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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后面,他也有些控制不住情绪。

沈珒微垂着头,阴影里神色似悲似怨,复杂得很,“如日之升,如月之恒……沈明恒,多好的名字。”

他们这一代所有的皇子都是单字从王,只有沈明恒是不一样的。

从一出生开始,沈昱就决定了让沈明恒成为高悬于天的日月。

而他们的“王”又是哪个“王”呢?是藩王?是附属?

无论如何,总归是低他一等的。

“所以?”沈璟皱眉:“出于你好歹是我弟弟的角度考虑,我提醒你,你最好想清楚自己是在做什么。”

沈珒低低地笑了一声:“我想的已经够清楚了,皇兄,你就甘愿一辈子屈于人之下吗?”

“我甘愿啊。”

沈璟后退一步,与他们隔了一段距离,示意并不想与他们为伍:“想利用我?我也不是傻子。今晚你们说的话我就当没听到,劝你们赶紧收手,父皇和皇兄不是你们那点小家子气的手段可以拿捏的。”

沈璟挥了挥衣袖,转身离开。

沈珏对着他的背影唾了一声:“懦夫!”

沈珒眼神晦暗:“既然他不愿意参与,四皇兄,我们联手。”

沈珏不置可否:“你有什么想法?”

沈珒目光中闪过狠厉,“再疼爱孩子的皇帝,也绝对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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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不了心爱的孩子觊觎皇位。”

第151章明明明月是前身(8)

沈昱已经下令召回裴定山,但山西路遥,回来还需要一段时间。

尤其如今已到了年底,朝中事情多得很,夺回金矿的事情只好先按耐下来。

但他们也不是什么都没做,那岛国沃桑派了使者来参加大夏的年末宫宴,周言安正与于策商量能不能就此事做些手脚。

反正都是些挺毒辣挺恶心人的计策,沈昱旁听了一次,就放心地任由他们施为。

就是这段时间,沈明恒和沈昱吵了一次架。

说是吵架也不恰当,沈明恒在朝中的权力不亚于沈昱,他们都是很有能力且很有主见的人,有自己的见解与执政风格。

于是两位掌权者之间,势必会产生不同意见。

大夏有规定,女子年满二十便必须出嫁,否则每年都要交一笔“自梳金”,以此赎买自己不嫁人的自由。

沈明恒觉得如今已过了建国之初休养生息的阶段,不缺人口,国库也不缺钱,何必要有这一条规定?他上书请求沈昱废除。

沈明恒提出的决策,沈昱几乎没有反对过,哪怕“以钱币代替粮税”这样一开始并不被朝臣接受得提议,他要强硬地推行了。

唯独这件事,他毫无商议余地地驳回。

沈昱坚定地说:“若每个女子都不成亲生子,长此以往,国将不存。”

他并非看不起女子,只不过在他看来,男子养家、女子相夫教子乃是世间定理。

那是他想要维持的这个世界的秩序,他认为这样的皇朝才是正常的皇朝,才能正常运转直至千百年。

不同于一般的道理,已经上升到理念的层面,不是轻易能被说服的,尤其沈昱本身也是很坚定的人。

沈明恒解释:“父皇,不会的,真不想成亲的人只是少数,对于这些人而言,宁愿缴纳罚金也不会成亲。这世道女子已经多有不易,父皇开恩,给她们多一个选择又何妨?”

沈昱难以理解:“有什么不易?朕不过让她们成亲,这就不易了?太子,世间有伦常定数,朕也是为了大夏考虑。”

“何来定数?按父皇所说,不如马夫生生世世子子孙孙是马夫,铁匠是铁匠,商贾是商贾,如此岂不更加稳定?”

沈昱隐约觉得不对劲,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梗着脖子问:“不可以吗?”

沈明恒面色平淡:“父皇一开始是乞丐,为何不当一辈子的乞丐?按这个道理,我也该是乞丐才对。”

沈昱震怒:“你放肆!”

沈昱并不觉得他的过去是多耻辱的事,相反他相当得意。

纵观史书,有哪个皇帝能像他一样,以这么差的开局胜过天下豪杰走到最高处?

只有他一人。

然而就算他不在意,这么多年以来,也没人敢用这样的语气在他面前提起“当乞丐的那些事儿”。

沈明恒从容跪地:“儿臣言语冒犯,请父皇责罚。”

这一跪像是一盆倒头倾下的冷水,瞬间浇灭了沈昱所有的怒火。他揉了揉眉心,声音也软了下来:“你先起来。”

沈明恒仍跪着,他认认真真:“父皇,你我是穷苦出身,所以可以理解百姓,可你不是女人,所以你共情不了她们。但您想想,假如您是女子呢?您就不造反了吗?假如我是女子呢?您就不立我当太子了吗?”

沈昱大怒:“哪里有这么多假如?怎么就能这么假如!”

话虽如此,他却不可自拔地这样想象起来。

假如换了性别,他过往的际遇会有什么样的变化或许难以猜测,但沈明恒从前的人生与他息息相关。

沈昱想,他会因此对沈明恒的态度产生变化吗?

他仔细地回想了许久,在心里回答自己——大概率是不会的。

他这样喜爱沈明恒,不是因为对方是他的第一个儿子,也不是觉得微末时期与他共患难的儿子更珍贵。

事实上,一开始的时候,沈明恒于他与现在的沈璟、沈琅等人没有任何区别。

有点亲缘,但不多,全基于血脉。

就连“沈明恒”这三个字,也并非常人想象中废寝忘食、翻遍了浩如烟海的典籍才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好名字,不过是那天他打算把沈明恒托付给别人,中途路过学堂,恰好听到了里面的夫子在教学生认字。

而更巧的是,他从窗内往里一瞥,正好看到了落在白色纸张上的“明”、“恒”二字。

他记性不错,这么一错眼的工夫,这两个字的笔画连同读音便刻在了脑海里。唇齿间流转了一遍,便定下来了沈明恒的名字。

所以最初的时候,他给沈明恒取名其实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随意潦草。

后来沈璟出生,他就已经开始识字了,好歹还经过一番思量。

哪有什么美好的寓意啊?是沈明恒自己运道好。

假如那天沈昱没有经过那个学堂,或许就会按照家里面用出生月份取名的习惯给沈明恒取名“沈七”,就如同他改名前叫“沈一”一样。

假如他路过学堂的时候夫子教的不是这两个字,沈明恒也许还会叫“沈铁柱”、“沈花草”、“沈牛马”之类的。

——他不是一开始就打算给沈明恒独一无二的待遇,是后来慢慢的,他有了别的孩子之后,才决心要让“沈明恒”成为唯一。

——不止是名字,还有身份、地位,连同他所能给的一切。

而这与性别有关吗?不,只要沈明恒还是沈明恒,他就永远爱他。

是儿子还是女儿又有什么关系?大不了他再打一次天下,把反对的人全杀了。

“你起来。”沈昱又说了一次,他还是不舍得沈明恒跪太久。

沈昱张了张嘴,妥协道:“你先回去吧,让爹好好想想。”

其实一点罚金,免就免了,大夏不缺这点钱。

可他知道沈明恒如此郑重其事提议的目的,绝不仅是为了这点金银。

早在沈明恒昏迷前,就曾经向他说过想要放宽科举的限制,允许女子入朝为官。

当时他就没同意,之后沈明恒昏迷不醒,这件事也就暂时搁置了下来。

沈明恒如今旧事重提,无非是发觉之前的路走不通,于是打算循序渐进,先从微末的改变开始。

沈昱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反正这江山迟早都是要交到沈明恒手上的,他现在不同意也没用,等他死了大夏还不是沈明恒说了算。

沈明恒俯身谢恩,微微笑道:“多谢父皇。”

沈昱还没给个准话,他已经自顾自庆功了。

*

皇帝与太子极少有意见不合的时候,更没有闹过矛盾,沈昱生气时喊的那句“放肆”在殿外的宫人都能听到。

正式因为他们素来关系都极好,这一次有了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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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出来之后,整个朝堂都有些风声鹤唳。

尤其还是在这样敏感的节点,沈昱此前刚表露出另立储君的倾向。

辅佐沈昱开国的大臣们并不担心,沈昱和沈明恒之间不能以君臣关系去论,而父子之间吵个架多正常?总不至于一次矛盾就断绝关系。

可其他的朝臣们,连同后宫大多数后妃、沈昱的皇子们并不这么认为。

看看秦始皇与公子扶苏,看看汉武帝与刘彻,都是精心培养的太子,最终不都败在了“猜忌”一词上。

沈昱快老了,而沈明恒风华正茂,沈昱难道就一点儿不忌惮?

沈明恒昏迷的时间才不到一年,醒来发现陛下已经做好了放弃他的准备,他难道就一点儿不怨愤?

四皇子沈珏与五皇子沈珒这几天对视时眉梢都透露着喜意。

有矛盾好啊,心里有隙罅,他们下手才更有把握。

裴定山就是在这种时候回到了京城。

裴定山是开国论功中年纪最小的异姓王,除了本身的功劳外,也是因为他与沈昱的关系也十分亲近,说是义子也不为过了。

裴定山与沈明恒从小一起长大,因着这层关系,他与沈昱的接触比一般的皇子还要多。

且他的父母在沈昱造反之初给了不少帮助,是以裴定山在皇宫中是有特权的。

他被罚去山西挖矿,听说沈明恒醒了,当场以戴罪之身抢了来送信的使者的马匹。

一路疾驰,路上还嚣张地去了驿站要求换马,把来给他传旨的人全都甩在身后,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行为有多大不敬。

裴定山回到京城,未经传召就闯进了皇宫。

他虽被判流放,但沈昱没有剥夺他身上的王侯爵位。

随意进出宫门的令牌仍在,看守的将士没有阻止的理由,看他这来势汹汹的样子又怕他闹事,一路跟着他看着裴定山进了东宫,才去找沈昱报信。

“明恒,明恒!”裴定山咋咋呼呼。

沈明恒放下手中的书,无奈道:“听到了,别叫了。”

叶鸣谦伸手拦住他,骂道:“裴定山,你能不能先去沐浴更衣,臭死了!”

裴定山也犟,宁愿真去挖矿也不肯道歉,被找到的时候刚出矿里出来。

再之后连吃饭都是在马上解决的,更别说换衣服了。

裴定山也才意识到自己身上这么脏,他是不在意,但明恒爱洁来着。

裴定山上下打量沈明恒,见他确实气色不错,才乐呵呵道:“明恒,那我换身衣服再来见你。”

沈明恒笑道:“让许茂带你去,早就准备好了。”

“嘿嘿,你知道我今天回来啊?”

“不,”沈明恒反驳:“是知道你不爱洗澡。”

裴定山往前一扑,一把抱住叶鸣谦,满身的泥点都擦到叶鸣谦身上。

叶鸣谦只觉眼前一黑,瞬间炸毛:“裴!定!山!”

裴定山对东宫熟,也不用许茂带路,笑着跑出去:“叶鸣谦,见面礼物,你怎么还生气了?”

叶鸣谦扛着刀就追了出去。

第152章明明明月是前身(9)

一炷香不到,裴定山已经洗漱完换了一件衣服回来。

他身上干净了才抱住沈明恒,原想笑着问好,出口却带了定点哭腔:“明恒,我好想你。”

沈明恒笑了笑,温和道:“我知道的,定山,好久不见。”

裴定山拉着他的手连声问:“之前是什么原因?确定大好了吗?以后再不会了吗?”

沈明恒失笑:“就是普通的风寒,不过严重些而已,确定大好了,至于以后……豫王殿下,以后的事,哪里是现在可以承诺的。”

“真是风寒?”裴定山一脸怀疑。

他真觉得是有人下毒。

“不然呢?”他的想法写在脸上,沈明恒一眼便能看得出来,无奈地说:“裴定山,没有那么多阴谋论,我还不至于无能到被人暗害,父皇也不至于没用到让我在他眼皮底下被下毒最后连凶手都没找出。”

裴定山小声嘟囔:“谁知道他是不是故意……”

后面的声音细微不可闻。

他忽而正色问:“明恒,我听说陛下斥责了你?”

沈明恒笑意微敛,语气不辨喜怒:“消息传这么快吗?”

消息传的不算快,有心人几乎都知道了,但也不至于满城谈论的地步。

裴定山一路未曾停留,没有时间去专门打听,怎么也知道这件事?

叶鸣谦小心觑着沈明恒脸色:“是我说的,明恒,你生气了吗?”

沈明恒摇了摇头:“不是生气,你们太大惊小怪了,父子之间哪有隔夜仇。”

裴定山沉默片刻,轻声问:“明恒,你就没打算,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吗?”

沈明恒抬眸,反问道:“什么?”

裴定山咬了咬牙,“今日陛下会因你得病昏睡便另选他人,安知明日就不会因你忤逆而置你于死地?明恒,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慎言。”沈明恒平淡地打断他,“裴定山,你要我怀疑我爹?”

裴定山并未因他的冷语而迟疑动摇,他后退一步,扬袖跪地,抬头坚定地看着沈明恒:“天家无情,人心异变,明恒,太子殿下,我只希望你能保全自己。”

沈明恒眼神平静,他淡淡言道:“裴定山,我的父王这辈子还从未骗过我。”

“假如你还记得,我一岁的时候,爹第二次到你家见到我,他便对我承诺过,他绝不会伤害我。”沈明恒朝裴定山伸出手,示意对方拉着他的手起身。

裴定山那年才六岁,记忆不是很清晰。

他见沈明恒有继续解释的想法,于是也就安静垂眸等着听,但内心不以为意。

皇帝的嘴,骗人的鬼。就算当年的沈昱是认真的,在他当了皇帝之后,一切也该全都做不了数了。

二十二年前,沈昱三十岁。

在相继失去所有的家人之后,他又失去了自己的妻子。

但不同于以往,他有了一个孩子。

那是沈昱一直在失去的落魄人生中,第一次得到了什么。

这是个很乖巧的孩子,出生便不哭不闹,沈昱从前也带过弟弟妹妹,没有一个能像他这样好养活不闹人。

可小孩子毕竟得精细些养,沈昱太穷了,养不好这样一个有些体弱的孩子。

沈昱忽然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挣扎了三十年,难不成只能为自己挣扎出一个穷困潦倒、孤苦无依的人生吗?

沈昱要去寻一条出路,他当时居住的鹿野恰是一个反王的实力范围,他收拾了包袱就打算去参军。

刀剑无眼,他总不能带着儿子一起去,好歹还是要为自己留一条血脉的。

沈昱决定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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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附近知名富商——裴定山的父亲裴令。

倒不是他和裴令有什么关系,纯粹是他往山上打猎想给沈明恒找点羊奶的时候,无意中听见劫匪说裴令后日出门做生意会路过这里,到时他们要埋伏起来打劫。

由此可见沈昱的道德水平并不高。

他没打算报官,也没给裴令报信,而是也提前来了这里,仗着有几番身手预备演一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戏码。

——这件事,裴令至今都不知道真相。

幸而裴令的道德水平要比沈昱高出许多,“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沈昱刚提出想要暂时托付自己的孩子,裴令二话不说就应了下来,表示会将沈明恒视如己出。

沈昱在他家墙头蹲了两天,确定这裴令确实是当世少有的好人,沈明恒在裴家的待遇与在他身边时可谓一个天一个地,至少脱离了饿死的危险。

沈昱放心地离开了。

后来听说了这些事情的叶鸣谦很心疼沈明恒。

所有的皇子都说沈昱偏爱太子,可是,除了沈明恒,他们有谁尝过寄人篱下的苦?

哪怕是沈璟小的时候都有沈明恒看顾着。

沈昱粗枝大叶,只关心沈明恒没有在吃穿用度上受委屈,但身为孤儿的叶鸣谦知道,有些伤口是扎在心上的。

但凡裴令的妻子,或是当时才五岁的裴定山对这个外来之人表露出一丝排斥,那还是婴儿的沈明恒要如何去招架来自成年人的恶意?

虽然这是叶鸣谦多虑了,事实证明沈明恒没在裴家受过苦,但是难以否认的是,沈昱把沈明恒交出去的时候,确实让沈明恒承担了很大很大的风险。

这都是后话了,当时的沈明恒还没在路边把快被冻死的叶鸣谦捡回去。

他们还素不相识。

一年后,沈明恒一岁,在反王军中站住了脚跟的沈昱衣锦还乡回来看他。

一年没有消息,裴令还以为这位救命恩人早就死在了战场上,如今见到他平安归来自然欣喜。

他把沈明恒叫来,让他见过父亲。

沈明恒早慧,一岁的年纪已经能认得不少字,裴家上下都知道他是个小天才。

短手短脚的沈明恒要仰着头才能看见晒得黢黑的沈昱,他也不觉得害怕,淡定地退后两步,让自己能够看得舒服一些,然后平淡地喊了一声“爹”。

就好像过节时长辈带着认亲戚,说到不认识的“三姑”、“四舅”时一样的随意与漫不经心。

但父亲的身份自然与那些可有可无的亲戚不一样,沈昱一把把沈明恒捞了起来,在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粗声粗气道:“臭小子,我是你爹。”

他没有恶意,但这一幕也怪可怕的。

六岁的裴定山“哇”地一下大哭起来,边哭边踹他:“你把明恒还回来。”

裴令尴尬地把裴定山抱走:“定山,伯伯不是坏人,他是明恒的爹爹。”

虽然那时的沈昱已经初步展现了不要脸的良好特质,但在别人家里把对方的孩子惹哭,他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最后最冷静的反而是沈明恒。

他被沈昱抱着,平静地问:“我刚刚有说错吗?”

沈昱微怔,反应过来这是在回应他那句“我是你爹”——沈明恒一见面就主动向他问好了来着。

这一说倒像是他不懂事,然而沈昱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解释。

难道他要说“你一个一岁小儿不该用这种语气说话,仿佛你是我爹我是你儿子所以我很不满意”吗?

沈昱丢不起这个人。

裴令看出他们的不自在,把大哭着的裴定山强行抱走,让他们父子俩单独相处。

沈昱不知道怎么养儿子,也第一次见这么聪明这么奇怪的小孩儿,怎么看怎么新奇,就自顾自在一旁观察沈明恒。

而沈明恒也不需要有个大人来对他的生活指手画脚,他安安静静地看书写字。

“这书你全都看得懂吗?你这么小,就认得这么多字了?”沈昱惊奇。

沈明恒看了他一眼,小脸皱成一团:“你看不懂?”

沈昱不想去分辨他儿子当时的脸上是否有嫌弃,他故作潇洒:“我没学过,自然不懂。”

他把沈明恒的头发揉乱,揶揄道:“我小时候可没有夫子教我认字,我上不起私塾,也买不起书。儿子,还不快谢过你爹?”

虽然夫子是裴令请的,书也是裴家藏书,但还不是他机智,才给了沈明恒这一年贵公子一样的生活?

他只是嘴上逞强,却没多解释,也没真要求沈明恒感谢他。

沈明恒站起来,爬到椅子上,勉强和坐着的他平视。

沈昱挑眉:“做什么?”

沈明恒拿出书,认真道:“我教你。”

沈昱,史书中留下浓墨重彩的大夏太祖皇帝,在他三十一岁那年才终于开始读书认字。

比常人晚了许多,但没关系,他还算聪明,也不缺勤勉。

而且,他有一个世界上最好的老师。

沈昱见面时捞起沈明恒打在他屁股上的那一巴掌,沈昱自认为没有用力,可晚上沐浴时才发现沈明恒的后背青了一块。

沈明恒人小,沈昱的手掌大,那连绵到腿弯的青紫便显得触目惊心。

沈昱吓了一跳:“你这皮肉怎么这么嫩?!”

经过一下午的学习,建立了“师徒情分”的沈明恒显然对他没一开始那么生疏了。

他瞪了沈昱一眼,为自己的身体素质据理力争:“你是武将,我还是个一岁的小孩儿,你能对我使多大力气心里没点数吗?”

“那你,”沈昱咽了口唾沫,第一次怕看到伤口,“你怎么不早点说?你不痛吗?”

沈明恒认真地思索了片刻,如实回道:“一开始,我以为你是要给我一个下马威,我不想让你看轻了我,后来就忘了。”

他是一个坚强勇敢的小孩,才不会轻易喊痛。

沈昱:“……”

他想,不愧是他儿子,在死脑筋这方面还是挺像的。

第153章明明明月是前身(10)

沈昱潦草迅速但轻手轻脚地给沈明恒擦了擦身子,就请了大夫过来看,而后亲自给他上药。

作为军中一大猛人,沈昱手臂受伤了都能单手给自己处理伤势缠好绷带,整个过程不会超过五分钟。

可给沈明恒上药时他的手抖得很,还没碰到沈明恒的伤口,他就已经出了一头冷汗。

小孩子都像嫩豆腐一样吗?

沈昱想要转移沈明恒的注意力,他胡乱找了个话题:“你这么聪明,怎么就任由自己被人打?儿子,爹教你,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他没读过书,歪理倒是一套一套的。

沈明恒趴在床上,他扭过头,纠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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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我才没有任由被打,要是别人,我肯定会躲。而且如果得罪了我,我也会报仇,我的报仇手段很可怕的。”

沈昱忍不住笑出声:“就你?你这小拳头,能干啥?”

沈明恒愤怒地踹了他一脚:“首先,我可以去找裴叔叔,给他看我的伤,跟他说你虐待我,裴叔叔一定会信我。其次,我可以给你下毒,我看过医书,有些食物单吃是药一起服用就会见血封喉,保证死得透透的。”

“我还可以伪造书信,你不识字,我写的东西你也看不懂,我偷偷放到你身上,让你得罪你的主子陈王,让你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沈明恒侃侃而谈,越说越得意,“不要小看小孩,尤其是像我这样的天才。”

沈昱听得脊背发凉,他倒吸一口凉气,捂住沈明恒的嘴,苦着脸道:“信了信了,你别说了……不过你为什么没这么做?”

难不成临到关头心软了?

沈明恒把他的手掰开,不假思索道:“因为你毕竟是我爹。”

“在我底线之上,不论你做了什么,都会有三次机会。”沈明恒伸出三根手指,然后弯下一根,接着弯曲的手指又重新竖了起来。

他眉眼弯弯:“既然是误会,那这次不算,你还是有三次机会。”

就是在那一刻,犹如刹那间春和景明。

沈昱的心里拔地而起一棵长青大树,正沐浴着暖阳舒展摇曳。

沈昱蹲下身子,握住沈明恒小小的手,认真地承诺:“不会了,爹以后绝不会再伤你,也不会让任何人伤你。”

大概是身在局中,沈昱不知道他说这句话时,语气有多虔诚。

那是一个信徒一生一次的朝圣。

是一个父亲,打算给他的孩子以全部的、毫无保留的爱。

只能说这对父子彼此都不正常。

如果是一般的孩子,看到父亲如此凶神恶煞,而且一见面就让自己受了这么痛的伤害,一定会闹着与他断绝关系。

当富商的贵公子不香吗?

但沈明恒没有,他说永远给沈昱三次机会。

如果是一般的父亲,看到孩子如此疏离冷漠,而且怪异得不像个正常孩子,还胆大妄为不知尊卑地要当他的老师,一定会厌弃这个儿子。

反正他那时已经有了青荷,又不是不能生,以后还会有更听话的孩子。

但沈昱没有,他认认真真跟着一岁的小孩读书,丝毫不觉得羞耻,他说“爹永远不会伤害你”。

*

沈明恒笑了笑,眸中微微得意。

他在小时候像个大人,如今却像个小孩儿,炫耀似地说道:“定山,鸣谦,我爹是世界上最好的爹爹。”

裴定山垂眸:“也许沈伯父是,但是陛下不是。”

他回避沈明恒的眼神:“明恒,你不能总是这样不设防,那要害你就太简单了。”

“我有分寸。”沈明恒平淡地将话挡了回去,“你也很久没见裴叔叔了,他们应该也很担心你,你先回家看看吧。”

这就是不想再听的意思了。

裴定山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无奈地应了声“好”。

他忧心忡忡地看了沈明恒一眼,才不甘不愿地行了一个礼,告辞离开东宫。

只希望他今天说的这些话,明恒能听得进去两个字也好。

他走之后,叶鸣谦正要说话,忽而察觉窗口处有人翻了进来。

他背对着窗,本能警觉,闪身挡在沈明恒前面。

他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剑上,刚打算喊人,余光一瞥看到了明黄色的衣角。

叶鸣谦:“……”

他将话咽了回去。

不是,这里是东宫啊,是你家啊!

你一个皇帝要么坦荡点大大方方从门口进来,要么进孩子房间敲个门让人通报一下,你翻窗是什么意思啊?

沈明恒也是无奈:“爹,你这是做什么?”

沈昱先是赞赏地看了叶鸣谦一眼:“反应还行。”

皇帝有禁卫军,太子也有护卫东宫的私人卫军,叶鸣谦便是这支卫军的统领。

这种殿前都可执刀剑的职位一向由心腹担任,不出意外,将来沈明恒登基,叶鸣谦就会是他的禁卫军统领,护卫整个皇宫的安全。

“这是自然,鸣谦很厉害的。”沈明恒附和了一声,才接着问道:“爹,你专门翻窗,该不会就是来测试一下我宫里的护卫吧?”

沈昱理直气壮:“不是,我是来偷听的,我就知道那裴定山指定说不出什么好话。”

然而听他的语气就知道他没太生气。

毕竟,裴定山明知道这些话说出来沈明恒不会喜欢听,假如不小心泄露出去还会引得天子震怒,但他还是说了。

如此一心为太子,沈昱自然不会责怪……最多有一点不满。

“他把你爹我当什么人了?”沈昱抱怨:“当时给老二他们一个机会,也是以防万一。即便我不偏爱你,以你的能力,也该是当之无愧的太子,你爹我又不傻,改立太子,是图大夏二世而亡吗?”

“是是是。”沈明恒一本正经:“他荒谬,他愚昧,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裴定山怕的哪里只是沈昱不再偏爱沈明恒啊。

他怕的是沈昱得了失心疯,握着手上的权力不肯松手,以至于猜忌、嫉妒、多疑、暴虐。

他怕沈昱年老昏庸,被后宫年轻貌美的妃子吹了耳边风,将给沈明恒的偏爱给了别的皇子。

……确实有担心的必要。

沈昱心想,人老了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史书中许多皇帝年轻时还有个圣明模样,老了就开始不干人事了。

要不,他找个机会退位?

叶鸣谦提心吊胆地站在一旁,本以为沈昱听到了裴定山的话会生气,哪想到这件事仿佛就这么过去?

他松了一口气。

沈昱当时失言吼了沈明恒之后也很是后悔,这让他一直躲着沈明恒不敢去见,这次为了来看热闹便避无可避了。

沈昱眼神闪躲,妥协道:“你上次说的事,我应了。至于修建女子学院、改革科举……你要是能说服百官,我也没意见。”

沈昱不用想就知道百官那边的阻力肯定会很大,他暗暗发誓这一次绝不帮沈明恒,让他碰个南墙,才知道老父亲才是正确的!

沈明恒嘴角瞬间便扬了起来。

太子表现出来的喜怒大多时候都不可信,但在皇帝面前是例外的。

沈明恒眉眼弯弯:“多谢父皇。”

百官阻力大也没事,哪有为君者去说服臣下的道理?

只要沈昱不反对,他强硬推行,还能有人能阻止他不成?

见沈明恒开心,自觉事情已经解决,沈昱自在了许多。

他随手拿起桌上的点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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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吃完:“叶鸣谦,朕和太子意见不合的事情,外面传得很广?”

他自己是不觉得有什么的,一件小事,又影响不了他们之间的感情。

——难不成文武百官连同他的那些皇子愚蠢到仅凭这件事就认定他们父子之间出了什么龌龊?

开玩笑,他们没有爹吗?他们没被爹爱过吧?

他们没有儿子吗?他们没被儿子信任过吧?

沈昱觉得好笑,他兴致勃勃:“说说,外头怎么说朕的?”

沈明恒叹了口气,拿起手帕给他擦手:“爹,说了多少次了,手上不干净不要拿东西吃。”

“你就是太小心,当年在战场上,沾了泥的草根你爹我也能往嘴里塞,这不是都没事吗?”

叶鸣谦哪里敢回答。

他现在可以肯定,哪怕未来难以预测,至少此刻沈昱仍是那个沈明恒口中的天底下最好的父亲。

但是告其他皇子的状这种事,沈明恒能说,他一个外人是有几条命?

叶鸣谦委婉:“陛下,这些日子三皇子常去面圣,您没有察觉到吗?”

沈昱想了想,恍然大悟:“好像是听曹长海说过几次。”

他那时正烦着,沈明恒一心要让女子也可从政不肯给他台阶,他在太宸殿生闷气,没心情召见。

沈昱翻了个白眼:“我还当他是难得起了孝心,原来还打着别的主意。”

他有些难以理解,沈明恒的太子之位还不够稳固吗?他表露出来的态度还不够明显吗?怎么他那几个愚蠢的儿子还做白日梦呢?

沈昱在心中暗暗思量,几个皇子都已经长成,是得想个关于他们的处理方式了。

最好能在他手上解决,不然,如果让沈明恒动手,不论如何处理,都难免留下亏待兄弟的污名。

沈昱只是在心里想想,没打算告诉沈明恒。

他不动声色按耐下这个念头,笑着说:“周言安和于策递了牌子入宫求见,我估计就是因为知道裴定山回来了,听说他们把那沃桑小国的使臣砍了,要不要一起去看热闹?”

沈明恒:“?”

他没忍住瞪了沈昱一眼:“丞相和太傅有要事求见,父皇你不去见,来儿臣的东宫看戏?”

第154章明明明月是前身(11)

今日是腊月二十七,明日朝堂封印,后日宫中除夕年宴。

各地方官员等到允许的已陆续返回京城参加宫宴,周边小国、附属国虽然没有过年的习俗,也纷纷派遣了使者来朝。

大夏礼仪之邦,哪怕是抠门的沈昱对待这些使臣也大方。

当然也可能是贫富差距太悬殊,导致沈昱随便敲块砖头下来在那些使臣眼里都是个宝贝。

于是作为抱大腿打秋风的重要机会,各国使臣中不乏一些在本国内身份贵重的重量级人物。

沈昱咬了一口肉,含糊问:“沃桑来了什么人?”

于策拿着串好的鸡翅慢悠悠地烤着:“一个皇子,一个亲王,现在只剩下亲王了。”

沈昱吃完自己手上的,试图去抢周言安烤好的羊肉,“皇子死啦?”

周言安眼疾手快地把羊肉收回来,吹了吹先咬了一口,“死了。”

沈昱不死心,又盯上了左文渊手里的烤串:“怎么死的?”

左文渊赶紧塞到嘴里,囫囵咽了下去:“亲王求我们打死的,我们本来也不想管,但是那亲王死皮赖脸地跪着求我们。”

于策见沈昱看向他,漫不经心地把鸡翅收回来,然后吐了一口唾沫上去。

沈昱一阵恶寒,连忙移开目光,老实地自己去拿了串儿来烤:“亲王又是什么情况?”

沈明恒拿过沈昱手里生的牛肉,把自己烤好的递给他:“沃桑上一任天皇死后,他的弟弟继承了皇位,这位惟志亲王是上一任天皇的儿子,按照礼制,也有承袭皇位的资格。”

“殿下说的没错。”虽然不知道沈明恒哪里来的消息,但是他们已经习惯了,太子殿下就是从小聪明厉害到大的。

周言安补充:“事实上,惟志亲王在国内的支持者还不少,要不然也争取不到来大夏朝贡的机会。敦志皇子其实暗地里接受了命令,要找机会将惟志杀死在大夏。”

大过年的死他们家里?

沈昱的眼神比刚才看到于策吐口水还要嫌弃,他骂了一声:“真晦气。”

左文渊深以为然,深感后悔:“早知道下手轻点,留一口气让他死在路上好了,死在我们大夏确实很晦气。陛下,我下次会注意的。”

沈明恒:“……”

沈明恒也给左文渊递了一串烤肉:“左叔,你多吃点。”

吃东西就不准讲话了哦。

沈昱装模作样:“咱们大夏以礼治国,以德服人,这样不好吧……快说那什么亲王是怎么求你们的?”

周言安轻描淡写:“其实也没什么,敦志皇子想用毒蛇把惟志亲王毒死,惟志亲王中毒。大夏以宽仁闻名于世,自然不忍心看他死在这里,臣自作主张,请了太医过去。”

沈昱有些失望:“治好了?”

“治好了,可惜那蛇毒太过厉害,虽性命无虞,但也留下了歪嘴、斜眼的后遗症,太医说恢复不了了。”

——本来是没有这个症状的,太医扎了几针就有了。

周言安继续说:“惟志亲王接受不了,求大夏为他讨回公道。大夏本不应掺和他国内政,可惟志亲王说,当今在任天皇穷奢极欲、暴虐无道,沃桑百姓犹如身在炼狱,苦不堪言。臣惭愧,心怜沃桑臣民,故而不能忍,还请陛下下旨,救沃桑于水火。”

沈昱轻咳一声:“应有之义,应有之义。”

他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啊,这大冬天的哪来的毒蛇?”

于策拿着竹签指了指左文渊:“大将军英勇无双。”

左文渊骄傲地挺了挺胸膛。

这可是他在雪地里硬薅出来的。

沈昱给他竖了个大拇指,又问:“那什么皇子就没解释?”

于策微微一笑:“他倒是想,但是还没来得及解释就死啦。”

开玩笑,他于策亲自下场算计一个人,还能让对方脱罪?以为自己是周言安啊?

就算不靠大军强攻,权谋这方面,他们大夏也是这些小国的祖宗。

沈昱疑惑:“那他身边的人也没一个要解释的?还是你们把他们全杀了?”

“这倒没有。”周言安露出一个难以言喻的眼神,“于策跟他们说,如果他们问心无愧,就切腹以自证清白,如果切腹之后不死,那我们就相信敦志皇子是无辜的。”

“啊?”沈昱张大了嘴巴:“他们信了?”

周言安点了点头,也是一副无法理解的模样,“他们切了。”

于策又是微微一笑,“当场毙命,事实证明,毒蛇就是敦志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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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昱:“……”

好好好,逻辑闭环了,很合理。

“听起来不是很聪明。”沈昱嫌弃。

素来温文有礼言语得体的丞相周言安现在也不装了:“蠢有蠢的好处,送他回国,再扶植他成为新的天皇,沃桑便尽在掌握。”

沈明恒思忖片刻:“先生,我觉得我们应该再扶植一个对立的政权。”

“殿下是想让沃桑内乱,永无宁日?”于策疑惑:“为何不将其收回附属国?一个沃桑,需要这么麻烦吗?”

这样的计策通常会用在他们认为后患无穷的势力上,担忧他们有朝一日青云再起,故而不敢让他们有片刻喘息。

这样的势力,即便一时跌落谷底,也总能铸造奇迹。

但沃桑?

不是他们自负,自打算对沃桑用兵,几位老臣没少查阅沃桑的资料。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对手虽弱,但他们也不会轻视。

但怎么看,那都是一个软弱的民族,最擅长的就是卑躬屈膝以求自保。

沈明恒摇了摇头:“不要用我们已知的观念去衡量他们,那是一个极其卑劣、没有下限的民族。”

沈昱不是很懂。不过没关系,他也不需要知道原因。

沈昱无所谓:“既然太子不喜欢沃桑,那就没留着的必要了。”

年底不适合打仗,至少等到开春,气候回暖才好动兵。

沈昱道:“那什么亲王都说百姓饱受折磨,大夏也不好坐视不理,先派遣两位使者跟随亲王一起回去。我们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不会偏听一家之言,会谨慎查证的。”

周言安闻弦歌而知雅意:“臣来安排人选。”

烤肉吃得差不多,事也聊得差不多,几位朝臣也就提出告退。

眼见残阳西垂,沈昱也没有阻拦的理由,只好恋恋不舍看着他们离开。

“明恒啊,”沈昱十分怅惘:“天还没黑,他们怎么就要回去了呢?明日封印,再上朝就得是十五了。”

周言安过于好用,沈昱越想越觉得这么长的时间太过浪费。

他痛心疾首:“前朝春节只放四天,十五日实在太多,明恒,要不我们……”

沈明恒断然回绝:“爹,你做个人吧。”

开国之初沈昱就动过让大臣们从早干到晚、从年初干到年末的念头,大夏的朝臣们不知道,如果不是沈明恒劝了下来,他们差点就成了牛马。

他们打算在宫里四处走走算作消食,刚出太宸殿不久,在路上恰好撞见了四皇子沈珏。

沈珏朝他们行了一个礼:“见过父皇,见过太子皇兄。”

他笑着说:“臣就知道往父皇这里来,一定能找到皇兄,皇兄向来是我们之中最孝顺的。”

这话听起来似乎是没什么问题,但放在这种时候却难免不合时宜,以至于有些阴阳怪气。

要知道太子也有太子的公务要做,他的东宫其实就相当于一个小朝廷。

堂堂太子一天到晚不在东宫待着,不与手底下的臣子磨合,不了解手下人的水平,手下人也不清楚他的脾性,真上位的时候定然会出问题的。

其余皇子对皇帝晨昏定省承欢膝下也堪一段美谈,放在太子身上便显得谄媚。毕竟,所谓储君,好歹也有一个“君”字。

而且更重要的是,整个皇宫都知道沈昱刚和沈明恒吵过,闹得不是很愉快。

沈珏在这个时候意有所指提起“孝顺”,毫无疑问是想给沈昱心口扎针,激起他的怒火。

然而沈昱似乎是没听出来,他认同地夸赞道:“那是,明恒自然不是你们能比的,老四,你虽然能力有缺,但有自知之明也是一个很大的优点了。”

沈珏笑意僵了一瞬。

沈昱的笑意同样不达眼底。

——他虽然读书晚,但这么多年腥风血雨什么没见过?沈珏这点成算,跟朝堂那些成精似的臣子相比还嫩得很。

他要是这都看不出来,不如趁早退位,省得给明恒拖后腿。

沈明恒责怪地看了沈昱一眼,温和道:“你们专程来寻孤,是有什么事吗?”

沈珏垂下眼睑,语气却乖巧:“皇兄病愈,臣弟们还未送过贺礼,臣与五弟前些日子寻到一本古籍,皇兄喜爱读书,特来献给皇兄。臣与五弟方才去了东宫,不曾想皇兄恰巧不在,臣便出来碰碰运气看是否能遇到,五弟留在东宫等候,以免错过。”

送古籍自然是借口,但沈明恒确实喜欢读书。

沈明恒含笑点了点头:“你有心了。”

他侧身行礼:“父皇,那儿臣便带着四弟先告退了。”

在有外人在的时候,沈明恒一向恪守礼仪。

这里的外人是指和他们一路从微末奋斗起来的大夏开国班底以外的人。

那些长辈都是看着沈明恒长大,和沈昱一张桌子抢肉吃的日子都有过,也曾趁沈昱不在家把沈明恒偷出来,然后嘲笑沈昱急得像个被抢了香蕉的猴子。

沈明恒在他们面前,自然不用再和沈昱演什么君臣。

第155章明明明月是前身(12)

沈珏出生的时候,沈昱已经称王了,也读了不少书,架势、排面样样不缺。

哪怕沈珏知道他的父亲曾经是个乞丐,可他的印象里,怕也只记得沈昱光辉伟岸的模样,与这天底下所有王侯无差。

沈珏的母亲出身权贵,自幼饱读诗书,连带着沈珏也接受了极好的教育,行走坐卧皆循礼制。

沈明恒虽然不觉得他爹这样想大笑便大笑、想看热闹就翻窗的行为有什么不好,但沈昱可以不守礼,其他人还是得对他恭恭敬敬才行。

别的皇帝有的待遇沈昱也要有,沈明恒可不想让人看轻了他爹。

他爹的儿子也不行。

沈明恒微怔,忽然反应过来,他总劝他爹对弟弟们一视同仁些,不要太过偏私于他,但其实他自己也是偏心的。

就比如,他对阿璟从来不会自称“孤”。

沈明恒反省了两秒,然后很快决定放过自己。

——这也不能怪他,谁让他是他爹的儿子?有些坏特质也是会遗传的。

综上,都怪他爹。

沈明恒没忍住暗暗瞪了沈昱一眼。

捕捉到眼神的沈昱:“?”

看他干啥?

沈昱挠了挠头,试探问:“明恒,要爹陪你去?”

“父皇日理万机,这点小事不必麻烦父皇。”沈明恒拒绝。

他猜到沈珏和沈珒估计是在他东宫动了什么手脚,危险倒不至于,大概率是某个“罪证”,以此陷害他。

如果只有他在场,那还有转圜的余地。

但要是让沈昱看见了……不管是多严重多有力的罪证,他一定没事,但沈珏和沈珒可能不死也得脱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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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

沈明恒觉得,他的四弟五弟罪不至此。

“好吧。”沈昱明白沈明恒的意思,虽然不是很乐意,但到底没有反对,“那你解决了再来找爹。”

沈明恒点了点头,刚要应“好”,便被沈珏打断。

沈珏嗔怪地看了沈明恒一眼,真诚道:“皇兄,既然父皇有意,我们做儿臣的,怎么能够拒绝呢?父皇请。”

这话里的拉踩意味太过明目张胆,沈昱心头的火气“噌”地便起来了。

他面上不显,反倒露出一个笑容:“老四挺懂事的,行啊,一起走。”

沈明恒:“……”

四弟,这条死路一定要走是吗?拦都拦不住啊。

沈昱已经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沈珏乐颠颠地跟上。

沈明恒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只能等下再拦着他爹了。

三人走到东宫,刚踏进殿门,五皇子沈珒便神色仓皇地迎了出来。

“父皇,皇兄。”他重重跪倒,脸上满是残留的惊惧。

沈昱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演,随口配合地问:“沈珒,你身为皇子,何事慌张?”

东宫的宫人也出来迎接圣驾。

许茂行完礼,躬身走到沈明恒身边,低声道:“五皇子说要等殿下回来,又不许人身旁伺候,奴等便退了下去。”

这是在说他们也不知道沈珒现在唱的是哪台戏。

许茂虽然压低了声音,但周围的人有心还是听得见的,他不仅是在向沈明恒汇报情况,也是在同沈昱解释,表示不论等会儿发生了什么,东宫之主沈明恒全都不知情。

同样的,跟在沈明恒身边的沈珏与跪在前方的沈珒也听到了。

沈璟仍是仓皇失措的模样,似乎是慌张到口不择言,他胡乱应道:“是,父皇千万不要误会,皇兄什么都不知道。”

沈珏“啊”了一声,“五弟这是在东宫里发现了什么吗?”

他说完似是反应过来失言,连忙欲盖弥彰地捂住嘴巴。

巡视归来的叶鸣谦也不知道何时站到了沈明恒身后,他目光沉沉地看着沈珏与沈珒,眼底氤氲着杀意。

沈昱觉得难得看一场戏还挺有意思的,他善意地指出其中的逻辑漏洞:“你皇兄要真有见不得人的东西,至少也会藏起来,不至于让你看到。”

沈珒看了沈明恒一眼,歉疚般低下头,“或许皇兄是觉得胜券在握了吧。”

眼见这戏越演越严重,沈明恒仍想挣扎,他无力道:“父皇,大过年的,儿臣陪你出宫好不好?宫外最近一定很热闹。”

沈昱老喜欢往宫外跑,要不是沈明恒看着,他能一直待在宫外。

沈昱心动,他语气和蔼地问:“老五,朕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是要和朕一起出宫,还是要朕到东宫坐坐?”

大过年的,他不想在这大好的日子里打孩子。

沈珏沈珒又何尝想在这种日子动手呢?沈昱作为父皇不合格,但沈明恒却是再好不过的皇兄。

可是没办法,眼见他们在太宸殿聊了一个下午,再不把握机会,两个人就该和好了。

再说,要是有权有势地位稳固,他也能当好皇兄好皇弟好儿子。

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沈明恒刚从近一年的昏睡中清醒,按道理来说,现在该是他手下势力折损最严重的时候。

这时候的沈明恒在朝廷上的地位总算没有那么坚不可摧,与沈昱的关系也不再完好无缺。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错过了这回,他们或许再也找不到机会了。

沈珒咬了咬牙:“儿臣确实在东宫看见了一些东西,儿臣该死,方才竟还妄图替皇兄隐瞒,险些有负父皇圣恩。”

他深深叩首:“皇兄,臣弟不能对父皇不孝,你就认罪吧,父皇定会宽恕你的。”

“认罪?”沈明恒不由失笑:“五弟替孤安排了什么罪名?”

沈珏难以置信他这么有底气,“皇兄你……”

你怎么可以一点都不害怕?

你是觉得我和五弟都是跳梁小丑吗?你是自信父皇不会怀疑你,还是自信即便父皇对你生了疑虑也无法动摇你的位置?

我、我们,难道就从未有一刻,被你当成对手?

沈昱已经大步迈进了东宫正殿。

角落里有一个包袱被打开,凌乱地露出一角明黄色布料,正好露出金龙足上五爪,几封书信散落在地。

沈昱失望:“是龙袍啊。”

低劣,太低劣了,他以为起码会是巫蛊。

沈珏、沈珒又不傻,沈昱不信巫蛊,他们用巫蛊干啥?但是没有一个皇帝会不介意有人觊觎他的皇位。

“不仅有龙袍,那些书信才更是……”沈珒像是气愤到说不下去,他别开脸。

沈珏随手拿起一封打开,大惊失色:“父皇,这是皇兄与喻统领的书信往来。”

龙袍只有皇帝能穿,太子私藏龙袍,用意昭然若揭。

而且禁卫军统领可是皇帝的心腹,是皇帝身边最后一道防线,太子与喻季元私下来往这样密切,是要做什么?

子弄父兵,罪无可赦。

陷害的手段不算高明,但他赌的就是沈昱心中的猜忌。

沈明恒究竟有没有做过不重要,沈昱信不信很重要。

叶鸣谦已经迅速盘问起了东宫的宫人,很快他便重重跪倒在沈明恒面前,“陛下,殿下,臣该死。这包袱是有小贼藏在身上带进东宫的,臣失职,请殿下责罚。”

他们是没资格搜皇子们的身的。

他身为臣子,也不能直说这是皇子们藏的,目的就是为了陷害太子。

他只能说是他失职,但沈昱一定能听出他真正说的小贼是谁。

就看沈昱更相信他们谁说的话,或者说,看沈昱更想保谁。

“父皇。”沈珒再度跪倒,哽咽道:“事关重大,儿臣不敢隐瞒,但还请父皇明察秋毫,切莫冤枉了皇兄。”

沈昱没说话。

他拿起龙袍,脸上不见愤怒,甚至还有几分喜悦。

他朝沈明恒招了招手,兴奋道:“明恒,换上给父皇看看?我儿子穿龙袍一定好看,爹之前怎么没想到给你做几身?”

“……父皇。”在这一刻,沈明恒对他两个弟弟的心疼达到了顶峰。

沈珏和沈珒显然也接受不了。

沈珒兄友弟恭的戏份都演不下去了,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且撕心裂肺地喊到:“父皇,这可是私藏龙袍啊,皇兄觊觎皇位,意图谋反,您就不管?”

沈昱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他重重踹了沈珒一脚。

他也曾是战场上百战百胜的将军,天赋异禀,力气比常人大许多。

这一脚踹在心口,沈璟受力向后栽倒,而后吐出一口血来。

他像是忽然生了勇气,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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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赤红,直直地盯着沈昱,一脸不服气的怨愤。

凭什么呢?

哪怕沈昱叫喻季元过来对峙,哪怕沈昱查出是他们做的手脚,他都可以接受。

为什么要这样羞辱他?

是不是不管他做出多大的努力,在沈昱心中,他们都只配成为沈明恒脚底下的泥?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让他出生?

沈明恒连忙伸手去拦:“父皇,父皇消消气,鸣谦,快去把太医请来。”

叶鸣谦也没反应过来,他甚至都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反正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沈昱不相信沈明恒,那他们就只好坐实了“造反”这件事。

但是……

叶鸣谦神情恍惚,他勉强回过神,“啊?哦哦,是,臣这就去。”

他没忍住,离开东宫前转身回看了一眼沈昱。

史书上说权力会腐蚀一切,关系再好的天家父子终究会走向陌路。

太子殿下说沈昱不会变,沈昱永远会是天底下最好的爹。

——殿下,好像是你赢了。

叶鸣谦走出东宫,脚步忽然就轻快了许多。

而被沈明恒拉着的沈昱冷笑了一声:“沈珒,你也知道这是谋反,你用这么大的罪名陷害你皇兄,是何居心?他可是你皇兄!”

沈璟仍在咳血,他自嘲地笑了笑:“父皇认定是儿臣陷害,儿臣自然无话可说,您下令,赐儿臣一死吧。”

他一幅哀莫大于心死的失魂落魄模样。

第156章明明明月是前身(13)

沈珒爬起来,强撑着跪好。

他下拜叩首:“儿臣对父皇之心,苍天可鉴,只是从今以后,怕再不能侍奉左右了。儿臣拜别父皇,请父皇千万珍重。”

言辞间恳切万分,字字泣血。

但沈昱不为所动。

说他偏私也好,说他不配为父也好,他都不否认。沈明恒朝他跪地行礼他都心疼,沈璟又是叩首又是哭泣,他只觉得可笑。

沈昱走近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是不是真觉得朕不会杀你?朕平日对你们网开一面,因为你们是我儿子,但你居然敢陷害明恒?”

沈珒捂着胸口,眼眶通红,他苦笑:“儿子?在父皇眼里,不是只有皇兄才算你的儿子吗?儿臣又算什么。”

“你非要这么想,朕也没办法。”沈昱露出几分诧异:“是朕表现的不够明显吗?朕记得朕说过,就算明恒真的造反,朕也只会退位不会反抗,你们为什么不信?”

这样的话谁敢信呢?

当时谁都以为这是沈昱哄沈明恒说的甜言蜜语,天底下怎么可能有人不在乎皇位?

沈珒终于确信,他走了一步极其愚蠢的棋子,难怪沈璟不肯加入他们。

他怕一件龙袍不够,还加上了禁卫军,可就算如此,还是低估了沈明恒在沈昱心目中的地位。

与此同时,叶鸣谦也带着太医回来了。

太医一听说是要来东宫,拿上药箱跑得飞快,就怕是太子殿下又昏迷个一年半载。

到了之后才发现里面有些混乱了。

他迟疑地放缓脚步:“参见陛下,参加太子殿下……”

沈明恒打断他的行礼,温声道:“太医不必多礼,您快去看看五弟。”

太医应了声“是”,他看向五皇子。

地上有血,五皇子嘴角也有血迹,手又捂着胸口,太医见多识广,一看就是外伤引起的内伤。

那么问题来了,堂堂五皇子,谁打的他?

不可能是温和有礼宽和仁善的太子,那就只可能是陛下了。

陛下为什么会把五皇子打成这样?

太医拿着药箱走到五皇子身边,余光瞥见角落里绣着五爪金龙的明黄色龙袍,他赶紧收回目光不敢乱看。

天家的事情,还是少知道一些比较好。

沈昱有些不满:“给他叫太医做什么?他不是嚷着要朕赐死他吗?反正都得死,何必治伤?”

沈明恒无奈,连忙打圆场:“父皇,气话怎么能当真。这龙袍是你私下赏给儿臣的,五弟不知情,看到会误会也是人之常情。”

总不能真让五弟担上陷害太子的罪名吧。

沈昱反驳:“我没有!”

沈明恒面无表情:“父皇忘了?你有,昨天赏的。”

见沈明恒打定主意要保沈珒,他不情不愿地改口:“好吧,我有。一件太少,我一会儿让人按照你的身板尺寸多做几件。”

沈明恒:“……多谢父皇。”

他见沈昱仍满脸不乐意,无奈地笑了笑:“父皇,要出宫看看吗?”

沈昱瞬间振奋起来:“去!”

他兴冲冲拉着沈明恒就往外走,离开时路过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四皇子沈珏。

沈昱停下脚步,瞥了他一眼,讽刺道:“你倒是乖觉。”

见情况不对就退出纷争,不知道的还以为沈珏与这件事无关。

沈珏犹豫了片刻,咬咬牙道:“儿臣不知父皇曾给皇兄赐下龙袍,未知全貌便妄下断言,请父皇责罚。”

这就咬死了自己与陷害一事无关,只肯认一个“不知者无罪”的小过错。

沈明恒叹了口气。

四弟又错了。

父皇向来欣赏少年血性,四弟要是认下来,与五弟共进退,父皇说不定还会高看他一眼。

而有他在,父皇也不会罚他们,至少不会罚得太严重。

可四弟偏偏否认了。

难道他否认,父皇就看不出他一开始怀的心思吗?且五弟还在,他将自己择得这样干净,五弟会怎么想?

是得教教了。

沈明恒苦恼地揉了揉眉心,他不怪这两个弟弟想陷害他,只觉得这两人实在太不聪明。为何他只是昏迷十个月,醒来辛苦教的弟弟变蠢了这么多?

沈明恒一把拉住要继续嘲讽的沈昱,推着他往外走。

“四弟,五弟,皇兄现在不便招待你们,你们晚上用完晚膳后来寻我。太医,五弟的伤就麻烦你了。”沈明恒不放心地叮嘱。

太医恭敬应“是”。

在太子手底下干活就是如沐春风,他可没忘记之前太子殿下没醒,他每次把脉的时候陛下的眼神让他时刻怀疑自己要被拉下去陪葬。

*

在宫内巡逻的喻季元不知此事,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低估道:“莫非有人在背后骂我?”

“统领,”远处的下属忽然大声喊他:“那边有两个小贼在翻墙!”

喻季元大怒:“什么?”

居然有人敢擅闯皇宫?

他一边往那边跑,一边低声吩咐:“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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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处几个弓箭手悄然举起了手里的武器,只待喻季元一声令下。

“大胆小贼,还不快束手……住手!”喻季元差点没把自己吓死,他赶紧向四周挥了挥手,语气急促:“都把武器放下。”

下属不明觉厉:“统领?”

墙上的两人一身简单常服,听到动静回头看了一眼。

喻季元远远朝他们躬身行礼,两人收回目光,跳下高高的宫墙,喻季元心又是一紧,险些惊叫出声。

下属谨慎地低声道:“统领,那两位莫非是?”

早听前辈说起陛下和太子有翻墙偷溜出宫的习惯,原来是真的啊。不过,他们为什么不大方地从门走呢?

喻季元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不该问的别问,剩下的巡逻交给你了,小心点。”

他飞快回去换了身衣服,出宫去找陛下和太子去了。

——就算知道他这两位主子身手都不错,他也不敢让他们两人自己在外面。

“爹,你输了,我就说喻统领一定能发现吧?”沈明恒得意。

到底是皇宫,要是真学过几年武功就能随意进出,那也太不把禁卫军放在眼里了。

沈昱苦着脸:“难不成当了几年皇帝,我身手真的变差了?”

沈明恒纠正道:“是禁卫军尽责,爹你该赏他们才是。”

“好好好,都听你的。”沈昱自无不可。

他说完便捂着肚子笑了起来:“明恒,你在东宫的时候,是不是在想‘天底下怎会有如此愚蠢之人’?”

沈明恒:“?”

这么明显吗?

他不承认:“我才不会这么想弟弟们。”

“跟你爹我装什么?你脸上的表情写着呢,我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沈昱得意。

沈明恒恼羞成怒:“不许卖弄对我的了解!”

沈昱举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爹不说了。”

不说是不可能的。

他感叹:“你是不知道,你刚才的眼神和你一岁时候第一次送我离开那时一模一样。”

沈昱第一次回裴家见沈明恒,只待了七天。

但他们两个,大人幼稚,小孩成熟,相较起来年龄也差不多,于是七天足够建立起深厚的革命情谊。

沈明恒那时候的形象包袱可比现在更重,他板着脸,负手站在门口,平淡道:“爹,你去吧,再见。”

他那时候小小一只,站直了还不到沈昱的膝盖。

裴家将他养的好,脸上还有几分婴儿肥,语气软软糯糯,但偏偏还要摆出一本正经的架势。

沈昱没忍住,伏在马背上笑了起来。

沈明恒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他一直都知道自己聪明,但他这样的小天才,居然也想不通沈昱的脑回路。

沈明恒被笑得有些羞恼:“你笑什么?”

“哈哈哈哈哈……”沈昱的笑声更大,他捂着肚子,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沈明恒有些慌张,忙过去搀扶,虽然以他的力气只够拉起沈昱的一片衣角。

沈昱笑得喘不过气,他捏了捏沈明恒胖乎乎的脸:“舍不得爹爹?担心爹爹?”

沈明恒终于反应过来是自己被嘲笑了,他愤怒地甩开沈昱的衣袖,闭着眼睛用力深呼吸。

片刻后,他睁开眼睛,又是一副平淡傲然的模样。

一岁的沈明恒口齿清晰、一字一句地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刚开始识字的沈昱没听懂,他也不嫌丢脸,躺在地上无赖地让沈明恒给他解释:“这句话什么意思?”

沈明恒瞥了他一眼,满脸都写着“凡人,你实在愚钝得让我心惊”,还要加个感叹号强调的那种。

沈明恒说:“因为有爱才会心生忧愁、恐惧、烦闷,我既不爱你,便不会在意你,更谈不上舍得与担心。”

沈昱仗着沈明恒人小,强行将他薅过抱了起来,笑嘻嘻地说:“小孩子总板着脸老得快。”

到底没回应那句爱与不爱、在意与不在意的话。

他把沈明恒放下,重新翻身上马,方才那难以止歇的笑意随着他的动作忽而如潮水般退去。

——他好像开始舍不得了。

沈昱强自振奋精神,朗声道:“明恒,别老是在屋内读书,小孩子就该贪玩些,大好风光,你也多与裴定山到外头走走。”

沈明恒点了点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会的。”

沈昱又道:“倘若有人欺负你,你记下名字,下次爹回来替你报仇,你人小,可别莽撞。”

沈明恒又点了点头:“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我不会冲动的。”

沈昱又开始觉得他儿子这么说话很有趣了,他咳了一声,敛住笑意:“你还是个小孩子,是闯了祸都能被原谅的年纪,就该把握机会,上房揭瓦的事情全干一遍。”

沈明恒严肃地摇了摇头:“守身必谨严,凡足以戕吾身者宜戒之。”

沈昱哈哈大笑,策马而去。

第157章明明明月是前身(14)

沈昱回到军营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了军内识字的账房,将沈明恒说的那三句话背出来,问对方是什么意思。

从前他觉得读书是权贵们附庸风雅的事,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钱用,学来何益?

与沈明恒相处七天之后,他忽然萌生了要读书识字的心思。

最开始没有太大的目的,当时还是个小兵的他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帝王治理天下。

一开始,他只是不希望他听不懂自己儿子说的话。

他向来有股倔强劲,下定了决心之后,哪怕他已经年过三十,连热心的账房都劝他不要为难自己,说已过了启蒙的年纪,他识字要艰难许多。

沈昱全都不理会。

他学起来确实比他想象中要难许多,尤其是一开始,他翻开书,全是密密麻麻他看不懂的横竖撇捺。

他用着最笨的方法,请账房替他将不认识的字读一遍,他强行记下来。

幸而他还有可以引以为傲的记忆力。

那段时间他在马背上都在看书,下了马就拿着树枝在沙地上划拉。

他一度想要放弃,后来他告诉自己,至少要给沈明恒写一封信吧?

他也不想学成大文豪,等他能给沈明恒写一封家书,他就不学了,他要像以前一样,闭着眼睛一觉睡到天光大亮。

因为有了这样一个目标,读书再难,他好歹也撑了下来。

但是在给沈明恒寄去第一封信之后,他收到了沈明恒的回信。大抵是沈明恒知道他刚开始读书,那信写的并不晦涩,连字都大多用的常用字。

沈昱能看得懂,在他看到沈明恒字里行间都洋溢着对他愿意继续读书的喜悦之后,他内心只有一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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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了”。

只能继续学了,总不能让沈明恒失望?

不过万事开头难,沈明恒给他寄来了许多书籍,嘱咐他按照顺序看,每一本还有沈明恒专程留下的批注。

遇到不懂的,他也不去问账房了,直接给沈明恒写信。

这么下来,倒也学得挺有乐趣。

后来书看得多,慢慢就知道了读书的好处,不用沈明恒督促,他也就自然而然地开始读书。

人只有读了书才能认识到从前的自己有多浅薄,才能看到世界有多大。

后来他打下的疆土越来越大,越来越多久负盛名的文人来投,他有时也会生出恍惚之感。

好像他这一生,所有至关重要的转折,都是因为沈明恒。

沈昱收回思绪,他回想起来,记忆里沈明恒那种看傻子的目光只出现过一次。

在那之后,不论他问出多傻多无知的问题,沈明恒也只会耐心解释,眼里闪着浅浅的光。

再之后,留给小孩儿长大的时候仿佛就一瞬而过,等他回过神,沈明恒已经可以独自撑起一方天地了。

小少年仿佛忽然意识到太尖锐的锋芒也容易刺伤别人,他便是这样善良温柔到极致,一身风华皆内敛起来,见人总带着三分温和。

这当然很好,不过小时候那个“聪明而自知”,自恃才华,毫不心虚也无需谦虚地说自己是天才的锋芒毕露的沈明恒,沈昱也挺怀念的。

*

“爹?”沈明恒疑惑地看着出神的沈昱,“在想什么?”

“在想,你没有小时候好玩了。”沈昱遗憾地说。

沈明恒:“……”

我不是给你玩的。

临近新年,宫外的街道上熙熙攘攘。

这些年在沈昱的治理下,百姓们的日子过得不错,也愿意在这种大日子多花点钱给孩童买些从前觉得浪费的零嘴。

路边卖吃食的小摊较之从前要多了许多,沈昱带着沈明恒从街头吃到街尾。

沈明恒看着沈昱的食量胆战心惊。

他们出来之前就拿着烤肉当下午茶,现在又吃了这么多东西,沈明恒很怀疑他爹的胃到底有多大。

沈明恒阻止:“爹,消消食,差不多该用晚膳了。”

沈昱瞪眼:“你这孩子,怎么连你爹吃什么都管。”

两人都是闲不下来的卷王,逛着逛着又开始关心起民生来了。

沈昱已经过了会直白问“今年日子过得怎么样”的笨拙时候,这种问法只会引起百姓的警惕,而后说一堆歌功颂德的语录。

他已经是个成熟的皇帝了。

沈昱自然坐到了小摊旁的座椅上,他拍了拍桌子:“老板,来两碗馄饨。”

“一碗就好。”沈明恒忙阻止:“爹,我吃不下。”

沈昱满不在乎:“吃不下我吃。”

坐对面的人于是笑道:“你们父子感情真好。”

“那是。”沈昱毫不谦虚,“私塾今日放假,我带他出来见见世面。”

“什么私塾这么晚才放假,束脩很贵吧?”

“还好还好。”也就是几位当世大文儒多对一指导,沈昱嘴角扬起,“你说我们这些做父母的,在外累些苦些都不算什么,不就是希望孩子能有一个好前程。”

其他人自然也是十分善解人意,纷纷附和起来。

“可不是嘛,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啊。”

“我家那孩子明年也该开蒙了,宁可多花点钱,也要找个好夫子。”

沈昱混入其中毫无违和,他拍了拍沈明恒的肩膀,豪迈地说:“老弟,不是我自夸,我儿子的文采那可是人人都夸的,明年参加科举,我跟他说了,一定得当个造福乡亲们的好官。”

“哟,好志气,小公子一看就一表人才,器宇不凡呐!”

“巧了,我儿子也是明年应试的举子,与令公子也算同门。老兄,改日上我家了,让两个孩子见见?”

沈明恒故作腼腆地笑了笑。

沈明恒重视读书,从前沈昱打天下,每打下一片城池就交给沈明恒治理,而沈明恒总会把兴修学堂、号召百姓读书放在第一时间要做的事项之一。

可以不必文采斐然,但至少基本的文字、简单的数算得会。

如今开国已六年,看起来还是颇有成效的。

沈昱已经和附近的人打成一片,眼看再这样下去就要当场结为异性兄弟了。

那“老弟”神神秘秘凑到沈昱耳边:“老兄,我也不拿你当外人,令公子的夫子可是城北的万松溪万老夫子?倘若不是,你定要备上厚礼,为另公子觅得如此良师。”

“为何?”沈昱茫然:“万老夫子文采极好么?倒是不曾听过他的名声。”

要是这么有能力,得薅进朝廷给他干活。

“诶。”那“老弟”见他如此不上道,眼神恨铁不成钢,他声音压得更低,提点道:“文采是其次,重点是——万夫子有门道,你懂吧?”

沈昱懂了。

他倒吸一口凉气:“莫非是科举舞弊?不行不行,这可是重罪啊,老弟,这官可以不当,但别把命给丢了,当今陛下那可是对科举舞弊深恶痛绝啊。”

“老兄,我会害你不成?这哪里是舞弊,万夫子一句话的事。”他言之凿凿:“万夫子的女儿,可是未来的三皇子妃。”

沈明恒:“……”

要救的弟弟又多了一个。

沈昱愈发纳闷,他挠了挠头:“可我听说,跟三皇子定下婚约的那位淑女姓徐啊?”

他亲自下的赐婚圣旨,未来的三皇子妃是徐国公如珠似宝的小女儿。

徐国公也是开国班底之一,虽然和沈昱的关系不如周言安、于策、左文渊他们三个亲厚,但也是沈昱十分重要的老弟兄。

他记得当时还是老三亲自求的旨,他瞧着两个人郎有情妾有意才赐婚,怎么这其中突然多了一个万松溪的女儿?

莫非有人敢假造皇室身份?好大的胆子!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三皇子多次出入万家是许多人亲眼所见的事,这传言也是万家先开始说的,八成是真的。”“老弟”感叹:“不过那万家闺女确有倾国倾城之貌。”

沈昱出离愤怒了。

原来这还是他儿子动的手?

消息传的这么广,他儿子简直是把徐家的脸面放在地下踩,这要他怎么面对他的好兄弟?

“你怎么了?”周围人奇怪:“老兄,你的脸扭曲了诶。”

沈明恒忙掩护:“无事无事,我父亲侠肝义胆、古道热肠,看不惯这种事情,故而气愤。”

周围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老兄,你气性也太大了,那位到底是皇子,多几个娇妻美妾也正常。”

“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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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要是我儿子有婚约在身还不知收敛,我定然打断他的腿压着他去寻亲家赔罪,但皇子你我也管不着。”

“三皇子妃啊,这等泼天富贵,看来万老夫子确有门道,唉,不然我也攒点钱把我儿子送过去吧,今年得省点了。”

沈昱脸色愈发扭曲。

不,他的其他皇子不这样,尤其明恒不这样!

老三敢坏明恒风评,他死定了!

而且别说是三皇子妃,就算是三皇子本人,敢在科举动手脚也是一个“死”字!

沈明恒付了馄饨的钱,赶紧拉着沈昱离开。

要不然他怕再晚一点,就该出现“一平民当街大骂三皇子”引来皇城司办案了。

不久之后,在家里拿着糖葫芦逗小女儿玩的于策收到了下人的通报。

“有对父子求见?可有提前递拜帖?”

于策素来不耐烦官场上那一套你来我往的官腔,平日里耐着性子寒暄也就罢了,大过年的还要他加班?

下人道:“年轻一点的公子说他是您的学生。”

于策嗤之以鼻。

他这辈子只有一个学生,那就是当朝太子,难不成外面那对父子还能是皇帝和太子?

……也不是没有可能。

于策面无表情:“有请。算了,我亲自去请。”

第158章明明明月是前身(15)

大门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沈昱那张大脸。

于策暗骂了一声“晦气”。

但沈明恒他还是很欢迎的,如果只有明恒一个人来就好了。

于策躬身请他们进来,“不知大人前来,有失远迎。”

既然是微服私访,他自然不会暴露他们的身份。

沈明恒很有礼貌,也微微躬身行了一个弟子礼:“唐突上门,多有叨扰,还请老师恕罪。”

“不会,你何时来都不算叨扰。”于策满眼喜爱。

他这一生中最得意的成就,便是有这样一个学生。

沈昱就很没有礼貌了,他大步迈进府门:“老于,差不多了,装模作样真麻烦。”

“这叫知礼!”于策大声反驳。

等进了客厅,于策挥退下人,才出言抗议道:“陛下,臣刚从太宸殿离开不久。”

大过年的,放过他,他就算再喜欢工作,也比不过这两个大夏卷王。

沈明恒保证:“老师,不是工作,我们就是出宫游玩,顺便来看看您。”

“出宫游玩?”于策奇怪:“方才也没听你们说起,怎么忽然临时起意?”

沈昱语气森然:“因为养了几个不孝子。”

于策:“……”

他没法接。

既然是天子家事,他就没心情了解了,毕竟那到底是皇子,沈昱可以骂,他们做臣子的可没法附和。

于策看向更靠谱的沈明恒。

沈明恒将刚才听到的万夫子与科举的事情说了一遍:“太傅可有听到传闻?”

于策吃惊:“这倒是不曾听闻。”

沈昱虽然双标又护短,但在朝堂之上,论及权力大小,跟他们这些心腹重臣比起来,三皇子算个屁啊。

把他两只手剁掉接在一起都碰不到科举。

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都不会相信这种传言。

沈明恒道:“我们虽然知道这是假的,但天下学子却不知道,相关的传言得早些解决,科举的公正绝不容动摇。”

于策点了点头,“我这就去办。”

这时候可顾不得过年还是不过年,放假还是不放假了。

沈昱蛮不讲理:“老于,你可不许把事情闹大,影响徐家闺女清誉,那我怎么跟徐展泰交代?”

于策反唇相讥:“以徐展泰疼闺女的架势,一定没少关注三皇子的消息,陛下怎么不想想,或许徐展泰早就知道了呢?”

人家早就知道了,就是不告诉你。

哟,陛下,徐国公觉得你不可信了啊。

于策满眼都写着揶揄。

沈昱憋红了脸,却想不出反驳的话,只自顾自生闷气。

毕竟这事儿确实很有可能,世界上有几个人敢和皇帝告皇子的状?

说不定徐展泰心里还在怀疑,陛下该不会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有意护着三皇子吧?

沈昱越想越生气。

沈琅,你不仅坏明恒风评,你还坏老子风评,真该死啊你!

于策幸灾乐祸,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但这应该是你们出宫之后才无意中听到的吧?”

该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亲自探查核实。

沈明恒有些犹豫,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如果可以的话,他不太想把弟弟们的事说出去。

但又确实需要通个风。

沈明恒试图粉饰太平,言简意赅道:“四弟和五弟在东宫发现了龙袍,以及我和喻统领私下来往的书信,我说这是父皇私下给我的。”

沈昱倒是无所谓,他摊了摊手:“明恒怕老子当场把他们打死,这不就把我拉出来,好让他们避避风头。”

沈昱冷笑:“他们最好能承明恒这份情,记得这是救命之恩。”

沈明恒无奈,他看向于策:“太傅,朝臣那边,还请您多受累。”

于策何其敏锐,只这一句话便猜的八九不离十。

他半是自豪半是心疼:“好,我会把这件事压下来。”

皇子们高估了沈昱的偏爱对沈明恒的用处,也低估了太子在朝野上的拥趸和声望。

且不说私藏龙袍本来就是有意陷害的,就算是真的,他们也能做成假的,逼得沈昱杀了这两位皇子为太子正名。

不是因为沈昱是皇帝,所以沈明恒才成了太子。

而是为了让沈明恒能成为太子,所以皇帝才是沈昱。

不然,乱世中天底下多少英雄豪杰,那么多文人大儒、当世名将,怎么就甘愿为一个三十岁才开始识字、四书五经都没读完的沈昱所驱使?

沈昱手下的人,一大半是沈明恒替他收服的。

*

拉着于策去外面的酒楼里用了晚膳,一顿饭的功夫,于策又莫名其妙领了一堆工作。

他骂骂咧咧地回家,想了想,半路拐道去找了周言安。

他不好过,谁都别想好过!

回了皇宫,沈昱气势汹汹就要把沈琅叫来算账。

沈明恒赶紧阻止,“爹,先查清楚,说不定误会了三弟呢?”

沈昱认同地连连点头,“明恒,你说得对,我先让人去查。”

沈明恒欲言又止、忧心忡忡、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毕竟他今晚还有话要和两个弟弟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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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沈明恒的身影消失,沈昱面色瞬间狰狞,“曹长海,给朕把沈琅那个王八羔子绑过来!”

沈明恒不知太宸殿事,他回到东宫,两个弟弟正站在角落里罚站,看上去还有几分乖巧。

沈明恒失笑:“用晚膳了吗?”

沈珏摇了摇头,“没有。”

“为什么不吃?”沈明恒吩咐许茂去准备些点心来。

“没胃口。”

“不敢吃。”

两人同时开口。

让沈明恒诧异的是,说“不敢”的居然会是方才显得英勇无比宁折不弯的沈珒。

点心很快就摆了上来,沈明恒让他们坐下。

“在皇兄的宫里,有什么不敢的?”他把点心往前推了推,示意他们边吃边聊。

沈珏犹豫了片刻,还是拿起了一块点心。

他也不吃,就拿在手里。

沈珒直勾勾地盯着沈明恒,忽然问:“皇兄,你是在惺惺作态吗?”

侍立在沈明恒身后的叶鸣谦忍无可忍地上前一步,他偏过头,低声请示:“殿下!”

他绝不会违背命令擅自行动,但是殿下,请您下令!

哪怕刺杀皇子是大罪,可他宁受千刀万剐之刑,也要将这个对您不敬的人斩于剑下。

只要您下令。

请您下令——

请您下令!

沈明恒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五弟,对于你们,孤没有惺惺作态的必要。”他微微一笑,说出的话却不算动听。

沈珒觉得有道理。

他自嘲地想,就算沈明恒将他们生生打死,沈昱怕也只会拍手叫好,夸一句“吾儿有力”。

沈明恒等他们吃了几口,才让许茂把那件龙袍拿过来。

“今天这件事,你们有几处疏漏。其一,这布料是云水锦,因其贵重,为皇室专用,每一匹用途都得登记造册。诚然,孤也有,但假如你们费些心思,就知道孤一匹都不曾动用,假使孤将东宫所得云水锦都摆出来,账目一合,介时你们又该如何解释?”

沈明恒没说,他没动用的原因是因为沈昱每隔一段都会给他做很多衣服,他根本穿不过来。

而那些衣服,每一件的用料都比云水锦更珍贵。

他像是在给幼童启蒙的夫子,讲解得细致认真,“其二,你们不该亲自揭露。你们想要算计别人,就不该把自己牵扯进来,否则即便胜出,那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其三,不该太早暴露自己的目的,更不该一次□□出所有的筹码,当然这点因事而异,假如你们判断与喻统领的书信来往能够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那自然无可厚非。但这就是孤要跟你们讲的第四点——错非必要,不要为自己增加敌人。”

沈明恒道:“喻统领是父皇的人,对于孤,对于你们,他或许有偏向,但并非不可逆。可假如叫他知道了今天的事,他便与你们有了仇怨。于是只要你们在场,喻统领便先是父皇的人,其次成了孤的人——你们反倒为孤做了嫁衣。”

沈珒眼中惊疑不定:“你为什么要教我们这些?”

世人都说当今太子仁善,他从前不信。

不过是有意营造出来的名声罢了,他要是太子,他也可以传出各式各样的好名声。

沈明恒笑了笑,耐心道:“你们是皇子,将来都会执掌一方,你们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会有人陷害你们,也会有人向你们寻求公道。你们须得明辨是非,不被人算计,要有治下之道,不能生乱。”

沈珒眼睑微垂,问得直白:“你就不生气吗?我们可不会承你的情。”

他竟不打算罚他们?他竟还肯让他们执掌一方?

沈明恒漫不经心:“不生气,因为孤对你们没有期待。孤对你们好是因为你们毕竟是孤的弟弟,父皇不亏待你们是因为你们是他的儿子,但孤与父皇对你们都没有期待。”

所以做出什么样的事他们都不奇怪,即便生气,也是对事不对人。

是“怎么会有这样的事”,而非“他们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沈珒也不知为何,突然生出不服气来:“那沈璟呢?”

沈明恒疑惑:“阿璟?自然是不一样的。”

沈珒:“?!”

一直到走出东宫,沈珒都还在愤怒地碎碎念:“凭什么沈璟不一样?这不公平!”

沈珏困惑,沈珏茫然,沈珏不解:“可是我们为什么要争取沈明恒的期待?”

沈珒:“……”

不管,就要!

第159章明明明月是前身(16)

春节前,官员将办公所用官印封起,是谓封印礼。

封印典礼周言安已筹备过多年,中规中矩,自是不会出什么岔子。

文武百官们度过了水深火热的一年,眼见今年能过个好年,兴奋地连封印宴都不想参加,开开心心回了家。

封印礼三皇子沈琅没有出席。

典礼结束后,沈昱将徐展泰留了下来,召他去御书房。

沈明恒心中不安,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沈昱瞥了他一眼:“你来干啥?”

徐展泰缩了缩脖子,安静地站在一旁。

沈昱对沈明恒从不设防,那御书房就跟沈明恒的书房一样,向来由他随进随出。

哪怕其中正在议事,不论是何种大事,对方又是谁,沈明恒甚至都能无需通报入内。

所以他徐展泰凭什么能成为那个能拦住太子殿下的例外啊?

真要命,陛下要和他聊的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内容!

沈明恒一本正经:“儿臣自是有要是要与父皇商榷。”

哪有要事,不就是担心沈琅?

沈昱翻了个白眼,勉强道:“行行行,你来吧。”

御书房不小,其一应规格设制都如同前朝小朝廷,而在御书房正中,本该是官员呈报的地方,如肉泥般瘫着一个人。

夹杂着低低的呜咽痛哭,他的双腿处鲜血淋漓。

沈明恒眉心一跳,霍然转头看向沈昱。

沈昱不看他,他拍了拍徐展泰的肩膀,“老三的事朕听说了,这王八蛋自己求的婚约又不当回事,是我们家对不起你闺女,朕让他给你赔罪。如果你想的话,朕让他亲自上门,给你闺女赔罪。”

徐展泰看到三皇子时便吓了一跳,听到这话更是胆战心惊。

他“扑通”一声重重跪倒:“陛下,臣万万不敢。”

身为一个还没活够的臣子,他有几条命敢让皇子给他赔罪?

……虽然他在家里经常痛骂沈琅说要拿刀砍了他。

沈昱板着脸,显得凶神恶煞:“嫌朕打得轻了?怕什么,朕又不是不讲理的人,喻季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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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老三拖出去,再打二十棍!”

气若游丝的沈琅闻言如同被扔上案板的鱼,剧烈地挣扎起来:“父皇,父皇,儿臣知错了,求您饶了儿臣。”

喻季元可不管他哭得有多惨,捂住他的嘴巴就要将他拖走。

徐展泰也吓得瑟瑟发抖:“陛下,求陛下开恩,三皇子也是年幼无知,臣想这其中大抵有误会。”

开玩笑,要是真把三皇子打死了,万一以后沈昱老了突然怀念起几个儿子承欢膝下的日子,他搭上九族都不够砍的。

沈明恒听着耳边乱糟糟的声音,无奈扶额:“喻统领,还请等一等。”

“冷酷无情、对任何求饶都不为所动”的喻季元放慢了脚步,他悄悄用余光看了看沈昱的神色,见并无反对之色,于是了然地站住不动了。

在这皇宫里,不听沈昱的话或许没事,不听沈明恒的命令?漫天神佛都救不了。

“你也要给这混账求情?”沈昱神色不满。

沈明恒叹了口气:“父皇,儿臣还什么都没说。”

怎么这么快就给他下判书。

沈明恒微微躬身,将徐展泰搀扶起来,笑了笑道:“徐叔,孤与父皇昨日出宫才听闻此事,此前多有疏忽,实在抱歉。三皇子无理,与令嫒的婚约一笔勾销,父皇已拟好旨意,只是还有一个问题……”

——他们确实是才知道这件事,一知道就立刻处理了,万万不存在包庇罪魁祸首或是什么别的成算。

分明都是表达歉意,沈明恒说话就是比沈昱好听。

徐展泰松了口气,听到后半段又紧张起来:“什么问题?”

沈明恒轻笑一声:“父皇欲封令嫒为县主,徐叔觉得,‘洛’这一字如何呢?”

洛水有神女,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就算徐展泰没什么文化,这知道这是极好的字。

更何况,当今陛下没什么血脉亲人存于世,公主们又还小不曾出嫁,本朝还没封过县主。

徐展泰大喜:“多谢陛下,多谢太子殿下。”

沈明恒冲他眨了眨眼:“既然徐叔满意‘洛’字,可要先行回去准备?传旨官稍后便到。”

“是,臣这就告退。”徐展泰潦草行了一个告退礼,便迫不及待退出来御书房,沈昱能看到他在刚走出大门后就蹦了三尺高。

沈昱:“……”

一点都不稳重,沈昱嫌弃。

“父皇。”沈明恒的声音幽幽响起:“你是不是该先为三弟请太医。”

沈昱一脸诧异:“请太医的话,我还专程打断他的腿做什么?”

他想到小摊上百姓们认为皇子都是为非作歹的就生气,他沈昱要证明,就算是皇子犯了错,那也是要打断腿的!

沈明恒没理他,“喻统领,你带三皇子下去吧,给他请个太医。”

喻季元看了沈昱一眼,而后躬身应“是”,把三皇子拖了出去。

沈昱没有反对,但看着喻季元吧沈琅带走,他神色郁郁:“朕管教自己儿子,你也要管?”

“父皇!”

“行行行,都听你的还不行吗……下次朕最多只打断他们一条腿。”

沈明恒哭笑不得:“爹,我又没说不行。”

“啊?”沈昱挠了挠头,试探问:“你不生气?”

沈明恒挺照顾这几个弟弟的,老四老五打着置他于死地的念头,他都不责怪他们。

沈明恒不假思索:“我当然是站在爹这一边,这次确实是三弟过分了。”

沈昱重新振奋起来:“我就知道你是爹的好儿子。”

他差点也蹦了起来,但是他忍住了。

他是一个稳重的父亲。

“爹。”沈明恒拉着沈昱坐下,摆出促膝长谈的架势:“我想和你谈谈对弟弟们的安排。”

他将来一定会是皇帝,那他这些弟弟们呢?是在京城当个闲散王爷,还是领一份官职?

沈昱眼也不眨,连迟疑都无:“都听你的,你想怎么处理?”

沈明恒思忖着说:“我想封他们为藩王,领兵驻守边疆,给他们屯兵之权,只要无需朝廷负担粮草,他们也可以对外动兵,能有多大的土地,全看他们自己的本事。”

沈昱这次没忍住,他从椅子上蹦了起来,震惊地确认道:“你说什么?你认真的吗?”

沈明恒问:“我像是在开玩笑吗?”

沈昱顿时急躁了起来,“军权给出去容易收回来难,万一他们造反怎么办?”

沈明恒“啊”了一声:“爹,我应该还没那么无能。”

“就算他们不造反,他们的子孙后代也可能造反!”

“儿孙自有儿孙福,假使我后代之中有人不争气,我宁愿江山被其他兄弟抢去,也好过被外族夺走。”

沈昱仍是不愿意,他就希望皇位一直都是明恒的,人不能一直活着,那就给明恒的后人,直至千秋万代。

沈昱抗议道:“为什么一定要他们?你想开疆扩土,大夏的将军不够你用吗?裴定山、叶鸣谦都很年轻啊?不够我们再找。”

沈明恒无奈:“可总不能因为他们是皇子,是你的儿子我的弟弟,就不许他们建功立业吧?”

“你都愿意白养他们了,他们还想怎么样!”沈昱愣了一下,蓦然反应过来,“对啊,凭什么让你白养他们?”

沈明恒:“……”

又不让他们干活,又不想他们白吃。

那要让他们怎么做?难不成饿死吗?

沈明恒叹了口气:“就算是一直留在京城,有本事的皇子还是会造反的。”

就算是乞丐,该造反还是会造反。

沈明恒看得很开:“父皇,我从前便和你说过,世界上不会有千秋万代的帝王。一代有一代的使命,只希望在你我在位时,百姓能够过得好,那就已经足够。”

沈昱总是很轻易被沈明恒说服,他做最后的尝试和挣扎:“边境危险,戎马喋血,稍有不慎就命丧沙场,你舍得?”

沈明恒道:“我想让弟弟们自己选,他们年纪也不小了,该为自己选择以后的路了。五弟七弟喜文,便让他们在朝中领个官职,但是阿璟,我想纵然危险,他应该也会想当一个大将军。”

“谁还管他们喜欢什么?”沈昱嘀咕。

“父皇!”沈明恒觉得,没在他爹这样明目张胆的偏爱中变成一个纨绔,他也挺厉害的。

沈昱理直气壮:“本来就是,他们还敢抗命不成?那就是不忠不孝,而且,我也没问过你想不想当皇帝啊!”

这话相当于扔了一坨屎给他们,还要说一声长者赐不可辞必须收下,完了一指沈明恒说人家都没拒绝。

而沈明恒捧着一箱金子,沈昱还歉疚地说实在抱歉剥夺了你烦恼的权利。

沈明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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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弟弟们摊上这么一个不靠谱的父亲,如果他还不多为他们考虑一下,那弟弟们多可怜?

沈明恒叹气:“父皇,你也对弟弟们好些。”

他知道这其中多少也有些是沈昱有意为之,以最冷酷的态度,断绝所有皇子生出不该有的奢望。

也使他们全都受沈明恒的恩情,日后也能听话些。

反正,沈昱已经在长子身上体验过了所有的父子情深,早就过了慈父的瘾。毕竟有珠玉在前,自然看不上其他那些傻乎乎的儿子。

沈明恒心里都清楚,但他生来一副柔软心肠,难免对其共情。

沈昱敷衍:“年后,年后再说。”

逃避可耻但有用,说不定年后沈明恒就忘了呢。

第160章明明明月是前身(17)

瑞雪兆丰年。

雪落了一夜,第二日皇宫里银装素裹。

大地是白色的,但屋檐下已经挂上了红色的灯笼,窗户上也贴好了窗花。漫天雪白中多了几点红,无需锣鼓,好像自然便热闹了起来。

自寅时开城门,京城的街道上便车马粼粼络绎不绝。访友、归家、采购年礼,仿佛一年的繁华全在此刻毫无保留绽放。

今日没有太阳,天暗的早,沿街早早便亮起了彩灯,璀璨而夺目。

皇宫的年宴在傍晚日落后才开始,但宫中一早就开始准备了。

申正初刻,百官使者皆入座完毕,中和韶乐起奏,皇帝携诸皇子入场。

除腿断了的三皇子外,其余皇子皆分列皇帝身后,依次行礼入席,唯有沈明恒始终站在沈昱身边,与他一同接受百官朝拜。

“参见陛下,参见太子殿下。”众人俯首。

而后沈明恒也侧身行礼:“参见父皇。”

“免礼。”沈昱话音还未落下,已经伸手将沈明恒拉了起来。

皇帝照例要在年宴初始致辞,沈昱最不耐烦说些歌功颂德的虚话,然而毕竟有外来使臣在场,周言安专程写了稿子叮嘱沈昱背下。

但是沈昱在进殿前才扫了几眼。

他记忆力也没好到这样短的时间就能记下这上千字,背完前面一段就忘得七七八八了。

沈昱装作看不见周言安控诉的目光,干脆结束:“今日是除夕夜宴,诸位无需拘束,动筷吧。”

待他落下第一筷子,底下这才纷纷动筷。

乐声再起,宫人上汤膳,舞者也随之入殿。

借着乐声的遮挡,底下群臣、皇帝与太子也交头接耳了起来,周围渐渐掺杂起了细细密密的私语声。

不算吵闹,但恰到好处地驱散了方才肃穆而正式的气氛,显出几分宾主尽欢的热闹来。

一曲舞毕,有宫人鱼贯而入,撤去旧碟换上新菜,这中间的间隙便是推杯换盏、向上敬酒的好时机了。

“小王西涿国黎潜,恭祝大夏陛下万福。”使臣的位子中有人起身敬酒。

沈昱冲他遥遥举了举杯。

黎潜一饮而尽,也不坐下,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他的官话说得不算流畅,除了那句背熟的祝福词,其余还带着生涩的口音:“大夏太子,看见你平安无事,康泰一如往昔,是今年上神给西涿国最好的赐福。”

西涿国有自己的信仰,他们称之为“上神”。

沈昱翻了个白眼。

你们又不过新年,上神赐什么福?而且,我儿子关你们什么事?

沈明恒举杯,温文含笑:“黎潜王子,许久不见,西涿国近年可好?国王身体好吗?”

“一切都好,阿父很想念你,叮嘱小王千万要邀请你往西涿国做客,西涿国上下,将用最高的礼仪接待你。”黎潜一脸激动与郑重。

要是能得到沈明恒的友谊,西涿国未来的日子会好过许多。

——虽然这两句“温声软语”在大夏人眼里只是礼貌远算不上友谊,但是没关系,西涿国远在西域,他们稍微修饰加工一下,照样可以拿着鸡毛当令箭。

——毕竟,沈明恒确实亲口叫了他的名字,还问候了他的国家的阿父,谁也没办法否认这个事实,对吧?

沈明恒和这些西域小国的统治者、继承人关系都不错,可能也有与他关系差的国王都被换掉了的原因。

百年前中原便有与西域通商的传统,可惜前朝衰微,又连年征战,丝路便荒废了下来。

大夏初建朝时,国库空虚,为了尽快恢复通商好充实国库,沈明恒曾亲自向西域走了一遭。

怕沈昱不同意,他是带着裴定山偷偷走的,一去就去了半年。

沈明恒重新打通丝路,即便在他昏迷的这十个月,各国间的通商贸易照样如火如荼。

不过从前对于西域一应外交事宜都由沈明恒负责,今年只能暂时由沈昱接管。

险些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沈昱脾气可不好,就这一年不到的工夫,底下来朝贡的小国就换了一半。

如此便不难想象,黎潜看到健健康康能吃能喝的沈明恒是有多么激动了。

四皇子沈珏很震惊,他压低声音,对着身旁的五皇子沈珒说道:“皇兄怎么会和别国王子关系这么好?这不就是叛国吗?”

那天在东宫时沈珏干脆利落的推锅还是让沈珒心里多了几分膈应,他翻了个白眼,挪动位置离沈珏远一点:“那你喊大声点啊,去找父皇告状啊。”

沈珏有些尴尬,试图解释以修复和沈珒的关系,却见沈珒一脸嫉妒地盯着……和沈明恒说话的黎潜?

沈珒嘴里嘟囔道:“谁稀罕你们最高的接待礼仪?犄角旮旯的穷酸地方,才不配让皇兄去。”

沈珏:“……”

我看你是失心疯了。

黎潜的动作像是按下一个开关,其他国家的使臣不肯让他专美于前,也纷纷拿起酒杯。

沈昱对曹长海使了个眼色,曹长海会意,借着给沈明恒倒酒的动作,将他酒壶里的饮料换成葡萄汁。

沈明恒瞥了他一眼。

曹长海讨好地笑了笑:“殿下,这是陛下的吩咐。”

沈明恒笑了笑,低声吩咐:“去把父皇的酒也换了,就说是孤说的,让他少喝点。”

沈明恒对酒没有太大的爱好,沈昱就不一样了,他喜欢喝酒,不喜欢喝果汁。

沈昱当场垮下脸。

底下的朝臣使者没有发觉这对天家父子的眼色交流,他们还在接连不断一句一句地说着漂亮话,争取让大夏看到他们的诚意。

使者们几乎将学过的大夏吉祥话都说了个遍,尤其沈明恒刚大病一场,诸如“无病无灾”之类的话更是层出不穷。

“恭祝太子长命百岁。”

正愁苦地想着偷偷把酒换回来可不可行的沈昱听到这句话本能地朗声说了一声“不对”。

他纠正:“不是百岁,是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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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当朝没有明文立法规定“万岁”一词乃皇帝专用,但这已经是一种深入人心的潜规则。

——哪怕谁都知道沈明恒的太子之位稳得不能再稳,沈昱依然一次次、毫不吝啬地当着无数人的面,给予他远超寻常太子的尊荣。

能被派来出使的都不是蠢人。

使者们愣了一下,齐齐躬身下拜:“恭祝太子殿下万岁万万岁。”

场面都烘托到这份上了,再不作出反应就是文武百官没有眼色了。

他们纷纷起身离席,双手平举作揖,俯身跪倒,长袖逶迤铺了满地,齐声颂道:“陛下万岁,太子殿下万岁。”

沈珏被迫随着人流跪倒,他听着耳畔众人山呼,看着端坐上首的沈昱笑开了花,忽然就漫开了满心的无力。

他前方的沈璟微微偏过脸,对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四弟,一国的私交也许算叛国,但若是有数十国,就不能叫私交了,那叫天下归心。”

沈珏定定地与他对视,然而片刻后,还是率先垂眸:“谨遵皇兄教诲。”

沈昱听得很快乐,沈昱还想再听,沈明恒朝他悄悄扔了个葡萄。

沈昱轻咳一声:“宴会上不讲君臣,诸位下次再接着说……不是,诸位免礼平身。”

沈明恒:“……”

起身后,朝臣们重新整理衣冠入座。

裴令拍了拍裴定山的肩膀,“现在放心了?”

裴定山轻哼一声,他别过脸,“勉勉强强吧。”

然而嘴角却不自觉扬起。

宫中年宴时间不算长,戌时结束,朝臣们离宫后归家再行家宴。

毕竟官员们也不能拖家带口入宫。

沈昱也带着所有皇子到了后宫,这是沈明恒要求的,平日里对皇子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也就罢了,除夕这样的日子,必须要在一起守岁。

但说是一起,没待多久沈昱就拉着沈明恒离开了太宸殿。

——他就不懂了,难道他长得很吓人吗?怎么皇子们一个个跟鹌鹑一样?

他当年在战场上纵横来去,在敌军里杀了个三进三出,怎么就有这样的儿子?一点都不像他。

幸好还有明恒,明恒像他。

沈昱半点没考虑到,三皇子沈琅现在还躺在床上哀嚎呢,家宴上,就连三皇子的生母都没敢求情。

有这前车之鉴,其他人能不乖吗?

沈明恒也看得出他们双方都不自在,也就无奈地任由沈昱拉着他出门。

“砰!”

一道焰火在空中绽开,连带着雪地都被点缀得斑斓多彩。

沈明恒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他侧过头,“爹,新年快乐,百事从欢。”

许是周围太嘈杂,沈昱没太听清。

他乐呵呵地拉着沈明恒就跑,大声道:“明恒,我们出宫啊!”

沈明恒无奈,刚要说话,就听到脑海里传来一道久违的声音:[宿主,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沈明恒笑了笑,[六儿,你要走了吗?]

系统停顿了两秒:[恭喜宿主,你的任务完成了,我也该去找新的宿主了。]

沈明恒道:[我的任务早就完成了。]

在离开上个小世界的时候,在回来他的本源世界之前。

系统又沉默了,像是反应慢的老化系统。过了一会儿,它说:[是的,但那个时候我还没做好和你分别的准备。]

据它知道的故事,十个太子九个被废,还有一个没等被废就死了。

它的宿主在本源世界也是太子,它不放心。

但它现在放心了。

系统认认真真地道别:[你是我第一个宿主,从今以后,就算我有了别的宿主,我也只和你天下第一好。]

【契约解除中,1%,2%……99%,解除完毕。】

[再见,宿主。]

沈明恒也沉默了片刻,[再见,六儿。]

跑在前面的沈昱敏感地察觉到沈明恒的情绪似乎微微消沉了一点。

他回过头,疑惑地确认:“明恒?”

语气中还带着来不及收敛的笑意。

沈明恒便也重新绽开笑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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