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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辞不动声色打量他一番,衣着虽不算华丽,但材质上等,神态也很端正。

这中年人身后也跟着两个家仆,看来是有些家产的人家。

晏辞转过身面对他:“这位老爷有什么事吗?”

这人四十出头,长了张瘦削的脸,虽然年龄长晏辞许多,但看着晏辞时面上却颇为谦虚恭敬。

“晏公子,在下李承甫,是李记香丸铺的主人。”他介绍道。

晏辞眨了眨眼睛,感觉这铺子的名字怎么有点熟悉。

他仔细思索片刻,这才想起来,镇子最东边有两个规模差不多的香铺,大概是除了晏家赵家以外,规模其次的。

他们一家姓王,一家姓李。

晏辞刚刚穿到这具身体,被晏昌赶出去时,在马车里沿途见过这两个香铺。

一家主卖线香,一家主卖香丸香粉,因为离得不远,经常为了生意的事争得不可开交。

晏辞眨了眨眼睛,恍然大悟:

“原来是李老板,找在下有事吗?”

李承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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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紧上前半步,朝他作揖:

“实不相瞒,刚才在斗香会上见了公子焚香的手法,实在令李某心服口服。李某不才,敢情公子讨教一二。”

晏辞也同他回礼:“李老板客气了,在下才疏学浅,不敢担当这讨教二字。”他直起身,笑着指了指身旁还在看着晏方离去方向的苏青木,“而且东家在这里,着实不方便。”

苏青木在那边,还在琢磨着怎么打晏方一顿,忽然被点名,一脸懵地回过头。

李承甫有些意外,似乎没想到这年轻人也是铺子的主人,还是这位晏公子的东家?

于是赶紧又一番行礼,口中不住说着失敬失敬。

苏青木奇怪地看了看晏辞,那李老板立马又上前文绉绉地跟他问候一番,搞得他涨得脸上通红才憋了几个字出来回应。

李承甫最后依依不舍地看着晏辞,到底还是转身带着两个家仆走了。

“这位李老板又是什么来历啊?”

晏辞好奇地问杨安。

杨安把最近听到的消息仔细想了一番,说道:

“我听说最近李家和王家争得挺厉害的,那王家——哦,刚才跟着晏公子的那个,就是王家少东家。”

“王家最近整了一堆花活儿,抢了不少原来李家的客人,导致李家的生意不好。”

所以刚才那位李老板是走投无路,四处寻找香师?

晏辞若有所思地思考着。

第67章

不过反正跟他也没关系,自己的事还管不过来,管别人的事做什么?

“去不去喝酒啊?”

苏青木舔了舔嘴唇,大概又心痒了,这些天他都没时间去陈记喝酒,嘴都干了。

只要有人请客,杨安自然非常愿意,并且举双手双脚赞成。

于是两人一起扭头看向晏辞。

算了吧,这才是第二道香,明天还有一场,自己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晏辞没有回答,而是抬头看了看天,好心提醒:“你们两个别回去太晚,这天看着又要下雨。”

“借口。”

这两个人当然不会听他的,并且嘻嘻笑道:“你这种只能喝茶的人,就别跟我们去了。”

晏辞暗自叹气,他酒量不好的事人尽皆知。

多说无用,不如回家。

这些天天气还好,比起之前连绵几日的大雨,这些天都是没有太阳的阴天,偶尔几次晴天就让人高兴的不行。

他正要往回走,苏青木却没有立刻回去,他有点担忧地看着晏辞:

“明天那一场我听说只有参会的香师才能进去,我们两个只能在外面等你了。”

晏辞表示自己一个人没有问题。

苏青木看着还是有点不放心,最后也只能点了点头:

“那好,明天我就直接来镇子上了,你记得时间,要是有什么事要我去办,直接跟我说就行。”

晏辞回到家的时候,顾笙正在把晾着的衣服收回去。

他走上前,顾笙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转头看见是他,弯着眼笑起来:

“夫君你回来了。”

晏辞走过去跟他一起收衣服。

顾笙抬头看着他,打量着他的神色:“怎么样,还顺利吗?”

晏辞捏了捏他的鼻子:“为夫的实力你还不知道吗?”

顾笙嘿嘿笑着,靠在他的身上,顺势环住他的腰。

晏辞垂眸道:“想没想好晚上吃什么?”

顾笙还没有回答,忽然门口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晏辞感觉到,顾笙被这声音吓得身子一缩。

他锁着眉头回过头,就看到几个“不速之客”。

晏方率着十来个家仆怒气冲冲地走进来,那两个最为壮硕的家丁在最前面一左一右跟着他。

他脸上的粉貌似因为出汗的原因掉了一半,前两天的“香肠”还挂在他的脸上,形状感人。

他看也不看院子里的两人,冲上前一脚踹翻了晏辞放在院子里晾着的香料,就仿佛在踹什么垃圾一样。

晏辞皱着眉看着他的行为。

“你还挺厉害啊。”晏方冷笑着抬起头。

“我听说你赢了上一场香会不说,就连傅老都说你有前途?”

他嗤笑一声,又是一脚踹翻另外一筐,里面的香料“哗啦啦”撒了一地。

随后他指着院子里放着的其他几筐香料,命令身后的家仆:

“都给我砸了!”

那几个家丁应声上前,用蛮力将院子里的香料全部倒在地上,那些花了好久晾干的香料在那些人的脚底变得稀碎。

顾笙脸上发白,他抿着唇似乎想张口说什么,却被晏辞拉着挡在身后。

晏辞抬起头,看着几个家仆将他院子里晾晒的香料全部弄洒在地上。

那些辛辛苦苦采集,晾了许久才晾干香料布满了院子的空地,浓重的香料味道弥漫在空中。

晏辞看着地上的香料,顾笙咬着唇看着他。

等到所有香料都散了一地,晏方长出一口气,这才走近晏辞。

“我告诉你。”

他笑得面容扭曲,凑上前用手指一下一下戳着晏辞的肩膀:“识相点,明天就别过去。”

“不然我迟早让你后悔。”

晏辞没说话,眼睛里不仅没有晏方想看的惧意,还出奇的平静。

晏方一挥手,正准备带着那群家丁离去,忽然脚步一转。

他看着眼前的两个他应该称呼“大哥和哥夫”的人,突然坏笑一声。

“大哥。”他走近晏辞,脸上带着不怀好意,“我觉得你肯定不会听我的。”

晏辞抬起眼地看向他,只见他一挥手,指着库房的方向命令身后的家仆:

“把他俩给我关进去。”

几个家丁应声立马扑上来,晏辞反应极快,抬腿一脚就踹翻一个朝他过来的家丁。

那家丁“诶呦”一声飞出去几步远,躺在地上半天站不起来。

剩下的家丁一见此,都犹豫着不敢上前。

晏方身边那个身材魁梧的家丁见状,立马上前就去抓他。

晏辞眸光一扫看着他的动作,身姿却轻盈地像只猫,侧了侧身躲开了家丁的拳头,腿一勾将那家丁绊了个狗吃屎,重重地摔了出去。

若是他一个人,不管怎么说都要跟这群人斗上一番,然而顾忌顾笙也在场,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敢莽撞的。

却没想到晏方此人将“蹬鼻子上脸”五个字演绎得如此好。

晏辞皱着眉看着围过来的家仆,脑子里正想着怎么一打五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顾笙一声短促的尖叫。

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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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间便乱了,慌忙回过头。

就看到另外那个身材魁梧的家丁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他身后,正拽着顾笙的胳膊往那个充当仓库的屋子里拖。

晏辞瞬间怒了,咬着牙上前,结果面前立马有两个人站出来拦住他。

顾笙挣不开那家丁的手,被那身材像熊一样的人吓得浑身发抖,一直用眼睛看着晏辞的方向,口里呜呜地唤着夫君。

他唤着“夫君”的声音让晏辞心疼的几乎滴血,转身怒喝道:

“晏方!”

晏方赶紧往后退了几步,立马有几个家丁上前挡在他面前,把他和晏辞隔开。

晏方和晏辞拉出距离,这才安心地呼出一口气,带着一脸怪异地笑指了指库房:

“这样吧,要不你带着他进去不然我手下的人没轻没重,把哥夫弄伤了就不好了。”

他这次至少带了八九个家仆,显然有备而来。

晏辞胸口不住起伏,眼里的怒火几乎冒了出来

很快,外面一声清脆的门落锁的声音响起.

伴着满是灰尘的库房,还有晏方滑腻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你还想参加最后一场香会?你就在这儿等着香会结束吧!”

听着晏方的声音扬长而去,晏辞狠狠地用拳头砸了下门,门上的灰尘簌簌地落下来。

他仔细打量了一下门板,发现这门还是厚实的木板做的,踹都踹不开。

晏辞听到窗外越来越大不停落下的雨声,心想地上那些香料恐怕凶多吉少,沾了水便不能用了。

顾笙刚才被那些家丁抓的头发散乱,此时缩在墙脚双眼通红不住颤抖。

晏辞叹了口气转过身,走到他身旁蹲下,伸出手将他抱在怀里,担心地问:

“疼吗?”

顾笙被他抱在怀里,虽然很害怕,还是摇了摇头。

“那些香料,那些香料怎么办?”他很伤心地抬起眼,那些香料都是他和夫君一个个清理干净晒在院子里的。

晏辞将他眼角的混杂着雨水的泪水擦去,帮他捋了捋有些散乱的发丝,将他抱在怀里轻轻安抚着:

“没事,不过是香料,以后我再去采就是了。”

顾笙轻轻吸着鼻子,伸手紧紧抱住他。

晏辞找了个墙脚坐下,把他抱在腿上轻声哄着,直到他又饿又累,又受了惊吓,在自己安抚声中沉沉睡去了。

晏辞小心地脱下外衣,给他垫在身下,这才把他放下,站起来想办法。

他环顾着四周,这屋子之前本来就用作库房的,四面无窗,只有一个小小的窗口,他试了试,连脑袋都钻不进去。

眼看外面暴雨倾盆,天色阴沉。

晏辞盯着着房檐上坠落的水滴,心里已经把晏方骂了无数遍。

这个混蛋!

他一夜未合眼,眼白上满是血丝,头发上也是一片灰。

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早上,好在天晴了,外面又陆续传来人声。

然而所有人都去镇上看第三场香会了,只有几个小孩在外边瞎跑。

晏辞从那扇小窗往外看去,正好看见院子外面一个小孩傻傻地朝着他傻笑。

“帮我个忙。”他诱惑道。

“这个忙帮成了,接下来你们一个月的糖钱我都包了。”

小孩果然站起身,跑到窗口下。

他简单交代几句,小孩立马乐呵呵屁颠颠地跑走了。

不多时,太阳都升高了。

晏辞盯着外面的天空,许久终于听到了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有人在撬锁,不过没有撬开,接着就是瓦片破碎的声音。

“你怎么在这儿啊?”

苏青木灰头土脸满头大汗地踩着砖翻墙进来,声音出现在门外。

晏辞赶紧站起身,隔着门快声道:

“钥匙在堂屋门口,有一块儿松动的地砖下面。”

苏青木手忙脚乱地找来钥匙开了门,晏辞立马抱起顾笙出来:

“现在什么时辰了?”

苏青木看着他一晚上没睡好的眼睛发红:

“马上第三场就要开始了,我看见门口没有你,就知道不对劲儿!”

晏辞回屋把还在熟睡的顾笙放回床上。

他连口水都顾不得喝,拿起香盒便往外走。

苏青木看了看天,心道不好。

那最后一场恐怕已经开始了——

晏方伸手扣上香炉的盖子。

众人在这声轻响中方才回过神来,空气中仍旧缓缓飘散着那道香的味道,正是这几日大街小巷都传遍的“开元帏中衙香”。

“竟是这个味道”

众人纷纷感叹。

晏方得意地咳了一声。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抚掌。

“我说。”他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口吻开口,“不用再往下比了吧?”

“晏公子这道香当真令人诧异。”身旁立马有人附和道,“依在下看,本次魁香非晏公子莫属啊。”

就连一直坐在堂上的傅老和白檀镇的里正都点了点头,眼神里大为称赞。

傅老暗自心想,没想到这镇上竟出了这么多厉害的后辈,昨天那个年轻人便给了他很深的印象,没想到今天这个也让他大为吃惊。

他的眼神看了看堂下,却没看到昨天那个年轻人。

他想了想道:“这位公子的香实在让人惊异,只不过这魁香之名花落谁手,并不是老朽能决定的。”

“还要请知县大人定夺才是。”

就在这时众人突然听到门外有人笑道:

“傅老先生别来无恙否?”

一听此声,诸人皆站了起来。

只见一个穿着朱红色交领宽袖广身袍服的男人走进来。

他身旁跟着一个男人,看着年龄不过四十,眼角隐有纹路,却不难看出年轻时的清秀。

他们后面跟着四五个侍卫,一旁还有拿着香册的县丞跟着。

此人正是此地的知县,姓张,身旁那个哥儿正是县令夫人,也是那个传闻与他多年不离不弃的哥儿。

众人纷纷对其行礼,傅老在儿子的搀扶下站起身。

“先生高龄,不必如此,快快就座吧。”

张县令上前一步扶住傅老,他生着一张国字脸,笑起来模样却是颇为亲切,环顾一周,微微颔首示意,然后率先在堂上中间空出的那个位置坐下,身旁的夫人形容端庄地坐在一侧。

等到堂下众人都已经落座,张知县才笑道:

“本官先前有些事情处理,来晚了些,希望没有错过精彩之处。”

里正在一旁陪笑道:“大人来得正是时候,晏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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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刚焚的香香味还没散呢。”

这屋子里还萦绕着刚刚晏方点过的香味。

被里正这么一提醒,张知县方才注意到,仔细闻了闻,不仅有些惊讶:“这香是何人所做,这味道竟是闻所未闻。”

傅老坐在他左边,笑道:“正是左手边第一位的公子所做。”

晏方颇为得意地站起身,对张知县道:“大人,正是草民。”

说罢又将焚香的步骤重复了一遍。

这下屋子里的香味更浓了,这香大概是使用过多沉香的缘故,香味颇为浓重,但是却味道甜美。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其中檀香的燥味还有一丝没能处理。

然而这个小缺憾跟这香味相比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毕竟能调出这个味道已经很强了,谁还会注意那么多细节。

张知县闻着这味道,本来略显严肃的面容温和不少,赞赏地点了点头:

“这位公子年纪轻轻便能制出此等香品,简直让人惊叹。”

他眼神一转,一旁有附和者,立马道:“禀大人,这位是晏家的晏方晏公子。”

“还是晏家。”傅老微微蹙眉。

一旁有侍者逐个将香炉摆放到知县面前的香几上,张知县一一闻过。

然而最后目光还是落在晏方的那个香炉上。

虽然这些香炉里的香皆是众人倾尽心血之做,但是已经闻过晏家的那道香,其余的便已无法入鼻。

“诸位技艺精湛,皆是翘楚之辈。”

张知县顿了顿:“不过依本官所见,还是晏公子这味衙香更胜一筹。”

众人皆是有意攀附晏家,而且晏方那道衙香早在几天前便在镇上流传,如今一见,何止名不虚传,简直惊为天人,哪还敢有异议者,纷纷表示心服口服。

这还是第一次香会上众人的意见如此统一,竟然没有提出异议者,若是放在往日非争得不可开交才是。

晏晏方听着周围人的恭敬之声,眼睛已经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晏辞啊晏辞。

他心想,除了能给他当垫脚石什么都不能,还想和自己斗?

所有人都围在晏方身边,恭维声不绝于耳,只有傅老有些心不在焉,又朝门口望了望。

张知县注意到他的神态,心中一动:“老先生可是在等什么人?”

傅老点了点头,也不否认:

“实不相瞒,是昨日老朽见过的一个年轻人,很有天分。本想让大人见见,可是今日大概有什么事耽搁了,还没有来。”

张知县心中了然,笑道:“既然是年轻人,有怯场之心也在所难免,若是不敢来也情有可原,先生不必挂怀。”

傅老点头称是,然而目光还是朝着门口看去。

昨日那个给他印象极深的年轻人,今天不知为什么竟然没有来,难不成当真是因为怯场?

那也太上不得台面了。

傅老暗自皱了皱眉,在心里叹了口气,好不容易发现一个天赋惊人的苗子,实在可惜了。

等到众人说话声渐渐平息,张知县方才开口:

“既然如此,这次斗香会的魁首便是——”

他下半句还未说完,忽然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大人且慢!”

众人皆诧异,似乎没想到有人这么大胆敢打断县令大人的话。

只见一个身着朴素的年轻人疾步进来,从容不迫地走到堂前聊起下摆跪下:

“草民也是这次香会的参赛者,途中遇到事来晚了,请大人恕罪。”

张知县打量着跪在堂前的年轻人,见他一身简朴,头发还有些凌乱,到了这种场合竟是衣服都没换,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

然而还是平声问道:“你是何人?”

堂下年轻人恭敬回答:

“回大人,草民乃四时香铺的香师,晏辞。”

县令一旁正在对着名册的县丞立马翻找香册。

看了看香册最下面那道与众不同的“帐中香”,又抬头看了看晏辞,脸上表情有些古怪,但还是如实对知县禀报说:

“大人,此人也是参会者之一,并且是上一场比试的获胜者。”

张知县听完点了点头。

虽说如此,但是内心里还是觉得此人不重视香会,更别说在自己面前还这副打扮,于是沉声道:“虽然你上一场比试优异,但也不应误了时辰,平白让这么多人等你。”

堂下的年轻人恭敬地告罪,态度极为温和,除去衣着不说,无论言谈举止,皆不像是无礼之徒。

傅老虽然不知道这年轻人遇到什么事,然而内心有些偏袒他,心道他既然能来就好,于是轻咳一声:“大人,这位后生便是老朽所说之人,他天赋非常,大人不如且让他一试。”

张知县面上波澜不惊,心里暗暗惊讶,能被傅老给这么高的评价,说是天赋非常的后生可是不多见了。

于是他对跪在堂下的年轻人道:“既然如此,便将你准备的香品拿出来吧。”

大堂里原本放着的二十五张香席如今只剩下十张,两侧各放了五张席子,其中九张已经坐了人。

那九人穿着非富即贵,年龄从少到老皆有,每个身后都跟着家仆,等到一身朴素,还有些凌乱的晏辞进来时,所有人都用诧异的目光看着他。

似乎没想到这最后一道香的品鉴还有穿着如此普通的人参加。

晏辞孤零零地走上前,行完礼抬起眼,忽然感觉到一道有敌意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侧了侧头,看到坐在最前方左手边第一席的晏方身上。

晏方的目光很明显有些错愕,似乎没想到他不仅出来了,竟然还过来了,他的眸子沉了沉,脸上表情愈发不善。

晏辞没有理会他的目光,转身走到最后一处空着的香席坐下。

这一场跟前面那场不一样,无论空间还是房间都处于一个半幽静的环境里。

如果要品鉴一道香的香味,务必要在这种半封闭的屋子里,这样散发的香味才会更加清晰。

晏辞在众人的目光中将怀里的香盒取出来。

这堂下众人手中的香盒不是金子便是银子,以至于他这白瓷香盒显得太过突兀,甚至人群中已经有人面色古怪,来这里的人非富即贵,这是哪里来的乡巴佬,竟然带着这么个破盒子上来?

晏辞听到张知县问道:“你所备香品为何?”

晏辞张了张嘴,俯首道:“回大人,草民所备香品为‘帐中香’。”

如果说刚才他拿出来香盒时,其余人还是感到古怪,听到他说“帐中香”三个字,人群中微微糟乱,已经有人忍不住,不顾在县令大人面前,发出一声笑。

就连傅老都皱了皱眉,原以为这年轻人是个好苗子,没想到准备的第三道香竟然是个帐中香?怎能如此不上心,这也太上不得台面了,难不成自己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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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看走眼了?

张县令神色间已有不耐,只觉得这年轻后生不仅打扮的不得体,所做香品也是如此敷衍,若不是傅老坚持,他都想把这人赶出去,于是淡声道:

“这些年每一次斗香会都不曾出过帷香,这位公子独独拿出一道帷香出来,倒是独特。”

他声音里虽然听不出情绪,但是任谁都知道知县大人对这无礼竖子已经不耐烦了,晏方在一旁冷眼看着跪在那里的晏辞,露出一丝嘲讽。

本来他昨日听到傅老对晏辞的称赞,心里担心,索性率人把他锁在屋子里,让他来不了。

可没想到晏辞还敢来,还敢拿着他那什么帐中香过来,他来找死吗?没看到大人已经不耐烦了吗?

晏方本来还很担心,怕出什么差错,然而听到知县大人的话,这才渐渐放松下来,准备跟其余人一起看晏辞的笑话。

真是自不量力的丧家之犬

最终张知县似乎不愿拂了傅老的面子,还是点了点头:

“公子开始吧。”

晏辞垂着眸子面不改色,仿若没有听到周围人的嘲笑声,像上次一样跪在前面那个团垫上。

这回他没有像上次那样用木炭直接将香品点燃,而是在炭火上放上一片云母片,将香粉均匀放置其上,再将银丝炭放在香炉底部。

众人见他这番古怪举措皆是有些惊讶,这焚香的方式也与旁人不同,怕不是个外门?

众人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然而不多时,一股混杂着甘凉的甜香在屋子里散开,缓缓覆盖住残留的香味,那香不似寻常的香,细闻之下竟然夹杂着一丝果子的清甜。

而果香与沉香相辅相成,一丝不多一丝不少,将方才衙香微微有些燥气的香味彻底冲散了。

闻着皆是轻轻呼吸,只觉得吸入的香味游经四肢,如同一道甘泉,将经脉中的尘垢驱散,令人静心安神。

本来还在窃窃私语的声音一点点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所有人都陷入沉默,并注视着那跪着的年轻人的一举一动。

所有人都轻轻呼吸着,将那香味吸入自己的五脏六腑。

不知过了多久。

张知县在一片寂静中率先开口:

“这是梨子?”

“正是。”

晏辞放下手中的香具,恭敬地回道:

“禀大人,草民这道帐中香在沉香中融入了梨香。”

他没有抬头,低眉垂眸行礼,耳朵却在认真捕捉头上的声音,不多时只听张知县轻轻吐出一口气,再次开口,声音已经温和不少:

“不错。”

“将果香融入沉香,你还是第一人不,应该说,整个大燕,还没有人这样做过”

他身旁的县令夫人一直注视着晏辞,听到“梨子”两个字唇角微扬,神色中透露出一丝安详。

张知县在心里暗叹,到底是傅老青睐的人。

他话音一转:“其他人皆是以衙香为赛,为何你独独要做一道帐中香?”

晏辞回答:“禀大人,在草民看来,香品就同人一样,并无优劣之分。并非帐中香便上不得台,只要香品足够好,草民觉得任何香品都应有展示的机会。”

张知县闻言终于笑了起来。

众人忙抬头,眼见那张本是严肃的脸上此时露出的笑容颇为开心,竟是发自内心的愉悦。

“好一个香品如人无优劣。”

张知县私下里握紧一旁夫人的手:

“世人皆说哥儿女子便逊男子一等。以你所言,人就如这香一般,不过是味道风格不同,各有千秋,哪有孰优孰劣之分?”

“不错。”他赞赏地点了点头,又问道,“这香方可是出自你手?”

晏辞眸子微动,作揖回答:“大人,这道香方并非草民所做。”

张知县闻言动了动身子,上半身微微前倾:“你的意思是,这道香制作者另有其人?”

晏辞不慌不忙道:“香品是草民所做,香方却非草民所为。”

张知县眼睛一亮,没想带大燕朝还有这样厉害的香师:

“香方是何人所做。”

“这香方是以前草民在外游历时,从一位香师口中得知。”

晏辞不紧不慢地开口:“据他所说,这道香的香方是他在一本古书里看到的。”

“那本古书里记载的故事,传说很久以前有一位国君,与他的王后感情深厚。”

“国君生性风雅,常与王后一同垂帘焚香,被当时的人称为一段佳话。”

“只不过那位王后素来有失眠多梦的毛病。“

“国君不忍王后终日不得好眠,便耗费几月,为其研制出一款专门用于睡时点燃的帐中香,从此王后在此香气熏染下,不仅安神,而且与国君感情更加笃厚。”

“这也是这道香的由来。”

晏辞简短地说完,堂上一片寂静。

围观的人不知他讲这个故事的目的,有点奇怪地看向他。

然而许久以后张知县一声轻笑,伸手握紧了身旁夫人的手。

他注视着晏辞,缓缓说出三个字:

“有心了。”

晏辞一言未发,恭敬叩首。

就在他从苏白术口中得到这位知县大人与夫人伉俪情深的消息以后,便想到了这款香,更难得的是,这位知县夫人也喜欢梨子。

本来他也没打算铤而走险拿一道帐中香上场,然后实在没办法,只能赌一把。

而且苏白术给他的那张纸条上,还说县令夫人素来有头疼的毛病,于是他擅自在这香里加了些安神的成分,效果看起来不错。

就是不知道赌没赌赢。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却听到堂上张知县再次开口,状似无意地问道:

“你这香,何名?”

这香的来历,传闻乃是南唐后主李煜为其妻子大周后娥皇所制,以此香表达其夫妇二人绵长情意。

此香制成之后,不仅有沉香的芳香,亦有梨子的清甜。

即使已过百年,在古书千百道帐香中,依旧被称为“帐香之首”。

而这香在古书中记载,名为“江南李主帐中香”。

当然,民间还有一个流传更广的名字。

晏辞深深叩首:

“回禀大人,此香名为——”

“鹅梨帐中香。”

第68章

这是一道没人听说过的香的名字。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互相从彼此的脸上看出疑惑——

帐中香?还是掺和梨子的帐中香?你会做吗?——

不会,不会

张知县反倒没有什么反应,毕竟燕朝地大物博,有什么奇人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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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创作出不同寻常的香方都有可能。

于是他听罢只是朝着一旁的夫郎温声笑道:

“这名字也算通俗好记。”

县令夫人微微颔首。

他一直安静地坐着没有开口说话,让人很容易忽视了他的存在。

可是此时这位夫人的眼神明显比刚进来时,变得温和许多,他此时终于开口:

“虽然不知道公子在这香里放了什么,但是闻之宁神,让人心静。”

他眸子一动,又开口问道:

“公子做这道香的初衷又是什么?是为了参会?”

晏辞仿若知道他在想什么,直起身笑道:

“实不相瞒,草民做这道香本来的初衷并不是用来参会。”

县令夫人看向他,好奇道:“哦?那是为何?”

晏辞低垂着眸,轻声道:

“草民的夫郎素来有失眠的毛病,每到夜间都很难入睡。”

“所以草民才想起了这道香,希望焚之可以让夫郎每夜安眠。”

“这才是草民的初衷。”

他声音沉稳,面上表情深情款款不像作假,语气中夹杂着些许让人不难感受到的情感。

晏辞心想:所以宝贝儿,对不起了。

因为这句话是他编的,顾笙每次都在他怀里睡到天亮,有的时候还赖床,睡眠质量颇高。

可是县令夫人听了此话,果然微微动容。

他眉目舒展,缓缓开口:

“无论这个故事是真是假,都很让人感动。”

这个故事里,国君对王后的深情,让他无端想起了自己和夫君。

要知道这世间男子三妻四妾者众多,可偏偏女子哥儿却只能终身侍奉一人,如夫君这般专情的人不多,没想到今日面前这年轻人也是这般。

这斗香会他随夫君参加过几次,每次来参会的人都准备的衙香,只因为衙香是在外宴会宾客的专属,却从来没有人愿意花心思在更为常用的帐中香上。

如今听得堂下年轻人说得如此一番,想必也是重感情之人

众人本来都等着看晏辞的笑话。

结果发现此人不仅侃侃而谈,还和知县大人及其夫郎相谈甚欢。

眼看着张知县本来有些不爽冷漠的表情,到现在变成了会心的笑意,甚至连旁边的县令夫人也展颜。

晏方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完全不知道他们到底为什么聊得这么开心。

他恶狠狠地在心里想,这县令脑子坏掉了吧?

一道上不了台面的帐中香也能说个半天。

他怕再说下去,他这魁香位置不保,于是上前一步:

“大人。”

张知县对他还是颇有好感,被他这样一打断也没有生气。

此时目光落在他身上,若有所思:

“你们两个都姓晏,可是亲族?”

直到真相的众人暗自心想,何止是亲族,根本就是亲兄弟。

不由在心里感慨,这晏家还是真厉害,出了一个晏方不够,他这传闻中只会喝酒的大哥竟然也有些本事。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两人有多不合,而且前段时间听说这两人争家主位置争得厉害,看着这老大都被赶出去了,想来还是老二更胜一筹。

晏方死都不愿意跟晏辞扯上丝毫关系,皮笑肉不笑道:

“大人说笑了,晏家只有我一个子嗣。”

他加重了“只有”两个字,并且轻蔑地看了晏辞一眼。

后者无动于衷

众人都是全神贯注地看着面前事态的发展,只见张知县看了看左边的香炉,又看了看右边的香炉。

面色微微迟疑,一直没有说出结果,似乎举棋不定的样子。

“这两道香味道都是上品,衙香典雅浑厚,帷香清幽袭人,还真是让本官有些为难。”

他蹙了蹙眉:“不过以往从没有过帐中香参会,这”

县令夫人在一旁淡淡开口:

“没有并不代表这香不能参会,况且这味道清新淡雅,和衙香比起来也丝毫不逊色。”

张知县点了点头,却是不置可否。

随即他笑道:

“以往每次都是本官来评定魁香。”

“不如这次便交由在场的诸位决定,看各位更喜欢哪一道?”

本来屏息凝神等待结果的众人立刻明白了,大人这是犹豫了。

原本那道衙香势在必得的魁香位置此时竟被一道帐中香所动摇,这本来就不可思议。

可在场没人否认,那道帐中香无论是味道还是纯度,甚至焚香之人的手法都更胜一筹。

大堂里所有人目光都落在堂前站着的两人身上。

晏辞依旧垂眸看着面前的地面,似乎在思考什么,带着对自己处境一无所知的迷茫。

他身边的晏方听了知县的话,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如果不是因为此刻在人前,他几乎控制不住脸上想要狂笑的表情。

自从父亲病了,他成了这次晏家这次香会的负责人。这香会上一半都是先前想和他打好关系的人,县令说出这句话基本已经定下了他才是魁首。

他看着孤身一人的晏辞,只觉得他好可怜,这废物一无所有,还天真地妄想赢过他。

晏方侧了侧头暗地里朝旁边的王朋兴使了个眼神。

王朋兴立马会意,上前道:“大人,草民斗胆,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张知县得了这两道香,明显心情都好了许多,于是和颜悦色道:

“但说无妨。”

王朋兴嘴皮子翻飞:

“草民拙见,这帐中香虽寓意不错,但还是这衙香更胜一筹。”

“且不说每次香会的魁香都是衙香,更何况在座的各位皆是有头有脸的人,平日里还是使用衙香更频繁些。”

他身后站着的众人纷纷附和。

这满堂衣冠楚楚的人里,那一身朴素的年轻人就是一个异类,无论从哪方面都在述说着与他们的格格不入。

所有人都侧目打量着他,即使那道与他一样格格不入的帐中香更胜一筹,可是那又如何?

这斗香会表面上斗的是香,实际上斗的是掩藏在其下的世故。

想到此处,不断有人开口:

“草民也觉得这衙香更好一些。”

“帐中香虽好,可毕竟难登大雅,还请大人三思。”

“这衙香听闻乃是晏公子呕心沥血之作,不知用了多少名贵香料,怎么是一道帐中香可以比拟的?”

堂下,为晏方发声者不断,晏方的表情渐渐得意起来。

旁观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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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晏辞,孤零零站着,也不出声。

整个人看起来不仅不适合这满室富丽堂皇,本身还可怜至极,辛辛苦苦跑到这里受辱

傅老听着大堂中的人纷纷附和声,又看了看堂下一身朴素的年轻人。

他在心里暗自叹气,这年轻人天赋虽高,可毕竟不是世家子弟,这次恐怕难得魁首了。

他一边为其惋惜,抬眼却见这年轻人依旧安静地站着,眉目间一片平和,好像没听到周围人不利于自己的言论,又好像即将输掉的不是自己。

傅老有些诧异,实在不忍心他就这样输掉,有意提携:

“这位晏公子有什么想说的,但说无妨。”

那叫晏辞的年轻人闻言,抬起头,露出一个感谢的笑容:

“老先生见谅,晚辈没有辩解,是因为晚辈也认为衙香的味道更好一点。”

他此话一出,本来嘈杂的大堂第二次渐渐陷入寂静。

所有人都侧目,连傅老和张知县都忍不住看向他。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这不是把魁香拱手让人吗?

一旁看了整场戏的里正皱着眉,率先出声:“所以你这是打算放弃夺魁了?”

这镇子虽小,可镇上的香师无不以能得到魁首为荣耀,毕竟能得到魁香便有了去胥州展露更多头角的机会,可是万万没想到还有甘愿主动弃权的人。

真是个怪人。

晏方心情愈发畅快起来,心道晏辞这废物果然是自不量力,知道自己要输了,就演这么一场,可惜他不仅丢了香方,一会儿说不定还要丢脸。

张知县没想到这年轻人主动放弃了机会,表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这次的魁香就先定下吧。”

他声音微顿,接下来的话没有说出口。

因为此时他看见那堂下叫晏辞的年轻人忽然抬起头。

年轻人眸子微动,出声道:

“大人,草民有一不情之请。”

张知县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点了点头:

“你说吧。”

晏辞躬身作揖,声音不卑不亢:

“在大人决定之前,草民还准备了一道香,想请堂上诸位品鉴。”

第69章

他此话一出,再次成为全场焦点。

张知县摸了摸下巴,饶有兴趣地问:“哦?还有一道香?”

人群中终于有人忍不住了:“你自己刚才都已经认输了,现在又出什么幺蛾子,难不成以为故弄玄虚你就能赢不成?”

其他人纷纷附和,王朋兴冷笑道:“再怎么费力也是跳梁小丑,现在乖乖退场还能少丢点儿人。”

“输了就是输了,还在这儿赖着不走做什么?”

晏辞站在前面,听着身后一众人各种冷嘲热讽,面上既没有羞愧,更没有羞愤地调头就走。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众人,语气带着奇怪:

“我刚刚只是承认衙香的味道更好一些,什么时候认输了?”

众人皆是一愣。

这人在说什么?

他都已经承认衙香更胜一筹,那不是承认输了是什么?

王朋兴带头嗤笑一声,轻蔑道:“脑子坏了吧?”

那几个跟晏方交好的人纷纷笑出声。

晏辞没有理会他们或惊讶或不屑的表情,转身施施然朝着张知县作揖道:

“大人可否让草民一试?”

张知县看着他,虽然不知这年轻人在作何打算,但是他直觉此事没有这么简单。

“晏辞。”他叹了口气道,“以前的斗香会从来没有额外给人一次机会的道理。”

其他人一听,都忍不住笑出声。

晏方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晏辞,想着一会儿出了门就找人狠狠收拾他一顿,再把今天的事宣传出去,非让他成为镇上的笑柄。

然而又听张知县接着道:

“不过本官欣赏你,就破例给你这次机会。”

晏方皱着眉。

王朋兴上前,凑在他耳边小声笑道:

“晏方兄别怕,这废物再拿出多少香都没用,就他还想胜过你,真是做梦!”

他身后众人互相对视一番,目光中交换了一下意见。

“我听说他在家的时候就是个只会喝酒的草包,没想到果然如次。嫌自己不够丢丑,非要在人前出相。”

“哈哈,说不定这就是人家的计划呢,反正都已经输了,不如多在知县大人面前多露几次脸再走。”

晏辞不再说话,只是朝着张知县深深作了一揖,接着转身再次在那团垫之上跪下。

众人皆看着他的动作。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就连堂上的张知县和傅老都微微前倾了身子。

晏辞从袖子里再次掏出一个香盒。

这香盒与刚才盛装帐中香的小盒子一般无二,同样是最普通,市面上几文钱一个的白瓷香盒。

他打开盒子,将里面的香粉一点点用香匙取出,依旧用刚才那独特的“熏香”方法,把香粉仔细地搁置在薄薄的云母片上。

接着他点燃炉下的炭,然后放下手里的香具,安静地跪坐等待。

他身后的众人都伸长脖子想看他在干什么。

只见他就这样安静跪着,一言不发,等了片刻有些不耐,就连张知县都微微蹙眉。

就在有人想开口问他在故弄什么玄虚时,忽然一股带着淡淡花香的馥郁香味缓缓升腾而出。

那香气逐渐升腾回旋而上,一点点蔓延在大堂上空。

所有人的嘈杂随着这香味的升腾一点点散去,眉目间的不耐化成无法言说的惊诧

如果说鹅梨帐中香代表着南唐烟雨之下最后一抹情深;

那么开元帏中香就代表着盛唐富贵而自由的灵魂。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晏辞微微仰头看着空中那缕轻烟。

那丝轻烟在他眼前一点点幻化成一个裸臂着钏,绯袄锦袖,绿绫浑裤的美人。

弦歌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飘转蓬舞。

她赤着脚怀抱琵琶,飞舞的彩衣幻作七色祥云。

回眸间,笑颜胜过正艳的牡丹。

她随着由远及近的虚幻鼓点踏着舞步飞快旋转。

在她的不断旋转的舞步之中,亭台楼阁,轩榭廊坊,玉宇宫阙自她身后拔地而起。

盛世纷繁化作薄雾,勾勒出那千年前万国来朝的旷世之景。

鼓点渐急,乐声不断。

她轻笑着,终于在不断盘旋上升的古乐声中一跃而起,随着那看不见的天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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腾空而去。

琵琶余声伴随漫天花瓣,化为盛世留给后世的最后一声绝响。

这也是这支开元帏中香,又被称为“贵妃帏中香”的原因

晏辞盯着那烟缓缓散去,方才一点点将自己的魂魄拉回来。

这才是完整的“开元帏中香”,可笑的是,晏方偷了一道自己还没完成的半成品去,半点精髓都没复制到。

而在加入前几天处理后的甲香,他到底还是把这道代表盛世的古香复刻出来。

晏辞在心里暗叹一声,果真美轮美奂。

然而此时堂中没有一个人开口,所有人都凝神在那香气中久久伫立,仿佛追寻着一个华丽又虚幻的梦。

张知县深吸一口气,继晏辞以后第一个回过神。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凝重:

“这道香,也是你做的?”

众人在他的这句问话里,方才回过神来。

有人第一个反应过来,指着晏方的香炉:“这,这香的味道怎么跟这个如此相像?”

不对,不应该说是相像。

非要比喻的话,如果说之前那道香是模仿壁画跳出胡旋舞的舞姬,那这支香就像是从壁画里幻化成形的飞天。

众人再次陷入沉默,看看安静跪着的晏辞,又看看一旁脸色越来越难看的晏方。

“你”晏方猛地转过头看着旁边的晏辞,指节被他的力度捏的“嘎嘣”作响。

张知县终于沉声问堂下的晏辞:

“你这道香是怎么回事?”

晏辞平静地道:“回大人,本来这支香才是草民参加这次香会的香品。”他顿了顿,“然而这道香的香方半个月前被人偷了去。”

“所以草民不得已,才在最后几天做出这道帐中香参会。”

他平静地将自己之前的遭遇说完,接着叩首道:

“请大人明鉴,还草民一个公道。”

晏方猛地跳起来道:“你放屁!”

他冲到前面,直接跪下了,指着晏辞道:“大人,他一派胡言,这香明明是草民做的。”

他气急败坏地用手指指着身后周围的人:“当时草民制出这道香的时候,还特意在陈记当着他们的面点了,在场那么多人都能帮草民作证!”

他指着晏辞喝骂道:“分明是他嫉妒我,不知从哪得到的方子,故意污蔑我!”

张知县面色越来越沉重,看着堂下各执一词的两个人,问着那些战战兢兢的人:

“你们在座有谁能证明他说的话?”

那些人有一部分是那天和晏方一起喝酒的,都是亲眼看见他点的线香,然而晏辞这道香太过出彩,实在很难让人想象这是仿的。

就在这些人犹豫的时候,只见跪着的晏方突然回头,狠狠剜了他们一眼,众人忙道:“大人,这香第一次出现在镇上的确是晏方公子点的”

张知县眉头几乎拧在一起,目光又看向晏辞。

晏辞没有为自己辩解,而是直起身。

然后在众人注视下,从怀里拿出厚厚一摞纸,将它轻轻放在面前的香几上,与那香炉放在一起。

接着他抬头,坦荡地了看看堂上众人,又转向张知县,声音清朗:

“这是为了制出这道香,草民花费一个月时间写出的所有废稿,共计一百二十七页,请大人明鉴。”

晏方猛地转过头。

此时他心里才渐渐反应过来。

晏辞是故意的。

原本他的心里认定晏辞这废物绝对不可能制出什么香方来,所以下意识以为这香方和上次的腊梅香一样,是晏昌,或是别的什么人给晏辞的。

而且在香方被偷后,自己屡次挑衅他,晏辞都没有任何动作,这让晏方更加坚信了自己的想法。

刚开始晏方还以为是他软弱可欺,受了欺负只会忍气吞声,所以自己才敢变本加厉。

然而此时此刻他才发现自己错了。

这道香竟然真的是晏辞自己做出来的?!

不仅如此,而且晏辞早就准备好了一切,就等着到知县面前,当着所有人的面告发自己。

晏方双眦欲裂死死盯着晏辞,他恨不得用眼神把晏辞活生生刺死。

晏辞感受到了他带着敌意的目光,依旧平静地目视着前方,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唯有嘴角微微扬了一下,似乎在说:

我知道你在看我,你很生气。

可那又如何?

有侍从立马上前将那摞纸拿起交给张知县。

张知县接过那摞纸,一页页翻看,只见上面全是香料配比,每一页都密密麻麻,述说着制香之人的心血。

他越往后翻,脸色越难看。

其实即使不用这些废稿,光凭最后这道香的味道,他就已经知道是谁抄袭了谁。

因为最后这道香给他的震撼太大,甚至比刚才那道帐中香给他的震撼还要大。

堂下众人其实也是一个想法,以至于即使他们想着附和晏方,临到嘴边的话也说不出口。

谁在模仿谁,一目了然

许久,张知县将那摞废稿重重摔在面前的案上。

“大胆!”他怒喝道。

堂下所有人被吓得纷纷跪地,晏方的脸色更是一阵红一阵白,几乎把脸埋在地上。

唯有最前面的晏辞依旧挺直腰背跪着。

张知县的目光射向晏方:“你这香方到底是从何而来?”

晏方浑身直颤,平日里伶牙俐齿,此时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还有你们!”

张知县目光扫过堂下几个刚才还给晏方作证的“证人”,此时都战战兢兢俯首跪在地上,一声都不敢吱。

“把实情一五一十交代出来,如果敢有半字虚言,本官决不轻饶!”

张知县冷声道。

大堂中的气氛瞬间低到零点,这些镇上的人一直见其和颜悦色的,此时发起火来的威压令所有人胆颤,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张知县冷哼一声:“不说?”

他高声道:“来人!”

门口守着的侍卫应声而入,张知县道:

“既然不说,就把这些人全部带去衙门,直到愿意说了为止!”

侍卫们上前就要拖人,王朋兴在侍卫的手搭在自己肩上的时候,终于彻底慌了,“噗通”一下跪地,大叫道:

“大人,我说!我都说!”

然后连忙把晏方之前怎么交代他们,如果晏辞敢闹事,就一起咬定晏辞才是偷香方的人,并且把他送进大牢。

等到他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堂下不知情的人越听越觉得浑身发冷,看着晏方的眼神都带着厌恶,谁也不敢想象这种事要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得多么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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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辛辛苦苦创作出的方子被人剽窃,自己若是伸冤还有可能被倒打一耙,甚至关进大牢诉冤无门。

唯有晏辞安静地听完他的话,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

等到剩余几个人接二连三哆哆嗦嗦地把事情经过说完了,晏方的脸上已经一点儿血色都没有,他几乎咬碎了自己的后槽牙。

这群废物,都他娘的一点用没有!

此时依旧是夏季,可等到最后一个人说完,堂下众人都冷汗直冒,噤若寒蝉。

?

最终张知县听完事情经过,目光冷冷看向晏方:

“他们说的可都是事实?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晏方指甲攥紧掌心,抬起头还想嘴硬一下,可是呼吸急促,结结巴巴:“大,大人”

张知县冷哼一声:“本官平生最恨盗取他人心血为己用之人。”他扫了一眼跪着的人,“可惜本朝没有历法判尔等罪过,不然本官绝不轻饶。”

他一指后面跪着的人。

“后面那几个。”

“这次香会的成绩全部作废,从此以后终生不得参加斗香会。”

“而且这件事,本官会命人张贴在告示榜上一年,让镇上的百姓都看看你们的劣行!”

他的目光又看向晏方,冷声道:

“至于你,在此基础上再加当众受杖刑十五。”

晏方脸瞬间白了。

杖责十五,虽然不至于要命,但得在床上修养个把月。

最主要的是这种事也实在太丢脸了!

最丢脸的是,他这次是被晏辞摆了一道!

张知县看着堂下几人越觉心烦,喝道:

“把这几人拖出去!”

侍卫立马上前拖着几个吓得哭了起来的人出去。

晏方不可思议地瞪着身旁的晏辞。

直到此时他都无法想象,这个以前一向任他欺负的草包什么时候有这等心智了

晏辞一直忽视了身旁人想要把他卸成八块的目光,而在侍卫上前把他拖下去之前,终于侧目过来。

晏方眼睁睁看着他一脸似笑非笑,嘴唇一张一合。

“怎么了?”

晏辞轻轻一笑,幽深的眸子里映着晏方气急败坏的错愕影子。

然后张了张口,用只有他和晏方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我用我的香胜了我的香——”

“这很奇怪吗?”

第70章

晏方瞪着他,听着他的话气得浑身颤抖。

他趁着旁人不备,忽然抄起一旁香几上的香炉狠狠朝晏辞砸去:

“晏辞,你就是个贱人!”

他恼羞成怒地扑过来,但是下一刻就被身后几个侍卫怒斥着按在地上,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被强行拖走了。

围观的人都赶紧往后避了避。

在场最安静的晏辞低头看着地上碎成几瓣,滚落到自己膝盖边停下来的香炉。

他听着耳畔的咒骂声越来越远,大堂之上零星站着的人都沉默着等着观看下一步发展,顺带将探究的目光投向大堂正中间的青年身上。

张知县揉了揉额角。

他面上表情却并未因此而舒展,而是侧目看向一旁的白檀镇里正:

“这件事你有责任。”

里正闻言忙从座位上站起跪下告罪。

张知县沉声道:“白檀镇虽地小人微,但也不可因此疏于管理。

“这些富户若无人监督,聚众久之私下里必铸不良风气,今日之事若是放在其他人身上,未必能够善了。你身为一里正官监察不力,需好自反省。”

里正忙垂头称是。

张知县这才看向还跪着的晏辞,眉头微舒:“还跪着作甚,起来罢。”

晏辞再次作揖:“多谢大人为草民主持公道。”

话毕,这才站起身,直立在旁。

张知县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来人,拿笔来。”

一旁立刻有侍从递上笔墨纸砚,张知县伸手拿起笔。

按照规定,斗香会上的魁香会由县令的人亲手题字,然后跟香师的名字放在一起,在镇上展出七日,以此通告全镇百姓。

如今晏辞这两道香毫无意义地成为魁香的候选者,此时在场的人好奇地都等着看知县大人点了哪支香为魁,不过不管点哪支,这个叫晏辞的年轻人都胜了,不必多说。

只有晏辞恍惚地想,也不知道张知县点了哪一道作为魁香。

毕竟这两道香,他都很喜欢

不一会儿,张知县放下笔,左右侍卫立马将那幅字拿起。

一左一右,两张香榜,上面的墨迹尚未干透,笔痕苍劲有力,力透纸背。

左侧上书:“鹅梨帐中香。”

右侧上书:“开元帏中香。”

晏辞看着这两张榜,挑了挑眉。

张知县却是呵呵一笑,放下笔。

“虽然以往斗香会只有一道香才能评为魁香,不过——”

他话音一转:

“既然这两道香都出自你手,就像你所说的香品无优劣,那本官这次便破例将这两道香都点为魁吧。”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通通都陷入无比震撼中,一时之间回不过神来。

他们犹记得,上一个得了魁的香师如今已经在胥州最大的铺子就职,而且还是铺子的金字招牌,当年夺魁的时候已经年过半百。

要知道能在这斗香会上夺魁的香师已是了不得,能一下子得两道魁香的香师更是闻所未闻,还是这么一个年轻人。

众人皆是惊诧地看着那衣着朴素的年轻人,心里不约而同都是一个想法:

“这真的是晏家那个没用的大儿子吗?他爹怎么舍得把他赶出门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动声色交换了一下目光。

这里面的人都是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家里都是在镇上有生意的,一般都有两间以上的铺子,在外皆有生意。

此时所有人心里都打着小九九,只等着知县大人离开,就立刻上前,无论开多少报酬,出什么条件都得把这年轻人招揽过来。

晏辞的震惊并不比他们少,他也没想到张知县如此手笔,一下子将两道香都点了魁,于是再次跪下拜谢。

张知县手一挥,笑道:“这是你应得的,起来吧。”

他随即看向一旁唯唯诺诺的里正,叮嘱道:

“有这些年轻人是白檀镇之幸,须尽力栽培,莫要伤了后生斗志。”

里正赶紧点头称是。

张知县约摸着时间差不多了,终于站起身,对着身旁的傅老道:“先生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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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高,不便久坐,本官也有要事处理,今日这香会便到这里吧。”

里正终于等到了机会,立马道:“下官已在镇上的酒楼备好了宴,只等着大人光临。”

张知县点了点头,携着夫人率先出门去,里正和傅老跟在后面

站在香堂外的苏青木和杨安早已经急得不行。

苏青木在人群外面的空地上来回转悠:“你说他不会因为迟到被赶出来吧,早知道我就跟他一起进去了!”

杨安看着苏青木来回晃悠的影子,头晕眼花:“东家你还是坐下歇会儿吧,你想进也进不去呀,只有制香的香师能进去。”

苏青木扬起脑袋,皱着眉眯着眼睛盯着香堂紧闭的大门。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这燥热的天气烤的他心烦意乱。

直到面前人群中终于有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响起,苏青木忙抬起头。

香堂的门开了,围观的百姓还以为最后一道魁香出来了,纷纷挤上前,然而却看见几个面色苍白的人,以及最后面那个嘴里一直骂骂咧咧的,全部被侍卫被夹着拖了出去。

苏青木仔细盯着那几人看了许久,才“嘶”了一声,拍了拍一旁眼看就要中暑晕倒的杨安:“哎,哎,那是不是他那个弟弟啊”

杨安抹了把汗,伸长脖子:“哪个?”

“后面,叫得最凶的那个。”

“哇,好像是啊!东家,怎么办,公子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苏青木一脸惊恐:“难不成他们兄弟当堂斗殴,被人赶出来了?”

他们两个又站在人群外,心惊胆战半天,看见晏方之后没有人被拖出来,才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门突然又开了。

香堂门口围观的百姓众多,刚才都看见了晏方几人被拖出去的一幕,正在诧异着议论纷纷,忽然又看见几个侍卫拿着两张红榜走出来,立马知道这就是本次香会的魁香。

白檀镇的百姓们蜂拥而上堵在了榜单前面。

场中一瞬间陷入寂静,下一刻,全场议论声四起。

苏青木和杨安对视一眼,赶紧踮着脚往里面挤。

苏青木在糟乱的人声中扯着嗓子叮嘱一旁的杨安:

“说好了,一会儿要是晏辞啥也没得心情不好,咱们也什么都别问,直接拉着他去喝酒,灌醉完活儿!”

杨安也跟着扯着嗓子大喊:

“东家,你要对公子有点儿自信啊!”

两个人一路推推搡搡,在周围人不满的骂声中终于挤到了告示板前。

两个人抬头,看着那两个榜,皆是愣住了。

只因为这次香会的魁香是两支,一个衙香,一个帐中香。

不过这不是最令人诧异的。

最令人诧异的是,这两支香出自同一个香师之手。

与此同时,身后围观的所有人议论声四起,所有人都在讨论着那半是熟悉半是陌生的名字

知县大人和夫人在里正和傅老的陪同下走出来,陆续上了门口的马车。

等几人坐稳了,马车才在人声中缓缓驶离。

车里,里正有意讨好张知县,笑道:“大人近日若是清闲,可要多在白檀镇逗留几日?下官已经准备好了大人和夫人下榻之所。”

张县令没再像刚才在堂上神色逼人,此时也是恢复平日里的温和,笑道:

“逗留几日是可以,不过却并不清闲。”

里正略微诧异,平时大人日理万机,一般斗香会结束后便立马归去。

他方才大着胆子试探着问刚才那句话,就没想过会得到回答,更没想过知县大人留在此处还有别的事。

他还没开口,傅老便问道:“大人此次来可是还有要事处理?“

张知县点了点头,苦笑道:

“老先生有有所不知,这斗香会虽重要,但跟接下来这件事比起来不值一提。”

傅老和里正都转向他。

这斗香会便是镇上百姓除了春节最重要的活动,甚至可以比拟元宵佳节。

他们一时没想到张知县会这样说,更是想象不到,这小小的白檀镇上,还能有什么事能让知县大人如此重视。

张知县沉吟了一下,没有先行解释,而是问里正:

“白檀镇距离灵台观路程多远?”

那灵台观便是白檀镇西边灵台山上的一处道观。

往西几十里的灵台山与小檀山同脉,但是高度却有三四个小檀山那么高。

因为山顶有一处湖,每到正月十五,月光直直洒向湖面,从山顶往下看,这湖便像是嵌在山顶的一块明台,灵台山便因此得名。

而灵台观则是以山为名

里正忙答道:“回禀大人,镇上最快的车马只需行驶一天便能到达灵台山脚,大人若是想去,下官明早就可备好车马。”

他顿了顿,奇怪道:“不过,下官记得灵台观自从十年前被圣上划为‘御观’后,便不能随意进出了。”

这所谓御观,指的便是民间那些被圣人,也就是皇帝祭拜过的道观。

不过寻常道观,圣人离开后,依旧可以如平日一般迎接前来参拜的香客。

可离白檀镇几里外的灵台观却很是特别。

自从十年前那个临近中秋的九月,圣人南下巡游,路过此处,在观里连歇七日。

七日后,圣人北上归京。

而自从那天开始,灵台观与灵台山一起成了天家禁地,由留守此处的士兵把守,寻常人不得随意进出。

“你说的没错。”张知县点了点头,“只不过这次事情紧急,本官也是三日前得到知府下传的消息。”

“这次是圣上亲自下的旨意。”

“半月前,圣上的三皇子夜里忽然病重,太医署那么多太医皆是束手无策。“

“于是天师大人在钦天监彻夜卜测星象,次日告诉圣上,卜筮所言三皇子‘月犯心前星’,故而染病。”

“这位三皇子是皇后嫡出,虽然年幼,却是众皇子中最为孝恪敏悟的一个,是圣上最钟爱的皇子。”

“圣上七日前便下了圣旨,次日便下传给各州知府:上到天家,下到民间,凡是享‘御观’香火者,皆要开观设斋醮典仪,为三皇子祈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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