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在此恭喜殿下,内阁方老之女素有贤名在外,陛下今朝赐婚,乃为天作之合,天定良缘。”
“方家嫡女端庄娴雅,又满腹经纶,以才学名冠京城,颇有其父之风,与殿下郎才女貌,日后定成一段佳话。”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恭喜殿下。”
朱昭只顾点头笑着,只在饮茶时眼中闪过一丝郁色。
筵席一直到深夜都不停歇,大有通宵达旦之势。
沈清河早就被拉去陪客去了,施乔儿在榻上学着摆些妖娆之态等他回来。
摆正起劲,她忽然听到门外有些动静,以为是相公终于回来了,跳下榻便奔过去开门,娇滴滴唤了声:“相公你回来啦!”
结果一开门,见是邀月。
这女人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居然穿回了一身女装,施乔儿愣了一大会子才反应过来是她,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来了?白日里我还向五殿下问起你来着。”
邀月未答,径直入内,扬声问:“有酒吗?”
施乔儿关上门:“酒自然有得是了,不过你怎么不去前面喝?那边好酒好菜可多着呢,我这边一点小甜酒,不醉人也没什么酒劲,你若是想喝,我就给你搬两坛子来,还要菜么?”
邀月摇头:“有酒就行了。”
倒是怪好伺候。施乔儿在心里想着。
她果真从柜中取了两坛果子饮,觉得在房中干喝没什么意思,又把邀月拉到了小阁楼上,虽然冷,但天上的星星月亮实在美,望着它们,就连前面的喧嚣都听不到了。
施乔儿喝了一口酸甜的果酒,感觉身子暖和了不少,转头看着邀月道:“你怎么回事啊,我怎么觉得你怪怪的呢,你和老五吵架了吗?”
邀月嗤笑一声,也喝了口酒说:“我和他哪天不吵架?”
施乔儿想了想,叹气:“也是,你们俩没有不吵架的时候,跟我爹娘似的,天天吵,可又分不开。”
清辉照耀中,邀月的眼睛很亮,里面似有晶光闪烁,笑道:“别拿我和他跟你爹娘比,他有他的路走,我有我的路走,我和他凑不成一块,一个馒头的恩报了十几年,也是个头了。”
施乔儿一怔,明明也没听对方明说,就是鬼使神差问出一句:“你要走了吗?”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一定长回来!一定!
第65章结交
邀月并未回答她这个问题,抬头看着月亮说:“今晚月色很美,专心看吧。”
施乔儿点着头,却并没有多少心思看月亮,她还在看邀月。
这个女子实在太过独特了,哪怕她穿着一身衣裙,梳着发髻,打扮成了寻常姑娘该有的样子,可施乔儿还是觉得,她与绮罗锦绣,格格不入,好像那些华美不凡之物,到了她身上,便成了拘束住她的网罗,扼杀了她的神采,亦拘束住了她的魂魄。
寅时一刻,宾客终于陆续离场。
施老头子早体力不支回去歇着了,后半场全靠仨女婿撑着。
朱传嗣搀着朱昭迈出门槛,时不时“哎呦”一声道:“慢着点,当心脚下啊殿下,你现在可今时不同往日,摔着碰着我担待不起啊我。”
朱昭醉得跟摊烂泥似的,眼皮子都撕不开,却还哈哈笑道:“什么今时?什么往日?总归……我还是我,只是,我也做不成我。”
舌头都喝大了,支支吾吾地说不明白。
朱传嗣:“别在这你你我我了,赶紧回去歇着吧,今年下半年我可还等着喝你的喜酒呢。”
目送护送老五的车队在夜色中离开,朱传嗣长舒一口气塌下双肩道:“我累了。”
沈清河:“我也是。”
秦盛:“我也是。”
但是宾客还有好些没送完。
朱传嗣:“这样,咱们石头剪刀布,谁输谁留下。”
沈清河秦盛无异议。
三人一出手,沈清河秦盛是石头,只有那倒霉催的自己是剪刀。
朱传嗣:“……”
朱传嗣:“三局两胜没问题吧?”
……
正月天的后半夜冷冽异常,回宫路上,所经之地空无一人。
自从漠南回来,宫里那位就给他赏了宅子,地段选址都极好,里面的一砖一瓦极为考究,是他十年宗人府生涯中,想都不敢想的存在。
但他也实在没心思到那里住,宅子太空太大了。他呆够了空旷寂静的地方,总觉得还不如在皇宫那个诡计窝里扎堆,起码能感受到点人气儿。
婚事一耽误耽误了十几年,头两年都不着急,为什么偏选在这个时机里给他赐婚,他实在心知肚明。
一个合格的储君,无论功绩再大,得民心再重,子嗣是一个永远绕不过去的问题。
他这十几年里都没有过女人,更别说子嗣,所以朝廷没底,他那还不算老糊涂的父皇更没底。
成败无非在此一举。
车厢内的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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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临走时在国公府新加的,烧得暖又旺,却让朱昭有些喘不过气。
他喝令停车,自己踉跄下了马车,不准任何人靠近,所有随行人马退避十丈开外。
这实在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毕竟这位五殿下的谨慎是出了名的,三皇子虽落马,解除了最大的威胁,但对他虎视眈眈的人仍然不在少数,安远公小世子满月,满朝人都知道他会去喝满月酒,明里暗里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
如今日这般胆大,实在反常。
朱昭才不管底下人都在寻思什么,自顾自往前迈出虚飘步伐。
他脑子里很乱,想到的东西很多,有他那些一个比一个狼子野心的兄弟,有越来越难制衡的公卿勋贵,有恨不得把国号改成自己家姓的各地世家。科举虽已推行多年,寒门贵子也在频出,但彻底肃清朝政,将那些盘根错节的陈旧势力一一摆平,任重而道远,非三年五载所能做到。
他感到头疼,多少有点想要逃避,所以思绪回到了十几年前。
那年他才十五六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是母后时隔多年诞下的第二个孩子,所以享受到了比他大哥更多的爱护,性子多少也有点顽劣。哪怕母后三申五令禁止他往民间跑,他还是跟着大哥悄悄下了江南,大哥忙公务管不了他多少,他就揣着三五两碎银子满街逛,到茶楼听书,到戏园子里听戏,钱花没了被人赶出来也乐乐呵呵,好像日月星辰都是围着他转似的,寻常小吵小闹,一点都不带恼。
江南真好啊,桃红柳绿,水暖风轻,摊上随便摸颗柑橘都比京城的要甜。
只是后来再也没去过了。
朱昭虚虚浮浮想着,脚下一个没留意,差点被绊倒,好在有条胳膊及时拉住了他。
“蠢货。”邀月开口没好气,“这么大个人了路都不会走?下回还灌那么多猴尿吗?”
朱昭挣开她,继续踉踉跄跄往前去,口中嘟囔:“说了不让你们跟来。”
邀月翻了个白眼,心想这又是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上前两步道:“我问你,我是什么人。”
朱昭停下步子,转头望了她眼,眼皮都没撕开,含含糊糊道:“小福子。”
邀月更加无奈:“小福子早在八年前就被人毒死了,就你还跟别人喝酒呢,不够丢人的。”
说着上前一把抓住他胳膊:“老实跟我走,早点回去睡下早点消停,不听话揍你。”
朱昭虽醉,但历来受她欺负惯了,即便不知今夕是何夕,但还是按照她的做,没敢再口吐妄语。
宫门口的守夜侍卫离老远看到两抹黑黢黢的身影走来,以为是哪两个不知死活的要饭的,上去本想教训一二,结果离近一看发现是喝醉了的五殿下,人立马精神了,忙吩咐下去抬来软轿将人送回寝宫。
经了一晚上的折腾,等邀月把朱昭扔到榻上,已接近卯时。
放在江南天早该亮了,但北方的寒夜太过漫长,以至于直到此刻,还如同夜深时一般,仿佛时间是停滞住的。
朱昭整个肺腑都被酒劲烧灼得难受,连睡着之后都直哼哼诉苦。
邀月干脆把窗子打开给他透气,也不怕冻死他,两扇窗户都大敞着。
下弦月悬挂天际,颜色比上半夜昏了不少,没那么亮,但依旧有光。
邀月干脆一跃坐到窗台上,仰头看着天,一条腿悬空晃着,顺手将头上的珠翠摘下,扔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我师父以前对我说,人各有命。我不信,觉得习武本就是逆天改命,我的命如何由我自己说了算,老天爷也别想做我一丁半点的主。”
邀月喃喃说着,侧脸轮廓隐在夜色里,只能看到鼻额之间一点凌厉的转折。
“后来我才发现,那个命,不是认命的命,是命途的命。”
脆响结束,邀月也把发间的珠翠拔干净了,她握住了腰间的剑,回过头对榻上的醉鬼笑道:“傻子,我走了,以后要是想我了,就抬头看看月亮。”
朱昭未曾睁过眼,枕上一片湿凉。直到眼皮上感受到第一道刺眼的光。
他随光睁开眼,望到光秃秃的窗台,和逐渐澄明的天空,心想看什么月亮呢,哪有月亮,我的月亮已经离开了。
……
正月过,天气依然乍暖还寒,有不少人在这阵子感染了风寒,宫中那位更是每下愈况,连施虎都好几次被召到宫中侍疾,回来之后耷拉一张老脸坐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也就云姨娘在这时候有心,也有胆子问上一句:“到底怎么了?分明过往还算硬朗的,怎么还说不好就不好了呢?”
施虎眼中愁思毕露,憋半天憋出来句:“哪是说不好就不好,到底年纪大了,要么别病,一病便别想好上利索。我也是早晚的,总之一个别想跑就是了。”
云姨娘听到这里便要恼了,施虎怕招她动怒伤身,又赶忙伏低:“行行行,我不说这话了,我都还没看到我的孙儿们长大呢,哪那么容易蹬腿?咱们谁也别气谁,人到老来多和气,天天吵吵哄哄的,外人看了多不好,指不定怎么笑话咱们国公府没规矩呢。”
云姨娘嗤笑一声,忍不住数落他:“现在知道没规矩了?您老人家过往干出的没规矩的事儿算少?那个时候怎么没这觉悟?”
施虎一叹气:“这不时候不一样吗,我们想当年跟着陛下起义那会儿,十个里头八个都是文盲,剩下俩也不过堪堪能读懂个兵书罢了,蛮横日子早过惯了,乍一当官享富贵日子,那拿腔作调的架子真使不出来。我那老大哥八成也习以为常,他都不怕丢人,我们又嫌丢什么人?但以后就不同了,哪天年号一变,朝中指不定又出多少新贵,人家那一个个可都是正经翰林出身,实打实靠学问出头的,咱们好歹一个大家,也该收敛收敛,学学他们的做派,也给小辈们长些脸,等他们大了,外出交际也受人敬重,不至于落了笑话。”
云姨娘将这话反复细品一番,颇感意外道:“看不出来啊,我们老头子还有这么心细的一天?了不得了不得。”
施虎立刻满脸嫌弃:“否则都跟你似的?八十了还像个孩子头,我现在想想我都觉得瘆得慌,出去打个仗的功夫回来家里就多个小媳妇,还咋咋呼呼跟个炮仗似的,要不是公主的面子摆在那,我早把你打发回去了。”
云姨娘眉梢一挑,兴致盎然道:“你现在打发也不迟啊,反正我现在有钱有宅子有铺子有田产,你打发了我我还乐意得不行呢,日子想怎么过怎么过。”
施虎骂骂咧咧:“你想得美你!”
云姨娘端起茶盏,嘚瑟不语。
时间就这么一直过了二月二,天气才稍稍暖和些。
施乔儿嫌施玉瑶老把那一天到晚只会嗷嗷哭的小崽子丢给自己看,趁着天气好有人邀,赴了幽州通判夫人办的赏梅宴。
二月梅花三月桃,园子里的各式红梅实在开得热闹,走上一圈,衣袖上都沾染淡淡梅香。
说幽州通判或许不熟,但一说梁行必定还有些印象,他就是当初那个说秦盛遇害,寒夜送冷甲的副将。战后论功加封,功过相抵,封了幽州通判,可谓一步登天。
因有着秦盛那一层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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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嫁不久的梁夫人对施乔儿极尽殷勤,开始根本没想到她会来,见她来了即刻喜不自胜,茶水点心俱是与他人不同,将自己私库中最好的碧螺春都拿出来招待。
与施乔儿一桌的夫人小姐一并沾了些光,皆以为是因自己所致,看其他桌的人便不免高了眼界,眼中带刺儿,不是说谁谁谁的脂粉太浓,添了俗气,就是说谁的衣裙太素,瞧着寡淡。
施乔儿懒得理身边人的窃窃私语,她来这纯粹就是为了躲避看孩子,本来想着吃几块点心找点新鲜劲儿便撤的,没想到红梅实在好看,这才久待了些。
她瞧着梅花瓣子的颜色,感觉调成胭脂必定极美,心想走时不如向梁夫人讨上几枝子,多做几盒用着,顺便给老大老二送些。
这般思忖着,便听身旁的贵妇人悄声来了句:“苏婉之今日穿了一身什么?再说陛下龙体不适,她身为儿媳理当素面朴衣,但那些也太素了些吧?知道的晓得她是堂堂魏王妃,不知道的,以为是哪个小门户家的女儿头次出门不懂穿戴呢。”
“瞧姐姐这话说的,国子祭酒一个四品官,在你我之中,本就算不得什么高门大户,能得陛下与贵妃赏识,不过运气好罢了。”
施乔儿听得别扭,好心情都快被折腾没了,不悦地往旁边瞥了眼。
结果对方硬是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是想加入呢,兴高采烈一努嘴,正对忙于招待的梁夫人,小声说:“话说回来,我也是有些替沈夫人打抱不平,再说外地媳子不懂京城规矩吧,但她下请柬前也不打听打听,居然请了您的同时还把那位请来了,我要是你啊,早就气得摔帕子走人了,大家谁脸上都别想好看。”
施乔儿翻了个白眼,实在有些忍无可忍,忽然一扬声:“来人!再端些糕点过来,要厚实噎人的,省得堵不住那一张张说三道四的嘴!”
场面顿时鸦雀无声,嚼舌根的几名贵妇面上燥红一片。
晌午时分,太阳烈得灼眼,施乔儿一晒暖就犯困,偏生还不乐意在这打盹,便朝梁夫人讨了几枝子红梅,带着四喜和若干丫鬟打道回府。
梅花是她亲自抱着的,红艳艳一满怀,连瓷白的面庞都添了些娇润,走动间衣摆暗香浮动,拨人心弦。
路走到一半,施乔儿刚没忍住再次打了个哈欠,睁眼便见从对面一条小径过来的苏婉之。
二人正面相对,狭路相逢。
施乔儿想到对方毕竟是皇家媳妇,便依了礼数,朝着微微一福身。
苏婉之亦对她一颔首,眸中笑意清浅。
施乔儿趁着起身,仔细注视了对面一眼,果然感觉从长相到气度都是百里难挑的清雅大方,皇家挑儿媳妇向来不喜长相太过艳丽,这样的便是正正好好,难挑出错。
施乔儿觉得燕贵妃眼光不错。
不过她确实还没到能和眼前这人无芥蒂交谈的时候,礼数一过,转身便溜。
可要死不死的,对方和她一个方向,步伐也差不多一致。
施乔儿有想过刻意走快些,但转念一想,那样不就证实自己有意与她避嫌吗?她们之间又有什么嫌好避的?当初的事情都过去三年了,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用她相公的话说,谁年轻时还没闹上几场笑话?
想到这些,施乔儿的心便定了下去,随便怎么着,哪怕肩并肩呢,反正她就这么走了。
然而……她怎么觉得这苏婉之的眼角余光总往自己这里瞥呢?是在看她?还是看她怀中的红梅?她要不要把肩再挺直些?脸上的胭脂融化没有?这该死的路这么就那么长!
不管了,忍过去就对了!谁先开口说话谁是小狗!
“王妃也很喜欢梅花吗?”施乔儿问。
苏婉之噙笑摇了摇头,剪水眸弯成可亲形状,道:“只是觉得新奇,这梅花长在树上时感觉它们不过尔尔,等到了沈夫人怀中,便显得格外活色生香了。”
施乔儿怔了下才意识到对方是在夸自己,双颊立马飞霞,赛似梅花颜色。
“婉之无意目光冒犯沈夫人,还请莫要挂怀。”见她神色异样,苏婉之颔首。
施乔儿忙道:“不用不用,没什么的,我们女子之间,谈什么冒犯不冒犯,我抱着一捧红梅是用来晒干做胭脂的,感觉必定很显气色,你要么?要的话,做好了我送你两盒。”
苏婉之笑盈盈:“好啊。”
施乔儿:“……?”
这样就答应下来了?她怎么也不客气一下。
二人继续走着,距离不觉间拉近了些,苏婉之略低了声音,依旧透着股子柔顺:“不过,沈夫人也觉得我面上的妆太素了么?”
施乔儿这一听,意识到那些乱嚼出来的舌根子全被她听了去了,立刻有些微微蹙眉:“不必管她们说的那些胡言乱语,谁不知道陛下龙体抱恙?你这样穿不浓不淡,最是合适的,我给你胭脂,全然没有其他意思,你用不用得上都另说,总归是我一份心意罢了。”
苏婉之说话时始终注视着施乔儿的眼睛,微笑时嘴角两侧泛起浅浅梨涡,极为好声道:“婉之多谢沈夫人心意,我定会好好收纳保存的。”
施乔儿:“……”
她还没开始送呢。
施乔儿一路都觉得奇奇怪怪,出了门各自道别,心想也就这一回了,反正以后也不会再见了,别扭就别扭吧。
结果苏婉之朝她一招手:“沈夫人再会,改日我亲自登门邀你品茶,好酬谢相赠胭脂之恩。”
施乔儿:“!”
不对劲这真的不对劲,她这些年光和自家姐妹打闹没怎么接触过外人,现在京中闺秀都这么容易熟络的吗?
回到家里施乔儿便将此行经历同沈清河说了一通,沈清河嘴上说着无碍,等后来施乔儿真被苏婉之接出去喝茶了,他跟得比谁都紧。
苏婉之请施乔儿去的地方,是京中最负盛名的上流茶坊,因价格高昂,故而每日客人稀少,又因茶点果品多为迎合女子口味,男客便更少。置身其中放眼望去,楼上楼下多是结伴而来的高门贵女,举手抬袖间,店中无风自香,悦耳笑声可比管弦丝竹。
苏婉之落座后给女侍报了一串名字,没等多久便上来满桌茶点。
施乔儿瞧着,觉得样式比自家厨子做出的好看多了,拿起一块桃花状的酥点尝了口,味道也是不俗。
苏婉之给她斟着茶水,轻声道:“我以往在家中读女戒读得闷了,便极喜欢到这边消遣,可我家中又管得极严,偷偷来上一次,回去便要挨上十下手板。现在可好,再无人管得了我了,总归嫁了人是有这点好处的,可惜过往闺中密友多已为人母,叫上十次,九次都道没空,可怜了我好久都不曾来过了。”
施乔儿一听,心想朱启是死的吗,怎么连陪自己的王妃出来喝个茶吃个点心的空都没有。
苏婉之见施乔儿皱眉,小心道:“是茶点不合胃口么?”
施乔儿忙摇头:“不是,它们都很好吃,比我在家中吃到的好吃多了,我只是有些奇怪……”
话说到这一步,施乔儿干脆开门见山了,心一横道:“这些日子里我郁闷好久了,今日便与王妃实话实话,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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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过往并未有过交集,仅是梅宴一面之缘。可我却觉得你对我有些过于熟络了,这是为何呢?若是你想从我嘴里知道些老九的过往,那你尽管问就是了,我什么都能告诉你,而且我能与你保证,我和他早在三年前便两清了,如今不过是不甚往来的亲戚罢了,我眼里心里都只有我相公,断然不会给你添什么堵的。”
沈清河匿在隔壁桌子喝茶,对那句“眼里心里都只有我相公”感到甚是熨帖,举杯品茶时嘴角都忍不住上翘。
苏婉之素白的腕子轻托下颏,听完施乔儿的一席话,点点头道:“沈夫人想必是个慢热性子,这样看来我确实有些显得过于热络了。不过我愿意与你结交,不是因为魏王殿下,我也没那么好奇他的那些过往,你尽管放心,我贴近你,当真没有那么多的心思。”
施乔儿更加纳闷了:“那是因为什么?”
苏婉之脱口而出:“我喜欢你啊。”
沈清河一口茶喷了出来。
施乔儿手里的点心都吓掉了。
苏婉之瞧着她认真道:“你长得好,性子也好,旁人在背后说我闲话,你我素不相识,你便愿意为我出头,我不知该如何主动与你攀谈,你就自己与我找起话说,还主动送我东西,这不就是传闻中的一见如故吗?我觉得咱们实在适合做朋友,我以后常去国公府找你玩好不好?我听说你家中没那么多规矩,你爹也不打你手板子,这可是真的?”
施乔儿懵懵点头。
苏婉之两眼放光,温温柔柔道:“那这就太好了,我以后还可以借口找你玩留宿到你那里,夜里再不必面对某些人那张活似我欠他五百两的锅底黑死人脸——”
就在这时,“某些人”朱启,顶着那张锅底黑死人脸大步进门。
作者有话说:
乔儿:客气一下送你盒胭脂,以后不要联络
小苏:她送我胭脂,她喜欢我,她想和我做朋友
以及咱们这星期正文能完结,大家想看哪些番外可以说一下啦~我挨个来
第66章心机
施乔儿眼睁睁看着苏婉之的面部神情从放松到抽搐,再到强撑笑容起身一颔首:“殿下。”
施乔儿一愣,转头一看,果然看到朱启那张阴云密布的脸。
他的眼睛在她们二人脸上扫了一遍,最后落到隔壁假装专心喝茶的沈清河身上。
大步一迈走了过去,在沈清河对面坐下。
茶坊中鲜少来男人,还一来来俩年轻俊俏坐在一块,自然成了猴子似的,引得楼上楼下各路女眷频频侧目。
唯独施乔儿和苏婉之俩离最近的一看不想看。
施乔儿冲苏婉之挤眉弄眼,凑近小声询问:“他怎么来这了?”
苏婉之摇摇头,满眼的莫名其妙:“我也不知道,但想必应该不是来找我的。”
这死家伙恨不得天天宿在外面和她老死不相往来呢,怎么会关心起她的行踪。
苏婉之又掀起眼皮瞄了一眼,更加狐疑道:“他为何坐在了那名男子对面?他二人认识?”
施乔儿一抬头,看到她相公向她发出的求救眼神,一低头讪笑道:“大……大概认识吧。”
那边,朱启冷冷打量沈清河:“你来这里干什么。”
沈清河收回求救视线,算是认栽了,心平气和道:“来找我娘子啊。你呢殿下,你来这里又干什么?”
朱启:“你能来找你的,我就不能来找我的?”
沈清河刚要松口气,朱启却又往前一倾身,几乎与他附耳道:“这个苏婉之心机深不可测,性格古怪反常,回去告诉你家那个,不可与之结交,当心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
沈清河回忆方才魏王妃与自家娘子说话的情形,说:“还好吧,许是殿下多想了。”
朱启一听就恼了,浓眉紧皱盯着沈清河,压着声音说:“我多想?你知不知道当初我和她大婚当夜分榻而眠,半夜却发现她举止可疑行为古怪,不好好睡觉,却在殿中东倒西歪地来回走动,宛如中了邪术一般。”
那边,苏婉之道:“算了我也不嫌丢人了,沈夫人你不知道,大婚当夜我们都是分床睡的,半夜我觉得别冻着他,便下了榻想去看看他睡着没有,好给他盖上条被子,毕竟他清醒时我是不敢靠近他的。可我夜里眼睛素来不好使,烛火又被宫人刻意吹灭了几盏,去找他的路上好几次差点摔倒,好不容易要走过去了,他对着我便是一声吼,把我吓得从那以后更不敢与他说话了。”
施乔儿两眼震惊:“你好心不想他冻着,他不领情,他还吼你?”
沈清河听完朱启之言,虽形容蹊跷,但毕竟一面之词不可全信,便道:“许是王妃有梦游之症,此症并不难医,让大夫开几方药服下便好了。”
朱启怒了:“我是傻子吗?我看不出来她是梦游还是有鬼?”
苏婉之:“还有大婚第二日,我和他到贵妃殿中奉茶,贵妃看他对我爱答不理,以为他待我不好,看他的眼神都直发冷。我怕他受责罚,便急着说魏王殿下为人十分体贴温和,得夫如此,是我今生最大的造化。偏这句话又不知哪里惹到他了,出了宫门便下马车走了,一连几日也见不到人,我也不敢声张,贵妃娘娘问起,只是说他公务繁忙。”
“还有后来的。”朱启强压火气道,“我带她到我母妃殿中奉茶,本想将夜里分榻之事实话实话,横竖我这辈子不能在婚姻大事上受他们拿捏,大家大不了鱼死网破。结果她又满口瞎话说我待她极好,将我想说的话通通噎了回去,计划全给打乱了!”
朱启越说越痛心:“我一气之下干脆一走了之,想着几天找不到我,我母妃那边总该知道我的态度了,总该知道我永远不会对她与父皇屈服。结果回去发现她又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我母妃不仅对我一点不来气,还笑脸相迎,问我这几日累没累着?简直岂有此理!”
苏婉之面带疲惫:“哄贵妃娘娘真的很辛苦的,好几次差点都露馅了,我本以为他就算对我没有情分在,好歹见我辛苦的份上,也配合着装上一装。结果他根本不理我,见了我便绕道走,这一幕又不巧被陛下瞧见,咱们陛下的性子你也知道,当日便将他禁足了,夜里还将我和他锁在一个屋子,我看着他那张脸真是上吊的心都有了。”
朱启:“后来她果真装不下去,到我父皇那里告状去了,逼我不得不与她夜间宿在一处,但是那又如何?我死都不会碰她一下的!”
苏婉之:“他最好永远不要碰我,看见他便感觉心情沉如上坟,也就是现在成婚不久不好有动作,过了今年我便亲自给他纳上十房八房姬妾,这苦让别人受去吧我反正不想受了,我为什么要面对臭男人的臭脸。”
朱启:“我这位魏王妃,表面贤良端庄,背后心机深不可测,连我都无法看透她,何况没心没肺如施乔儿。”
苏婉之:“为什么就不愿意装一下呢?就非要闹那么难看吗?他没有脑子吗?他不会思考吗?”
朱启:“她太可怕了。”
苏婉之:“他蠢得好像猪一样。”
两者同时叹气,同时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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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河:“殿下息声为好,王妃就在隔壁。”
隔壁桌施乔儿:“再大声些!骂他脸上去!”
苏婉之可怜见的,盈盈水眸委屈着看着施乔儿道:“沈夫人,我以后可以到你家中玩儿了么?”
施乔儿一把攥住对方一双纤纤细手,万分诚恳道:“当然可以,我母家我娘家都随便你来,我家中人少,多个人正好热闹呢。”
……
当天回去施乔儿没别的事干,嘴里不是在同情苏婉之就是在骂朱启,连到了榻上都不例外。
她双臂攀着沈清河肩头,受用着不忘分神来句:“朱启个王八蛋,苏姑娘那么好的女子都不晓得珍惜,他想干嘛?想上天么?”
沈清河动作一凶:“不准在这种时候提别的男人名字。”
施乔儿连连叫饶,专心片刻又忍不住道:“我当真是同情极了苏姑娘,她那么才貌双全个人,又很识大体,明明可以过很好的,怎么能……”
沈清河又一狠:“也不准提别的女人名字。”
这回施乔儿求饶也没用了,前后都逃不了,后半夜才等到偃旗息鼓的时候,朱启想不想上天她不知道,反正她是上了好几回天。
之后天气彻底放暖,苏婉之好容易从宫中盼出来,拉了两车子礼便到了国公府做客。
施虎只在御前侍奉时与这位九皇子妃有过几面之缘,不等她上门,还真不知道她竟会和自家老三交好,和她爹也算不上熟,见面也只有客套。实际女儿家凑到一起也没有他们这些老的什么事,客套完了其余就不管了,随着她们玩。
施玉瑶产后身子恢复挺好,秦盛趁天不冷不热正舒服,带老婆出去游山玩水找乐子去了,照旧把儿子扔给了倒霉蛋三姨妈。
春日乍暖阳光最是舒服,晒在身上暖洋洋一片。施乔儿带苏婉之回到自己小院中时,正巧四喜抱着那小家伙坐太阳地里晒太阳。
苏婉之一见眼便亮了,“呀”一声小跑过去摸摸小手道:“你何时生的啊?我怎么一点都没听人说过。”
施乔儿又无奈又想笑,舒口气走过去道:“这哪我生的,这是我那摊上一对不省心爹娘的可怜大外甥,我二姐二姐夫都跑出去玩了,暂时把他扔在我这看着。”
苏婉之摸摸小手摸摸小脸,越看越觉得可爱,声音都不自觉放到最柔,咂舌逗着小娃娃道:“他长得真好看,叫什么名字?”
施乔儿:“秦初,小名叫嘉峪,他爹倒是不嫌早,提前二十年把儿子的表字都给定下来了,跟怕被人抢走似的。”
“秦初,嘉峪……”苏婉之笑眼盈盈,心情大好,久久不愿挪动步子,“真好听,长大了肯定是个美男子。”
小秦初早就长开了,不再皱巴巴一小团,白白嫩嫩的,胖乎乎一张小肉脸,眼睛随了他娘,笑盈盈一双上翘大眼睛,也不怎么怕生人,一经逗就笑,眼睛弯成一对小月芽儿。
他身上穿着细绸织金小袄,袄面上针脚细密,绣着松鹤延年图,腕上一对小金手镯,颈间金项圈挂了只小小长命锁,太阳底下全身都发着闪光似的,宛若菩萨莲座上的小仙童。
施乔儿见苏婉之实在稀罕他,便让四喜把孩子给她,让她抱抱。
苏婉之还挺受宠若惊,抱住那一小团以后手臂一动不敢动,平日多么大方从容个人,现在仿佛舌头都僵住了,话都说不利索,吸了一口娃娃身上香喷喷的气味,激动到咬字不清:“他……他好香啊!我原先以为小娃娃身上都是奶味,肯定不好闻,可他真的香喷喷哎!”
施乔儿笑了声:“等他换尿布的时候你再说香吧,我在边上看着都觉得熏眼睛。”
说着对那咯咯直乐的小子扮了个鬼脸:“还笑呢,你爹娘都不知道上哪疯去了,弄不好回来就给你再带回个妹妹。”
哪想这三个多月大的小崽居然还能听懂人话,小嘴一瘪果然不笑了,这边眼睛刚垂,那边豆大的泪珠便滚了出来,哼唧一声哇哇大哭。
作者有话说:
今晚应该还有四千!十二点前见~
第67章二更
施乔儿立马慌了,上前将他从苏婉之怀里抱回哄道:“不哭不哭姨姨不说了!让他们疯去吧!咱们才不管他俩呢!姨姨养小初嗷!不哭不哭,没有妹妹没有妹妹,就小初一个小心肝小宝宝!”
如此一般哄下来,费了好大功夫才让这小祖宗破涕为笑。
都这样了,苏婉之还一脸慈爱望着秦初:“哭都那么可爱呢。”
施乔儿:“……”
朱启眼瞎了才会觉得这女子心机深不可测吧。
她把秦初还给四喜,带着苏婉之到房中磨梅花瓣子。花瓣早就晒干了,她一直没想起来动工,今日苏姑娘来,正好一块干。
二人坐在软塌上,中间置一小案,苏婉之把干花瓣从花枝上摘下来,施乔儿负责将花瓣放入玉碾中磨成粉,倒和碾茶没什么区别。
忙着笑着,施乔儿顺口道:“见王妃那么喜欢小孩子,想必家中兄弟姐妹众多吧?”
苏婉之专心摘着花瓣,张口便道:“是不少,但我母亲在我小时便去了,其他弟妹皆是继母妾室所出,父亲待我又严厉,鲜少放我与他们玩闹,抓住了便要挨教训,说我当长姐就要有长姐的样,和他们那些小的一块打打闹闹,不成体统。”
施乔儿心中略沉了沉,有些不是滋味,便笑道:“怪我多嘴,不说这些了。”
苏婉之却宛若打开了话匣子,毫不介意道:“这有什么呢,我素来便习惯了,谈起也算不得难受,魏王殿下虽不太待见我,但嫁给他起码不必住在家里了,还能到处走动,说起来,我其实还是有些感激他的。”
施乔儿不免诧异,诧异过后却又叹出一口气:“王妃你就是脾气太好了些,换作我估计起码也闹上八顿了,你还能感激上他,这般好的性子,他朱启确实过于不识好歹。”
苏婉之却笑道:“什么识好歹不识好歹的,男女之间成了夫妻便要荣辱与共,我是不大在乎他对我心悦与否的,横竖生在这样的家门,盲婚哑嫁都不算稀奇,他脾气再差呢,只要他安安分分的,大事上不要犯糊涂,别给我添麻烦,招惹上什么灾祸,我就谢谢他了。”
这般说着,施乔儿一下子便想到梦中朱启被毒死的场面。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按照梦里的时间,朱启最迟这个冬天就会因谋反失败被鸩酒毒死,她因为嫁给了沈清河而无后顾之忧,但……如果梦真的发生了,朱启一死,梦中的她,不就是现实中的苏婉之?
“沈夫人?沈夫人?”苏婉之在她眼前晃着手笑道,“想什么呢。”
施乔儿一下子回过神:“啊?怎么了?”
苏婉之指了指光秃秃的花枝:“瓣子都被我摘下来了,然后我再做什么啊。”
施乔儿稳住心神道:“那就帮我把这些磨好的粉末筛上一遍便是,辛苦王妃。”
苏婉之很是乐意地拿起小筛子,耐心筛着红艳艳的粉末,语气很是温和:“沈夫人不要再叫我王妃了,叫我婉之便是。虽是头一回,但我实在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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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亲自动手做些小东西,以后沈夫人若想再做些什么,定要叫上我才好。”
施乔儿答应下来,另外道:“那……你也不要叫我沈夫人了,叫我乔儿便是。”
苏婉之很是欣喜:“好的乔儿。”
傍晚时送走了人,恰好沈清河从学屋归来,夫妻二人半路遇上,攥着手在园子里逛了片刻,看了会子夕阳。施乔儿兴致一来,还让沈清河推着她,荡了有半炷香的秋千。
但等笑过以后,施乔儿的心便如落入池中的石子儿,无休止沉了下去。
“相公。”回去路上,施乔儿揽着沈清河的胳膊,神情落寞道,“算起来,你也与老九打过不少照面了,他不会谋反的,对吗?”
沈清河还真不敢将话说太死。
老九这个人,从第一次见他就知道他脾气大归大,但实在没什么坏心思。换个厉害角色,哪里会亲自找人对峙,暗中派些侍卫处理了就完了,杀人不见血,还弄不脏自己的手。
能那样干,就证明他心中还有些原则,譬如或许不屑于玩阴的。
可那种性格本身就是一把双刃剑。平日藏不住没关系,但若涉及到社稷,他藏不住,藏不住就是死。
沈清河唇上噙了些笑意,未正面回答,拐了个弯儿对施乔儿道:“我不会让他谋反。”
施乔儿心安了些,靠着沈清河道:“我信你的相公,我相信你能将他拉回来。其实我也真不想让你去淌这趟浑水,我原先是不想他死,现在,是我更不忍心看他一并连累苏姑娘。苏姑娘那样好的一个女子,虽然性子安静,但明明媚媚的,分明很想好好过起自己的日子,这样的人,怎么可以遭受那种飞来横祸,老天怎么会忍心呢。”
沈清河握着她手的力度紧了一紧,温声道:“我懂你,放心吧,那一天不会来的。”
施乔儿由此安心下去,仰头对沈清河笑了下,反握着他的手,步伐慢悠悠往住处走。
春去夏来,转眼到了五皇子大婚之期,夏日又过,临秋之际,传出五皇子妃有孕的消息。
而帝实在年迈,病情只重不轻,于同年九月,命五皇子临朝监国,掌朝政大权。
秋风送爽的时节,朱昭去了趟国公府,找沈清河。
书屋里,世家子们年幼,并不知外面那个来找他们先生的人是谁,也没什么兴趣看,恰好到了课下,一个个追逐打闹,清脆的笑声在檐下接连不断。
朱昭与沈清河并肩走着,说道:“先生要的东西拱卫司那边都已经掌握好了,今日夜里便会有人送到先生府上,留意窗台便是。”
沈清河点了下头,开始未言语,后来道:“想必殿下已经将那些都看过了,除了这些,便没有其他对我要讲的吗?”
朱昭却笑了,抬眼望着满园秋色道:“讲什么呢,说我其实早就料到了?”
沈清河略挑眉梢,聊表诧异。
朱昭迎风叹气:“不是因为他是老九,而是因为他年轻。一个气盛桀骜的年轻人,多年来又听惯了奉承,自小以为自己得天独厚。可突然有一日,有不少声音告诉他,无论他怎么做,他永远无法与兄弟们并肩而立,那个天下人都梦寐以求的位置,所有兄弟都能谋,只有他不行,不是因为他不够优秀不够好,只是因为他体内的血统不够纯正,所以注定低人一等,那个位子,轮到谁都不会轮到他身上。”
朱昭看着沈清河,眼中带了些意味深长的笑意:“他年轻,敞亮,没有受过折辱,不知道被人踩在脚下的滋味,所以不会停下盘点所拥有的一切,只想不惜一切代价去证明旁人可以的,他也可以。”
“殊不知这世间一切有舍有得,得到一样,便要默认失去另一样。他憎恨自己的血统,觉得挡了自己的路,坏了自己的前程。可以父皇的性子,又何尝不是因为他的血统而对他毫无后顾之忧的宠爱?毕竟看着其他的儿子,看到的是狼子野心和成年后的明争暗斗,看谁都只有考量和揣度,也只对着他那一个儿子,能有些父亲对骨肉的溺爱放纵。他只看到父皇对他的严厉,看不到对他的妥协,所以气愤,怨憎。可他也不知道,他与父皇的父子温情,即便片刻之间,也是我等兄弟毕生难求的了。”
沈清河望着朱昭平静的眼神,声音不自觉放轻:“殿下,比我想象中要通透。”
朱昭却笑:“岂担得起通透二字,只是将自己生来就有的那些,彻底捋明白了。生在皇室,享滔天富贵,吃民脂民膏,便要知道,父子反目,兄弟反目,自相残杀,在这里都是再正常不过之事。只是我始终坚信一点,皇室与皇室之间的斗,那就只流皇室的血,莫去波及无关人等,伤平民百姓。”
朱昭正色,面朝沈清河:“所以先生放心,倘若老九真到了那天,但凡是我力所能及,午门外绝不会血流成河。”
沈清河忽然拱手对着朱昭便是一揖:“沈涧替那些无辜之人谢过殿下。”
朱昭连忙扶他:“别别别!孩子们都往这看了!你好意思我都不好意思!”
沈清河:“殿下当得起这一拜。”
朱昭小心思不免一动:“那先生不妨换个思路,横竖都是拜,与其在这拜,不如到朝堂拜,怎样?”
沈清河即刻起身,十分好脾气地一笑:“不去。话说起来现在也该开课了,殿下自便,沈某先行告退。”
朱昭赶忙拦人:“哎真是的,我不也就是一说吗,我知先生志向,自不会强人所难,可……可那也是为了大凉的未来不是?”
沈清河微微摇头:“殿下,大凉的未来不在沈某身上。”
朱昭:“那在谁身上?”
沈清河转头,目光在廊下嬉戏追赶的孩子们身上略过,回过脸对朱昭一笑:“大凉的未来,在他们身上。”
朱昭顿悟,朗笑点头。
……
五皇子被封为太子那日,正值深秋,朱启没去册封典礼,跑到京城一个犄角旮旯小酒馆,喝了一天一夜的酒。
拂晓,夜色如墨。他从酒馆跌跌撞撞出来,一时也不知去哪,便漫无目在街上走。
走着走着,身边不知何时多了道人影。
沈清河一袭旧衫,肩上披了件轻氅,冷风一扑面感觉有些凉,抬手往掌中哈了口热气,扭头对注视着自己的年轻人道:“好巧啊殿下。”
朱启:“……”
确实好巧呢。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朱启语气比秋风还冷,“还是跟施乔儿吵架,被赶出了家门。”
沈清河:“我与娘子从不吵架。”
言外之意:“我就是来看你笑话的。”
朱启冷笑一声:“那你确实来对了时候,我的确是个笑话,我是整个京城的笑话。”
沈清河即便冷,声音却不颤不急,温温和和道:“殿下何出此言呢?”
朱启顿住了脚,带有醺意的眼眸猩红冷冽,戾气丛生,不耐烦盯着身旁人道:“你明知故问?”
沈清河佯装思索,又佯装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道:“知晓了,看着别人当太子了,眼热,难受,无可奈何。”
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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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没把朱启吹醒,这一句话硬把朱启惊醒了,他步伐踉跄一下,见鬼似的瞪着沈清河,心想这臭教书的说话何时这般直来直去了?
沈清河却提醒他句:“当心脚下啊殿下。”
朱启只想离他远点。
沈清河再次追上他,放缓了语气,当真好生宽慰人一般:“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看开便好了,否则又能如何呢。”
朱启冷嗤,咬字寒意滔天:“我若看不开呢?”
沈清河搓了搓手,开始没动作,不多会便从袖中掏出一卷信笺,慢条细理道:“我手里这些,是你与你那些同党的全部通信,人证物证都有,即便陛下法外开恩免除死罪,判个千里流放也是不在话下的。”
看不开,那就使劲看开。
朱启心一惊,夺过信笺借着月光观望,确认过上面的字迹内容,看着沈清河的眼神像只即将吃人的狼,咬牙道:“这些你是从哪得来的?”
沈清河一派坦诚:“拱卫司啊,你五哥对我向来大方。”
朱启全身彻底僵住,稍微回神便将信笺撕了个粉碎,一张都没剩下。
沈清河就静静看着他撕,等撕完了,特地离远了些道:“这些都是复刻的,真的我没带,被我娘子打雀牌时拿去垫桌脚了。”
朱启彻底暴怒,他用力捶着头,甚至有点分不清这究竟是现实还是喝醉之后的幻觉,但无论是真是假,他都已经控制不住冲向沈清河,大喝一声:“我杀了你!”
这时“嗖”一声,有支短箭于夜色中破风而来,与朱启面庞擦肩而过,直直钉死在地面,尾锋震颤。
朱启不可思议,抬手摸了摸微刺的脸颊,难以置信道:“你还带人了?”
沈清河依旧好声好气:“刚刚说过了,拱卫司。”
朱启:“不可能!他们没有用远兵器的习惯!”
沈清河点头:“是这样,不过我防患于未然,特地让带了把短弓。”
朱启:“……”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妖怪变的!
第68章午门
朱启全身的气焰消了下去,头也耷拉着,像头挫败的狮子,在冷风中黯然站了良久,道:“既然证据你都有,不去交给朝廷,还来找我干什么?”
“不急。”沈清河朝他迈了几步,气定神闲的样子和当前情形毫不相符,好声道,“我们继续往前走着吧,殿下,路还长着。”
鬼使神差的,朱启没有再朝他发怒,就按照他所说,随他在漆黑空旷的长街慢悠悠往前迈着步伐。
他并未看路,也不在乎沈清河会把他带去什么地方,等感觉到沈清河步伐停住,抬头一看,前路漆黑大门仿佛血盆大口,等着无数人的自愿献祭。
沈清河道:“午门外的夜晚最是人少,百姓们都言阴气沉重,夜晚可闻鬼哭,不可靠近。”
单他们脚下站着的这一小块土地,便不知经了多少回的鲜血染过。
凉风袭身,朱启浑身一凛,酒彻底醒了,有些毛骨悚然。
“殿下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沈清河忽然问。
朱启当然有闻到。
血腥气,很扑鼻的血腥气,白日里尚未有感觉,此时夜深人静,竟浓郁到他腹内翻涌。
可他不愿还要顺着沈清河,便故意强撑回答:“没有。”
沈清河笑笑,不语,指着午门的正前方道:“那便是三皇子及其同党家眷行刑之处,上至老翁下至孩童,无一人幸免,死后连个敢收尸的都没有,尸体在此摆了一天一夜方被侍卫拖走,扔入乱葬岗,入了狗腹。而那时候九殿下在干什么呢?”
沈清河说着,恍然大悟一声:“哦对了,殿下因为娶了不喜欢的王妃,在朝陛下贵妃闹别扭。”
朱启脸有些发烫,一丝难堪从心头涌出,使得他语气一冷,没好气道:“你将我带来这,就是为了用老三做例子警告我?”
沈清河一笑:“殿下大可不必如此抬举自己。三殿下心思缜密,若非五皇子出宗人府,如今册封大典上站着的人可就不知道是谁了。同样的,我也要提醒殿下一句,你的三哥可不是你的五哥,你可以试想,倘若如今拱卫司听得是他的令,你此刻,还会有机会同我来此午门走上一遭吗?”
朱启平白出了一身冷汗。
风中月下,沈清河悠悠道:“我今日出来费这个功夫,不是警告你让你安分守己,只是想提醒你一句,人存活于世,一言一行皆需代价,你大可依旧依着你自己的性子想如何便如何,只不过既然做了,那么代价来的那天就不要去抱怨,更不要质问老天为何待你不公,毕竟真正遭受不公的也不是你,是你的生身之母,以及将终身托付于你的无辜苏家女儿。”
朱启心里有轻微的震颤,他之前确实忽略了最坏的打算,他是被他的父皇宠着长大的,无论他的兄弟们下场如何血腥,他都始终觉得,自己是不一样的,父皇是对他下不去手的。
“殿下,不要总是想着往前跑了,停下脚步,去看看她们吧。”
夜色凉薄,沈清河的声音却是始终温和依旧:“人是不能眼里只有自己的。”
……
即将天亮时分,沈清河回到国公府。
施乔儿一夜没睡,听到动静随手抓起件衣裳披着便去给他开门,迎来人先把那身轻氅去了,摸了摸相公的手感觉冰冰凉凉,便去给他斟了杯热茶水,让他捧着暖身,忙完这些才道:“老九那边如何?”
沈清河呷了口喷香扑鼻的茉莉茶,弯着眼睛道:“不必担忧,他虽不计后果,却也并非全然没有脑子,只是从未有人与他明说过其中厉害,便总抱有侥幸心情。眼下他懂都懂了,再有什么动作,也要掂量掂量自己能否承得起那个代价。老五不与他计较,表面看是念他年轻不懂事,实际还是因为他的血统,他老九再是聚集一帮天兵天将呢,中原大地的老百姓们第一个见不得异域人当皇帝,更别说是得位不正的皇帝,他只要将这些想开,一切就都好说。”
施乔儿听完细品一番,不觉放下心,颇有些释怀道:“反正我们能做的都做了,对他也算仁至义尽,剩下的全看他自己吧,活路摆在眼前,他若还是不知悔改去钻那个死胡同,我们又能怎样呢?只是可惜了苏姑娘了,好生过日子的人,摊上那么个家伙。”
沈清河恐她想到那些又懊恼,将茶盏一放起身抱她,嗓音软和下来:“不说了不说了,我困得实在厉害,娘子陪我睡觉去。”
另一边,魏王府外。
朱启带着一身酒气戾气丧气回府,本以为这个时辰得亲自叫门才能进去,结果离远远的,他就看到两盏亮堂堂的大灯笼,灯笼下站着抹纤瘦的人影,虽然披了件厚实斗篷,却仍像风一吹便能跑似的。
苏婉之素面披发,很明显卧下以后又爬起来的,面色白得有些显憔悴,琉璃似个人。
“妾身恭迎殿下。”
她颔首福身,说完这句便没了其他话,也不问朱启这一天去哪干了什么,不理她她也不生气,抬腿进门她就跟上,像道安安静静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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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启心中失落宛若死水,遭人簇拥只觉得烦闷,皱眉对着周遭下人道:“滚。”
苏婉之见状,使了记眼神命人都退下,自己挑灯默默跟着朱启。
看着朱启略带踉跄的步子,她想近身扶一下又不敢,只好专心走好自己的路,省得被绊倒。
可这雀蒙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苏婉之走到暗处,只觉得脚下黑漆漆一片,往哪迈都看不真切,非要蹲下用灯笼照着才好,可那样又显然不是个法子。
苏婉之在心里叹了口气,只好听天由命,跟着前方那道背影走就是了,管路好不好。
在她前面,朱启脑海中灰蒙蒙混沌一片,凭着感觉往自己的书房中走,耳边寂静一片,唯有那道轻软的脚步声算明显些。
可走着走着,那道脚步声不见了。
他本没有兴趣回头,可心偏在这时好奇犯痒,便装作不经意地回头瞥了眼。
一眼望到他那王妃摔坐在鹅卵石小径上,正在揉着脚腕,眉头皱紧紧的,有些懊恼似的。
“一定是故意的。”这是朱启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
假摔装可怜,企图引起自己的怜惜,好拉进二人间的距离,达到她不可告人的目的。
一定是这样的,他都在宫中看过多少女人对父皇用过这招了,他才不会上当呢,除非他是傻子。
傻子朱老九毅然决然转身就走,步子迈出没三步顿下,内心经过片刻挣扎,又毅然决然转身,一脸冰冷走到那心机女人身边,下巴抬着,不情不愿一伸手。
苏婉之懵了。
她都怀疑自己在做梦。
这蠢出天际的大笨狗居然愿意主动与她有肢体上的接触,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虽然现在还没出太阳。
苏婉之并没有感到受宠若惊。
她原本的想法是借着这一摔干脆就不跟了,毕竟样子做也做了,贵妃那边若问起她,她也好给个体面回答。
可……当下的事态,又是在往哪边发展?
苏婉之郁闷,却也不好晾着他,短暂犹豫之后将手递到那掌心之中。
朱启冷着张脸将人扶起来,开始还有些耐心,后来八成觉得苏婉之走太慢了,也不知哪里来的见鬼的冲动,居然将人拦腰抱了起来,大步朝后宅走去。
“麻烦。”朱启语气不善,“我需要你等吗?既然都卧下了,为何又到门口候着?弄得现在还得劳烦我亲自送你回去。”
苏婉之手里的灯笼随着大开大合的步伐摇晃,七上八下的,同她的心情一样。
她早习惯了朱启说话狗嘴吐不出象牙,所以也没什么好恼的,只淡淡回上一句:“妾身不放心殿下。”
若放平时听她说这句话,朱启定是冷哼一声扬长离去。
但今晚情况特殊,他刚被沈清河那厮洗完脑,正忙着不断反思自己,听苏婉之说这么一句,他又想到沈清河在午门外对他说的——“人是不能眼里只有自己的。”
于是破天荒开始冒出一个诡异的想法,他觉得,或许,可能,自己是不是应该对这女人好点?
毕竟是他母妃和父皇敲定的婚事,又不是她闹着非要嫁他,两个人过去面都没见过,硬是被一道旨意生生凑到一起,他能甩脸子反抗一二,可她一个四品官员家的女儿,她又能干嘛呢。
能做的只有顺从罢了。
“我过去有些许不对的地方,”朱启冷不丁说,“你多见谅,我日后尽量改。”
苏婉之先是诧异,以为这厮喝酒喝傻了,可又感觉他这会步伐稳健,又不太像糊涂到胡言乱语的样子,这话八成是认真的。
“殿下很好,没有不对的地方。”苏婉之柔声道。
朱启冷哼一声,语气更加冰冷:“少跟我来这套,我最厌烦的就是别人对我睁眼说瞎话,我就不信了,我从新婚夜便对你冷落到至今,你还能对我无半点怨言?”
苏婉之心想我要是说实话才真是信了你的邪,便轻轻一笑,摇头道:“当真没有的,殿下在我眼中样样皆好,过去那样定是殿下有些难言之隐所致,婉之相信,殿下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定会好好对待婉之,护婉之周全的。”
朱启一颗原本沉重的心下意识飘了飘,原本是想要兴师问罪的,两句话听完,居然下巴一点颇为受用道:“我的确会护你周全。”
作者有话说:
二更依旧在十二点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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