可能单方面仇视娄小果。”

“还有件事。”陈争说:“我打听到一个细节,当年南溪中学的体尖和艺尖是放在一起进行考核,在直升高中部这件事上,平依依和娄小果是竞争对手。娄小果的优势太明显,只要他没有自己放弃,直升名单里就一定有他。但平依依不同,她没那么优秀,在她前面的每一个人,都可能阻拦她升上高中部。她的家庭给了她很大的压力,反复告诉她,画画是她唯一的出路,她必须升上高中部。”

鸣寒拧开矿泉水,“而她从初一下学期开始,就和历束星走得特别近。”

陈争捏着录音笔,“他们两人可能都将娄小果看做眼中钉。以历束星的家世,他想对娄小果做点什么并不难……你们以前经常有校园暴力吗?”

鸣寒摇头,“据我所知,南溪中学在管理学生关系上做得还算好,老师不会纵容有钱的学生欺辱家境一般的学生。但在校园外发生了什么,谁也说不准。”

陈争看了看鸣寒的外卖,已经吃完了,他拿过来,和自己的放在一起,开门出去扔。回来之后将车发动起来,“顾主任也提过你的家庭。”

鸣寒倒是没有特别的反应,“嗯,她是最关心我的老师,十四五岁时能遇到她那样的老师,也算是我的幸运。她怎么说?”

“她听说过一些关于你父……关于卜阳运的话。”陈争斟酌了下用词,“卜阳运在生意上不太干净?”

鸣寒挑了挑眉,“原来是这件事。就我对卜阳运的了解,他是个聪明又奸诈的小人。这种人为了利益,可以抛弃人性,做出什么事情我都不意外。”

陈争说:“但他并没有明面上的犯罪记录。”

“是,也许是他隐藏得很好,也许是他懂得辨别,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碰。”鸣寒耸了耸肩,“不过这也仅限于他在国内时,现在他在外面,我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他到底在干什么,我也不清楚。”

陈争忽然提到卜阳运,更多是出于对鸣寒的兴趣,顾主任给不给出“听说卜阳运不是好人”这条线索,对现在的调查都没有影响。“今天来这一趟,我才发现市局里的那些资料还原不了薛晨文这个人,等下回去了,你打算怎么来走下一步?”陈争将话题拉回案件本身上。

鸣寒看了会儿窗外,“平依依和历束星的家人还得去接触,娄小果的画交给程蹴,找专家来看看,他这个人……暂时先观察,没必要马上又找来审问。薛晨文那边……”

陈争说:“我去一趟函省师范大学,洛城可能也得回去。”

鸣寒发出一声不满的“啊”。

陈争瞥他,“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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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鸣寒用鼻音说:“我比较想给你当挂件。”

陈争笑了声,“挂不动挂不动。”

回到市局之后,陈争整理出了一份初步的调查报告,到重案队和程蹴开小会。南溪中学的案子到底已经过去十几年,重案队这边的重点仍旧放在罗应强案和何云超案上,何云超变成“张易楠”是个必须查明的关键,所以程蹴派人从南山大学的入学档案查起,发现“张易楠”是在甘卫县一中参加高考。而这甘卫县正是殷小洋的老家。

警方找到学校,学校的负责人非常害怕,结结巴巴地说“张易楠”一直在他们这里读高中,流程一切正常。他们不认识什么何云超,更不知道张木、何树友。

甘卫县和南山市、槐李镇、烟水镇都相隔较远,按理说何云超不管假不假扮张易楠,都不可能去甘卫县上学。但重案队又查到,甘卫县一中已经退休的一位主任,是殷小洋的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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