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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观音 雕弦暮偶 48281 字 8个月前

宣榕指尖蜷缩一颤,她近乎茫然问道:“你在说什?么?你拿走的是还需要种?植的草籽吗?”

耶律尧没有?抬头,他睫羽比普通中原人来得浓长,这个角度,即使睁开眼,宣榕也看不?到他眸中神色。只听见他低低地道:“嗯,你娘主动给我的。她不?想让我欠你人情,并不?是我找她讨要的。”

宣榕惊疑不?定,脚边一人一兽温驯坦诚,她却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刺得半晌没有?回神,可?她并非刨根问底、姿态狠绝之人,第?一反应是想解决的法子,而非继续质问,立刻想要抽回手

起身:“三年是吧?没事,我去找一趟楠楠,她应当会知道终南山的秘籍,你到时候……”

耶律尧放开她的手腕,木然道:“不?用。我昨天去找顾弛就是为了此事。他给了屏息三秋的功法,我打算去鬼谷睡个三年五载,等这玩意长出来。能救活就救,不?能就算。北疆那边很早就放权给哈里克了,我不?在也不?会乱。”

藤蔓上?落下几朵淡蓝碎花。

从耶律尧肩头滚落,落在宣榕裙上?。她心里有?点五味杂陈,一时没出声,半天才道:“那如果他没有?出现呢?你打算怎么办?”

说来似乎匪夷所思。但耶律尧确实不?喜欢在宣榕面前暴露任何?脆弱——伤痕是与兄弟战友拉近情谊的利器,伤疤是能震慑仇敌的工具,他从不?在乎受伤。但对于她而言,旁人的苦难是感同身受的刀刃,自伤己身。

他恨不?能捂住她的眼睛,让她看不?到红尘里任何?的磋磨。

可?现在木已成舟,事实被他亲自戳破,耶律尧缓缓起身,去房间里找来跌打损伤的膏药,语气里带了点破罐子破摔的僵硬:“我不?知道。你不?要问了。这不?是……已寻得解法了么?之前如何?无所谓的。手……我给你上?药,还是你自己来?”

“我自己来吧。”宣榕肌肤极易留痕,这么半刻,右腕已是青紫斑驳。她试探用左手指尖按压一下,疼得眉心一抽,刚要拿药,耶律尧却面无表情地避开她伸出的左手。

“你别动。”他托住她右手,给她受伤地方上?药。

轻柔但态度强硬,眉眼之间神色压抑。

然后,他像是再?也待不?下去,转身下楼:“我去找温符。”

几乎半刻不?到,温符就仿佛被人赶上?楼来一样。他步履匆忙,手上?莳花用的青玉水勺都没放下,走到宣榕面前,莫名其?妙来了一句:“他死不?了,睡一觉而已,也不?会受什?么罪的。绒花儿你不?用在意。”

但蛊虫引出,后续疗伤,还需几番折腾。

这些话?温符都隐去不?提。

宣榕也不?知听进去了还是没有?,她轻轻“嗯”了一声:“他人呢?我还有?话?要问他。”

温符平铺直叙:“回去了。对了,我们敲定的行程是明?天出发,花店十天后关门?,伙计自行离去。你若是有?喜欢的花,或者?殿下看中什?么,你都可?以搬走。”

宣榕轻轻“嗯”了一声。

她抚过阿望头顶,在想一些事情。

比如耶律尧为何?开始隐瞒,后来却又?忽然相告;比如他到底是在接触温师叔之前,就知道无药可?救,还是在来望都之后,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再?比如,他是不?是没想过再?见到阿望——

宣榕没有?想明?白。本想第?二天再?来送别,趁机问清,却没能到场,另一件突如其?来的消息打断了安排。

顾弛自尽于昭狱。

他跌伽而坐,双手交叉,安然闭眸,是个坦荡的姿势。地下暗火幽光,他面骨憔悴,粗布衣衫紧贴削瘦的身躯,却仍似一尊供奉于殿的佛像。

顾及太子身份需要名正言顺,褚后未废。但朝堂褚氏及其?连襟,尽数罢黜,朝野上?下也清空了不?少,腾挪出位置。

对此,谢旻并无异议。他身上?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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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颇深,卧床养了十来天,太医百般告诫不?能下地走路,但顾弛入殓那天,谢旻仍旧脸色泛白地亲来现场。

当年顾弛身死,官爵封身,殉葬满室。

棺椁都是最高级别的金丝楠木,送葬队伍绵延可?有?四五里。

但如今,来的人却不?多。年长一辈不?便现身,露面的几乎都是小辈。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停放棺椁的寺宇殿外,梨花落了一地。

冬雪一般湮没无声。谢旻有?些恍然,才想起老师上?一次似乎死在真正的冬天。

他站久了,额头都有?点冒冷汗,轻轻道:“姐,你若是四月里头闲来无事,再?替我们跑一趟,把他送回终南山吧。”

整个望都,其?实也只有?她真正算是自由如风了。

不?入棋局,不?沾妄念,不?求权力,不?惹因果。

“好。”宣榕一身素白纱裙,发无配饰,她拢袖静立,眉裁翠羽,清雅宁静,但眉间有?一抹淡淡的惆怅,犹豫片刻,还是轻声道,“另一副棺椁呢?”

谢旻抬手一指东边,那是昭狱的方向:“‘顾楠’协同作乱,又?无官爵傍身,没有?资格被入殓安置。估计那具尸体会被拖去乱葬岗。”

他沉默片刻:“他们到底从哪里寻的替代死尸。一点也不?像她。她去了哪里?”

宣榕也不?知道。她有?方向猜测,但怕说出来误人子弟,便道:“你要不?去问问舅舅?”

“算了。”谢旻抬手抚过腰间纹龙玉佩,嘲讽一笑,“我先回宫了,若有?任何?人手差遣需要,姐你尽管……”

宣榕却忽然道:“阿旻,我有?事和你商量。”

“你说。”

宣榕将?视线落在了谢旻身后的随侍身上?。谢旻摆了摆手。她又?将?看向容松容渡,于是这二人也躬身退了出殿。

护国寺这间偏殿寂静无比。

宣榕嗓音极轻:“我有?一个想法。律法改制困顿于世家不?肯退步,但十六家族其?实对你都算亲切,若是有?人以更激烈强硬地态度切入……”

她缓缓开口,其?中谢旻数次想要打断,被她抬手制止,等到她全部?说完,谢旻才不?敢置信地倒吸一口冷气:“姐,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可?能与你反目成仇,和你决裂?”

宣榕用很轻柔的声音道:“我知道你不?会。所以,我可?以相信你吗,阿旻?”

她那双眼仿佛看透过去和以后。

谢旻一时怔愣。是,总角之谊,相伴长大。若无权势相挟,人人都能做到感情甚笃,但这世上?不?仅仅只有?感情。

前朝曾有?开国帝君,未想称帝,但手下奉来龙袍,让他黄袍加身。

只有?这样,手底下人才能有?更光明?正大的理由,封官加爵,封侯拜相,一同跃上?新的台阶。

这些勾心斗角,这些身不?由己。

没有?人比自幼生活在望都权力中心的他们更清楚。

谢旻突然闷笑起来,笑容极为沉闷,他不?顾腹部?伤口的疼痛,缓缓道:“当然可?以。可?是这样,表姐,你至少有?好几年会在尘网之中,不?得自由了。”

宣榕垂眸看向沉重摆放的棺椁。

又?看向殿外绿意漫过的梢头。

她无奈低笑:“心在樊笼,人生何?处自由。”

而若心在凡间山河,人生何?处不?自由。

*

四月小雨淅淅沥沥,川蜀泥泞难行。

这支送葬队伍只有?十余人,护送一尊棺椁西行,一路入了绵延的山脉。远处猿猴长啸,悬崖峭壁,近处的官道也有?不?少碎石滚落。

容松皱眉道:“郡主,您要不?还是回吧,剩下的路臣和兄长护送就行,送到此处,已算仁至义尽了。”

宣榕却摇摇头:“我没事。我是想去那处旧墓看看。”她向右看去。山林之间罩着薄雾,一切犹如仙境,河流瀑布湍急的水声时隐时现。

她忽然很轻地道:“也不?知道此月鬼谷开阵在何?处。”

鬼谷设的入门?阵法,千奇百怪变幻莫测,每隔一月,会随着日月星辰自行挪动阵眼,这样入谷口会变化。而入了谷内,还有?成群机关静静等待。

若谷内无人接引,几乎不?能入谷。

容松不?知她在想什?么,大大咧咧道:“旧墓嘛?那再?行一日路程就到了,我们已经进了终南山的脚脉,从中往上?,到半山腰处,就是昭陵了。据说当年修得声势浩大、用工匠数千人,立了很大的碑文,隔着老远就能瞧见。”

宣榕便收回侧头遥望的目光,又?回头看了一眼厢车上?的棺椁,到:“嗯。”

容松用手搭着凉棚:“郡主!我们今年还去哪游居吗?昔大人领了新差,咱去她那边瞧瞧不??”

在太子大婚之前,昔咏就免了御

林军指挥使之职。

转调征西军任统帅,如今驻扎西境,与西凉几乎是要整日面对。她正月过后就奉命出京,人早就在安定城镇守了两个多月。

宣榕失笑:“禁军最近开始加训了吧?阿松你又?想偷懒。”

容松嘴硬:“哪有?!”

可?他确实一点苦头都不?想吃,生生浪费了学武的天赋,第?二天上?山,看着容渡帮着侍卫轻松推着厢车,容松识趣避在一旁,不?添乱子。

他牵起宣榕那匹马的缰绳,走上?山腰,为沿路都没有?看到标志物而皱眉:“咦……不?是说有?高碑吗?怎么,碑刻……”

他的话?因为震惊而止住。

只见那本该数丈高的黑石方碑,被人砸碎在地。

极尽雕琢华丽的辞藻碎为齑粉。

又?正值暴雨之后,满地黄泥里,这些黑石错乱突兀。

容松惊道:“谁砸的啊?这边不?是有?侍卫守着防止盗墓贼吗?”

宣榕轻声道:“也许是路过的学子。主路离这边不?足五里。之前就经常听说,有?人赶考前会来终南山昭陵前上?一炷香的。”

容松哑然,宣榕垂眸道:“这有?什?么好稀奇的。世人热衷造神,热衷毁神。”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头,指了指更高的山坡:“如舒公妻子是葬在那边,去找一找坟墓,把两人合葬吧。今儿是个宜安葬的日子,天色尚早,应该能落土完工。”

随从们奉命去了。

而容松还想说什?么,就听到宣榕摆了摆手道:“我一个人走走,不?用跟来。”

沿路都有?驻扎的守卫,哪怕在原本的旧陵入口处,也有?持戟的侍卫。安全无虞,便没人敢违逆跟随。

宣榕便踩着沿途碎石烂泥,走向这处恢弘墓穴。

她这段时日都没穿裙装,身着曳撒,方便骑行赶路。鹿皮长靴上?沾了泥,也不?用在意,回去一擦一冲就能干净。

顾弛的旧陵还在修缮,本来已进行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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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半,但近来被叫停。于是,石砖青瓦成堆摆放在外,孤零零的,又?声势浩大,再?也不?会用上?,仿佛遗弃在了尘世之外。

宣榕越过这堆砖瓦,矮身进了还没来得及封上?的陵墓洞穴。

甬道很暗,寂静无声,能听到脚步回音。

左右两侧都绘有?精致的壁画,内容丰富多彩,孔子开坛讲授,姜公垂钓河畔。尽是上?古先贤。

再?往里,是陪葬的满室宝物。去年山洪冲刷,让这边狼藉遍地,但经过一番收拾整理,倒也规整不?少,至少摆放有?序,一些碎裂的瓷器也收拢在了一边,只不?过还没及时清理出去。

宣榕继续往前。她手中是一只火匣,光亮没有?油灯和烛火明?亮,只能隐约照见身旁方寸之地。

于是她走得很缓慢。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到了主墓。

这里瞬间宽阔起来,连头顶天花细致描绘的纹路都显得高了不?少。也许有?的工匠来自西域,这些纹路像极了宣榕在万佛洞见到的繁复神像。

她静默站立片刻,越过倒地趴卧的铜狮子。

来到那尊沉重昂贵的金丝楠木棺材前。

然后躺了进去。

棺椁长盖被掀翻推开,横在一旁。这么躺着,能看到长盖背面,是一道又?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抬指上?去,泛黑的色泽剥落,落在她手腕和臂间。

宣榕熄了火,闭上?眼。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有?碎瓷踩裂声音突兀地响起。

她猛然睁眼,还以为是容松他们来找寻,刚想出声示意自己没事,却发现不?对劲。只有?一个人。

除了方才那道声音,行走时几近无声。

而且居然没有?点火,就这么在暗黑里潜行。

于是宣榕闭紧了嘴。但下一刻,有?什?么黏腻的东西滑探而上?,探入墓中,极为灵活,缠绕上?宣榕手腕,一路攀爬向上?,在她脖颈处亲昵地蹭了又?蹭。

宣榕微微一怔,自然能感受到这是一条粗大的蛇。

紧接着,棺椁上?的横盖被推开,啪嗒落地。来人沉默半晌,抬手按在她脖颈之间,刚开始没找对位置,黑暗里,指尖擦过唇瓣和耳畔,最后,才在她平稳跳动的脉搏处停留。

他似是想要开口,却被陡然亮起的光晃了晃神。

棺椁之内,宣榕一手按在刀柄,一手持着火匣。黑白相间的银环蛇缠绕在她身上?,让她本就为了躺下而散开的长发,更显凌乱。几缕黏在微张的唇边,更多的则错落在白净的脖颈之间。

耶律尧呼吸都乱了一瞬,他将?那只肆意妄为的蛇扯开,眸色暗沉:“你想干什?么?”

宣榕露出一点“果然如此”的表情,放开刀柄,看向头顶五彩斑斓的穹庐绘神,轻轻道:“我在试着感受一下,如舒公到底在想什?么。又?或者?……他后不?后悔,有?多后悔。你怎么在这里?”

“鬼谷要封谷一年,我趁着还能进出,去山下买点酒,然后就看到你——”耶律尧忽然明?白了点什?么,咬牙切齿道,“你该不?会也想像顾弛相信皇后那样,和谢旻合作共谋什?么吧?你父母会同意?”

宣榕没承认,也没否认,“唔”了一声:“回去和他们说。”

“……”耶律尧额头青筋狂跳,他似是想将?她拽起,但不?知为何?,竟像有?点不?知如何?下手,闭了闭眼。

火匣的光随着宣榕呼吸而震颤。

颤动的光也照在耶律尧轮廓分明?的脸上?,他微卷的长发高束部?分,余下披散在肩,衬得侧脸线条精致冷硬,片刻后,他声音才冷静下来:“你还要躺多久?你自己起来,还是我把你抱出去?”

“你的眼睛……”宣榕从那片让人目眩神移的彩绘里挪开视线,慢吞吞起身。

耶律尧这才睁眼:“谷主给我施针配药,给之后作准备。”

暂时压了压,瞳色恢复。

那是一双湛蓝瑰丽的眼眸。

让人想起草原上?的天和柔软的云。

还有?自由闯荡的风。

宣榕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眼,微微一怔,直到耶律尧神色逐渐沉晦,几乎接近一种?危险,才轻轻开口。

像她夸过顾楠,夸过容松,夸过不?过初见数面的孩童们那样,都是由衷的赞叹:“眩然琥珀色,重瞳透碧空。”

没有?其?余意味,只是单纯赞赏。

耶律尧却仍旧长睫一颤,低声问道:“你很喜欢吗?”

重逢

宣榕画过很多眼睛。

有的属于栖息林间的鸟兽,有的属于站立闹市的凡人的,有的属于高坐云台的神像。

先是草拟身形轮廓,再用工笔细细勾勒肢体线条,最后由整到零着色。这个时候,画面仍是僵硬死板的。唯有等到点睛之时,轻描淡写地?晕染眸色,这幅画卷才算真正活过来。

她想,这样一双眼,最?后落笔时一定会很惊艳。

于是宣榕温和地?笑弯眸子:“对呀,很漂亮。你让一让,我要下来了。”

说着,她撑着棺材准备翻身而出。

耶律尧眉心?一跳:“等——”

这沉重的棺椁被放置在?花岗石上,平整石台与人腰线平齐。再加上棺材本就颇深,两?厢叠加,到达了一个能让人极易崴脚的高度。

但宣榕心?里有数,横翻时侧肘按在?木材边沿,准备在?半空时以臂上提缓冲力道?。

可甫一轻盈跃出,就猝不及防被人伸臂接住。

耶律尧一手抄过她膝窝,一手护在?她肩背,缓缓垂下眼,与她对视,眸中?神色晦暗不定。宣榕不由一僵:“耶律……我没事。都没有挨到地?呢,你放我下来……”

她的话?顿住。因为耶律尧淡淡移开视线,罕见地?没有听话?照做,而是抱着她转身,走?出主墓。

耶律尧手臂极稳,她感受不到颠簸。

或许是错觉,宣榕觉得他在?生气,一路上都目不斜视、闭口不言。她擎着火匣,也莫名有点不知如?何开口,怔愣地?看着壁画从面前缭乱划过,镶嵌壁上的珍珠间或一闪。

直到火匣燃油将近,噗嗤一下熄灭。

她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找右侧袖袋的备用火匣。

还没找到,反而先触碰到了青年坚硬的

胸膛。宣榕像是被烫了一样,立刻收回手,又?见脚步未停,索性灭了取用的心?思,只问?道?:“你能看到吗?这边被雨水冲毁过,有不少坑洼和障碍。”

耶律尧没有吭声,他步伐相当稳健,仿佛如?履平地?。

过了须臾,才缓缓道?:“看不到。素珠可以。”

怪不得方才人未至,蛇先到。原来是先行探路。

而昭陵有几十个陪葬品的坑道?,主墓离洞口不近,还需要走?上一段距离。宣榕如?坐针毡,再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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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放我下来吧。”

耶律尧这次是彻底没有回答。

四周静谧冷清,唯有步音回荡不绝。

气氛一时古怪,宣榕不好再说第三次,便在?黑暗中?咬唇闭眼,双手交握,有些不安地?绞了绞手指,攥紧了冰冷的火匣机壳。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才出现半昏半暗的光。

她若有所感地?睁开眼,恰好,脚步也在?此刻停止。

耶律尧停步,半晌,把她轻轻放落在?地?。终于开口,不知是收敛了一贯散漫的笑意,还是什么原因,嗓音倏而多了几分低沉:“你真的心?里有数吗?那么高跃下来很易受伤。”

这是一语双关的问?法?。

宣榕还没从不自?然里回过神来,无意识道?:“……我很少做没有把握的决断。”

是。她不做收不了尾的事,不闯无法?挽回的祸。

耶律尧低笑出声:“但对于这次决断,你用的是‘很少’对吗——我大概能猜到你想做什么,如?果?我猜中?了,你不要这么做好不好?”

宣榕不信他能通过细枝末节,就如?此明?察秋毫,仰头失笑道?:“你猜到什么啦?”

耶律尧道?:“你没有否认你和谢旻合作。先前顾弛逼疯冉乐,留下反诗,本就是想要离间你俩,倒逼你要么淡权退步、自?证清白,要么逆流而上、夺取高位。你想将计就计,趁势而为,用极激烈的态势参与进入朝堂,甚至不惜推出一些更为激进的政令新法?,以资助经贸商贩这种新兴势力迭起。这样,以垄断土地?、盘踞各郡为代表的世家,更会紧密而胆怯地?围聚在?谢旻周围。”

宣榕笑意微敛,仍旧柔和,但露出几分讶然和凝重。

耶律尧站在?昏暗交界的墓穴口处,避开她的视线,用足尖碾碎地?上的石子,接着道?:“所以现在?,朝堂四方。帝王麾下独臣和监察百官的监律司,能够让世家依附的太子,统领文武百官的内阁,你。你爹明?面暗面都可以支持你,所以本来三足鼎立——你舅就是个垂拱而治的——有可能成为以一对二,甚至以一对三。季檀在?监律司。”

宣榕轻叹了一口气。

耶律尧又?道?:“这样,各地?世家会急切地?想要一项保证他们权力和约束别人的法?案。所以,顺序其实是这样。首先,内阁和百官会稍作退步,在?执政名正言顺的基础上,与地?方权责划分,自?行约束有何可为,有何不可为;其次,各地?世家权贵也会退后一步,与新兴势力通过谈判,达到某种意义?上平衡;最?后,是谢旻,你可以用‘放权’作为条件,让他自?行约减皇权。四方势力重新平衡,你离场。”

宣榕用一种很奇异的眼神看他半晌,温声笑问?:“最?后那一点听起来,不天方夜谭吗?”

耶律尧眼皮一掀:“可你目的不本来就是文武百官吗?我说的是你预料中?最?好的结果?,你没想真的能走?到,你给?所有人留后路,那你呢?你的后路在?——”

宣榕道?:“我的后路在?阿旻手里。”

耶律尧咬了咬后牙槽。有那么一瞬间,他眸中?仿佛有冷戾涌动,像是冰山脚下直通地?壳的岩浆,也像在?凝视所有物的猛兽。

宣榕分不太清他情绪,但能感到他抬手虚虚落在?她的侧颈旁,脖颈脆弱,这在?这个距离下,能让人下意识感觉到危险。

以习武之人的手劲,能轻易把人敲晕。

宣榕微微一怔:“这有什么好紧张的,我给?他选项,我想看他抉择。但并不代表我如?果?受到背刺只能束手无策。”

“嗯。”耶律尧闷声答道?,沉默片刻,指尖顿了顿,终是拂过她略微凌乱的散发,把它们拨到她肩后,“所以我都猜对了,是吗,小菩萨?”

宣榕想起他方才打的赌,向外走?去,无奈笑道?:“若不是你当时人都离京了,我还以为你偷听我和阿旻说话?了呢。但抱歉,我没应你,我还是得……”

耶律尧放下手,道?:“我知道?。你向来如?此。”

那祝你一帆风顺,诸事顺心?。

*

与耶律尧一别,宣榕又?匆匆回了望都。

不出所料,父母并不赞同她的谋划。但父亲也未完全反对,只似是好奇,和她一道?在?廊檐之下对弈时,慢条斯理问?道?:“你所说的一切,都不用你入局。我记得济慈堂主管薛剑,其父在?地?方四品,其兄长经商,你完全可以把他推出去,号召民野经贸商贩,千行百业。为什么要亲自?去做?”

宣榕沉默很久,垂首长叹:“爹爹,我或许也在?试着证明?……在?望都,也可以相信亲缘和人呢?”

宣珏失笑:“我和你娘还不够给?你证明??”

宣榕看他好一会儿,沮丧低头:“……不太能。”

宣珏了然颔首:“那随你罢。累了随时退出休息。但有一事,绒花儿。”他将手中?棋子抛入棋盒,是个暂时封盘的意思,斟酌片刻,道?:“此间为真实。佛说轮回转世,但当下才为真。及时行乐,你还很小,不用压抑自?我,成佛成圣,有时候也没甚趣味,不如?溯源寻春,登山见月。”

他收了棋,宣榕自?然也跟着停手。

她捧起旁边精致的生辰贺礼,盒子里,是一尊漂亮的八面金骰,上刻佛文。宣榕语气里带了点无奈:“爹爹果?然无所不知。不过我纠正一下,我不小了,十八,很多旧友都谈婚论?嫁,成家生子了。”

宣珏慢悠悠道?:“还小。对吧殿下?”

长公主不知从何处踱步而来,她摸了摸女儿柔顺的乌发,“哎呀”一声:“是谁说想在?家里待一辈子的?”

宣榕气恼:“娘亲!我原话?不是这样的!”

长公主装作苦思冥想之状:“哦你说的好像是,‘家里养不起我了么,娘亲这么着急把我许出去’——这俩不是一个意思嘛,大差不差。”

宣榕:“……”

家里一个大正经,一个小正经,一逗一个羞恼。

当真有趣得紧。

谢重姒轻摇团扇,笑眯眯道?:“还是说绒花儿有想法?了?给?你筛一筛,到时候呈递上来,你看看有没有感兴趣的?”

微风拂起宣榕发梢,她果?断摇头:“没有。”

谢重姒便道?:“也不仅仅在?望都挑嘛。”说着,她紧挨着宣榕落座,揽着女儿腻歪道?:“我跟你说,当年你祖父给?我挑夫婿的时候,从京到外,都有人选,比如?哪家承爵拥地?的世子亲王,要是看得上眼,我倒也同意让他入个赘。”

宣榕:“……”她把求助的目光投向父亲。

于是,宣珏轻咳了一声:“长平侯展佩?”

“……”这下换长公主沉默了,她费力回忆,好容易才从记忆里扒拉出这么个人,惊悚道?,“你怎么还记得他?!翻旧账也不是这么翻的。多少年了,我就说记性太好并非好事,对吧绒花儿?”

这一招祸水东引太妙,宣榕选择闭嘴,谨慎地?点了点头。

示意她坚定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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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亲一边,立场相同。

父亲便轻笑着揭过此事:“不久前南下碰巧见了一面。殿下别多想——兄长他们应该快到了,我们去前厅?”

这日是宣榕十八生辰。祖父母和大伯、姑姑一家,都赶来公主府小聚相贺,并无外人,主客尽欢。宴席待到月上柳梢方才散去。

只不过,素来至少会露面的太子缺席。

宣榕早就预料到了此事,但仍旧心?里发闷。第二天闲来无事,踏步清溪,不知不觉拐到了京郊济慈堂边上。

有一些孩童在?此玩闹,都是孤苦出身。有的刚来,骨瘦如?柴,眼神胆怯,有的年

忆樺

长,则要健壮不少,胆量也上来,互相推搡着,最?终推搡出一个代表,支支吾吾走?到宣榕面前,道?:“姐姐,你是住在?这边上吗?没有看到过你。”

这是个八九岁的小小女孩。生得轩昂,扎着两?个麻花辫,脸上还有雀斑,衣服或许是他人捐赠,略大,她便把侧腰系住,裤腿也收紧。

整个人透出一种旺盛蓬勃的朝气。

五月的绿草茵茵,宣榕坐在?青草地?上,本是出神望着喧闹的远方城池,见到有孩子靠近,便微微一笑:“不是,来散散心?。你要不要坐?”

说着,她往旁边让了一让。

都是草地?,哪里都可以坐,但这显然是邀请之意。

小女孩先是一愣,接着狂喜:“啊……我可以吗?真的?好的!!”

宣榕问?道?:“你叫什么?”

“我姓赵。排行老二,都叫我赵二。”

她一屁股坐下来,又?觉得挨得太近了点,不好意思地?挪开些许,顶着不远处伙伴们羡艳的目光,姐姐长姐姐短地?唤了一会儿,见宣榕很耐心?地?和她交谈,胆子变大,从怀里掏出一本快要翻烂的书,捧着给?她,道?:“这是堂里发的书,我可喜欢这本啦,就是有的字还不认识,姐姐你要的话?,我送给?你?”

女孩顿了顿:“……不过有的页面缺失了,你别嫌弃……”

这是一本《大学》。

宣榕很早就能从头背到尾。

她翻过那些密密麻麻炭笔批注的页面,是古怪搞笑的读音注释,比如?“孙”旁边,注音“四五”,画了一个四竖,一个五竖。

宣榕边翻边问?:“哪些还不懂呀?我读给?你听。”

小女孩眼睛一亮,指道?:“这,这这,还有下一页,对,这一句……”

宣榕轻轻读给?她听:“物不格,则知不至。知不至,则意不诚。意不诚,则心?不正。”

不知不觉,一群小萝卜头大着胆子围了上来。宣榕索性将整篇文读了一遍,然后扫过或立或站的孩童们,合书微笑:“走?,带你们去书坊挑书。”

雀跃的欢呼差点没把宣榕淹没。

唯有那个为首的赵二,在?前往书坊路上,落后其余孩童些许,悄悄扯了扯宣榕的手,小声道?:“姐姐,你银子够吗……要不算了,书都蛮贵的……”

成年人有所阅历,目光毒辣,自?然能从宣榕谈吐举止,看出她身世不俗。但孩童见识浅薄,只能从宣榕着装打扮,猜测她身无长物。

宣榕高深莫测地?敛起笑。待到女孩有些紧张时,方才温和勾唇:“管够。”

这天傍晚,宣榕捧着一本破破烂烂的《大学》回府。

走?入房中?,还没想好把这书搁置何处,就看到桌案显眼处摆放了一个檀木盒子。走?过去打开,是一串晶莹剔透的红玉珊瑚,显然也是生辰贺礼。

宣榕奇道?:“怎么还有?谁送的?”

一旁,苓彩笑眯眯解释:“太子殿下偷偷送来的。郡主是不是心?情好一些啦?”

宣榕怔了一怔。

屋外风拂帘幕,五月夜风仍带炙热暖意,似有花香暗影,惬意安详。

她“嗯”了一声,想了想,将书放入檀木匣盒,再将盒子摆上书架高台。

她得到了两?份很好的生辰礼物。

*

鬼谷深夜,烛光跳窜。

耶律尧再次从深眠中?醒来,起身,一如?既往地?从房间书架上抽了一本书。

世间传闻其实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

就比如?,鬼谷当真是建立在?某朝遗骸之上。又?或者说,这些通天大能,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该朝宫殿移挪过来,连绵雪山之下,是成群殿宇,恢弘无垠。

藏书也多,琳琅满目,都是珍品孤籍。

若搁在?十年之前,耶律尧觉得,他会读得废寝忘食。那时他像是一棵扎根痛苦怨恨土壤的树,想长出荆棘,刺穿仇人,或者干脆报复这个尘世,拉着所有人与他一起殉葬。

而现在?,他翻得兴致寥寥。

更像在?刻意转移注意,不至于被蛊虫搅乱心?绪。

但到底没能沉静下来。

于是,他干脆地?把书一合,扔到桌上。找到他探出的一条野道?,避开大阵,轻车熟路出谷下山,一路走?到山脚集市,天色已然大亮。

玄武定功法?奇妙,但刚一开始,他不敢尝试过久。

安魂草需要三载才能长成,于是,与鬼谷众人商讨之后,采用“休眠一月”、“两?月”、“三月”、“半年”、“一年”、“一年”这样间隔,依次醒来,方便根据情况及时调整。

这一次,是第四次醒来,也是入谷之后的第一年。

耶律尧走?进熟悉的酒肆,要了壶烈酒,不紧不慢喝着。

这是阡陌交通,多路并道?之处,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旅人商客,独坐在?此,不用与人攀谈,也能听到数以万计的江湖传言,还有口口相诵的京中?时事。

然后,他听到了昭平郡主,听到了昔咏,听到了……季檀。

三月细雨如?烟,耶律尧随手撂下喝空的酒盏,侧眸望向热闹喧哗的街道?,忽然很想问?她:你这一年怎么过来的?

她不能行差踏错一步,需要像精明?的政客,算计人心?。

这是她最?讨厌的事情,不是吗?

耶律尧心?烦意乱,回到谷中?,他对着暴跳如?雷的谷主,很耐心?地?听他骂完,商量道?:“我想直接睡到两?年之后,醒来直接用药,引出蛊虫。”

谷主嗤了一声:“你睡到一百年后都没人拦你。你到底从哪条道?偷溜下去的?”

本以为这次又?会被人避而不谈。

耶律尧却轻轻开口。

“南角枞木后有一处古道?。你若要补阵,从那边探看就好。”

*

三年光阴,若是睡梦之中?,那是弹指一挥。

若是在?滚过红尘,极乐之时,也不过眨眼,若是殚精竭虑之境,则会度日如?年。

宣榕很难说这三年快慢。但她有一书房,侧面专悬字画,她已有五月没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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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再添一作。她疲惫地?按住眉心?,忽然问?道?:“今儿哪一日来着?”

季檀在?一边轻声道?:“五月十八了郡主。再有两?日,是您生辰,几月之前,如?约他们就想为您庆贺,我说您……”

“说我不喜喧闹,不必多礼?”

季檀今日一袭青蓝官服,眉间含霜,摇头道?:“不是,我说您有事南下,需做准备,心?意已至,郡主会放在?心?上的。”

姜慎,字如?约,是户部左侍郎,专司赋税一块。从去年开始就想探她口风,被宣榕打太极推了回去。

宣榕显然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但又?有些意料之外地?微睁双眸:“唔,推得好。看来庭芝已经圆润融通了。不过你怎么知道?我有事要南下的?”

季檀替她磨好墨,推砚向前,沉声道?:“昔将军不是打了胜仗么,陛下想大赏,逾过朝堂旧章旧制了,群臣不尽同意。我想您可能会亲自?南下传旨封赏。”

宣榕微微一笑:“猜的不错。”

除了这个目的,还有一个,今年年初,对于内阁和朝臣的一系列律法?刚一推陈出新,宣榕就病了十来日。近来身体渐好,父母怕她继续劳累,半带强制地?让她出门跑腿,权且当做休息。

是故,生辰一过,她就被“扫地?出京”。

宣榕颇有点啼笑皆非,但还是从容带着圣旨,领着随侍向西南而去。这一趟怎么也得将近两?月,行程不赶,她便又?带了游玩踏青的心?情,饱览五月山河风光。

沿途需经川蜀,甚至还有闲心?,去顾弛墓上祭扫烧香。

火焰吞噬符纸,宣榕正盯着纸页发呆,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唤她:“绒花儿。”

随侍尽皆一惊,侍卫刚要防卫,被宣榕喊住。她见到来人,慢吞吞道?:“温师叔?你怎么在?这里。鬼谷今年阵法?开口不会又?在?终南山脉吧?”

“不是。”温符还是那通身雪白的模样。他敛眸看向宣榕,印象里还尚且带点稚嫩的少女彻底脱胎换骨,出落得清冷端丽,不施粉黛,眸光清浅,眉心?的

红痣殷红灼灼,当真像是一尊玉观音,他端详片刻,道?,“不错,长高了。”

宣榕失笑:“那师叔专程来堵我的?什么事儿?”

温符言简意赅:“他醒了。蛊虫被引了出来,但情况不是特别好,我们制不住他。我想着,你或许可以……”

宣榕微微一怔:“这么早,我以为要等到今年下旬。我可以什么?”

温符似是不知从何描述,皱眉片刻,还是道?:“……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此月,鬼谷的阵法?开口处在?闹市古宅。颇有点大隐隐于市的味道?,宣榕干脆让随侍在?这间宅院里入住,同温符一道?走?进阵法?,踏着葱茏小道?,越过炊烟人家,就能隐约看到远处连绵的皑皑雪山,还有巨龙一样游曳山上的高耸殿宇。

十八盘龙石柱屹立天地?之间,其上图腾栩栩如?生,赤龙狰狞张牙,似在?俯视众生。

不出片刻,温符就带宣榕来到一处殿堂。

殿外是终年不化的积雪,有仙鹤敛翅落地?。殿里也冷,没生火炉,宣榕一身五月夏装,有点不适应,但还是抬步跟了上去。

忽然,她隐隐听到了锁链的声音。微微一怔,用一种狐疑的眼神看向不远处的师叔伯们,还有为首的谷主,一一见过礼,问?道?:“……金师伯,什么情况?”

谷主生无可恋地?倚在?柱上,犹豫片刻,侧身让开。

于是,宣榕见到了被玄铁长链束缚的青年。

殿内阴沉昏暗,高梁刻画龙凤,居然没有斑驳剥落,而是带着尘埃遍布的半新不旧。隔着垂挂四处的白色帷幔,能看到高悬梁顶的锁链犹如?游龙,垂坠下来,系住耶律尧的双腕。

陡然一阵风吹过,帷幔四散起开,他循声而望,用一种冰冷而陌生的目光看了眼这边,半眯的眸中?透着仿若兽类的凶狠阴鸷。

三年未见,青年眉目愈发深邃俊美,却也更加有种让人不敢近身的威慑。

风过,帷幕再次垂落。

宣榕收回视线,再次问?道?:“师伯……你们不是说好不虐待人吗?”

谷主到抽一口冷气:“我可没虐待他!我他娘的前朝的水晶棺都刨出来给?他静息用了,灵丹妙药没断过。他这是刚拔出蛊虫,短暂失忆了,还得再服药养病,但问?题是,这混蛋谁也不认,我们近不了他身——”

“……”宣榕还是不解,语气里带了点焦急,“那你们就不能用麻药吗?!”

“你以为我们没给?他用啊啊啊啊啊啊!”谷主崩溃道?,“他对毒药抗性很大,麻药对他也没用了!!抗药啊绒花儿,有没有听过南彝毒人啊!你看看……”

谷主开始告状,细数耶律尧目无尊长的罪过,愤懑道?:“而且我们加在?一起也不是太能……”

他微妙顿住。

旁边另一位师伯凉凉拆台:“我们打不过他,只好暂时把人锁起来了。这边是思过殿,轻易不启用的。几百年的例被外人破了,真出息。”

思过殿?宣榕呼吸一滞,再次向里看去。果?然,昏暗的光线里,能隐约看到耶律尧脖颈上铁光一闪——

她不假思索地?走?入殿内。

身后,几位师叔伯下意识要拦,被温符叫住:“无事,让她去。”

宣榕走?入殿内,地?上乱尘浮动,唯有天井透出一点天光,像是剪切出来的光块,其中?尘埃游荡,又?缓缓舞动落下。

四周帷幔低垂,她绕过白纱,向耶律尧走?去。

四肢和脖颈都被控住,他却极为敏锐地?找到殿内此处,盘腿栖息,在?这个地?方,双臂仍可稍微活动,怪不得师叔伯他们逡巡殿外,不敢靠近。

青年脖上玄铁圆环内置金丝细线,平日里很松,但若是用力一扯,能瞬间收紧到一个让人窒息的宽度。五道?锁链交织,若是剧烈打动,被束缚的人绝对会喘不过气。

而此时,即使铁环未有收紧,耶律尧咽喉还是明?显不适,他厌倦地?垂着眼,喉结滚动,沙哑吐出一个“滚”字。

“……”

宣榕看着面前最?后一道?白纱。犹豫片刻,还是径直走?了过去,刚想弯腰,就听到一阵令人牙酸的铁链摩擦之声——

她被人扯住衣襟,往下一拽,这阵仗极凶,似是要直接让她以头抢地?。

放不下心?跟进的几位师伯瞬间掠身过来:“住手!”

“绒花儿你起开,他很凶的!”

但意料之中?的脆响没传来。

天光自?横窗而透,照在?宣榕那张清丽素雅的脸上,纤长的睫羽盈着一层光亮,其下,那双清湛的琥珀眸子里,映照出耶律尧倏然一变的神色。

前襟的手瞬间被放开。

但惯性仍在?,她被带得前倾跪地?,不得不抬掌按在?耶律尧身上,似是不小心?触碰到连接脖颈的锁链,他呼吸一紧,闷哼出声。与此同时,炙热的呼吸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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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宣榕裸露的脖颈。不知因为冷,还是热,激起一层战栗。

宣榕慌忙直起身:“你没事吧?脖子还好吗?”

她想要起来,却被人陡然握住双腕。使的巧劲,压在?麻筋,瞬间进退不得。

这个角度,宣榕看不到头顶耶律尧的眸光,只能看到他锁骨侧脖处,血红的数道?瘢痕,他仿佛在?定定看她,腕上力度愈收愈紧。

直到她吃痛,挣扎起来:“……你还记得我吗?”

耶律尧猛然放开。他抿唇片刻,对不远处看来的数十道?或惊疑、或警惕、或意料之中?的目光,视若无睹。

抬手,在?咣当声里,循着直觉,把扼住他命脉的枷锁亲手递给?宣榕。

温驯垂眸:“锁链给?你。我不凶,别怕我。”

舔舐

耶律尧一副听之任之的态度。

宣榕却不敢接这烫手山芋,想要解开?脖环,又怕太过鲁莽,干脆就着跪坐姿势回头,问?道:“能?放开?他吗?还是说继续得锁着?每天要用哪些药……”

她话音顿住,因为闻声走来的师叔伯们,表情皆是古怪,好几个堪称一言难尽,以方才告状的几位为甚。

宣榕比他们还茫然:“……怎么了?”

谷主率先反应过来,试探挪步,站定在她身?后,见耶律尧视他为无物,于?是腰间一抹,摊开?针袋,殷勤地给宣榕递上银针:“来来来,绒花儿,你手没生疏吧?扎一扎他百会穴和风府穴。”

“还记得。”宣榕刚要照做。

却发现谷主微抬掌心,虚隔在她和耶律尧之间。是个提防他发难的动作。

宣榕心下?微涩,对着青年轻声安抚:“我会很?轻,你别乱动。”

耶律尧垂眸应了一声。

两针下?去。

他显然并不如何适应,放在膝上的指骨泛出克制的白。但扔抿唇静坐,直至收针,都任她摆布。

乖顺极了。

谷主看?得分?明,恍然大悟一击掌心:“难怪温符非要请你过来,镇魔神器啊绒花儿!这下?难题迎刃而解了,你先喂他喝药三天,这小子——”

他颇有些气急败坏,指指点点:“太难缠了,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不听话的病人。三年间醒来的那么点空隙,还跑去喝酒!!!”

宣榕:“……不是会封谷吗?我本来还想探望,都没好意思打?扰。”

谷主抬头仰望殿顶,诡异地不说话了。

半晌,默默转移话头:“这不重要。对了,今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圈在思过殿。先不操之过急放人,等黄昏服药,一看?究竟,再做决定——走了绒花儿,或者你再陪他聊会叙叙旧,看?看?能?不能?让他早点回忆起什么?”

宣榕便点点头:“好,我等一会再去千尘殿找师伯。”

谷主解决了一桩心腹大患,不至于?晚节不保,颇为开?怀。

阔步走出的背影都比往日更?为高大挺拔。

而其?余弟子也?接二连三离殿,温符瞥了这边一眼,没说什么,同样拢袖煎药去了。

本来吵闹的古殿沉寂如雪。

寒风裹着雪沫,卷入层层帷幔。明灭的光影在藻井交织,其?上咬珠的蟠龙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破壁而出,搅乱人间。

宣榕膝行后退稍许,方

才重新跪坐,蹙眉注视着青年浑身?锁链半晌,刚要开?口。耶律尧却先她一步抬手,指尖抚过她脖颈肩侧,皓如凝脂的肌肤上,是一层战栗的疙瘩,他低声问?道:“绒花儿,你是不是很?冷?”

宣榕当然很?冷。

方才匆忙入内,都忘了鬼谷殿宇极寒。

而这群鬼谷弟子,自幼寄居此处,自恃武功,不惧严寒,又心大如斗,居然也?没一个注意她此刻窘境。

没想到?反而是失忆的耶律尧先看?出不对劲。

但宣榕的所有注意,被他给的称呼吸引,微微一怔:“我不冷……你叫我什么?”

耶律尧轻轻启唇:“绒花儿。”他那双湛蓝的眸里,浮现出一点疑惑,似是不懂她为何反应这般大:“有什么不对吗?”

那是必然。这是小名,同辈之间,就算关系再亲密,也?没人敢这么叫她。

宣榕沉默片刻,道:“我叫宣榕。宣纸之宣,榕树之榕。”

耶律尧抬手覆在她的后脖,热意通过他掌心,侵入宣榕肌肤和经脉,他有些不解:“可他们都喊你‘绒花儿’。”

手掌炙热滚烫,甫一相贴,宣榕就微微一颤。她想躲,但被人轻而易举钳住,力道既巧又轻,酥麻感觉传遍全?身?,眼角都不自觉沁出点泪来,她想要退后:“……那是长辈,你以前也?没这样叫过我!你先放开?……”

太近了点。

虽然时隔三年,但她还是莫名想到?了昭陵墓穴里,昏暗的甬道,青年不顾她数次要求,抱她走出。

说来奇怪,但那确实是她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他若是不想好好说话,无人能?奈何得了他。

意料之中,这一次,耶律尧又当没听见,另一只手不知从?哪摸出一枚铜币,指尖一弹,殿墙上的一页窗柩应声合拢。风小些许,昏暗些许,他轻笑一声:“‘以前’?我们以前果然认识吗?那我以前怎么叫你的?”

……那三个字,好像……更?为不妥。

宣榕强忍脖后的温热,避而不谈:“你可以直接唤我名字,或者叫我‘昭平’。”

耶律尧歪了歪头,仍旧喊道:“绒花儿。”

他嗓音低醇,和着铁链碎响,像是贴着耳边灌入。

宣榕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良久,叹了口气:“罢了,一个称呼而已。随你吧……”

于?是,耶律尧又得寸进尺唤了一声。

宣榕:“……”

这旧没法?叙了。

她坐立难安,刚想起身?,但脖上限制让她动弹不得,只能?被迫仰头与耶律尧对视,万般无奈道:“耶律,放开?我。你失忆之前明明……”

“明明什么?”

明明在清醒状态下?,都是很?有分?寸的。

但耶律尧现在显然不懂“分?寸”,宣榕只能?另辟蹊径:“……明明下?手很?轻的。我不舒服,经脉跳得很?快,你没发现吗?”

脖上手这才被猛然放开?。

宣榕松了口气,站起身?,压下?想要落荒而逃的冲动。抬指按在冰冷的玄铁颈环,很?想解开?,但到?底不敢违逆医嘱,便温声哄道:“我傍晚再来给你送药好不好?你先忍一忍。”

耶律尧紧紧盯着她,倏而一笑:“……好。”

*

千尘殿。

此殿谐音“前尘”,意味前尘往事?皆是过往。

也?意味红尘千绪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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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杂念。

殿墙尽是剔透水晶,坐在里面久了,会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而此时,玲珑的檀木匣盒内,一只同样半透明的蛊虫间或一震。它极为漂亮,有点像缩小的隐翅虫,通体血红,九道金色长线由头到?尾,犹如金丝划过躯干。

它栖息得并不安分?,薄如蝉翼的羽翅嗡鸣。

宣榕有点没来由的头疼,即使裹着厚衣,也?从?骨子里透出点了冷意。

所以,只看?了一眼,她就将盖子合上,问?道:“这是那只琉璃净火蛊?在身?外也?能?驱使动物吗?”

谷主将装了蛊虫的匣盒放在掌心把?玩,道:“那是当然。本来就该这么用,你看?。”

说着,他吹了声口哨,似是某种调令,蛊虫也?应声而鸣,虽然听不到?这种鸣叫,但檀盒震颤。

很?快,一只雪白的仙鹤敛翅伏地,迈着长腿,优雅地走了过来。

谷主展示完毕,道:“把?它种进身?体,是有其?余功效,比如功法?大涨、百毒不侵。但会反噬自身?的,早年我们谷中也?是疯过几位。”他唏嘘一声:“现在后生晚辈真是一个赛一个生猛,敢想敢做啊,要不是温符想起你当年长命锁里,还有安魂草籽,能?引出蛊虫,否则神仙难救。”

温符在一旁淡淡开?口:“还有玄武定。”

“对对对。”谷主笑眯眯道,“纵观全?程,踩着钢索,一线生机。还是托你洪福,他才有这般好运气。怪不得他对你那么网开?一面,这半月我们都难近他身?的。这下?好了,你喂他三天药,等他再稳定一点,你就把?人领走。”

宣榕无奈解释:“我奉旨出京办事?,沿途波折不定,病人如何养病?”

谷主理直气壮:“被困此处,犹如斗兽,就很?适合吗?”

这倒也?是。

宣榕还是迟疑:“那师伯,他何时可以恢复记忆?”

“不好说。”谷主负手而立,坦诚交代,“可能?今天,也?可能?明天,也?可能?一年,也?可能?永远都不。琉璃净火蛊本就能?扰人心绪、乱人记忆,他能?隐忍三年,不被蛊惑,已是心性绝佳了。”

宣榕垂眸轻叹:“有的经历,如若能?忘记,也?不错。”

谷主显然从?温符那边,听闻过耶律尧身?世,“啧”了一声,分?外赞同:“那是。哎对了绒花儿,你之前不是想要一套轻松简单的剑法?,强身?健体吗?我给你刨出来了,包你半年脱胎换骨,两年剑术无双……”

宣榕:“……”

倒也?不用如此立竿见影。

比之望都,宣榕很?喜欢鬼谷氛围。跟着几位师叔伯采摘鲜果,在园里透气漫步,又在原野之间骑了会快马,不知不觉,日已西斜。

而温符的药水也?已煎好。炉火跳窜,水汽四溢,他把?倒好药汁导入瓷盏,有些犹豫。

宣榕刚想端起,被他下?意识一拦,她不解道:“师叔还有何事?嘱咐?”

“……小心杯盏。”温符面无表情,“我就碎得只剩这么一套了。”

宣榕失笑:“……他弄碎的?下?月差人给师叔送点新的来。”

温符告完状,得到?补偿,心满意足放人离开?。

而思过殿依旧寒风凛冽。傍晚愈发昏暗,宫灯燃起,但不足以照亮整个大殿。昏暗和光亮交缠不休,给飘荡的帷幔都镀上水波一样的层层涟漪。

耶律尧换了个地方靠坐,倚柱闭眸,似是在等她。

听到?脚步后,若有所感地睁眼,静静看?她走过来,冷不丁地开?口道:“这药我喝了很?难受,一定要喝吗?”

这种副作用,温符早就提前说过。

宣榕在他旁边席地而坐,狐氅雪白的绒羽铺陈身?下?,她早有准备地从?怀里掏出几颗蜜饯,道:“对你有好处。你想先吃甜的,还是喝完药再吃?”

虽说法?不对症,但聊胜于?无。

耶律尧于?是懂了她的意思。很?安分?地一口一口喝着,喝到?一半,似是痛意难耐,想要后仰用头撞柱,却被一只手挡住。

耶律尧瞳孔骤缩。

而宣榕不知因为撞击疼痛,还是冲撞力道,端着药碗的手一个不稳,汤药泼洒,瓷盏碎地。

温符仅剩的瓷盏硕果也?终于?报了废。

汤汁也?洒在耶律尧身?上。

宣榕将责任揽了过来,颇感歉意:“对不起,我没捧住……”

她话音顿住,因为耶律尧捉住她的手腕。

下?一刻,薄唇吻过她的指尖,有什么软而热的事?物轻轻一卷。

他舔舐着咽下?她手上沾的药渍。

解开

“……你做什么?”宣榕脑子里轰鸣炸开。

那张冬雪一般清冷的脸,瞬间烧红,像是霞光映雪。白净的耳朵也红了

,仿佛要?滴出血来。

他舌尖猩红,偶尔擦着肌肤划过的犬齿尖锐,还有幽深晦涩的眸光,都?会让人想起某些凶狠的兽类。野兽冲出牢笼,肆无忌惮,即使动作极尽克制,也给人一种要把她拆吞入腹的可怖错觉。

宣榕几乎是凭借本能要收回手。

手腕被攥得很死。

没抽回来。

似是没料到她?反应这么大?,耶律尧稠密的睫毛微抬,像是虚心请教:“不要?浪费,有什么不对吗?”

哪里都?不对……他这动作逾矩僭越,亲昵暧昧到了让人手足无措的地步。

宣榕愣了半晌,语无伦次道?:“不是,那你也不能?……这汤药洒了就洒了,再去?煎一副就是了……你别……这很不妥。”

“我想这么做。他们不是说,每日三副药,剂量要?足吗?”耶律尧却垂首继续,喉结滚动,在最后,吻了吻她?掌心,慢条斯理地展示她?看,

“吃干净了。”

“……”

宣榕快烧熟了。

灼烧感从指尖爬上手臂,蔓延全身。

她?很想扯温师叔来问问,耶律尧现在这状况,到底正不正常。

但温符人不在旁边,宣榕只能?自行消化这阵冲击。

半晌,她?一脸游魂般地拽回手——这次耶律尧松开了桎梏——毫不犹豫起身要?走。刚走没两步,鹤氅尾摆被人轻扯了一下?。

回头看去?,耶律尧仰首看她?。

青年?靠柱静坐,方才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无影无踪。那种敏锐的本?能?还在,他像是感知到某种抗拒,果断选择伏低做小,轻轻道?:“我忘记所有事情了,只隐约觉得,在昏暗里躺了很久,很疼,但是醒不来,醒来后就在这里了。”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为何会在此处,我和他们是什么关系,我通通忘得一干二净。如果我犯了错事,你可以教我,甚至责罚我,我认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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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顿了顿,低声道?:“……但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

耶律尧捏七寸捏的极准。

向来桀骜之人示弱,带来的冲击更大?。

宣榕蓦然心软,她?定?了定?神,勉强压住不自在,语气温柔下?来,解释安抚:“……我去?问询一下?情况,你小心碎瓷片,避开一点,不要?割到手。”

耶律尧仿佛在一直观察她?的反应,见?她?软和态度,笑道?:“好,我不会受伤。那你今天还会来吗?”

宣榕抿了抿唇。

白玉般清冷的面上红晕已退,但耳尾还是灼热。

她?无法不在意这种火苗燎过的感觉,不再看耶律尧那张在晦暗不明?光影里,更显深邃俊美的脸,转而看向手里捏住一角的帷幔,道?:“温师叔会送药和晚膳过来,白发白衣那位,你好好吃完药,我晚上……和他们一起来。”

耶律尧像是摸准了她?的脾气,很乖训地应了一声。

于是,宣榕掀帷而去?,快步走出思?过殿。

刚走一半,在路上蹲下?。

大?氅柔软的绒毛在雪地铺散开来。

她?把滚烫的脸埋在掌心,但手也是麻的,便干脆埋首臂弯之间。

寒风顺着耳尖擦过,比方才来的时候温度似乎更冷。

寒泉在一旁溪径上流淌,冰凌折射黄昏最后一点日光,一阵泠泠泉音,叮咚作响,敲得人心烦意乱。

他……怎么可以这么面不改色,做出这么奇怪的事情啊!

就在宣榕缓慢平复心情时,有脚步靠近。

谷主用格外欢快的声音道?:“哎绒花儿!怎么蹲这,风口上不冷吗?”

宣榕拿捏不准她?现在面色,没敢立刻抬头,闷声道?:“不冷。”

但旋即反应过来,天都?快黑了,眼力再好,也看不出她?的异样,便抬起头慢吞吞道?:“不冷。都?一下?午了,师伯还在研究蛊虫呢?”

谷主确实还在试探使用琉璃净火蛊。

其实蛊虫半月之前就被引出,但这半月以来,鸡飞狗跳兵荒马乱,他颇有些自顾不暇,以至于没能?好好端详这百余年?来,曾经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毒蛊。

今日好容易得了空,恨不得把整个鬼谷的活物都?召集一遍。

所以,宣榕立刻看到了蹦跳过来的几?只兔子。

软乎乎的白兔长耳柔顺垂背,很通人性地蹭了蹭她?脚。

而长角麋鹿姿态优雅,在附近来回踱步,还有诸如松鼠、雪狐这些走兽,一时之间,身边热闹得不行。

谷主把玩着那只檀木小盒,哼道?:“之前被那小子搞得精疲力尽,哪有机会研究。我再揣摩揣摩该怎么用,给你总结完善,你离开时直接带走。”

宣榕道?:“这不是我的东西。”

鬼谷行事本?就不拘常俗,谷主不以为然:“若你想到时候还他也行。”又问道?:“送完汤药回来了,怎么样,老实喝完了不?”

“……嗯。”宣榕不好明?说,试探问道?,“师伯,失忆了举动会变得比较奇怪吗?比如,异于之前,较为出格?”

温符不在,谷主听了宣榕含糊其辞的叙述,想当然道?:“那是自然。这三年?,他醒来的少?,但对我们还算客气,这半月——”

他似是颇为头疼:“不提也罢。攻击性太强了,给他解释了很多遍是为他好,但他都?不怎么相信。小时候是不是都?是枕戈待旦,时刻提防着要?给旁人致命一击啊?我听温符提过,这小子五岁前被他娘带得东躲西藏,与狼同眠过?啧,小狼崽子。”

宣榕微微一怔。

如此说来,耶律尧怪异的举止倒是有了几?分解释。

否则她?当真有点,不知如何面对。

稍微想明?白了点,宣榕深吸了口气,将纷繁杂绪压下?,和谷主告别,又来到篱笆围成的小院里,找到正在药舍忙碌的温符,坦言:

“小师叔,你最后一个碗也折了。还有别的盛药器皿吗?”

温符露出点意料之外的震惊:“……他摔你杯盏了???”

“倒也不是……我自个儿不小心。”宣榕隐去?最后那一段,三言两语交代来龙去?脉,“药只喝了一半,剂量肯定?是不够。劳烦小师叔再煎一副,跑一趟,我还要?去?和陈平交代一下?队伍暂住事宜。”

陈平是这趟行差的随行军统,正在谷中候着。

温符自然应是。

只要?她?开口,这些做长辈的基本?不会拒绝。

但温符到底从她?背影里,品到了点矜贵沉稳之外的慌乱。都?没好意思?再次提醒,他这里真的没碗具盛药了。

最后还是从隔壁师姐那里薅来一套汝窑钧瓷。

他端药进殿,相隔数丈,推盏一送。

那碗轻飘飘落地,浓黑药汁点滴未洒,温符语气平铺直叙:“喝了。”

殿中红柱前,耶律尧垂眸看着花纹繁复的杯盏。

他有几?分厌烦抗拒,但像是想起什么,还是端杯一饮而尽。

之前那碗碎瓷已被拢到一旁,唯有一片细长如钥的碎片,在他指间转动把玩,而脖颈上和右腕上的锁孔已生裂隙,微微开合,只要?一扯,就能?挣脱——

见?温符谨慎地没有上前,他似是颇为遗憾。

冷眼旁观温符离开,又重新闭眼捱过泛起的阵阵疼痛。

半梦半醒,迷蒙雾中。那片朱甍碧瓦再次出现,少?女长裙葳蕤,漫在草地之间,她?靠坐树下?,困顿地阖目休憩,手中还执着书页脊侧。

乌黑长发自她?肩上滑落,鸟鸣啾啾,蝶舞雀唤。

春意盎然,万物蓬勃,连横生的草木都?分外可爱。

这是清醒以来,他反复梦到的场景。

只是每一次想要?上前一步,都?会有白光刺来,场景坍塌。春意消退,夏火如涛。

但好在这一次,炫目的日光终于散去?。

耶律尧唇

齿微启,像是呢喃了一声谁的名字。

不知过了多久,有脚步声再次走来。

药效让他浑身乏力,隐约有很多碎片一样的场景重塑,但始终无法汇聚成具体?。

于是他索性不想,一边抬手,果断地将脖上右腕的锁扣重新锁死,一边抬眼,静静地看着走来的人。

能?隐约听她?问询:“金师伯,你看如今状况,可能?解开?一直扣着无法活动,终归是难受的,实在不行换个轻便点的……”

宣榕正说着,忽然对上那双透着点雾气的眼,微微一怔。

紧接着几?步上前,果然看到他脖颈处隐约浮起青筋。

谷主无奈叹气:“轻便点的锁他不住啊。”他扭头问道?:“阿雪,今儿他没想再杀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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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符在旁蹙眉,没有回忆起任何不正常,便颔首道?:“很正常,没有什么攻击性。药喝得也很爽快。这药本?身就会让人疲乏,解开罢。”

谷主便一边掏钥匙,一边很不见?外地批判道?:“不是我说,就你煮的那味药,难喝程度和反应后果,要?我我也想揍你。更别说你非得要?给他扎针,搞得和要?谋杀一样。你看他满头是汗的……”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但到底还是看在宣榕的面上,把锁链打开。

宣榕却缓缓蹙起眉。

青年?手腕上是触目惊心的惨红,脖上也是,简直要?泛出青紫来。陡一松开,他咳呛了一声,眉心微颤,像是在昏迷不醒之间,溢出了点呻|吟:“唔……”

没喊痛。但显而易见?是痛的。

宣榕没料到底下?是这副光景,她?弯下?腰,看他侧脖,想触碰但又不太敢,纳闷道?:“师伯,这种紧度也太过了点,还好只有一天,要?是两天得血脉不顺,筋骨坏死,你们……”

谷主和温符两人也有点愣神。

谷主狐疑道?:“奇也怪哉,我记得我当时留了寸余啊。”

他的话陡然顿住。

因为在宣榕无法看到的角度。

耶律尧轻抬眼睫,淡淡地扫了一眼他和温符,没有任何感情,让人一眼生寒。紧接着,他用与这冷鸷眼神完全不同的声音,低不可闻地央求道?:

“……我可以跟你离开吗?”

责罚(结尾增加

这下,谷主再心大如斗,也意识到了不对。

他眼?皮直跳,一个?箭步上前?,这十来天被训练出的本能让他想要扼住青年命脉,却听到宣榕轻轻的安慰声?:“当然。再好好吃几天药,我带你出谷,可行?”

于是那人因此低垂眼帘,收敛住浑身煞气,缓缓道:“好。”

谷主目瞪口呆,止住动作。

心中划过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他该不会?故意在等?绒花儿说这句话吧?不对,这是在玄铁环扣上动了手脚?

可惜静凝散药效已经发作,问话不切实际。

谷主干脆半蹲下来,翻来覆去?看锁链。但锁孔一切正常,毫无撬开痕迹。他思来想去?,只能暗啐自己多心。

把?人搞成这副模样,到底心虚。便连夜要将耶律尧安置回?了居所?。见宣榕像是想要收拾碎瓷,谷主劝道:“哎留着?别动,让你小师叔明儿收拾。”

宣榕面色微有异样,她唇齿微张,刚想开口?,却又压住疑虑,道:“我顺手用帕子包了,不碍事的。”

于是,谷主和温符便先行把?人送回?。

等?安顿完好,已至半夜,谷主打着?哈欠道:“那手得暂废半月不能怎么?用,果然?是这段时日心力交瘁,失了分寸,太罪过了。等?绒花儿带这祖宗出了谷,我要睡上十天半月补补精气神。”

温符在一旁拢袖静立,不置一词。

谷中百兽皆友,四时同在。

晚间还不觉如何,待到翌日早醒,朝阳照亮山坡,宣榕才惊觉窗外居然?是百花盛开的繁密花海。居然?是“春”字居。

她依旧在卯时晨起洗漱,翻了会?书,才掐着?点端来汤药和早膳。

但敲门三声?,无人应答,推门看去?,果然?空空如也。

宣榕微蹙眉梢,提着?食盒向外走去?。

不远处,高耸的杉树围绕一池山水。寒潭碧波荡漾,映照更远处的雪山。四下张望,很?快在半坡之上,看到耶律尧,他姿态悠闲,盘膝而坐,像是在看远处风景——

如若不去?注意他右侧趴卧的一只猛虎。

那只棕黄白额虎体型硕大,却任由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挠着?下巴,甚至冒出舒适的咕噜声?。

似是若有所?察,耶律尧偏头侧望:“绒花儿,你醒得好早。”

宣榕脚步一顿:“你比我还早。这是今儿药,你……脖子上好点没?”

耶律尧仿佛注意到了她微妙迟疑,掌心一拍兽头,那只老虎乖驯起身,奔跑离开,一转眼?就没入一望无际的丛林之中。而他没有起身,歪了歪头,有种漫不经心的慵懒劲,轻笑道:“我没睡。药效发作后是他俩把?我送到这里的吧?清醒之后就没睡着?,出来躺在草丛里看星河明月。对了,我脖上的药,是你上的吗?”

威胁退去?,宣榕这才走过来,道:“稍微抹了点药膏。剩下的药膏搁在床边小几上了,你这几天再自行抹抹。”

说着?,她把?汤药拿出,递给他。

耶律尧没接,似是不解:“你昨天喂我了。”

“……”宣榕只得解释道,“当时你手腕被缚,玄铁沉重,不方便端碗。”

耶律尧抬起一只腕给她看:“可今日我手腕也没好。”

但他另一只手腕并未受伤,端得了重物啊……

宣榕无奈笑道:“……若有留音石就好了,带到北疆放予人听,让你手底下人看你不讲道理。”

“北疆”这两个?字仿若划破宁静的陨石,带着?燎原烈火,让耶律尧太阳穴嗡鸣刺痛。他眯了眯眸,到底没再耍赖,端起碗盏,面不改色喝完汤药,忽而问道:“我是谁,来自北疆吗?”

山坡上风光无限,清风拂过发梢,暖意熏熏。

宣榕干脆把?粥点小食都摆了出来,一边动用早膳,一边温声?和他说道:“你叫‘耶律尧’,你父亲是北疆人,母亲应当不是。北疆有十三部落,我们称其为十三连营。十三连营围绕王庭分庭抗礼,你的父亲是上一任的漠北老王——你是这一任。”

耶律尧默不作声?听她说着?,若有所?思道:“听你话意,这里并非北疆?那我为何会?在这里?”

宣榕小口?啜着?甜粥,轻叹道:“你中过毒蛊,时日无多,要想引出蛊虫,需得假借安魂草,于是便来鬼谷安养治病……此事说来话长,但金师伯、温师叔他们,确实是在为你着?想。扎针也好,汤药也罢,都是为了让你早日恢复记忆,安抚杂乱神思。你不该打伤好几位师叔伯的,最好给他们道个?歉。”

耶律尧喝完汤药,也从食盒里夹了块桂花糕,轻轻道:“你偏心他们。”

“……”宣榕哭笑不得:“何出此言?”

耶律尧低醇的嗓音半带控诉:“我也被他们铐伤了。你没怪他们。”

宣榕:“……”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宣榕就想起昨夜她落后半步,收拾碎瓷片时发现的端倪。

本想视而不见,装作不知,但他仍旧假借此事发难,对师叔伯们敌意不浅……

都摆到面前?了,还是得敲打敲打——

否则在恢复记忆之前?,这般行事,确实太过肆无忌惮了,带他上路得生?祸患。

思至此处,宣榕不得不微沉了脸色:“他们铐伤的?”

耶律尧似是察觉不妙,谨慎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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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下一刻,宣榕从袖里摸出两枚小巧的碎瓷。瓷片很?脆很?硬,因此容易被切割成想要的形状。但又因脆硬,普通人根本无法用它来打开锁扣。

除非内力深厚。

宣榕把?这两枚“钥匙”,往木盒盖上一放,面无表情道:“那这是什么??”

她唇角是有浅淡梨涡的。若是轻笑,便如三月春风。

若是不笑,则带了点高山霜雪的清冷味道,再加上出身高贵,沉下声?来,自有一种睥睨物表的从容。这三年来朝堂之中偶有此面

,但在朝野之外到底不常见。

耶律尧垂眸看她,仿佛感到昨日被锁的咽喉部位再次不适,又或许是别的原因让他喉间发紧,他抬指按了按红痕渐消的脖颈,方才道:“碎了的瓷片,有什么?问题吗?”

宣榕淡声?道:“首先,所?有碎瓷拼凑不出完整的碗,说明瓷片被重新切割过;其次,这两枚瓷片在一堆碎片之上,很?突兀,十有八九有人最后抛落;最后,我把?这一枚试着?插入手链锁芯,从声?响来看,是吻合的——”

还是为了防止猜错,她最终确认:“你开了扣环,重新给自个?儿锁死的,你还好意思说金师伯铐伤你?撒谎陷害,我没冤枉你吧?”

耶律尧笑了一声?,半晌道:“……没有。”

宣榕点点头:“那就行。”

她从食盒里抽出一双备用的竹筷,命令道:“伸手。”

“……”耶律尧眸光微闪,摊开那只修长的手。

宣榕小时候乖巧听话,最严苛如母亲,也不怎么?舍得凶她,更别提挨打了。但她看到过夫子用戒尺训责弟子,扁长的戒尺打过手心,众目睽睽之下,既痛又羞,是能让人记忆深刻的惩罚。

不过这不是大庭广众,本就没有多少惩戒意味。而且筷子细长薄弱,她也没什么?力道,本身就是意思一下,甚至都刻意避开了耶律尧手腕,只在他掌心轻轻抽了几下。

第一下时,宣榕问道:“师叔伯们是不是为你好?他们有多想不开,才会?给一个?不相干的人辛苦煎药、辛苦扎针、辛苦治病?有这么?个?闲暇,他们去?云游四方不舒服吗?对吧?”

耶律尧垂眸,轻声?道:“……嗯。”

第二下时,宣榕问道:“你不配合就罢了,毕竟刚醒,身处陌生?环境惶恐难安,我理解。但他们如此这般释放善意,你还栽赃陷害他们,让他们愧疚难安,这种所?作所?为是不是狼心狗肺?”

她为了下猛药,用词比平日狠重,蹙眉严肃,神态微凝。

耶律尧抬睫与她对视,喉结轻滚,半晌,毫不犹豫认错:“是。离开时我会?给他们赔礼道歉。”

第三下时,宣榕语气略微迟疑:“你打开锁扣又合上,最开始不可能是图谋给自个?儿倒腾出一身伤吧?温师叔送药时候,锁链是否就是半开和的状态?我记得谷主提过,他这段时日给你扎针最多、灌药最多,你是否怨恨他,想要对他下手——我给你辩驳机会?,若我猜错了,我给你赔不是。”

“有。”

宣榕真的有点气到了:“你——!”

她又在耶律尧手心打了一下,仍不解气,想不到还能怎么?下手,便执着?竹筷,不轻不重敲了三下他脑袋。最后,用筷尾一戳他额头,无可奈何道:“你怎么?能这样呀,这三年一直都是他们在看顾你的!温师叔每两个?月都会?写信来京,说你近况报个?平安。”

耶律尧嗓音微紧:“……对不起,不会?了。我之后和他坦白,他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好不好?”

他态度诚恳,认错爽快。

像是陡然?从无序无礼的状态,回?归秩序,回?到人间。

宣榕沉默片刻,终是缓缓消了气。她将竹筷重新放回?盒匣屉笼,温和了语气:“行。快喝粥吧,这粥快凉了。”

耶律尧却没有立刻端起那碗粥。

朝阳初升,绚烂夺目,他湛蓝眼?瞳被照得愈发瑰丽,微微倾身,没有任何被责骂之后的不愉,反而轻笑着?,说出方才没来得及说出的溢美之词:“你好聪明。他们都没有发现。”

他像是在注视着?世间最耀眼?的明珠,从她身上重新感受到与世间的联系,重新步入红尘万丈,重新品味到人世百味。重新捡起那么?一点他所?不屑的秩序。

所?以,他顺着?那震慑魂魄的感觉,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以前?一定很?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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