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可能会像梦里那样,稍微不注意,就会被敌人偷袭而死。一想到如此,陆久安心里都会抑制不住地产生巨大的恐慌和焦躁。
韩致何尝不是如此,自从有了陆久安,他仿佛一下有了软肋,从血雨腥风的战场上走出来的他也开始变得畏手畏脚惜命起来。
“久安乖。”韩致用粗糙的指腹抹掉他眼角的泪水,小心翼翼地安慰他,“是舍不得我吗?我又不是一去不复返了。”
“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陆久安哽咽着呵斥他,刚才那个梦仿佛是个什么不详的征兆,让他现在一想起来还心悸。
“好,我不说。”韩致把他搂进怀里,不一会儿,他感觉陆久安滚烫的眼泪滑进他的颈窝,烫得他手足无措。
自那天开始,陆久安生出一股迫切感,时不时就去封敬的道馆查看他的研究成果,可惜道馆化学人手太少了,加上封敬只有三个,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研制出他想要的东西。
他隐约记得火药用到的材料是木炭、硫磺和硝石,但是不清楚具体的配比,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提高火药的爆炸威力,只能寄希望与电脑里现存的资料。
“陆县令呢。”韩致随手抓住一个小厮问道。
“大人好像在书房。”
韩致大步来到吾乡居门口,吾乡居像前几天一样大门紧闭,韩致早就看出陆久安这几天状态不对,自从他说自己要回云落待上一段时间之后,陆久安就常常把自己锁在书房内,不知道一个人在捣鼓什么。
他握了握拳头,敲响房门。
果不其然,韩致等了好一会儿,陆久安才从里面打开。
韩致不动声色地环顾了一圈书房,案桌上书籍堆积如山,中央躺着一沓写满字迹的厚纸,做工精致的钢笔躺在一旁。除此之外,书房内没有任何异常。
陆久安已经恢复如初,那天的脆弱仿佛只是镜花水月,韩致却隐隐从他眼底看到疲惫。
“在做什么?”
“查点资料,结果一无所获。”陆久安泄气地把桌上的纸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旋即他把手伸在韩致眼前:“帮我揉揉,酸死了。”
“这么娇气?”话虽如此,韩致却非常受用,他把人拉到怀里,一边不轻不重地按捏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沓厚纸扬了扬,”沐蔺来信了。”
陆久安吹了声口哨:“去了这么久,终于知道写信了。”
沐蔺寄回来的除了信纸,还有几页新鲜出炉的游记。
陆久安把游记丢到一边,先展开信纸,窝在韩致怀里,两人一起看了起来。
“陆久安,韩二,我现在在塔德,要在这儿呆上一年半载的,应平葡萄应当是熟了吧,记得托人给我送两坛葡萄酒来。”
“塔德的峰谷奇幽,有很多不曾见过的草木珍禽,很是赏心悦目。当然了,我没说应平不好,两者是各有千秋。”
“塔德美人很多啊,可惜耿凌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搞得本世子都没办法一亲芳泽了。”
“路不好走,颠得本世子屁股痛,还是应平水泥路便于出行。”
“嗯,不过塔德的鹤肉挺肥美的,可惜不易运带,你们俩还是有机会亲自来塔德尝尝吧。”
“……”
陆久安一行一行仔细地看,沐蔺这信写得极为详尽,陆久安看完,恍惚去塔德走了一遭,风土人情山水风光尽在脑海里变成一部生动的纪录片。
“第一句话就是问我要葡萄酒。”陆久安把信丢给韩致,装模作样地说道,“你的好兄弟。”
韩致心底忍俊不禁,面上八风不动:“我帮你骂他。”
当晚,陆久安就写好回信,告诉沐蔺今年的葡萄酒还未来得及做,让他稍安勿躁,然后又聊了一些近来应平发生的事,携着韩致的回信送到了驿站。
游记则被他放进抽屉里,那几页内容还不够连载两天,还是留着下次一并交给陆起。
接下来,陆久安又躲进吾乡居里,韩致对此无可奈何,他隐隐有种预感,陆久安身上的秘密就在吾乡居里。
好在没过多久,陆久安被迫从书房撤了出来,因为向学政来到了应平,不仅如此,他还带上了另外一人。
陆久安难以置信张大嘴巴:“你说谁?按擦使?”
葡萄酒刚刚酿成,这两人来得如此凑巧,怕不是来打秋风的吧?
第146章第146章
向道镇这次是坐船从水路而来,刚一踏上岸,向道镇旁边的那位身着褐色圆领袍的中年人年色大变,捂着嘴巴匆匆跑到岸边柳树旁,伏着树干弯下身子,吐出一大坨秽物。
按察使孟尧吐得昏天暗地,一时也顾不得向道镇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说什么了,他只感觉今早吃的东西都全部吐出来,到了最后实在没什么可吐了,那股眩晕恶心的感觉才稍稍有所减轻。
侍卫递过来一壶水,孟尧闭着眼睛缓了会儿,方才接过水壶净口。
向道镇不停咂嘴:“哎,我说老友,你这身子虚得很啊,怎么还晕船呢?”
孟尧剜了他一眼,刚张嘴想反驳,涌上喉咙的恶心感让他懒得说话。
向道镇苦口婆心地劝道:“你这不行啊,得去找秦太夫给你治治。好不容易来一趟应平,别什么案子都没查,光顾着躺床上养病了。”
两人背后几个随从频频点头附和。
这时候,两个高大威猛身着皂服的衙役排开行人走了过来,两人脚边分别牵了一条黑色大狗,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众人。其中一个衙役扫了向道镇和孟尧一眼,硬邦邦地说道:“码头禁止乱丢垃圾破坏环境。”
地上那滩呕吐物发出一阵阵酸臭的气味,卸货的脚夫和路过的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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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掩着口鼻侧头而行。
孟尧和向道镇两人此番都没穿官服,见状更不想暴露身份,孟尧见衙役目光凛然,却并没有咄咄逼人之态,面露尴尬道:“刚才身体不适,实在忍不住。”
衙役缓和了脸色:“虽然你们不是故意为之,但是弄污了码头却是事实。要么自己清理干净,要么给那边的环卫工人支付一文钱,让他们来作清洁。”
孟尧身后的随从给了一文钱,衙役转身离开,很快,“环卫工人”拧着一根高粱穗编织的扫帚和植物燃烧后的灰烬前来,那清扫的工人把黑色的灰烬倒在呕吐物上面,不一会儿就把地面清理地干干净净,灰白色的地上只有一圈深色的水渍印。
“坐马车去县城的话还要一个时辰。”向道镇搀扶着好友,低声询问,“你还能撑住吗?”
孟尧萎靡不振神色恹恹,摆了摆手:“还是就近找一家客栈歇会吧。”
随从张望四周:“大人,码头附近空空荡荡的,没有客栈。”
孟尧脸色更加难看,转过头对着向道镇劈头盖脸一阵数落:“都怨你吧,在你那个新闻社看到码头修建好,就非得坐船。我就说这码头刚落成,周边还未完善。你偏不听,一意孤行,这下好了吧,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病人为大,向道镇骂不还口,任由好友发泄怒火:“房子这么多,还怕找不到住的吗?薛林啊,去,去那边那几个农院,问问能不能宿一晚。”
向道镇信心满满,以他对陆久安的了解,这码头都修建好了,既然没来得及修客栈,那附近的农家岂有不改造成民宿的道理。
果不其然,那名叫薛林的随从很快回来,指着不远处一座青砖白墙的农院道:“那家主人说,还有几间空房,不仅能住,还能供应吃食。”
“嘿,我就说嘛。”向道镇暗自得意,一拍手掌,当先抬头挺胸往院落而去。
农家离码头不远,里面已经住进去了不少人,无一例外都是脸色惨白,孟尧有气无力地撑着脑袋,他这副模样别说赶路,就连吃饭的时候也没什么胃口,只草草填了两三口就回屋子躺床上去了。
农家主人只当他们是一群高门大户出来的富家老爷,结果没多久,就见陆县令带着小波人马匆匆赶来。
陆久安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走进院落,那农妇摆着笑脸迎上来,尚未来得及说话,陆久安左右环顾一圈后,径直走向最里间的客房。
“向学政,有失远迎。”陆久安拱手行礼。
“陆县令。”
双方熟络地打完了招呼,陆久安道:“官舍已为两位大人安排妥当,随时可以前往入住,向学政,你不是说按察使跟你一块儿的,孟大人人呢?”
向道镇引着他来到屋内,陆久安看到一脸菜色的孟尧躺在床上,眉头难受地皱成一团,也不知睡没睡。
“你瞧,我们确实打算到了应平后就去官舍,可惜按擦使有心无力,自打上船后他就开始身体不适。”向道镇摊了摊手,还把孟尧码头吐了一回的事重述了一遍。
这是晕船啊,陆久安立刻反应过来,招来一个手下:“你现在快马加鞭,去县城寻一个郎中来此。”
“哎呀陆县令,你就不必为我二人忙前忙后了。”向道镇摆手,“这晕船我知道,其实和晕车差不多,不是很严重,只要躺床上休息一天,明天自然就好了,你且回县衙。”
话虽如此,陆久安依然不敢怠慢,留下几人让他们小心照看。
韩致大汗淋漓地耍了一套枪法,见陆久安独自一人回来,望了望他身后,问道:“没出什么事吧?”
“我没事,按察使有事。”陆久安脱下繁重的官袍,“那位大人出师未捷身先倒,他晕船了。”
陆久安换了一身素净的衣服,马不停蹄往外走。
“你这又准备去哪儿?”
“找秦大夫。”
“秦技之?”不知道想起什么,韩致不悦地绷紧下颌。
“又开始圈领地了是不是?”陆久安瞥他一眼,“韩朝日,你什么毛病,上辈子是个醋缸不成?”
“哼。”
陆久安停下脚步,回身狐疑地打量他:“我没听错吧,你刚才是冷笑了?”
韩致眉眼下压默不作声,箍着他的腰轻而易举地把人抱举回屋。
“你和秦技之真是天生不对付啊。”陆久安扑腾着从韩致怀里挣脱,捧着他的脸亲了一口,“好啦,我去找他有正事相商。刚才去寻那两位大人时,我发现那院子里就近歇息的租客都是晕船的。往后水运多了,难免会出现许多和按察使一样的情况,秦大夫那儿兴许有治晕船的药,我琢磨着让他在码头提供售卖。”
韩致黑黢黢的双眼看他一会儿,方才不情不愿的放过他:“早去早回,旁的不许多说。”
“yessir。”陆久安端端正正行了个礼。
今日学院正好旬假,坐堂的不仅有秦技之,秦老大夫也从校医室回来了。
药馆里人来人往,药香沉郁,秦技之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正在给一个双髻稚子把脉,他无意间抬起头看到陆久安时,沉稳俊雅的脸上露出一抹惊喜的笑容。
随即指了指一旁的木制长凳,示意他在此等候。
陆久安从善如流,闲坐在凳子上左顾右盼。过了会儿,那看病的小孩儿不知道听到了什么,瘪着嘴巴哇哇大哭起来,身旁穿着布衣的父母怎么哄的都没用。
陆久安看到秦技之把小孩儿接过来抱在怀里,轻声细语地耐心逗弄,最后从抽屉里掏出一块蜜糖,小孩儿这才破涕为笑。
那对年轻的夫妇不停鞠躬致谢,不好意思地带着孩子离开。
秦技之起身,掀开珠帘走到屋内净了手,在陆久安旁边落座。
“打扰到你了。”陆久安微微笑道。
“没有,你能来,我很开心。”秦技之毫不掩饰自己的欢喜,喋喋不休地和陆久安寒暄,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久安此次前来,是找我有什么事吗?”
陆久安把自己的计划告知于他,秦技之默了默,摇头道:“药馆整日都离不开人,实在分身乏术。”
“你误会了,我不是让你再开个药馆。”陆久安解释道,“只是想让你研制一些防晕清明的药丸,到时候派个药童去码头摆个棚子出摊,上上下下的行人都能买,也方便携带,晕了吐了随时可以使用。””这样也行。”触及到秦技之的职业领域,他几乎停不下来,“治头晕的药……我可以用薄荷、陈皮、青木香、胺叶油做一味药膏,晕船时抹在太阳穴,与药丸内外兼用……”
两人就晕船药又聊了会儿,陆久安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韩致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在此耽搁久了,到了晚上指不定要被怎么折腾!陆久安于是起身准备告辞:“今日还有公务在身,秦老在家么,我去拜访一下便打道回府衙了。”
秦技之恋恋不舍止了话头:“家父在后院,我就不与你一同前往了,这儿还有病人。”
陆久安点点头,独自一人来到后院,院子里种了一大片药草藤蔓,藤蔓默过墙头,地上落满了金黄的叶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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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管家提着一盏铜质茶壶迎面走来,陆久安道:“我来拜访秦老,劳烦传告一声。”
老管家弯腰行了一礼:“老爷交待过,陆大人驾临,无需传告直接前往即可,老爷现在正和颜夫子在招兰院对弈呢。”
“颜夫子也在啊?”陆久安有些意外。
“大人这会儿前去,还能和颜夫子杀上一盘。”
“那就算了,我这臭棋篓子,那不是给人杀得片甲不留。”
老管家呵呵一笑:“大人还是泼墨龙井吗?”
“茶就不用上了。”陆久安摆了摆手,“我待一会儿就走。”
陆久安当初为了答谢秦家能在危难时刻出手相助,给秦家寻药馆时颇是废了一番功夫。
药馆不仅地段繁华,而且屋内开阔,是一个三进深的大宅院,陆久安一路走到最里边,看到一扇有些老旧的木门,门匾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三个大字──招兰院,招兰院最中央有一颗100多年的老槐树,树下一套石凳石椅,秦昭秦勤两老吃完饭喜欢在此闲步消食。
第147章第147章
此刻木门轻掩,从里面间或传来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秦昭和颜谷断断续续的交谈声。
“学子……不知进取……该罚啊……”秦昭的低叹。
“哒……”清脆的棋子声。
“淡泊超脱……应平……渊学滥觞……哈哈哈。”颜谷的畅快大笑。
鞋子落在细软的草地上,陆久安不由自主放轻脚步,生怕惊扰了闲适话聊的两人。
交谈声愈发清晰,从门缝中飘出来传到陆久安的耳朵里。
“邸报读讫,普天同庆,兵部总算做了一件好差事。烈士抚恤金发下来,韩将军何愁没有兵源,到时候挥兵指刃,十万雄狮直捣黄龙。”
他们二人在谈论烈士抚恤金啊,秦昭老爷子肯定想不到,烈士抚恤金是韩致上疏请谏的……陆久安愉悦地小声嘀咕。
招兰院内沉默半响,陆久安走近了,停在斑驳的小木门外,伸手去开门,院内的秦昭喝了一口茶,忽然感叹道:“当年韩将军之事,老夫愧疚之今。”
“非你之过。”
韩致什么事?为何秦昭会愧疚?
下意识的,陆久安缩回手来,他隐隐有预感,秦昭接下来的话可能会破开一段往事秘辛。
不行,窃听窥隙实非君子所为,我陆久安想要知道什么直接问便是,怎么能在这里听墙角,要是被这两位德高望重的人发现了,还要不要脸了。
就当陆久安一鼓作气准备推门而入时,秦昭接下来的话犹如晴天霹雳炸在他耳旁,陆久安抖了抖手,僵硬在原地。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就这般明目张胆地静静伫立在小木门外,与招兰院内的秦昭颜谷一墙之隔,默然无声地听完了全程。
陆久安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他趔趄着回到府衙,进屋时被门槛拌了一脚摔到在地,也顾不得查看手上跌破的伤口。
他迫切想从韩致口中应证听到的真相,于是爬起来放开大声呼喊:“韩致!韩朝日!”
韩致就在附近,闻声一个闪身出现在他后面,见陆久安睫毛不安地颤动着,俊朗的侧脸如冰雪煞白,仿佛经受了什么巨大的惊吓。他语气寒厉:“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秦技之难为你了?”
陆久安摇了摇头,有些后怕又有些心疼着环着他的腰紧紧抱住。
“不要吓我。”韩致握紧拳头,一股戾气直往头上冲。
陆久安深喘一口气,溺水般拽着他身后的衣服,手背上青筋乍绷:“我问你,你如实回答我。”
“你问。”韩致道。
“你说你不能子嗣,是因为当年遭了难,你遭了什么难?”
韩致没觉得什么可隐瞒的:“7岁那年,我皇兄14岁,宫中有人谋害于他,给他端来一碗汤汁,结果被我馋嘴稀里糊涂地喝了下去。那碗汤汁本是御医开的滋补之药,被阉人偷偷摸摸添了一味药材,成了毒药,幸好宫中御医医术了得,让我幸免于难。”
韩致说得轻描淡写,陆久安却听得钝痛难当:“你差点没救回来!你是被人从鬼门关抢回来的!”
反复吐血脉搏微弱,高热不退昏睡了两月有余……
当初韩致提及自己遭难之时,陆久安只当是皮肉之苦,却原来关于性命之忧,这场病事下来,不死也得脱层皮了。
加诸在一个年少将军身上的,是常人无法承受的诸多磨难!
“我命硬,阎王爷不敢收我。”韩致隐隐对陆久安这番失态有了猜想,他温和了脸色,来回摩挲着他后颈以此安抚他,“而且,投药的宫女也被母妃找出来凌迟处死,已经过去了。”
陆久安余悸未消,几番深呼吸后问道:“你可知道,当初涉及此事的御医是谁吗?”
韩致努力想了想:“记不得了,我只模糊知道那御医是由父皇处置的。大病初愈之后,我整日头昏脑胀的,加上年岁又小,哪里会关心此事。母妃未提及,皇兄也未提及,等我病真正养好之后,那御医是何人,最终结果如何,我一概不知,也懒得过问。”
陆久安声音闷闷的,“是太医院掌官的秦昭。”
“是他?”韩致放在陆久安脖子后边的手掌咻地止住。
这个答案乍听是在意料之外,细想又在情理之中。
韩致沉声笑道,语气中带着无所谓:“真是冤家路窄啊。””是啊。”陆久安眨了眨眼睛,“我初见秦昭三人时,万万没有想到,他们被先皇驱离晋南,勒令终生不得行医那件事竟是因为你。这么多年过去了,命运兜兜转转,又将你们牵扯到一起。”
秦昭和颜谷今日的剖心之语,反反复复在耳畔回荡。
──韩将军之事,我愧疚至今。
──我该亲自煎药的。
——韩将军谋可合纵连横,武可力退三军,是百年难遇的威猛将才。7岁那年罹遭恶难,若非将军心坚求存,早就夭折了,大周哪还有如今这般的太平。
──反复吐血,脉搏微弱,高热不退昏睡了两月有余方才转醒。
──十八岁为将,二十三岁封侯,却终生没有子嗣……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许多不曾在意的细节串连成线。
怪不得,当初他去茅屋请求秦昭出手时,遭到沐蔺三番五次的阻拦,韩致不知道当年之事,混迹晋南爱听八卦的沐蔺未必不知,恐怕当初就有察觉。
怪不得,秦技之知道韩致身份后对他敌意如此之大,他居然自恋地以为是两人为他争风吃醋所致。
怪不得,当今陛下对胞弟有着近乎偏爱的纵容,朝堂之上处处维护,兵权毫无保留地全权交付于胞弟,陆久安一度以为皇家无亲情,担心韩致功高盖主被天子所忌惮,不过是他先入为主罢了。
陆久安抽丝剥茧一点点回顾,陡然打了机灵。
“陛下把临深过继给你……”
“怎么?”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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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了。”陆久安喃喃自语。
他在心里面又一次刷新了对那位“素未谋面”的皇帝的看法。
他之前一直难以理解,当今陛下不顾群臣百般阻难,力排众议将血脉过给无法子嗣的胞弟,这种事情实在太离谱了!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因为韩致以伤及根本无法子嗣的代价挽回了陛下一条性命,血浓于水,陛下便送他一个儿子。
他对胞弟心怀愧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来弥补韩致,就算主动退位给胞弟,陛下说不定也能做得出来。
恐怕群臣也对这样的事情见怪不怪了,所以轻易不敢得罪于他。
因为韩致不仅仅是镇远将军。
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陆久安眼神复杂:“还好你不是那等凶残暴戾之人。”
“嗯?”
“照陛下这般无所顾忌的偏爱,若是你还是个小霸王,有恃无恐,这江山迟早被你玩得易主了。”
“不是你想的那般。”韩致摇了摇头,“皇兄对我有管束,大是大非面前,他有决断的。”
如果连过继皇子都算有决断的话……陆久安在心里吐槽着。
他从韩致怀里退出来,平静地问道:“当初谋害你的幕后之人是谁?”
他不相信一个宫女会如此胆大,定是受人指使。
“廖贵妃。”韩致三言两语带过她的平生及背后势力,“她是文华殿大学士的嫡女,曾经很得父皇宠爱,不过在这之后,文华殿大学士被御史拉下马来,全族上下无论男女发配充疆。廖贵妃自缢而亡,廖家只剩一个五皇子,是如今的谨安侯王。”
陆久安从这短短一段话中,嗅出了血雨腥风的影子,他坐在椅子上仰视着韩致,勾着他的手指,摩擦着他手上厚厚的枪茧:“我从小到大从未吃过什么苦,真想去到你的小时候,保护你让你免受这些无妄之灾。”
当天晚上,韩致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
他鲜少梦到小时候,兴许是陆久安的话勾起了他的回忆。
梦里他身形羸弱骨瘦如柴,眼前出现了一碗散发着香味浓郁的汤汁,和那时候的汤碗一模一样,同样的是蓝地白里香云龙碗,敞口深腹。不同的是,这一次他还未喝下它,就有一只手伸了过来,从他手里抢了过去。
手的主人隐没在白雾里,面容模糊,但韩致一下就认出来,是他那位年长他7岁的皇兄。
皇兄哭着对他说:“应该由我来喝掉那碗药。”
画面一转,母妃已经逝去一年,面对四面八方的敌意,皇兄带着他在皇宫中艰难求存,皇宫在他梦里,变成一个黄金做成的囚笼,里面关押着各种各样嗜人的猛兽。
“别怕,皇兄就在你身前,你只需要好好活着,做自己想做的事,我来替你挡掉所有的明枪暗箭。”
“好,我在你身后,做你的盾牌。”他听到稚气尚存的自己说。
在一次次的死里逃生后,两兄弟携手并进,一步一步从泥淖里走了出去。
在那令人趋之若鹜的龙椅之上,皇兄握着他手痛苦说道:“那碗药本是给我准备的,朕非常后悔当初没有自己喝掉那碗药。”
“你杀伐果断更能震慑朝野,如果没有那场飞来横祸,你更适合当皇帝。”
“我会让廖家付出代价的。”
“你我兄弟二人其利断金,从今往后,天下共治。”
韩致醒来还是夜中,周围万籁俱寂,黑乎乎的屋子里,他唯一能感觉到是身旁一具柔软的存在和温和的热源,他想起白天陆久安那句戳到心里的话,把陆久安抱紧怀中。
事实上,喝下那碗药后的医治过程并不像他说的那般轻松淡然。他一次次在五脏六腑的疼痛中反复“去世”,又在皇兄和母妃的崩溃哭泣里挣扎求生,其酷刑让他一度想起来就浑身冷汗。
然而现在的他又无比庆幸,若非他喝掉那碗药,自小身子骨就羸弱的皇兄肯定挺不过去,他也不会遇到自己命中注定的良缘。
他在黑暗里勾起嘴角满足地缓缓一笑。
有失必有得。
第148章第148章
第二日一大早,陆久安翻身上马,韩致骑着啼霄出现在他旁边:“走吧,我同你一块儿前去接两位大人。”
不过在出发前,陆久安准备先去一趟秦家医馆。那按擦使不知晕船的症状有没有缓解,陆久安打算拿上一副药,以备不时之需。
到了医馆,韩致并没有和陆久安一起进去,他抱着双臂斜倚在门扇上,一双审视的眼睛来回打量药馆内的陈设。
秦技之早就注意到外面的动静,他看了一眼杵在门口的高大声影,不悦地蹙进眉头,最后到底什么都没说,他放下手里刚处理过的草药,吩咐药童:“把这些草药分门别类装进药斗子里,不要弄错了。”
“秦大夫放心,我们跟着你做了这么久,不会出错的。”
秦技之迎面朝陆久安走去:“久安今日有何事。”
再见到秦技之,陆久安心里颇有些五味杂陈。
一方面,他对秦家的遭遇深表同情。
当初是廖贵妃心肠歹毒戕害皇子,他们完全是被无辜牵连招致的无妄之灾,甚至于,若非秦昭妙手回春,韩致早在那场祸事里罹难,秦家从某种意义上算得上是韩致的恩人。
韩致的母妃和先皇却因为迁怒最终将秦家驱离晋南,秦技之因此满腹冤屈心怀怨恨他能理解,因而在知晓事情始末后,他才借机向巡抚使刘善清请陈。
然而另一方面,陆久安又对秦技之把仇恨的矛头指向韩致一事打抱不平。
他又有什么错呢?
作为一个7岁的孩童,在那场祸事里,韩致饱受毒汁的摧残险些丧命,他明明也是受害者。冤有头债有主,于情于理,韩致也不该被秦技之这样敌视。
“久安?”秦技之发现面前之人只眼神复杂看着他,也不说话,有些不明所以。
陆久安回过神来。
同样的,他不是韩致,也无权代替他去诘责于秦技之。
“我来买副治晕车的药丸,不知你做成没有?”
“当然,昨天你一提,我就猜想今天你有可能会用到,因此赶制了两副出来。”秦技之回身拿出一个小方盒,陆久安打开盖子,看到里面躺着两枚黑乎乎的药丸。
“多谢!”
告别秦技之后,陆久安和韩致翻身上马,朝着民宿策马扬鞭而去。
马匹疾驰下,道路两旁的景色不断往身后消逝,薄雾里的劲风把广袖衣袍鼓动地猎猎飞扬。
出了县城,晨曦初露,行人也逐渐增多,两人扯着马缰放缓速度,高大的骏马在宽阔的水泥路上并列前行。
陆久安忽然出声道:“秦昭被罢官一事,秦技之不该将过错归咎于你。”
韩致有些意外,他挑了挑眉头,驱使啼霄靠近陆久安,俯身凑过去:“你不是一直对秦技之那小子另眼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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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这是在为我打抱不平?”
“毕竟那又不是你的错嘛。”
韩致愉悦地暗暗扯了下嘴角,正回身子,一脸无所谓地说道:“随便他如何,敌视也好,不满也罢,又不会伤及我分毫,无需在意。”
陆久安有些不信邪地瞅着他,被人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地仇视,居然能做到如此平静?他这般坦然,好似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韩致看着前面,头也未回:“久安好似很疑惑?秦技之,蚍蜉撼大树罢了,若非因为你,我根本不会注意到他。”
陆久安怔愣片刻:“也对……”
韩致常年征战出入军营,儿女情长恩怨纠葛,在他眼里可能都是一些鸡毛蒜皮无关紧要之事,除了行军打仗军饷伤亡,或许没有什么值得他去关注。
想明白过后,陆久安顿时觉得自己这是在庸人自扰。
他还琢磨着要不要找个机会让两人化干戈为玉帛。
原来他搁这儿纠结了半天,当事人其实压根没放在心上。
不知道为何,当清楚了韩致的想法后,他又对秦技之产生了一丝怜悯。
如果他是秦技之,在得知自己每日的仇视,换来的却是敌人的无视,肯定会生出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
很快陆久安和韩致就到了目的地,按察使孟尧正同向道镇坐在露天小院里,旁边的饭桌上摆着清淡的菜叶子粥,几颗煮熟的白鸡蛋,一盘小菜,两人边吃边聊,气氛轻松自在。
孟尧经过一天的休息,已经完全恢复如常了。
他昨日因为身体不适躺在床上,还未见过好友口中那个赞不绝口的年轻县令,马蹄声一响,他抬眼望去,看到高大的白色骏马上一青年身着浅绿色补服,两指宽的皮革制腰带束在腰间,把他衬得身形修长风姿绰约,那青年眉目温和,正含笑望过来,把按擦使看得一呆。
果真是名动一时的探花郎,这要是在晋南,不知道有多少名门贵女掷果盈车。
孟尧如是想。
突然,他感觉到一股犹如实质的目光一闪而过,孟尧寻着直觉看过去,发现是来自另一匹马上身材高大的男人,那男人不怒自威,面色不渝,不是镇远将军是谁。
他猛然想起对方的赫赫战功以及光荣历史,陡然打了个寒颤。
向道镇和孟尧恭恭敬敬地向高居马背上的韩致行了一礼。
韩致自始至终姿势未变,他语气淡淡:“不必多礼。”
陆久安再一次深刻地意识到自家老公的位高权重,与此同时,在心里默不作声地给他这波酷帅点了个赞。
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转移阵地前往官员下榻的地方,沿途每经过一个地方,向道镇就会表现得熟门熟路,犹如在逡巡自家后花园一般,详细地给孟尧做起了介绍。
“这个是水泥路,你第一次看吧,你用脚踩踩,是不是很平坦。”
“广场,闲暇娱乐之地,这边锻炼筋骨的,那边下棋聊天的,《每日要闻》在那里展出。”
“诺,这个就是钟楼了,十二时辰划分为二十四时,精确到分秒,计时非常准时。我跟你说啊,早上中午晚上还能自动敲钟,全县城人都能听到。”
“我叫你来没有错吧,平日你看过这些东西吗?没有,今日就带你涨涨见识了。”
孟尧顿时不爽快了,冷哼道:“你也就是上次比我早来了一次,少在这里得意忘形。”
“怎么?我也没说什么,你就不开心了,哎,小肚鸡肠。”
……
陆久安算是看出来了,这俩人关系非同一般,日常相处的常态就是斗嘴。
而向学政在自己友人面前以东道主自居洋洋得意,有意显摆的模样,引得陆久安一时既骄傲又好笑。
队伍从酒巷路过,琳琅满目的酒幌随风而动,一股浓郁的酸甜果香从两边的屋子飘荡出来,弥漫在四周的空气中。
孟尧使劲吸了吸鼻子:“这是什么味道?”
他期盼地看着向道镇,企图从好友嘴里得到答案,而这一次,向道镇却目露尴尬之色,因为他也不知道。
陆久安适时解惑:“葡萄。”
这段时间,正好到了葡萄成熟的季节,各家酒肆唯恐落后于他人,纷纷从葡萄园里收购了大量果实,此刻正夜以继日地酿造葡萄酒,打算来年销出去,最好能卖到京中,这样能卖出一个不低的价格。
毕竟美酒换黄金,古来有之。
说起来,就连应平以谢家为首的几大豪绅都难得心动,他们家族中本没有酒酿这一产业,在得知葡萄酒以后,果断地决定抓住这个机会,找到陆久安旁敲侧击了酿造配方。当然这代价也相当昂贵,至少陆久安的实验室近期都不会出现资金紧缺的现象了。
“葡萄酒?”向道镇双眼惊异。
“正是。”陆久安微微一笑。
向道镇想起曾经喝过的美酒滋味,垂涎地砸吧着嘴巴。
“孟尧啊,这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葡萄酒了,味道醇厚香郁,和我们惯常喝的酒还是有很大区别。特别是这个颜色啊,瑰丽如漫天红霞,因此也被称作红酒。”向道镇一字不落地重复着陆久安曾经说过的话,“不说其他的,就单只能在应平喝到这一点,珍贵程度可见一斑。但是即便如此,陆大人依然十分慷慨,上一次会面时,直接开坛痛痛快快让我们解了馋。”
陆久安抽了抽嘴角。
好嘛,果然还是来打秋风的。
向学政,你真是一点也不知道客气为何物,说到最后就图穷匕见了。
马背之上,陆久安侧头和韩致对视一眼,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笑容。
陆久安道:“目前果实才刚刚成熟还在酿造,若是喝酒的话还需等待些时日,不过两位大人可以先品尝一下葡萄。”
孟尧恍然大悟:“咱们从码头回来时,看到不少写了葡萄采摘基地的字样,我当时还在猜测是什么,原来如此,百姓除了种粮栽菜,还种了如此规模的葡萄啊。”
陆久安点点头:“号召百姓种植的,也算是一项额外的生计。”据他所知,葡萄今年产出,大部分被酒肆收购,剩余的百姓准备将其全部卖给来往的游客,连自己也舍不得吃。这些葡萄被他们卖出天价来,愿意花钱尝鲜的也只有那少部分达官贵族。
不过向道镇和孟尧哪知道这些,当即表示下午就去基地,体验一番亲自采摘的乐趣。
陆久安打消他们的期盼:“两位大人不必前去采摘园,去了也没用,里面的葡萄已经所剩无几了。”
向道镇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没有表现出来,反倒握着孟尧的手,理解地宽慰起他:“是该如此,美玉初出岩,珍而众稀之。”
陆久安说话大喘气:“不过,若是两位大人不嫌弃的话,下官的官田就有种植。”
“哦?”孟尧和向道镇一听,立马来了兴致,“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过去吧。”
第149章第149章
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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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指着面前五花八门的作物,难以置信地问道:“这些,全是陆县令安排人种植的?”
陆久安点点头,一脸理所当然:“葡萄园还在前面,请两位大人随我来。注意脚下,乡野小路容易打滑。”
孟尧和向道镇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不可思议。
他们也不是没有去过官田,广木五个知府的官田就见过不少次,那些官田倒也简单,无一例外都是租给私人,官府再向其收租,一劳永逸。
那些官田拿到手里通常都是被人用来种植水稻,因为手法不一,种出来的粮食也是良莠不齐。
然而今日看应平的官田,就仿佛看到了一副令人赏心悦目的画,画中美景被执笔之人布置地精妙绝伦。
这片土壤肥沃之地到了陆久安的手里,不再只是简简单单的官田,它被划分成了无数个区域,每个区域泾渭分明。
而这些不同区域种植的作物又各有不同,穿梭田间的劳作者互不干涉,各自负责所属区域的农作物。
作物种类繁多。
向道镇看到藤蔓上沉甸甸的瓜果和肥厚饱满的豆角,地里长势喜人的绿叶蔬菜,远处还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果树林……
一切显得如此生机盎然又井井有条。
这片官田像一块丰富的宝藏,仅仅靠着这里,应平官府的日常吃食就能做到自给自足。
然而这里的作物不是所有都能被辨认出来的,孟尧看着旁边一片区域的植被不耻下问:“敢问陆县令,这里种的是什么?”
陆久安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田埂,那里插着的一个木板,木板上用炭笔写了两个字,孟尧迷着双眼辨认了一会儿:“红薯?”
向道镇好奇地追问道:“红薯也是供人吃的?”
“是的。”因为红薯去年才刚刚被沐蔺发掘出来,加之数量有限,还未在应平普及开来,只在官田种植,“当初沐小侯爷游历时偶然发现的,这红薯叶子不仅可以炒来吃,味道还不错,晚上我就让下人做两盘给两位大人尝尝,比一些山珍海味更清新美味。”
“甚好。”向道镇抚着胡子很是满意。
“另外,这红薯的根块也能食用,而且烹饪简单方便,用清水煮或着用火烤都行。烹饪好之后,剥开烤焦脆的表皮,里面就是色泽金黄的果肉,不仅软糯香甜,而且格外果腹。不过红薯根块在十月左右方能成熟。”
陆久安形容得非常详致,向道镇咂巴着嘴:“可惜,真希望现在就能吃上。”
陆久安十分乐意向这位对自己心存好感和善意的学政大人分享自己的劳动成果:“不用担心,到时候收成之后,下官立刻命下属给两位大人送到府上。”
“跟着陆县令,总能尝到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新奇之物啊。”
“哈哈。”陆久安开怀大笑:“事实证明,人类对食物的探索都还未达到极限,红薯和葡萄就是沐小侯爷野外游历发现的。”
几人继续前行,路上所见之景,看得向道镇,孟尧二人惊讶之余,又深感佩服。
“这个是水稻吧,挂了这么多穗?”向道镇并不知道当初震动朝野的嘉禾一事,陆久安指着埋头作记录的申志说道:“事实上,他们不仅仅是在种植水稻,还在研究如何提高粮食产量。”这才是申志的真正工作。
“怎么提高,提高多少?”向道镇随口一问,并没有以此为意,他只是个学政,负责的是整个省府的学子学风,饶是如此,在听到陆久安的答案之后,也吃了一惊。
“……粮食产量的提高,可以满足更多百姓的温饱,人们吃饱穿暖了,大周便会少一分动荡。”
“人才不仅仅局限于经文科考,社会文明的进步,需要的是不同领域的卓越者携手努力。”陆久安道。
向道镇少有的沉默下来。
最后,陆久安停在一片种植园外,负责这片区域的人达五人之多,此刻正进进出出采摘成熟的水果,向道镇看到被挑出来的竹筐里装满了紫色的葡萄,成串的玲珑果珠挤作一团,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这就是葡萄了。”陆久安说道,“葡萄不宜留存,这些多余的正准备拿去酿酒。两位大人,请吧。”
向道镇和孟尧迫不及待地踏入种植园,对于他们来讲,这是一段非常新奇的体验,采摘的过程显得尤为重要,吃到嘴里倒在其次了。
两人在里面足足待了一个时辰才出来,陆久安把早就准备好的丝帕递过去,向道镇用丝帕擦干手上紫色的汁水,龇牙咧嘴地说道:“葡萄纵然珍贵好吃,但是吃多了感觉牙根有些酸涩啊。”
“谁叫你贪多。”孟尧冷笑连连。
“这不是第一次吃么,一时没收住。”向道镇摸了摸鼓胀的肚子,“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吃的比我还多。哼,要不是粘了我的光,你能有机会放开肚子吃葡萄吃到饱?”
孟尧吹胡子瞪眼,偏偏向道镇说的又是实话,他赧然看向旁边偷笑的陆久安和面无表情的韩致,哑口无言。
回去府衙的路上,陆久安从这位学政大人的嘴里得知了他们此次来应平的目的,就如他在码头民宿所言,纯粹是带孟尧游历参观,不为公事。
那再好不过了,陆久安大松一口气。
到了下午,向道镇提议就在应平县衙的食堂解决晚餐,这已经是主簿第二次接待上官了,因此不像前一次那般手忙脚乱,等向道镇和孟尧来到食堂,果然看到了由红薯叶子炒的菜。
食堂里人声鼎沸,然而和客栈里鱼龙混杂的又不一样。来这里就餐的都是县令府上的人,训练有素。即便是那群人高马大的衙役武人也是笑得爽朗有礼,整个食堂的氛围不会令人生厌。
“咱们陆县令也不知道从哪儿请来的厨子,和外面的大酒楼里的比起来不遑多让,做应平的衙役书吏真有福气啊。”向道镇对食堂大为赞赏。
陆久安端着餐盘坐在向道镇对面,韩致觑了向道镇一眼,一声不响地把餐盘放在桌面上,他把米饭扒到煮得烂熟的残汤里,大口大口开始吃饭,对他们讨论的内容不感兴趣。
孟尧关心的则是另外一件事:“陆大人平时都这样?和衙里的下属一起在食堂就食?”
陆久安微笑道:“对,他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不过偶尔嘴馋了,也是会开小灶打打牙祭。”
孟尧张口结舌,对陆久安的不拘一格及随和有了更深的认识。
晚餐十分丰富,荤素搭配,还有饭后水果和一杯酸甜可口的解暑冷饮。
孟尧一边吃着饭一边问:“应平除了我和向道镇,还有其他官僚来过吗?”
“目前只有两位大人前来。”
孟尧嘿嘿一笑,抚了抚美须,意有所指道:“那你做好准备,接下来一段时间,应该够你忙活了。”
陆久安立马反应过来,惊喜之情溢于言表,他对着孟尧拱手一拜:“多谢大人提醒!”
孟尧一定是从哪里知晓了有其他官员日后将前来应平,嘱咐他小心为上,谨言慎行,莫要叫人揪住小辫子。
而这位按擦使大人之所以和他初次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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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就愿意卖他一个好,想来也和向道镇在他耳边美言脱不了干系,陆久安对向道镇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
事实上,无论是邻县的同僚或者头顶的上司,视察也好,打探消息也罢,陆久安早就做好了应平未来上官如云的准备。
不是他夜郎自大,整个广木能像他这般把一个穷乡僻壤的偏县发展到如此程度的寥寥无几,周围的人想要来参观应平也在他预料之中。
如今水运又如愿开通,他自然希望来的人越多越好,正好借此机会,由他牵头做主和其他县府交易商贸带动经济。
他前几年铺垫做的一系列招商引资及商业交流大会也可以派上用场。
想到此,陆久安心里有了主意,打算在接下来的行程中,多多介绍应平的当地特产,一个学政和按擦使的宣传,能起到不小的作用。
“对了。”向道镇突然问道,“说起来,上次你在信里提到的,由通判推荐而来的修建码头的那批人,最后真留在应平了?”
“呃……”时至今日,再谈到那件事,陆久安依然有些尴尬。更何况提及此事的,还是当初主动为他拉关系的当事人,在其他人看来,陆久安确实有恩将仇报之嫌。
向道镇看出了陆久安的窘迫,主动安慰他:“能让他们主动留在此地是你的本事,我和通判相熟,他也不会因为此事埋怨你的,所以不必自责。若是他敢抱怨一句,你告诉我,我去找他理论。”
看向道镇确实没有因此而受到不好的影响,陆久安舒出一口气:“确实留在应平了,他们举家乔迁,家里适龄的孩子目前正在鸿图学院就读。”
向道镇明白过来,恐怕那群人是冲着鸿图学院的就读资格而来:“不过就我所知,应平建了码头后,没有其他相关的事务了,他们留在此,应当没有什么用武之地才是。”
在他看来,供后辈学子读书,在江州随便都能找个私塾先生就成。如果只是奔着鸿图学院,而放弃大好的生计环境,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选。
陆久安道:“应平现在正在建造属于自己的商船,正是由沈途带领,另外,职业技术学院开设了一门船运相关的课程,聘请了沈途等人教学。他们毫不藏私,将自己知道的东西倾囊相授。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应平将多出很多这方面的人才。”
这才是真正吸引沈途的地方,他从一个建造码头船只的工匠,变成了受人敬仰的夫子。
向道镇若有所思,这是陆久安第二次明确的提到教无所别。
孟尧把筷子搁置在桌面上,由衷地感叹道:“陆县令兄有沟壑。”
“事实上。”陆久安看着孟尧的双眼道,“若是可以,还能开设刑侦断案这样的课程。”在后世,政法学院可是相当完善的,各种各样的断案手段也是层出不穷。
按擦使主管刑名按劾,相当于后代的公检法机关,陆久安提出的问题正好触及了他专职领域,他不由前倾身子道:“看来陆县令对断案有着独特的见解,想必陆县令府上的案卷案宗处理得相当完美。”
陆久安抽了抽嘴角,深怕他下一句就是“把案卷案宗提出来我看看”之类的话,若是那样,那就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见解谈不上,在孟大人面前说这些,实在有些班门弄斧。”
“只不过是看过一些这方面的书卷,觉得很有意思罢了。”
第150章第150章
陆久安准备从吾乡居找一些相关的书籍以此搪塞过去。
那些书里面涉及的刑侦、预审、犯罪侦查等专业知识令人拍案叫绝,非大周目前的刑侦所能比拟的,陆久安之前处理的案卷中,一些比较棘手的案子,除了由韩致从旁辅佐之外,就是查询了不少这方面的资料。
孟尧果真比较感兴趣,表示想就这方面深入探讨一番,向道镇提议道:“不如陆大人拿上一壶好酒,咱们在贵府院子里边喝边聊。”
韩致有些不高兴,他本身就觉得这两个老头子占据陆久安时间太多,现在吃了晚饭还霸着不放,当即就戾气上涌想将人赶出去。
陆久安见状,捏了捏韩致的手,小声说道:“别这样,以后我还得仰仗人家呢。”
韩致眉目不善:“你无需仰仗别人,有我就够了。”
“是是是,你就是一根最粗的金大腿。”陆久安顺着他的话,“可是你10月份不就要去云落边陲了吗?到时候鞭长莫及,你忘了当初你只是去江洲一趟,我可差点叫人给强押回去的事了?”
韩致眼神一变,最后松开了拳头。
谈话的阵地从食堂转移到县府后院,虽然葡萄酒已经所剩无几了,但是府里还酿造了其他酒,桑葚酒就是其中一。
几人相谈甚欢,陆久安把一本关于刑侦方面的书给孟尧时,孟尧如获至宝。
中途颜谷闻讯而来,几人的谈资从刑侦聊到天南地北,整个后院充斥着浓烈的酒味和畅快的大笑。
孟尧向道镇二人告辞回官舍时,陆久安已经喝得晕乎乎了,他脚步虚浮的靠着韩致,双眼迷离,脸颊坨红。
韩致也喝了不少,但是他酒量很好,喝酒如喝水,今晚喝下去的对他来说只是个开胃料。
“酒……好喝……上酒。”
看着东倒西歪的小醉鬼,韩致无可奈何,他把人一把抱起来,吩咐跟来的小厮:“让人准备一碗解酒汤,另外,送一桶浴汤到厢房。”
上一次陆久安醉酒之时,还是他刚认识陆久安那一年的中秋,只不过喝了三杯下肚,就醉酒到一个人跑去凉亭睡觉去了,事后还送了他一个热破,他一直小心珍藏着。
如今酒量渐长,这醉酒的反应倒分毫不差。
而这一次,他喝醉的程度显然更甚。
陆久安在他怀里不断动来动去,像一条搁浅在岸边亟需水份的鱼,事实上,陆久安迷迷糊糊中确实觉得喉咙干渴,无意识地扑腾着,他酒后力气特别大,动作间手肘撞到韩致的脖子,饶是韩致也痛得轻“嘶”一声。
要害之处被人攻击,也亏得作俑者是陆久安,而他尚且不是知道即将到来的危险,还在不自知地兀自挣扎呢喃,韩致眼神暗沉,一边大步流星朝厢房走去,一边低语:“一点儿也不知道消停。”
他打算给怀里的人一点小小的惩罚,正在这时,怀里的人终于摸索到了解渴的东西,探到他嘴边,如饥似渴地攫取着他嘴里那丝微不足道的水源。
韩致脚步一停,呼吸陡然变得粗重,很想反客为主,加深这个吻。
可惜陆久安半点也不安分,在心满意足之后,就推着韩致的胸膛嚷嚷着要唱KTV。
下一刻,鬼哭狼嚎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来,韩致被吵得眉头紧皱。
“沿着江山起起伏伏温柔的曲线。”
……
“珍惜苍天赐给我的金色的华年。”
“做人一地肝胆,做人何惧艰险。”
……
虽然陆久安已经没有什么清醒的意识,但是唱得中气十足荡气回肠,正是《康熙王朝》的主题曲《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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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借五百年》。
听着陆久安嘴里的歌词,韩致由一开始的恼怒慢慢变得眼神复杂。
那震耳欲聋的歌声还在不断突破着他的耳膜。
……
“看铁蹄铮铮!踏遍万里河山!我站在风口浪尖紧握住日月旋转!”
“愿烟火人间,安得太平美满!”
“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周围不断有闻声而来的小厮仆人,见到唱歌的是陆久安后,都惊掉了一地的下巴,最后被反应过来的韩致呵退。
陆起忧心忡忡:“公子喝那么多酒,明天该头痛了,将军也不拦着点。”
韩致罕见地没有反驳。
他把人抱回厢房,陆久安已经停止了歌唱,此刻正抱着韩致的脖颈呜呜地哭。
他的皮肤滚烫,头发乱作一团,哭出来的眼泪顺着韩致的脖子一路往下流,粘得他不好受。
韩致轻柔地把他放在床沿,吻了吻他额头,返身而起,却被陆久安拽住了衣袖。
陆久安又不哭了,只可怜巴巴的看着他,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迷蒙地不断眨巴着,像一条被遗弃的狗狗:“不走……”
韩致心里软地一塌糊涂,摸了摸他的脸:“乖啊,我不走,我帮你拿套衣服。”
陆久安委屈地瘪了瘪嘴巴,小声道:“老公……”
韩致一愣:“嗯?”
他想到宫里的太监,以为陆久安醉酒之后在借此恼怒他。之前在床事之上做得狠了,陆久安就不只一次地说过应当落了他的子孙根这样诸如此类的话。
陆久安细弱蚊声,又重复了一遍:“老公……”
韩致耐心地一边诱惑着帮他脱衣服,一边问道:“老公是什么?”
陆久安凑上来,满是酒香的嘴唇轻轻啄了他一下,见偷袭成功,陆久安愉悦地眯起双眼:“相公。”
韩致心头一震:“你叫我什么?”
然而喝醉酒的陆久安并没有回答他,自顾自地玩起了韩致的手指,像一个懵懂的孩子。
韩致乍闻惊语,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他仿佛喝到了世间最甘甜的糖水,又仿佛看到了最璀璨的光火,在这一刻,所有的烦恼和喧嚣都远离他而去,只剩优美的梵乐在奏响。
平时他在床上威逼利诱过陆久安无数次,陆久安都未曾叫过他相公,没想到在喝醉酒的状态下,他竟然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收获。
都说酒后吐真言……
陆久安叫他“相公”。
韩致颤颤巍巍地伸出手,高大的身躯笼罩着陆久安,叹息般说道:“娘子……”
喝醉酒的人脾气飘忽不定,此刻的陆久安又显得格外的粘人,坐在韩致旁边,磨磨蹭蹭地缠着他,与他耳鬓厮磨:“老公。”
韩致已经知道老公便是相公的意思,此刻再听到这声音,心里像裹着蜜。
“再叫一声。”
“老公。”
“嗯。”
陆久安不停地唤着,韩致不知疲倦地回答着。
“我老公好英俊。”
“你知道就好。”
房门被敲响,小厮提着热水侯在门外。
韩致平复了一下心情,摸了摸乖乖坐在身边的陆久安,语调波澜不惊:“进来。”
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小厮鱼贯而入,在韩致威严的注视下,整个过程悄无声息。
供人洗浴的热汤很快准备妥当,不一会儿,醒酒汤也呈上来,韩致诱惑着他:“久安,把醒酒汤喝下去。”
陆久安眉头难受地蹙紧,他推开送到嘴边的瓷碗,闹着脾气:“我不喝。”
“喝了没有那么难受。”
“我不要。”陆久安大声嚷道,“我要尿尿。”
……
韩致沉默片刻,放下碗来:“好吧,先尿尿,再喝汤好不好。”
陆久安捂着脑袋沉思了一会儿,妥协道:“好吧。”
陆久安在屋内解决了内急,结果立马食言而肥。喝醉酒的陆久安和平日的他判若两人,心智减少了一大截不说,还十分难缠,韩致担心浴汤待会儿冷了,便自己喝了一口,捏着陆久安的下巴哺喂过去,等一碗醒酒汤喝完,两人皆是大汗淋漓。
陆久安又呜呜呜地哭起来,嘴里痛哭流涕地喊着爹娘:“相公毒害我……人面兽心,爹啊,帮我打他。”
“小没良心的。”
接下来,韩致又把陆久安脱干净抱到浴桶里,在水里的陆久安玩心四起,韩致感觉替他洗澡比打一场仗还艰难,整个房间里的地面上都是被他扑腾出来的水花,到了最后,浴桶里的水已经去了大半,但好歹是洗完了。
韩致被折腾的心力交瘁,因为那声相公升起的旖旎心思也化为乌有。
只想把他按在床上好好睡觉。
偏生陆久安愣愣地看着他,摸着他的胸肌呲溜一声吞了吞口水:“帅哥,你是谁,这肌肉,哇,让我看看人鱼线。”
韩致捉住他一路点火的手,眼神凶狠,咬牙切齿地警告:“我是谁,我是你相公,你再这样,休怪我不客气。等明天醒来,你又要喊痛。”
陆久安所有所思,半响点点头:“哦,我知道了,你是韩大哥。”
韩致无可奈何地撑着额头,到底没舍得在醉酒时动他,他吹灭蜡烛,把陆久安拥在怀里。
过了半响,陆久安就喊着热,他从韩致怀里挣扎而出,嘴里咋咋呼呼地唤道:“韩大哥。”
“酒醒了?”
“我没醉。”
喝了一碗醒酒汤,洗了澡又出了汗,韩致也无法判断他有没有醒酒。
陆久安的声音沉沉的:“韩大哥,梨家湾那一晚,你是故意脱了衣服勾引我的吧。”
韩致抽了抽额角。
“第一天晚上,你就把我拐到你床上,肯定是故意的。”
他的声音变得非常含糊,若非韩致听地仔细,不一定会辨认出来。说道最后,陆久安一个人自言自语小声嘟哝,慢慢的,拉成了一条平稳的呼吸。
他睡着了。
厢房内寂静无声,过了一会儿,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响起一道声音。
“娘子。”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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