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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溺 阮青盈 43814 字 2024-03-04

“再说,我不是已经获得我想要的了?”

他在琴底下做的事多少有些荒唐,乃至两人行随意动,差点失控,现在温禧的脸像熟透的红润番茄,胜过一大半的对白。

她尽力不去回忆后来发生的事。

“现在想听,也随时就可以听到。”

时祺再给她承诺,却对上一双饱含歉疚的眼。

十九岁的少女思虑问题不够周全,放任闲言碎语如利剑刺穿心爱之人。

她现在对少年的那份自卑理解得更深,因为她也如是。

倘若是她,当初在宴会上的反应只会比时祺更激烈。时祺靠近一步,尚且就要往后退三步,若她被夹枪带棒地羞辱一番,只怕会与他老死不相往来。

真奇妙,他们都曾有觉得配不上彼此的时刻。

“回去吧,我们离开太久了。”时祺将她没说完的话接过来。

“舞会要开始了。”

他的手虚揽着温禧的肩,助她越过人群,重新走到视线的焦点。

围观的人群见她回来,关注点自然少不了她手腕上的那个玉镯。名媛混在人群中,悄声编排她小门小户,尝到一点甜头就招摇过市,一点都不低调。

任君昊好像一只斗败的公鸡,被父亲训斥一顿,也失了斗志,忙着善后事宜。看见温禧回来,只忿忿不平地抬头看她一眼,不知道她凭何得到家主的优待。

人眼像放大镜,随时准备指摘温禧的错处。

接下来是舞会。

温禧就算家道中落,从前也是富养长大,她跳舞颇有天赋,经常在舞会上艳冠群芳。

虽然生疏,但她踏上舞池,那些记忆就像溯游的鱼,很快回到躯体之上。

只是时祺,他比自己看起来更像老手。

“耳濡目染学的。”

他见温禧眼生疑惑,勾唇一笑。

在国外闲暇时,时祺也将礼仪学到完美,跻身上流,该有的宴会与应酬一样都不会少。

音乐之间都是相通的,他对节奏与旋律敏感,不费吹灰之力,就学会跳舞这项社交基本技能。

“华尔兹就是圆舞曲,三四拍的节奏,三步一循环,最关键的是旋转。”

他弯下腰,在温禧耳畔解她的困惑。

话音未落,旋转时温禧华丽的裙摆起弧,裙尾上的粉蔷薇随波轻颤,绽放出万世芳华,惹人惊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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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舞步默契,动作连贯,优美柔和,又极其登对。

她分出心力看他的舞伴,看见他游刃有余,一尘不染的衬衫领口与西装,为骨血里的优雅矜贵锦上添花,宛如天人之姿。

那些年少时的莽撞都消失不见,又是一个完美的圆弧,是起也是终,温禧想起那个连刀叉都会拿反的野犬少年,有恍若隔世之感。

没有人会在原地等待。

“小满,小心。”

温禧不知不觉看到失神,不慎踏错,急走两步修正节奏,外界无所察觉,但还是被时祺抓了个现行。

可是他还在。

一曲落,现场掌声热烈。

“小满,还想继续再玩一会吗?”

他的任务基本圆满完成,垂眼征询她的意见。

她抛出那句国人最典型的回复。

“来都来了。”

“再说我还没有吃饱,”温禧说,刚刚不速之客一个接一个来打岔。米糕已到嘴边,却又没有吃到。

正餐早已撤去,旁边的桌上还有可口的糕点。

时祺的薄唇抿出无奈的笑,身体却很诚实,绕去远处为她取餐具。

看似和谐的宴会还未持续多久,又有意外陡然发生。

温禧耳间的声音交杂一片,右手一顿,银镊掉在鳕鱼上,也来不及捞出来。

紧接着,她听见倒地的闷响与人群的低呼,匆忙顺着声音索骥而去。

“怎么了,跳个舞都不会,”

只见男人粗暴的手还扬在半空之中,还未收力。

许是因为女孩太过笨拙,踩到那男子的步伐,被他毫不留情揪住她的头发,大力掀翻在一边:“笨手笨脚的,爷带你来见大世面,连跳个华尔兹都跳不清楚。”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女孩捂着脸,瑟瑟缩成一团,一幅楚楚可怜的模样。

“不是看上哪家少爷了吧,眼神到处乱飘。”

那男人无端猜想,怒不可遏。

他看起来比董富明还老,谢了顶,地中海发型,戴个金边眼镜,好似要走气质型男的路线,却又学成蹩脚的四不像起来。

眼前歌舞升平,所有人却默契地选择了熟视无睹。

「这是家事,有什么好管的」

「任家长辈都没说话,我们还是少说两句」

好热闹的人群聚来又散,人人冷漠,纷纷感慨一句有失体面,生怕这件晦气的事沾染到自己身上。

他想再打,蓄力的手扬在半空之中,手腕却倏然被重若千钧的力量抓住,动弹不得。

中年男人回身一看,看见时祺一张冷若冰霜的脸,登时泄了劲。

“抱歉抱歉,我管教她,让四公子见笑了。”

触到那双深似千年寒潭般的冷眼,男人自知不能硬碰硬,只好陪笑道歉,说不慎给众人添了麻烦,扰了大家的兴致。

“好自为之。”

时祺将手松开,低声警告。

“还不快起来,嫌我的脸丢得不够大吗?”

他背对着时祺,低声咒骂女孩。

“多谢”

女孩带着哭腔,又无力地瘫倒下去,一幅我见犹怜的模样,不动声色地往时祺的脚边挪去。

英雄救美的戏码最好看,人群猜测任四公子会不会弯腰扶她的时候,温禧先拨开人群来到时祺身边。

温禧认得这张脸。

在董富明的全家福上看见的,那时候女孩年幼,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一家人其乐融融,笑容灿烂。

现在和从前有天壤之别。

虽然她已浓妆,将那张清秀的脸已藏在粉墨之后,双眼皮上浓重的亮色眼影,身上穿着抹胸油画裙,有博人眼球之嫌。

好像是胡同款爷那只停在烟杆上的小鸟,用细绳拴着小脚,叽叽喳喳,逗来解闷。

女孩看见光彩照人的温禧,眼底一黯,仓皇地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闪身去了洗手间。

她不放心,便也跟了上去。

走至门口,就听见女孩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像是一盘老旧沙哑的磁带。

风月场上滚落的,哪有真心。

温禧故意在进门时就闹出些响动,女孩像受惊的雀鸟,立刻噤声,似乎没想到她会跟过来。

她哭得太凶,灰黑色的睫毛膏顺着眼泪脱落,在脸上流出冲刷出两行难看的墨痕。

她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是沉默地递给女孩一张面纸。人各有命,便只有各凭选择。

女孩用惊诧的眼神看她,认出她是时祺的身边人,目光又变得慌张,努力克制住哭腔,颤声说了句谢谢。

她从前在蜜罐中长大,家中生变,坠落得猝不及防。

温禧重新戴上完美的假面,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回复,心里却百味杂陈。

董富明的犯罪,祸及妻女,对女孩而言是无妄之灾。

但她爱莫能助。

“小满,你还好吗?”

回来后的温禧已无心跳舞,时祺看出她状态不对。

他知道温禧去找了女孩,但问的是温禧,却不是她。

“没什么,只是有点感慨。”

如果当初她没有遵从本心,随意攀附了一条捷径,那今天跌坐在地上的,在众人面前打掉的牙齿肚里吞的,大概就是她自己了。

她宁愿风吹日晒,也不愿将全身全心系在一个朝三暮四的男人身上,做只漂亮的金丝雀。

时祺却开始后怕。

他眼中的女孩装扮一新,明艳而鲜亮,却长时间如蒙尘的明珠,在市井中翻滚。

倘若她也遇人不淑,倘若她也铤而走险,倘若他再晚一步才找到她。

像是心有灵犀,温禧的声音细柔,化解他此时此刻的担心。

“我跟她又不一样,好歹当初离开时你教过我怎么生活。”

温禧虽然怪他不辞而别,但正是当初与他生活的那段清苦的时间,帮助她积累了些许生活的经验,少走了许多弯路。

温家大厦将倾时,她也不觉得很无助,至少能将自己照顾得井井有条,没有走上跟董富明女儿一样的道路。

“时祺,我还有件事想问你。”

“你说。”

“当初董富明的事是你解决的?”

她还有些事想求证。

“我根基尚浅,没有这么大的势力,是拜托了表哥。他因此知道你的事。”

一切竟然巧妙地串联起来。

听说后来警方在后续的查案中发现他有多次猥亵乃至□□陌生女性的犯罪记录,案件尚在调查阶段。作为唯一的报案人,她也被警方传唤。

从食物中毒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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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一切都像被计划好似的按部就班,让这个人永无翻身之日。

但她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爆出不是什么巧合。

原来她也狐假虎威了一把。

她将任慕想得太好,任慕是商人,商人从不做对自己利益无关的事,白费心力,他必是提出了什么交换的条件。

“果然是你。”

温禧低低地叹一声。

“说起来,还应当谢谢你。”

骤然与位高权重之人交锋,她不仅全身而退,甚至连遗落在董家的工具箱都没有遗失,全须全尾地包装好,寄到她的调律工作室来。

“交换条件是什么?”

“为一位小姐伴奏。”

时祺答。

温禧心中发颤。

她刚才说不想让他做不情愿之事,转而又在无知时将他架上归还人情的绞刑架。

“你不用担心我不愿意,是表哥在追人,让我帮他一把。”

他笑。

温禧说,语调听起来却不大开心。

“虽然我不希望你为我做这件事,但能有可供利用的资源,拯救无辜女孩脱离苦海,避免那双脏手,那也值得。”

普通人祈盼的公理,竟只能以暴制暴,让他作为权力博弈的输家。

温禧的心很乱,想起女孩那双淌下黑色眼泪的双眼,不知所为是对是错。

“董富明罪有应得,只是连累到无辜之人。”

董富明心疼自己的妻女,却不知别人的女儿一样是掌上明珠。

树倒猢狲散,事情沸沸扬扬,从前却总不见有人来报案。

董富明能在南江大摇大摆地行事数年,背后自有荫蔽。之所以没办法保下他,大概是惹怒了不该惹的大人物。

他欺负的都是些势单力薄的女性,等强压下来,自然成为了砧板上的鲶鱼,不敢多加挣扎。

董富明的恶行报复在他的下一代身上,他的妻女也流离失所,无枝可依。

他们两人相谈,谈及那个女孩今后的命运。

“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我们能救一次,但救不了第二次。“

温禧无可奈何,却也明白个中道理。

她有手有脚,命运馈赠的礼物都暗中标好了价格,若想不劳而获,就必须付出点与之相称的代价。

温禧在人群中又看见那个女孩,心情始终好不起来。

此时此刻,女孩又乖顺地低下头,跟在男人身边,刚才那些事好像完全没有发生过,

时祺想,她选了,还选了不止一次。

在南江六年的线报经验,让他习惯性地去读每个人下意识的神情与动作。

那女孩坐在地上,分明瞄准了自己作为她的下一个目标,目光闪躲,却有隐隐的兴奋,像是看待猎物的光。

时祺觉得,但凡他再动一份恻隐之心,事情的发展尚未可知。

那句好自为之,说给男人,也旁敲侧击她。

小满善良,他不想与她说这件事。

第57章醉酒公主

经这么一桩意想不到的变奏过去,温禧的神色显见地陷入低潮,小而秀挺的鼻梁两侧低垂一双杏眼,耳坠上的粉色宝石都安安静静,好像所有热闹都与己无关。

“小满,要再吃点东西吗?”

时祺回神,用温柔的语调跟温禧说话,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她没有反应,端然而立,好像精致又美丽的公主玩偶,惆怅地看向远方,视线落点还是那只唯唯诺诺的金丝雀。

看在时祺眼里,虽然极美,却很易碎。

温禧原本在宴会上就没吃什么东西,几次三番地被打断。

舞池里优雅连绵的音乐还在流淌,高潮迭起,舞池外名流权贵缔结纽带,更不是她份内之事。

从前她像是翩跹的蝴蝶,不知疲倦地流连过一场又一场的舞会,在金字塔尖大放异彩。

现在时过境迁,她也不自觉会去想那些浪费的食物,足够多少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果腹。

她在观月时楼下便住了一位环卫工阿姨,室内隔音不好,她又睡得浅,经常天未明时就听见隔壁传来洗漱的响动。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现在感觉一点胃口都不剩了。

原来想当只漂亮的花瓶也这么难。

“你在这里等我。”

时祺干脆亲自代劳,端起白瓷盘绕到大厅的右侧,替她去琳琅满目的食物堆中取,从回忆中捕捉她的喜好。

或许吃到美味的食物能让她开心吧。

反而是大家讨论八卦时,像长了腿的风筝满场乱撞,她也跟着听了一耳。

关于任慕的事她也知之甚少。

众人旁敲侧击地打听,,询问曙庄外那一大片的花田是为了什么,有知情人神秘兮兮地就开了口,被围在人群中央,说任家的家主任慕在追求商家贵女,两人门当户对。

只说那位小姐是做花艺师,他便从世界各地搜罗了一大堆珍贵的花种,栽在曙庄。

至此,大家知道任家两位公子都追求无望,堆叠的欲望如鸟兽散,却也有人不自量力,妄想能撬一撬墙角。

她看见时祺只身一人,专心致志地用银镊在长桌挑选,却有贵女靠近,与她攀谈,他的侧脸淡漠疏离,连笑都不真诚,但她看不清,只知道他在笑。

偏偏在这个时候,有黑衣白裤的招侍从身畔走过,礼貌地询问她要不要尝试一杯,盘上是金色的香槟酒,涌在鼻尖出奇异的芳香。

她抬杯,却没看见玻璃反光中贵女脸色骤变,怏怏离开。

人有心事的时候,便会很容易喝醉。

等时祺制止温禧时,已经晚了。

其实时祺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那位雍容华贵的小姐来搭讪,急不可耐地等待下文时,礼貌又得体地询问了一句:“请问你知道在哪里吗?我的未婚妻很喜欢吃。”

杀人诛心,但温禧并不是知情者。

她一个人将满盘的酒喝得干干净净,香槟入口顺滑,侍者被她一杯接一杯的喝法目瞪口呆,停在她身边久久没有离去。

但温禧的状态还很好,清醒地睁大眼睛,甚至连白皙的脸都未红过,看不出分毫异状。

在失乐园的教训还不够多,她重蹈覆辙。

“我没事。”

与时祺担忧又无奈的眼神交错,温禧摆摆手,步履却开始虚浮。

“我在角色扮演。”她看见时祺熟悉的面容,扬起一个明亮的笑,像雪地里埋进一面反光镜。

她还振振有词,说自己牛嚼牡丹,是因为在尽职尽责演一个头脑简单的小家碧玉。

时祺不用问,就知道她已经醉了。

“我送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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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

时祺说。

“你想走就走。”温禧挽着他的手臂,眼里的光开始忽闪忽灭:“不用在这里拿我来当借口。”

他决定顺从地应承。

和醉了的人是没有什么道理可以讲的。

“是我不想在这里呆了,美丽的小姐,你带我走好吗?”

温禧如宝石般剔透的双眼转了转,像是终于被取悦的波斯猫,欣然应允,食指轻轻地在他手臂内侧勾了勾,表示同意-

逃亡的事他们做过成百上千次,上一次是在南江被百人追逐的时候。

他们悄悄离开,因为时祺喝了一杯酒不便开车,所以临时找了辆司机还在的迈巴赫,吩咐他去南江。

路途遥远,有两个小时的车程。

拜她所赐,他将那些虚与委蛇的奉承,通通都抛诸脑后。他们两人坐在车的后座,温禧看起来自得其乐,在回南江的路上,比第一次坐他的车时放松许多。

上高速时下了一阵暴雨,车速渐缓,挡风玻璃上的雨刮器在持续不断地划断,将高楼大厦切割成不同的形状,将她的视线涣散成虚焦。

时祺坐在身边,大多数时候在观察她的模样,间或问她需不需要喝水,要不要下车去休息站,会不会头疼。

她都摇摇头。

后来雨珠顺着光滑的车窗不断流淌,在时祺的余光中,温禧的手却不安分,顺着雨点欢快地打着节拍。

“是什么曲子?”

时祺终于忍不住问了她一句。

“你没发现吗?”温禧对他迟钝的反应很不满意,轻轻地眯着含满水雾的眼:“现在的雨声跟《骤雨》的节奏一模一样。”

《骤雨》是时祺第二张音乐专辑中收录的曲子,他采集了一段雨声作为乐曲开始时的背景音乐,很小,淹没在琴音之后。

骤雨实为咒语,世界上最短的咒语是爱人的名字。

这是一首写爱的歌。

她竟然知道。

时祺垂眼无话,感觉这阵大雨好像先靠近他,淋湿了他的心口,现在有些潮热。

进入南江市内时,这阵雨才终于停歇。

温禧感觉头晕脑胀,让车窗下降,想让清新的空气顺着缝隙涌入,让意识清醒一些。

潮湿的雨夜,有夜风吹来,将她肩畔的长发卷起,落在鼻尖,酥酥痒痒,终于让她稍稍清醒一些。

“妈妈,快看,是公主诶。”

隔壁车窗的孩子天真无邪,伸出圆润的手指向温禧。那位年轻的母亲顺着孩子的手指望向温禧,对她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

温禧还未卸妆,雨后湿润的空气为乌发重新梳理,将发尾的微卷润直,反而更加端庄美丽。

她哑然失笑,觉得大概是头顶上那个王冠的原因。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她将车窗又按得更低一点,绽开美丽的笑颜,小幅度地冲着孩子的方向挥了挥手。

孩子更高兴了,稚嫩的目光又被吸引过去:“妈妈,是公主在跟我招手。”

年轻母亲连忙低声在孩子耳边制止童言无忌,让小孩不要胡乱说话。

小孩听到,乖乖地坐定,一双圆溜溜的葡萄眼却像牛皮糖似地,始终粘在温禧的身上。

温禧则又回敬一个明媚的笑。

“你住在哪里?”

时祺明知故问了一次。

“观月公寓。是哪栋来着?”

她拍了拍自己的额角,感觉酒劲更上头,自己的记忆功能在迅速退化,苦恼自己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因为暴雨的缘故,小区的主干道难得安静了许多,理发店红蓝交错的光幽暗地闪着,不知疲倦地转动。

以往停在小区中的多不过奔驰宝马,难得见到这样低调奢华的豪车。

近两年房地产式微,经济不景气,连带着租房市场也一潭死水。

每次有陌生人路过,房东都人精似的,嗅到铜臭味的,纷纷围了上来,好像一窝嗅到铜臭味的黄蜂,嗡嗡作响,向他们推销自己的房子。

“你将车停在小区门口就可以了。”

温禧怕麻烦。

时祺置若罔闻,吩咐司机直接将车开到温禧楼下,然后解开后座的安全带,再扶她下车。

如果温禧是清醒的,此时大概会怀疑,为什么自己连地址都没说完,时祺却知道吩咐司机,准确地将轿车停在建筑的门口。

她下车时还强撑着自己走路,后来就缠住时祺的一只手臂,作为自己的平衡木,摇摇晃晃地往楼上走。

相比之下,时祺要做的事就成倍增加。

他一只手被她抱着,另一只手又在身后贴着她的腰,不动声色地将她的裙摆拎起来,避免她绊上摔倒。

楼栋的防盗门早已年久失修,当初房东承诺的马上修理成了空头支票,半年后依旧无人问津,随手一推就能轻松打开。

温禧家住在二楼,这是回迁房小区,房东为了多挣租金,将三室一厅隔断成五个单间,分别租给不同的租户。

温禧的房间需要幽深地转过一条走廊,在最里面那间。

感应灯明明灭灭,温禧骤然看见门上的痕迹。灰色的防盗门上泼上红漆,触目惊心地写着“还钱。”两个字

笔画笔顺混乱不堪,意思却很清晰。两字的后面加上鲜艳的感叹号,好像厉鬼索命般紧迫,审慎地规定期限。

她的心口一窒,好像被捏紧喉咙,理智短暂地被唤回现实。

还未到十二点,辛德瑞拉的体验卡就先到期了。温禧看着身上贵重的珠宝,精致的丝线,在裙边娇艳绽放的粉蔷薇。

“啊。”

她歪着头看了片刻,眼神中饱含困惑,伸手在防盗门上的红漆上抹了一下,双耳上垂落的耳坠随着她的动作摇晃。

紧接着,她很快反应过来,无所谓地笑了一下。

真糟糕,每次都在最狼狈时遇到他,这次又被他看见一地鸡毛。

第58章入室

她笑得无谓,却并不释然。

钨丝灯泡下,温禧白皙的耳廓都照得泛黄,神色难辨。

她穿公主裙的雪肩被细带衬着,单薄如纸,微微耸动,像是在极力克制濒临失控的情绪。

时祺晚了两步,站在身后,于心不忍,正欲伸手去触碰她的肩,给她慰藉。

熟料下一秒。

“骗你的。”

温禧猝不及防地转向他,她的眼角干干净净,并没有水痕,只是双颊如胭脂般瑰丽,从颧骨到下颌,彰显出酒劲开始上脸的实际证据。

她倏然唇线上挑,回报给上当者一个相当明亮的黠笑。

那顶他亲手戴上的小皇冠晶莹剔透,在昏暗的灯光下折射出耀目的光。

“我怎么会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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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这种小事哭。”

他竟然有些庆幸她此时喝醉。

“只是好久没发生这样的事了,”她回过神来,开始自言自语,好像在跟他说明,又好像在说服自己:“也不知道现在该怎么跟房东交代。”

温禧用食指,苦恼地缠着在肩上的卷发,一圈一圈,紧了又松,扯起他心上的涟漪。

这是她清醒时曾经最担心的事,连醉后也在潜意识中占据一席之地。

不太流畅的思绪像将旧日磁带放入新型机器,如齿轮般地断断续续地转回从前。

当初破产开始,讨债的人追得紧,看她势单力薄,就用些虚伪阴损的招数,对单身独居的温禧围追堵截,她学会用法律的手段保护自己,逐渐琢磨出一些消极应对的办法来。

她最害怕的就是自己的地址被泄露,每隔几天就要搬一次家,房东不愿意将房租给像她一样的欠债人,生怕到时候钱要不回来,还将自己的房间搞得乌烟瘴气。

温禧软磨硬泡,终于在观星公寓找到一间好说话的房东,愿意将小单间给她租住。虽然小区鱼龙混杂,三教九流,它的低价,是通过牺牲自己的安全为代价达成的。

但温禧自我安慰,说自己才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有什么资格去嫌弃别人的处境。

回到现在——

虽然醉意让温禧暂时遗忘自己对红色的过度敏感,但她面对满门的血红依然很不舒服,于是决定先清理一下。

“等我一下。”

还没等时祺想好要说什么缓解气氛,她先开口。

温禧从手包里缓慢地翻出钥匙,迅速地拧开门锁,门吱呀一声让开了道,里头露出一片寂寥的漆黑。

时祺顺手在墙边缘按开客厅的灯,他担心在黑暗中温禧看不见,还给她明亮的环境。

紧接着,他还来不及搀扶她,她就穿着高跟鞋一路小跑,飙到厨房去,视线在灶台上扫了一圈,轻车熟路地就从瓶瓶罐罐里将两瓶清洁剂拎出来,再提到门口。

她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拎着长瓶,冲着时祺邀功似的晃一晃:“在家里还放着两瓶,很好用的,在淘宝上买,9.99两瓶。”

温禧说这件事时,语调从容,好像稀松平常。

在门口泼漆恐吓是讨债者最惯用的追债手段,欠债人不仅要面对地址泄露的恐惧与人身安全的隐患,而且要时刻提防被远亲近邻发现,从而引来他人棘手的嫌恶。

双管齐下,稍有自尊的人,心防崩溃只是时间问题。

这是她积累出的经验。

温禧没有邀请时祺进门,他就绅士地等在门口,心中稳重的天平七上八下,上面站着温禧,她每走一步,就塌陷一小块。

他没有贸然跟进房间,却担心她跌倒,将眼睛紧紧地盯在身上。

也顺便将家中的陈设一览无遗。

公寓很小,温馨淡雅,虽然五脏俱全,但里面的内容寥寥,一眼就可以看尽。

温禧擦防盗门的动作太过熟练,让时祺疑心从前她是不是做过很多次这样的事。

每想一次,他的心都要疼上片刻。

他的猜测准确无误,正是因为她之前被泼红漆不再少数,这件事放在每个女孩身上都可能尖叫到花容失色,但她却知道如何最从容地应对。

只见温禧的指尖从头带到尾,极有规律地擦遍每个门缝,随着她上下起伏的手部动作,价值三千万的青花玉镯就接连不断地敲在防盗门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我先清理一下。”

喷雾在门上凝成白色的泡沫状,时祺不声不响地站在原地,看见她拿着抹布,穿着拽地的尾裙的公主,踮起脚尖上的水晶高跟鞋,却要想办法去擦门上的痕迹。

上方的门框她明显够得很吃力。

“我来吧。”

他永远可以为公主效劳。

“真的吗?”

温禧慢吞吞地走回公寓,想从过道处拖来一把凳子。

这个动作先被时祺发现,她的手刚扶上椅背,他就先伸手,一把手就接过椅子,在门下方方正正摆好。

她的动作被拦住,忽然想起来身边还有个人。

“还差多少?”

那人平静地问。

“什么?”

温禧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

“还差多少钱要还?”

时祺又说了一遍。

“已经都还清了。”

她的心防被这个动作陡然敲开,而后碎裂。

“不多了,已经差不多都还请了。”

温禧重复说了两遍,擦门的动作不知不觉地变得格外缓慢,从喉咙里往外挤字,回答他的问题。

紧接着,她丢开抹布,做了个令他意外的动作。

“时祺,现在是我配不上你了。”

温禧用手去捧他的脸,将当初那句话原原本本地还给他。

她现在还保持一种表面上的清醒,但理智却好像醉意发酵后上浮的气泡,在逐渐离她远去,停留在海面上分崩离析。

剩下一腔与生俱来的勇气。

他的心蓦然一疼,像被光薄的利刃划开。

和他当初的原因一模一样。

直到如今,她不断退缩的原因终于像被剥开的洋葱心,暴露在他眼前,发出浓重呛鼻的气味。

时祺在这一刻终于明白她心有芥蒂的原因。

温禧曾识他于微时,见过他最狼狈的时刻,而后他摇身一变成为上流世家的多金公子,她因此而成为自己最嗤之以鼻的人。

一场高门宴会,好像又将她苦心孤诣粉饰的太平掀开,露出内里的败絮。

“其实我现在过得也很好,”

她吸吸鼻子,像飘零的浮萍,自顾自地呢喃,说拙劣的谎言,骗给自己听。

借助醉意,温禧终于或多或少地展现出脆弱的那一面。

“从前是我不好。虽然跟你经历过很多,还做过不少兼职,那时候我说能体会你的感受,是我太自大了,现在自己经历了才知道。”

阴差阳错,温禧现在成为陷入深渊的那一个。岁月将给予她的偏爱尽数剥夺。

“不是那么容易的,真的不是那么容易。”

酒精的副作用让温禧的情绪来得极快,她颤声说,眼尾的水汽像是珍珠,越聚越多,终于有山雨欲来之兆。

“怎么现在开始道歉了。”

时祺心如针锥,用手掌包裹住她的纤指,缓慢地从自己的脸上放下来,转移她的注意力。

“小满,”

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看他。

“我们先一起先把门清理干净,好吗?”

时祺注视着她的脸,沉声温柔地哄。他伸手,不敢使力,只在水珠滑落时,指尖才轻轻扫过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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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尾。

“那好吧。”

匆促之间,他转移话题太过生硬,好在她醉意十分,没有瞧出端倪。

但两人配合得当,比在舞会上跳华尔兹时更胜一筹,在苦中作乐时,反而拥有无可比拟的默契。

在这一刻,头顶上的感应灯时亮时灭,每闪烁一下,撞入眼帘的都是温禧更灿烂的笑。

温禧因酒醉,对情绪更不加控制,悲喜都形于色,笑时樱唇张合,颊边涌起小小的梨涡,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她笑得太好看,将他深深迷住。

一个西装革履,芝兰玉树,一个曳地公主裙,清丽艳绝。两人虽着盛装,却在认真专注地擦防盗门上的污痕,有种滑稽的黑色幽默感。

好像这个世界本该如此。

他们视线相撞时,相视而笑,好像从前那些旧事纠葛都在瞬间烟消云散。

再荒谬的现实,只要有人陪伴,都不会很糟糕。

这是他认识的温禧,即使在最狼狈的时候,也会心持骄傲,笑得漂亮。

这才是公主的意义。

她不愿意依附任何人而存在,她本身就是一棵独立生长的树,依山傍水,深深扎根在土壤中,获得自己生长的养分。

所有的人都有可能因为这样看不起她,但他永远不会。

两个人在昏暗的走廊里努力许久,肮脏的防盗门终于焕然一新,终究大功告成。

“辛苦了这么久,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房间里灯火通明,时祺的视线停留在她泛红的瓜子脸上,开口对她发出邀请。

他的反问诱人,像伊甸园里那只红苹果。

温禧抬头看他,年轻男子一双眼温情似水,漆黑地,深不见底地,好像能在顷刻之间就将她吸收进去,她微颤的心神被蛊惑了一瞬。

他刚刚帮了自己,好像并不是坏人。

于是温禧愉快地答应。

“好啊。”

第59章褪尽

说完,温禧将自己完美代入邀请客人的屋主,往后退步,在狭窄的门道上给时祺留出空间。孰料地主之谊还未尽到,后退时脚下又平地趔趄。

糟糕,对客人失礼了,她不妙地想。

有人比她动作更快,帮她从身后将平衡稳住。

“不好意思啊。”

温禧对着空气抱歉,微哑的声线像是被酒浸湿,格外醉人。

“小满,往前走。”

她大脑宕机,不知这是谁家,鬼使神差地听他的话往前走。

家是一个人最私密温馨的地方,明亮的灯光下,时祺凝神打量四周,房间是简装,地板上贴着最廉价的白瓷砖,没有花纹,踩上去冰凉彻骨。

门口放着两双粉色的毛绒拖鞋,看起来都是女孩的鞋码。

因为房间太小,目测不过三十平方米左右,精明的房东不再浪费面积做明显的区隔,除了卫生间有门,厨房、客厅、卧室全都混为一体。

甚至没有阳台。

只在床边有扇宽大的窗户,窗外做了伸缩的晾衣杆,平时素净的纱帘垂下来,隐约可见月朗星稀。

虽然房间面积很小,格调却温润淡雅,纤尘不染,能读出温禧设计的一点巧思,与她装修调律工作室的风格一脉相承。

床对面是一张胶合板书桌,书桌右角的花瓶盛着清水,放了一束新鲜的满天星,书柜上有几个小巧的摆件和蓝牙音箱。

他几乎可以幻想出温禧哼着歌布置房间的场景,勾唇轻轻地笑了笑。

不知当初他每日送一束花的时候,是不是也曾被她放在这个触手可及的地方,盈满馨香,陪伴过她几天时间。

弹丸之地,她也努力将岁月过成诗,在零落成泥的生活中寻找自己的一颗珍珠。

时祺将她扶到床边,看她安全地坐上床沿。

温禧的情绪过于亢奋,礼裙下一双纤长的腿时敲时并,仰着头,像幼儿园里天性活泼的小朋友,假装乖巧,又不安分地等待他下一步的指令。

因为防盗门的清洁工作,她身着的那件藕粉的公主裙下摆垂在地面,沾到不少灰尘,在粉色的蔷薇花上有点碍眼,让原本鲜靓的花瓣黯淡了许多。

随着动作起伏,温禧看见了,轻声咦了一下。

“弄脏了。”

她的指尖婆娑过脏污的裙面,有点难过。

“没关系。”

以后还会有很多很多。

时祺安慰她。

他所认识的温禧,高傲娇贵是养在骨子里的,衣柜里永远有当季的新品,一条公主裙弄脏了,换成下一条就可以了。

“但这是你买的,应该花了不少钱吧。”

她又认真地补充了一句,抬眼悄悄看时祺,被察觉,又把目光藏到别处。

原来是这个原因。

像是打翻了白砂糖罐,记忆中的甜又眷顾他。

“没关系,现在挣了很多钱了。”

他用温柔的语调答复,看见温禧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接着,时祺蹲下身,单膝跪地,准备替她解开碎钻高跟的系带。

“我去洗个手。”

然而,他却转眼看见指腹上的痕迹。沾上几丝淡淡的薄红。

他蹙眉,端详一眼。

红漆的颜色还新鲜,说明罪魁祸首并未走远。留在这里,除了他的私心作祟,也是他担心独身一人在这的安全问题。

“你的手是用来弹钢琴的,不是用来做杂活的。”

还未起身,他的手却被莫名的力量一把抓住。

“是谁让你做的?”

温禧杏眼微睁,顺着他的目光也看见时祺沾上红漆的指腹,像一只炸毛的猫,声调微微提高,在痛心疾首自己没保护好他。

他的十指修长,手掌淡青色的筋络分明,十全十美,该是举世无双的艺术品。

“是你。”

时祺逗她。

像被针尖戳破的气球,她闷闷不乐了一瞬,却也不愿为此惩罚自己,从唇边溢出几个字。

“下次记得拒绝我。”

她轻声提醒时祺。

“好。”

他从善如流。

温禧喝过酒,她知道自己的酒量不好,所以每次和陆思怡在一起的时候,只挑度数最低的喝。

这次在计划之外,纯粹因为他而失态-

时祺将手洗干净,将残余的水滴擦干净,又回到温禧身边,继续做他未完成的工作。

她的脚也很漂亮。光滑流畅的脚背线条,匀润的指甲,像是童话里小美人鱼用美妙的嗓音心甘情愿换来的那双人类之足。

所幸她不用在刀尖上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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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禧的视线垂下来,安静地看着时祺的动作。看他缓慢地解开高跟鞋的系扣,那双大手无可避免地轻擦过她的脚背,让她心中涌起一点微妙的火星,火星上浮,感觉喉间莫名有些干燥。

如果有一杯水就喝好了。

温禧这么想着,往后欠了欠身,不满地表达心中诉求。

“我想喝水。”

“我给你倒杯水。”

他转身走到她的厨房里,温禧的视线就尾随他,看他悠哉悠哉地走到厨房那里,取杯,倒水。

她的房间狭小,时祺长手长脚地站在这里,就好像能将整个空间填满。

到底谁是主人啊。

温禧不悦地想。

白水水温刚好,她一口气都喝干净,却觉得收效甚微,反而干渴得更加厉害。

原本准备等时祺开口时再质问他几句,但等她转头回来,酒精将她偶然清晰的思路又稀释成一团调好的浆糊。

刚才她想问什么来着?

温禧苦恼地想。

温禧引以为傲的理智全盘塌陷,他知道现在是问她心里话的最好时机,却又不愿乘人之危。

“住在这里很长时间了吗?”

是时祺问了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嗯,三年零两个月吧。”

温禧的思绪又被牵着走,将纤细的手指曲起来,自己一个一个手指地算数,准确无误地道出居住的时间。

时祺坐在书桌前的凳子上,为她留出安全的空间,耐心地等她发言。

直到她感觉休息够了,就站起来到衣柜里去找睡衣。因为人有些发晕,手垂下来,将身侧所有的衣服,哗啦啦地带倒,落在地面上。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引起了时祺的侧目。

“要找什么?”

“我去洗澡。”

她毫不设防,对身前的空气答非所问。

衣服还在一件接一件掉落,快塌成一座布山。时祺的余光扫过地上的一片狼藉,终于有所行动。

时祺站在身后,将随手推倒的衣服都一件一件地捡起来,重新放在床上叠好,分门别类,重新放进衣柜里。

等他收拾好,温禧已经抱着换洗的衣物进了浴室。

但浴室里的灯氤氲地投上婀娜的身姿,让坐在外面的时祺很难不浮想联翩。

常年练琴时带来的敏感听觉,在此刻分外奏效。

尽管他被一扇带花纹的磨砂玻璃隔开,却能清晰地听见里面的动静。听见她拧开水龙头,然后刷牙漱口,一些瓶瓶罐罐被翻动,打开又闭上。

房间内乒乒乓乓得像在演奏一场交响乐。

他苦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听力这么麻烦。

正当时祺屏息静气,准备做点什么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这些声音却随着时间尽数消散,浴室里突然安静下来。

紧接着,听见咕咚一声,砸在了他的耳边。

“小满,你还好吗?”

时祺心中着急,却又不好闯入,试探性地在门外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我没事。”

他听见温禧的回应,悬着的心才往下放。

片刻之后,门背后小心翼翼地开了一条缝,温禧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眼尾还沾着湿漉漉的水珠,好像鼓起了很大勇气。

时祺的目光克制着,仅停留在她的脸上,没有往下探。

“怎么了?”

“你先进来吧。”

温禧对他发出诚挚的邀请。

卫生间的门槛比客厅高一层,房间的高度就相对应地缩小,时祺站进去,头就差一点顶到天花板。

温禧将编好的发已经解开,脸上的妆也尽数卸去,光洁的肌肤,好像剥壳的鸡蛋一般光滑透亮,浴室里氤氲着水汽,让她看起来像是雾中粉荷,娇艳欲滴。

好在她衣裳完整,没有考验他正人君子的假面。

“卡住了。”

温禧微微蹙了蹙眉。

“能不能请你帮我一下?”

她指着侧腰开到一半的拉链。

她喝了酒,意识不到自己在撒娇,也浑然不知自己有多诱人,眼尾那抹漂亮的红更加鲜艳,如春日软桃。

那件礼服裙的设计原本是一字肩,是时祺私心,请了设计师做改动,另添了两条珍珠肩链,做成吊带的模样。

没想到现在被她一扯,珍珠肩链垂在手臂上,露出大片的雪肩,又恢复了原本的面貌。

时祺现下终于独享,如愿以偿。

酒醉后的她没什么耐心,扯不开,又不慎将放在洗手池旁的洗面奶撞掉,想起了找时祺帮忙。

在意识迷糊之后,温禧总是下意识地表现出对他极高的信赖感。

请他帮忙脱吗?

时祺哑然失笑,又觉得不该跟喝醉的人计较。

本来高定的礼服不该有这么低级的失误。时祺定睛去看,发现大概是她的动作过于粗暴,将布料缠在里面。

“你先出来。”

卫生间里地面湿滑,因为温禧洗漱后飞溅的水滴,光滑的瓷砖上也有不少水珠,他不放心温禧站在这里。

温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置若罔闻。

“小满,听话,你先出来。”

他再次温声劝哄。

这件百爪挠心的差事,时祺认命地承担。

他本该站在她身前,将手伸给她,但温禧像只摇摇欲坠的风筝,一下就砸在他的身上,不得已,他只好环抱着她,将她亦步亦趋地又带到床边来。

温禧的头靠在他的肩上,绵长温热的呼吸跟着喷洒在他的耳垂间,像有只湿润了皮毛的松鼠,站在肩上不停地打滚、跳动,不肯停歇。

让他情不自禁地想伸手去将它抓住。

时祺的呼吸也跟着变重。

两个人的心跳像纠缠的曲线,不断螺旋着上升。

尽管如此,时祺依然极耐心地将她把礼服裙料理好,找到被布料夹住的拉链,然后试图将丝丝缕缕的布料扯出来。

他将手垫在拉链下方,担心突然扯动伤到她幼嫩的肌肤,然后尝试了几回,发现拉链变得到顺滑无比后,准备叫她。

“好了。”

他动作完成,将温禧扶正,自己的欲望却像是被骤然松开的拉链,被释放出来,张牙舞爪地在脑海中叫嚣。

为什么要忍得这么辛苦?

她不是早就知道吗?他不是什么好人。

时祺的视线后撤,对上一双清澈的眼,还未斗争,理智像是崩断的珍珠肩链,洒落一地。

他低下头,不再浪费时间,吻了上去。

第60章贪欢

一个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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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吻。

唇齿交缠,直到再也没有多余的氧气交换时,身下人嘤咛出声,时祺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控。时间流速缓慢,他们的位置已不知何时发生了转变:温禧面向他怀中,光薄的背脊靠在床头的白墙之上。

他一只手扶着温禧的肩,另一只手已情不自禁地顺着腰腹上抚,停在肋骨之间。

温禧显然没有因他设防,好像习以为常,见时祺暂停了片刻,一双杏眼澄澈而懵懂,反而困惑他为什么没有继续下去。

“时祺。”

醉酒的她突然变得很可爱,贝齿轻咬着樱唇,不安地催促道,将尾音拖得又绵又软。

为什么没有继续下去?

她感觉自己像一尾黏腻的鱼,不幸在正午的沙滩上搁浅,饱受烈日炙烤,本能地去靠近唾手可得的一湾清泉。

可这湾泉却突然消失了。

她浑然未觉时祺面临着多大的考验。

身下一片旖旎,那两根珍珠链已不知何时滑脱,卡在手臂中间,被扯开的礼服裙堆在胸前,露出大片瓷白的肌肤,温禧海藻般乌黑的卷发散在肩头,却难掩姣好的身段。

这条礼裙原本就不长,此时此刻,裙摆撩上去,露出笔直纤细的双腿,她的脚趾卷曲着,不安又难耐,明晃晃得勾人。

温禧眼尾上的瑰丽仍在,在晚风的夜里,好像成熟的桂味荔枝。

任君采撷。

时祺拿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的眉锁起,又被自己压平,刻意压制身下不自觉涌起的躁动。

“我为什么在这里?”

紧接着她疑惑地问出第二句。

失忆了?还是断片了?

时祺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状态,只好用话去试探她,试图从她那些支离破碎的话语推断出一些线索。

“那你现在想在哪里?”

“这里不是我家呀?”

她偏头,乌睫微颤,思考了片刻给出答案。

这时的时祺猛然发觉,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

温禧不知道时祺在问什么,她的意识已经飘忽到八年之前,看见时祺西装革履,漂亮的眼睛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

“我记得我家的房间比这里大得多,时祺,这是你最近租的房间吗?”

她还在连名带姓地叫时祺的名字,音色却变得如芝士蛋糕般粘稠,好像奶猫伸出幼爪,轻轻地挠了挠他的心。

“是的。”

时祺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啧,看起来还挺像样的。”

她认真打量着,灵活地转头,发现墙纸是自己最喜欢的奶油黄色。

“但这么破,我就说不可能是我家,”

她侧首,淡淡扫了四周,似乎对房间的面积很不满意,最后视线停在床上,伸手嫌弃地按了按自家的床垫:

“这个床也太小了,睡起来一点也不舒服。”

“下次给你换大的床。”

时祺耐心地哄她,试图让她听话。

提到钱,温禧像是想起一桩至关重要的事情:“可是我们没有钱。”

她秀气的鼻尖突然皱起,变得苦恼。

怎么还在担心这个问题?时祺的长眉蹙起。

“但现在离你更近了,我很开心。”

醉酒的人的动作幅度都格外夸张,表达情绪也是大开大合,她伸出手在半空中胡乱飞舞,终于缠住时祺的颈,右手一拽他的领带,将他拉到自己眼前,鼻尖顶着鼻尖,眉眼间潋滟着诱人的生机。

温禧借力,一口气从床上坐起来,好似清醒回光返照了一回,她看着自己胡乱的礼裙,又看看时祺的位置,还未意识到她现在的处境有多危险。

时祺未防,被迫与她对视,看见她那双灿烂如宝石的眼里倒映出自己的眼底,三分惊惶,七分无措。

这两个与他无关的词,竟在今晚同时出现。

他知道她酒品不算太好,能强撑着这么久不发作,委实是个奇迹了。

太近了。

他强撑着,在温柔乡中节节败退,不动声色地想往后再撤一步。

“时祺,是你不喜欢我了吗?”

她观察到他微小的动作,思维像流星一样跳跃,从一个极端蹦向另一个极端。

时祺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得出的这个结论,只是须臾之间,那双清澈的杏子眼突然泫然欲泣,再次盈上透明的水光。

时祺有些慌乱,想怎么哄她才能让她的眼泪不至于掉下来。

十九岁的温禧进入自己的小世界。说笑就笑,说哭就哭,半点道理都不讲。

温禧低下头来看看自己:“我都这样了,看起来你对我一点冲动都没有。”?

话题好像突然偏向某种不可描述的地方。

好在她没有在这句话上坚持很久,硬要磨出一个答案。

“所以你不喜欢我了是不是?”

只是将她毫无逻辑的结论再重申一次。

“没有。”

他迅速否认了这件事,无奈至极,反而扬起眼尾。

经过这个凭空出现的问题,时祺在一瞬间突然醒悟。

眼前是十九岁的温禧。

在她现在的认知里,自己依然父母双全,娇矜富贵,是那个买下千百台钢琴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小公主。

因而,她没有二十七岁时自己的克制与温婉,只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锋利蛮横,将爱宣之于口是她的本能。

现在的她最好哄,也最好骗。

有明亮的圆月拨开云层,被人间的灯光吸引驻足。

温禧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显然不满意,她瘪了瘪嘴。

“你是时祺吗?”

“是啊。”。

听说人在遇到无法克服的困难时会开启自我保护机制,她醉酒后就如是,不仅记忆断片,还潜意识地回到自己最舒服的年岁。

温禧看见他稍显成熟的轮廓,细碎的额发前那双漆黑的眼,暮霭沉沉,涌动着她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在对视的那个刹那,沉郁中温柔更甚,穿着打扮都与那个挺拔的少年不尽相同,

“怎么长得不一样了?”

她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

却又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在他怀里伸了个懒腰,喟叹:“你不是时祺,是不是他找来敷衍我的替身。”

她这么快就为自己写好了剧本。

时祺因她幼稚的言论隐隐发笑,薄唇抿得平直,最末端却有微微上翘的弧度。

“不许你笑。”

温禧伸手去阻止他,抬手的动作太大,礼裙又滑脱了一寸,胸前遗落出半盏丽色的弧度。

看得他口干舌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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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好看看,我是不是时祺。”

他慢声说,然后一根一根地掰开她扶着自己手腕的纤指,用温热的大掌将她的手牵住,做称职的向导,缓慢地带到自己的眉骨处。

她很快找到探索的方向,从眉骨滑落至他轻颤的眼睫,眉,眼,鼻,唇,一寸一寸徐徐流连,最后自作聪明地停在滚动的喉结上,轻轻一戳。

熟悉的骨相在手下,温禧终于笃定这是时祺,眉开眼笑。

时祺却因她无心的动作,眉心重重一跳,眼中的神色突然幽暗发沉。

她的指尖因为常年操持调律工具,不再柔润,起了些薄茧,反而带些原始的粗砺感,在他的皮肤上摩擦,被她触及的地方一片滚烫,好像碾碎一点零碎的火星,落入本就干燥至极的森林中。

时祺有再好的忍耐力,也被似有若无的撩拨得心神大乱。

他苦笑,她还未有什么反应,自己反而上赶着自讨苦吃。

时祺将眼里的侵略性一忍再忍,却被她先发现拧紧的眉心。

“你也不要担心,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温禧伸手去抚上他的眉间,食指轻轻地从里往外舒展,摸到一半又没力气,就像树袋熊挂在他的肩上,在他耳畔吐气如兰。

“我一直很喜欢你。”

她连醉了都不忘记安慰他。

这是与他热恋中的温禧,处在最深爱他的那个时候,是那个无论与与他面临多少变数都会无条件相信他的温禧。

他的,温禧。

她厌恶家中对她的监视,决定搬到时祺那里,主动切断了温良明提供的经济来源,两人挤在同一个屋檐下过得拮据,却对未来有雄心壮志。

也是她第一次独自面对生活汹涌的暗潮,知道那些新鲜猎奇的外表里裹着一团败絮。

当然,也不安全感到了极点。

所以她一遍一遍地不厌其烦地询问时祺,反复确认,自己是否爱她。与此同时,又一遍一遍地安慰时祺,保证自己不会离他而去。

可惜命运残忍,并不丛她所愿,他们还是在年少情深时分道扬镳。

他在心中做过千百种假设,也幻想过千百种不同的答复,但时间永不会因人而驻足。

大抵是上苍眷顾,让时祺再次遇见从前那个温禧。

他有许多话想对她倾诉,但现在的状况却有点棘手。

“快睡吧。”

不是他困了,只是觉得她再这么不安分下去,他已经崩断过一次的理智危如累卵。

“我睡不着,你弹钢琴给我听好吗?”

可是温禧连着打了一个又一个的哈欠,眼神炯炯,怎么也不肯闭上。

“可这里没有钢琴。”

他好脾气地哄。

“那你唱首歌给我听吧?”

像有星子入眸,她的眼又晶又亮。

唱就唱吧。

时祺的专辑中的确有demo哼过几句人声,也有乐评人评论过他的嗓音清冷,倘若进军娱乐圈,能秒杀一众小鲜肉。

可惜他对此全无兴趣。

“你乖乖躺好,我就唱。”

时祺抓起床上的空调被,试图将他们之间亲密的距离拉开。

“把被子盖上,会着凉的。”

却被温禧一把拽住,无处可逃。

“不用,我不觉得冷。”

她负气地将被子一股脑地堆到旁边。

十九岁的温禧就是这样蛮不讲理,只按照她自己的准则行事。

浴室里的灯还亮着,卫生间的地板上滑落了一些瓶瓶罐罐,时祺还记挂着什么时候要回去收拾一下。

他想开口提醒温禧洗澡还正洗了一半,要不要继续完成,又觉得像她现在这个状态是强人所难。

“我想和你”

她将后面半句话咽了下去,直直地凝视着时祺的眼。

再吻一下。

站在钢索之上,身下是万丈深渊,他在欲与理之间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平衡。

“你真的喜欢我吗?”

十九岁的温禧不喜欢看他犹豫,于是又问了一遍,话音未落,还轻轻啄了啄时祺的嘴角,像是墨西拿海峡时遇见的塞壬,用诱人的声线哄骗他丢掉性命。

他甘之如饴。

他爱这样的温禧,他爱每时每刻的她。

无论是从前,现在,抑或是未来。

心照不宣地,他们在虚空中同时触到对方的答案,读懂隐晦的暗示。

“你不后悔?”

他开口时嗓音艰涩,强忍着小腹灼热的烫意。

“不后悔。”

这个问题,他不知道是问温禧还是问自己。

“不会说我欺骗你吗?”

“不会。”

她又抬头,像是毛绒绒的小动物在撒娇,用鼻尖碰了一下他的额心

“是我想的。”

她黏腻的嗓音糊成一团,像在搅拌一罐蜂蜜,道出最甜蜜的咒语。

他额间已沁出细细的薄汗,却仍在恪守理智的底线,反复地确认她的心意。

“时祺,”温禧听见他叽叽喳喳,却不知道在絮叨什么。清甜的声音有些不耐,感觉已经忍到极致:“你有完没完?”

她直截了当,像一朵盛放的玫瑰,猛然将他与自己的距离拉近几寸。

“你喜欢我,证明给我看。”

两人的身线近乎贴合。

他自己还衣冠楚楚。于是一手撑在枕上,单手解开被她拽歪的领带,随性抛去。然后又触上衬衫的纽扣,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的停滞。

刻在骨子里最原始的欲与情从未被时祺遗忘,经过夜晚的沉酿,他偶尔也会陷入旖旎的梦境,梦里梅菲斯特对他发出邀请,引诱他,问他要不要用等价的生命来交换一场滔天的欢愉。

瞬间还是永恒,一个两难的选择题。

他每次都毫不犹豫地说好。

现在现实与梦境交缠,他在一片浓雾中又走到命运的分叉口,千载难逢的机会坦然摆在他的面前。

她先说的好。

时祺最后一个克制的吻停留在她的额间,像暴风雨来临前送回港湾的最后一只船。

如果她清醒,温禧会在此时此刻明白,那个轻吻,是他深切而热烈的歉意,在开始前先乞求她的原谅,宣告他即将亵渎他的月亮。

是他贪心,既贪恋片刻的欢愉,也眷念长久的陪伴。两者都想同时拥有。

理智的声音在他的胸腔细如蚊蝇,警告他的卑劣,说他分明是趁虚而入,知道是她喝醉了,意识模糊,那些撩拨的举动都并非出自本心。若她清醒,他难辞其咎。

时祺用更深更重的吻掐灭这道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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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经是罪人了,在离她而去的那个瞬间,那些连天蔽地的过错,让他在重逢后不敢逾越一步。

现在罪加一等。

但现在是她亲手解开绳结,打碎理智的枷锁,将他不见天光的妄念放生。

数罪并罚,那就等她醒来亲自审判。

汹涌的吻潮从唇上席卷而来,让温禧陷入情迷意乱的漩涡,将她浸湿,锻造成最明锐的乐器,起承转合,在纤毫间如琴弦般震颤,被挑动起悦耳又破碎的音符,浮沉在空气中。

((审核只是接吻555,没有脖子以下的情节,求求了)

他不愧是钢琴家,渐强渐弱,突转骤停,力度与技巧把握得恰到好处。描摹每一次旋律的高潮与低流,循序渐进,回旋交织,谱成天籁般的人间乐章。

清浅的月光从窗帘重落下,照见时祺背脊的肌肉翕动,被她纤细的十指攀上,露出几道清晰的红痕。

在宣判之前,他先拉审判官陪他一起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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