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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我也是贫苦出生,小时候我就在想,要是我家里能有一亩田,不用多,哪怕只是一亩,也许我都会过得不一样。”

“我理解你,将军,你说要为天下人谋太平,我才愿意跟着你干的。”

“主公,均田是真正对百姓好的政策,你一定要坚持下去。”

可是他在坚持啊,他没有放弃啊。

为什么当初鼓励他、支持他、与他站在同一阵线的人还是变了模样?

连那些人都能变,他还有治理天下的必要吗?

他杀贪官、治腐败、惩奸除恶,但却好像在做无用功,永远看不到终点。

沈明恒愣了愣,心头忽而一酸。

他坐到沈昱身边,轻声道:“爹,没关系的,我们慢慢来,一步一步来,天下总归是越变越好的。”

他将手掌按在了沈昱的手背上,“爹,你还有我,我们一起。”

他不会变。

即使世事变迁,沈明恒永远都会是沈明恒。

这时宫人回禀,道于策于太傅求见。

沈昱嫌弃:“这老东西又来做什么?行行行,见,让他进来吧。”

于策踏进殿门,躬身行礼:“微臣叩见陛下。”

他神情恭谨,难得在私底下给沈昱这样的好脸色。

沈昱斜着眼睛看他:“装模作样,有事相求?”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犹如惊弓之鸟猛然坐直了身子,惊恐道:“罗正业的事情,你也有参与?”

所以现在东窗事发,找他求饶来了?

于策:“……”

他阴阳怪气:“陛下如果不会动脑,不如不要动。”

嘲讽皇帝愚蠢,实在大不敬。沈昱却没有动怒,他松了口气:“对味了。”

这才是于策嘛。

得知自己没有被又一次背刺,沈昱心情好了一点,“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于策自袖中取出一封奏折,满脸正气:“臣来为陛下分忧来了。”

“今年春闱之后,录取的女官至多只有祝云奚一人,孤例能有什么说服力?既然如此,陛下所说的女子亦可从政,究竟是惠及万民的国策,还是独独只给祝云奚的偏爱?”

沈昱言简意赅:“三年之后,世人就知是国策还是偏爱了。”

只要考上举人,就能在地方当一个小官。

“三年?陛下未免太过乐观了吧?”于策道:“会支持女子读书的人家到底是少数,会允许女子科考的家族更是寥寥可数。大夏的疆域太大,三年之后,那零星半点的女官,仍旧只是偏爱。”

“再者而言,陛下,朝堂才是政权的中心,地方太小太远,谁能看得见呢?诚然,总有一天世人会知道陛下的苦心,但那是多久?六年?十年?迟则生变啊陛下,在那段漫长的时间里,注定会掀起无数波澜,会有许多人要在截止时间到来之前,拼尽全力阻止这一切。”

这道理沈昱何尝想不到?可假如他给女子大开方便之门,让她们在最短的时间站立于朝堂之上,且不说这对寒窗苦读数十年的男子也不公平,恐怕也难以让她们服众。

他是皇帝,很多事不是想做就能做的,他必须要有足够的理智,足够不偏不倚,不给任何一个群体优待,也不让任何一项决策落人口实。

既然决定了要给天下女子机会,就该让她们堂堂正正走至群山之巅。

第169章明明明月是前身(26)

沈昱对于策的行事风格显然也有几分了解。

他提起几分兴致,打开于策递上来的奏折看了几眼,而后又把奏折随手递给了沈明恒,神情若有所思。

沈昱看着于策一脸故作神秘,嫌弃道:“有屁快放。”

身为一个对精神、动作、言语、外表各方面都有洁癖的文人,于策从前听不得这种粗俗言论,但他这次却没表露出丝毫不满。

于策“嘿嘿”一笑,脸上不自觉带上三分有些谄媚的神情:“陛下觉得,臣的计策是否有可取之处?”

沈昱看到于策露出这种表情不免一阵恶寒,他张了张嘴,正要说话,沈明恒赶紧伸手捂着了他的嘴巴。

“可用,太傅是否有人选举荐?”沈明恒抢先问。

于策挺了挺胸膛,自豪道:“小女便可。”

沈昱把沈明恒的手拉下来,“你舍得?”

于策有三子二女,沈昱知道他最喜欢的就是他的长女,常常感叹若他长女是男儿身便好了,上苍不怜,连带着人间也要少一个天骄的名。

可见于策的狂妄——世道不给他女儿机会,可惜的不只是他的女儿,更是这个世道。

于策脊背挺得笔直,“霜竹有大志,为人父者,怎能以一句不舍便夺其志?臣之爱女,承臣衣钵,亦可承臣未尽之路。”

在此刻群情激奋的时候,他把女儿推出去,无疑是将她送到风口浪尖,他怎么可能舍得?

可越大的风浪,才有可能把她送到越高的地方。

他的女儿有名字的,不是太傅之女,不是于家宝姝。

她叫于蕤,字霜竹。

沈昱看了他一眼:“能让你写出这样的计策,看来是对你的女儿很有把握,朕准了。”

于策顿时喜笑颜开,真诚道:“多谢陛下。”

“先别忙着谢,太傅,军师,百官说你与丞相多智近妖……”沈昱揶揄道:“怎么这次,朕小半个朝堂都贪污,你们却不曾来回禀朕?”

是你们确实不知情,还是连你们都动了歪念?

于策微怔。

他抬头,见沈昱脸上带笑,眼神中却是冰冷的审视。

他心中暗叹:罗正业啊罗正业,你说你惹他干啥?本来就是个多疑的老疯子,你搞这么一出,岂非加重了他的症状?

自己倒是死了一了百了,他们这些活人可如何是好。

于策问心无愧:“陛下,臣猜到定然会有这样的事,可臣没想到会是罗正业,臣也没有证据。”

沈昱怎会因为一句话就放下猜疑?

他笑道:“你这神神叨叨的老家伙,还会有不知道的事?”

沈昱自信他这批开国功臣,哪怕不算空前绝后,放眼史书,也绝对是数一数二的优秀。

于策曾经料敌于前,提前三天将敌军的动线预测到分毫不差,而今却说他不知情?

半个朝堂都知道的事,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这有什么奇怪的?臣是人,又不是神。”于策摊了摊手,语气随意,仿佛察觉不到沈昱刺人的语气。

“陛下,倘若在这之前,臣告诉你,臣怀疑罗正业侵占民田,你会信吗?不,你当然不会相信。”于策自问自答,笃定道:“罗正业不是一般官员,你会觉得臣利欲熏心,要借陛下你的手,铲除政敌。”

沈昱面红耳赤:“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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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八道,朕才不是那等是非不分之人。”

于策从善如流地上台阶:“陛下自然明察秋毫,是臣没有证据。”

他和周言安不是蠢人,但他们要放眼整个天下,自然很难看到某一处的弊病。

即使他们察觉到了有些不对,也会有一群人粉饰太平瞒过他们。

于策道:“臣谢过陛下夸赞,然而陛下的朝臣人才济济,臣与周言安不算什么。”

这话自然是谦虚,但俗语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能从万万人中择最优录取的科举试中脱颖而出,能有什么普通人?

这句解释依然研习了于策一贯的风格,礼貌含蓄但阴阳怪气。

沈昱没好气道:“是朕误会你了还不行嘛。”

于策再度抬头去看,见沈昱眼中果然没有了猜忌,他这才缓缓一笑,悄然放松了许多。

他这才发现,原来当沈昱真的对他不再信任、不再亲厚的时候,他也是会害怕的。

沈昱自觉失了脸面,嘴硬道:“那也是你们失职,那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却没有一人为君分忧,朕满朝文武大臣,一半都是乱臣贼子,你们有失察之过!”

于策没与他争辩,他微垂着头,敛了笑意,神色晦暗。

半晌,他轻叹了一口气,深深躬身:“是臣之过,请陛下责罚。”

“你……”沈昱忽然也没了玩闹的兴致,刚被沈明恒劝好的情绪似乎又有了消沉的趋势。

他起身,将于策扶起,叹息道:“朕何尝没有失察之过呢?”

沈明恒静静地看着他们,片刻后,脚步轻微地退出了房间。

不用他多说,父皇和太傅会想通的,他们不是这么软弱的人。

沈明恒站在屋檐下,抬头望了望澄澈的蓝天,忽而开口说了一句:“给高增传信,其余人可死,但是罗正业,孤要活的。”

他一般不滥用私刑,这次例外。

周围并无人影,可沈明恒话音落下之后,暗处便有人应了一声:“是。”

*

沈明恒回了东宫,听许茂说叶鸣谦病了。

他眉头微皱,提步朝叶鸣谦所住的小院而去。

裴定山也在,正满脸无语地教训他:“你就因为我先前说的那段话把自己愁病?你不想去就和明恒直说呗,明恒又不会逼你。”

“我不会什么?”沈明恒边进门边问。

叶鸣谦实在不像病人的状态,他目光清明,自己安安静静地喝药,除了唇色微微苍白,看不出病中的影子。

听说还是许茂发现不小心触碰到他时发现他的体温异于常人,否则叶鸣谦还像没事人一样照常巡逻。

“殿下。”叶鸣谦将空碗放到床边的案几上,翻身下床相迎,“您怎么来了?”

沈明恒按住他,不赞同道:“好好躺着,别乱动。”

“臣已经没事了,殿下坐。”叶鸣谦下床的动作受阻,只好往里侧让了让,给沈明恒空出一大块地方。

沈明恒摸了摸他的额头,习武之人身体素质就是不一样,睡一觉的功夫,温度已经下去了。

沈明恒微微蹙眉:“怎么会生病?”

“许是这段时间天气多变,一时不慎着凉了。”叶鸣谦轻描淡写:“臣已经大好了,殿下不必忧心。”

裴定山嚷嚷反驳:“才不是,明恒,是我跟他说了你想让他去西域驻守,他整天发愁,饭也不好好吃,这才生病的。”

“这样吗?”沈明恒抬眼,轻叹口气,温和道:“鸣谦,你不愿意去可以跟我说的,我会向父皇举荐别人。”

这点小事,也值得自苦至此?

叶鸣谦摇头:“不是的,臣没有不愿意,臣只是……”

他低低道:“臣不想离开殿下。”

没有人比他与沈明恒相处的时间更长。

叶鸣谦是个孤儿,小时候的记忆已经很淡薄,他不记得自己的家人,不记得自己的年岁生辰。

倘若用尽了全力去回忆,只能依稀记起他曾跟着一群有着枯瘦憔悴面庞的人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耳畔终日萦绕着不绝的哭声。

他小时候大抵是个难民,叶鸣谦想。

后来他走不动了,他躺在一个大石头后面,渐渐看不见队伍。

深秋的风已经带上了肃杀的寒意,落叶纷纷扬扬,铺在地上倒也松软。

叶鸣谦衣衫褴褛单薄,石头为他挡去三两风,但终究用处不大。

他快要死了。

那是他最初的记忆——从一段缓慢的死亡开始。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生命的流逝,时至今日,依然记得那时的感觉。

就在他意识逐渐昏沉的时候,他察觉到身上多了一分暖意。

叶鸣谦勉力睁开眼,发现自己身上披了一件精致干净的、有着松软绒毛的披风。

他干枯肮脏的发丝落在绒毛上面,即使那时的他幼小到一无所知,还是本能地觉得羞耻。

他努力地把眼睛睁大了一点,见到旁边蹲了一个小孩儿。

粉雕玉琢,面色红润,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少爷。

这时有人惊呼了一声:“公子!”

来人边走边脱下外衣,将小孩儿裹了起来,心有余悸道:“裴少爷怎么可以偷偷把您带出去!这荒郊野岭,多危险啊!”

小孩儿摇了摇头,“不是偷偷,我自愿的。”

他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一颗糖果,问被白色披风盖着的叶鸣谦:“你要吃吗?”

鼻尖萦着甜甜的香气,叶鸣谦许久不曾进食,但他现在累极了,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

叶鸣谦幅度微小的摇了摇头算作拒绝,他闭上眼睛,将自己半张脸埋在柔软的绒毛中。

“公子心善,但他快死了。”

“如果我们带他回去,他就不会死。许叔,我们带他回去好不好?”

一个难民而已,公子想救便救了,就当养只小猫小狗解闷。

“许叔”没有犹豫,用上请示的语气:“都听公子的。公子,我先抱您回去,然后再让人回来捡他好不好?”

沈明恒这时候已经从裴家搬了出来,作为沈昱专程为他安排的心腹,“许叔”知道自家小公子不是一般的小孩儿。

沈明恒道:“不好,你抱着他,我跟着你,我们回家。”

这一句话之后,世界上才有了叶鸣谦。

第170章明明明月是前身(27)

后来叶鸣谦就一直跟在沈明恒身边,凡沈明恒有的,他也有一份,相当于裴家又多养了一个孩子。

这世道多的是苦命人,裴家虽然是大善之家,也不至于什么孩子都如珠似宝地养着。

真要喜欢养孩子,他们家中还有不少家生子的下人呢。

叶鸣谦沉默寡言,大概受经年逃亡的影响,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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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有些阴郁,并不讨人喜欢,独独只听沈明恒的话。

裴家也是看在沈明恒的份上,才会连带着也给他一分优待。

裴定山经常来找沈明恒玩耍,一来二去,他们三人也就熟络了起来。

沈昱依然频繁回来看沈明恒,对于家中多出来的这个人,他在查清对方确实是个孤儿之后也就没太在意。

就好像小孩儿自己从外面捡回一个玩具,只要没有危险性,也不是什么大事。

叶鸣谦在沈明恒的家中过了第一个有记忆的新年。

他这段时间被养的好,脸上也多了些肉,身量看起来比沈明恒要高上一些。

又因为他从前不怎么记事,沈明恒猜测他年岁应该也大不到哪儿去,过了年,便算作他已经六岁。

沈明恒四岁了。

四岁的沈明恒找沈昱说他想习武,让沈昱给他请个师傅,沈昱发愁了两天。

沈昱小时候没机会正经学过武,都是街头打架练出来的身手,是进了军营闯出了几分名声后才有意识地请了个师傅纠正不好的习惯,以免错误的发力方式会伤身体。

已经过了定形的年纪,现在要重新改正没少吃苦。

这些苦头他自己吃也就罢了,哪舍得让沈明恒也受一遍?

沈昱苦口婆心:“你还这么小,骨头都是软的,过两年再学吧。”

沈明恒说:“裴定山也是四岁开始习武。”

“那能一样吗!”沈昱跳脚:“那小子自小精力旺盛,刚学会走路就想爬树,摔了几次都跟没事人一样,皮实得很。”

而且裴家给裴定山请习武师傅也只是为了消耗他的精力,没打算真让他当什么高手,裴定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自然谈不上疲累。

但沈昱知道沈明恒自小就很有主见,他若是为自己定了某个目标,绝不会轻易放弃。

练武是持之以恒的事情,寒暑不间断,沈昱一想到沈明恒大冬天的要在雪地上扎马步,他的心就一突一突地揪着疼。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沈明恒不满道:“可是我也想要有自保的能力。”

沈昱苦着脸来回踱步,烦躁到不行。

在角落里始终沉默的叶鸣谦忽然道:“那我学吧。”

他神色认真:“我会一直跟着公子,永远保护他。”

沈昱眼前一亮。

后来沈明恒六岁的时候,遭到了一次暗杀,虽然有惊无险,但沈昱再没有理由拖延不让他习武。

沈明恒的身手算不上好,他没吃过苦,往往刚出汗,被沈昱警告过的习武师傅就会求着让他休息,导致这么多年下来他的身手也就勉强自保。

叶鸣谦却相反。

他付出了双倍的努力,也吃了双倍的苦,而也犹如他习武最初所说的,他没有离开过沈明恒身边。

沈明恒在家里时,他就是公子身边的护卫。

沈明恒上前线后,他就是将军身边的偏将。

沈明恒当了太子,他是太子私卫的统领。

将来沈明恒当了皇帝,他还会是禁卫军的统领。

他的过去、现在,乃至未来所有的规划,全部都与沈明恒有关,现在要让他离开京都远赴西域,他一下便茫然了起来。

沈明恒思忖片刻,笑道:“是我没有考虑到你的意愿,没关系,不愿意就不去了,大夏不缺将领,你还跟在我身边,如何?”

他一开始会想让叶鸣谦去西域,一是因为叶鸣谦能力足够,二也是想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

他身边的这些人,在开国封赏有功之臣时功劳都不低,裴定山更是为自己挣来一个异姓王的爵位。

只有叶鸣谦,分明能力也不差,偏偏一直跟在他身边,耽误了许多功劳。

可是他自以为是对叶鸣谦好,却忘了问叶鸣谦愿不愿意。

其实有没有功劳又有什么关系呢?人生就这么几十年,自然要选自己喜欢的活法。他是太子,即便叶鸣谦没有王侯爵位,难道他还护不住他吗?

叶鸣谦摇了摇头,坚定道:“殿下,臣愿意去。”

他从前觉得保护一个人就该寸步不离,后来才发现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太小太小。

就像沈明恒六岁那年的那次刺杀,他只能带着公子东躲西藏,沈昱却能带人包围整座城,将那些刺客一个一个找出来处以极刑。

就像沈明恒昏迷这十个月,倘若局势有变,他只能带着太子私卫护住东宫,不知能坚持多久,裴定山却能带着军队入宫勤王。

——那时他想了许多,他想万一沈昱真就放弃沈明恒选了别人怎么办?万一新的太子决定杀了沈明恒以除后患怎么办?更甚者,万一沈昱也出事了,文武百官拥护别的皇子上位,他能做什么?

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唯一能做到的忠诚,就是死在沈明恒面前,让自己的尸体成为最后一道防线。

可这是没有用的,哪怕他付出生命也改变不了任何结果。

叶鸣谦道:“殿下,臣想去西域。”

他要为沈明恒守住大夏的门户,他要有一支绝对忠于沈明恒的军队。

沈明恒疑惑:“想好了?”

裴定山挠了挠头:“你不是不愿意都把自己愁病了吗?”

“没有不愿意!”叶鸣谦纠正:“只是舍不得殿下。”

沈明恒好笑道:“我是让你去西域驻守,等到那边稳定了你想回来就回来,又不是流放。”

被流放过的裴定山觉得自己被内涵了。

裴定山龇牙咧嘴:“明恒,叶鸣谦去西域,我出海,你身边岂不是没有人了?”

这就是他操心过度了,堂堂一个太子,身边怎会无人可用?

沈明恒正色道:“所以你们一定要平安回来,否则,孤可就无人可倚仗了。”

*

次日早朝。

相比起其他的朝代,昭正时期朝堂大换血的几率有些高了,朝中的大臣也被锻炼出了补位的经验。

尚书落马的,左右侍郎暂代行事;左右侍郎也全都落马,郎中、主事能补就补上,实在分身乏术补不了就去其他部门借点人手过来。

偌大的朝堂,还不至于被一场大案拖倒。

这也是沈昱这么有底气杀人的原因——他不缺人用。

尤其很快就是春闱,又将有一批人才进入朝堂。

昨天刚空了一小半的朝堂又被补满,突如其来的意外对朝堂的日常运转影响不大,各项公务依然稳中有序地进行。

早朝进行到一半,殿外忽然又传来了“咚、咚、咚”的鼓声。

朝臣们脸色一白,心中惴惴不安。

昨天登闻鼓才响过,怎么今天又响了?

“宣。”

禁卫军将击鼓的人带来,居然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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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位女郎,不过不是祝云奚那样的幼童了,看上去已经及笄。

朝臣们一边在心中猜测这次又是因为什么事,一边又隐隐觉得这人有些眼熟。

那女郎盈盈拜倒,行的是面圣的礼节,一举一动都未出差错:“臣女于蕤,拜见陛下。”

于蕤?好耳熟的名字?

有些朝臣猛然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看向于策——于蕤不是太傅之女吗?太傅本就有面圣的权限,她何必击登闻鼓?

于策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如山。

沈昱忍住哈欠,敷衍地念台词:“击登闻鼓,所为何事?”

“臣女斗胆,向陛下讨一个公道。”于蕤跪得笔直:“臣女昨日见政令,知陛下改革科举,允许女子入朝为官,此陛下大德,臣女铭感于心。可臣女已空耗一十八年光阴,寻常男子舞勺之年便已考过童试,臣女不服。”

这一段台词太长,沈昱懒得念,他言简意赅:“哦?”

于蕤道:“臣女自问文采不输于当届举子,普天之下,亦有无数姊妹同臣女一般,也曾十年寒窗苦读,只苦无人问津。臣女恳请陛下开恩,免我等继续空耗光阴之苦。”

百官一阵哗然。

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她也想与祝云奚一样,直接参加开春后的春闱?

不,她比祝云奚还要大胆,她居然想让天下女子从此刻起就能伸手触碰到权力中心。

这怎么可以!

“你莫要得寸进尺!”有朝臣愤怒出列:“无论何人,要想考取功名都得从童生考起,尔等凭什么例外?”

他学聪明了,没直接攻击性别,而是从公平说起。

于策阴阳怪气:“足下参加童试,见周围竟无一女子时,也不曾问起为何男子可以例外。如今好处拿到了手了知道‘公正’了?不知足下读的是哪门子的圣贤书,不养德行,专养脸皮。”

开玩笑,他还在这呢,当着他的面欺负他女儿?以为他没长嘴吗?

左文渊没忍住笑出声来,那朝臣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这、这怎么能一样,从前……守伦常的事……”

沈昱原本坐直了身子准备看戏,未曾想这人这么快就败下阵来,他顿觉无趣。

“科举自有其制,要让朕破例,先得拿出点本事来。你说你文采不输举人,可有证据?”

“参加春闱的举子大多已进京,臣女愿设擂与他们比试,臣女若败,甘领欺君之罪。”

——《夏书》记载,“帝闻之欣悦,笑曰:‘准。’由是朝堂之变局,便自此刻始。”

第171章明明明月是前身(28)

朝臣们心中隐约有些不安,可理智又觉得于蕤一介女子没这么大本事。

女人而已,天生就不适合读书,定然是比不过那些举人的,于是神色虽有些犹疑,但也没太激烈地反对。

这天早朝结束后,应天府外多了一个擂台,擂主是于蕤。

擂台赛将持续三天,假如三天内于蕤未尝一败,春闱前将会加试一轮“女试”,优异者可直接参加本场春闱。

这场比试看似双方是于蕤与本届举子,但着急的可还有朝堂上的众多官员。

沈昱瞒着沈明恒偷偷出宫,拉着周言安去看热闹。

他们坐在茶楼二楼靠窗的位子上,居高临下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擂台一方的人来了又走。

“子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何解?”

“这句不是孔子说的,是孟子说的。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为仁义礼智之始,故称‘四端’。你连书都读不明白,还想靠此为难人?这四端你配得上哪一端?”

沈昱听得津津有味,只觉得于蕤不愧是于策的女儿,这股牙尖嘴利学了十成十。

读书人的话不能只听表面,这人明显是打着请教切磋的名义,暗讽于蕤一介女子抛头露面无羞恶廉耻之心。

但听出归听出,对方毕竟没有直说,要是生气还会让人觉得小气。

可见读书人哪怕不说粗言鄙语,也挺恶心人的。

但那举子估计也没料到于蕤会这样强硬,半点不给他留面子,不仅直白扯露言语中的陷阱,更是明着嘲讽他读书不精。

一个举人,居然连“子曰”还是“孟子曰”都会记错,这对素来清高的读书人而言是莫大的嘲讽。

这位举人灰溜溜下台了,很快又有人拉开用以隔断的红绸俯身进了擂台,“在下也有一问,请姑娘解答。”

于蕤从容不迫,“请。”

日头逐渐高悬,多少人上场又下台,于蕤始终站在擂台一角。

饶是沈昱对女子有所偏见,也不由得对周言安感叹:“无怪于策将他这女儿看得如珠似宝,确实是位贤才,可惜了。”

周言安淡笑道:“陛下何必觉得可惜?该说庆幸才是。”

十八岁还没出嫁的姑娘是老姑娘,但十八岁的朝臣,是年少有为的栋梁。

沈昱半边身子悬在窗外,揉了揉眼睛:“老周,你看他们是不是作弊了?”

他们坐得高,清楚看见底下一群人交头接耳半天,然后给擂台上的举人递了一张纸条。

甚至人群中还有几道沈昱熟悉的面孔,譬如说要归隐不问世事的大儒,譬如早朝时刚见过的朝臣。

周言安瞥了一眼,预料之中般地收回目光,老神在在:“也不能算作弊,规则中没说他们不能一起上,也没说不能寻求外援。”

既是众目睽睽下的比试,作弊在所难免,除非沈昱将人群分隔开,不许参赛者与无关人员接触、不许携带小抄,但这样的胜利就不够精彩了。

幸而举人们也知道这种做法胜之不武,故而不敢做得明目张胆。

沈昱看不过眼,他双手撑在窗台上,打算跳下去主持正义,周言安手忙脚乱地拦住他:“陛下,你年纪不小了,让太子殿下省点心吧。”

他把沈昱拉回椅子上按着他坐好,“于策还没出马呢,他才不会看着他女儿受欺负。”

果不其然,很快他们就看到于策也换了一件常服,正躲在人群中奋笔疾书,写完就递给于蕤。

嘴唇飞速开合,一看就是在骂骂咧咧。

当今天下人才辈出,于蕤再聪慧,比起那些精于此道的大学究来说到底还是欠缺了几分积累,不过没关系,她比不过的于策会上。

对面也发现了于策的身影,他们暗骂一声无耻,可自己先破坏规则在先,也没有脸面指责于策什么,只好继续呼朋引伴。

“树青先生也来了。”

“原先就说只是本届举人与于蕤姑娘的比试,技不如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至于屡次做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吗?”

“真的很丢脸,这种行为,还不如女子。”

作弊不算丢脸,丢脸的是作弊都没赢。

举人们脸上挂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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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但事已至此,也只好一条道走到头。

越来越多的人朝这边赶来,他们的语气也越发咄咄逼人,“自古《诗经》便有云,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懿厥哲妇,为枭为鸱。妇有长舌,维厉之阶。乱匪降自天,生自妇人。匪教匪诲,时维妇寺。敢问姑娘,此诗何解?”

祝云奚气愤地跳上了高台,她人小,轻易便从人缝中挤了进去,“狗屁不通!这就是本姑娘的见解!”

“嚯。”沈昱鼓掌,“骂得好。”

“《大雅·瞻卬》全诗共三百一十一字,旁人读此诗涕泪涟涟,知其痛斥周幽王荒淫无度,感其悯时忧国,尔等却断章取义,借其三言两语行彼之阴私,先贤在上,尔等就不会羞愧吗?”

问出这话的人会不会羞愧不知道,但底下其余旁听的男子是真心觉得面红耳赤羞于见人。

忽然一道掌声响起,找不出是谁鼓的掌,但很快又有人跟上。掌声铺天盖地连成一片,伴随着女子的叫好与欢呼。

——他们从前从不知道,素来婉转悠扬的声音居然也能带来这样吓人的气势。

举人们被吓了一跳,恼羞成怒想要转头去骂,却见不知何时,周围已然聚集了许许多多的女子。

以前大街上来来往往的几乎都是男子。

大夏朝,有这么多女子吗?

他们难以抑制地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声讨。

于众人的欢呼声中,于蕤偏过头,朝祝云奚笑了笑:“小妹妹,多谢你仗义执言。”

“不客气,同为女子,就该守望相助。”祝云奚一本正经,她得意地说:“我还是小孩儿,有些话他们不敢对我说。”

他们可以用最尖利的语言迫使于蕤低头,对身为孩童的祝云奚却不能太过刻薄,否则会引发天下人的不满。

祝云奚握着于蕤的手:“于姐姐,我明天也来,后天还来。”

她有沈昱特许,无论于蕤成败其实都影响不到她,她本可以不用掺和。

于蕤半蹲下身子与小孩儿平视,她伸手揉了揉祝云奚的发髻,“好,我们一起。”

她靠近祝云奚耳边,含笑低声道:“姐姐向你保证,我们不会输。”

她瞧瞧指了指人群中的于策,对祝云奚暗示地眨了眨眼。

怎么说也是一计破一城、陪着开国皇帝马上定河山的天才人物,她要是输了,她爹面子往哪放?

祝云奚抱住她,也学着她靠近耳边压低声音道:“我知道啊姐姐,我们不会输。太子殿下让我来的,刚刚那段话,也是殿下教我说的。”

要是又遇到刁钻恶心的问题,她们答不上来,太子殿下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于蕤微怔。

直至此刻,她才终于有了改变命运的真实感。

太子殿下是站在她们这边的,下一任皇帝是支持她们的。

她愣了好一会儿,眼一眨,一颗泪珠滚落。

“姐姐?你怎么了?”祝云奚不解。

“没事。”于蕤拭去泪水,眸中依然闪着盈盈的水光,她绽开笑意。

而后她站了起来,转身再度面向她的对手。

于蕤轻轻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说不出的写意风流、潇洒从容,“诸位,请继续。”

*

日落之时,今日的擂台也就随之结束。

有些人用尽各种昏招,凭白在天下人面前出尽洋相,最后依然耐于蕤不得。

假使对面站着的不是于蕤,换做任何一个男子,不论他身份有多卑微,这样的成就都足够让他一飞冲天。

在家中为自己缝制嫁衣的女子听侍女说起这段一日之间传遍了街头巷尾流传的奇事,她眼神恍惚了一瞬,指尖渗出一滴血珠。

“诶,小姐。”侍女惊呼一声,赶忙将针线拿走,取来帕子小心擦去血迹,“小姐在想什么?”

肖婵娟沉默片刻,她望着自己青葱白嫩的手指,忽而想起幼年时因为经常拿笔写字,上面也曾结过茧子。

“我不想成亲了。”她说。

侍女惊讶:“小姐?”

她的母亲来找她,正好听到这句话,惊讶道:“婵儿,你说什么?”

肖婵娟起身跪在母亲脚边,“母亲,孩儿不想成亲,孩儿也想参加科举。”

她语气恳求,目光却坚定。

然而让她意外的是,她的母亲并没生气。

她的母亲弯腰将她拉了起来,笑意欣慰:“好孩子,母亲来找你,也是为了这件事。”

肖夫人为了女儿的婚事发愁了许久,担心她受苦,担心她所遇非人,又担心多拖延两年会嫁不出去。

好不容易找了一个门楣低、有求于他们,条件又没有很差的人家,唯恐肖婵娟嫁过去之后会受欺负。

但现在,肖婵娟自己就能成为自己的靠山,何必急着出嫁?

侍女在旁边懵懵懂懂地看着,回去之后把这件事说给了自己的姐姐听。

姐姐已经出嫁,刚产下一名女婴,她的丈夫看了一眼就失望地骂了一句“赔钱货”,而后就转身离开家,现在还没有回来。

姐姐躺在床上,上一秒,她还在想她怎么这么没用,只生下了一个不能传宗接代的女儿。

但这一秒,就在她听完妹妹说的话之后,她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

“阿兰,你说姐姐与你姐夫和离好不好?”

和离,然后做点小生意,攒一点钱。

等她的女儿大了一点,她就送她去学堂。

第172章明明明月是前身(29)

三日后,早朝。

于蕤胜出得干脆而又毋庸置疑,再嘴硬的人都没法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

于是就在昨天的擂台赛结束之时,沈昱已经当众颁发了圣旨,二月会先举行“女试”,三月春闱。

他今日正安排相关筹备事宜,朝臣们纵然不情愿,也没胆子再反对,只好委委屈屈应承下来。

礼部尚书躬身领命:“臣……”

话音未落,忽而被一道异声打断。

“咚、咚、咚。”

什么动静?

这声音好熟悉啊,总感觉这一幕曾经发生过的。

朝臣们:“……”

又是你啊登闻鼓,半月不到敲响了第三次,他们这算不算见证历史了?真是可喜可贺……呸,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到底有完没完!这是登闻鼓,不是拨浪鼓!

连带着沈昱都有几分茫然,“宣?”

禁卫军领命,很快又带进来一个女子。

沈昱:“……”

这既视感有点太强了,他转头看向于策,用眼神问他——你安排的?

于策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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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沈昱问,那女子已经跪伏下去,她不像祝云奚和于蕤那样从容,声音都带颤:“民女参见陛下,民女要状告民女的父亲,求陛下做主。”

父母可以告子女不孝,这在当下是个极十恶不赦的罪名,严重的人甚至可以被判处绞刑。

最轻的都得判二十大板的“断亲棍”,打完之后孩子若不死,那亲缘就一笔勾销。

从今往后恩断义绝,至少在律法上再不是父母与子女。

父母甚至可以诬告而不付出任何代价,但没有一条律法写着子女可以状告父母。

朝臣们再度窃窃私语,只觉得最近不知出了什么事,往日还算安分的女子近日来一直挑战他们的底线。

先是不安于室妄图执政,后又大逆不道状告父母。

天下哪有不是的父母呢?

沈昱皱了皱眉:“细说。”

那女子虽然声线颤抖,但语句还算有条理,“回禀陛下,民女白秀玲,民女父亲以八十两白银将民女卖与富商做妾,那富商比民女大了四十岁,民女不愿,恳请陛下做主。”

这……

确实有些让人同情,但也不能状告父亲吧,说不定父亲就是觉得对方家里条件比较好,想让女儿嫁过去享福呢?

“卖”这个字也太难听了。

沈昱现在知道对方为什么要来敲登闻鼓了。

大夏律法没有相关规定,白秀玲要真去了应天府就是徒劳送命的,二十大板她可受不住。

沈昱思忖着问:“众位爱卿觉得呢?”

朝臣们面面相觑。

“陛下,清官难断家务事,依臣之见,将那父亲请来,二人说开了便也就是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说男方年纪大了些,可既舍得出八十两聘礼,想必确是心悦此女。”

卖女儿的事被装点成了婚姻,脏款也被说成聘礼。

白秀玲惊惶抬起头,她的人生似乎就要在这轻飘飘的三言两语中盖棺定论,可这要她怎么甘愿?

“陛下昨日下旨,天下女子除有罪在身外,不论年岁、不论嫁娶与否,皆可参加女试,任何人不得阻拦。民女要参加女试,父亲不许,请陛下圣裁!”

她用力叩首,额头触地的那一刻,已然泪流满面。

这是她最后一次机会了,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了。

刑部尚书崔护本能地开始思索起该怎么判来,这件事情麻烦就麻烦在没有先例。

杀人是死罪、贩卖人口是死罪,可杀自己的孩子有罪吗?律法上没写。

“崔护。”

“在。”崔护失神时突然被叫了一声,他回过神,发现叫他的人是太子。

他出列:“臣在。”

“崔大人因何发愁?”

“臣……”崔护踟蹰着不知如何作答。

沈明恒道:“倘若将此案交予你,你将如何?”

崔护没有头绪,他如实回答:“臣不知。”

沈明恒温和道:“今日是第一次听闻,但这种事不会是最后一次,刑部掌刑狱,掌决案,你是刑部尚书,你不能不知道。”

如果连最高的裁决机构刑部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判决,地方的县衙又从哪得依照呢?

律法必须明文规定,容不得自我意会。

崔护微怔:“殿下的意思是?”

于策听明白了,“殿下要重修律法?”

《夏律》在开国时修过一次,是在前朝的律法上做了修订整合,眼下盛世承平,确有些不合时宜。但是在多数人的观念里,国家治理应以稳定为上,所谓无为而治,不该有太大的变动,以免惊扰百姓。

不到七年重修律法,这频率有些高了。

崔护请示问:“敢问殿下,此案该如何定?”

沈明恒摇了摇头:“这不是孤能决定的。法者,国之权衡也,治国需得奉法,因而父皇也好,孤也好,都不能以一家之言立法。”

崔护怔愣,不解道:“那臣该如何……”

如果作为掌权者的皇帝和太子都不能下定论,那还有谁有资格决定立法?

沈昱翻了个白眼:“问问问,就知道问,大夏养士十几载,是让你们一有问题就来问朕和太子吗?”

沈明恒小声提醒他:“爹,算上今年也才七载。”

沈昱:“……”

沈昱面色不变,继续道:“《夏律》怎么修订的,现在就还怎么修订,很难吗?”

崔护欲言又止。

很难啊,《夏律》有前朝那么多律法作为参考,现在要补上前面所有朝代都没有的内容……这东西要是没弄好,那可是要遗臭万年的。

沈明恒无奈道:“崔大人,如果你的父亲不许你参加科举,将你卖给一个年过六十的老妪,你空有才学无处施展,满腔抱负化作镜花水月。你决心逃出来报官,可是他们说你父亲无罪,他予你性命,又将你养大,天然拥有支配你命运的权利,你服吗?你肯认吗?”

崔护茫然。

他想说不能这么做比喻,他是顶立门楣的男子,女子出嫁离家理所当然,放在男子身上就是莫大的羞辱。

但脑海中又有一道声音告诉他这个比喻没有错,白秀玲遭遇的苦楚,就是刚才的比喻中落到他身上的折磨。

……修订律法,哪里要区分什么男人女人。今日有性别之分,来日岂非有贵贱之别?是他险些想岔了。

崔护躬身行礼,真诚道:“臣不服,臣不肯认。多谢殿下指点,臣知晓了。”

沈明恒“嗯”了一声,“所谓律法,至少要让天下人服气才行,尤其,你最该考虑到的,就是当事人的无奈。”

崔护再度躬身:“臣领命。”

“不着急,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你得听到无可奈何者的枉自嗟叹,设身处地体悟他们的愁苦、绝望、悲伤,也理智地思量后果,然后你自会知道该怎么做——不要为了杀人去设立严刑峻法,你的目的是警示,是救赎。”沈明恒说。

崔护正色道:“臣谨记。”

这自然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活,身为百官之手的周言安周丞相理所当然要为君分忧,他出列行礼:“陛下,臣斗胆举荐几人。”

“可,你下了朝拟个名单呈上来给朕。”

“遵旨。敢问陛下,此事何人主领?”

举荐归举荐,律法这种关系到一朝根基的大事,主事人还是得问一下皇帝的想法。

皇帝觉得,这种关系到一朝根基的大事,得问一下太子的想法。

沈昱问:“太子觉得呢?”

沈明恒还真有想法,他问:“四弟,你可愿领此责?”

上朝开小差走神忽然成为全场目光中心的四皇子沈珏:“……啊?”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沈明恒说了什么,没忍住惊讶,脱口而出:“皇兄真让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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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去?”

他是皇子啊!有继承权的那种皇子啊!

而且他还确实有野心,年前刚为了夺嫡陷害过沈明恒。

沈珏目光复杂。

皇兄,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真要让他有机会沾染权力?

这是大度,还是施舍?

他用余光看向朝堂上小猫三两只般的四皇子党,能有这些人,还是看在他母家的面子上。

他们似乎并不激动,也未见多兴奋,连笑意都微薄。

——确实啊,只要沈明恒不死,谁能动摇他的地位呢?

朝臣们也只是略微诧异了一瞬也就恢复了平静,还在心里感慨太子殿下果然纯善。

他们不像沈昱,会思考万一手足相残时沈明恒是否会有为难。

他们只站在皇朝的角度,确信即便给皇子们一块富庶的封地,再封他们为藩王,甚至再给他们一支军队,只要沈明恒还在一日,大夏就不会生乱。

沈珏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什么感觉。

他沉默片刻,躬身长揖:“臣弟领命……臣弟谢过皇兄。”

其实以沈明恒的地位,他只要一句话,甚至只是对他们露出一个不喜的表情,沈昱绝对会让他们消失在沈明恒面前。

但沈珏必须承认,沈明恒保全了他们许多次,也极尽所能,给了他们最大限度的自由。

是怜悯也好,是看不起他们也罢,他也该学会感恩了。

沈明恒微微而笑:“正好,今日白姑娘这事便是第一例,你们商讨一下该如何立法,也算作以后的磨合了。”

“臣弟领命。”

“臣领命。”

沈珏转过身,朝白秀玲颔首一礼,“白姑娘,稍后便劳烦你与我们走一遭了,关于这案子我等还有些细节要问。”

白秀玲已热泪盈眶,她再度叩首:“民女遵命。”

她赌赢了,她会自由的。

她小幅度调转身形,悄悄对着沈明恒磕了一个头。

多谢您,太子殿下。

第173章明明明月是前身(30)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女试的筹备工作和《新夏律》的修订都稳中有序地进行,万幸登闻鼓没再响过。

朝臣们提心吊胆上了几次早朝,每次下朝时都要长出一口气,有种再度活过来的感觉。

这天早朝刚结束,朝臣们下朝归家,刚走出皇宫便见远处车马粼粼。

好奇地问了一下,就听说是高增回来了,罗正业也被押解回京。

高增回来了。

意味着陛下又要开始杀人了。

朝臣们神色复杂地对视了一眼,皇宫门口也不敢多言,只好勉强露出一个微笑,拱手道别,深一脚浅一脚地蹒跚归家。

……这朝堂,又要动荡一段时间了。

沈昱在御书房接见了高增。

沈明恒没在,他觉得这种时候,沈昱应该会想要自己处理。

沈昱翻看着高增呈上来的供词,墨色晕染的字迹全是血迹斑斑的罪孽。

大概是祝云奚上诉的时候他已经生过一次气,现在情绪要平静许多。

沈昱不疾不徐地看完,忽而开口问了一句:“他认罪干脆吗?”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高增道:“求饶、卖惨、暗杀、强词夺理、寻人顶罪,无所不用其极。若非陛下赐下的尚方宝剑,臣去请了凉州州牧出兵襄助,差点便要死在并州。”

一个已经卸下所有官位的地方豪强,居然能差点杀了朝廷命官,还逼迫他们动用了军队。

沈昱面色不变,说不出对这个答案满意还是失望。

他沉默了片刻,重新将供词拿了起来示意高增过来取,“带上证物证言,去找崔护吧,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高增应了声“是”,见沈昱没有别的吩咐,便躬身行礼退下。

沈昱在空荡荡的御书房里坐了一会儿,起身换了件衣服,独自一人出宫。

曹长海与喻季元试图跟上,被沈昱阻止:“朕一个人去天牢走走,稍后便回,不必跟。”

两人犹豫了片刻,迟疑道:“是。”

沈昱不引起注意地到了天牢,见到了铁链缚身、神情憔悴的罗正业。

大概是进京这一路上他吃了些苦头,鬓角发丝凌乱,脸上也有些微的擦伤。

看见沈昱到来,他有些惊讶,从铺着稻草的地上爬起来跪好,板正地行了一个礼:“参见陛下。”

竟是出乎意料的平静,不见崔护所说的疯狂。

比起记忆中辞别离开京城时的模样,罗正业变了许多。他胖了许多,肚子也大了起来,像极了他们从前深恶痛绝的豪绅。

沈昱静静地看着他,半晌,他问:“朕可曾亏待你?”

罗正业俯身,“并无。陛下待臣,情深意重,仁至义尽。”

沈昱负手站在囚牢外,隔着木质栅栏的门,任由罗正业将自己低入尘埃。“为何背叛朕?”

语气中多少有些困惑。

他是真的不明白,他虽然抠门,对满朝文武不算大方,给他们的赏赐和俸禄都很吝啬。但他自认对那些老伙计,尤其是已经致仕的开国班底们并不差。

就说当初罗正业辞官,为了给他衣锦还乡的排面,沈昱专程赐下远超规格的赏赐。

罗正业并不缺钱不是吗?

罗正业低垂着头:“陛下,臣从来没想过背叛。”

假使陛下需要,他依然可以提枪上马,即便年老动作已经不再敏捷,至少他还可以用命去当一次防线。

他心如此,从未改变。

“一开始……”罗正业红了眼眶,“他们来给臣接风,送了臣一道菜,臣没有拒绝。”

小小一碗,用了二十只鸡,只取每只鸡身上最嫩的一块肉。

而这些鸡都是用新鲜鱼肉喂养长大的,连喂给鸡的鱼肉都只取鱼腹部的小块肉。

只为了这一碗的享受,背后的消耗不计其数。

时至今日,罗正业其实回想不起来当时那碗鸡肉是什么味道了,只清晰记得他听到做法时的震撼——他在纸醉金迷的京都也待过几年,用尽他所有想象,也想不出世上还有这样的奢华享受。

那天出于虚荣,出于不想让人看低了他,出于不想破坏他的接风宴……出于很多很多的理由,他没有拒绝。

后来就是银票、金子、美人。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他不得不帮对方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

只是当时以为举手之劳无足轻重,等反应过来时,已是积重难返,再不能回头了。

他莫名其妙就强占了百姓的良田,他不敢声张,怕富贵荣华化为虚无,也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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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夏的官员三年一次升迁变动,并州州牧、知府都曾换过人。

这次,在宴会上送出一道小小菜肴的,换成了他。

罗正业勉强笑了笑,他在高增抓捕他时极力反抗试图活命,可进京之后却忽然老实了下来。

——他知道沈昱的为人,因而不奢望得到饶恕。

人之将死,没什么好隐瞒的,更何况对面是他的陛下。

他近些年来作恶多端,然而面对陛下,总希望自己还是那个正气凛然的罗将军。

罗正业道:“陛下,臣不敢欺瞒,臣如今确实愧悔难当,只是倘若重来一次,臣大抵还是要让陛下失望的。”

沈昱不答。

罗正业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下去:“利益就是这么神奇,天然就能联结起一个团体,哪怕他们此前素不相识,哪怕他们之间有难消仇怨。就好像……陛下,臣有段时间很担心东窗事发,后来臣发现,所有知道这件事的官员都闭口不言,即便臣没有与他们打过招呼,没有送过贿赂,即便臣与他们曾经是政敌。”

他苦笑:“臣就是个普通人,侥幸得陛下亲眼,才得以建功立业。臣带兵尚可,但面对这种温香软玉,臣委实……没有半点招架之力。”

沈昱让狱卒打开门,在他对面席地而坐,“为何?”

罗正业一阵恍惚。

这样近的距离,让他很轻易地回想起了从前。

且就让他,为他的主公做最后一件事吧。

“因为他们不敢。”罗正业说:“许多官员在任期间两袖清风,致仕后便开始奢靡无度,这已经是一种潜规则了。臣不过是其中一例,陛下,甚至臣的所作所为不是其中最过分的。在朝的许多官员对此也心知肚明,因为总有一天,他们也会致仕。”

罗正业组织了一下语言,缓慢地说道:“陛下,您总不能让他们一辈子兢兢业业,对吧?他们若是告诉了你,那他们之后如何享福呢?而且……毁了这条康庄大道,道上的其他人可不会放过告状的人。”

沈昱面色看上去平静得很,仿佛早有猜测:“所以没人愿意说,也没人敢说。”

罗正业低下头:“是。”

沈昱起身,“朕知道了。”

他掸去衣摆上沾着的稻草,转身打算走出囚牢。

“陛下。”罗正业叫住他。

沈昱停住脚步。

罗正业道:“臣不是唯一一个。”

他又提醒了一遍。

而后他再次跪伏,以额触地,“臣得拜将封侯、荣归故里,全赖陛下恩德。臣恭送陛下,愿陛下万寿无疆,臣于九泉之下,犹感天恩。”

沈昱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提步走出了天牢。

*

陛下失踪了。

一直到宫门即将落锁的时间,说是出去走走的陛下都没有回来。

擅自打探陛下踪迹是死罪,弄丢了陛下也是死罪,曹长海与喻季元急得不行,最终还是找上了沈明恒。

沈明恒表现得很是冷静,“不要对外声张,暗中遣人去找,别担心,父皇不是不知轻重的人,他不会离开京城的。”

理智告诉他沈昱不会有危险,以沈昱的身手和才智,没有人能在京城不引起任何动静地把他带走。

可有的时候,人是顾不上理智的。

沈明恒状似冷静地吩咐完,终究是泄露了几分不平静,“孤亲自去找。”

“殿下……”

喻季元想劝他,陛下如今已然不知踪迹,他们可不能再往里搭进一个太子。

但他看着沈明恒不容拒绝的神情,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出口。

沈昱没有特意躲着他们,他只是从天牢出来之后,有些疲惫与茫然,没有第一时间回宫。

他原本只打算随意在外面走走,然而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悄然间暮色四合。

“喂,老家伙,你在我烧饼摊前站了一刻钟了,你到底买不买啊?不买就让开,别打扰我做生意。”

沈昱没有说话。

他脑子思绪烦杂得很,这让他看上去反应迟缓,与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并无任何区别。

摊主骤然有些心软,他拿了一个饼子递给沈昱:“行了行了,算我倒霉,这个饼送你了。话说,老家伙,你还记得回家的路吗?”

手上突然多了一块饼,沈昱低头看了看,像是在思索这饼是怎么来的。

“爹!”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着急的声音,然后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臂。

是明恒啊。

这个名字一下子让沈昱反应过来,他回过神,本能地露出一个笑容:“明恒,你怎么来了?”

沈明恒见到沈昱的时候才算是送了一口气,然而很快怒气便涌了上来。

他语气不是很好:“你一直没回家,我听狱卒说,你早就离开了。”

玉竹?大抵是个人名吧。

摊主没放在心上,他见沈昱的家人来了也稍微放下心,“这位小公子,你爹在这附近逛了许久了。”

他好心地提醒:“年纪大了记忆不好很正常,西街有个大夫治这种病很厉害,你可以带你爹去看看,免得下次又走丢了。”

沈昱:“?”

沈昱恼羞成怒:“你才记性不好!”

第174章明明明月是前身(31)

沈明恒拦住他张牙舞爪的爹。

他看了看了眼前的局面,以及他爹手里那块饼,大致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他礼貌道谢:“多谢您,许茂,付钱。”

摊主没推辞,看沈明恒的衣着可不像是缺钱的人。

他把钱收好,看了看面目狰狞的沈昱,小声对沈明恒说:“年纪大情绪多变也很正常,西街的大夫治这个也很擅长。”

沈昱:“……”

我听得见!

沈明恒让许茂通知喻季元不用再找了,而后带着他爹回家。

沈明恒叹了口气:“爹,我也不是不让你出宫,但你下次走的时候起码说一声。你身边一个人都不带,我找不到你,我很担心。”

沈昱讪讪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忘了。”

两句话的功夫,足够沈明恒整理好情绪,他不会真正对他爹生气。

沈明恒偏过头笑了笑:“爹去看了罗正业,你们聊了什么吗?”

他总得知道让沈昱这么失魂落魄走在街头的原因。

沈昱的情绪再次变得复杂,他脸上神色逐渐收敛,透着平静的消沉。

“明恒。”他抬头望向几朵晚霞点缀的寥远天空,怅然道:“你说,这天下,怎么这么大呢?”

他肉体凡胎,困于重重红墙围筑的深宫之中,他的眼尚不足以看清一座皇城,该如何兼顾得了天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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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太大,而他的能力,是否太过微薄?

他知道这天底下还有许许多多的罗正业,可他走不出皇城,空有济民之心。

“父皇……”沈明恒大概能猜到他们聊的内容,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

沈明恒心里隐隐约约萌生了一个想法,及至走到宫门处,他才勉强下定决心。

他神色纠结,踟蹰道:“父皇,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什么?”沈昱疑惑。

什么事情值得他的明恒这样苦恼迟疑?想做什么便去做不就是了。

沈明恒吞吞吐吐:“父皇,不然你退位吧。”

“啊?你说什么?!”沈昱震惊地揉了揉耳朵,他觉得他听错了,又或者现在是在做梦,不然怎么会听到这种好事?

沈明恒将心一横:“父皇不愿被困在宫中,不妨退位,自可以太上皇仪驾巡视大夏,儿臣来当皇帝,儿臣在这巍巍皇城中,护佑父皇‘横行无忌’。”

这种话的出现,应该要有一个肃杀的气氛,周围或许会有着成千上万的军队,风华正茂的年轻皇子手里还该有一把剑,剑尖直指他垂垂老矣的父皇。

不管语气再温柔,理由再冠冕堂皇,终究是避不开威逼夺位的事实。

沈昱压了压嘴角。

沈昱用力地压了压嘴角。

沈昱转过身揉了揉脸,试图强行将嘴角压下来。

……沈昱压不住。

他咧开嘴,笑得看不见路,眼睛眯成一条线。

“父皇?”沈明恒觉得奇怪。

“明恒,你再说一次?”沈昱满脸期待。

“父皇你退位……”

沈昱不等他说完就急急打断,像是要迫不及待将此事盖棺定论:“一言为定!你不许反悔!”

沈明恒有些发懵:“啊?”

沈昱不等他反应过来,就拉着他大步回宫。

曹长海与喻季元收到消息,在宫门处等候,“陛下。”

准备好的话全都堵在喉口,曹长海疑惑地发觉沈昱步履匆匆,似乎比他们还要焦急。

沈昱边走边吩咐:“召礼部和丞相过来。”

语气是满满的欢欣。

曹长海见他着急,担心误了大事,也不敢多问,忙行礼退下。

*

礼部尚书和周言安在宫门落锁后收到了皇帝的召见,且来传信的内侍十分急迫。

两人胆战心惊,不敢多耽搁,匆匆换了件衣服就跟着内侍去了皇宫。

路上跟内侍打听,发现沈昱只召见了两个人。

周言安:“?”

只见两个人,好像很急,又好像不急的样子。

礼部尚书:“……”

有事找丞相很正常,找他干啥?

跟他礼部有关,难道是科举?该不会是他摊上事了吧……

两人刚到御书房,还没来得及行礼,就听到沈昱十分开怀地撂下一句话来,犹如石破天惊:“丞相,你文采好,给朕拟旨,朕要禅位给太子。礼部,准备登基大典,尽快,七……不,三天,三天朕要看到龙椅上换人!”

周言安没反应过来:“啊?”

礼部尚书吓得没站稳,他跪倒在地,扒拉着沈昱的衣角,发出了打工人的哀嚎:“陛下,三天真的不行啊,臣就是不吃不喝也做不到啊。”

沈昱嫌弃地踹他,“那就先让太子登基,大典之后再补。”

谁都不能阻止他退位。

谁!都!不!能!

“不是,等等。”

情况变化太快,周言安有种荒唐的无力感,他问:“陛下,臣能知道,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吗?”

他看向沈明恒——殿下,您也同意?

沈明恒对他点了点头:“丞相,孤和父皇已经仔细考虑过了,往后,孤就劳烦丞相多费心了。”

“臣惶恐。”

周言安有些迷茫,他不算短暂的为官生涯中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他感觉这是件大事,他感觉他应该劝阻,但他又不知道该劝些什么。

——您别退位啦,没听说还能当腻了皇帝就不当的,你就是仗着有一个好儿子胡闹。

好像不太对?

——太子殿下不能登基,现在陛下还没死呢,没到你当皇帝的时候。

似乎也不太合适?

周言安思忖片刻,终是俯身道:“臣遵旨。”

他这个百官之首都没表露出反对,礼部尚书自然无话可说,他苦着脸:“臣这就去准备,还望陛下多宽限些时日。”

沈昱心情好,也愿意给他几分好颜色:“你需要多久?”

“半年……”对上沈昱威胁的目光,礼部尚书迅速改口:“三个月。”

他自暴自弃道:“陛下,三个月已经是最快的时间了,你就是将臣砍了,臣也得要三个月。”

本来临近科举,事情就多,后来又多了一个“女试”。没有先例,全都得从头筹备起,礼部最近天天都在加班。

现在好了,又多了一个登基大典,真不把他们当人。

沈昱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勉勉强强道:“行吧,三个月就三个月。这么长的时间,要是到时候没办好,朕真的砍了你哦。”

长?他知道这里面多少事情吗?

礼服要确定样式再缝制、皇宫要布置、礼器要筹备、祭词要写、流程要商讨、人员要选拔而后培训……

三个月能顶什么用!

礼部尚书在心里安慰自己,不生气不生气,对方是皇帝,再忍三个月就好。

三个月之后太子殿下就登基了,他们的好日子就来了。

思及此,礼部尚书心情也好了许多,都可以心平气和地回应:“臣遵旨。”

周言安已经在心里构思该从何落笔,给沈明恒的东西,他恨不得用尽他所有的笔墨与才学。

但沈昱没给他太多时间,登基大典可以以后补,可龙椅上的人沈昱要求明天就换。

周言安皱着眉,颇觉苦恼。

他忍不住问:“陛下为何这样突然决定退位?”

“突然吗?”沈昱搓了搓手,喜滋滋地说:“不赶紧定下来,朕怕太子反悔。”

周言安:“……”

礼部尚书:“?”

不愧是你啊,陛下。

沈昱被激起了谈话的兴致,不满足就这么停下,兴致勃勃地炫耀:“等朕退位之后,朕就领个钦差大臣之职,在大夏四处走走。若是遇到贪官污吏,朕就直接拖出来处决,省得他脏了新帝的江山。”

周言安瞠目结舌,他无奈苦笑:“陛下,明日朝臣听说了你的打算……”

大概会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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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部尚书腿又软了,他一手抓着旁边的柱子,才没又栽倒下去。

另一只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心想要是早知道罗正业的事情会给皇帝造成这么大的刺激,他们一定早些处理。

沈昱若有所思:“你这么害怕做什么?”

背着他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

“臣……”礼部尚书谄媚地笑了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

“皇太子明恒,久叶祥符,夙彰奇表,天纵神武,智韫机深……功格穹苍,德孚宇宙,雄才宏略,振古莫俦。今传皇帝位于明恒,所司备礼,以时册授。公卿百官,四方岳牧及长吏,下至士民,宜悉祗奉,以称朕意。”

这封禅位诏书是周言安主笔,沈昱亲自念的。

含着笑意,字字句句,无一不诚。

他念完,将圣旨合上,看向今日一身明黄朝服、琼林玉树般的儿子,心情大好。

他将圣旨递了出去,笑容满面:“陛下,请。”

满朝文武鸦雀无声。

他们一方面觉得骇然,认定此事不合常理,可心里又有几分怪异的理所应当之感,好似早在许久之前,他们就预料到了迟早有一天沈昱会退位给沈明恒。

——或许是因为,一直以来,沈昱都对此表现得很是迫不及待吧。

相比起来,站在朝臣最前方的几位皇子虽然也是刚刚才知道,但他们的表现要平静许多。

如果说还有什么地方让他们有几分惊讶,那大概是没想到,沈明恒居然会这么干脆地同意。

——他们父皇想把皇位给皇兄很久了,如果不是皇兄不肯,这封诏书早就该写了。

沈珏与沈璟忽然同时转头,他们对视了一眼,又默契地别开,而后心里自嘲一笑。

当初他们是怎么想的?竟然鬼迷心窍陷害皇兄意图染指帝位。

父皇当时应当觉得他们很可笑吧。

第175章明明明月是前身(32)

年轻的太子自他的父亲手中接过一国重担。

在这一刻,所有人耳边仿佛都清晰响起了齿轮转动的声音,那是历史势不可挡的脚步,是史册翻折过的又一页。

沈明恒轻声说:“爹,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沈昱笑着对他点了点头,侧身让开了两步,示意沈明恒坐上龙椅。

他对沈明恒,只有骄傲,从来不会失望。

沈昱想,他就说他儿子穿上龙袍会很好看吧?

大夏的政权在轻描淡写中完成了转接,朝臣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顶头上司换了一个人,就听到新帝不曾拖延地下了他在位时的第一个旨意。

“罗正业一案牵扯甚广,并州遥遥,朕不能时时目睹耳闻,将恐将惧。天下何其广博?朕欲任钦差代朕巡视九州,攻疾防患,以除时弊。”

沈明恒看向沈昱,微微躬身一礼,“这钦差一职,便劳烦父皇了。”

沈昱冲他笑嘻嘻地眨了眨眼,也拱手回礼,挤眉弄眼道:“遵命,陛下。”

沈明恒哑然失笑。

朝臣们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沈明恒这话的意思,而后便是惊恐不已。

谁敢保证自己裤子上没沾点泥巴?在官场多年,就算不贪污受贿,谁没用过些见不得人的手段陷害过几个政敌?

再说了,谁知道太上皇的批判标准是什么样的,万一他们觉得是好友之间互送礼物,沈昱就觉得他们是在私相授受结党营私怎么办?

就算有人问心无愧,敢信誓旦旦保证自己没做过触犯律法的事,但是,他们可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他们有家人,有不成器的兄弟姊妹,有打秋风的穷亲戚,有倚老卖老的长辈。

有朝臣小心翼翼提出反对:“陛下,安全起见……”

沈明恒抬手,打断了对方的发言,“反对的话便不必说了。”

他微微而笑,说道:“朕意已决。”

朝臣们忽而噤若寒蝉。

从前只见沈明恒温和有礼,好说话得很,未曾想他强硬起来,周身气势丝毫不弱于沈昱。

朝臣们突然想起来,其实严格来说,沈明恒也是开国君主来着。

天家这对父子,没一个好糊弄的,他们往后的日子真的会更好过吗?

……也不对,至少沈明恒比沈昱大方,假期和赏赐都给的很干脆。

*

下了朝,沈明恒给叶鸣谦和裴定山践行。

一个是去西域,一个是跟随左文渊去沃桑。

裴定山从前到底没出过海,沈明恒不放心就这么让他远航,去沃桑也算体验海上环境了。

没什么好担忧的,西域与沃桑都是小地方,挥手可灭,甚至不值得一个盛大的誓师仪式。

至多路途比较远,要去的时间比较长。

“殿下,臣一定会回来参加您的登基大典的。”叶鸣谦恋恋不舍。

沈明恒含笑点头:“好,孤等你。”

于策在旁边臭着一张脸:“第一,称‘陛下’而非殿下;其次,称‘朕’而非‘孤’。玉玺都已交接完成,虽然册封礼还未行,但身份已经变了,都注意着点。”

裴定山豪迈道:“明恒,你登基大典上的金器,我全包了!”

他已经知道沃桑有好几座金矿。

不是他自负,但华夏大地向来没把小小岛国放在眼里。

他们的实力对比就是很悬殊啊。

异国使者来访时,连乞丐都不会接受他们的金钱。因为乞丐觉得他身为大夏子民,外族不配施舍他。

万国来朝,他们理应有这样的自信,这样的无所畏惧。

于策继续臭着脸:“什么你的我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你逞大方的份?”

周言安忍无可忍,“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不能!”于策大声质问:“凭什么你们叫了周言安一起商量不叫我?我文采比他差吗?禅位诏书我也会写啊!”

沈明恒安抚他:“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哪来的下次?是沈昱再让一次位,还是沈明恒禅位给别人?

于策脸都青了:“你是不是在敷衍我?”

他超大声:“你们甚至没走三辞三让的程序,这让史官怎么写,让后世人怎么看!”

当初魏文帝逼迫汉献帝退位,三辞三让的程序都走了九个多月。再看看唐太宗,因为在一天之内完成三辞三让被后人诟病了多少句话。

这对父子倒好,干脆没有这个程序。

沈昱满不在乎,“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好话,所以才不叫你。”

沈明恒:“……”

沈明恒:“爹,没话说的时候,可以不用硬说。”

眼见于策脸色由青变黑,裴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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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识趣告退:“明恒,陛下,我先走了。”

他拽了一把叶鸣谦,拉着他跑了出去。

直到拐过一道弯才放慢脚步,裴定山长出一口气:“幸好咋俩跑得快,要不然就得面临帮谁的问题了。”

出于忠君爱国的角度,他们肯定是得护驾的,但于太傅小心眼的很。

于策只有沈明恒一个弟子,但他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有时于策也顺手教了,也算有半师之谊。

于策可会折腾人了,别的不说,打着教育弟子的名头,他们都不好反抗。

叶鸣谦听到身后有动静,他转头去望,而后便抑制不住露出一个笑容:“陛下也来了。”

新帝带着丞相缓步从容而来,像是在巡视他的皇宫。

是的,从今以后,皇宫、江山、天下,全都属于他。叶鸣谦想,而他将永远捍卫这一切。

裴定山疑惑地“咦”了一声,他跳起来招了招手,“明恒,这边……你怎么也出来了?”

万一里面打起来怎么办?

沈明恒轻咳一声,目光飘移:“太傅打不过爹。”

周言安:“……”

他闭上眼睛,装作没听到。

*

太上皇东巡,喻季元带上一队兵马随行护卫。

离开之前,沈明恒千叮咛万嘱咐,假使遇到意外,便往最近的州县求援,他已经给各地方都去了文书,让他们随时准备好响应太上皇的吩咐。

虽然上了岁数但自认为身手还在的沈昱不以为意,被沈明恒硬逼着写了保证书。

这对天家父子再次表现出了常人难以理解的信任。

哪怕是寻常人家都有为了几两银钱争得头破血流的时候,可沈明恒还是太子时就可以插手朝政,而沈昱退位之后依然可以掌控军队。

太上皇的车架浩浩汤汤,从京城出行那日,沈明恒专程罢了一次早朝带领文武百官去送行。

这几日京城及周边城池的马匹价格都贵了许多。

太上皇的车架刚走,远处扬起的尘土还未落下,许多信使便也匆忙出了城,如水滴汇入大海般往四周散去,很快消失不见。

都是京城里的大人物给自己远在故乡的本家、已经致仕的友人、狼狈为奸的同谋送的信,信上内容大同小异,都在写固执而古板的太上皇外出巡视了,最近动作都小点,不然,被发现了可别把他们供出来。

他们可不敢打探太上皇的行踪,不过没关系,反正小心就对了。

沈昱原不打算将声势闹得人尽皆知,他想偷偷走,而后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最后还是拗不过沈明恒。

沈明恒坚持道:“父皇,惩罚从来不是律法的最终目的,警示才是。要是有心术不正官员在听说父皇巡视天下这个消息后能适可而止引以为戒改邪归正,岂非也是大功一件?”

沈昱无可奈何:“好吧,你想多给他们一次机会,爹知道的,你就是心善。”

他对沈明恒的滤镜厚到已经把眼睛糊上了。

“不是给他们机会,他们少做一次恶,百姓也能好过一点。”沈明恒补充道:“不过,爹,你出城之后就要隐藏行踪了。”

沈昱在沈明恒面前向来不爱动脑,他问:“为什么?”

“一方面是为了安全,你是太上皇啊爹,不要小看你的项上人头,可多人想要你的命呢。”沈明恒揶揄道。

沈昱不甘示弱:“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再说了,你的人头可比我值钱多了。”

从沈明恒六岁起,悬赏他的金额就一年比一年高,一开始是因为他是沈昱的儿子,后来就纯粹觉得他的威胁太大了。

然而一直到他现在成了皇帝,依然没人能杀得了他。

他生命中离死亡最近的一次,是由于天命,但他也挺过来了。

沈昱又问:“另一方面呢?”

沈明恒冲他眨了眨眼:“爹不是想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沈昱愣了一下,很快振奋起来:“打!”

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老二他们几个,不如爹一起带走?”

放在眼皮子底下,省得他们给明恒添麻烦。

沈明恒无奈:“爹,你放过弟弟们吧,我不是说了?我对他们自有安排。”

沈昱不放心。

明恒样样都好,就是太容易相信人了,就算那几个兔崽子真的造反,估计明恒都下不去手惩治他们。

沈昱绞尽脑汁,忽而灵光一闪提出一个计策:“我假装跟你闹了矛盾,然后说要把兵权给他们,支持他们夺皇位,看看他们怎么做?”

沈昱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天才,这个计策简直完美无缺,“要是他们起了歹心,爹就把他们带走……大不了爹发誓不杀他们。”

沈明恒正在喝茶,差点被呛到。

他咳嗽了几声,大声道:“这是钓鱼执法,绝对不可取!”

沈昱茫然:“钓鱼?明恒你想钓鱼了吗?”

沈明恒深吸一口气,原本还有几分不舍,如今全消散一空。

他面无表情:“爹,不然,你现在就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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