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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跟当初的刘珂一样。

“我知道,所以我真的只是在交朋友。”尚瑾凌笑道,“至于拉拢这件事,无需我去做,咱们雍凉的百姓自会代劳。”

刘珂若有所思,接着眼睛一亮,充满期待地问:“所以,晚上要出来玩吗?”

尚瑾凌斜睨过去,“不怕被我娘给打出来?”

刘珂一本正经道:“西陵公说了,本王随时可以光临。”

“你这脸皮又厚了。”

脸皮不厚,怎么追媳妇儿?那些话本里头的,没脸没皮才能抱得美人归,矜持有礼都抱憾终身,要不然一波三折,虐身虐心,没必要,真没必要。

所以刘珂自豪道:“从来就没薄过。”

尚瑾凌看着刘珂,摸了摸下巴,“我有个问题。”

“嗯?”

“你为什么把给我买的吃食都送给比别人了。”

刘珂一愣:“啊?”

“我都看过了,瓜果、酥糖、素驴肉、白皮凉面……这些都是我能吃的,羊肉串就两根,而且瘦肉多,肥肉少,正好应了平时咱们出去逛街的习惯,我能吃上两口,其余你吃。可长空买来的吃食上有羊排,炙羊腿,鲜嫩多汁,一看就比这些都好吃,你却没买这些大荤腥之物……综上所述,所以一定是买给我的,对不对?”

刘珂讪笑,“这你都发现了?”

尚瑾明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刘珂,继续说:“这些都是其次,可明明在城外等了一早上,但是见到我的马车,又忽然跑回城里,这又是为什么?团公公想说,你阻止了他,说明这原因连你宁王都觉得不好意思说出来!”

刘珂:“……”额头顿时落下一滴冷汗。

“最后是竺元风,没见到他之前,你对他似乎很有敌意,可见到他之后,却意外消失了。”尚瑾凌虽然口吻疑惑,但是目光带着笃定,脸庞凑过来,透彻的眼睛仿佛能够看透人心,“所以宁王殿下,这说明什么呢?你对我车上之人很有意见?”车上之人这四个字咬了重音。

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刘珂不由咽了咽口水,“凌凌,你观察的真仔细。”太近了,他不由地想往后躲一躲。

“对于我的七哥哥,我一向很仔细,别动。”尚瑾凌一句话,刘珂真的不动了,就看着这人慢慢凑上来。

正当鼻尖要碰到的时候,尚瑾凌却忽然停下,眉毛一挑,“所以,还不老实交代?”

“真要说啊?”刘珂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心脏噗通噗通地跳,这似乎有点刺激,马车一颠一颠往前跑,万一来个大颠……

尚瑾凌眨着眼睛,“嗯,告诉我,我给你一个奖励。”

刘珂飘忽来飘忽去的眼睛瞬间一直,“什么奖励?”

尚瑾凌轻轻一笑,“你倒是先说呀。”

“那,那你别笑哥。”

“我尽量。”

“好吧,那什么,我以为你看上他了,吃了一口醋,准备给他来个下马威。”

尚瑾凌:“……”他默默地往后撤,端坐好,脸上有些一言难尽,虽然他也是这么猜的,但未免也太奇葩了,总想听个不一样且正经的答案,可惜……话说正常人会这么猜吗?

刘珂见他的脸色一黑一白,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评价的样子,不由生出一股勇气,“这不能怪哥。”

“嗯?”

“凌凌,你说除了我,你家人以外,你对哪个男人那么好过,又是邀请同坐一路,又是给买好吃的,哥都没这待遇。我对你是什么心思,你知道的,可你……”说到这里,刘珂委屈了。

尚瑾凌反问道:“我不是说等你吗,给你机会?”

“可不是怕你找到更好的吗?”

“还有比你更好的?”

“是啊……咦?”刘珂听着这话,顿时怔住了,半晌之后,他迫不及待地往尚瑾凌面前凑了凑,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少年,“凌凌,你说啥?”

尚瑾凌的目光飘到了车窗上,仿若漫不经心道:“还有比你更好的吗?”

“没了,我最好,没有谁比我更喜欢你了!”刘珂斩钉截铁地回答,接着他激动地问,“凌凌,你也这么觉得,是吗?”

尚瑾凌看着他兴奋的表情,勾了勾唇,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我真是太高兴了!凌凌,你真好,真的,太好了!”若不是马车里能发挥的空间有限,刘珂能跳起来,但他依旧坐在原地,看着尚瑾凌,“我能要奖励了吗?”

“奖励?”

“你说的,我告诉你的话,你给我奖励。”

尚瑾凌于是看过去。

刘珂期待地望着他。

最终尚瑾凌眼神一凌,眉毛一挑,“还想要奖励?殿下,你就这么看我的?随意就能被别的人吸引走?”

刘珂:“……”搬起石头哐当一声砸到了自己的脚,有点痛,“……不敢。”

“哼。”

马车慢慢地停了下来,外头传来小团子的声音,“小少爷,殿下,前面就是西陵公府了。”

“凌凌,那我走了,我们明日见。”

“代我向老师问好,等安顿好,我便去正式拜师。”

刘珂一听,笑了,“好。”

他说着就要起身出马车,然后却被身后给叫住了,“等等。”

“还有什么……”事字未落,刘珂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因为尚瑾凌抱住了他。

正当他想要回应的时候,这轻轻一拥很快就放开了。

“凌凌……”

“久别重逢,拥抱庆贺一下,你别激动。”尚瑾凌说着,帮推开了车厢,“殿下,请。”

刘珂深深地看着他,心说这真的不是奖励?

“快走啊,待会儿我姐她们就冲进来了。”尚瑾凌好似无辜地说。

刘珂最终还是什么话也没说,毫无任何失态地下了马车,在双胞胎不太友善地目光下,骑上自己的马,摆了摆手,分外潇洒地扬长而去。

然而……

“殿下,您去哪儿,宁王府不在那个方向啊!”小团子在身后喊着。

“出息。”尚瑾凌低低笑骂了一声,接着扬起唇角道,“走吧,回家。”

第151章敬茶

尚家出了一个秀才,那可比一个大将军来的激动人心。

西陵公二话不说摆酒来顿家宴庆贺一番,除了陈渡已经回了沙门关,以及高学礼在云州设立新法办以外,尚家人居然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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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凌心情微微一沉,而双胞胎却已经先惊讶起来,“大姐怎么也在雍凉?”

“二姐和三姐也在!”

西陵公七十高龄,自然不可能真蹲守在玉华关,如同沙门关一样,掌军的依旧是尚初晴,底下妹妹们分带兵。虽然玉华关不比沙门关直面匈奴,可是尚家从来不松懈,因为她们知道随时都有可能重回沙门关,直面烈火战场。

并非过年,别说尚瑾凌只是考中了一个秀才,就是中了进士,也不会让尚家玩忽职守的。

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西陵公端起酒碗道:“趁着凌儿高中秀才,咱们尚家借此吃一桌团圆饭,可惜陈渡和学礼不在,今日之后,再想重聚怕是得等到过年。”

尚泱泱闻言忍不住扯住了母亲的衣袖,尚初晴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祖父,究竟怎么了?”

“匈奴该进犯了吧。”这话是从尚瑾凌的嘴里说出来的。

这一句,尚初晴姐妹们纷纷惊讶地看着他,就连西陵公都露出诧异,“凌儿这都知道?”

“猜的。”尚瑾凌说。

尚未雪撇撇嘴,“少来,猜的能猜这么准确?”

尚稀云有些无语,“在云州搞出那么大动静,还能关注到边关?”

尚瑾凌失笑地摇头,“好吧,我实话交代,路上,碰到了京城来使。”

“所以呢?”

尚瑾凌摇头,“皇上会派身边人来西北,不会只是单单看一看才离京一年的宁王,最重要的还是西北边疆的稳定,这一趟应是给齐峰大将军鼓舞士气,安军心来的。”说到这里,他钦佩地望向西陵公,“我也是恰巧才发现,还是祖父和姐姐们厉害,已经做好了准备。”

那是探子的功劳,几人心中一叹。

而双胞胎的表情则更加复杂,尚瑾凌早就已经告诉她们竺元风的身份,可为什么她们就没想到?

“果然,读书还是重要的。”

钱多金不由地问了一句,“脑瓜子这么灵,凌凌,若给你一副好身体,是不是得打遍天下无敌手?”

“那肯定的,悟性这么好。”

尚瑾凌听着有些不好意思,“姐姐姐夫们,过奖了。”

然而这时,尚轻容凉飕飕地来了一句,“再聪明有什么用,还不是跟傻子一样一头栽进去出不来吗?”

七姐妹:“……”犀利!真不愧是姑姑!

西陵公纳闷地转过头,“容容,你这说的是谁啊?”

尚轻容淡淡地瞥了尚瑾凌一眼,“自然是我自己,当初自诩慧眼识良人,最终却落得这个下场,可不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子吗?”

尚瑾凌:“……”胸口直接被戳了一剑,生疼。

西陵公却不疑有它,摆摆手道:“你怎么突然间说起这个,都过去了,别自责了。再说,不是有凌凌吗,这孩子多好,不算没有收获。”

“是啊,我有儿子,可我的儿子,不知道还能不能有这个宽慰。”

尚瑾凌:“……”第二剑戳上来,疼得眼泪差点掉下来。

“咳咳……”七姐妹顿时一个个好像没喝过酒似的,集体呛了声。

尚瑾凌讨好地眨眨眼睛,撒娇对着尚轻容唤了一声,“娘……”底裤都要掉了,给儿子留点面子吧。

尚轻容幽幽道:“晚上还出去吗?”

尚瑾凌立刻发出真诚的疑惑,“去做什么呀,凌儿好不容易回来,当然得陪着娘了。”

尚轻容笑了笑,目光温柔:“乖。”

*

溜溜达达的刘珂骑着马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街,轻车熟路地到达了一个府邸的门口,小团子正要上前敲门,就听到边上传来一声,“别敲了,团公公,今晚少爷出不来。”

刘珂寻着声音定睛看去,正看见长空鬼鬼祟祟地凑过来,给刘珂行了一礼。

“为啥?”

“少爷说,风紧扯呼。”长空说完,躬了躬身,赶紧又溜了。

小团子挠了挠头,看向刘珂,“殿下,这啥意思?”

刘珂望着这高高的围墙,巍峨的国公府大门,深深一叹,“爷总算知道任重而道远是啥意思了!”

*

第二日,竺元风一身紫色大太监的补服,带着侍卫出现在宁王府,这会儿连不干事的黄知州都领着雍凉上下官员来迎接。

尚瑾凌站在刘珂身后,随着他跪下听旨。

顺帝对这个儿子的不待见整个天下都知道,不然不会贬到雍凉那种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地方,圣旨上自然也没什么好话,无非是严厉的规劝,不过在末尾,估摸着那只大王八壳奏效,居然还有赏赐。

但就这样,已经足够雍凉上下的官员热泪盈眶了。

圣旨读完之后,宁王府设宴,请了京城来使一顿午饭,和乐融融看了歌舞表演,然后中规中矩地散会。

此刻,那张听完就被刘珂随手丢给小团子的圣旨就摊在桌上,云知深看完了圣旨之后,不由地笑了笑,“不出殿下所料,除夕夜献礼,皇上果然有所赏赐。”

“还是重赏。”尚瑾凌揶揄地看向刘珂,拱了拱手道贺,“封地又扩了。”

“是啊,把荒山野岭都给我了,没事的时候,咱们可以去拔拔野草,喝喝凉风,带着半个月的干粮,体会苍茫大地……”刘珂啧啧嘴巴,最后不是滋味道,“我是不是高看那老王八了,他不会真以为那乌龟壳就是在骂他?”

一般封地都是城池,所有食邑,顺帝却是直接划界,雍凉还是雍凉,不过那些走上十天半个月都看不到人烟的荒地官道现在也属于刘珂了。

人口没增加,面积却扩大,里头的官道,驿站,任何工事本应该朝廷出钱修缮的,以后都是刘珂自己的事,倒贴钱。

听着这话,尚瑾凌不禁面露古怪,“难道你不是以此在骂皇上乌龟王八蛋吗,莫不是真的祝他延年益寿?”这么孝顺的吗?

“呃……”刘珂挠了挠头,无法反驳,“话是这么说,好歹也看看那是白龟!”

是哦,烧白的老乌龟。

云知深听着不禁失笑道:“殿下莫急,皇上这的确体会到您的孝心了,不然就不会是赏赐,而是责罚。”

尚瑾凌跟着点头,“还挺高兴的,重赏。”

刘珂摸了摸下巴,忽然问:“这些官道其实已经很破了,要不要修?”

“修。”尚瑾凌一点也没犹豫。

“驿站呢?”

“设。”

刘珂若有所思,“那钱……”

尚瑾凌一笑,“问皇上要。”

“哦……”刘珂转头就看向云知深,“他会给吗?”

云知深摇头,“不会,但可以此请求免除雍凉的赋税,皇上会答应的。”

“雍凉的税本来就是意思意思,卢万山在的时候就没怎么交过,还老是跟朝廷哭穷。”刘珂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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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现在的雍凉不一样了。”尚瑾凌回答,“殿下想要拉拢元风兄,势必要展示雍凉的富硕,百姓欣欣向荣的一面,他回去定然也会一五一十地向皇上禀告。”

想想雍凉之前还是茹毛饮血之地,乱得不行。在朝廷看来,寒灾饥荒,受胡人滋扰,不问朝廷要补贴已经很好了,哪儿还会再征赋税,莫不是想让边境不稳吗?

但如今宁王能耐,新政没把雍凉搞得鸡犬不宁,反而繁华起来,这个时候顺帝岂依旧会轻轻放过?朝廷的奢靡,就是杨慎行新政失败的源头,搜刮再多的银子都填不满的沟壑。

“景王和端王的手虽然不能明着伸过来,但是暗中必然有眼线。”云知深道。

“我明白了,这税银一旦给了,就没完没了,还不如给我修管道,建民生,以后这雍凉的地方就彻底是本王的地盘,也就可以设驻军了。”雍凉不大,大的是周边荒野,然而就算是荒野,一旦地盘大了,该有驻军人数也能跟着起来。

雍凉卫军只有三千,拱卫一个雍凉城,而现在,至少再能翻上一倍,再加上山野盗贼横行,总能生出其他名目再超额一些,而这些,都是他封主的!

刘珂想到这里,不禁咧嘴一笑,“果然那俩蠢货的事情没过去,老王八还是那么小鸡肚肠。”

不管是端王拿新政之功邀储君之位,却惹出云州大祸,还是景王以熙和园仙境邀宠,却出现汤池死尸亵渎龙体,顺帝在当夜震怒之后,便不再追究,仿佛已经忘了这两件事,端王和景王依旧在朝堂上站得稳稳当当,就是身上的权力也没有丢掉一分一毫,依旧是顺帝最喜欢的儿子。

可是,越是如此,圣心丢的也就越快,这就成了刘珂的机会。

剖开一切,果然是重赏。

那道被刘珂随手卷吧卷吧的圣旨终于得到了它应有的恭敬,让小团子送去了供桌。

接下来,刘珂亲手倒了一杯清茶,那是云知深最喜欢的茶叶,崇明雨露,不算什么名贵的茶叶,但有兰花清香,幽远回长,哪怕在雍凉,刘珂也托着钱多金从江南购买而来。

他自己是牛嚼牡丹的货,唯独对身边两个人的吃食喜好记得最清楚,云知深爱茶,钟情崇明,而尚瑾凌被迫白水,可稍加一点甜,回冲那被苦药麻了味蕾的舌头。

这杯茶被他端在手里,看着尚瑾凌往前一步,恭敬地掀起衣摆跪在蒲团之上,面对着端坐的云知深。

纤细如玉的手指轻端茶盏两侧,高高举起,清秀的少年稳稳地将此递到云知深的面前,清润而郑重道:“老师,学生不辱您的教诲,今日终于有资格跪在这里,心中喜悦难表,一盏清茶敬上,望今后常伴您身侧,以老送终。”

云知深看着那盏茶,目光怔怔。

他的前半生光辉而明亮,所有人都觉得他必然站于百官之前,成就内阁风云。然而最终却以万人唾骂收场,丢了性命苟活于世。

对帝王的憎恨支撑着他活着,对天下百姓的怜悯维持着那份宽容理智,只有对刘珂的疼爱才有一丝心灵的慰藉,可是最终他依旧少了点什么,他一直觉得平冤之后,送于刘珂站在那万人之上,便是他该离开的时候。

可此时,听着尚瑾凌的话,仿佛无形之中肩上多了一份枷锁,本以为一生孑然,没想到最终上天还是送来了一个徒弟,给予牵绊。

明明面前的少年身边有太多的人护着,其实轮不到这个半路而来的老师,可是冥冥之中仿佛有所预感,尚瑾凌今后的路坎坷难行,需要他护着。

他看着跪在面前高举着茶盏的尚瑾凌,一时之间波澜不惊的心情也变得难以言说起来。

“你本可以拜虞山居士为师。”他轻轻一叹。

云州发生的一切,云知深已经知晓,虞山居士在云州,离雍凉不远,名望深重,朝廷亦有人脉,对尚瑾凌青睐有加,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老师,他本以为尚瑾凌就该在留在那位身边。

可是最终他还是回来了。

“居士虽好,但我更喜欢您。”少年笑容毫无阴霾,明媚如同春日阳光,慢慢融化着那颗已经坚硬如石的心。

“好。”云知深接过了茶,轻轻抿了一口,那常年苦仇深恨的脸上终于跟着露出了一个喜悦的笑容。

“成了。”边上的刘珂走来,伸手将尚瑾凌从地上扶起,回头看着云知深道,“叔儿,以后咱们可都是一家人了。”

“你别欺负凌儿。”

“这话说的,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他欺负我还差不多。”

刘珂话落,三人一同笑起来。

第152章小忙

竺元风会来西北一趟,如尚瑾凌所说,主要还是为了沙门关,单是宁王,还得不到顺帝如此亲眼,所以他在雍凉逗留不了多少时间。

他的身份特殊,既是帝王身边的贴身大太监,又是特使,雍凉人多眼杂,相信刘珂若不想留下什么话柄,也不会同他过分热络,也没必要,反而会弄巧成拙,将尚瑾凌一路同行的情谊消磨殆尽。

竺元风会自己去看,自己去选择。

当夜他一身书生打扮,出了驿馆,身边只让跟随着一个小七。至于那几个禁军,会不会在后面跟着,他也不管,如在云州一般,准备自顾自地溜达。

百姓的生活是不会骗人的,雍凉来来往往的商队亦是不会。

只是刚一出门,他忽然愣住了,心说最终还是高估了刘珂,也白瞎了尚瑾凌一番交友苦心。

只见宁王身边的小太监正端着一脸的谄笑看着他,殷切地凑上来,唤了一声:“竺公子。”

竺元风顺着小团子的指示看到了一辆马车,他心中一哂,为尚瑾凌不值,不由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怎么,宁王殿下是要给杂家引个路吗?”

小团子一脸讪讪,搓着手道:“有件事,殿下想请您帮忙。”

竺元风脸上的表情微变,“帮忙?”

“是,殿下就在车上,还请您移步。”小团子恭敬道。

宫里出来的,还从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小太监,在短短一年内成为了执笔大监,哪怕之前再如何单纯天真,也总会在吃人的地方磨出一份常人不敢想的心计,竺元风也是同样。

而此时此刻,这个场景过于熟悉。

从他得宠开始,便有朝堂后宫的爪牙前仆后继地来接触他,有些是明目张胆地笼络,金银财宝数不尽。有些是权势欺压,但是这种蠢人比较少。还有的便是以一件举手之劳的小事请求帮忙,但给予的却远超于此的贿赂,这种的就比较多了。

其中以景王和端王为最,看来这位宁王也不例外。

竺元风笑了笑,清俊的脸上依旧带着一份腼腆,可是目光中却多了一份可笑。

都是一样的,姓刘。

不过毕竟竺元风已经不再是那个显形于色的书生,不管心里头想什么,他还是跟着小团子走向了马车,他倒是想看看这位殿下能给他什么,又希望他做什么,他猜是早日回京城吧。

竺元风上了马车之后,小团子就对留下的小七道:“来,上来。”

小七一愣,接着摇头,“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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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等我家公子。”

小团子笑了笑道:“竺公公陪殿下要去一个地方,你不跟着一起去伺候?”

小七意外地看着他,“啊?”

“赶紧的,我家殿下有点着急,上来吧。”

*

车上,竺元风心思回转,然后斟酌着说:“杂家初来贵地,不知有什么忙可以帮的到殿下,但说无妨。”

“简单。”刘珂道,“举手之劳而已。”

竺元风心中一嗤,心说果然如此,接着他佯装不懂道:“请殿下赐教。”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刘珂说着,便吩咐了一声,“出发。”

马车嗒嗒响起,刘珂干脆靠在车厢上,想了想,又从一旁的五斗柜里,翻出一包干果,“吃吗?”

竺元风看着他,心里头疑惑重重,目光不由地落在那包干果上,心说难道玄机在这里面?

他稍稍思量,然后接过来,打开,只见葡萄干、小核桃、瓜子杏子……五花八门的零嘴,看不出什么奇怪的地方。

刘珂看着他竺元风有些不解的眼神,闲闲道:“雍凉的葡萄干比进贡京城的大,凌凌很喜欢吃。”

葡萄干?

竺元风挑了一颗放到嘴里,手不动声色地往这包干果下面拨动,想从下面找出什么字条或者珍宝之类的。

但是小小的一包干果能藏什么,他翻了翻,一眼望到头,最终什么也没翻到,然后抬起头来看着刘珂说:“殿下不必卖关子了,直说无妨,这车里也无人听见。”

刘珂一看竺元风的小动作就知道这人在想什么,随口便道:“想多了吧,本王这穷乡僻壤的,没那么多金银财富贿赂你,也给我家凌凌丢脸。放宽心,就一包干果,想吃就吃。”

竺元风眉头一皱,疑惑加深。

说话间,马车停下来了。

刘珂撩起窗子看了看,说:“到了。”

*

竺元风有些呆滞地带着小七站在大门前,只见西陵公府四个大字明堂堂地落在匾额之上,他不由地回头看了看一街的拐角处,只见刘珂抬起手对他拱了拱,一副拜托的模样。

“公子?”小七看着他,竺元风点点头,“去吧。”

小七于是上前,敲了敲门。

不一会儿大门打开,门房出来问话,接着恭敬地行了一礼,然后请他进去。

西陵公不仅仅是武将的神话,更是文人心中军神一样的人物,说实话,面对宁王,竺元风都能坦然自若,可是走进西陵公府,他却下意识地拘谨起来,还有一点点激动。

西陵公是玉华关守将,跟雍凉没有关系,更不是刘珂的下属,自然朝廷来了使者也跟他无关。

贸然来访,竺元风心中忐忑,生怕惹了这位国公爷不悦,毕竟自己只是个太监,而且在世人眼里,走得是佞幸一道,对于这位大将军来说,属于污眼睛的一种。

直到走进这个府邸,引入花厅之中,竺元风才意识到他就这么听了宁王的鬼话进了西陵公府?

小忙?

大发了。

正当他找个借口想走的时候,门口传来脚步声,只见尚瑾凌走了进来,他才定了定神,笑着起身道:“瑾凌,贸然打搅,莫要见怪。”

“元风兄。”尚瑾凌回了一礼,“都是朋友,怎有见怪,可惜祖父已经歇下了,得下次再为元风兄引荐。”

他不是来见西陵公的,而且在晚上,真见了也太失礼,不得在西陵公心里打上狂妄二字?

尚瑾凌的话让竺元风松了一口气,“是我的唐突,千万不要打搅他老人家,我这次是来见你的。”

尚瑾凌并不意外,“我想也是。”他看着竺元风的打扮,“元风兄是要逛集市吗?”

竺元风点了点头,想到刘珂的忙,他问:“初来乍到,正不知道往何处去,雍凉只有你一个朋友,瑾凌可否作陪?”

这一句话很是冠冕堂皇,尚瑾凌一听眉毛就挑了起来,他不动声色地笑道:“自然可以,容我换身衣裳。”接着他吩咐身后的长空道,“你去同夫人说一声,我陪京城来客出去走走。”

“是。”

*

竺元风跟尚瑾凌站在西陵公府的门口,夜风吹了吹,才吹掉了他的恍惚。

“元风兄,你的马车呢?”尚瑾凌轻声一问,请人作陪,自然自备交通工具,难不成四个人走着去?

竺元风回过神,目光不由地往街角看去,只见小团子缩着脑袋,朝他们招手,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真是他呀。”尚瑾凌拢着袖子,虽是惊叹的语句,可语气却一点也不意外。

竺元风轻轻一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鬼使神差地替不着调的宁王走这么一趟,可既然答应了,他还是得问一句,“瑾凌,你不是跟宁王熟稔吗,为什么他想找你出门,还得请我帮忙。”

“这个嘛……”尚瑾凌意有所指地一笑,“因为他得罪了除西陵公外所有的尚家人。”

竺元风一愣,这是个什么样的得罪法?

尚瑾凌没有解释,只是朝那拐角努努嘴,“既然有人乐意送一程,那我们走吧。”

看见尚瑾凌,刘珂瞬间笑露了八颗牙,每颗牙齿都写着高兴,不过在此之前……

“兄弟,多谢了。”刘珂四不像地给竺元风拱了拱手,接着道,“你接下来要去哪儿,本王让人送你一程。”

闻言,竺元风心情有些微妙,看着刘珂问:“所以,宁王殿下的忙就只是这个?”

刘珂理所当然地回答,“不然,你以为还有啥?”

金银财宝如云烟,帝王枕头风也没让吹,竺元风明明心中应该大松一口气,好歹宁王没让他太过失望,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头有种遭人过河拆桥的憋屈感。

元公公自从成了执笔太监之后,除了皇帝,已经没什么人敢这么利用他了。

于是他看向了尚瑾凌,温声道:“瑾凌,雍凉我不熟。”

尚瑾凌闻弦知雅意,发出邀请道:“那就一起吧,雍凉好玩的地方,宁王殿下最熟了。”

宁王:“……”他张了张嘴巴,觉得有些不对劲,“等等,元公公,这忙都帮好了你还不走?”

竺元风轻轻掸了掸衣袖,淡淡道:“杂家办事,向来都是礼重事小。”一包干果就想打发,没门,“再说,是杂家邀的瑾凌,自然得将他完好无缺地送回来。”

一句话,跟定了!

尚瑾凌在一旁颔首,然后道:“走,我们上车。”直接将刘珂晾在一旁。

“不,这什么情况?”刘珂看着那两人携手走进马车,整个人都蒙圈了。

“殿下,您要不要也上去?”小团子在一旁小声道。

刘珂觉得喉咙里堵了一口上不去又下不来的气,好不容易憋出来,才喃喃道:“爷这是……引狼入室了?”

小团子点了点头,“应该叫搬石头砸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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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行变成了三人行,虽然有些令人失望,但是终究能跟尚瑾凌一起出来,倒也不坏。

如尚瑾凌所言,雍凉好吃好玩的地方,别人不熟,刘珂最熟悉。

每个摊子的特色都了如指掌,体察民情地非常彻底,有他做向导,哪怕身旁无人伺候,也吃喝玩乐地很开心。

“晚上居然也有这么多人!”竺元风随着人流,手里拿着串串,往前走,“不宵禁吗?”

“不宵禁。”尚瑾凌回答,“商队来往众多,在雍凉逗留的时间不会太久,一般白日需要看货做生意,只有晚上才有机会出来吃喝玩乐,总得给个机会让他们将手里的钱花出去,也让雍凉的百姓多赚些银子。”

“想必税收也很客观。”竺元风道。摆摊开店也不是随便就能开的,必然有商税产生。

尚瑾凌颔首,“自然,官府和百姓双赢之举。”

说话着,一队卫军从前面走过,看模样像是在巡视。

竺元风看在眼里,不禁感慨道:“边关之地,胡人和顺人混居,一直都听说混乱无序,不太安稳,没想到,竟是这样井井有条。”他看着两旁来来往往的行人,有些娇俏的姑娘在父兄陪同下一起出来玩耍,看到他们三个英俊少年郎,甚至还能大着胆子看。

民风开化,可见一斑。

竺元风虽然没当过钦差,但他如今就做着微服私访的事,他看得很清楚,这些百姓和商人在她身边来往并没有重样,所有人脸上的笑容也不是刻意勾化,小生意做买卖,铜钱往来实打实,这条街本来就是如此。

“不是说有统计匪徒,穷凶极恶之辈吗?”

“哦,那些啊,自然是……”

话音未落,一声娇喝传来,“给姑奶奶站住!”□□划过天际,一下子落在了前面奔跑的男人面前。

尚小霜跟尚小雾从两边飞驰而来,一同出手,将此人擒住。

尚瑾凌道:“既是通缉犯,当然得拿下了。”

第153章召回

繁荣的商业发展绝对离不开良好的治安管理。

雍凉作为朝廷最喜爱的流放之地,这里头三教九流就不会少,内地待不下去的作奸犯科之辈也会聚集在这里。

张家还在的时候,豢养的上千私兵很大一部分便是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凶徒,还有斗金山一带的匪患,不过随着张家满门抄斩,胡人长老席这一毒瘤也被拔除,这些私兵打手也被逐渐清理干净,无处依附。

接着新政如火如荼地展开,官府和新法办共同协助普查城内外的人口和户级,更是清出了余下的黑户和通缉犯,一段时间,赵不凡深切体会到了浑欲不胜簪的头发稀疏感,连黄知州都忍不住送来了慰问的补品。实在是监狱里,单间变双间,秋后问斩变成当即立斩,把他的精气神都快掏空了。

好在,经过官府的不懈努力,如今的雍凉已经少有一言不合闹事之辈,就是还有漏网之鱼……

看尚小雾一把拔出雪亮的银枪,架在那已经被揍成猪头的男子身上,也知道日子艰难。

尚小霜一抬手,手下小弟便递上一卷画纸,摊开就是一副通缉画像,对着那男人上下一看,然后颇为霸气地下巴一扬,“通知官府,带走!”

刘珂在一旁看得有些不忍心,“脸都肿成这样了,还能看得出这谁是谁?”

“这您就不知道了吧,殿下,咱们哥几个已经追了这混蛋好几天了,其他的同伙已经抓住,就这个一直藏头露尾,他化成灰我们都认识。”身边不知何时多了几位少年,嬉嬉笑笑地靠过来,然后冲着对面的大姐大举起大拇指,“霜姐,雾姐,厉害!”

竺元风对这些少年人很是陌生,倒是一旁的尚瑾凌不解道:“你们怎么都在这里?”

这些不是别人,正是好不容易送走了尚瑾凌,本以为学堂就此关闭,从此书山苦海中解脱,却最终还是被家中老子送到雍凉的将领后代。一个个二五四六的,别的本事没有,读书一塌糊涂,唯独家传武学像模像样。

有些身手极好,杀人不眨眼的匪徒,普通官兵对付不了,最终还是靠这群少年班出马将人拿下,领头的大姐大就是双胞胎。

竺元风听着尚瑾凌的解释,顿时恍然,同时也心生佩服,抬手彬彬有礼地一拱,口称少年英雄。

少年们摆了摆手,其中一个不好意思道:“其实今晚咱们也不是来抓匪的,霜姐和雾姐请咱们吃饭,给我们践行。”

“对啊,吃到一半,刚好看到这家伙,于是咱们就追出来了。”

“刚巧碰到了殿下和夫子。”

话说间,巡逻的卫军听着动静过来,将那匪徒给抓走。双胞胎腾出手走过来,一看见尚瑾凌和刘珂,顿时一挑眉,双手抱胸道:“你俩好大的胆子啊,风声这么急,还敢出来顶风作案?”

刘珂脸皮奇厚,直接一指竺元风道:“这是个巧合,本王无事上街体察民情,刚好看到凌凌和这位结伴而行,所以才凑一块儿的。”

说谎不打草稿,之前还准备过河拆桥来着呢?

竺元风看了看尚瑾凌,这位笑得一脸坦然,一双清澈的眼眸中写满了真诚,似乎扯借口也已经轻车熟驾了,于是也就没戳穿,反而问道:“听几位的意思,是要离开雍凉吗?”

闻言,尚小霜脸色有些凝重地点了点头,“他们要回沙门关。”

生是沙门关的将,死是沙门关的鬼。

与匈奴争斗了一辈子的尚家人,就算不在沙门关,草原上的铁骑喷出一个鼻息,她们也能感知到。

沙门关调换将领,没了难啃的尚家骨头,匈奴无论如何都是要试一试水的,去岁寒灾席卷草原,将所剩无几的存量都消耗完毕,向来垂涎大顺这块肥肉的恶狼也该露出他们的爪牙。

春收的粮食落了地,部落头领集结男丁武士,开始踏响侵略的马蹄。

不会太久。

这也是顺帝派竺元风前往沙门关的原因,齐峰的第一仗必须打赢,更不能让尚家再染指西北兵权,也告诉世人,大顺就算没了西陵公,一样能够抵抗匈奴。

竺元风很清楚,尚家也好,宁王也罢,也都明白顺帝的用意。

西陵公战功赫赫,落得弓藏的下场,拘在玉华关,就算再广博的胸襟心中也是怨愤的,然而竺元风听着这些少年的话,尚家不仅不会作壁上观,反而会竭尽全力相助沙门关守将抵挡匈奴。

而这些被父兄送来雍凉,追随旧主的将领后代,在此刻离开雍凉前往支援,便表明了西陵公的态度。

那一瞬间,竺元风震撼了,在京城皇宫那座乌漆墨黑的染缸里,他慢慢腐蚀的心忽然被人间正气给冲荡了一下,吹拂掉萦绕的黑雾,露出鲜明的红色。

不管是巧合,还是别有用心的安排,竺元风觉得,这一趟的西北之行真的值了。

他在雍凉只呆了三日,然后继续前往沙门关,这一趟最后的终点。

竺元风看着前来送行的尚瑾凌,最终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匈奴铁骑踏破沙门关,对西陵公不是更好吗?”

尚瑾凌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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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那得死多少人啊?”

权力之下,死人又如何,天灾人祸哪处不死人?

“元风,保家卫国是尚家的信仰,这若是成了一句空话,尚家军就真的没了。”尚瑾凌望着西北,仿佛能看到风沙戈壁中那高高矗立的城门和延绵万里的长城,“总有一日,我们会回去的。”

竺元风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接着也笑了,对自己阴暗的试探愧疚不已,“对不住,瑾凌,我在京城等你。”

“好,一路顺风。”

“得了得了,日头都挂在天上了,赶紧走。”边上溜溜达达一身便服的宁王催了催,恨不得将这跟尚瑾凌粘了三天的公公赶紧送走。

竺元风的目光落在宁王身上,后者朝他咧嘴一笑,以一副漫不经心的口吻道:“在他身边别乱搞小心思,别没等本王回京,你就不在了。”

竺元风心中一凌,嘴上却道:“既然殿下不稀罕,杂家也就不凑趣了。”

刘珂摆了摆手,表示不在意。

*

竺元风离开的三日后,尚家所有人,除了尚瑾凌,都前往了玉华关。

一个月后,匈奴大军南下,冲击沙门关。

齐峰带领西北军死守关卡三个月,斩杀数千名绕过长城的匈奴,在尖锋营策应之下,将匈奴驱赶回草原。

死伤不轻,却最终还是守住了。

捷报传回京城,朝堂上一片振奋。

顺帝当场拍案而起,喜色于形,端王和景王更是相继出列,歌颂大顺千秋万代,皇上英明神武。

当夜,大摆筵席,封赏无数。

喝酒后的顺帝,若是心情好,就会变得好说话,然而折磨人的花样却一样不缺。

竺元风忍耐惯了,温温吞吞地随着他折腾,好不容易结束了,他正如平常一样忍着酸痛招人进来服侍,然而才刚起身又被身后的手一揽给捞了回去。

他心中一沉,全身都战栗起来,却不敢拒绝,“皇上今日兴致似乎极好……”

“今日大捷,自然好,辛苦元儿了。”

虽然嘴上说着辛苦,但是下手依旧没什么留情,竺元风还得谢主隆恩,他心中不愿意,只得垂下眼睛做害羞状。

顺帝也不管他,只顾自己发泄,最终一声叹息后,他道:“老七说什么时候回京?”

竺元风心中一动,蓦地抬头看向顺帝,见到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他摇了摇头。

“元儿到了雍凉,老七没跟你多说什么,好歹尽了地主之谊吧?”

匈奴进犯牵动整个朝廷,竺元风回京之后,除了例行公事回禀所见所闻,顺帝也并没有多问,谁能想到会这个时候提起来,而且是在竺元风最无防备之时。

“殿下与奴才并无多言,只有一顿接风宴。”

“是吗,不是说在雍凉三日流连忘返吗?”漫不经心的话背后,是帝王看似浑浊却无端锐利的眼睛。

竺元风作为禁脔在他身边两年,依旧提心吊胆。

“是奴才在前往雍凉的路上偶遇的一位公子,因都是读书人,是以……亲近了一些,但与殿下绝无任何来往!请皇上明察!”

他单薄的身体跪在地上,身上还留着暧昧的痕迹,青青紫紫,如今颤抖起来,分外可怜。

顺帝盯着他一会儿,接着笑了,亲自下了龙床,将人扶起来,“元儿何必紧张,朕不过随口一言罢了,朕身边之人,旁人想要亲近也是正常的。老二和老六再清高,秦海那里不也照常送吗?”

皇帝什么都知道,竺元风终于明白了刘珂催他上路时说的话,别说帮什么忙了,稍微一点差错,怕就是见不到明日的阳光。

竺元风再一次挣脱顺帝,跪下来,磕头:“奴才真的没有,不管是端王殿下还是景王殿下,奴才都不敢怠慢,更不敢不知身份,收任何东西。至于宁王殿下,除了一顿接风宴,他甚至懒得与奴才多言,不知是谁中伤奴才,奴才……”他囫囵地解释,明明已经入秋了,他赤着身体冷得很,却无端惊出了一身冷汗。

“好了,好了,元儿真是太较真了,朕不过是玩笑话罢了,况且以珂儿那狗脾气,也的确懒得与人多废话。他连朕都不愿讨好,更何况你呢?”顺帝将他揽进怀里,摸到了一手的汗,心中一嗤,倏然放心下来。

竺元风仿若委屈道:“多谢皇上。”

“倒是那公子,是尚家人吧。”

“是……”

“听杨卿说是个不世之材,就是年纪小了一些。”

竺元风伏在他怀里,发白的脸上看不见的眼睛此刻变得极冷,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咬了咬唇道:“那孩子的确很聪明,可不过一介秀才,杨大人未免太言过其实。”

他揪紧了皇帝身上的衣服,好似被吓傻了,可没人知道那是压抑不了的愤怒在战栗,他很清楚顺帝为什么这么问。

“无能之人就是如此,非得给自己找个借口,这新政,也不知道谁能撑起来?”顺帝说着说着,便没了趣味,让竺元风终于松了一口气。

伴君如伴虎,而皇帝比老虎更会吃人。

竺元风慢慢松开了手,垂着头道:“皇上,可要人进来服侍?”

顺帝懒洋洋地摆了摆手,“去吧。”

竺元风披了件衣裳,慢慢躬身告退,然而还未走出寝殿,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酝酿许久的声音。

“元儿,拟旨,宣宁王回京。”

竺元风还未直起的身体一振,震惊地忘了礼仪,直接回头望着龙床上的帝王。

时隔两年,被贬雍凉的宁王竟在这个时候得帝王召唤。

“朕啊,想那臭小子了。”一声叹息传来,仿佛一位年暮的父亲思念远游的亲子,情真意切。

然而竺元风知道,这都是假的,而是对这乌烟瘴气毫不消停的朝廷不满,最终矛头指向的是端王和景王。

第154章拒召

那仙境缥缈,好似天上宫阙的熙和园在除夕夜之后,帝王再没有去过,皇贵妃虽然升了一级,后宫之权在握,可是她的落英殿也嫌少有圣驾到来。

而被朝廷寄予希望的新政,在杨慎行杀了云州知府梁成业,重用了高自修之子进入三司条例司之后,端王与这位当朝首辅也不再亲密无间,眀人眼里都看得到这间隙,越来越大,新政何去何从,令人担忧。

云州之行让杨慎行清楚地知道,他若再随着端王插手三司条例司,用新法中饱私囊,肥一串链子上的硕鼠,不会再有第二个虞山居士给他机会。

他坐在端王的面前,面对的是一桌山珍海味,不管端王是怎样的道貌岸然,这礼贤下士的姿态总是做的很足,而文人墨客也总是吃他这一套。

可是杨慎行却难以下咽,甚至都没有拿起筷子,就等着对面轻酌小酒的端王表态。

“是哪个三司条例司的官员不听杨大人之令,大人尽可以查办他,杀头还是流放,无需跟本王置喙。不过,从头而下地替换……杨大人,你这是准备跟本王分道扬镳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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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今后本王还如何在朝堂立足?”

端王眼神冰冷,那张文人雅士的脸终于装不下去了。

杨慎行低声道:“殿下,新政是您最大的功绩,做得好,离那位置只近不远,可若是失败,下官死不足惜,然您在皇上面前,又如何自处?捞再多的银子,安插再多的人,又有何用处?”

“你在威胁本王?”

杨慎行摇头,“殿下,新政实在没有您想象的那么容易,云州之行,下官差一点就将它葬送了。”

提起云州,端王便摆手道:“不过是几个书生,是你太看重他们,既然动乱,派兵镇压便是,谁能挑的出错?便是父皇那里也有话说。”

话说到这里,杨慎行的心越来越冷,他几乎坐不下去,有些木然道:“殿下,下官说的很清楚,以兵而震,只会激起更大的民怨,如同自掘坟墓,到时焦头烂额,便宜的还是别人。”

端王嗤笑一声,“你说的是老六?就那个熙和园,足够膈应父皇,不足为惧。”

杨慎行摇头,“那宁王殿下呢?”

“老七?”端王觉得像是一个笑话,“你是觉得本王对手太少了,随便给按一个?就他一个被贬的皇子,朝堂上谁还记得他?杨慎行,你当知道你有今日,是本王提携,否则你们全家都还在西南修城墙呢!”

“殿下!”

“你也别摆出一副大公无私的模样,尚家的十万两没忘记吧?”

杨慎行的脸上露出难堪。

正在这时,忽然一个下人急匆匆地跑进来,“殿下,宫里来信了。”

“什么事?”

“皇上召宁王殿下回京。”

那一瞬间,端王蓦地转向了杨慎行,后者轻轻一叹,“殿下,皇上能选择的不单单只有您和景王。”

帝王的旨意震惊朝野,毫无疑问,不管是试探,还是真情实意的想儿子,总之这份圣旨表达的便是对留京两王的不满。

而宁王若是奉诏回京,那么顺帝就不会再把他晾在一旁,当个惹是生非的儿子不闻不问,必然是要重用的。

所有的目光随着那份前往雍凉的圣旨,猜测在宁王归京之后,朝堂风云变幻,也有些心思活络之人,已经开始计划着如何先人一步。

这一去便是三个月,不管是端王还是景王,足够他们做好应对这个弟弟的准备。

然而……

回京的宣旨太监跪在大殿之上,“启禀皇上,宁王殿下……拒不奉诏。”

刹那间,所有朝臣的表情统一的疑惑,仿佛自己幻听了。连同龙椅上的帝王都没有回过神,秦海一懵,不由地道:“再说一遍。”

“启禀皇上,宁王殿下不愿归京。”

好了,这下清楚了,向来不对付的景王和端王下意识地望向了对面,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震惊。

不归京!

太可笑了!

“老七是疯了吗?”景王低声地自言自语,“这么好的机会……”

顺帝的旨意并非只是召,还是请,里面隐含着帝王允诺,可以跟两位兄长分庭抗礼的权力!

端王忽然回过神,他对着那太监问:“宁王可说了什么?”

锦绣繁华的京城不愿回,却宁愿呆在那边陲小地,这是什么毛病?

端王的话让顺帝也眯起了眼睛,旒冕之后的目光锐利威严,太监从怀里掏出一份折子,呈到头顶,“殿下只是让奴才问上一句,皇上可还记得当初他离京之时所说的话?”

秦海下了丹壁,取走了那份折子。

而顺帝则怔住了,他皱起眉,思绪回想。

倔强的小子跪在冰冷的地砖上,膝盖弯了,但是脊背却如青松直挺,父子之间剑拔弩张,坚定的眉眼下,发自内心地吐出怒吼——那就把我贬出去,我娘什么时候昭雪,我就什么时候回京!

那句话,顺帝一直以为是一句话气话,却没曾想,做什么都吊儿郎当的臭小子,却刻在了心头上。

“皇上。”秦海弯着腰,轻轻地唤了一声,然后递来了那份折子。

寂静的大殿落针可闻,所有的目光都胆大包天地望着帝王的动作,好似能从那份折子里看到宁王癔症的原因。

然而折子里只有免除税银,以修建南北官道的请求之外,什么解释都没有。

那句话,刘珂自己记得,他也觉得帝王该记得。

顺帝闭上眼睛,冷冷地吐出一口气,本以为该是雷霆降临却突然笑起来,“好,有种。”

这一句话之后,对于宁王抗旨之意,他再无任何评价,而这封折子,却交到了内阁,只听到帝王一声,“准。”

杨慎行连看都不曾看,低头道:“遵旨。”

“退朝。”

*

宁王离京之语,想从帝王口中得知是不可能的,有个一知半解的秦海就是再胆大也不敢泄露。

是以,所有人都在猜测这句话,以至于胆大包天地抗旨,顺帝都不曾发怒降下惩罚,甚至还准了宁王的奏折。

当然,奏章里的内容到了内阁中,就不是什么需要保密的东西——免税以修官道。

“难不成老七真在那鬼地方乐不思蜀,对京城毫无任何想法?”景王站在皇贵妃的身后,轻轻替母亲按压额头两穴。

皇贵妃闭着眼睛假寐,听此,她不由轻笑一声,“怎么可能。”

“母妃的意思是……”

“你我都错了。”皇贵妃抬手轻轻一摆,“行了,小心手酸。”她看了看边上的椅子,景王从善如流地坐下来。

宫人们呈上了一盏茶,然后轻脚退下。

景王端着茶,没喝,反而问道:“错了什么?”

“本宫以为,雍凉是皇上一气之下贬的,如今想来怕是那臭小子自己选的。”

景王皱了皱眉,“母妃是说,他是故意拿那件荒唐的事气父皇,好早些避出京去?”

皇贵妃点了点头,“皇上再生气,那也是亲生儿子,站住的皇子不多,怎么会贬到那种黄沙满地的地方,甚至差点死在了那里?”

“雍凉……选那里做什么?”

“西陵公。”

闻言,景王心中一凌,但是转眼又失笑道:“可西陵公如今都丢了兵权,这次匈奴来犯,齐大将军阻敌于沙门关外,朝野上下都在称赞他乃西陵公第二,父皇是绝对不会再将兵权交还回去了。”

皇贵妃说:“那么要么便是那小崽子失算,要么就是另有打算。”她说着缓缓站起来,神色凝重,“本宫在意的反而是那句话。”

景王一怔,“您也不知道吗?”

皇贵妃摇了摇头,“我问过秦海,他没说。”

“那老东西拿了我们这么多好处,也不说?”

皇贵妃目光深幽,仿佛有一股暗流在涌动,“就怕这话与我有关。”

“母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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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似乎老了,最近总是在做梦,而梦里总是有她。”

景王一顿,“她?”

“我的那位姐姐,梦里面不论我在做什么,她就在远处看着我,怎么都不肯走。那目光依旧温柔,可是我看着却瘆人的很。”皇贵妃闭上眼睛,殷红的唇低喃,“她回来了。”

明明是宽敞辉煌的落英殿,大白日的,却无端有一种阴森森的可怖感,让皇贵妃下意识地抱住自己的身躯,仿佛当年无助的小女孩。

景王上前一步,抱住了她,“娘!”那时候的他还小,不过几岁幼童,只知道一夜之间,据说只要生下皇子就能登上后位的贵妃娘娘被打入了冷宫,那位意气风发,常伴君侧的状元郎以淫乱宫闱之罪入狱,很快于天牢内自尽。接着整个皇宫开始清洗,时常会有宫人被慎刑司拖走,再也回不来了。

一切都很匆忙。

“娘,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忍不住问道。

然而皇贵妃没有回答他,她似乎也感觉不到任何温暖,依旧自顾自地缩在一团,但是目光却透过这座宫殿看向了大成宫的方向,发白的脸上带着一丝诡异的兴致,低声问了一句,“琅儿,姐姐都来找我了,那么会不会去找他呢?”

*

帝王做了噩梦。

不知道是那句话太过魔怔,那人的音容笑容明明在记忆中都已经模糊了,却无端地闯进了梦中,风光月霁地站在他的面前,唤了一声“姐夫”。

刹那间全身的血液倒流,仿佛是一条缺水的鱼,差点窒息。

顺帝猛地睁开眼睛,粗喘着气,全身仿佛刚从水里捞起来,整个汗湿了。

天边已经微亮,晨曦的光透过窗子射进来,他抬起手拨开床帐,只见到那只雕刻着狮追绣球的鎏金香炉依旧袅袅着细烟,慢慢消散在空气中。

“来人!”

顺帝哑着嗓音一喊,竺元风推门而入,“皇上。”

顺帝看见他,微眯了眼睛,问:“魏海呢?”

竺元风微愣,没敢多言,立刻道:“奴才请魏公公来服侍。”见顺帝没有反对,他便立刻下去了。

魏海受宠若惊地跑进来,“皇上,奴才来了。”

“那只香炉,拿去查一查。”顺帝靠在床头,闭着眼睛指着那不远处的炉子。

魏海惊愕地看过来,然后凝重地点头,“皇上放心。”

*

雍凉,宁王府

雍凉的特色是白梨,吃着清口,一旦入了冬,冰雪一凝,再在炕头一化,就只剩甜蜜汁水,倒进杯中喝着都舒服。

尚瑾凌很喜欢这酸酸甜甜的味儿。

为了方便,他干脆寻了一根芦杆,插进冻梨里面,一口一口吸着喝。

不过梨凉,不可多食,在西陵公府,有尚轻容看着,一般也就尝了两口,下人就毫不留情地端走了。

只有在宁王府,刘珂管不住他,才能仗着那点小性子肆无忌惮,不过最多每天也只能吃一个,你一个我一个。

尚瑾凌吸完最后一口,将芦杆抽出来,目光往对面看信的刘珂一瞥,见这人正皱着眉专心致志,于是偷偷伸出手往盘子上,属于刘珂的那一个伸过去。

可惜才刚碰到,一只大手就按下来,一把握住,刘珂放下信,挑着眉看他,“凌凌,那四个字怎么说来着,适可而止。”

尚瑾凌睁着眼睛,没有一副被抓包的窘迫感,反而眉间蹙起,“放开,你捏疼我了。”

那还得了,刘珂下意识地就松了手,“你这手咋比姑娘家还娇弱,哥都没用力。”

“哦,姑娘的手你捏过了?”

尚瑾凌清清淡淡一句话,刘珂十张嘴都解释不清,“那没有,绝对没有,就书上说的,什么柔弱无骨……”

什么正经书会这么描写,尚瑾凌直接拿手一捞,将刘珂的梨给捞过来,芦杆一插,吸溜吸溜,感慨一声,“好喝。”

他对刘珂二十多年匮乏的光棍生活没什么兴趣,目的也就在那只梨上。

就这二百五,看的再紧,也在他手里走不过一个来回,那两只梨,在端上来的时候就姓尚了。

尚瑾凌一旦运筹帷幄起来,就跟个而立之后的老头一样,滴水不漏。然而幼稚的时候连泱泱都比不过他,为了多吃一只梨,心机手段全招呼出来了。甚至为了不让刘珂将梨抢回来,他直接问了一句,“信上说了什么,神情那么凝重。”

刘珂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吸引到了信上,心道多吃一只就一只吧,还能咋的?

冬日吃食本就匮乏,难得有喜欢的,不让吃,也太惨无人道,刘珂心软的一塌糊涂,干脆睁眼闭眼权当没看见,说:“老王八最近做了噩梦。”

“噩梦?”

刘珂扯出一个讥笑,将信递给了尚瑾凌,“嗯,正大肆查问宫中旧人,这个春节京城又别想好好过了,热闹。”

“旧人,多旧?”

“近二十年。”

尚瑾凌看完了信,抬抬手上的信纸,问:“烧了?”

刘珂点了点头:“嗯。”

“是你做的吗?”

刘珂摇头,“我若是做了,一定先跟你说。而且,我也没有那么大的势力,搅动后宫。”

时至今日,两人形影不离,尚瑾凌相信这话,“所以,这也不会是老师做的,那么只有……”

“我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外祖,他老人家真是神通广大。”

而王老爷这么做,自然有其深意。

“这样一来,皇上短时间不会再招你入京了。”

顺帝的多疑敏感,必然想到其中有人作梗,而能挑起十八年前的事,只有当初的旧人。

皇贵妃作为帮凶,恨不得无人想起,自然不会自掘坟墓,端王和景王,不成气候,也没那么大胆子在帝王面前耍花样,那么就只有王家了,具体来说卸了官职和族长之位的长房。

当初顺帝对王家大公子伸手并非处心积虑,而是借着酒劲上来,人在面前,按耐不住心底的魔鬼才动的手,事后掩盖也匆匆忙忙。

王老爷虽然当时看着儿子的尸体和女儿衣衫不整苟且地与学生搂抱的模样,什么话都没说,只殷殷切切,老泪纵横地请了罪,但是事后会不会觉察出蹊跷,顺帝敢用自己的性命担保,他一定已经知道了真相。

只是丑闻在前,独子一亡,王氏施压之下,再多的话也说不清,这才一走了之。

可是真的甘心吗?

王老爷唯一能够当做棋子解开事实真相只有刘珂。

而他这么一做,就将帝王好不容易对儿子生起的期待和欣赏之情消磨了,甚至顺帝以为刘珂也在其中参了一脚。

宣召不会再有。

“这么说来,我那好外祖将我坑惨了。”刘珂话虽这么说着,但是神情却一点也没有愤怒之意,淡淡的目光看着尚瑾凌将这份信凑上炭火上烧尽。

“难道不是助力吗?这个时候回京对你毫无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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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如此,景王和端王还没消磨掉顺帝对他们的依赖和喜好,也没让端王和杨慎行决裂,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如今赶着皇恩归京,无非是作为帝王另一颗棋子来制约罢了,那有什么意思?

虽然是所有人都对不起刘珂,但是帝王绝不会对这个儿子产生任何的愧疚以外的情谊,父子之情隔着杀母杀舅之仇,那就是个笑话。

一旦刘珂让那两位王爷老实下来,他马上就会被当做过墙梯给扔了。

所以,还不够乱。

那就添把柴,帝王越想掩盖的事实,越要翻起来闹一闹。疑神疑鬼之下,总要想个办法让此事“真相大白”,好尘埃落地。

刘珂凉薄地笑起来,“看来我那位心高气傲,不把任何人看在眼里的六哥,得倒霉了。”

第155章裂痕

皇帝做了好几宿的噩梦,那声姐夫好似恶咒一般绕着他,作古十多年的人,面容本该都模糊了,可是梦里却一次比一次清楚,让他头痛欲裂,甚至都畏惧就寝,连照着那人找来的竺元风都不愿意多见。

宫里都以为元公公要失宠的时候,那只被送往太医院的香炉里终于翻出了点东西,顿时后宫血光一过,再一次动荡起来。

恶鬼一般的慎刑司到处缉拿宫人,大成宫中更是被清洗了一片,连同内务府,凡是有机会触碰香料的都没有逃过。

当然,帝王身边有碍,执掌后宫一应事物的皇贵妃便首当其冲。

慎刑司之下,有问题的不是大成宫中的太监,而是采买供香之处,已经一一自尽,再也吐不出任何的话语。

皇贵妃跪在冰冷的地砖上,一盏茶碎裂在她的脚边,溅起的锋利瓷片顿时割开了她的罗裙,在小腿上留下一道道血痕。养尊处优,犹如二八少女的皇贵妃眉眼上露出一抹痛楚,但是她不敢呻吟出声,只将身体伏在碎瓷地上,等待着雷霆之怒过去。

发泄一通的顺帝,面色潮红,眼神锐利逼人地盯着皇贵妃,冰冷冷地问:“你还记得当初你是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

——皇上无需担忧,一切交给臣妾,必让此事化作尘土,无人知晓。

作为奖励,平平无奇的美人因育子有功跃上妃位,又因安抚余下王氏族人,赐予贵妃,替代了原本的王氏长房之女,而其父顶替了王老爷接任了尚书,一切太平。

“不是无人知晓吗?”光靠一个卸任的老头能做什么,后宫之中必然有旁人牵扯在一起。

顺帝面无表情,目光却冰冷刺骨,在他的眼里,跪在下面的女人似乎连一点情分都没有,平日的宠爱好似烟花幻影,稍一点涟漪就消失了。

皇贵妃伏地的面上咬牙切齿,终于缓缓地抬起头来,“皇上,臣妾敢保证,当时旧人全部都灭了口,绝对不会有漏网之鱼,可是……大伯还活着。”

顺帝一步一步走过来,缓缓蹲下,“你说他在你的眼皮底下动了手脚?”

这声音很轻,帝王看着也并未动怒,但越是如此,就越充满了危险,皇贵妃只觉得头上悬了一把看不见的刀,若是说错一句话,下一刻就会刀落命亡。

她执掌后宫,却让人乘虚而入,这不是她的无能又是什么?

“皇,皇上……”她的手指忍不住蜷动了一下,似乎想要拉住面前的明黄的衣角,“皇上,还有宁王!”

顺帝刹那间仿佛被踩了痛处,怒喝一声,“放肆!”

然而皇贵妃却仰着头看他,“皇上!臣妾自接管后宫以来一直兢兢业业,不敢辜负皇上信任,此事重大,更是瞒得死死。刘珂是知道的,大伯定是告诉他了,一个未开府的皇子想要在后宫做手脚,实在轻而易举!”

是吗?

顺帝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然而……他一想到刘珂离京之前父子之间歇斯底里的对峙,又动摇起来。

顺帝此人自负多疑,从不肯信旁人,非得自己绕上七八个弯去猜测他人动机。

若刘珂真知道了一切,他为何还要避出京城,难道不该讨好他,在身边伺机报仇吗?这孩子性格乖张叛逆,说一句顶撞十句,去了雍凉更是不肯回来,犹如一个置气的孩子,逼着他为母亲平反,此间种种都映照了顺帝对刘珂的看法。

知道,却一知半解,所有的仇恨都是冲着贵妃和景王去的……还有一份冲着他的怨恨,怨他不作为,让其母亲平白蒙冤。

顺帝的目光再一次回到了皇贵妃身上,阴晴不定的脸色,看得人触目惊心。

“香炉并不隐秘,这是有人刻意为之。”

慎刑司大动干戈不过两日,就水落石出,涉事之人纷纷自尽,再无后续,仿佛就是为了提醒帝王这件陈年旧事。

可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刘珂一去雍凉两年,若非避无可避地年节上奏送礼,绝不肯搭理老子一下,就是送个年礼,都得骂上一声乌龟王八蛋。然而在帝王动了心思宣他回京之时,宫中就出现了这种事情,犹如一根尖刺扎在皇帝的心中?不管刘珂有没有参与其中,依旧让顺帝膈应地再也不想见到这个儿子。

这又是谁的目的?

刘珂?

想到这里,顺帝忽然问:“你说,太傅真的还活着吗?”

这一声,让皇贵妃听了瞳孔一缩,“皇上!”

“这么多年,朕到处在找他,可他翩翩就跟不在人世一样销声匿迹。”

当初顺帝为了求稳,已经下了圣旨不予追究,对王氏宽宏大量,自然不能再对王太傅做什么。

然而这毕竟是一个隐患,子丧女儿受辱,他也怕王太傅不管不顾揭穿此事,让天下大乱。顺帝不知道在暗中排出多少人手,以除去这个隐患,可是至始至终都没找到人。

刘珂是在落英殿长大的,若王太傅真的有所接触,不管是顺帝还是皇贵妃都有所觉才对。

“他一定还在的,皇上,父亲至今还未完全掌握王氏。”皇贵妃道。

顺帝闻言点了点头,“也对,不然也不必费尽心机将王氏女嫁于珂儿了。”

有些事,帝王不说,不代表他不知道,而一旦拆穿,也就意味着某些信任在此崩塌。

皇贵妃一怔,恍惚中明白了什么,顿时惊恐地惊呼道:“皇上,您难道以为是臣妾所为吗?”

顺帝凉凉地一笑,那意思表明,未尝不会。

太子悬而未立,本以为不是端王就是景王,以端王拿着新政当敛财工具来看,迟早就得毁在这上面。

皇贵妃母子俩只需要静静地看着端王与杨慎行反目就足够了。

然而若是再加上宁王,皇贵妃还能坐得住吗?不管帝王究竟对这个儿子是什么心思,一劳永逸的办法就是让顺帝厌恶,当年旧事就是个再好不过的借口。

只是下些惊魂噩梦的香,却没有其他动作,实在不得不让皇帝这么想。

这简直比窦娥还冤,皇贵妃当即不顾姿态一把抱住顺帝的脚,流下眼泪来,“皇上,臣妾这些年来自知身份,谨小慎微,替皇上管好后宫,从不敢有任何逾矩,怎敢有任何非分之想,更何况触皇上龙威逆鳞?臣妾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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枉,容臣妾再查此事,一定能查出幕后之人,给臣妾清白!”

皇贵妃哭得好不伤心,然而她此刻多说多错,一句龙威逆鳞,瞬间点燃了顺帝最后一点怜悯。

是啊,若非知情人,又如何借此发挥,知道他的死穴在哪儿?

顺帝轻轻弯下腰,将哭得梨花带雨的皇贵妃轻轻扶起来,温柔地拂过她的脸颊,拭去了她的眼泪。只听到轻轻一声叹,仿若被打动了那份铁石心肠,宽慰道:“罢了,既然贵妃要查,那就查吧,多年夫妻,朕还是信你的。”

皇贵妃眼中带着水光,眼睫垂着泪珠,即使是哭都好看的紧,然而在这近乎柔情的语调中,全身却战栗起毛骨悚然,心冰凉冰凉地沉下去。

她很清楚,皇帝不信她。

可是她还能如何?

为今之计也只有将暗中陷害她的人就揪出来!

“多谢皇上。”她暗恨咬牙,盈盈下拜。

“去吧。”

她走出大成宫,外头日头正好,可落在身上的阳光不见温暖反而更加寒冷。

做手脚的人已经自缢,源头掐灭,还能怎么找?

只有不了了之。

*

顺帝这次神来一笔的宣召,虽然没有召回想见的人,但是却让京城的朝局发生了轻微动荡。

刘珂没回京,但是端王似乎被这顺帝的第三选择也吓住了,默许了杨慎行对三司条例司从头到尾的大清洗。

高学礼虽然身在云州主持新政,杨慎行却秉持着对尚瑾凌和虞山居士的承诺,给出了三司条例司二把手的位置,虽然没什么实权,但不管如何,也不算默默无闻,而且成了扎在端王心中的一根刺——这人是刘珂的。

默许归默许,可当杨慎行不破不立地将所有的人手都清理出去的时候,端王依旧恼怒非常,再加上旁人撺掇,没过多久,便于杨慎行彻底分道扬镳,在朝堂之上对立起来。

杨慎行有今日地位,虽说离不开他自己的本事,但终究起复地不光彩,德行之污看似无亏,但是失去远比自己想象的多。没有端王的扶持,可谓举步维艰,放眼朝堂无人为友。

小人嫌弃其君子,君子又不屑于其惺惺作态,再加上景王在一旁看笑话,若非皇帝还需要新政,怕是早就跌落地尸骨无存。

堂堂首辅,明眼可见地憔悴下去,新政如寒风中被他死死护持的一点微光,忽明忽暗,总觉得什么时候就该熄灭了。

就这样过了两年,皇帝在催了几份密信试探雍凉无果之后,终于第二次大张旗鼓地派出使者,让让宁王归京。

而这个使者,又落到了竺元风头上。

*

此刻的元公公已经是帝王身边最得力的太监,秦海就是再不忿,也得恭恭敬敬地行个礼,叫一声大监,而他走这一趟,便是代表了顺帝最大的诚意和恩宠。一路上也不再只是三五十个侍卫保护,洋洋洒洒的五百禁卫军,表示务必将宁王迎回京。

如此大的动静,雍凉势必早已经知晓,若是宁王识趣,就该在城门口相迎,然后寒暄之后,整车待发,顺势跟随回京,去接应等待已久的圣眷和权势。

不过以竺元风对这位殿下的了解,别说城门迎接,就是能皮笑肉不笑好好说句话都已经很给面子了,他就没有奢望过这种相迎的待遇。

哦,对了,两年多前有过,不过那是托了尚瑾凌的福气,不知道这次,他还能不能见到这位友人。

自从竺元风回京之后,他与尚瑾凌之间的联系就自然而然地断了,身在宫闱,做回太监,一切都不便利。

然而当到达城下的时候,边上的小七眼疾手快地指着道:“公公,那是不是宁王殿下?”

竺元风望过去,果然见到刘珂徘徊在城门前,顿时惊奇万分,心道这位殿下改性了?难不成真等着回京?

可明明每次帝王派遣信使而去,带回来的都是简简单单地不归两个字,态度明确,都懒得敷衍。

他抬了手,整个队伍停下来,不管再怎么得宠,面对的终究是亲王,既然对方诚意十足地迎接,竺元风自然也得守礼相待。

他下了马车,带着小七和几个校尉护卫走向刘珂,“杂家见过宁王殿下。”

刘珂身边簇拥着雍凉城大小的官,就是不管事的黄知州都在,可谓隆重。见到他,刘珂点了点头,公事公办地寒暄了一句,“公公一路辛苦了。”

“这是杂家分内之事,没有辛苦一说,倒是得殿下相迎,杂家真是受宠若惊。”这是竺元风发自肺腑的声音,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往刘珂身后一瞥,但是没有找到那抹舒朗的身影。

“别看了,他不在雍凉。”刘珂的目光透过那五百人的队伍,皱了皱眉,觉得有碍视线,于是道,“既然来了,就请公公先入城歇息吧,圣旨明日再读,不迟。”

“殿下说的是。”竺元风说完,然后看向刘珂,恭敬道,“殿下请。”

然后刘珂没动,只是转头吩咐赵不凡,“你替本王安顿好竺公公,我还要等个人。”

刘珂在雍凉向来说一不二,赵不凡连连应声,接着朝竺元风做了一个请势,“竺公公,行馆已经安排妥协,一路劳累,还请随下官前往歇息。”

竺元风是知道刘珂的狗脾气,就连顺帝在他出发前也宽慰了一句,“元儿,若是老七有任何言语不当,你就多包涵,务必将人带回来。”所以,他没什么异议,然而跟随在他身边五百禁军之首,副统领却是不满了。

什么人比京城来使的面子还要大?

宁王如此摆架子,莫不是连圣上都不放在眼里?正要说话,却见刘珂的眼睛一亮。

“公公,这……”

竺元风回头,不知何时一辆马车到了城门,左右两边两匹马上,坐着一对长相一致,也打扮都是一样飒爽的姑娘。

竺元风瞬间猜到了来人,“尚家,是瑾凌?”

“自然是我家凌凌,难道你还真以为本王蹲在城门口等着你啊?”说话间刘珂已经绕过了他们,直接往马车走去。

竺元风失笑摇头,心说果然。

“竺公公!”禁军副统领颇为不悦,然而竺元风却道,“既然如此,我等就先进城吧,明日再拜见殿下,赵大人,有劳了。”

赵不凡拱了拱手,“竺公公请。”

第156章解元

刘珂会出现在城门迎接,自然不是因为他改性子,知道给皇帝脸面或者想要回京城,才做出这番举动,会让雍凉大小官员前来已经是看在竺元风的面子上,再多是没有了。

可是好巧不巧,尚瑾凌也在今天回来,别人可以不接,这位心尖尖上的人不行。

尚瑾凌这病弱身体,若非逼不得已是不会离开这一亩三分地,而这次也是因为乡试之故。

已经二十的年纪,面容脱离的稚嫩青涩,眉眼更加坚定成熟,然而生的好,白皙雅致,风姿俊秀,一身儒衫好似穿出了飘飘似仙的气质,让人移不开眼睛。

“哈喇子要掉下来了,宁王。”双胞胎见此翻了个白眼,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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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提醒一声。

时间久了,尚家姐妹似乎也接受了这俩人之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都学会了调侃。

刘珂抬手抹了一下嘴,他脸皮奇厚,自然不在意双胞胎的话,反而道:“一日不见都如隔三秋,我这三个月不见呐,都快百年了,难道还不兴我多看两眼?再说,咱家凌凌生的那么好,怎么看都看不够,这回更是中了解元,更得好好瞻仰瞻仰。”

谁跟你是咱家,双胞胎抽了抽嘴角,对这油嘴滑舌的肉麻话倍感不适。

倒是尚瑾凌闻言嘴角一弯,目光透过刘珂看向城里,“元风兄来了。”

“嗯,五百禁卫军,这是非得要我回京收拾烂摊子。”刘珂撇了撇嘴,没当回事,他也不让尚瑾凌下车,而是直接跳了上去进车厢里。

马车重新往前进了城门。

尚瑾凌没有急着回西陵公府,而是前往宁王府,先拜见了云知深。

解元的名头早已经传回了雍凉,但云知深见到他,依旧高兴不已,想想自己当初在科举一路上顺风顺水,不到而立便是三元及第,天下第一人,如今收了徒弟,竟是青出于蓝,自然更加欣慰。

“看来你有望超过为师了。”云知深接过尚瑾凌的茶,满足地喝了一口。

刘珂在边上算着日子,不由地问:“叔儿,当初你考中状元的时候是大多?”

“二十又四。”

“凌凌现在二十,下一场春闱便在一年后,哟哟哟,凌凌,你加把劲就能青史留名了。”

这个不学无术的货,难道以为状元是那么好考的吗?尚瑾凌都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会试聚天下之才于京城,天资卓越者无数,这怕是不容易。”他摇头道。

云知深问:“虞山居士可说什么?”

尚瑾凌道:“居士曾言,若只求进士,凌儿有一争之力,但想逐状元之名,不若潜心再苦读三年,等下一界春闱。”

虞山居士门下出了多少进士,他对科举的把握显然比云知深更准确。

虽然尚瑾凌没有拜在他的门下,但是这位已经垂暮的大儒依旧如弟子一般悉心教导,这几年,云州和雍凉的书信多有往来,对尚瑾凌的功课也未曾松懈。这次,尚瑾凌便是提前两个月到达云州,在虞山书院跟随虞山居士巩固学业。

若非京城派出天使,不然他可能还得再晚些回来。

“你真真实实地读书不过五年,文章虽通达,但依旧多有不足,若能缓上一缓,的确更有把握。”云知深那只独眼看着面前沉静如水的学生道,“不过还得你自己考虑,就怕风云变幻,等不到那个时候。”

这次竺元风带着这么大的仪仗过来,摆明了是不请刘珂回京不罢休。

刘珂冷笑一声,“都说了不给我娘平反,我绝对不回去,老王八亲自来也没用!”

这几年,顺帝劝慰的信也来了好几封,甚至还承诺必定给刘珂一个交代,刘珂都没有搭理,态度坚决,跟头牛一样死犟。

“若是此次不归,皇上怕是真的要震怒。”云知深道。

尚瑾凌也跟着玩笑,“说不定就贬为庶民。”

“那好啊,能不认这爹,合算,凌凌,你倒时候记得收留哥。”刘珂朝尚瑾凌咧出一口白牙,眨眨眼睛,潜台词就打算正是入赘了。

尚瑾凌清了清嗓子,瞪了他一眼,目光往云知深一瞥,让他莫要得意忘形,然后肃容道:“听说,杨慎行病重。”

“那老头儿在我两个混账哥哥手底下夹缝生存,至今还坚挺着,也怪不容易的。”

而杨慎行病重之后,新政就仿佛到了穷途末路,他虽然大刀阔斧地清理了三司条例司,可手上无人可用就是一大麻烦。若是在一开始便以才选贤,不让端王插手其中,或许有志之士还会带着期望投其门下。

可是近两年的蹉跎放纵,替朝廷敛财刮民脂,肥硕端王腰包,以至于地方怨声载道,各种反对之声此起彼伏,再多的期待也变成了灰心意冷,如虞山居士一样恨不得这个新政从来没有开始过的比比皆是。

这个时候再肃清三司条例司,其实已经晚了,虽然朝廷收敛了一些,但是依旧没有改变日益崩坏的局面。

就这两年,杨慎行几乎奔走在各地,四处救火,可就是这样皇帝对他也越来越不满意。这种情况下,病倒是显而易见的。

“杨慎行难道没有找过学礼吗?”云知深问。

尚瑾凌回答:“邀请过多次,想要借着姐夫的名义和高自修大人最后的名望给新政注入一线希望。”

“他不会是答应了吧?”刘珂问。

尚瑾凌摇头,“姐夫这个时候去不是好时机,我劝住他了。”高学礼心软,拒绝过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就开始摇摆了,好在他并未自作主张,趁着尚瑾凌前往云州乡试,商议此事。

新政虽然名义上是他在推行,但是方向和进度却是尚瑾凌在把握。

“时至今日,世人已经不单单只是对杨慎行不满,其实更多的是对朝廷的失望。哪怕高自修大人重新活过来,面对这个局面,他也无能为力。”说到这里,他看向刘珂,挑着唇道,“不过殿下,这就是你的机会。”

刘珂摸了摸鼻子,“你确定?咱也没怎么宣扬,雍凉这么偏僻,谁知道我,怎么就会信任呢?”朝廷在民间的信用估摸着早就破产了,换一个被贬的皇子过来,难道就会给予希望,拥戴起来?

刘珂在雍凉死死不挪窝,既不插足朝廷,也不让朝廷伸手过来,心无旁骛地将这个地方治理地井井有条,有条不紊地推行新政,简直就是闷声发大财。

但是旁人不知道也没用,不展示财力,也不知道他是个大地主呀。

“凌凌,哥觉得咱就应该吆喝吆喝,本王将封地治理得这么好,不为人所知也太可惜了。”

尚瑾凌闻言嘴角一抽,“将封地治理好不是王者该尽的责任吗?别人发现也就算了,你自个儿大喇叭算什么回事?想跟端王比肩?”端王的新政还没做出成效就要邀功立太子,至今三年多了,谁提起来不是当个笑话听,亏这人想得出来。

云知深听着不由失笑,以前就他一个人听着刘珂不着调的话,君臣有别外加守礼也没法怼,倒是尚瑾凌,有什么说什么,治得刘珂服服帖帖,也算喜闻见乐了。

尚瑾凌说完,施施然地喝了一口茶,眼神一瞥又道:“再说谁说不知道,雍凉虽然偏僻,但殿下别忘了,咱们有一个别处没有的优势。”

雍凉的优势……刘珂摸了摸下巴,“边贸?”

尚瑾凌给了他一个孺子可教的眼神,意味深长道:“来这儿的,可都是实打实的大商贾。”家资不丰,也玩不起边境生意,这些商贾,走南闯北消息最灵通,雍凉发生的一切,早经过他们的嘴传到全国各地去了。

云知深在一旁听着,不禁颔首道:“再者两年前云州大乱,虞山居士带领云州上千学子不惜性命也要朝廷罢免新政,此乃全国都在关注的事,最终杨慎行不得不从雍凉借出高自修之子才勉强平息此事。如今两年多过去了,此时的云州再无任何祸事,百姓安居乐业,新政在高司长手下亦是如火如荼,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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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无人不知?光虞山居士怕不知暗中替殿下如何说好话了。”

说到这里,云知深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小徒弟,“凌儿这一步,走得极妙。”

尚瑾凌谦虚道:“不过恰逢其会罢了。”

师徒俩你一言我一语,刘珂淡定了,“看来,我这个皇子就算再一次抗旨不归,也不会贬为庶民。”不知道为什么,他这口吻当中竟还有一点遗憾。

尚瑾凌当场起身跟云知深告别,准备回西陵公府去。

*

第二日,竺元风带着禁军副统领至宁王府宣旨,这份旨意可比当初那份清楚多了,掌三司条例司之外,还将雍凉的官员都升了一级,甚至有些可调回京城供刘珂做左右臂膀,除此之外,六部之中,随意选择,可谓是真正的恩宠重权。

除了正在宣旨的竺元风,从京城而来的所有人都觉得宁王会接旨,这趟差事可谓轻松。

然而……刘珂却从地上站起来,负手而立道:“父皇好意,儿臣心领,只是恕本王不能领旨。”

刘珂在京中曾为誉为京中一霸,无法无天,连皇帝也随意顶撞,虽然谁都知道他脑后生反骨,但从来不知道竟胆大妄为到这个地步!以至于跟随下跪的雍凉官员都一脸震惊,更不用说那些禁军和太监。

只有竺元风面露复杂,似乎并不意外,他望了望在刘珂身后的尚瑾凌,没有代表龙威厉声呵斥,反而好似无可奈何地问:“敢问殿下,为何?”

“为人子,方孝悌。”

尚瑾凌眼皮一抖,刘珂人模狗样地跩了一句三字经,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为了合适宜,竟还是错的。

竺元风噎了一下,虽然四不像,但好歹听明白了。

边上脾气火爆的副统领忙问:“殿下既知孝悌,怎还抗旨不尊,令皇上伤心,岂是为人子的作为?”

刘珂看过去,嗤笑一声,一点也客气地回了一句,“你懂个屁。”

“你……”副统领立刻涨红了脸,他虽然是禁军二把手,可也是天子近臣,就是景王和端王见到他也得给几分薄面,何曾让人这般训斥过,于是忙看向竺元风。后者也是疑惑,于是拱了拱手,“可否请殿下赐教。”

刘珂摆摆手,“这句话,你回去告诉父皇,他就知道了。这是本王的坚持,亦是本心,不然哪怕贬为庶民,本王也绝不踏进京城半步!”

此言之决绝,令人意外。

竺元风的目光再一次落在尚瑾凌的身上,后者微微一笑,显然早已经心知肚明。

但他也不好就这么被打发回去,于是委婉道:“皇上思念殿下,心中对您亦颇为悔意,杂家还会在雍凉逗留几日,恳请殿下再思量一二,莫要让皇上失望,错失良机。”

话说到这份上,刘珂也没打算直接将人赶出去,便道:“公公的话,本王明白。既然来了,本王设宴,吃完再走不迟。”

“那就多谢殿下。”

*

当晚,竺元风不请自来,拜访西陵公府。

对于宁王的话,依旧心存疑虑,面对尚瑾凌,他就不拐弯抹角了,只问:“宁王还打算回京吗?”

尚瑾凌点头,“回。”

“什么时候?”

“等王嫔娘娘的冤屈平反,殿下自会回京。”

而这句话却让竺元风惊愕不已,“王嫔娘娘?”

竺元风年轻,不比尚瑾凌大几岁,他自然不知道十多年前的旧闻,但在宫里混了那么几年,也听到了些风声,瞬间明白了,“娘娘竟是被冤枉的?”

尚瑾凌颔首,“殿下离京也是为此。”

竺元风听到这个秘密,心思急转,他回头问:“我能跟皇上这么说吗?”

“可以。”

“那谁是凶……”竺元风话未出口,便闭了嘴。

尚瑾凌笑道:“为了你的安全,还是不要知道了,皇上说是谁,那就是谁。”

这句话就有意思了。

既然知道冤屈,逼着皇帝平冤,怎么会不知道这陷害者是谁?难不成还能随便点一个吗?

但是尚瑾凌点到为止,他也不好多问,单是这个,也足够向皇帝交差了。

不过他此次来找尚瑾凌自然还有其他事。

“瑾凌,听说你中了解元。”虽是听说,但是口吻却分外笃定,“愚兄这厢恭喜。”

“多谢元风兄,侥幸而已。”

“那么下届春闱,你可会参加?”

“正在考虑之中,就怕文章不够润达,在群英荟萃之地难以崭露头角。”尚瑾凌将自己的思虑告诉了他。

竺元风笑道:“虞山居士之名愚兄也如雷贯耳,云州学子云集,瑾凌能得头名,就是到了京城也是不惧,不过以你之才,若无法进一甲,怕也遗憾。”说到这里,他拍了拍尚瑾凌的肩膀道,“反正你年纪小,再三年也使得。”

“我记下了,不知京城之中还有什么有趣的事,可否请元风兄讲一讲?”

第157章怒火

竺元风在雍凉待了三日后又等了五日,日日前往宁王府,将劝说的姿态做足。

刘珂起先还会给好脸色,到后面就不耐烦了,连人都懒得见,直接称病,让管家在门口就给打发。

这般狂妄无忌,竺元风还没动怒,身边的副统领就暴躁起来,直接对竺元风道:“竺公公,既然宁王殿下如今坚决,我等就直接回京去,一五一十陈诉天听,自有皇上圣裁。”

竺元风等的就是他这句话,虽然心中分外乐意,但是面上还是犯了难,忧愁道:“这岂非辜负了皇上信任?”

“可竺公公,那也要宁王配合才行,他若不想,咱们说破嘴皮子也没用啊!再说……”副统领看了看府门,将人拉到一旁,“他若回京,也是一桩麻烦事。”

竺元风心中一动,不由地问:“这怎么说?”

“您想啊,这京城,除了皇上,谁希望他回去,公公,真劝回去了,您才麻烦呢,就真得罪那两位了。”副统领看着脾气爆,但是话里有话,让竺元风不得不深思,“你这是……”

“公公,回去吧,宁王这脾气,皇上心里也清楚,怪罪不到你我头上。”

竺元风看着他,最终一番犹豫之后,颔首:“好。”未免失礼,接着他对小七道,“你留下来同宁王说一声,明日杂家就回京了,请他务必再三斟酌,莫要辜负皇恩。”

“是。”

竺元风一离开,小七便被迎进了宁王府,见到本应该在床上养病,实则嗑着瓜子看小话本,一双脚还翘在案桌上的刘珂,后者头也不回道:“总算要走了?”

“是,竺公公让奴才来同您说一声。”

刘珂的目光没从话本上挪开,只是摆了摆手,“行,本王知道了。”

但是小七没忙着离开,留在原地依旧等着他。

咔擦清脆一声,刘珂磕破瓜子皮,舌头灵活地卷过瓜子肉,再呸一下吐出壳,一气呵成之后,嚼着瓜子问他,“还有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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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

“是。”

“说吧。”

小七拱了拱手道:“公公说,尚公子惊才绝艳,考中进士应当不难,不过未免遗憾,不如再潜心三年。”

话音刚落,刘珂原本漫不经心,看谁都一副欠揍的脸瞬间凝固,目光似寒风裹着刮骨刀,谁见了都得冻个透心凉,连同原本懒洋洋的无形空气都像是被抽干了,让人发闷窒息。

但那只是一瞬间,仿佛似一个错觉,因为很快,他又恢复了原本懒散无状的样子,嗑瓜子的清脆声传来,打破了一室寂静。

刚走进屋内的小团子将自己手上竖起的寒毛给安抚下,就听到刘珂说:“团子,替本王送送这位小七公公。”

“是,殿下。”

“你们竺公公的这份人情,本王记在心里,等本王回京,必十倍奉还。”

小七听了这话,立刻行礼道:“殿下客气了。”

“请。”

小团子将人客客气气地送了出去,然后圆胖的身体灵活地一转,就往回跑。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他回到刘珂面前的时候,后者已经磕了满满一堆的瓜子皮,跟叠小土堆一样,然而那话本子却被丢在一旁,整个人仿佛正襟危坐,目光紧紧地盯着那对瓜子,好似如临大敌,烦躁的像头被踩了痛脚的疯马,却怎么也撞不破栅栏,只能用一颗接一颗的瓜子让自己冷静下来。

小团子吓了一跳,忙问:“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门关上。”

刘珂一个眼刀子过去,小团子心口一紧,立刻回身关了门,在此之前还在门口望了望,生怕有人听见。

此刻刘珂将一盘瓜子全嗑了大半,小团子递了一盏茶过去,刘珂牛饮一大口,然后对着他挥挥手,“站远点。”

“哦……”

小团子听话地缩到壁角,然后就见刘珂高高地扬起手里的茶盏,对着地砖狠狠地砸下去,那股力道仿佛对着血海深仇一般——

“啪——”那声音重的小团子的脸上肥肉都抖了抖,小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吓得心肝脾肺颤。

这么多年了,当刘珂学会了掩盖自己情绪之后,就已经很少有这样歇斯底里地发泄,好在还有理智,知道先让最忠心的奴才避一避,不然就看地上这砸出来的坑,小团子焉有命在。

不过,他也奇怪竺元风究竟带了什么消息过来,让刘珂会如此震怒。

见刘珂砸完茶盏之后,深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吐出一口气,好似将那股怒火给压下去了,全身沸腾而起的暴戾也随之慢慢消散,小团子这才敢从墙角挪出来,小声唤道:“殿下……”他的眼里充满了担忧。

“本王无事。”刘珂坐回了椅子上,然而三根手指搭在桌子上不住地敲击,体现着他发泄不出来的烦躁。

“殿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刘珂看了他一眼,低沉道:“竺元风让凌凌暂时别参加明年的春闱。”

小团子一怔,这世上能让刘珂生气的已经不多了,如今他最在乎的也就是尚瑾凌,所以此事关于尚瑾凌,小团子不意外,可想不明白是……

“竺公公对小少爷倒是关切非常,却不知……”见刘珂看过来,小团子不由地发出疑惑,“为何要对殿下说。”摆明了尚瑾凌科举之事刘珂根本不过问,也做不了主,而且……刘珂居然会这么生气。

“是啊,你说他为何跟本王说呢?”刘珂低低笑起来,手指捏起零星的瓜子在手里把玩。

这话虞山居士说过,云知深也说过,但他们都是从尚瑾凌的前程和功名上做考量。

但是竺元风这么说,又是什么意思?

他是皇帝身边的太监,跟科举已经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了,岂不是多管闲事?

等等,皇帝!

小团子蓦地睁大眼睛,惊恐地看向刘珂,“这……”

“呵呵,那老王八蛋,都已经半截脖子埋坟堆了,还要祸害一个又一个,竟敢把主意打到凌凌头上!”刘珂咬牙切齿,那眼里的浓浓憎恶,仿佛要凝成实质一般,最终握紧拳头狠狠地敲在桌上,“做梦!”

小团子猜到之后,就明白了刘珂为何会这般失态。

他对尚瑾凌是掉根头发丝都得心疼半天,这几年更是珍之重之,连句孟浪的话都不敢多说,生怕惹恼了后者再也不搭理自己,舔的小团子都看不下去。这样的尚瑾凌,刘珂尚且不敢动那些念头,别人……他不敢想下去。

但是很快小团子纳闷道:“可皇上怎么知道小公子?”远在雍凉,顺帝根本就没见过尚瑾凌,何来的心思?

“所以才说别让凌凌去参加春闱,以他的容貌,才情,只要站在金銮殿上,那一届还有谁的风采能够盖过凌凌?更何况竺元风清楚那混账喜好什么样的。”刘珂越说越觉得对,他怎么会没想到这茬?

只要一想到尚瑾凌进了宫,落得跟竺元风一样的下场,全身的暴戾就再一次起来了。

“那,那得提醒小少爷啊!”小团子叫道。

然而这种话就是刘珂再没脸没皮也难以启齿,简直污秽不堪入耳,况且竺元风选择提醒他,就是希望不干涉的前提下保护好,毕竟这种事情说不准。

况且尚瑾凌一心科举,若因为这个原因让他与会试失之交臂,刘珂都觉得遗憾而亏欠。

“就算不科举,凌凌也会跟着我去京城,逃避不是办法。”按照他与尚瑾凌原本的设想,等竺元风回去复命之后,顺帝就会着手给刘珂一个交代,正好差不多在明年就能回京。而京城的魑魅魍魉就更多了,为了对付刘珂,什么招数都会使出来,尚瑾凌与刘珂最亲近,又恰好是西陵公府与宁王之间的一条牵绊,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刘珂也不想用尚瑾凌赌他两个哥哥的品行。

竺元风说的不仅仅只是来自帝王的危险,更多的是提醒他回京之时,有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保护好身边人。

想到这里,明明还没有回京,刀光剑影似乎就在刘珂的眼前。

*

轰轰烈烈地离京,却又铩羽而归,竺元风跪在顺帝的面前请罪,“奴才办事不利,请皇上降罪。”

大成宫内静悄悄的,只有顺帝来回的脚步声,气氛稍稍压抑,但是并非那么透不过气。

竺元风面对着地砖,以他对皇帝的了解,此刻帝王的心情是烦愁多于震怒,显然是料到刘珂依旧会拒绝的。

“他说了什么?”

“为人子,方孝悌。”竺元风回答。

“不学无术的东西!”顺帝直接骂了一声。

然而竺元风却觉得这话说得极妙,不能替母伸冤,怎为人子,还如何称之为孝悌?

“一头犟驴,竟一点也不体谅朕的良苦用心,冥顽不灵,简直冥顽不灵!”帝王的踱步声更重,“老二和老六还知道为朕分担,这混账生来就是讨债来的!”

景王和端王的确一心讨好,可这分担二字又从何说起,真如此贴心,还需要费心尽心把宁王请来吗?

竺元风将头压得低低的,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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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吭,可内心却因此感到愉悦。

这时,身边传来一阵轻软的脚步声,一个更加柔弱的声音道:“皇上,您别生气,先喝口茶冷静一下吧。”

这声音介于少年和成年之间,却带着雌雄莫辨的媚意,让竺元风一下子明白这是谁。

这是帝王新得的娈宠,正是秦海按着老法子献进宫来给皇帝尝鲜的,意图分薄竺元风的圣宠,借此打压他。

竺元风已经是旧人了,自然没什么太大的新鲜感,皇帝对他也没有非卿不可的感情,所以很快就打得火热。

不过不是谁都像竺元风一样只想着逃离皇宫,厌恶这种佞幸之道。帝王的恩宠伴随着荣华富贵,后宫朝堂处处巴结,人上人的滋味只要伺候好了一人,就能唾手可得,背德沉沦是迟早的事。

皇帝喜欢清俊高雅的读书人,热衷于敲碎他们的书生傲骨,好似驯服野马一样,似乎这样才有征服快感,一旦身下人没了那东西,变得奴颜婢膝起来,就会很快腻味。

这是竺元风在皇帝身边这么多年的感悟,这气节并非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一旦受辱就要触柱的激烈反抗,而是明明身在污泥中,却还保留的一份人间天真,以及一线希望。帝王的权势无法反抗,但心终归还是自己的,是以更加懂得进退,让自己在无力反抗之时用默默无声守护好那份赤忱。

但显然,这位已经没有了,而且也看不清自己的身份,持宠而娇,不听宣就这么进来了。

竺元风依旧伏地没动,心中却微微一叹,有些可惜,他才离开不到四个月而已……一想到,这人死了之后,皇帝又会拿他折腾,顿时觉得身心疲惫。

“来人。”顺帝轻轻一句话就定了生死,“拖出去,杖毙。”

昨夜还颠鸾倒凤,今日直接要了命。

哐当一声,端进来的茶盏碎了一地,还不小心溅到了竺元风的身上,在手背划出了伤口。

他不觉得疼,只是闭上眼睛。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那尖叫的声音伴随着被拖拽的钝声,原本安静的大殿变得吵杂起来。

忽然竺元风感觉被扯了一下,一回头,就看到那张惊恐的脸,“竺公公,救命,竺公公,我再也不敢了——”

这大成殿中谁都知道竺元风心善,对底下的小太监爱护有加,只要举手之劳,都会帮忙。

还是个半大孩子呀……

竺元风忍不住看向帝王,开口道:“皇上……”

“元儿,你这老毛病怎么又犯了,他会擅自进来,不过想要给你难堪罢了,你倒还想救他?”顺帝似笑非笑地看着竺元风,然后大手一挥,那小太监被蒙住了嘴,拖了下去。

杀了人,发泄一通之后,顺帝似乎心情变得很好,他将人扶起来道:“怎么还跪着,这不是你的错,朕心中有数。一路辛苦,下去歇息吧,晚上再陪朕说说话。”

“是……”

晚上可比赶路更辛苦。

等竺元风退下,顺帝坐下来,面对着空旷的大殿,“为人子,方孝悌。”他重复了一句,接着笑起来,“好,那朕如你所愿。”

第158章措手

第二日朝堂,如众人预料,顺帝勃然大怒,对宁王的不识抬举和一而再再而三地抗旨不遵发下雷霆大怒,咆哮之声响彻整个朝堂。

向来不行于色的帝王居然会发这么大的火,可见有多生气。

端王和景王互相看了看,将眼里的幸灾乐祸收起来,接着两人前后脚出列,为刘珂求情。

端王:“父皇息怒,老七向来随心所欲,儿臣听闻他在雍凉如鱼得水,乐不思蜀,不愿来京也是正常的,并非真的抗旨不遵,恳请父皇莫要计较。”

景王:“父皇,端王兄说的对,老七从小到大就不愿顺着旁人心思来,越是求着他,他越是不屑,不搭理反而能得到好脸,不若就随他,等他想回来的时候自然就会回来了。”

两位王爷说着流于表明的求情,可是咀嚼这两句话的意思,却是火上浇油。

留在雍凉为什么,当土皇帝啊,谁也管不着。

这点道行自然逃不过顺帝的眼睛,他心中微微一哂,脸色却随之沉下来,“好,好好,他既然不肯回来,那就别回来了!”说完,连一声退朝都没有,就大步离去,徒留下群臣面面相觑,看样子真的气狠了。

端王和景王平日里一见面不是冷嘲热讽,就是互相拆台,谁也看不惯谁,恨不得对方当晚暴毙,第二天前去吊唁,可是在对付刘珂这件事上,却达成了一致。

西北是什么情形,虽然他们插不上手,可也陆陆续续传来消息,对顺帝为什么非得将这个儿子叫回来心知肚明。

一旦刘珂回来,他们手里的权力必然被分薄,甚至连好不容易笼络过来的朝臣都有可能倒向他。

“老六,你说老七还在京城的时候,天天惹是生非,让你跟在后面擦屁股,读书更是打渔晒网,不学无术,我还记得师傅们没一个喜欢,见着他就躲。结果一去雍凉,治下井井有条不说,新政还有声有色,招贤纳士,谁都得夸一句爱民如子,咱们俩都被比下去了。”

端王闲闲的话传过来,让景王直接冷了脸色,他听得出其中的奚落和嘲笑,因为刘珂出自落英殿,每日朝夕相处,他都没看出这个弟弟的城府居然有这么深,包括皇贵妃都被耍的团团转。

“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端王兄还是想想你的新政吧,父皇摆明了就是要刘珂来接手,虽不知道这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样都不肯回来,但难保不定他忽然想通了呢?要是他力挽狂澜,端王兄,你该如何自处?”

这的确是端王最在意的事,明明新政是他一力支持,可到头来要是为刘珂做嫁衣,他非得呕死不可。甚至若是在刘珂手底下成功,他求而不得的太子之位……

“你待如何?”

“既然新政已经成为皇兄的拖累,就不必再继续下去了,反正杨慎行也早已经不听你的,不是吗?”景王闲闲地说着。

端王心中计较万千,他看着胸有成竹的景王,忽然笑起来,“老六,我和老七可没有什么矛盾,他若当上太子,可比你好多了。”

景王眼睛一眯,冷光闪烁,接着嗤了一声,“这么说,端王兄是打算认命,向老七俯首称臣?”

“这话为时过早,人还用雍凉没回来,你这也太心急了,说实话为兄有点奇怪。”端王年长景王多岁,可没那么容易说服,相反他想的更深一些。

“什么?”

“这么多年我一直想不通,老七为什么这么恨你,恨贵妃?按理这养育之恩……”端王凉飕飕地笑着,不怀好意。

这话一出,景王眉头直接皱起来,接着冷笑道:“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一头野心勃勃的白眼狼罢了。说来他的母亲与母妃为姐妹,他按理还得比我尊贵一些,可谁让……做出那样苟且之事,心中嫉妒不忿也是正常的。”

端王似笑非笑道:“是吗?”

“端王兄想说什么?”

“传闻贵妃踩着姐姐的尸骨才能有今日,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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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王顿时怒气翻涌,厉声道:“端王兄,敬你一声兄长,可若是如此侮辱我母,那就别怪兄弟不客气!”

端王笑了笑,毫无在意弟弟的怒目而视,反而叹道:“老六,这话可不是空穴来风,你也应该听说了,老七不肯回来,却让人传了句话回来,叫什么……为人子,方孝悌。”

“那又如何?”

“能孝悌的不就两个人吗?父皇让回却抗旨不回,那他就对谁孝呢?而且你有没有发现,父皇看着大发雷霆,可实际上除了臭骂一顿,什么惩罚都没有。”此言一出,让景王为之一怔。

“六弟啊,回去问问贵妃吧。”端王说到这里,拍了拍景王怔愣的肩膀,然后施施然走下台阶远去。

景王忽然想到曾经贵妃的话——我梦到姐姐了,她一直看着我……

一个激灵传来,只见一个小太监站在他的面前,“殿下?”

这是落英殿的太监,景王看见他脸上的疑惑,不禁冷下脸道:“什么事?”

“皇贵妃娘娘想要见您。”

景王被端王这么一说,心中有些烦乱,正打算要去见皇贵妃,于是便道:“带路吧。”

*

皇贵妃自从上次被训斥之后,总觉得心中惶惶,十几年的顺遂日子仿佛就此远去,看到儿子,立刻让心腹屏退周围。

“母妃?”

皇贵妃也不多寒暄,直接看门见山地问:“今日朝堂如何?”

“父皇大发雷霆。”

皇贵妃闻言不由地放下心来,景王看着,鬼使神差地又加了一句,“可是老七就这样抗旨,父皇都没有说出该如何处置,似乎不了了之了。”

皇贵妃才松到一半的气顿时噎紧,一把就握住了景王的手,而这个模样让他心中不安,“母妃,老七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的孝悌究竟指的是谁?”

这是个埋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皇贵妃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提起来,可是如今的形势却让她心惊,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推着她往前走,而且正化成一柄钢刀,将她与皇帝之间形成的那种默契慢慢切割开。

“那白眼狼果然是知道了。”皇贵妃喃喃道。

“知道什么?”景王追问了一句。

皇贵妃看着他,心中矛盾而犹豫,这个秘密一旦说出来,必然就再也保不住。

“母妃,端王兄说你是踩着王嫔的尸骨才有今日,连他都敢这么对我说,您想想外头已经传成了什么样?”景王着急道,“京城从来不缺精明之人,刘珂这句话,有心人怕是早就品出了味道!”

“母妃,我们母子不能这么坐以待毙!”

坐以待毙这四个字让皇贵妃的眉眼顿时一厉,接着她闭上眼睛,然后缓缓睁开来道:“也好,皇上既然要舍弃我们母子,我也没必要再替他瞒着了。”

景王一听这话,惊讶不已,“父皇?”

皇贵妃冷笑道:“不然,你以为这都过去二十多年了,为何突然又被提起来?”

“这……究竟是什么回事?”

皇贵妃理了理自己的衣裳,坐得端正,这些年她一直都是这般凤仪端庄,好似皇后一般,她说:“你说的没错,本宫就是踩着姐姐的尸骨才有今日。”

景王虽然早已经有所猜想,可真听到母亲的肯定,心中依旧咯噔一声,他不是觉得愧疚,后宫跟朝堂一样,从来都是阴谋诡计,刀光剑影,想要往上爬,必然有所牺牲,被别人陷害而死,那是愚蠢。

他是想明白了刘珂针对他的原因后,若此事大白天下,与自己太不利。

“这件事父皇知道吗?”他问。

皇贵妃听此忽然咯咯笑起来,顿时打破了要原本的母仪天下之姿,“他当然知道,要不是本宫为他善后,这皇位怕是都坐不稳呢!”

景王听此,只觉得心头狂跳,口中生津,紧紧地盯着皇贵妃,后者既然已经开口了,也没必要再藏着掖着,眼里带着鄙夷道:“皇帝身边那些模样端正的太监,琅儿,知道是怎么来的吧?”

这件事说来难以启齿,也荒唐极了,景王讪笑了一声。

然而皇贵妃却嗔了他一眼,“不好意思什么,昨日被拉出去杖毙的那个不是你走秦海的关系送过去的?”

此言一出,景王顿时面露尴尬,“万事都逃不过母妃的法眼。”

“法子是对的,可是人没找准,不仅得好看,还得有风骨,最好是世家贵族,像王家大公子一样,风姿无双的那种。”

这话让景王的表情变得古怪起来,“王子华?”

皇贵妃差点噎着,失笑道:“傻瓜,想什么呢,当然不是他,华儿怎么能跟那位相比。”

“那是……”能被称为王家大公子的,景王顿时福临心至,脱口而出道,“王安如?”

“对,生子当生王安如的王家大公子,我的堂弟,可惜……”皇贵妃说着思绪翻飞,仿若陷入回忆之中,但是很快轻轻一叹,“我至今都记得他的模样,温润如玉,芝兰雅树,世间所有美好的词句堆砌在此人身上亦不为过,他不屑于科举,然世人皆知其才情无双,耀眼夺目。”

景王没见过这位王家大公子,然皇贵妃会这样的评价便可知此人的惊才绝艳,但是在这个时候提到他,必然跟此事有关,再加上早些年的传闻,这位大公子是忽然暴毙在皇宫中的……两厢结合,真相就已经呼之欲出,这让景王惊骇不已,整个人都愣住了。

都说宫闱藏污纳垢,阴私腐烂不堪,但没想到没有最脏只有更脏!

皇贵妃一看他的模样,就知道儿子已经想明白了,便道:“皇上的心思我知道,可姐姐那傻瓜却以为只是因为她之故,皇上欣赏之余才会如此亲近妻弟,秉烛夜谈,那晚还送去两碗莲子羹,真是愚蠢至极,而我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能成为皇帝最亲近之人,自然也不会错过。事情一出,我与皇上一拍即合,连夜宣了云知深进宫,造成了这通奸假象。”

所以为何出了这样的丑闻,帝王也没有怪罪王家,还提拔了王家二房,给了贵妃份位,一切不过是帮着粉饰太平的奖励罢了。

景王出宫的时候,有些浑浑噩噩,他满脑子都是皇贵妃说的隐秘,只觉得浑身发冷。

“琅儿,不要担心,皇上就是想舍弃我这个棋子,也没那么容易。若是刘珂知道真相,这杀母之仇,杀舅之恨,你说这对父子该如何相处?母妃虽不愿意以此威胁皇上,不过若他无情,我们也只能无义了。”皇贵妃的话还萦绕耳边,让他心里稍稍有些安慰。

凭着这个秘密,刘珂也不可能当太子!

只是当他走到宫门口的时候,看到竺元风正站微笑地看着他时,脚步下意识就顿住了,心漏跳了一下。

“见过景王殿下。”竺元风哪怕再怎么得宠,也是不卑不亢,永远守礼,不像之前光有脸却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太监,甚至连皇子都不放在眼里,当然守礼便意味着疏离。

“竺公公不在父皇身边伺候,怎么会在这里?”

竺元风道:“杂家奉了皇命,正等着景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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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王一怔,顿时干笑起来,但是脸色却不如平时的自然,也没有那贵妃之子的傲气,有些僵硬道:“是父皇有事寻我?”

竺元风没有回答,只是道:“请殿下随杂家走一趟吧。”说完,再次行了一礼,便往宫内走去。

景王心思急转,目光不由地落在身后,不知何时,两名禁军正挡住了宫门的方向,这一举动让景王心中的阴影越来越大。

*

落英殿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让假寐的皇贵妃蓦地睁开眼睛,她看着匆匆忙忙跑进来的宫人,不由地问:“怎么了,是不是琅儿出事了?”

一切都有预感,宫女来不及行礼便道:“娘娘,景王殿下在宫门口让竺公公拦住了,被带去了景华宫。”

“景华宫?”皇贵妃尖叫起来。

景华宫的名字听着好听,却是无人居住的一处偏宫!这是要把景王给囚禁起来。

“娘娘,您快想想办法吧。”宫人急的要哭了。

皇贵妃强自冷静下来,“我得见皇上。”

然而还未等她准备好,又一个宫女跑进来,“娘娘,大成宫来人了!”

皇贵妃的手抖了抖,她忽然明白,这次竺元风大张旗鼓地前往雍凉,根本不是为了将刘珂请回来,而是用来迷惑她,那人早就已经决定拿她顶罪了……

措手不及。

第159章平冤

大成宫

皇贵妃的脚步僵硬如冰,就是跪下来都是缓慢好似要用尽所有的力气,于是她干脆就不跪了,就站在殿内,而顺帝的脸上也没有任何不满。

夫妻近三十年,皇贵妃头一次这样大胆地直视天颜,抛开了谨小慎微,而顺帝端着茶,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无人说话。

这时秦海走进来,对着顺帝恭敬道:“皇上,落英殿所有的宫人皆已经拿下,令慎刑司隔开看押,没有漏网之鱼。”

顺帝闻言点了点头,“丢了一个,拿你是问。”

“奴才省的。”说完,秦海连看都不敢看贵妃一眼,立刻便出去了。

皇贵妃饶是已经有所预感,喉咙依旧干涩无比,她终于哑着声音道:“皇上当真如此狠心吗?”

这种话,从皇贵妃口中说出来,就觉得有些可笑,这位是什么,难道心里不清楚吗?

顺帝不屑以顾,他走下台阶,到了皇贵妃的身边,脸上带着一丝嘲意,低下头,对着她的耳边轻声问:“贵妃,那晚上的酒,送的极好,当真销魂好滋味。”

皇贵妃睁着眼睛,身体陡然一颤,晃了晃。

“老七向你要债,其实没找错人,三十年的荣华富贵,也差不多该还给他了。”

“可琅儿是无辜的……”皇贵妃哑着声音道。

“所以未免受你牵连,朕将他囚禁起来,只是今后他何去何从,就看你这当娘的怎么做。”顺帝冷漠地给了一个选择,亦是威胁。

眼泪终于簌簌落下,贵妃脚一软,终于瘫坐在地,她自嘲地一笑,知道今日再无任何周旋的余地,“看在多年夫妻的份上,皇上,可愿告诉我怎么安置琅儿,王氏族人又如何对待?”

顺帝想了想,这倒没什么不能说的,“琅儿禁足一年,封至西南,无诏不归京。至于王氏……”他扯了扯嘴角,“这得问问太傅想怎么处置。”

皇贵妃看向顺帝,“皇上找到大伯了?”

顺帝微微一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何须朕去找他,他跟你没什么不同,自以为掌握着朕的把柄,好似能够为所欲为,可惜……你有琅儿,他有珂儿,老七今后有没有机会坐上那里,也得看看太傅的诚意。”他指了指身后那把龙椅。

皇贵妃闻言一愣,接着苦笑起来,“论玩弄人心的本事,谁能比得过皇上,您可真是孤家寡人!”

顺帝没理会她的讽刺,只道:“既然都已经清楚了,你便好自为之,秦海。”

守在殿外的秦海立刻走进来,“奴才在。”

“送皇贵妃回落英殿,好生伺候。”

“是。”

*

皇宫的动荡发生地实在太快,谁都没想到皇帝会这般雷厉风行,之前连一丝风声都没有传出来。而在贵妃被软禁之时,王家也一样被禁卫军给包围,从上到下纷纷入狱。

接着那封存了二十多年的罪名,以半遮未遮的姿态展现于世人,震惊整个京城。

原来,当初的王嫔娘娘竟是被冤枉的,与状元郎的苟且也是为人所安排,而陷害之人恰恰就是当今皇贵妃!她的妹妹!

皇贵妃比王嫔率先生子,生怕姐姐再次生出皇子而封后,嫉妒化为怨恨,便寻了机会除去了眼中钉,而其父王尚书也借此踩下王家长房上位。

说来皇贵妃在后宫一直被姐姐照拂,才无人欺辱她,平安诞下子嗣,却没想到后者蛇蝎心肠,上演了一出农夫与蛇的故事,又假惺惺地将刘珂养育膝下,博取世人的赞扬和美名,得封贵妃之位,如此毒妇,当真可恶。

想到刘珂被叫了二十多年的苟且之子,认贼作母,众人不免唏嘘,若没有这出,这位七皇子就该是中宫嫡出,可谓尊贵。

怪不得当初七皇子与六皇子无端反目成仇,估摸着也是知道自己的身世,这才不忿离京而去。

如今瞧着皇上这大白天下的举动,是有拨乱反正的意思。有些想得深远的,立刻将目光对准了西北雍凉,想必在此之后,宁王就会归京了吧。

*

雍凉,宁王府

西北不过深秋,就已经大雪翻飞,寒冷的天气,就该关闭门窗,坐在炕上才滋润。

可是刘珂和尚瑾凌却坐在廊下,陪着云知深欣赏着这颇为应和心境的第一场白雪萧萧,万木凋零。

刘珂坐了一会儿,就有些坐不住了,他拿脚轻轻地踢了边上的炭盆,朝尚瑾凌眨眨眼睛,嘴巴往云知深那儿努努,让他想个办法。

这大冷天的,两个病患出来看雪景,是要闹哪样?

尚瑾凌于是抬起手对着自己的嘴边轻轻咳了一声,然后可怜道:“老师,这儿有点冷。”

云知深没有回头,“你俩无需陪我,进去吧,凌儿怕寒,别冻着了。”

“那您呢?”

“我再待一会儿。”

王嫔娘娘的冤屈平反,自然连带着云知深一样沉冤昭雪,本该是高兴的,可是云知深反而觉得更加伤感。

二十多年了,他的青春,他的意气,他的一切美好都葬送,只留下一具苟延残喘的病体而已,这个迟来的平冤就变得可笑了。

尚瑾凌和刘珂互相看了一眼,最终两人还是留下来,就是后者抓耳挠腮有些坐不住,想了想,他啧啧嘴巴道:“咱们干坐着,是不是缺点什么?”

尚瑾凌揶揄了看过去,“吃的?”

刘珂一拍大腿,“知我者,凌凌也,团子。”

边上缩成一团的小团子连忙应道:“殿下?”

“这儿有炉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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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缺个烧烤架,让厨房片些羊肉牛肉过来,咱们烤肉吃,看景不吃肉,多没趣。”

小团子连忙应道:“是。”

“等等。”尚瑾凌叫住了他。

小团子回头等着他。

尚瑾凌说:“今日好消息,合该庆祝一下,再拿坛好酒来。”

刘珂一听,惊讶道:“凌凌,你要喝酒啊?”

“嗯哼。”

刘珂为难道:“这样不好吧?”

“我都及冠了,为何不能喝?”尚瑾凌理直气壮看他。

这话你敢当着你娘的面说吗?刘珂心中腹诽,但是看尚瑾凌抬着下巴,一副你答不答应的模样,他只能硬着头皮后退了一步,不由地看向云知深,“叔儿……”管管你徒弟。

云知深本想一个人静一静,真不需要这两个臭小子作陪,可惜撵不走不说,甚至还打算围炉烧烤,不给安静,是又气又好笑,于是心气一上来,“吃肉喝酒看景,美事一桩,不喝你就一边儿去。”

刘珂:“……”他千杯不醉好吗?为了你俩病患着想他才没敢提酒,可惜这师徒一个比一个任性,吃准了他心软,只能道,“那就喝一点儿吧,就一点儿。”

尚小公子大手一挥,“爽快,团公公,上酒。”

不一会儿,整齐的各色肉片外加调料香料被下人抬了上来,俨然是要红泥小火炉。

飘飘白雪,天地寂寥,本适合肃然沉思,追忆过往,却被那飘香十里的烤肉味儿破坏个干净,再混合着酒香,除了勾起馋虫以外,什么伤感思绪都没有了。

云知深听着那颇接地气的滋滋油花声,不由叹道:“殿下打算何时回京?”

“三天后吧,既然父皇如此给面子,这京城的春节好歹得赶上。”刘珂一边拿着夹子翻肉片,一边上调料,对于吃这种事,他向来喜欢亲力亲为。

“殿下是否想争一争太子之位?”云知深问。

“想啊,不过以那老王八的脾气,必然不会马上给我,还得试探试探。想到要在他面前装孝子贤孙……这烤肉都不香了。”刘珂把烤得最孰嫩的两片拨到了云知深的碟里,然后象征性地给了尚瑾凌……一片。

尚瑾凌瞬间瞪大了眼睛,跟只猫儿似的,直勾勾地看着他,似乎难以想象这人居然会这么厚此薄彼,难道喜新厌旧,不喜欢他了?

尚瑾凌的胃,实在不宜多吃荤腥,然而刘珂在那双控诉的目光下,所有的原则都跟纸做的一样,一戳就破,只能又给了一片,劝了一声,“你慢点吃,别太快,后面还有,多喝水,解解腻。”

说完,余下的全扫尽自己的嘴里,一了百了。

小团子看着差点喷了。

云知深却是低头看着面前的烤肉,好似没有瞧见那俩的眉来眼去,只是轻轻一叹,“皇上会的。”

“为什么?”刘珂一边问,一边提起边上已经温热的酒壶,轻轻倒进小酒杯中。

云知深没有多说,只看到那细流不过几滴,就停下了,浅浅一层底,然后往尚瑾凌那边看过去,后者正笑眯眯地望着他,面前也放了一个酒杯。

那笑容真好看,刘珂拗不过,只能小心翼翼地往里头斟,刚倒了浅浅,就听到尚瑾凌说:“是因为王老爷吗?老师,这次殿下回京,应该能见到他了吧。”

刹那间,刘珂的手一抖,酒液溢出了杯面。

刘珂:“……”好嘛,倒满了。

云知深则惊讶地看着尚瑾凌,后者不等刘珂过来夺,将酒杯放在手边,然后就回望着老师,“您真的不知道王老爷在哪儿吗?”

这下刘珂再也顾不上他了,直接看过去,似乎想要一个准确的答案。

云知深轻叹:“凌儿,你总是比旁人敏锐。”

“他就在京城,是不是?”虽是疑问,然而尚瑾凌的语气却分外肯定。

刘珂喉咙微微一滚,望向云知深,后者轻轻点头,“没错,从来没离开过。”

“那你为什么要骗我?还说什么去了江南,不知所踪?”刘珂忍不住问道。

“殿下,您知道又如何?”云知深反问。

刘珂噎了一下,“那当然是……”他忽然词穷了,说不上来。

这时尚瑾凌道:“其实我第一次听到殿下提起那段往事,只觉得这位王老爷根本没把殿下当做世上唯一的亲人,只是一个复仇的工具,用残忍冷酷的方式提醒年幼的孩子不要忘记仇恨,虽然能理解,但也不是个东西。”他轻轻抿了一口酒,本以为觉得有些苦,没想到竟是甜的,眉目不由地舒展开,看了小团子一眼,后者讪笑着告饶。

开玩笑,虽说喝酒,可以这两位的身体,他哪儿敢真送上来一壶酒,必然得掺上一点甜酿,保留一点点的酒味。

尚瑾凌也没说破,他要的也不过是一点气氛而已,于是继续道:“可是在雍凉这么多年,他几乎从未插手过这里的事情,哪怕送来的那些书生,也老老实实地在新法办,一心一意为殿下做事,这与我之前的设想完全不同。

“若王老爷只想着复仇,必然要遥遥指挥,怎么可能连音讯都没有,让殿下逍遥快活这么多年?”尚瑾凌的目光望向云知深,闪烁着洞察的光芒,“殿下不归京的原因,说来只有我们四人知道,可是恰恰殿下在第一次拒绝皇上宣召之时,宫里却出现了皇上做噩梦的情形,将封尘已久的往事提起来,打消了皇上再次宣召的念头,以至于让朝廷再混乱了两年,逼着皇上不得不为王嫔娘娘和老师平冤,来请殿下回京,您不觉得太巧合了吗?若不在京城,这未卜先知的本事也太厉害了!有这等手眼通天的本事,又怎么会当初让皇上如此欺压?”

刘珂低沉的声音接着说:“凌凌接触不到外祖,团子不会背着我行事,那么告诉他的只有叔你了。”

云知深端起酒杯,一仰而尽,没说话,便是默认了。

尚瑾凌眼中带着恳切,“老师对殿下的疼爱之情有目共睹,若王老爷真的只是将殿下当做复仇工具,您也不会背着殿下将此事透露给王老爷,所以学生能否猜测,他对殿下的心也是软的,幼时那般对待其实不过是无奈之举?”

刘珂握着夹子的手不由地捏紧,他盯着滋滋冒油花的烤肉,明明已经焦了,却好似没发现。

云知深听着,重重一叹,然后将酒杯递到刘珂面前,说:“满上。”

这次刘珂没有犹豫,立刻将酒杯倒满。

云知深不顾自己的身体,一口闷下,接着猛烈咳嗽起来。

“老师!”

“叔!”

“无事。”云知深摆了摆手,他看着刘珂,“殿下,权势和地位永远是对等的,一旦没了官职,又得罪皇帝,若不能当场鱼死网破,那么等待他的只有落井下石和无尽的追捕,这比流放好不到哪里去。凌凌猜得没错,老师最大的力量就是当机立断地把我从天牢里救出来,治好我的伤势,然后小心地放在您身边。若有办法,他又岂会用那样血淋淋的方式对待幼小的您,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您认贼作母吧?任是再宽宏大量之人,也无法接受。”

人若没有期待,反而死心,可突然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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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消息,刘珂反而无所适从,他不由地问:“我从来不怪他,可他为什么从来不见我?”天知道刘珂见着景王小时候对王尚书撒娇的样子,有多羡慕。而他得到的永远都是白眼,明明王家也是他的外家。

云知深摇头:“他如何见您?一旦见了,您与皇位就再无缘分。”顺帝绝对不会留着一个对自己仇恨的儿子。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刘珂望着白茫茫的一片,心中仿佛丢了一块,接着他忽然问:“您说我这里回去能当太子吗?”

云知深垂下头,闷闷地咳了两声,然而没有回答。

“能的。”这是尚瑾凌代替说话,“只要王老爷表态……”

“我现在就去京城!”刘珂一甩披风,就要大步离去,然而才迈开两步,就听到身后的云知深传来悲哀的声音,“您就是现在连夜奔驰,也来不及了。”

刘珂顿时怔在原地。

忽然有抽噎声传来,他回过头,只见到尚瑾凌泪流满面,双手握着膝上的毯子哭得不能自己。

第160章陪伴

雍凉的第一场雪,竟是这样的长,这样的冷。

转眼,天地万物披上银装,所有的颜色都成了白茫茫,纯净无暇,却又凄凉悲壮。

本该是云知深一人在此地哀悼,可如今他却反而不好在这里坐着。

闷闷的低咳声中,尚瑾凌对小团子道:“团公公,这里有我,你扶老师先回去歇着吧。”

云知深的身体并不比尚瑾凌好,旧伤疴疾在身,这外头冰雪一冻,那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再也熬不住,从胸腔里鼓出来,瞧着模样,还得请大夫看看。

小团子看了默默坐在廊下的刘珂,见尚瑾凌红着一双眼睛安抚地对他笑了笑,想着这个时候他也帮不少什么忙,于是应道:“小少爷若有事,就唤奴才一声,外头冷,身体要紧。”

调皮的雪花在风吹之下飘了进来,落在刘珂的头上和肩膀,融化成水湿濡了一片,尚瑾凌看着,不由点头:“嗯,待会儿就进屋,我今晚不回西陵公府了,你让长空回去说一声。”

“小少爷放心。”

很快这地方只有尚瑾凌和刘珂,周围所有人都被小团子打发走了。

炉上的碳正烧得旺,架子上一团焦黑,是那些肉片糊在一块儿,可惜此刻已经没人关注。

王老爷至死都没有跟刘珂说过一句话,见过一面,这对祖孙若本没有什么感情,只有用仇恨牵绊着利用彼此,倒也不会让人这么难过。可是一旦撕开冷漠的表象,剖出慈爱呵护的内心,其震撼瞬间成为一张无法挣脱的恩情之网紧紧桎梏,让他心跳一下就疼,细细密密,难以挣脱……尚瑾凌忽然有些后悔当着刘珂的面将此事同云知深求证了。

子欲养,亲不待,可上天连一面都吝啬地不让他见到,其残忍的程度,尚瑾凌眼眶一酸,差点再次落下眼泪。

别看他对小团子信誓旦旦能够安抚好刘珂,可此时此刻,他竟不知道能说什么安慰话?

似乎说什么都苍白无力。

人世间的苦难有各种各样,最戳心的大概是生来就不被人期待,却背负着仇恨而活着,好不容易得到少许疼爱却转瞬即逝,以更加悲壮的方式成为心底永远的疤,过不去的坎,而这种痛苦没人能够感同身受。

刘珂没动,尚瑾凌也没动,只有雪花纷纷扬扬落下。

“阿嚏——”,终于冰冷的天气让尚瑾凌支撑不住打了个喷嚏。

那面朝着院子,坐在廊下的身体在这个声音中终于动了动,却没有回头,只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凌凌。”

似乎知道刘珂想说什么,尚瑾凌打断了他的话:“七哥哥,我不回屋子。”

刘珂似乎知道无法劝人离开,便没再开口,也没转身看他一眼,这让尚瑾凌心底更加酸涩而心疼。

不过好在那一声打破了沉寂,冰封的空间终于有了裂缝,尚瑾凌虽没有靠近,但是追问了一句:“七哥哥,你哭了吗?”

刘珂摇了摇头,“哭不出来。”

声音依旧平静,没有一丝哽咽,这反而有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悲凉。

身后终于传来脚步声,尚瑾凌冻麻的四肢有些缓慢,他下了台阶,走进院子,在雪地里踩出一个个印子,然后绕到了刘珂的面前,风雪顺着廊下吹在他的身上,让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我有点冷。”

刘珂虽然坐着,可还是比尚瑾凌高一点,居高临下地看着人,眼神中却有一丝无奈——既然冷,干什么还要出来吹风迎雪?

若在平时,他定然跳下去,将人一把裹紧,然后带进屋子里去,生怕着了凉。可是此刻,他什么都不想干,甚至生出了一种自我厌弃的感觉。他其实很想对尚瑾凌说,离自己远一点,会变得不幸的,周围所有对他好的人,瞧,没什么好下场。可终究说不出口,他希望尚瑾凌看清他自私冷漠的真面目,自己离开。

然而腰上一暖,尚瑾凌不仅没走,反而直接抱了上来,然后将整个人埋进他的怀里。

这真是投怀送抱,放在以前,刘珂得高兴坏了,然而不该是现在。

头上的廊檐遮不住风雪,依旧不断地往下飘,一半落在刘珂的头上,一半落在尚瑾凌的身上,可后者如鸵鸟一般将脑袋和身体紧紧地贴着刘珂的胸膛,那闷闷的声音随着呼吸热气传出来,“你别推开我,不然我冷。”

刘珂想要推开的手顿时一怔,他能感觉到胸膛前不断地摩擦,尚瑾凌的脑袋一点也不客气地往他衣服里面蹭,恨不得用他的外袍将后脑勺都遮盖起来。这狡猾的小狐狸是认真地在汲取他的体温,等终于找到最佳位置,才消停动了动脸,找出一个能透气的地方说:“好了,你尽情悲伤吧,不用管我。”

这样一来,刘珂倒真不好将人拉开,只能无奈道:“凌凌,你这是在干什么?”

“求你抱着我,陪着我,安慰我,别推开我……”尚瑾凌说完,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不然我会哭的。”

刘珂:“……”这死皮赖脸的话,确定不是从自己嘴巴里说出来的?

“七哥哥,我手冷。”

脑袋埋在刘珂怀里还能有个遮挡,可是抱着腰的手无处深入,薄薄的披风根本不顶事,冻得手都快僵了。

刘珂下意识地握住那两只手,果然冰凉,既然推不开,还能怎么办,只能把尚瑾凌的手也放进怀里捂着,这样一来,主动的那个,反而被抱得严严实实。血气方刚的青年,那怀中自然是热乎乎的,更何况两人贴一块,尚瑾凌满足地伸了伸僵硬的手指。

“凌凌,京城太危险了,我怕无法保护你。”头顶传来刘珂的声音。

“所以,你打算把我留在雍凉?”

刘珂抚摸着尚瑾凌的头发,低低应了一声,“嗯。”

尚瑾凌扯了扯嘴角,没忙着反对,只问:“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去京城?”

刘珂没有回答。

“等你坐上那把椅子吗?”

刘珂的手顿时收紧,坚定道:“是。”

“可元风兄说过皇上最近没什么头痛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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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怕是还能活很久。”

聪明的人很难糊弄过去,刘珂很清楚尚瑾凌猜到了他的打算,“我不会让他活太久。”

尚瑾凌轻轻一叹,“做了这种事,你还想坐那把椅子?”

刘珂皱了皱眉,没有回答。

“当然,你若一意孤行,我也没办法,不过,若是败了,便宜了你的兄弟,那么你在黄泉路上别走太快,稍微等一等,我们尚家过不了多久也会齐齐整整地下去与你会合。说不定王老爷也还没走,你们祖孙能够见上一面,若是你娘和你舅舅徘徊不去,怨恨未消,你们一家还团聚了,可喜可贺。”

尚瑾凌用一种高兴的口吻轻描淡写地说着,然其中的杀伤力顿时让刘珂体无完肤,他张了张嘴,竟无言以对。

“那你有什么办法?”刘珂话一出口,尚瑾凌嘴角一勾,似笑非笑道,“瞧,倒头来不还得问我,不带我去京城?”

刘珂:“……”

“七哥哥,我脚没知觉了。”忽然,尚瑾凌可怜兮兮的声音传来,他虽然脑袋不冷,可是脚却一直踩在院子里,雪盖过了脚面,饶是小羊皮的靴子,也止不住寒气丝丝冻进来。

瞬间,刘珂不假思索地将人抱起,衣袍翻飞,一下子翻过栏杆,进了廊下,“顾头不顾脚,你这个小笨蛋……”

他低头正要掸去尚瑾凌脚上的雪,却忽然感到唇上一热,一软,只见尚瑾凌趁此机会抱住他的脖子亲了上来。

蓦地,刘珂吃惊地睁了睁眼睛,看着近在咫尺,唇齿相依的人,全身好似被下了咒一般,石化而僵硬,连眼珠子都不敢动一下。

尚瑾凌感觉自己好像在亲一块英俊潇洒的蜡像,自己红着脸,喘着激动的气,可对方连个反馈都没有,而且时间一久……

“你他娘的到底喜不喜欢我!”他搂紧这人的脖子,眼里闪烁着羞愤的怒火,气急败坏道,“你好歹把我抱牢一点啊,我这样根本站不稳!”

他人还是斜的,全靠手臂搂紧这人的脖子,而刘珂的手明明扶着他的腰,此刻也不知道那硬邦邦的肌肉做什么用的,一点力气都没使上来,而另一只手就根本不知道往哪儿放,只要尚瑾凌松手,就得一屁股着地。

刘珂抿着唇,眼神暗的跟深渊似的。

下一刻,尚瑾凌感觉这蜡像总算融化,有力的手臂一把揽住他的腰,将他托起来站稳,另一只手直接按住他的脑袋,不容许躲避,然后照着他的唇亲了上来……

唇瓣相贴,气息瞬间交融。

这才像话。

刘珂的眼睛无比明亮,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人,眸光烁然,倒影出羞恼的尚瑾凌,脸颊通红,染上一抹春色,好看极了。

而尚瑾凌也同样回望着,那人眼里的光好似一簇被点燃的火苗,随着紧贴的唇,燃进了他的五脏六腑。任外头大雪飘着,寒风吹着,也感受不到一丝冷意。

目光中,只有彼此,忘我……

另一边,既然王老爷已经不在了,他所有留下的东西,也没必要再藏着掖着,云知深终究放心不下。

作为长辈,没有躲在一旁的道理,他想了想还是准备劝一劝,早在多年前,王老爷就已经想到了今日,而能让他毅然决然地放手,说明如今外孙让他无比欣慰,铺路也心甘情愿,这不该成为刘珂的负担。

小团子有事走开了,云知深也没到要人搀扶的地步,在缓过劲来之后,慢慢地走向长廊,然而一个拐角之后,他的脚步骤然顿住——面前仿佛融为一体的两人,毫无保留地冲入他的视线……

*

尚瑾凌挣扎了一下,刘珂才放开手,唇齿分开,却红着脸依旧互相望着,好像能看到天长地久。

说来表明心迹都好几年了,倒也从无这样逾矩过,这大庭广众之下的,万一被人看到……

刘珂的目光正要往周围瞄,却听到前面的尚瑾凌道:“看着我。”

瞬间,宁王殿下将目光摆正,连个余光都没敢漏。

“消息上说,当初受王嫔娘娘恩惠的一个宫女侥幸逃脱皇贵妃毒手,临死前揭露了她的恶行,让皇贵妃百口莫辩,已自缢于落英殿。不管是不是这个原因,你母亲的冤屈要已经洗脱,那么位份就要重新追封了。如果我猜的没错,王老爷最后的要求,不是让你当太子,而是要皇上追封为后。”

刘珂对皇帝的心思比谁都懂,他冷笑一声道:“若直接提王储,那王八蛋说不定另起心思,对我产生疑心。”

尚瑾凌点头,“是的,谁当太子说到底是皇上的事,王老爷以此直接威胁,反而对你不利。但是让女儿拿回应得的身份,却无人能置喙什么,皇帝反而安心。”

“外祖……”刘珂捏紧了拳头,心中悲愤交加。

尚瑾凌走向炉边,提起那没怎么喝过的果酒,又拿过一个酒杯,塞到刘珂手中,轻轻一叹道:“我无法安慰你,但是有一点七哥哥得明白,他老人家等这一天必然已经等很久了,你别辜负他的心。”

酒壶倾泻,倒入酒杯中。

“来,天地为证,敬上一杯。”刘珂端着酒,看着尚瑾凌,后者微微一笑,鼓励道,“凌凌永远都陪着你。”

刘珂看着他,忽然将手里的酒杯又塞回给了尚瑾凌,自己又从桌上拿了一个倒满,然后拉着尚瑾凌的手走向台阶,“我们一起敬,他老人家若在天有灵,必然早已知晓你我关系。”

尚瑾凌没有扭捏,他反握住刘珂的手,一同跪下,朝着京城的方向。

“我刘珂在此起誓,从今日开始,我与刘祁隆势不两立,他日必杀入大成宫,为母亲,舅舅,外祖,云叔以及当日枉死受累的所有人报仇雪恨!绝没有妥协!”

接着酒杯倾泻,两人一同将酒倒入雪地里。

从背影看,真好似一对璧人,互相扶持,互相羁绊。

“走,我们去找云叔,好好商议京城之事。”刘珂将尚瑾凌扶起来,声音中已经没了那股消沉,反而斗志昂扬。

“好。”

拐角边,一抹身影顿时一怔,接着飞快地从原路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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