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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父亲
因为一只黑漆箱子,宫中掀起阵滔天巨浪,那个背箱子的小和尚被召入宫,经当今圣上亲自盘问一夜,天亮方出宫。
而这一切的开始,仅仅是施乔儿向施虎顺口提了一嘴她家公公的名字。
“问生。”
施乔儿当时还很是诧异,与父亲说起时眉头都不自觉锁着,百思不得其解道:“连个姓都没有,难怪我相公是随母姓了,爹你别嫌我不尊敬,我觉得我这位公爹当真是天下第一怪人,一辈子活得跟阵风似的,连他亲儿子在这之前都不知他是生是死,我本以为我此生或许还能再见他一面,没想到见是见了,竟是以这种……”
施虎全然没有将女儿的话听到心里去,他的耳朵在听到“问生”两个字时便已经嗡嗡作响,再也辨不得别的了。
恍惚中,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万水千山,云烟环绕,目光所及皆是葱茏,山风迎面吹在他的脸颊,抚平了他的皱纹,扶稳了他的步伐。
他沿着山巅一路追逐,终在高崖之上寻到那人,用年轻的声音问:“先生,问生……是过问苍生的意思吗?”
那人回头,说:“非也。”
“是不问苍生的意思。”
夜空响起一记轰雷,将施虎从过往的记忆中连根拔起。
他倏然转头看向女儿,独眼炯亮:“那个箱子在哪?那个小和尚在哪?”
施乔儿被亲爹的反应吓到了,傻愣着懵懵道:“被我带回府上了,眼下正在后面歇着,箱子……箱子他一刻不松,非要亲手交回清河手里。”
施虎听完了话,不作任何犹豫,起身飞速奔向门外,连同那只瘸了多年的腿,仿佛都在这时利索不少。
施乔儿一脸茫然,隐约感觉似乎有些大事要来,出了门正要追上去问个明白,雨点便从天上砸了下来。
一场秋雨一场寒,天要变冷了。
……
“先生?先生?”
阴暗潮湿的牢房中,沈清河悠悠撕开眼皮,看到面对自己一脸谄笑的山羊胡老头子身着官袍,料到他应该是大理寺卿,便掀开被子起身,冲着对方一揖道:“大人有礼。”
老头子连忙扶他,语气之中尽是惶恐:“哎呦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小老儿当不起先生这一拜,快快起身。”
沈清河刚醒,身边没有他娘子,眉目之中有些化不开的郁色。
不过他这人的好脾气是刻在骨子里的,哪怕不耐烦,语气依然温和:“大人何故移贵驾至此处?可是还要审讯?”
“不不不。”大理寺卿摇头好似拨浪鼓,“谁敢审您?我第一个不饶他!小老儿来这呢,是特地接您出去的,出了这道门,咱们过往那些就不要再提了,多大点事嘛您说,何至于这般兴师动众的。”
沈清河这时头脑尚在混沌,只觉得自家老丈人动作真是够快的,他这才在大牢里过第一夜,一觉醒来就要出去了,回去说什么都得敬老丈人一杯。
他回过身想去收拾被子,老头立刻上前帮忙:“这点小事哪里劳烦先生动手?小老儿代劳即可!”
沈清河语气一冷:“被子是我娘子的,不准碰。”
凌厉一闪而过,沈清河又恢复为温润模样,好声道:“大人止步相候即可。”
老头连连称是。
出牢门的那一刻,沈清河的双目被光线刺到,手掌遮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方再抬头。
他本以为是个大晴天,结果抬头一看,没想到竟下雨了,雨丝小且密,羊毫一般。
他近两年不太喜欢雨天,不仅因为雨天路滑难走,还因为母亲就是在雨天离开的。
心中有一块地方被刺痛,沈清河不再凝望雨丝,也未接过旁人递给他的伞,自己背着被褥,又转身从衙役手中接过满兜卷牍,无视大理寺卿的奉承讨好,一脚踏入水洼,大步离开。
因是刚醒便出牢狱,他的头发有些蓬乱,衣服的褶皱也明显,淋着雨的脸没有丝毫表情,苍白阴郁。
但当出了大理寺的门,一眼看到施乔儿的那一刻,沈清河的眼睛瞬间亮了。
施乔儿今日穿着身鹅黄的衣裙,迎春花似的俏生生立在伞下,看到人后伞也不要了,边跑边喊:“相公!相公你终于出来了!我好想你!”
二人抱了个满怀,施乔儿想帮沈清河拎卷牍,被沈清河抓住了手,另只手给她遮住头顶的雨丝,温声道:“快走,别着了凉。”
施乔儿笑着点头,拉着他的胳膊便往马车的方向拽。
夫妻俩到了马车中,施乔儿一头扎进了沈清河怀里,呜咽道:“可算把你盼出来了!我爹说你今日必会出来,我从天不亮就在这等,我想进去他们不让我进,只让我在门口等,我慌死了,我以为你不出来了呢!”
沈清河轻声哄她,嗓音有些沙哑的缱绻:“出来,怎么会不出来,我的小娘子还在等我,我当然要出来。”
施乔儿破涕为笑,又往他怀中钻了钻:“算你还有些良心。”
一番温存过后,眼见马车离家越来越近,施乔儿一颗心突突跳了起来,仰面望着沈清河道:“相公,我需得跟你坦白一件事。”
沈清河搂着她的手不松,低下头吻她颈窝:“何事?”
施乔儿欲言又止,终是心一横道:“昨日里因你还在牢中不知归期,我怕说了引你着急,刻意没讲,今日你既出来,我也不得不开口了。事情就是……你的父亲,我的公爹,他回来了。”
一瞬间,沈清河的呼吸都凝滞住了。
他在很长一会儿里脑海是一片空白的,人也仿佛没了知觉,过了很久方道:“他如今,可好?”
沈清河很镇定,连语气都没怎么变,可在他怀中的施乔儿能感受到,自己的相公在发抖。
“他……”施乔儿尝试说出,可怎么都说不出口,最终放弃道,“你回去就知道了。”
说时紧紧回抱住了沈清河,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不愿松开。
马车在雨中一路疾行,回到了他们在乌衣巷的家。
那个执拗的小和尚还坐在门口等着,小小一个,缩在门槛上,怀中是那口不大不小的黑漆箱子。
在小和尚的周围,围着两排禁军,将整个门口严防死守,围得铁桶一般。
施虎在外圈来回踱步,目光始终盯着路口方向。
终于,马蹄声响起,等待的人回来了。
沈清河下了马车,看到老丈人便拱袖行礼:“岳丈。”
施虎忙将女婿搀起,将他打量一遍道:“在里面没吃什么苦头吧?”
沈清河摇头。
施虎松口气:“这就好,去吧,那小家伙一直在等你。”
沈清河对着施虎再一俯首,抬头后目光放远,放到了那个小和尚身上。
小和尚的视线与他对上,精神头立刻便来了,抱着箱子起身走向他,又在距离他一丈的位置停下,眨着两只明亮的眼睛,慢慢开口说:“你是沈姑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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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吗?”
沈清河点头:“我是。”
如此,小和尚方继续走向他,直到他跟前才停住,伸手将箱子递给他:“先生说他这一生唯一身白骨算干净些,让我帮他带回沈姑娘的身边。”
沈清河接过箱子,目光像针又像刀,又密又利,又疼,一寸寸从箱子的纹路划过去,最终闭眼,道:“他是,怎么走的?”
“先生带我去了一趟漠南。”小和尚说,“走着去的,他好像很累了,忙完正事以后在一条山涧下洗了个澡睡下了,我等了他好久,见他总是不醒,就去叫他,发现他已经去了。”
沈清河不语,眉峰震颤,牙关紧到仿佛再也松不开。
小和尚合掌,对他行了一礼:“阿弥陀佛,先生的嘱托我已经带到了,施主保重,后会有期。”
见小和尚要走,施乔儿叫住他:“你要去哪儿啊!”
小和尚回过脸,不知怎么,泪就一下子滚了出来,抹着眼道:“我要回寺庙了,我本来就是偷跑出来的,先生说,等带我看过了万水千山,我自己就回去了。现在万水千山没看完,我已经不想看了,肉的确是很好吃的,但我要回去吃斋饭了。”
他抹干净泪,对施乔儿也行一礼,挺直背转过身子,小小的身影沿着巷子小路一直走,很快就消失在蒙蒙雨丝中。
施乔儿回过神,将禁军全部赶去了别处,连自己的老爹也未能幸免,一块赶跑了。她把沈清河拽回家门中,把门关好,抓住他的胳膊着急道:“相公,相公你如果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好不好啊,你不要这样没有一点表情,我看着害怕啊相公。”
沈清河仍旧直直盯着怀中的箱子,指腹摩挲着粗糙的木质纹路,呓语似的颤声说:“三娘,我不知道我该有何反应,我以为他此生都不会回来的,可他回来了。这说明,或许母亲在他心目中并非可有可无,我应该感到高兴的,我该笑,可又笑不出来,我该哭,可我好像又没有该哭的理由。他已经太久没有与我说过话了,我连他长什么样子,什么声音都要忘了,或许走在街上相遇,我都要以为他是一个陌生人,我……为何要为他而哭?”
施乔儿气得一跺脚,自己的眼泪先哗啦下来:“因为他是你父亲啊!为他哭要什么理由!”
沈清河眼波顿住,慢慢的,一滴泪珠从眼眶滚出,径直滴在木箱上,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第四滴,他变得又哭又笑,逐渐连身体都支撑不住,俯身将箱子放下,又抱住木箱说:“我父亲终于回来了,但我也没有父亲了,这世上唯二与我有着血脉关联的两个人,都走了。”
施乔儿蹲下摸着他的肩,流着泪笑道:“但是我们会记住他们的啊,相公,人都有这一天的,现在是爹娘他们,以后是我们,你信我,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的,我不会让你孤独的,而且如今我们虽然只是两个人,但以后我们也会有小孩子啊,那样更不会孤独,我们家里只会越来越热闹,越来越有烟火气。相公,我看着你难过我也好难过,当然了,你难过是对的,哭也是对的,但是不准难过太久哭太久,不然我也要跟你一起哭了。”
沈清河松开了手,转身抱住施乔儿,悲伤与爱意俱是汹涌:“三娘,多谢你,我沈涧此生何德何能可以遇见你,真的多谢你。”
施乔儿呜呜哭着,却还跟他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可能你上辈子是个大善人吧,上天不忍心你此生过那么苦,所以让你遇到我这个人见人爱貌美如花善解人意善良多金才貌双全秀外慧中……呜呜我接不下去了,你再帮我想想我的优点。”
沈清河顶着满脸泪笑出声,继续往下接:“蕙质兰心、风华绝代、美若天仙——”
施乔儿:“好了差不多可以了,你比我敢夸多了。”
沈清河再次忍俊不禁,心头阴霾一扫而空,实在爱娘子,爱到言语无法言说的爱,只好照着她被泪打湿的脸颊亲了口。
施乔儿红着脸吼上一声:“沈清河你当着爹的面干嘛呢!”
沈清河皮痒,又亲一下方道:“亲他的漂亮儿媳妇。”
小夫妻在如丝细雨中抱着对方大哭一通大笑一通,过了这一大会子,两人便恢复成好人似的,只不过比以往更加如胶似漆了。
将箱子供在沈家祠堂的那几日,施虎没少去上香,也将朝廷的意思透露给了施乔儿。
按照皇帝老儿的意愿,是这尸骨不能私葬,得上交朝廷安葬,以国丧的规模来。
施乔儿在厅堂听完一口茶差点喷出来,那么身娇肉贵个人,硬是气得一拍桌子道:“爹爹既然没找清河来找了我,不也是觉得此事不可为吗?我和清河都打算好了,守完这几日,便将尸骨与我婆母合葬在一处,这两人一生聚少离多,到了今天这一步,也该有个团聚的时候。再说我公爹让那小和尚来走这一遭,不也是那意思吗?所以此事断然没得商量的,爹爹还是想法子回绝了去,实在太荒谬了。”
施虎叹气:“唉,我就知道此事不能行,但你也不能太怨我老大哥,他都盼着先生回来盼十几年了,即便是一具尸骨,在他眼里也能当成国宝相待,就差把自己的陵寝给让出去了,这能怎么着?而且你是不知如今满朝文武如今待清河成什么样了,原先是想巴结,后来巴结不上就想祸害,现在呢,那是一个敢提他名字的人都没了。”
施乔儿喝了口茶消火,翻了个白眼道:“哦。”
施虎皱眉唏嘘:“哎呀你瞧瞧你这德行,我就纳了闷了,知道清河亲爹是谁时你反应怎么就那么平淡呢?那可是那位先生啊,若是当初没有他,大凉都不一定能有,你就这么个表现?”
施乔儿一抬眼,感到十分莫名其妙:“我应该什么表现?那位先生这位先生的,我和他儿子过日子我又不和他过日子,他再是有个通天的本领呢,在我这他就只是我死了的公爹,该葬哪就葬哪。当然了,把清河从大理寺放出来我的确是感谢那位,但也着实没到把老公公尸骨送出去感谢的地步吧?爹你自己想想,这合适吗?”
施虎被如今伶牙俐齿的闺女堵到一句话说不出,只有点头说对的份儿。
“那我就和他再说说。”施虎颇为为难道,“其实按先生的功绩,莫说国葬了,建庙供奉都是应该的。”
见女儿又是一蹙眉,施虎立马改口:“不说了不说了,我这就进宫,努力让我老大哥死了这条心。”
施乔儿立即喜笑颜开,起身径直把老爹送到大门口,还恭恭敬敬一福身:“恭送爹爹。”
给老头憋屈得有苦说不出。
等把老国公送走了,四喜方有些憧憬道:“且不论姑娘姑爷愿不愿意,能让陛下如此挂念多年,还要给用上国葬规格的礼节,这得多大的殊荣?咱们祠堂那位也确实是位神仙般的人物了。”
施乔儿笑了一声,转身时瞧傻子似的瞧了四喜一眼:“憨了吧唧的,什么神仙不神仙,我老公公最聪明的地方就是不见他们不回来做官,否则还国葬呢,乱葬岗都不一定有得睡。”
四喜一听立马诧异,追上施乔儿直问:“这是为什么啊姑娘?”
第62章合葬
“不跟你说这些了。”施乔儿快步往房中走着,顺口问,“我先前让你找的那个小和尚找到了吗?他年纪那么小,说走就走了,路上遇到危险该怎么办,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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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问清楚是哪个寺的,好派人把他送过去。”
四喜摇摇头,面带失落:“奴婢这几日差人将整个京城都找遍了,佛寺也全问了一遍,都说没有见过,那小和尚也没留下个名字,人海茫茫里找这么小一个孩子,简直难如登天。”
施乔儿顿时感到无奈,叹口气道:“那就没法子了,他们佛家不是爱讲什么缘不缘的么?现在看,想必是缘分到了。”
施乔儿没怅然多久,跑去书房看她相公去了。
沈清河近来郁闷得紧,因先前大理寺是在学堂抓的他,学生回到家将此事一告诉父母,又因为当时外面的一些风言风语,各家各户已经不敢让孩子继续到他那上学了,他原本想挨个登门说明此事,但连去三家都是门户紧闭,显然已经视他为洪水猛兽。
百姓们才不会管他爹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总之这人一旦跟官司牵扯上关系,那再是个神仙也不能来往了。
门“嘎吱——”一声被推开,施乔儿入内,看到案上顿笔发呆的相公,关门时笑道:“发呆发成这样子,卷牍都写不下去了,相公可是在想哪家小娘子?”
沈清河收回神,无奈笑道:“想镇国公府上的施三娘子,想到夜不能寐茶饭不思,眼见便要病入膏肓了。”
施乔儿:“呸呸呸!读那么多书说话还不知道避讳,好在是大白天,若是晚上,我说什么都要给你掌嘴三下。”
沈清河朝她伸出手,施乔儿走近握住,被一把拉到他腿上坐着。
“不必等晚上。”沈清河吻了下她掌心,“三娘若想,尽管招呼上来,不过你会舍得么?”
施乔儿一扬眉梢乐了:“我怎么不舍得?”但等手伸过去,一对上沈清河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她就无论如何演不下去了,三个巴掌换成三个吻,把一身书墨香个人亲了满唇胭脂,连带清隽的眉目都沾了些情动之后的绮丽。
今年事情格外多,沈清河总觉得好像隔上许久才能碰上她一回,怪不得感到日子难捱。
丧事没完,二人心中总归紧巴着,隔靴搔痒聊以解馋罢了。
“今日岳丈大人在,午膳该隆重些,晌午想吃什么?”沈清河埋入馨香之中,用力吸着仿佛能救他命一般的清甜香气。
施乔儿抿紧了唇才没将“吃你”两个字脱口而出,指尖绕着沈清河发丝喘笑道:“还想着你老丈人呢,你老丈人早走了,等不及去开解宫里那位了,今日只有咱们俩在,随便吃些就行了。哎你别搂我这么紧,怪闷人的。”
沈清河喜欢两只手搂住她,手臂缠着腰肢,心跳对着心跳,密不透风的亲密。
“随便吃些……”沈清河品味着这四个字,唇瓣在她颈上种下点点红梅,嗓音温和轻柔,“想吃三娘。”
施乔儿哭笑不得,却一本正经道:“忍着,等忙完这阵子。”
沈清河见明示没用,干脆来起软的,声音一低扮起委屈:“学生们的父母都觉得我是个凶险之人,一个也不愿将孩子送去读书了,学堂要空了。”
“所以呢?”
“我需要安慰。”
“中午给你加个鸡腿。”
沈清河要闹了。
一连又过五日,到了宜动土安葬的日子。
沈家夫妇动作极小,锣鼓没敲棺材没打,抱着那口黑漆箱子到了城南山岭,到了以后亲自动土,将箱子中的尸骨,与碑上的沈氏华宵合棺而葬。
生难同衾,唯死同穴。
朱昭一身微服而来,身后跟着他的众多兄弟,启箱时他拱手一揖到底,口中高呼:“先生千古!”
众皇子齐声:“先生千古!”
“先生千古!”
声音一时响彻云霄。
施乔儿有想过自己与朱启正式重逢会是什么样的情形,但左想右想,硬是没料到他会有日来给自己的夫家人送葬。
接近两年未见,他似乎变化挺厉害,人比以往更高了,但也更瘦,站在他的一众兄弟中,英气到扎眼,也阴沉到扎眼。
在与她的视线相撞时,未躲未避,静静凝视,眸中宛若一潭死水。
只这一眼,施乔儿就知晓他彻底放下了。
可不知怎么,她有些心酸难过,不是为过往与他的那些纠葛终于掩埋于尘埃而难过,而是她感觉,这个曾经差点就与她成为夫妻的九表哥,在这两年间里,他眼中的朝气热情,连同对她的感情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取而代之的是阴沉,以及令她看不透的算计。
在这个可以说与她是青梅竹马的青年身上,找不到一点让她感到熟悉的东西了。
沈清河也没想到还能有这种场面发生,不过令他更没想到的,是他娘子的反应。
相比过往施乔儿提到朱启便浑身打哆嗦崩溃大哭,现在的她,即便与对方相隔不过三丈,依然镇定自若,多余一丝异样都没有,放出去的眼神仅仅像对待一个不甚往来的陌生亲戚。
下了山,回去马车上。
沈清河握着施乔儿的手,品着她的脸色道:“今日之事是我疏忽,我应该提前过问的,对不住娘子。”
施乔儿却是口吻平常:“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皇子微服送葬已经是宫里那位妥协到最后的结果了,我九表哥本来就是他儿子,来不来的都不稀奇,来了也正好说明人家已经不拿过往那些当回事了,我应该高兴才对。我此刻之所以心里不是滋味,是觉得他似乎变得太厉害了些,而且不是往好了变。”
说到这,施乔儿抬眸看着沈清河,双眉微蹙,眼中带着愁思:“相公你能懂我么?即便让我重头再来一回,我还是不愿意嫁给他,但是这也不代表我就想让他过不好,其实恰好相反,我挺想让他过舒心的,而且当初确实是我对不住他在先,我现在虽不怕他了,但心中还是有愧疚在,我不想看着他把自己沦落到不好的境地里。”
沈清河伸臂将她拥入怀中,舒了口气道:“我懂,我当然能懂,我家娘子心好,不想看任何人过不舒服。九皇子今日脸色我也看到了,看面相,应当是压抑已久所致,他本性直率,本不该至此,能到今天这步,陛下对他的教导方式难辞其咎。想来也是,好东西都给他看过了,野心也养起来了,最后再让他安分守己不可逾越本分,这是很难的,莫说如今他还很年轻,心高气傲,怎会甘心沦给他人陪衬。”
施乔儿听到沈清河所说,自然而然又想到了抛绣球前夕的那个噩梦,再三决定后终是心一沉道:“相公,我今日跟你说实话,有关我两年前为什么上了绣楼,却把绣球抛向别处,其实根本不是因为我突然变了想法,也不是因为风大。”
沈清河霎时来了精神,正起声音:“好,为夫听着。”
施乔儿仰面附在他的耳上,将梦中所见所闻仔细说了一遍。
两年多过去了,梦中画面仍是历历在目,大雪飘下的冷和人头落地的疼,使得她说到一半全身止不住打颤。
沈清河抱紧了她,心疼道:“好了三娘,没事的,你相公是我不是他,梦中所见永远不会成真,不要怕,你会和我白头偕老,你这辈子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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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施乔儿揽着沈清河脖子,脸颊贴在他的胸膛,听着他稳健的心跳道:“我没有为我自己担惊受怕过,因为我懂你,你就算身处烂泥中呢,也会把我举高。但是相公,那个梦太真了,不仅梦里真,梦外也真,以老九的性子,他要么在这种压抑中活活憋死,要么有朝一日突然爆发,再联系梦里那些……我真的没办法做到视若无睹,就好像我知道前面有一个悬崖在等着他,我既不能直白告诉他,也不忍心看着他这样等死,相公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沈清河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温声安抚着,略思索后道:“三娘莫慌,原先是我不知情,现在我知道了,我会和你一起想办法,尽力让九皇子避开在你梦中的结局。”
施乔儿诧异抬眼,眼眶红红的:“相公不觉得我在说胡话吗?那毕竟只是个梦。”
沈清河噙着笑意给她擦了擦眼睛,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一些正统古籍中尚有亡人托梦之说,三娘亲身经历有感而发,岂能当胡话相待呢?”
他有些感慨似的,俯首亲了下她的眉眼:“我现在只是很庆幸,庆幸你将那个梦当作大事来看,否则啊,谁赔我这般温柔貌美的娘子?如若那般,我沈清河真是有苦无处诉了,想来得好好感谢那个梦。”
灵感一下子又来了,以后如果有了孩子,叫梦生也不错。
施乔儿当然不知沈清河此时脑子里都在想什么鬼东西,她还沉浸在相公如此体贴温柔善解人意的感动中,感动到在他怀中哭得一塌糊涂,嘤嘤细声道:“相公,我真的好喜欢你啊,你怎么就那么好呢?我决定了,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绝对不跟你抬杠不跟你唱反调。”
“那……今晚可以那个吗?”
“不行!”
作者有话说:
乔儿:(骂骂咧咧)
沈老六:终究是错付了
二更依旧十二点前~大概七千字
第63章在家
深秋一到,天气越发清凉。
送入沈家的拜匣越来越多,施乔儿开始时还看看,发现上面不是这个皇子就是那个皇子,干脆也不在家待了,带着沈相公跑他老丈人家中躲清净去了。
朱传嗣一听说沈清河不能再去学堂教书,乐呵呵把自己俩孩子也送国公府了,如意算盘打得极妙,他妹夫不比国子监那些老学究强多了?有这层关系,还不用掏银子说好话,孩子不送白不送,能蹭一点是一点。
于是乎,沈清河从在城外教书,变成在城内教书,到哪都逃不了教书。
施虎倒是喜闻乐见,把中间院落一间靠园子的空房收拾了出来,又修缮一番,出了门便是假山流水,早起清晨鸟语花香,连去书屋路上的小路都又多移了些花草,更添曲径通幽的乐趣。
太有读书人气质了,老头如此想着,十分有干劲,好像日子又添了些奇怪的奔头。
施乔儿那边本以为回了家可以和相公缩在小院子中你侬我侬这样那样了,结果沈清河还是一大早就得起,她还是一大早枕头旁就空了,似乎和过往也没什么变化。
而且更过分的,是因为她相公就在国公府,横竖也跑不了哪去,那两个小崽子!大晚上都还抱着功课去找沈清河批改!
有好几次他俩都要进入主题了,一声清脆嘹亮的“姨夫!”隔门响起,两个色中饿鬼立刻六根清净,穿衣服下床一刻不敢停。
施乔儿肺都要气炸了,可孩子好学是好事,也不能打击不是?只好憋着忍着。
如此这般,鸡飞狗跳的日子又过了不少时候,两个小家伙因为想他们娘终于回家去了,施乔儿刚高兴了没两天,调理身子的汤药抓了一大些,正想趁着这些时候和沈清河办办正事,国公府就又出现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好些小崽子。
一个个两眼放光嗷嗷待哺,拿着书本到处追沈清河,边跑自报家门说自己是谁谁谁家的崽儿。
弄得施乔儿很是不解,现在世家子们都已经努力成这个样子了吗?说好的京中盛产纨绔子弟呢?虽说年纪小了些,但是一点不向往外面的世界,一点不想着吃喝玩乐吗?
四喜脑筋难得转了转,对施乔儿道:“姑娘,会不会纨绔子弟已经出过一代了?这是经过他们爹娘深思熟虑之后要的第二代?”
施乔儿:“……”
好奇特的角度,好有道理。
施乔儿原本还不知这些不速之客的源头在哪里,但朱传嗣自己就感觉有些过意不去,特地拉了两车礼登门找了夫妻俩,在施乔儿如是针扎的目光中,清了清嗓子道:“此事说来话长了。”
施乔儿冷着一张面皮子:“那姐夫长话短说。”
朱传嗣:“嘶,简单来说呢,其实就是我家里俩孩子因为进步神速得到了好些博士助教的夸奖,就是你们也能懂吧?大人之间都有那一种奇怪的攀比心,哎你家孩子读书这般厉害,那我家孩子就要更厉害,你把孩子送到哪去开小灶了?那我也送去开小灶,要废一起废要学一起学,谁都别想把我们家的落下偷偷成人才。”
施乔儿听完他这一波连珠炮似的“简单来说”,明白了一件事——她家相公成“小灶”了。
真是躲过了望子成龙的平民百姓,没能躲过攀比心极强的达官显贵。
朱传嗣还十分善解人意对沈清河来了句:“妹夫放心,能送到你这来的孩子都是愿意学的,大家虽然官场上喜欢个阳奉阴违满口马屁,但自家的是什么德行心里都清楚,尽管放心去教,真有不听话的打几下凶几句便是。”
沈清河只是摇头苦笑,对此并不认同。
施乔儿心里有数得很,她知道她家相公教书虽严厉,但从来没有打骂体罚过学生,最多气得狠了敲两下手板。沈清河似乎也不齿稍有不慎又打又骂的行径,能教便教,教不了也自有能教的去教,言语恐吓体罚,未免有以大欺小的嫌疑,不可为之。
送走大姐夫已是天黑,施乔儿清点礼品时被沈清河从后抱住,听他在自己耳畔轻声说:“娘子怨我不怨?”
施乔儿被他吐息弄得直犯痒,笑道:“我怨你什么?”
沈清河:“大姐夫无形中给我接下这样一份大的差事,我本该拒绝的,可偏没有,日后难免少出许多时间陪你。”
施乔儿轻叹口气,转身搂着他道:“我要是因为这些就对你心生怨怼,那岂不是早早便要老上十岁了?毕竟天天生气,不变老就怪了。”
沈清河吻她鼻尖,笑道:“为何不怨?我若是你,就该朝我提上一句,天天教书教书,我和学生哪个重要?”
施乔儿噗嗤一笑,拍他一下:“过往没看出来你好生不讲理,若是托生成个小娘子,娶你的倒霉蛋可要吃不少苦头。”
沈清河拉着她的手捂在自己心口,想了想道:“的确,所以我还是适合做沈清河,娶善解人意的施乔儿。”
施乔儿笑着,扑入他怀中,柔声道:“其实哪有那么多的善解人意,我只是看得清楚呢,你虽然也有些嫌麻烦,但在面对孩子们,给他们传授才学的时候,你的眼睛是亮着的。相公你瞒不过我,我知道你还是最乐意教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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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教嘛,教书先生是天下第一贤差,若多来几个如你这般的人物,我们大凉的未来就有救了。”
沈清河心中泛开了无边柔波,俯首吻住了施乔儿。
大凉的未来先不管,他今夜只想管他娘子。
施乔儿好不容易从他怀中挣脱出来,顶着满眼潋滟水光去将门上好,待转身,房中的烛火便灭了。
她被抵在门上,视野中一片漆黑,唯能闻到沈清河身上的清香竹气,以及在与他鼻尖相抵时,感受到他灼热急切的吐息。
从唇上到脖颈,一路向下蔓延,分明无法再克制,却又慢条细理给她时间。
今年确实不太利于他们两个,其他方面不顺归不顺,那上面也确实……隔太久了,上一次尽兴,好像都还是清明时分逢雨外宿的时候。
从那以后就开始状况百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难得凑个两人又有兴致又有时间的时候。
今晚也是凑巧了。
床帷被放下,施乔儿的手从沈清河的后脊一路攀至肩头,本在肤上流连着,指甲却忽然一陷。她大张了嘴,呼出口气哽咽一声,连忙伸手递至唇边,死死咬住了一截骨节。
这样也不行,就去咬沈清河,咬他肩上的肉,咬他的颈项,咬得时轻时重,如他磋磨着他一般,她也去磋磨他。
沈清河受了刺激,另一种感受远大过了肩上的疼,疯了一般,狂风骤雨似的全都还了回去。
二人在一起太久了,已经让沈清河足够了解到他的小娘子的全部习性感觉,知道在哪一步,她会有什么样的滋味,什么样的反应,知道她想要什么。
他给,又不完全给,明知她顾忌偏房下人不愿出动静,却又偏让她哭出声。
施乔儿的鬓发全部被泪水汗水沾湿,心上像空出来一大块,从天上跌到地下一般难受委屈,又气又急,抓着沈清河的小臂,又骂着沈清河,泪水混着呜咽声响在帐中:“混蛋!你欺负我!你怎么能这样!呜呜呜,我不成了,我不行,你快点……快点……”
沈清河也不恼不急,虽然额头青筋都在突突直跳了,却还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似的贴在她耳边,轻缓缓问她:“快点什么?心肝乔儿,跟我说说你想要什么,要什么我都给你,天上的星星月亮都给你。”
施乔儿哭更厉害了,全身抖着,喘得越发厉害:“不要星星月亮!不要它们!我……我……”
“你怎么样?嗯?”沈清河笑着问,汗水从他的鼻尖滚落,砸到施乔儿颈窝中,柔声问,“你不要它们,那你想要什么,乔儿?”
施乔儿被那滴汗烫得浑身一哆嗦,再也捱不住了,只得缴械投降。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她的脊背倏然挺得笔直,因为用力仰头,脖颈线也被拉得修长,直等头脑一片空白的感觉过去好久,才恢复过来,双手重新攀上他肩头,继续骂沈清河混蛋王八蛋。
沈清河此生挨了最多的骂就是听他娘子在这时的骂,但却格外甘之如饴,等她喘不过气骂不动了,他还自愿接过,顺着她骂道:“对对,乔儿说得是,沈清河混蛋,沈清河不是人,沈清河天下第一大坏人——听话乔儿,身子再往下些。”
施乔儿呜呜哭着,一边骂着他,一边听他的话。
昏天暗地里,一想到此时的沈清河就是给五皇子出谋划策,就是在学堂中教书育人,就是远近闻名的清正君子沈清河,施乔儿魂都要飞要九霄云外去了。
而且无论再多的沈清河,这一刻的沈清河,只有她能看到,除了她,没有人能得见,这是专属于她的沈清河。
施乔儿没出息,施乔儿头皮抵不住发麻。
第二天,日上三竿。
可怜虫从漫长的睡梦中醒来,撕开眼皮一看,枕边人果然又没了踪影。
她忘了昨晚那一茬,如往常般撑着身子坐起来,结果就是直接倒吸了一口凉气。
沈清河混蛋,沈清河不是人。
施乔儿此时深刻认同。
吃完饭梳洗完,她又歇了片刻,对着镜子走了几步,感觉走姿没什么怪的,这才出门。
到了外头,仅是走在园子小路,便能听到朗朗读书声,全是清脆悦耳的孩子声音。
施乔儿没想打搅,在外头看看沈清河在干什么就行了。不料这一看,发现自家二姐二姐夫缩在个最后面,大尾巴狼似的装作一副专心认真的样子。
当然也不能以偏概全,毕竟秦盛看神情还算专心,施玉瑶就纯属光顾着打哈欠,施乔儿站在那没半盏茶的功夫,施老二已经打了有五六个哈欠了。
施乔儿趁着沈清河领读不注意,对施玉瑶招了下手。
施玉瑶本就眼睛乱看,自然注意到了外面的三妹,便对秦盛说了句什么,起身出来找施乔儿。
如今她的小腹已越发明显,却并未拖慢步伐,从学堂台阶一跃到底时,施乔儿能明显看到在二姐身后,双瞳赫然放大的二姐夫。
秦盛那种震惊害怕担忧活似见鬼却又无可奈何的眼神,差点让施乔儿将早饭笑出来。
“找我干嘛?有事儿?”施玉瑶耷拉着眼皮浑然不觉。
施乔儿憋着笑,冲着学堂扬了下下巴:“我就是好奇啊,我相公在这教的都是小孩,你们俩大的混进去干嘛呢?”
一说还好,一说施玉瑶就翻了个白眼:“姓秦的有病,说要让这个小的沾染一下文化人的气质。”
施乔儿噗嗤一笑,上前扶住二姐胳膊,姐俩就在园子里有一搭没一搭逛着,想到方才那几个哈欠,施乔儿道:“你是昨晚没睡够么?要不我再扶你回去歇着?”
施玉瑶想了想,说:“我昨日里酉时二刻睡的,半个时辰前醒的,应该睡够了吧。”
施乔儿一算,心想好家伙,这何止是睡够了,怪不得秦盛非要把你带出来,再睡下去人不得傻了。
弄半天,打哈欠单纯就是一听见读书声就犯困。
又逛了会儿园子,施乔儿实在没忍住,道:“二姐姐我好奇很久了,一直没敢问你,你在漠南那边到底和二姐夫是怎么回事啊,之前还见你对他那般厌烦,去了几个月,孩子都有了?这……你们俩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施玉瑶从回来起便很少跟她们提起自己在漠南经历了什么,一方面是觉得都过去了没必要,另一方面是觉得有些东西太过危言耸听,她的姐姐妹妹一个比一个弱不禁风,最是不能受那种刺激的。
施玉瑶嘴角扯起抹淡淡的笑,神情慢慢正色起来,问她:“想听真话想听假话?”
施乔儿眼一睁:“这不废话,当然是真话了!”
话说完又小声嘟囔:“不过我也有些好奇,我如果管你要假话,你会对我说些什么。”
施玉瑶嗅了口空气中的花草香,瞟了眼三妹,狐狸眸子弯着,盈盈笑道:“我会对你说我突然爱上了他,觉得离了他不能活,决定抛下过去种种,和他好好过日子。”
施乔儿傻了:“这是……假话?”
好家伙这要被她二姐夫听到问题还不大了。
见施乔儿转身张望的样子,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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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瑶轻嗤一声道:“胆子别这么小,小雁行心里有数,即便听到了他也不会心酸难过,他心里明白,所以我们俩才能有这个孩子。”
施乔儿越发不懂了,不光不懂她二姐,也不懂秦盛,逐渐皱了眉头道:“那你们俩这是……”
施玉瑶目光忽然放得很远,明明就盯着近处的话,神却不知仿佛游离到了哪里,冷不丁道:“你见过人吃人吗?”
施乔儿傻了,眼波颤着,结结巴巴道:“什么?人……吃人?哪种吃?”
施玉瑶舒口气:“当饭吃的那种吃啊,没见过对吧?”
施乔儿懵懵摇头。
何止是没见过,她连听都没听过,人吃人?想想就觉得要吐了,身上还跟着发冷,根本想象不到世上还有这种事情。
施玉瑶慢悠悠挪着步伐,欣赏着深秋时节园中姹紫嫣红的各式名菊,语气寻常,只是略为发沉:“漠南就有,有很多。”
“幼童最好,老人次之,以少女的肉为上佳,十五六岁的最好,一斤可卖三钱。”
施乔儿震惊:“三钱?”
三钱银子在京城能干嘛?走街上买两块好些的点心就没了,更别说其他东西。换作到了漠南,居然还能那样?
施玉瑶看着三妹,眼神淡淡的:“不可置信是吗?无法相信是吗?没想到世上还有这种事情是吗?”
施乔儿点头再点头,捣蒜似的。
施玉瑶:“可这样的事情在漠南随处可见,他们那里离中原太远了,孔孟之道传不到那里,人肉,和牛羊肉就是一样的,甚至远不及牛羊肉价高。而那里又很不安全,知礼数有能耐的人,根本不敢到那里生存,更别说去影响那里的百姓,到了能保住自己的命就不错了。这也是秦盛为什么下定决心尽早铲除蛮人的原因,因为蛮人一日不除,边境便一日无人敢去,那里的百姓也一日无人教化。”
看着施乔儿一眨不眨的眼睛,玉瑶接着说:“我到了那里,吹着那里的风沙,感觉连我是谁都不重要了,过往的那些是非恩怨,也都不重要了,我回想到自己在富贵乡中醉生梦死的样子,感到很……难过。”
施乔儿握住二姐的手,无比后怕道:“好在你没出什么事,好在回来了,我听你说这一番,实在是怕极了。”
施玉瑶不自觉反握住妹妹的手,叹口气道:“可那些在外界不过是寻常事,不是每个人都能如你我这样,生在高门显户,一出生便被绮罗绸缎包裹,一顿饭不好好吃,便有一屋子人要急哭。苦命的人太多了,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数也数不完,比起他们的苦,我们简直称不上是苦,我刚到那的时候,秦盛都不想找了,满脑子里就一个念头——回家,吃饭,好好睡一觉。”
施乔儿心中有诸多感慨,鼻头也酸着,却不知该如何表达,强撑着笑了笑,紧握着二姐的手道:“我懂啦,人生苦短,不该抱怨,不该浑噩度日,应该珍惜当下,及时行乐。”
施玉瑶翘起嘴角,指着肚子道:“所以你明白了吗?这就是及时行乐的结果。”
施乔儿噗嗤一笑,左右望了望道:“你也不避着点人。”
施玉瑶一扬眉梢:“这有什么好避的,那个什么孔孟的,不还说食色性也么?我一个弱女子,当时人生地不熟,又慌又害怕,正是需要人安慰的时候,好不容易把想找的人找到了,那不抓住他发生点什么,对得起我这一路劳苦?”
施乔儿现在已经没办法直视“安慰”两个字了,捂住耳朵笑道:“好了好了!回屋子说不行么!赶紧把嘴闭上!”
玉瑶翘着眉梢奚落她:“啧啧,读书人的老婆就是不行,聊起天来一点不带劲儿,不说了,说这半天都把我说饿了,带我去吃饭。”
施乔儿搀起二姐胳膊,笑盈盈学着客栈小二一抬手:“您老儿这边请。”
把施玉瑶笑够呛。
……
次日又有拜匣找上门,施乔儿收到时本以为又是哪个不识抬举的,结果一看,落款朱昭。
头回没有一言不合莽上门,这么规矩,都不像他了。
到学屋将消息带给沈清河的时候,秦盛恰好也在,一并听了去。于是乎沈清河还没有什么反应,他先来句:“不可接见。”
施乔儿眨着两只懵懵的大眼睛:“为何?五皇子虽憨了些,为人却并不算讨厌啊。”
有背后朗朗读书声掩护,秦盛干脆没压低声音,面对沈清河道:“陛下近来龙体欠安,性情越发多疑,老五呢,虽说与我关系也还算不错,但他风头毕竟太大,在此关头,少往来为妙。”
沈清河点着头,但眼中略有迟疑:“话是如此,但我知他性情,断然没有无故登门的道理,来就必定有要事相商,若不接见,恐会耽误。”
秦盛这回压低了声音,凑近妹夫道:“那我差人去和他说一声,让他夜半时分秘密前来,到时候就,老地方?”
沈清河一怔,随即点点头,同样小声说:“老地方。”
施乔儿看着两人窃窃私语的样子,云里雾里的搞不清状况,莫名其妙道:“你们俩嘀咕什么呢?有什么是不能和我说的?什么老地方旧地方,你们在说什么啊?”
秦盛:“没有什么,男人之间,偶尔就会有一些女子听不懂的话说,不信你问清河。”
施乔儿瞬间望向沈清河。
沈清河:“……”
成功把祸水引出去,秦盛脚底抹油,回去老婆孩子热炕头了。
施乔儿瞧着沈清河。
再瞧,再瞧。
沈清河:“没有什么,娘子别听姐夫瞎说。”
沈清河:“娘子今天真好看,娘子给我笑一个看看好不好。”
沈清河:“娘子我先回去继续教孩子们嗷,你先回去歇着,下了学我就回去陪你。”
见这姓沈的也要跑,施乔儿小脸一垮提起裙子,拉起娇滴滴的哭腔便追上去:“相公,相公你跟我说说嘛,我真的很好奇你们男人之间会聊些什么啊,相公,相公,天下第一好相公。”
在堂中领读的猴儿眼一瞥连忙拍手:“看什么看!读啊都!临渊羡鱼下一句什么啊!”
……
夜晚,月朗星稀。
施乔儿留了个心眼,故意假装睡着,等到夜深人静,果然听到了身边那位偷偷下床溜出去的动静。
等到关门声落下片刻,施乔儿掀起被子下了榻,随便摸起件衣裳披身上,小跑着开门追出去。
可惜应该是谨慎太过,关门声落下太久才起来,等她一出去,已经找不到沈清河的影子了。
好在今晚月亮大,天也算不上特别冷,施乔儿也能有心情到处瞟一瞟。
她先出了自己的院子,不知道去哪,想到他平日里最常去的地方,便先去了学屋之中。哪想到沈清河没找到,倒是撞上了同样与她披衣而出的二姐,只不过对方明显比她机灵不少,手里还提了盏灯笼。
“你吓死我了你!”施玉瑶拍着心口窝子数落施乔儿,“你大晚上不睡觉你干嘛啊!”
“我来找我相公啊。”施乔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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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数落回去,“你呢,你大晚上不睡觉你出来干嘛啊!”
施玉瑶:“我出来找秦盛啊。”
二人顿时安静下来,面面相觑。
施乔儿看了看学屋,脑筋再次转了一回,道:“五十两,我赌他们在书房。”
施玉瑶无法理解:“两个大男人大半夜背着老婆到书房干嘛去?嚼书本子啊?”
“你就说你赌不赌吧。”
“赌就赌,谁怕谁!”
施乔儿从二姐手中夺过灯笼,把她的手往自己胳膊上一按:“抓着点!心里怎么这么没数呢。”
施玉瑶虽翻着白眼,嘴角却是往上翘着的,不情不愿似的挽住了施乔儿的胳膊。
少顷,书房中。
沈清河,秦盛,朱老五,三人守着两碟菜一壶酒席地而坐,头对头肘碰肘。
朱昭:“老三那边的证据我都搜集到了,反正我就是得弄他,我是真等不及了。但是有两点我比较犹豫,一是老九眼见大婚,我好歹当哥哥的,这个时候在大喜日子给他添堵是不是不太好?二是你们也知道我父皇近来龙体欠安,我这把证据一摆出来,他一个气急攻心驾崩了怎么办?驾崩也不要紧,但漠南刚刚安稳,他这时候走也不是时候啊,那一个个如狼似虎的,不都等不及造反?”
沈清河:“……”
沈清河:“你,担心给九皇子添晦气,担心把你父皇气死,就是没有担心过,自己很可能被重新打入宗人府?”
朱昭一愣:“哦对了是还有这回事。”
作者有话说:
赶上了(点烟)
第64章冬日
秦盛:“那殿下大可等到九皇子大婚以后再作打算,也趁着这段时日再考虑一二,到那时无论陛下龙体如何,说与不说,都是你一念之间的事情。”
朱昭想了想,点头:“那就再等等,好歹过了老九大婚。”
说着正色起来道:“这件事我可只跟你们俩说了,千万不要透露出去,不要让第四个人知道。”
沈清河点头:“好。”
秦盛点头:“好。”
在他们身后的施乔儿跟着点头:“好。”
三人刚开始未有反应,随即一愣,仰头望去。
只见施家两姐妹一脸聚精会神,似乎比他们仨还专注,施乔儿还催促:“接着说啊,怎么不继续了?”
朱昭活似被挤了尾巴的猫,炸着头发跳起来道:“邀月!邀月!”
邀月面无表情踹门而入,冷冷道:“干嘛?”
朱昭指着俩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差点气成了真结巴:“你你你!你怎么把她们俩放进来了!我不是说了要你守好门的吗!”
邀月瞥了两人一眼:“我和她俩比较熟。”
朱昭吐血的冲动都有了,痛心疾首道:“和她们比较熟?那要是和个刺客杀手比较熟,我这条小命,还还,还不得早就玩完了!”
邀月不耐烦:“姓朱的你有完没完?我爱怎么样怎么样,别得寸进尺。”
朱昭:“你你你!你气死我算了!”
施乔儿原本还想质问沈清河一番的,见状感觉也不是时候,拉紧了沈清河袖子道:“先走先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施玉瑶白了秦盛一眼,也拧紧了他的耳朵,没好气道:“回去收拾你。”
四人刚出书房的门,便听到里面传出摔桌子砸板凳的动静,一下子溜更快了。
……
一转眼,临冬时节,九皇子大婚之期到来。
同时,皇帝昭告天下,封皇九子启为魏王,婚礼当日行册封大典。
魏王婚礼过去,次月,皇五子昭当朝指控三哥朱煦勾结东南匪头欲对朝廷不利,更于十二年前,构陷前太子谋反,致太子府上下百口血案。
拱卫司为他所用,搜集来的证据都是铁一般稳固,满朝党羽鸦雀无声,屏声息气等待上头那位发话。
最终,因铁证如山,朱煦被判处斩首抄家。
立冬之日,临刑前夜,朱昭去了一趟天牢。
充满腐臭之气的黑暗中,他的三哥,昔日里高高在上的三皇子,蜷缩在牢中一角,宛若丧家之犬。
见到他,朱煦疯了一样扑过去,隔着铁栏质问:“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当年之事我早已处理干净,不可能会被发现!这根本不可能!”
朱昭并未对老三这副模样感到开心,眼中反倒出现不少悲悯,回答的平淡:“一件事情只要做了,就肯定有痕迹在,三哥,你的确很能筹谋,但冥冥之中,公道还是存在的。”
“去他娘的公道!”朱煦彻底疯魔,双臂拼命往外伸着,想要将朱昭掐死,咬牙切齿道,“如果你没有从宗人府出来,这一切都不会发生!皇位只能是我的!你夺走了我的一切!你为什么要从里出来!”
朱昭摇摇头,低下了声音,似在问朱煦,也似在问自己——“做皇帝就一定很好么?”
想必是不好的,看他父皇就知道了。
但这注定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为了他的大哥,也为了他的母后,他没有退缩的余地了。
在三哥无休止的谩骂中,朱昭出了天牢,步伐踉跄,毫无胜者姿态。
……
腊月十四,安远公夫人临盆。
国公府好些时候没这么忙碌过,从羊水破到开始生,一家上下所有人的心都揪在一起,直到那一声嘹亮的啼哭传出,里里外外一颗心才放回肚子里。
施玉瑶生的时候都没怎么哭,光顾着听稳婆的话使劲,等看到那皱巴巴一小团,哇一声便哭了出来:“苍天!这是我生的吗!我怎么生出这样丑一个东西!男孩女孩这是?”
秦盛给她擦着汗,回答的比稳婆还快:“男孩,全须全尾的,健健康康。”
施玉瑶一听哭更厉害了:“不应该的!男孩随娘,他怎么能这么丑!我不答应!拿走拿走!我不要看到他!”
施老头在门外听着动静,又急又气:“你刚出生那会儿八成还没人家好看呢!不稀罕给我!别哭了,赶紧喝汤歇着!”
云姨娘亲自动手熬的十全大补汤,里面加了不知多少好东西,老母鸡小火煨出来的,施乔儿那么好奇味道都没舍得给尝一口。
施玉瑶因为受了打击,现在看着孩子爹也十万分不顺眼,连吼带凶把秦盛也赶出去了,房中只留着姐妹几个和那刚出生的小崽子。
施乔儿给她小口喂着汤,沐芳就给她擦着身子宽慰,苦口婆心道:“刚出生哪有几个好看的,我们家那三个一个比一个丑,现在不都水水灵灵的?养养就好看了。”
施玉瑶抽噎着:“此话当真?”
沐芳:“自然当真,可惜没画下来给你看,丘儿尤其丑,皱皱巴巴小老头似的,我当时都被吓到了,哪里想到小婴儿还有长皱纹的。”
玉瑶:“那你哭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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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芳:“我没哭,你姐夫哭了。”
施乔儿勺子一敲:“哎呀等会儿再说,先把这汤喝完,凉了不好。”
施玉瑶难得老实,果真闭嘴乖乖喝汤,也是实在没了抬杠的力气了。
房中热气腾腾,刚出生的小崽子嗷嗷哭着被洗了洗身上的血水,洗完裹上干净的小褥子,又被乳母抱着吃了几口奶,这方安静下来,被送到了他娘身边。
施玉瑶这会儿再看,便没了第一眼时触目惊心的丑了,虽然也绝对算不上好看,但心情稳定下来许多。
脸那么小,手也那么小,手指头更是小,她都不敢碰他。
外头热闹非凡,贺喜的送礼的,宫里来送赏的,施老头孙子的面还没来得及见,光去应付乱七八糟一堆人了,等忙完都已是大下午。
到了夜里,新手爹娘睡着睡着觉,一个突然说:“他怎么一点动静没有?”
一个答:“我早就觉得奇怪了。”
二人下床,蹑手蹑脚到了摇篮跟前,伸手去试了一下鼻息,确定有气,回去继续睡觉。
过了年正月十四,安远公小世子满月酒。
国公府的流水席从外宅一直摆到大门口,酒菜香气熏得整条大街都是。
满京权贵云集国公府,诸多皇子自然也不例外。
施乔儿帮忙到前面管些事,看到老五,上前说笑一番,注意到他身后空空如也,便问:“邀月哪里去了?你不是到哪都带着她吗?”
朱昭眼中闪过丝异样,笑道:“她今日有些不适,故而未能与我同行。”
施乔儿诧异:“她还能有天身体不适?”不过转念一想毕竟是姑娘家,或许小日子来了呢?
如此这般,施乔儿也未曾多想,领着他往前入席。
殊不知朱昭落座以后便迎满桌道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