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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明明明月是前身(18)
作为卷王,沈昱是不可能安心休息到正月十五的。
但只有他和沈明恒两个人干活,他心里又不平衡。
于是周言安、于策等人才安心在家休息了三天,又被召到了御书房。
几个同病相怜的人在宫门口遇见。
左文渊一脸愤慨,周言安满眼生无可恋,于策满口污言秽语。
裴定山捂住于策的嘴,“太傅大人,容易误伤明恒。”
于策面无表情地把他的手拿下来,恨恨道:“明恒这兔崽子现在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都被沈昱那老匹夫带坏了。”
他才不信沈明恒会不知道沈昱把他们召来。
周言安往旁边稍了稍,离他远了一点,“你现在有点过于大胆了,我怕等会儿你血溅我身上。”
无辜被下狱对于策似乎是很大的刺激,自从他从牢里被放出来之后,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就不太正常。
“怂货。”于策攻击起来不分敌我,平等地扫射所有人,说完周言安又开始骂骂咧咧。
靠近御书房,从窗户里扔出一卷厚厚的书卷来,冲着于策而出。
于策虽是文人,打战时也曾随行在侧为沈昱出谋划策,也有几分身手。
他自然不会管什么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闪身避开。
沈昱撸起袖子从里面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辱骂当今圣上,你是罪该万死。”
周言安默默又往一旁退了几步。
沈明恒赶紧出来阻拦:“爹爹爹,你冷静啊,太傅祖上出了三位史官啊。”
沈昱:“……”
文人的一支笔,能把黑的写成白的。
刹那间沟子文学、寡妇文学、凤凰男文学从沈昱脑海中闪过,他憋屈地收回手,“应该不能瞎写吧?史官的风骨呢?”
于策对他微微一笑:“陛下,臣又不是史官。”
沈昱于是明白了,这人没什么风骨。
他惊恐地大声喊道:“史官呢?快来把这段记下!”
必须捍卫他的清白!
于策满不在乎:“野史足够野的时候,谁还在乎正史啊。”
他就仗着沈昱不会杀他,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沈昱深感他的恶毒,却苦于没有办法,忿忿道:“朕不动手了,进去说吧,今日真的有正事!”
大夏的开国文臣也是小卷王,提及有正事,谁都没有再提出异议。
于策冷哼一声,大摇大摆地率先进了御书房。
实在太猖狂了。
沈昱痛心疾首,难道以后他就只能看着于策骑在他头上嚣张跋扈吗?
沈明恒悄悄拉了他一把,小声道:“父皇没事,等他百年之后,我把他写的这些不实传闻全都烧掉,他写一本,我烧一本。”
“好儿子!”沈昱重新振奋起来。
他和于策年纪都大了,管不到身后事,可他儿子年轻啊!
沈昱又恢复了精神,盛气凌人地走入御书房。
沈明恒就听到里面传来“咚”的一声巨响,似乎是沈昱踹倒了椅子,而后于策又开始骂骂咧咧:“陛下,你是不是有病?”
沈昱理直气壮:“怎么?你有意见?”
于策懒得理他,他自己把椅子扶起来重新坐好:“到底什么事?”
说到这沈昱就嫌烦,他看了沈明恒一眼,不满道:“第一件事,明恒说要兴修女子学院,还要改革科举,允许女子入朝为官。”
沈昱眼巴巴地看着他们,他不想当反对沈明恒的坏人,希望有人可以当。
于策打了个哈欠:“就这事?”
周言安点了点头:“臣觉得可行。”
裴定山无条件支持沈明恒:“臣没意见。”
左文渊自知自己执政水平一般,见其他人都没意见,他自然不会反对:“陛下,需要臣做什么?”
沈昱:“?”
他瞪大了眼睛,“你们都同意?不觉得荒唐吗?”
“这算什么荒唐?”周言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陛下读过史书,应该知道,女子为官早有先例。若非儒学、理学兴盛,女子的地位不会被打压至此。”
沈明恒也有些诧异周言安会说出这样的话,他难以抑制地露出一个微笑。
每个时代都会有闪耀了时光的人物,那是人间每一场如约而至的春风,带来焚不毁的生意盎然。
仅凭这一段话,沈明恒相信,千百年后,史书中会有一页,开篇写着“周言安,字守道,齐州临清人士,官拜宰相。”
于策点了点头:“周相说得对,陛下会觉得不对劲姑且还有读书少的原因,但天下士人会反对,不是因为真觉得牝鸡司晨有违天道,无非是觉得自己利益受损了而已——要真相信天道轮回,世界上就不会有恶人了。”
于策嗤笑:“朝堂的官位拢共就这么些,如同从前权贵不愿开科举以使寒门得利一样,现在的士人也不肯让女子分割他们的权利。最重要的是,他们已经习惯了要高女子一等,假如女子也可为官,他们这男子的身份可就不值钱了。”
作为反对的一大主力,沈昱被说得面红耳赤,“就不能是守伦理纲常?女子本就柔弱,更适合相夫教子,哪能与男子相提并论?”
于策:“?”
他上下打量了沈昱几眼,惊奇地嘟囔:“这倒是长见识了。”
仿佛沈昱是某个从未见过的稀有物种。
沈昱恼羞成怒,“朕不懂,你给朕解释不就行了?朕要是什么都知道,要你们这群大臣做什么?”
“父皇。”沈明恒放柔了语气。
他一直很欣赏他爹这一点,永远敢承认自己不会,从不会自以为是。
从前如此,现在当了皇帝,也是如此。
沈明恒笑了笑:“父皇难道没见过女将军?”
“听说过,屈指可数。”
“那是因为阻止更多女将军出现的,不是敌人,恰恰是自己人。因为他们发现,女子成为了将军,似乎比他们还要英勇——如果女子比他们要英勇,那他们安有出头之日?”
沈明恒不疾不徐:“父皇知道吗?这件事注定会得千万人反对,他们嘴上能说出无数冠冕堂皇的理由,实际上他们清楚得很——正是因为他们知道女子与男子无差,甚至比男子还要优秀,所以他们才要不惜一切,阻止所有让她们出头的机会。”
“这世道费尽心思给女子上了千万条枷锁,但仍有人不肯妥协、不肯屈服。父皇说她们软弱,可假如她们真的软弱,早就彻底沦为奴隶和附庸了。”
也正是因为自始至终女子都没真正甘心过,不论何时,不论世道如何催折,永远有一批巾帼英雄灿如繁星,难掩其芒,所以他们才会这么害怕。
于策连连点头:“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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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说得对,周相说得对,所以他们都是有大义之人。”
裴定山听不太懂,闻言问道:“你不是吗?”
“我不是。”于策摊了摊手:“我支持,是因为我真有两个女儿。”
两个聪明伶俐,贴心乖巧,好学上进的好女儿。
尤其他长女,过了年也十八了,他舍不得长女早早出嫁,多留了两年,去年妻子就已经着急了,说要为长女相看夫家。
要他说,要是他长女能参加科举,有那群男的什么事?
这说得好像一开始不同意的沈昱是个恶人。
沈昱神色萎靡地反思,难道他之前也是自欺欺人?难道他真的比自己想象中要狭隘?
不要吧?
……那他改正就是了,他改了之后,可不许再骂他了。
沈昱拍板道:“既如此,这件事便定了。周言安,于策,你们商量一下,给朕拿个章程出来。”
嘴上说着不干活,但真有任务的时候一个比一个认真积极。
周言安、于策郑重俯身:“臣遵旨。”
“第二件事,以西涿国牵头,西域二十小国联名上书,言道境内盗贼猖獗,请求大夏派兵保卫他们的商队。文书在这,你们看看。”沈昱将案上一本折子随手递给他们。
左文渊不耐烦看字,他挠了挠头:“大夏与西域不过通商关系,没必要帮他们吧?”
两国之间只有利益,算不上友情,用自己的军队去帮他们,很像资敌诶?
周言安皱眉:“当去。假使盗贼再这样肆虐下去,丝路上来往的商人定会减少,也会影响到大夏。”
裴定山“啊”了一声:“这我们不是吃亏了吗?”
“吃亏?自然不会,维持小国的稳定,便是维持丝路的稳定,大夏能从中获得的利益仍比付出的要多。更何况,虽然西域诸国不算强盛,但多一个友好势力总还是不错的。”于策道。
于策现在还不能明确说明原因,只凭借着顶级谋士的敏感度,让他隐约觉得以暴制暴不是最好的方式。
而隔着无法逾越的时空与漫长光阴,有一位伟人站在历史的分界点,说出了一句话——“所谓政治,就是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敌人搞得少少的。”
自此成了经典。
“不过,”于策微微一笑:“裴定山说得对,确实不能白帮。陛下之前不是说有民间自发商队,为避税另寻小路吗?臣提议,以税代佣,依律法纳税,才可得大夏军队保护。”
裴定山整了整衣袖,做好了出列接旨的准备。
大夏的武将还很习惯听文臣指挥,毕竟距离打天下的日子才过了六年,在那时,这些文臣都是他们的军师。
现在军师说出兵,那就出呗,反正听军师的总没错。
丝路重新复起时是裴定山跟着沈明恒打通的,他理所当然觉得这次还会是自己。
沈明恒道:“让叶鸣谦去吧。”
裴定山愣在原地。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沈明恒,难过地想,明恒是生气了吗?
因为那天的不欢而散,因为他说沈昱也许会变?
第162章明明明月是前身(19)
裴定山默默地低下头,心里有些酸涩堵闷。
他自认为他上次没说错,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陛下自己不干人事,他提醒明恒小心些有什么错?
可是明恒生气了。
明恒生气了,他还是去道歉好了,谁让他是哥哥呢?
沈明恒好笑地瞥了他一眼,一看裴定山的表情就知道他在胡思乱想什么:“定山,你有更重要的事情。”
“啊?啊!”裴定山回神,“什么事情?”
左文渊着急:“明恒,大哥可说了要把沃桑的事情交给我!”
这可是他贡献了两坛子好酒贿赂沈昱,把他灌醉之后才得到的承诺。
“左叔叔别急啊,没跟你抢。”沈明恒道:“海上除了沃桑,应当还有别的土地与国家,西域能有一条丝路,焉知海上不能有?”
周言安若有所思,“我倒是看过一些记载,太子所说极有可能。”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仅是中原大地便有如此多物种,或许其他的土地上会有亩产量更高的种子也说不定。”沈明恒确信在遥远的另一块大陆上会有土豆,会有玉米,会有棉花。
在机械还未降临的世界里,这些农作物将养活更多的人,帮助世上贫穷困苦的人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寒冬。
但他没办法解释自己的消息来源,只能用“猜测”作为借口。
周言安不是很相信:“泱泱华夏,物华天宝,即便有不同的物种,应该也越不过我们?”
作为见证过荒灾饥年的人,作为亲自走过田间地头的人,周言安知道粮食有多么娇贵。
如今粮食亩产不过二、三石就算丰收,能有四石便是上天垂怜,哪怕他用尽所有想象,也想不出世界上能有亩产十余石的粮食。
——如果真有,那上苍对华夏何其不公呢?那些因为饥饿而死的人,又算什么呢?
但对于星辰大海的追寻是刻在血脉里奔腾不息的向往,是以几人都没反对。
“前朝末帝也曾遣人出海寻访仙山,朝内数千匠人花费三年造船,可惜未至出海前朝便乱了,船只仍在,图纸仍在,修缮一下便可用。”于策道。
沈明恒看向裴定山:“海上危险,尤其容易迷失方向,你愿意吗?”
裴定山就热衷往外跑,他是坐不住的性子。
他挺了挺胸膛,得意道:“舍我其谁?”
“不开玩笑,定山,这也许比你之前打过的所有战役都要危险。”沈明恒皱了皱眉,“我建议你回去和裴叔叔商量一下,如果他们不同意,我会换个人。”
在海上要面对的是天灾,是随时可能到来的意外,这可比人要可怕许多。
左文渊乐呵呵地笑道:“明恒,你左叔叔可以,沃桑小国打起来很快,等我打完再出海。”
他的父母早就去世,他不需要得到父母的同意。
“我也可以!”裴定山急了,“我爹才不会反对。”
要反对当初就不会允许他上战场了。
他信誓旦旦地保证完,又悄悄看沈明恒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试探:“明恒……殿下,你不生我气了?”
沈明恒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这么怕我生气,以后就别说这种话。”
于策顿时竖起了耳朵,这一下对于要加班的怨气瞬间消散,他好奇地问:“什么话?”
沈昱翻了个白眼:“他觉得朕会废太子,劝明恒效仿唐太宗,发动政变,让朕当太上皇。”
周言安瞠目结舌,“定山,你现在这么勇了?老夫还是小看了你。”
于策揉了揉耳朵,放声大笑起来。他唯恐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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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不乱,“明恒,你考虑一下定山说的,为师觉得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左文渊也想笑,但他看裴定山快被打趣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还是心软地打圆场:“也是这两个孩子关系好,明恒和定山从小一起长大,关心则乱,定山也是太担心明恒了。”
有人帮忙说话,裴定山顿时又支棱了起来,他理直气壮:“就是,明恒小时候可是叫我哥哥的,明恒就是从小到大天生讨人喜欢,我为他考虑不是很正常吗?”
沈明恒笑着道:“不是。”
“啊?”
他突然开口,其他人都有些奇怪地看向他,什么不是?怎么就不是了?
沈明恒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不是天生的。”
他眉眼弯弯,语气中含着笑意:“你没有感觉出来吗?一开始,是我在讨好你。”
裴定山怔住。
沈明恒有记忆的时候就清楚自己是被寄养在裴家的,他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到自己比常人都聪明,聪明人总是有办法让自己过得好。
裴定山是裴令独子,如果不是他突然到来,裴定山就是裴家这一代唯一的孩子,享有父母完完全全的爱。
当然,沈明恒知道,即便裴定山不喜欢他,裴令也不会因此亏待他。但亲子与救命恩人之子有矛盾,裴令也一定会感到为难。
裴叔叔是个好人,沈明恒不想让他为难。
左右,是他摊上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是他打扰了人家原本一家三口安宁美满的生活。
他是卑劣的外来者,理应由他做出妥协。
沈昱也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顿时勃然大怒:“你们裴家怎么敢!”
他的明恒,是这世间一等一卓荦出色的少年郎,堪比天上日月,是人间唯一的凤凰。
就该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他给他太子的尊荣,给他万万人之上的地位,给他锦衣华服、万千富贵,犹觉不够。
怎么可以让他受委屈?怎么能有人敢让他受委屈!
裴定山也手足无措:“我、我不知,我没有……”
“父皇!”沈明恒瞪他:“你这么凶是想干嘛?都是过去很久了的事情了。”
沈昱比他更大声:“那也不行!”
他说完情绪忽然萎靡下来,别过脸,语气消沉:“是爹的错,爹不该把你交给别人养。”
关于这一点,他已经后悔了无数次。
沈明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把我送到裴家,爹你是要带着我一起上战场吗?我怕我会被饿死。”
他神色无奈:“我在裴家吃穿用度都是上等,连打发时间的玩具上面都嵌着珍珠,爹你是在生哪门子的气?”
在沈明恒出生时,沈昱只觉得沈家的血脉得以延续,不至于在他这一代断子绝孙,仅此而已。
他没觉得“父亲”是个多特别的身份,没觉得怀里抱着的孩子对他而言有多特别。假使遇到了难以转圜的危险,他大概会毫不犹豫地放弃沈明恒——只要他活着,他还会有很多流着他的血的孩子。
但沈明恒一岁那年,他从军营回来见了小孩儿一面,在那之后,他忽然察觉了血缘是种多么奇妙的联系。
足够让堪称天才的小孩儿说要给他三次机会,足够他耐着性子一夜夜守着火烛读书,直至天光大亮。
自沈昱家破人亡,他再一次有了新的羁绊。
他开始频繁地回裴家,哪怕只有一天休沐,他也宁愿用两个长夜加大半个白日的来回奔波,只为了陪沈明恒吃一顿饭。
怎么舍得把沈明恒安置到军营呢?小孩儿在裴家好好读书,安心长大,就已经很好,不必跟着他受苦。
那时他身边已经有了青荷,也不知怎得,分明他觉得男子三妻四妾是有本事的证明,却不敢叫沈明恒知道。
究竟是怕沈明恒误会什么,他也不清楚。
随着他在军营里的地位越来越高,他能支配的时间也就越来越自由,他仍旧经常回去见沈明恒,但一次都没带过青荷。
沈明恒三岁的时候,他突发奇想要给沈明恒一个惊喜,偷偷翻墙进了裴家。
他轻车熟路地到了沈明恒所住的院子。
小孩儿坐在窗边看书,下人聚在院子里聊天。
“这位沈少爷说话语气真不像个三岁的孩子。”
“像个妖孽。”
“不会是邪祟吧?”
“他爹似乎是军中的大人,估计也是觉得他太不正常才不肯要他,把他扔给咱们老爷夫人养。”
沈昱趴在墙头,握紧了手中的刀剑。
纵然时隔多年,他仍记得当年他听到这段话时内心涌起的巨大的愤怒。
他想杀人,想不管不顾迁怒整个裴家。
沈明恒感觉素来敏锐,三岁小孩忽然抬头,隔着墙头缠绕的花枝,对着几乎要变成杀人狂魔的沈昱笑了笑。
“爹,你来了。”
沈昱看懂了口型,于是摇摇欲坠的理智也瞬间回笼,他也回了一个笑容,而后跃下高墙,大声笑道:“明恒,爹给你带了礼物!”
下人们不知道他们的闲聊全部被听去,对着这位裴家的座上宾、陈王的得力干将、等闲人惹不起的军爷还是十分尊重的。
也习惯了他的突然出现,忙出来迎接。
沈昱没有隐瞒:“明恒,爹听到他们说你是妖孽,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们,爹都依你。”
反正他手上已经沾满了血腥,不缺几条人命。
下人们闻言顿时惊慌失措,跪地请求贵人饶命。
沈明恒却很冷静:“我知道啊。”
“你不生气吗?”
沈明恒摇了摇头,“他们怕我,这很正常,人向来会对超出自己眼界与想象能力的同类感到畏惧。”
他毫不谦虚,带着理所当然的平淡:“我早就说过了,我是天才。”
第163章明明明月是前身(20)
沈昱的脾气不好,有时候甚至称得上暴戾,他自己也知道。
但是每次看见沈明恒,他似乎心情都会好很多。
那些想要杀人的欲望转瞬消退,化作啼笑皆非的无奈。
沈昱问:“明恒,爹给你买个房子,我们搬出去好不好?”
下人是裴家的下人,他们管教起来名不正言不顺,等他自己买了房子买了下人,卖身契在手,他看谁还敢多嘴多舌。
沈明恒没有异议:“好啊。”
但裴家有异议。
沈昱刚去找了裴令说这件事,在旁边听到的已经八岁了、自诩为男子汉等闲不会流泪的裴定山顿时大哭了起来,“不行,我不要和明恒弟弟分开。”
不论是有心还是无意,沈明恒要是想要得到谁的好感,没有人能拒绝他。
裴令也很舍不得沈明恒,他挽留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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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才三岁,正是要精细照顾的年纪,你整日打仗,哪里能照顾得好他?”
他听管家说起了方才下人的事,对沈昱保证:“是我失职,明恒身边的人我会重新选过,绝不会再出现这种事。”
沈昱言语礼貌:“不全是因为这个,明恒慢慢大了,总不好一直麻烦你。”
沈明恒也点头,乖巧道:“裴叔叔,明恒多谢您这三年来的照顾,您也看到了,最近爹经常回来,还是要有个自己的住处比较方便。”
裴令心里好受了许多,毕竟他也十分疼爱沈明恒,如今发现这孩子被下人欺负受了委屈自然内疚。
作为陈王面前的大红人,百战百胜的武将,沈昱身上是有些积蓄的。
沈明恒确实还十分年幼,他才三岁,就算他一向有主意,也保证能够照顾好自己,沈昱也不可能完全放心。
所以虽然搬了出来,但新房子就买在裴家附近,与之前相比似乎也就是住的远了些。
连裴定山看到后都不闹了,反正也就是多走几步的事。
富商裴家所在的地段自然寸土寸金,沈昱为买房子搭进了所有的积蓄。
他不知道怎么养孩子,不知道什么丝绸做成的衣服最柔软,不知道哪里的纸墨会泛着淡淡香气。
于是一切好像都没什么变化,裴家仍旧定期给沈明恒送一应生活用度,甚至连沈明恒的一日三餐都是裴家送过来的。
三年前的沈昱会满意他的儿子没受委屈,三年后他觉得膈应。
沈昱前半生穷困潦倒,此前他从不觉得有什么,此时运不济,非他之过。
他当乞丐时心气都比常人高,但他现在勉强算是功成名就,他却忽然自卑起来了。
——如果沈明恒真是裴家的孩子,大概会比跟着他要过得好很多。
明恒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孩子,他是世界上最无能最无能的父亲。
他也想多为明恒做些事,他也想让裴家少插手,他自己养明恒。
可他舍不得。
他不愿降低明恒的生活质量。
假如问起太祖皇帝在哪一刻起真正有了逐鹿天下的野心,大概便是这个时候了。
沈昱想把这天底下所有荣华都给沈明恒。
大概是他回到军营后太过努力,渐渐便引起了陈王的忌惮。
如此又过了两年,他从陈王的心腹爱将变成了陈王必须要除掉的人。
沈昱也终于意识到,给别人打工是发不了财的。
他在暗地里默默积蓄属于自己的实力,在陈王下定决心要对他下手时,与在军中认识的好兄弟左文渊彻底叛离陈王单干。
一开始并不容易,他读书的时间太短了,被陈王通缉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他吃了很多亏,受了很多伤,遭受过背叛,也无数次命悬一线。
这都不算什么,对他而言,只要不死不残都不算重伤。
但某次沈明恒遭遇了一次暗杀,没受什么伤,沈昱还是忽然间变成了惊弓之鸟。
——太多人知道他有个儿子了,太多人知道沈明恒在什么地方了。
最好的办法是他现在把沈明恒藏进深山老林,藏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去,不到功成之日,他再不去见他。
……还是舍不得。
舍不得让沈明恒过清苦孤寂的生活,也舍不得看不到他。
沈昱把自己手底下几乎全部的兵力都放到了鹿野,自己便只能东躲西藏,裹足不前。
当时天底下造反的势力没人看得上他,严格说起来,他的敌人只有陈王。
可也足够让他在夹缝中艰难求生。
他不敢把军队撤离鹿野,只能被动挨打,但除了战争与掠夺,他没有别的资金来源,那时险些连军粮都供应不上了。
沈明恒看不过去,接管了军队的后勤。
那年沈明恒年不足六岁。
他很庆幸,他的爹爹没觉得他是小儿胡闹,愿意相信他。
而沈昱一边骄傲自己有个这么能干的儿子,一边又深觉愧疚。
他何其无能?才会要他还没有桌子高的儿子伏案埋首,既要算计着开支,又要想办法筹钱,还得分出心神照顾一岁多的沈璟。
沈昱想,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那至高处的龙椅,他也想登上去。
只有那个位置配得上沈明恒。
他势必,要给他的儿子,打下一片浩瀚河山。
如今他做到了,他开创了新的皇朝,他是皇帝,沈明恒是太子。
当初裴家能给沈明恒的,他现在也能给的起,甚至他能给的更多。他用尽一切去宠爱他,给他独一无二的偏爱,给他至高无上的地位。
可沈昱发觉,他仍觉得愧疚。
该怎么弥补呢?
——他永远亏欠他的儿子,一个轻松肆意的童年。
沈昱情绪萎靡:“要是爹再争气一点就好了,要是你再晚出生几年,你也不用跟着爹吃那么多苦。”
沈明恒眨了眨眼:“要是我晚生几年,我就帮不上爹了,说不定,我就是不想让爹一个人这么辛苦,才急着当爹的儿子。”
他越是贴心,沈昱就越是难过,“你惯会贫嘴。”
眼见他们父子之间叙话,其他几人识相提出告辞。
于策起身,没忍住叹了口气:“明恒,这些年苦了你了。”
周言安拉着没反应过来还想继续留下来看戏的左文渊就走,“你的作战计划还没给我,快点去写。”
裴定山迟疑了一下,期期艾艾走到沈明恒面前,垂着头失落地说:“明恒,对不起。”
沈明恒:“?”
他问:“为什么道歉?因为我说我讨好你?那是我自己的选择,你又没做错。”
裴定山瘪嘴,懊恼道:“可是我是你哥哥,我应该早点发现的,我怎么可以让你……让你……”
他说不出那两个字。
那两个字,就不该放在沈明恒的身上。
沈明恒应该永远骄傲,永远高坐云端,只有其他人祈求他俯首的份。
沈明恒失笑,揶揄道:“那就罚你为我开疆扩土?”
“我当然会!”裴定山表情十分认真:“你让我去哪,我就去哪。就算以后死了,到了地底下,我也还做你的将军。”
沈昱跳脚:“呸呸呸,大过年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呸!”
*
大臣们散后,沈明恒拉着沈昱去看还在养伤的三皇子沈琅。
沈琅的腿是受了杖刑被硬生生打断的,虽然被重新接好,但太医说将来行走时难似常人。
他趴在床上,一声不吭。
他的生母宁妃一早便来了他的宫中照顾他,说是照顾,但凡事都有下人,她更多的起一个陪伴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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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琅接受不了身体有残缺,一副万念俱灰的神色,若非宁妃强硬叫人给他灌进去稀粥,或许早就饿死了。
宁妃见他这样也很心疼:“琅儿,别这样,你是皇子,即便真的……也不会有人敢嫌弃你的。”
她又何尝对沈昱没有怨怼?
那也是他亲生的儿子啊,她已接受沈琅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比不过沈明恒,可怎么就能这么残忍?未免太不公平。
可这深宫之中,隔墙有耳,让她即使心有不甘也不敢诉之于口。
沈琅别过脸,仍不发一言。
他其实还是很痛,但他咬着嘴唇,不肯发出一句痛呼。
是在坚持些什么?他也不知道,大抵还是有几分皇子的骄傲在吧。
“陛下到,太子殿下到。”
宫人通报声响起,宁妃吃了一惊,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但很快反应过来,好像也没什么值得欣喜,虽然很不情愿,但宁妃猜测来看三皇子八成是沈明恒提议的。
她带着宫人到殿门口跪地迎接,“见过陛下。”
待沈昱叫起后,她又低身一福,“见过太子殿下。”
先行君臣礼,再行长幼礼,沈明恒躬身作揖:“宁妃娘娘安。”
沈昱斜眼看着,心中莫名膈应,他总算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让沈明恒见他这群女人了。
他当然可以一旨令下让沈明恒不用再行礼,但明恒不肯。
他儿子总是这样识礼知进退的。
沈昱又莫名开怀起来。
沈琅从床上支起半个身子,虚弱道:“儿臣见过父皇,不能起身行礼,还请父皇恕罪。”
沈昱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他,“这语气听起来,你心里有气啊?”
“不敢。”沈琅低低地说道:“儿臣知罪,儿臣会娶徐国公的女儿,也会与万倩儿断绝关系。”
“哦,这就不必了,朕已经下了旨,你与徐家婚约废除,那个万什么来着,你要实在喜欢,便也随你,朕不管了。”沈昱拉着沈明恒在椅子上坐下,随意又散漫。
沈琅闻言霍然抬头,目光难以置信,语气艰涩:“废除了?”
万家不过小门小户,哪里能和门庭赫奕的徐家相提并论?
第164章明明明月是前身(21)
沈琅握紧了拳头,将床单都揉皱成一团。
他语气晦涩不明:“父皇,你非得对儿臣这样残忍吗?”
沈昱冷笑一声:“不是如你所愿?朕看你也没多在乎这个婚约。”
“陛下消消气。”宁妃忙为沈琅斡旋圆场:“琅儿已经知道错了,他与徐家闺女两情相悦,方才还同臣妾说要同徐姑娘赔礼道歉呢。”
她语气轻柔地请求:“到底年幼,不谙世事,此前一时被迷了眼。琅儿不该见色起意,臣妾也已说过他,但他心里只有徐姑娘一人,还请陛下成全。”
沈昱敷衍地“哦”了一声,也不嘲讽十六岁还算年幼的说法,“朕圣旨已下,你想让朕出尔反尔?”
沈琅情绪失衡,忍不住胡言乱语:“父皇不如直接赐死儿臣?左右父皇也没打算给儿臣活路。”
沈昱积威甚重,沈琅平日里定然是不敢这么说话的,但身体、精神上的连番打击让他实在有些崩溃。
他的母族不算最强势的,也就比沈明恒、沈璟好一些。可沈明恒有沈昱的宠爱和大半个前朝的支持,沈璟有沈明恒的另眼相待与自己的战功。
他有什么?
他好不容易为自己争取到了徐国公,父皇就连这个助力都不肯给他吗?明明他根本威胁不到皇兄的地位。
沈昱唯我独尊的性子,自然是受不得挑衅的,他语气森然:“你要真这么想,朕也不是不能成全你,来人!”
沈琅心中慌了一瞬,他没想到沈明恒居然就这么看着,半点不求情。
皇兄不是一向以仁爱著称吗?往常父皇要罚他们,皇兄不是都会护着吗?
怎么现在,还真任由父皇杀他不成?
宁妃惊呼一声慌忙跪倒:“陛下,陛下开恩,请陛下看在琅儿病中脑子不清醒的份上,饶恕他这一回,臣妾定当严加管教,再不冒犯陛下。”
“父皇,儿臣、儿臣……”沈琅顿时也仓皇起来,嗫嚅着想要求饶。
沈昱哂笑:“怎么,现在不是硬气的时候了?”
沈琅咽了口唾沫,只是少年人向来把自尊看得比天大,他语气软了许多,仍带着几分色厉内荏的嘴硬:“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住口!”宁妃打了他一巴掌,厉声道:“君臣父子,尊卑孝悌,这道理你不懂吗?”
沈昱不置可否,只当他们在演一出笑话,面上不辨喜怒,实则暗自用余光不住去看一旁的沈明恒。
他心里也正纳闷,按理而言沈明恒早该出言阻止他了,怎么今天不动如山?
难不成沈明恒不喜欢沈琅,所以才不愿意为他求情?
好哇,又多了一条取死的原因。
大概是见沈昱那句“来人”后就没了下文,沈琅又多了几分勇气,以为自己杀伐果断的父皇在面对子女的问题上终究还是下不去手。
他眼眶微红,放任自己宣泄心中的不甘:“儿臣说错了吗?父皇替儿臣解除婚约,究竟是因为觉得儿臣对不起徐姑娘,还是怕儿臣得了徐家的助力?”
沈昱揉了揉耳朵:“朕?怕?”
这话太过荒唐,甚至让他有些想笑。
沈昱失了耐心,“看在你是朕儿子的份上,朕赐你个全尸,白绫还是鸠酒?”
“父皇?”沈琅不敢置信。
“不选?那朕替你选。曹长海,赐鸠酒。”沈昱抚了抚衣袖,起身负手在后,居高临下看着趴在床上的沈琅,冷淡道:“谢恩吧。”
曹长海应了声“是”,躬身下去准备了。
沈琅匍匐着往床铺内部缩了缩,看着沈昱说一不二的态度,终于后知后觉感受到了恐惧,“父皇,儿臣错了,父皇……”
宁妃也是拉着沈昱的衣摆苦苦哀求:“求陛下收回成命。”
沈昱拂开她的手,毫不留情地打算转身离开。
宁妃意识到向沈昱求情是没有用的,皇帝的心比石头还硬。
宁妃挪动膝盖调转方向,朝着沈明恒磕头便拜,哀凄道:“太子殿下,求您为琅儿说几句话吧,他是你的亲弟弟啊。”
倘若有人能让沈昱改变决定,非沈明恒莫属。
沈明恒侧身避让,躲到沈昱身后,“宁妃娘娘,这礼孤可受不起。”
他偏头看了一眼也正恳求望着他的沈琅,淡淡道:“孤可不觉得,三弟需要孤的求情。”
沈昱:“?”
沈昱不明觉厉,怎么明恒好像生气了?
不管,反正明恒肯定不会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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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
“皇兄……”
沈明恒抬手,打断了他们的恳求。
他嘴角含笑,眼中却没几分笑意,语调缓慢轻柔,他说:“沈琅,你不该用这种态度对父皇说话的,不该猜疑他,更不该质问他——孤从前会为你求情,操心你的学问、生活,因为你是父皇的儿子。倘若没有这层关系,你于孤而言,尚且不如路边的野狗——听明白了吗?”
沈明恒语气并不严厉,但沈琅却直愣愣打了个寒颤,瑟缩道:“听、听明白了。”
他的这位皇兄素来带着三分温和,他从不知,原来当沈明恒冷下脸来的时候,其威势丝毫不弱于父皇。
沈昱可不觉得沈明恒这幅姿态吓人,他受用极了,嘴角的笑容像是要咧到耳边,怎么都收不回来。
恰在这时,曹长海端着一杯酒上来,他躬身,请示般地唤了一声:“陛下?”
仿佛只要沈昱一声令下,他就会把酒递到沈琅嘴边。
宁妃“啊”地惊叫了一声,飞扑往前想要打翻酒杯,然而还未靠近便被宫女拉住。她眼泪簌簌流下,脱力般的瘫倒在宫女怀中,仿佛全身都失去了力气,唯有眼睛能动。
沈明恒端起酒杯慢慢靠近沈琅。
曹长海看向沈昱,果不其然沈昱没有任何意见,一副任沈明恒施为的宠溺模样。
宁妃被禁锢住的身体轻微颤抖,她喃喃地请求:“不要,不要……”
“皇兄……”沈琅眼睁睁地看着沈明恒走进,瞳孔都因为恐惧而放大。
沈明恒走到床边,停住脚步。
在几乎凝滞的气氛中,他将杯子递出,而后手腕微动,酒杯缓缓倾倒。
清亮的酒水自半空落下,染湿了被子。
沈明恒松开手,酒杯落在床上,顺着凹凸不平的被单滚落在地,发出“叮当”清脆声响。
沈琅手臂支撑不住,他倒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这才发觉自己刚刚因为紧张甚至都忘记了呼吸。
宁妃也像是死去活来了一遍,她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开宫女,向前抱住沈琅,声音哽咽:“母妃在,琅儿别怕,没事了,母妃在呢。”
沈明恒静静地看着他们,等他们情绪平静了一会儿,才说道:“这是孤最后一次帮你,三弟,沈琅,今日之后,三思而后行。”
意思是,沈明恒不认这个弟弟了。
往后所有,他作为兄长给幼弟的关爱与照顾,都将少沈琅一份。
沈明恒退开几步,转身回到沈昱身边。
他撩开衣摆跪地:“沈琅罪不至死,儿臣自作主张,还请父皇责罚。”
沈昱一把将他拉起来。
他这儿子样样都好,就是有时候过于固执,尤其在一些不需要行礼的地方格外坚持。
“一杯酒而已,倒了就倒了,这有什么好请罪的。”沈昱拉着他往外走。
什么?你说太子殿下胆大包天,私自倒了皇帝赐给三皇子的鸠酒,是抗旨不遵目无王法?
劝你想清楚了再说话,这种时候,宁可说皇帝自食其言苍黄反复也别说太子有错,虽然也是死定了,但至少能死得干脆点。
待他们走后,宁妃与沈琅才算是真正松了口气。
宁妃紧紧抱着沈琅,仍带着几分死里逃生的庆幸,“琅儿,以后你别同你父皇与皇长兄作对了,听到了吗?”
“母妃。”沈琅闭着眼睛,像是还没缓过神,眼泪不住地流。
宁妃看他这样也心疼,但还是叮嘱道:“万倩儿那边,等你能走动之后,亲自去断干净。听话,别再惹你父皇生气。”
沈琅点了点头。
也算是生死关头走了一遭,他是真的怕了。
离开沈琅宫中,沈昱便一直若有所思。
沈明恒无奈:“父皇,有话直说?”
沈昱“嘿嘿”笑了笑,试探问:“明恒,爹给你选个太子妃好不好?”
沈明恒眨了眨眼,痛快道:“但凭父皇做主。”
“啊?”沈昱愣住。
这就同意了?就这么简单?他还没开始劝呢。
沈昱疑惑:“之前问你,你不是总说没遇到喜欢的人,不肯娶亲吗?”
沈明恒摊了摊手:“是啊,但我年纪也不小了,总不能一直拖着吧。”
他自己是不介意,但他家里真有皇位要继承,大夏刚建国,皇权的过渡还是要平稳些好。
这可跟小世界不一样,他是要在自己的世界待一辈子的,要是一直没有子嗣,他都想象不到会怎么被百官们唠叨。
而且,按照大夏的习俗,他不成亲,他底下的弟弟妹妹们也不能越过他先成婚。
从前也就罢了,弟弟妹妹们还小,即便有喜欢的人,大不了先订婚,也等得起,但阿璟今年也都十八了。
沈昱反驳:“你哪里不小了?你还小得很!在爹爹眼里,你就是个小孩!”
沈明恒:“……爹你到底想不想我成亲?”
沈昱轻咳一声,“那还是想的——你有心仪的人选吗?”
第165章明明明月是前身(22)
这倒是个很复杂的问题。
即使不算快穿的几百个小世界,沈明恒也活了二十二个年头了。他人缘好,朋友多,也遇到过让他欣赏的女子,但要说男女之情……
沈明恒摇了摇头,“没有。”
“一个都没有?连见色起意都没有?”沈昱心一紧,提心吊胆问:“你该不会是喜欢男人吧?”
沈明恒:“……”
沈昱安慰他:“没事啊,皇帝养几个男宠也不妨事,从前也有皇帝喜欢男人的。”
沈明恒露出一个无语的表情,“不论男女,一个都没有。”
满意了吗我那脑洞比天大的爹!
沈昱讪讪一笑,“是爹误会了。”
沈明恒无奈:“不说我了,爹,难道你就有喜欢的人吗?”
沈昱想说当然有啊,他后宫佳丽没有三千,三十总能凑得出来。
但仔细一想,若说其中有哪个特别喜欢称得上爱人,那好像还真没有。
女人而已,在他的江山面前不值一提。
哦,不愧是他儿子,随他。
沈昱拍了拍他的肩膀:“爹给你找,想要什么样的?”
沈明恒想了想:“要读过书的,文采可以不用很好,但要能与我说得上话。她最好也要有一份愿意为其奋斗终生的事业,我会很忙,顾不上她的时候至少她还有事可以做。要是女子入朝为官的支持者,她是太子妃,将来还会是皇后,这个位置天然对天下女子有指引作用,如果能帮得上我,那会事半功倍。”
沈昱一边听一边张大了嘴巴,他目瞪口呆:“儿子,你这是找妻子还是找得力下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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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明恒眨了眨眼,“就这些了,哦对了,不要太小,最好能和我差不多大……算了,起码十八岁以上吧?”
这倒是有些不好找,时下女子十六岁及笄,及笄前便已经相看好了夫家,除非是家中有某些意外,否则不会拖延这样久。
十八岁,在世俗看来,已经是个老姑娘了。
沈明恒一时也难以更改约定俗成的成婚时间,毕竟当下人寿命都不长,放在终年劳苦的平民身上,能活过四十已经算是高寿。
但沈明恒终究是快穿了一趟回来,接受不了和年龄太小的女子成婚,会让他觉得自己是有恋童癖的变态。
沈昱觉得这儿子真会给自己找麻烦,他苦恼地挠了挠头,“行吧,爹先给你留意看看。”
也不过问原因。
他搓了搓手:“早点成婚,等你有了孩子,爹就封他做皇太孙。”
这样,万一他和明恒出了什么事,大夏至少还能有一条退路。
沈明恒愣了愣,他看向沈昱,眼神交接,沈明恒忽然从中看出几分藏得很深的惶恐来。
沈明恒这才意识到,自他醒后,父皇明面上同往常无甚差别,照常上朝吃饭嬉笑怒骂,但其实,父皇大概一直都还是恐惧的。
他昏迷了十个月,一度被太医判定醒不过来,后来好得那么离奇快速毫无征兆,他父皇固然欣喜,可又怎么会不担忧?
沈明恒到底是怎么好起来的?还会再昏迷吗?
他今年也已经五十多岁了,还能坚持多久呢?
大夏还有那么多事没做完,海外还有其他国家,草原上的异族也没有全部归顺,即便不谈这些外敌,科举虽已推广至全国,可去年还有两个省一个录取的进士都没有。
不同省份在朝堂上掌握的话语权份量不同,必然会导致地域在皇朝内资源的不平等,长此以往,差距只会扩大。
一切的动乱,在最初都源于不平等。
可这样的隐患不是短时间能够消弭的,即使做出了决策试图改变,至少也要等到新一代的学子成长起来才能看到成效。
说到底,无非“时间”二字。
他们等得起吗?假使沈明恒再次昏迷,谁能接过这个担子?
沈璟做个守成之君倒是没问题,可沈昱才不满足守成——他要让大夏,成为古往今来放眼世界最强大的皇朝。
“父皇。”沈明恒发觉自己还是低估了那十个月给沈昱带来的打击,或许对于他父皇而言,他的地位比他想象得还要重要。
幸好他回来了。
沈明恒心中酸涩,他伸手抱了抱沈昱,低声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父皇,我有预感,我和你都会长命百岁的。”
“是万岁。”沈昱反驳。
他还剩几年活头不重要,沈明恒一定要万岁万万岁,如果可以,他愿意把他剩下的寿命全都给沈明恒。
漫天神佛在上,保佑他的孩子健康平安,无病无灾。
*
新年这十多日的假期,沈昱除了偶尔骚扰一下几位开国重臣,剩下的时间全都在思索太子妃的人选。
一个美人很好找,有能力母仪天下的皇后勉强也能找出几个人选,但要一个沈明恒看得上的得力下属……要是他能干的丞相今年十八且女扮男装就好了。
沈昱遗憾。
这一找就找到了元宵。
正月十五大朝,是一年里第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的早朝。
这一天大多没什么事,从前都是给文武百官相互寒暄,外加皇帝慰问大臣们新年过得如何的日子。
倒不是这天当真没有任何公务,只不过所有人都会默契地把棘手的事情留到第二天,也算是讨个好彩头。
希望新的一年里,国家都可以如今日一般风不鸣条、盛世清平。
但今日事不遂人愿。
平日的早朝是不需要行跪拜大礼的,大朝例外。
大朝要庄重些。
三拜九叩跪君王,沈昱刚叫起,便听殿外传来鼓声。
令负冤者得诣闕挞鼓,登时上闻也。
——朝堂外只有一个鼓,名为“登闻鼓”。臣民若有谏议或冤情,即可击鼓以申。
“咚、咚、咚”
鼓声激烈而急促,朝臣们只觉得心脏也随之剧烈跳动。
外头寒风凛冽,被门口悬挂的兽皮挡得严实,殿内四周有火盆正灼灼燃烧,然而他们的手脚还是迅速变得冰冷,额头上却渗出了汗水。
朝堂上几乎不会听到鼓声。
登闻鼓是开国以后沈昱下令设的,不止是皇宫午门,沈昱下令,大夏朝内所有的县衙、官府机构都必须在门外悬鼓。
百姓若有击鼓,则必须即刻受理,至则平反之。
但要注意的是,京城除了皇宫朝堂,还有一个“应天府”县衙,以及一个直接对皇帝负责的“皇城司”。
有这两个部门在前,等闲小事轮不到朝堂。
——非大冤及机密重情不得击,击即引奏。
朝堂外的登闻鼓日常有人执守,遇见来敲鼓的人都会提醒他们去应天府或是皇城司。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他们还能听见鼓声,那一定是出了会死很多人的大事。
上一次登闻鼓被敲响,第二□□堂空了一半。
午门外人头滚滚,杀得龙椅下汇聚了一条血河。
沈昱脸色瞬间便沉了下来,“宣。”
方才还残留的三分年节的热闹喜意消散一空,任谁都能感受到君主身上的威势,如同一柄悬在脖颈上的利剑,幽幽散发着森然寒意——一如君王冕旒后的目光。
底下的朝臣忍不住擦了擦脸上的汗。
喻季元领命将击鼓者带入殿中。
是位女郎,瞧着不过十二三岁,目光清亮,一举一动颇有礼节,观衣着不像贫苦人家,似乎也并未受过苦。
朝臣们松了口气。
虽然登闻鼓下有人守着,小儿胡闹的可能性不高,但事情大概没有他们想象得这么严重。
别的不说,要是进来的是个衣衫褴褛、身上带伤、面容憔悴、双手一看就干多了农活的老者,那他们或许会忍不住晕过去。
谁不知道当今陛下出身低微,因而最是排斥贪官污吏,对让百姓受苦的官员一向严刑厉法,绝不姑息。
而且,女孩?
女孩能明什么事理。
估计是胡听了几句传言便自鸣得意,拿着鸡毛当令箭,想要面圣为自己搏一个好名声,将来好找到如意郎君。
殊不知,这种不安于室的女子,他们是最看不上的。
朝臣们心中轻蔑。
“草民祝云奚,拜见陛下。”她大概没学过面圣的礼节,跪拜间动作多有不当之处,然而她坦荡得很,并未因此心虚怯懦。
帝王的怒气不曾因对方的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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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而降低,他沉声问:“击鼓何事?”
杀伐果断的沈昱气势本就很能唬人,连朝臣都被吓得两股战战,可那女孩儿却仍旧从容不迫。
祝云奚不卑不亢:“草民跟随父兄游历,路过并州一带,见当地有一名为罗正业的豪强强占私田,县令、知府知情不报,竟让他占了千亩之多。”
沈昱目光倏地冷了下来。
底下朝臣刚松的气又登时提到了嗓子眼,大起大落间,只觉得眼前一阵阵晕眩。
私田!居然是强占私田!
天下谁人不知,当今陛下脾气不好,让他深恶痛绝的事情很多,但私田绝对是其中最不容逾越的底线之一。
当今陛下还是反王的时候,就开始对自己打下的地盘实施均田授田制。
所有土地收归国有,按人头数均分至每一位大夏每一位十二岁以上的男子,此乃国策,任何人不得动摇。
建朝之初有人反对,一夜之间,大夏这片土地上绵延过百年的世家大族几乎全都被连根拔起。
那几日连下了三日雨,大雨滂沱,都没能洗掉浸入地里的血腥味,由此奠定了沈昱在朝中说一不二的绝对权威。
第166章明明明月是前身(23)
朝臣中有些格外胆小怕死的,汗水已经湿透了冬日厚实的衣裳。
大抵是由于脱水,眼前一阵阵发黑,只好抓着周围的同僚才不至于瘫倒在地。
而今才是建朝第七年伊始,又要再掀起一场同样的杀戮了吗?
强占千亩农田,这份罪过不知千人的命是否足够偿还?
冕旒之后,帝王的神情看不真切,“可有证据?
那女郎从宽大的袖口取出一卷晕了墨色的纸,她双手托着高举过头顶:“草民沿路走访,重新整理了岐县附近百姓所分农田情况,其上所述,草民俱皆亲口向百姓核实。百姓多不识字,便以圈代名签字。陛下若有疑虑,请派人往并州,一观便知。”
曹长海取过纸卷递给沈昱。
朝臣们死死低着头,生怕那张纸上写的是自己的催命符。
“户部。”沈昱语气平静,但落到朝臣耳朵里,与阎王的判词相差无几。
户部尚书胆战心惊地出列:“臣、臣在。”
“并州去年的赋税可有疏漏?”
大夏的赋税制度因田地的好坏分为三等,上等田收成高,因而赋税更高,次等田次之,下等田赋税最低。
依这纸卷上写,百姓不仅所分田地比律法规定少了许多,分到的几乎还全是次等及下等的田地。
户部尚书惶恐跪倒,以额触地,“回禀陛下,并、并无。”
也就是说,百姓分到手的是产量最次的下等田,但朝廷却是照常按照上等田收的税。
“呵。”沈昱忽而冷笑一声,语气凉薄,已然带上了凛冽杀意:“都是朕的好臣子啊,你们好得很。”
这可不是他迁怒,罗正业能够强占民田千亩之多,朝堂上绝对有他的帮凶。
且不说当地县令、知府,三年一次官员大考,负责检验当地父母官官绩的吏部一点消息都没听到吗?户籍一年一次小统,三年一次大统,当地田地分封数量与人口不符,户部就一点儿没有察觉?
并州可不是苦寒之地,朝堂上不少人都领过钦差一职,外出时也没少路过并州。怎么,一个平民随意几眼都能看出的问题,满朝文武竟无一人上报?
这才不是某个人的胆大包天,是一整条完整的、输送罪恶的包庇链。
沈昱厉声喊道:“高增!”
队伍中有人出列,朝着高台微微躬身,铿锵有力地回道:“臣在。”
高增,酷吏出身,纯臣、孤臣。这意味着他完全不沾染朝堂上千丝万缕的利益交杂,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帝王鹰犬。
沈昱已经很久没用他了,酷吏是治乱世的手段,却无法缔造太平盛世。
酷吏通常都难以善终,沈昱想给高增一条活路,也给高压下的文武百官一条活路。
他难得好心一回,不想换来这样一番结局。
也罢,可见非严刑厉法重典不足平天下,唯有将这些贪婪的恶鬼全都吓破了胆,他们才肯好好披上人皮,当一方父母官。
沈昱道:“令你即刻出京往并州调查此事,凉州兵马随你调遣,朕特许你先斩后奏之权,若有阻拦办案者,杀无赦。”
高增义无反顾:“臣遵旨。”
他弯着腰倒退两步,而后转身出了大殿。
大门合上又打开,那一瞬的声音恍若钟鸣——丧钟之音。
户部尚书手臂一软,竟难以维持叩首的姿势,他狼狈地跪趴在地,肉眼可见地剧烈颤抖起来。
沈昱瞥了他一眼,冷笑道:“去取户部所存账本来,凡经手之人,朕一个、一个查问。”
户部尚书惊恐过度动弹不得,自有人领命而去。
大门再度开关,于是丧钟敲响了第二声。
“上元佳节,朕不想杀人。”沈昱淡淡道:“尔等若是自首认罪,朕可对你们网开一面。”
户部尚书如同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浮于水面的稻草,他登时抬头,眼神是剧烈的庆幸与狂喜:“陛下说的是真的吗?当真可以饶臣一命?”
沈昱嗤笑一声,“想多了,你们必死无疑,但朕可以宽恕你们的家人。”
户部尚书再次瘫软倒地,这下竟是连跪都跪不住了,后背已氤氲出一团水渍。
朝臣之中许多人擦汗的频率也快了许多,因为焦躁轻微跺脚,但始终没有人站出来。
大概仍是抱有几分侥幸心理,不信自己会是倒霉被抓到的那一个。
沈昱任由他们惶恐不安,像是割开了人犯手腕的刽子手,残忍地看着他们在痛苦和哀嚎中走向死亡。
他看向眸中还带着几分好奇的女孩,“祝云奚?听起来,你并非并州人士。”
祝云奚老实道:“草民是凉州人士,陛下是想问草民为何要替并州百姓击登闻鼓吗?”
这还是第一个敢在朝堂上问皇帝问题的人。
在不涉及原则问题的情况下,沈昱其实要比百官想象中要好相处许多。
他不曾动怒,反而饶有兴致地问:“为何?你不害怕吗?”
这可不是简简单单敲一个鼓的问题,这朝堂上所有人都能轻轻松松置一个平民家的小孩于死地。
而这么严重的事情,事实上她因此而死的可能性还相当大。
难道并州百姓民田被占只有她知道吗?
即便不谈官官相护,往来并州的商队何其多?并州出身的学子又何其多?
怎么就只有她认认真真做了探访,找百姓签了字,然后毅然决然敲响了朝堂外的登闻鼓?
祝云奚大胆问:“陛下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如何?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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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如何?”
“假话是,草民愿效仿先贤,读古人书,求修身道,友天下士,谋救时方。”
这居然是假话?
沈昱笑了笑,“那真话呢?”
祝云奚也笑:“真话是,因为好玩。草民还没见过朝堂呢。”
这宫殿恢宏,放眼皇城,也不过小小一处,而就这么不算大的一块方寸地,却决定了整个皇朝前进的方向。
假如大夏是艘巨轮,他们就是掌舵手,这朝堂上的每一个人,都曾站在权力的最高峰舞动风云。
如果没有意外,她一辈子都不可能有机会踏上这处宫殿。她会顺风顺水地长大,而后成婚、生子,终老于后宅,一生一无所知地被安排。
她若不读书也就罢了,可她自恃文采胜于父兄,又怎么能甘心?
“好玩?你拿朕的朝堂当玩具?”帝王的语气分不出喜怒,但这话本身是万万不能应的。
祝云奚撇了撇嘴:“陛下要是不喜欢听真话,草民之后都说假话好了。”
当真是胆大包天。
帝王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短促笑意:“今日一见,觉得如何?”
祝云奚嘴硬:“不过如此,不值一提,不足轻重。”
多少有些酸味和赌气在。
沈昱道:“假如朕给你一个进入朝堂的机会呢?”
朝臣们纷纷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失礼地直视君主的面容。
陛下是在开玩笑吧?
祝云奚也怀疑地问:“陛下此话当真?”
“君无戏言。”
“不可!不可啊陛下!”朝臣们纷纷跪了一地。
“牝鸡司晨,维家之索啊。”
“女子预闻国政,此亡国之祸兆!”
大半个朝堂都跪倒,叽叽喳喳地抗议反对,吵得让人烦躁。
祝云奚不管他们,她既敢敲这登闻鼓,就对当今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些把握。
祝云奚跪直身子,脸上多了几分谄媚:“陛下,草民刚刚说的是假话,陛下的朝廷自然是不可或缺、不可小觑、不容诋毁。”
沈昱笑骂一声:“真是比猴还精。”
他看向沈明恒,沈明恒也正时不时地看沈昱一眼,目光担忧。
罗正业不是一般的豪强,他也是早期跟随沈昱起势的人之一,因其加入时自带家底,在很大程度上甚至解了沈昱当时的危局,说是有恩也不为过了。
沈明恒知道他爹有多重情义,那些跟随着他一起开朝建国的老兄弟,在他心里其实有着很重的分量。
昭正三年,罗正业以年老请辞官还家,三辞三让后沈昱才同意,以亲王出行仪仗送他回并州老家。
罗正业身上的官名虽已辞去,但他的儿子继承了爵位,统领西北大营——为表信任,当初罗正业来投时的兵马,沈昱不仅没有收回,还十倍还了回去。
不然,真以为随随便便一个豪强就能把大夏律法踩在脚底吗?
这到底还是个皇权至高无上的时代,若不是掌权者表露出来的重视与特别,罗正业不至于在卸了官位后还能有这么多拥趸。
不会有人将他视作对抗公正的底气,大胆地跟在他身后,视大夏律法为无误。
他们心存侥幸,觉得沈昱会对罗正业轻拿轻放,觉得他们最终还是会平安无事。
沈明恒知道不会,他父皇是个足够理智、足够果决的帝王。
但父皇一定会伤心。
因为在剥除皇帝的身份后,他还是一个仗义、热忱的人。
“太子?”沈昱原想习惯性地问问沈明恒的看法,话音出口反应过来不对。
这种会引起反对,注定要用鲜血震慑开路的事情,不该让沈明恒沾手。
他收回原本想说的话,改口道:“朕打算给祝云奚封官,祝云奚为始,却不会是最后一个。本朝还未有女官,你身为太子,对她们可得多关照些。”
全然忘了自己曾经在心里暗暗立誓,绝不会在这件事上给沈明恒帮助,要看他碰个头破血流。
第167章明明明月是前身(24)
朝臣们的目光因着这句话也看向沈明恒,眼神期待。
只有太子殿下敢反对皇帝,也只有太子殿下能让皇帝改变主意。
然而太子并不曾向他们投来一眼,他只看着沈昱,无奈道:“父皇,你打算给祝云奚封什么官?翰林?整理文书?”
祝云奚年幼,又是女子之身,除了这些皇帝秘书一样的职位,放到其他部门里,岂不被人排挤?
沈明恒说:“父皇,那太浪费她的才能了。”
太子和陛下是一伙的。
如同一块巨石投下山谷,滚动间顺着沟壑碰撞轰鸣,回声悠长,经久不息。
朝臣们涨红了脸,愤怒撕扯着理智,叫他们反对的骂声语无伦次,偏偏心里一阵阵空荡荡的慌张。
在怕什么?他们也不知道。
“吵吵闹闹成何体统?都给朕闭嘴!”沈昱本来就因为罗正业的事情心情糟糕得很,他们还叽叽喳喳个不停。
这让他甚至迁怒地瞪了一眼沈明恒。
——不孝子,这些话不知道私底下说吗?明面上就该坚决地反对,这样才不算浪费他一番心意。
事已至此,也没有办法,左右也不怕就是了。
沈昱摆烂:“太子觉得呢?”
沈明恒从他的“小龙椅”上起身,步下高台,走到祝云奚身前。
他笑了笑,温和道:“有罪者才需要跪,你上报有功,请起。”
祝云奚胆子也大,沈明恒这么说了,她也就干脆地站了起来。
她年纪小,仰着头看着沈明恒,眼里是星星点点的好奇和崇拜。
沈明恒大概是天底下所有年轻一辈的敬仰对象,从平定乱世开创夏朝,到治理国家时种种为国为民的举措,每一项举止都令他们目眩迷离。
最关键的是沈明恒年纪也不大,刚传出名声的时候还是个总角小儿,那时他已经可以帮沈昱管理一个军队的后勤,可以说沈昱手底下的人全都是沈明恒赚钱养着的。
后来再大一点就上了前线,慢慢又传出了智谋无双、百战不殆的名气。
所谓天纵之才也不过如此了,所以反对沈昱的人都在暗地里说,如果不是因为有沈明恒这个儿子,最后的胜者是谁也未可知。
沈明恒微微一笑:“陛下会正式下旨,今年起,女子亦可参加科举,若有功名便可入朝为官。而你,祝云奚,孤特许你直接参与开春后的春闱。”
一个读书人从启蒙到入朝为官,要走多长的路呢?童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童生、秀才、举人、贡士、进士。
春闱三年一度,多少人也曾是少年天才,却硬生生蹉跎到白头?
祝云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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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功名,即便放开科举限制,她从童生考起,最快也得要六年。
祝云奚既不是蠢人,自然知道哪种方案对她更好。
她想要堂堂正正站在这高堂之上,旁人问起时,不说她是取巧击登闻鼓被陛下高看一眼的女郎,而是当朝第一女状元。
而且,她自问才华不逊色任何人,若能在科举上胜过那些自视清高教训她女子读四书五经无用的男子,来日朝堂相遇,他们的表情一定很有趣。
祝云奚眸中兴奋,“殿下,殿试之时,草民还能看到你吗?”
沈明恒含笑点了点头。
沈昱一看她眼神就知道了又是一个沈明恒的追随者,果然,他儿子就是万中无一的优秀。
沈昱与有荣焉地挺胸抬头,像只开屏的孔雀,不知道的还以为被崇敬的是他。
他轻咳一声:“到时,朕让太子亲自为你授官。”
看着祝云奚眼中热切更深,沈昱满意地点了点头,不愧是他。
沈明恒没有反对,他眨了眨眼:“过些时日,朝堂会有一大批空缺的官职出来,不会让你没有用武之地的。大夏的第一位女官,自然值得一个举足轻重的官职。”
他们父子俩一唱一和,眼见就要将此事盖棺定论,朝臣们心中哀切更甚。
于策也是心中一颤。
大夏的第一位女官……他觉得他女儿也会喜欢!
既然祝云奚能破例直接参加这一届的春闱,那他女儿也可以!
所以,该怎么做出足够的贡献呢?于策沉思。
“还请陛下收回成命。”上了年纪的御史大夫颤颤巍巍跪倒:“陛下何故如此羞辱我等?女子入朝为官,与我等同处一室,请恕老臣难以从命。”
“你都这么说了,朕怎么能不如你所愿。”
御史大夫,从一品。
然而沈昱没有丝毫犹疑,“来人,剥去他的官服,推出殿外。”
侍立在殿外的禁卫军闻声入内,朝着高台上的帝王躬身一礼,而后毫不客气地伸手摘去老御史的官帽。
没有人以辞官威胁是真的想辞官,无非是想借此逼帝王退让而已。
老御史没想到仅是一句话就将自己置于如此尴尬的境地,他攥着衣领,挣扎地喊道:“陛下,陛下……”
他想求饶,偏又自尊心作祟。
只可惜他被禁卫军拖着离开的大殿的形象太过狼狈,故而也没有气节气度可言。
沈昱冷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为人皇,天下何人不能用?以为用罢官就能威胁朕?痴人说梦。”
朝臣的叫骂声一时停住,忽然不知如何是好。
科举制出现以来,为了对抗世家大族,历朝历代都在不断提高士人的地位,前朝更是喊出了“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口号。
他们要拿捏皇帝有多容易呢?只需做出要死谏的架势,对自己狠些便真使三分劲撞一撞柱子,就能叫帝王畏于悠悠之口。
可沈昱和沈明恒是不怕世人的口诛笔伐的,只均分田地这一项举措便为他们赢得了天下万民之民心。
在百姓的人心所向面前,士人言语不值一提。
民心一日不散,他们就永立于不败之地。
朝臣们只好愣愣地看着御史大夫被除去衣冠扔出了大殿,心中升起兔死狐悲的感伤,面上却一动不敢动。
这时,前去户部取所存并州账本的内侍也回来了。
这账本的记录方式由沈明恒和于策改进过,要求事无巨细,权责到人。谁去收的税、其中有哪些人经手、又是谁负责查验、谁负责核实、是否有人翻看过账本、分别是在什么时间……皆要一一登记存档。
朝臣们不是不知道户部的账本记录有多详细,有些人甚至还亲自在上面签过字画过押,只是哪怕到了这种时候,他们依然心存侥幸,无一人自首。
万一就是有某种意外,导致记载了他们名字的那一页散佚了呢?
账本被递到了沈昱手上。
沈昱没有立即翻开,他眸光微沉:“崔护。”
“臣在。”
“你可有参与?”
崔护不假思索:“臣没有,臣不知。”
“很好。”沈昱也不怕他说假话,反正账本已经在他手上,现在还垂死挣扎,只会死得更惨。
他吩咐道:“带上你的人在一旁候命,凡朕念到的名字,一律下狱,你亲自审问。”
崔护,刑部尚书,刚正不阿,断案奇才。
据说他的审讯手段极其残忍,没有他挖不出来的话,不过昭正二年律法完善之后,他就不用那套手段了。
这次陛下亲口下令,他会再次破例吗?朝臣们心中不安。
“臣遵旨。”刑部下属皆在署衙与诏狱,崔护朝喻季元拱了拱手:“喻统领,借几人一用。”
仿佛等不及让下属过来,神情很是迫不及待。
沈昱已经缓缓翻开了账本:“杜广利。”
话音刚落,队列内就传来膝盖重重落地的声响,听上去便疼得很。
那人声音带颤:“臣该死,求陛下恕罪,求陛下饶臣一命,臣家中幼子上月才出生,臣母已年逾六十……”
沈昱没有理会,连停顿都无,“尹继南、何怀宏、邓仁昌、杨守山、柳澄……”
每个人都要挣扎求饶一番,每个人都毫无例外地被下狱。
账本上的数字有可能会造假,并州天高皇帝远,多一分少一分沈昱一时半会儿也难以查证。
可账本上的名字却是很难造假的,有太多人证了,还有神出鬼没的锦衣卫和皇城司,在名字上造假被发现的可能性太大。
所以沈昱干脆也不看数字,只看人名。
反正,上面最无辜的人,也担得起一个“失察”之罪,被下狱也是应该的。
等到这本不算厚的账本念完,朝堂上已经少了四分之一。
……倒是比他以为的人要少,该觉得欣慰吗?
沈昱嘲讽地笑了笑。
*
祝云奚拿着一堆赏赐离了宫。
他的父兄正在宫门口来回踱步,焦急地左顾右盼。
他们是来京都做生意的,祝云奚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又是唯一的女孩,他们自幼都偏疼些。所以这次祝云奚说要和他们一起出门,他们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路过并州时,他们忙着做生意,不怎么能顾得上祝云奚。
好在祝云奚自幼就有主意,一个人也挺自在,他们于是放心下来,任由她自己在周围游玩。原本他们的行程内没有京都,也是祝云奚说想看看皇城繁华,他们念及小姑娘从没出过远门也就允了。
结果今日一早醒来,就听说祝云奚天还没亮就离开了客栈。
好,第一次来京都觉得新奇很正常,凌晨出门什么的……勉强也可以理解,但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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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儿了他们总要知道吧?
出门一打听,听说小姑娘去了皇宫,在午门外敲响了登闻鼓。
等他们知道的时候,祝云奚已经被带进殿有一段时间了。
父兄:“……”
走进去一个活生生的人,该不会出来一具躺着的尸体吧?
第168章明明明月是前身(25)
祝云奚刚出宫门,忽觉一道冷气袭来,她敏捷地往旁边一躲。
果不其然,她的父亲沉着脸,因为刚才挥出来的巴掌没打到,本就铁青的脸色更黑了一度。
禁卫军察觉到了此地动静连忙围簇了过来。
明面上沈昱没给祝云奚安排保护的人手,但傻子都不相信沈昱会没有准备。
想杀祝云奚的人一定不少,要是真让她死在了京城天子脚下,那皇帝的脸面可就丢尽了。
是以禁卫军反应的速度十分快速,祝云奚还没来得及向她父亲解释,就得先转过身拦住禁卫军:“他们是我父兄,还请手下留情。”
手下留情的意思是,要是她父亲祝庆垚还执意要打她,禁卫军该动手还是动手,别打死就行。
孝顺,太孝顺了。
祝庆垚咬牙切齿:“真是爹爹的好女儿。”
祝岁抓着他的手:“爹,冷静,妹妹她,妹妹……”
祝岁绞尽脑汁没想出解释的话语来,只得干巴巴道:“妹妹还小,大过年的,算了算了。”
祝云奚举了举手中一匣子的珍珠,“爹,女儿是去干正事了。”
在场没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蠢人,自然能想到珍珠大概是帝王最有诚意的赏赐方式了。
珍珠不像其他御赐之物会有皇室的印记,又好变卖,多一颗少一颗也无从查证。
要是不缺钱,拿去做首饰也很有面子。
祝庆垚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周围的禁卫军对女儿的态度似乎十分不一般。
沈昱麾下的兵不伤百姓,但这样维护的态度还是实属难得。
祝庆垚问:“你做了什么?”
祝云奚微微仰起头笑,笑容中透着几分神秘、狡黠,与满满的神采飞扬。
她自信道:“爹,兄长,你们等着看吧,若干年后,史册会载我名,天下所有的女子会感谢我,所有的男子都将仰望我。”
她想了想,补充道:“陛下和太子殿下例外。”
祝庆垚:“……”
祝岁:“……”
女儿/妹妹失心疯了?
这时的他们当然不知道,祝云奚此刻说的每一句话,都将在往后全部变为现实。
三人回到客栈,中途路过朝廷设于路旁各处的告示牌。
告示牌上的公文每日都会更新,多是早朝时发生的大事,譬如何处有灾,负责赈灾的大臣是谁,又譬如最近有谁触犯了何条律令,被判决了什么样的处罚。
由于更新的频率过高,连带着百姓对其的态度都算不上热切,顶多路过时看一眼。
但今日告示牌旁却围了很多人,看客们神情激动,似乎分为了两派,正言辞激烈地辩论。
祝庆垚三人遥遥听了几句,只觉得读书人骂得虽然委婉,但细听下去也很脏啊。
连辱及父母的词汇都出来了,仿佛对方家里养的猫都十恶不赦。
祝岁好奇,挤进去看了一眼。
这一去就去了许久,等到祝庆垚都焦急时才出来,出来后魂不守舍,仿佛受了很大的打击。
“上面写什么了?”祝庆垚问。
祝岁复杂地看了祝云奚一眼:“陛下下旨,从今年开始,女子亦可参加科举。今日朝堂上有一十二岁女郎击登闻鼓,所奏之事于国有大益,特许今年便可参加春闱。”
倘若祝云奚真能高中,那就大夏皇朝第一位女官,且她年仅十二。
大夏注定会成为史书上的鸿篇巨帙,也许只这一项荣誉,便足够祝云奚名垂千古。
“一派胡言,从古至今,女子皆是祸国之源,怎能执政?”
“既然从古至今女子从未执政,何来祸国之说?究竟是多厚颜无耻的男子,才会把自己的无能怪罪给红颜?”
“你!你身为男子,怎得口口声声为女子说话?莫非是做了谁的裙下之臣?当真丢脸!”
“呵,你身为人子,你母亲十月怀胎生下你,是让你用如此鄙薄的语气谈起她与她姊妹吗?着实不孝!”
空气中仿佛酝酿起一股无形的风暴来。
祝岁看向祝云奚,少女正义愤填膺、踌躇满志,似乎也想参与进这场言语比斗中。
太阳不知何时升起,高悬于天空一角,阳光晃了一下眼睛,祝岁不得不别开脸。
他心中有思绪万千,难以言说。
祝岁一直都知道他的妹妹比常人聪明许多,可从前,他从没觉得妹妹是威胁。
他放心地宠爱祝云奚,是因为从出生起,他的妹妹就不可能成为他的竞争对手,但现在似乎一切都变了。
他侧了侧身,背对着太阳重新看向祝云奚。
阳光下他的妹妹满是朝气,比太阳还要耀眼,他的父亲正咬牙切齿抓着她的后颈不让她冲上前。
逆光让他眼前罩下一片阴影,半张脸藏于晦暗。
长久的沉默后,祝岁忽然长出一口气,他笑了笑。
——无论如何,至少此刻,我还是想祝你成功,祝你得偿所愿。
——亲爱的妹妹。
*
沈昱在朝堂上寡言少语,连怒意都内敛,下了朝就开始骂骂咧咧,“杀了,朕要一刀一刀活剐了他们,把他们的油抽出来点天灯,就挂在大殿上,看谁还敢强占民脂民膏!”
沈明恒难得没劝阻,顺着他哄道:“好好,等高增回来,查清楚之后,都杀了,”
在朝臣面前,沈昱是不恶而严、气势熏灼的帝王,不过现在只有沈明恒在场,他便也难以掩饰地流露出几分脆弱与茫然。
沈昱问:“明恒,是律法定的太宽松了吗?为什么天下的贪官总是杀不尽呢?”
他恨恨道:“还是没将他们杀怕!”
“财帛动人心,父皇,人永远都会有欲念的,非你我所能改变。”沈明恒安慰他:“如果有百分之百的收益,他们就敢于冒绞手的危险;如果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他们就敢践踏世间一切律法。”
沈昱知道这个道理,很久以前,沈明恒就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他向后瘫倒在椅子上,忽而有几分无力:“我们是在做无用功吗?”
什么都改变不了,杀了一个恶人,还会有千千万万个恶人,连曾经的好人也可能变成恶人。
罗正业都变了啊……
犹记得当初,他要将打下的田地分给百姓,罗正业是最早响应的将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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