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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妄为

等刘珂和尚瑾凌走进云知深的屋子时,后者正靠在床上,手里捧着一本书。

“叔儿。”

“老师。”

云知深握书的手一顿,然后缓缓地合起来,放到了一边,平静道:“看来殿下心情已经平复了。”

“幸好有凌凌,您也知道,我最听他的话了。”

屋子里比较温暖,不过刘珂还是下意识地将一个炭盆放在了尚瑾凌的脚边,这个动作,放在平时,云知深一点也不在意,可是今日,满脑子都是方才那一幕,再结合这翻话,心情真是复杂的难以言表。

他很想问问,这样究竟多久了,但终究没有吐出口。

下人上了茶,接着又默默退下。

刘珂说:“我跟凌凌三日后便启程回京,叔儿,你的冤屈虽然也已经平反,但是暂时不宜在京城露面,便留在雍凉坐镇大局,等我们……”他顿了顿,“再迎你入京。”

那停顿之处,无需说明,云知深也知道是何意,他冷静道:“皇后追封容易,想立太子却难。”

虽然中宫所出,嫡子尊贵,乃太子不二人选,但只要皇帝不立,那一步之遥就迈不过去,更逞论“大逆不道”呢?

尚瑾凌道:“那就让皇上自己选择。”

云知深皱了皱眉,“何意?”

“让端王离京就封,或者让他向太子俯首称臣。”尚瑾凌淡淡道。

此言一出,云知深顿时恍然。

有能力竞争皇位的不过三个皇子,其他年幼母族不显,根本没办法跟兄长抗衡。

当然景王受母亲连累,已经废了,皇贵妃被逼死,他与皇帝之间的父子之情也荡然无存。余下的只有一个端王,可惜也是个满身是债的主,新法到了末路,随便哪一处失火都能将他烧了,至今还能留在京城相安无事,不过是皇帝保着他,用来牵制刘珂的一枚棋子罢了。

顺帝虽然相信刘珂不知真相,但是以他多疑的性格,必然有所保留。一旦发现刘珂不受控制,完全可以封端王为太子。

但是这种制约的心思,也要在太平年间才行,火急火燎地给王嫔平反,就说明朝堂已经岌岌可危,地方不受控制。

刘珂能拖,帝王却拖不起。

“立太子是稳定朝廷,安抚天下的一种手段,若不想立,将罪魁祸首的皇子贬出京城,也是给天下一个交代,殿下自可以理直气壮地提。”

最终不管皇帝选择哪种,京城依旧是刘珂一人独大,没有太子之名,也有太子之实,而这样做,便是给父子之间再插一根刺,顺帝不会想不到。

都是聪明人,两句话便知道其中关键,也足以说明尚瑾凌对时局的把握。

“好极了,那老王八虽然从不干人事,但装模作样的本事却一流。”立太子就能搞定的时候,为什么不给呢?凭刘珂对顺帝的了解,一定是前者。

大事上比谁都敏锐,可是为何偏偏……云知深看着这一唱一和的两人,心中就无端生起了一股气。

他很想问一问尚瑾凌,分桃断袖,私相授受,尚家可知道?若哪一日人尽皆知,又该如何自处?顺帝的那些禁脔,好歹能说一声被逼无奈,身不由己,可竺元风至今还在被骂着佞幸,尚瑾凌居然还敢跟刘珂不清不楚!这么多年的圣贤书,白读了!

各种念头,各种斥责就憋在云知深的嘴里,若非咬紧牙关,怕是要忍不住倾吐出来。

云知深的脸色比较难看,尚瑾凌看着不禁关切道:“老师,身体还是不舒服吗?”说着,他忍不住凑近床边抬起手,拿手背试着云知深的额头,然而还没碰到,便被云知深偏头躲开了。

“无事。”

尚瑾凌微微一怔。

而云知深则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既然你们已有打算,那便放手去做吧,我也该将本就属于殿下的东西交还给您了。”

说着他穿上鞋子,慢慢地往后走去,云知深的卧房里似乎还有一个小屋。

刘珂本想扶一把,不过云知深没让,他便作罢转头问尚瑾凌。

“应该是之前贵妃和景王一直想要的王家资源吧。”话虽这么说着,尚瑾凌的目光却落在了床下的一滩未干的水渍上,久久凝视。

“怎么了?”刘珂纳闷地问。

尚瑾凌没有回答,而是站起身,走到了床边屏风上,那里搁着云知深外出的披风,随意搭着,他轻轻用手一摸,上面还有一丝寒意和水渍。

尚瑾凌的心跳立刻加速起来,慢慢走回到自己的位置,落脚的地方正是两个水印。他和刘珂是刚从外头回来的,身上和脚上都落了雪,走进温暖的室内才不久,所以雪融化留下了水印。

可云知深早就随小团子回屋了,这么长时间,鞋底的水渍也该烘干了才对,更逞论披风上,还有跟他身上一样的湿意。

所以……他默默地转头看向刘珂,在后者疑惑的目光下,最终重重一叹。

云知深不一会儿就出来了,手里捧着一个匣子,放在了刘珂的面前。

“这是外祖留给我的东西。”

云知深点头,打开匣子,里面是一枚玉佩,一枚扳指,以及一份厚厚的册子。

“玉佩是天元银庄的信物,扳指是亨通福运的信物,两者合一才是老师留给您的财富。”

“王家的?若是动用这部分,怕是会让父皇知道。”刘珂说。

云知深摇头道:“不,这只属于嫡枝长房,老师接过族长之位时自己留下的财富。”众所周知,世家大族为了传承不断,绝不会将家产均分,大多都秘密地落在长房手里,以备不时之需。

刘珂拿着扳指和玉佩,只觉得沉甸甸的,不由地问:“总共有多少?”

“不足以改朝换代,不过能让鬼推磨。”说到这里,云知深看了看尚瑾凌,仿若随口道,“除此之外,既然娘娘追封为后,她的嫁妆您也可以要回来,王氏长女入宫即为贵妃,当初的盛况至今为人惊叹。”

尚瑾凌垂着眼睛没说话,但是刘珂却摆了摆手道:“想多了,我要是提那嫁妆,老王八就敢蹬鼻子上脸给我指婚,还不如就放在皇宫里。”

“总有一日要大婚的,殿下如果不喜欢皇上指定的女子,那最好自己便寻一个姻亲助力,一个玩笑的狗王妃是阻止不了子嗣传承的,更何况您要登上那个宝座。后宫朝堂,密不可分,避免不了。”云知深虽然口吻清淡,然而那话却仿佛千钧巨石一颗颗砸在尚瑾凌的心中。

刘珂奇怪道:“叔儿,你怎么跟那些老学究一样,开始操心这种事情了?”

“难道不应该吗?”云知深有些尖锐地反问。

“当然不应该。”刘珂义正言辞道,“第一,太子位还没着落,想这些太早。第二,就算当了太子,我也没打算当他个三年五年的太子,我要趁着现在朝堂不稳,尽快将他从那高高在上的龙椅上拉下来,所以有没有姻亲无关紧要。第三,若是我取而代之,那么娶谁不娶谁,就是我说了算,没有旁人置喙的余地!”

“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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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知深正要规劝,却让刘珂制止了,他说:“云叔,我在雍凉这么多年,我非常明白,百姓从来不在乎皇帝是谁,生了几个儿子,娶了多少女人,他只知道赋税交不交得起,明年有没有余钱,世道太不太平!所以,以此为借口非得要皇帝立后宫的根本就是私心在作祟,我又何必听从?”

他目光明锐地看着云知深,让后者顿时无言,仿佛被看穿了心思一般,只得叹道:“可这江山社稷……”

刘珂摆了摆手,“刘家的江山也是从别人手里夺来的,难道还指望千秋万代吗?况且老王八生了这么多糟心儿子,娶了一个又一个女人,顶个屁用,不照样把朝廷把天下弄得乌烟瘴气!还得我站出来收拾烂摊子,这样一看,我已经青出于蓝胜于蓝。而且我能有今日,跟朝堂上的那些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更没有资格要求我!”

论歪理的本事,没人会是刘珂的对手,云知深从他小的时候就知道这狗脾气,只得作罢,回头一看尚瑾凌,居然还抿着唇暗笑,实在身心俱疲,也不再多说什么,直接拿起里面的册子递给刘珂,“这是一份名单。”

刘珂拿过来粗粗一看,“这是朝中大臣的姓名履历。”

云知深颔首,“您仔细看,都是些朝中为数不多的中立派,曾经与老师往来密切之人,说来他能逃脱皇上这些年的追捕,这些人暗中相助了不少,很多其实已经不在了,余下的适当之时可以接触。”

这份名单显然比那财富更加贵重,刘珂郑重手下,“多谢云叔。”

“该给了我也给了,你们走吧。”云知深说着,小团子走进来抱起了那只匣子。

刘珂正要离去,却见到尚瑾凌说:“我留下来陪陪老师。”

云知深垂眸喝茶未曾拒绝,刘珂立刻说:“那我也……”

“三日回京,比较匆忙,殿下应该还有很多事要做,自去忙碌就好。”尚瑾凌不等云知深拒绝,便将刘珂的话堵住。

“凌凌……”

尚瑾凌安抚一笑,“我没事,去吧。”

刘珂不是傻子,云知深忽然拐到他大婚上,就令人生疑,此刻更是坐实了这个猜测,方才应当是被看到了。

刘珂走出屋子还一步三回头,而尚瑾凌则毫不犹豫地关了门,然后回头对着云知深默默地跪下来,“老师……”

云知深看着他,“你这样跪着,是打算不知悔改吗?”

尚瑾凌沉默半晌,最终低低应了一声:“嗯。”

一股气从心底直窜起来,云知深冷然道:“方才的话,难道你没有听见?”

尚瑾凌乖乖回答:“我知道,后果如何,我比您更清楚。其实殿下除了是个男人以外,哪儿都挺好,有权有势,还听话。”

“胡言乱语什么!凌儿,我竟从不知道你走的竟是佞幸之道!”

尚瑾凌抬头道:“以谄媚而得到宠爱是为佞幸,老师,可我不是,您该知道的,我能站在他身边,靠的是我自己的本事!”

“这有何区别?你以为世人会在意吗?他们只会……”

“那我又何必在乎他们的言语?”

云知深怒喝了一声,“尚瑾凌!咳咳……”

一声闷咳传来,尚瑾凌心中一紧,“老师。”他正要起身,却让云知深制止住,他厉眼而视,“凌儿,我且问你,当初你拜我为师,你跟刘珂是不是已经……”

尚瑾凌默默地跪好,垂下头,默认。

“好好好。”一连三个好字,让尚瑾凌心中阴霾而起,然后云知深淡淡道,“你走吧。”

尚瑾凌瞳孔皱缩,“您是要将我逐出门户吗?”

“教出你这样的学生,我羞愧无颜,与其将来名誉扫地,千夫所指,宁愿没有你这个学生!凌儿,胆大妄为,不顾人伦,我无法接受!”

*

“让开!”

街道上,一匹快马奔驰而过,刘珂挥着马鞭一路朝前,一个拐弯之后,猛地拉起缰绳,“吁——”马蹄高扬,终于停下来。

他顾不得马蹄站稳,就翻身而下,冲到那府门前,哐哐哐使劲砸门。

如此急切,比之紧急军情不逞多让,门房立刻开了门,然而才一道缝,就被刘珂一把撞开。

“宁王殿下?”门房惊讶地看着来人,正要询问,却见刘珂已经大步走入西陵公府,一边走一边急切问,“你家夫人在吗?”

“在……”话音刚落,刘珂便朝里头跑去,门房见此,连忙大喊一声,“宁王殿下到——”

尚轻容对刘珂一直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从没好脸色,刘珂很有自知之明,拐了人家儿子,没被打折腿,已经是法外开恩了,所以对这位岳母婆婆,向来是恭敬有加,轻易不招惹。

但今日没有办法,他了解云知深,尚瑾凌一个人怕是搞不定,自己若是跟着求情,只会火上浇油,想了想,最终只能请这尊大佛出面了。

尚轻容听着始末,脸色从淡淡到阴霾,若非良好的涵养,估摸着先上手揍一顿,而后者也乖觉,他双手合十,低头虔诚地道:“夫人如何打骂,晚辈都心甘情愿,但求求您,能不能先帮帮忙?”

尚轻容不为所动,“我倒觉得云先生这么做没什么错,天地人伦,本就应该回归正道。”

“夫人啊,我也希望我是个姑娘,哪怕长得寒碜一些,也能八抬大轿地进尚家门,可老天爷偏偏就让我带把了,这能咋办?”刘珂简直要哭了。

拂香清叶在一旁听着,差点笑出声,林嬷嬷瞪了她们一眼。

尚轻容冷哼道:“别人也就罢了,殿下,您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知道,可那又如何,皇帝也是人,我翻过史记,也有皇帝一生只有一个妻子,恩恩爱爱的,没啥不好啊!”

尚轻容冷笑一声,“凌儿可当不了皇后。”

“他只要愿意嫁,没什么不可以。那老王八,不是,我父皇都荒淫到这个程度,我娶个男皇后根本不算什么?当然,尚家若是愿意,凌凌娶我也行,我拿整个江山当嫁妆,比几位姐夫更风光。”

尚轻容斥道:“荒唐,咱们尚家还不想被人戳脊梁骨。”

“那咋办?”刘珂想了想,干脆就跪下来。

“宁王殿下!”尚轻容皱眉起身。

“夫人,凌凌虽然年轻,但他想的比我多,主意也比我正。我知道,您已经劝过他多次,尚家所有人都不赞同。可他依然和我在一起,这说明两情相悦的快乐足以抵消他今后面临的困难。既然如此,我怎么能放开他的手,伤他的心?我得更加坚定地站在他的身边,保护他,一同走过风雨,直到白头。今日我在这里,不是为了我自己,也没指望您能成全,而是不希望前往京城的时候,凌凌除了我,身后什么人都没有。”

第162章为娘

尚瑾凌虽然早有准备,但心口依旧生疼。

方文成这个父亲,早就已经从他的生命中消失,唯有云知深如师如父,如今被逐出师门,他难过地想要落泪。

云知深背对着他,手指着门口,背影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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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瑾凌只觉得四肢生麻,跪在地上的膝盖好似针扎一样,他深吸一口气,低声道:“老师,您有没有想过,您所说的一切都是将来的事,可将来,只有看得到才算数,如今的我和他,何谈将来?这一去就是九死一生了。”

云知深顿时怔然。

他的心结很深,早在拜师之前,尚瑾凌就想过这个问题,本以为至少能等到京城风波之后,然而天意弄人……倒也并非是坏事。

想到这里,他说:“其实这样也好,此去凶险丛丛,说不定就回不来了。”他轻轻一笑,故作轻松道,“没有我这个操心的学生,是一个好事,若真不幸……将来您也不用为我逐出师门的不孝徒伤心。”

这话颇有种自怨自艾之感,让云知深顿时心中不是滋味,“此事与这些无关。”

“是,没有什么关系。”尚瑾凌说,“只是您虽然不想认我,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却依旧待您为父。既然今后无法为侍奉左右,那么请容许我一次性说完。”

云知深虽然说的意绝,然而心中不舍不比尚瑾凌少,“你说。”

“雍凉就在边陲,若我和殿下真出了事,您可以跟随商队前往关外,知道您身份的人很少,作为殿下幕僚,想必皇上也不会赶尽杀绝,将来不至于受我们连累……”

云知深简直气极,下意识道:“你觉得我是贪生怕死之辈?”

尚瑾凌摇了摇头,“自然不是,可是出自学生的关心,我希望您能长命百岁,这个世界对您不公,徒儿又不孝,余下的日子您能开心一些,我……若幸运能够活下来,再来同您请罪吧。”

说完三磕头,情真意切,当真令人动容。

云知深心中一痛,差点就回过头,他眼眶发酸,连同那只浑浊的独眼都湿润起来。

身后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是尚瑾凌起了身,接着门吱呀一声打开,吹了一室风雪,然后再一次关上,屋内瞬间安静下来。

云知深终于忍不住,回过神,然而却看到站在门前的尚瑾凌,惊讶道:“你没走?”

尚瑾凌鼻子通红,眼睛被眼泪模糊,带着浓重的鼻音软软地问:“老师,您真的不要我了吗?”

那充满乞求,充满着可怜,仿若雪天被遗弃的小猫,让云知深故作坚硬的心一点点软下来。

未免不舍,云知深重重地一叹,问他:“西陵公一世英明豪杰,忠心耿耿,你这样做如何对的他,对得起你娘?就不怕他们也因你背上骂名吗,凌儿?”

尚瑾凌的手蓦地蜷紧。

“我是已死之人,冤屈已平,再没有什么追求,但是凌儿,你们尚家呢,真能不管不顾吗?”

世人在意的名声,尚瑾凌不在乎,因为他知道,为了一段青史留名苛求一生,实在不划算。然而他不在意,家人呢?他和刘珂的关系可以说是半公开的,他难道可以心安理得地认为,不反对就是支持吗?他所作所为,其实是仗着家人宠爱肆无忌惮罢了。

尚瑾凌的手松开又握紧,忽然身后敲门声传来。

“云叔,凌凌。”这是刘珂的声音。

尚瑾凌看向云知深,后者也正望着他,“你想清楚吧,别做后悔之事。”

里头久久未有动静,门口又传来一个脚步声,接着便是轻柔的一声唤,“凌儿,云先生。”

“娘?”尚瑾凌一怔,连忙打开了门,果然看到尚轻容站在外面,他惊讶道,“您怎么来了?”

尚轻容看到尚瑾凌通红的眼睛,还有脸颊上未干的眼泪,不禁又气又心疼,从袖中掏出帕子,替他拭了拭眼角,嗔道:“都这么大人了,还哭鼻子,羞不羞?”

“您是……”

“有人怕你被逐出师门,非得让我走一趟。”这个某人尚轻容不用明说,尚瑾凌就知道是谁,目光穿过母亲的肩膀,看到站在一旁的刘珂,后者朝他咧嘴一笑,目光中带着关切。

他肩上还有积雪,算着时辰,可见是一路风雪急赶而来。

“凌凌,我都告诉夫人了,不管以后怎么样,现在咱们别分开。”

尚瑾凌的目光落在尚轻容身上,后者没有搭理他,只是道:“身子不好,头发还湿漉漉的,寒衣在身也不知道换一换,宁王殿下,您就是这样保护凌儿的吗?”

之前在院子里冒雪相拥,回到云知深的屋子也没得及换衣裳,狐皮披风虽然防水,但是头发依旧受了潮,尚轻容不说他们倒是将此事忘了。

此言一出,刘珂立刻拉过尚瑾凌,对尚轻容抱拳道:“我这就带他换衣裳,还请夫人担待。”

尚轻容颔首,“去吧。”说着带着林嬷嬷一脚踏进屋子。

“凌凌,我们走吧。”

“可里面……”

“你娘在还不放心呀,我把团子留下,一有事,咱们就过来。”

*

说实话,云知深见到尚轻容出现在这里,比看到刘珂跟尚瑾凌私相授受还要惊讶。

这位尚夫人,年轻时,鬼迷心窍敢不惜一切代价嫁给一个一穷二白只有一张脸能看的男人,幡然悔悟时又能毅然决然和离,将儿子改姓归娘家,这般敢爱敢恨也是个传奇女子。

然而再传奇,能接受儿子断袖,特别是跟一名皇子断袖,云知深依旧不敢相信。

“看来我来这里,让云先生很是震惊。”尚轻容走进屋子,直接在云知深的面前坐下来,林嬷嬷捡了桌上还温热的茶水,倒上茶。

云知深颔首,“夫人早就知道了?”

尚轻容端起茶,喝了一口,“凌儿和宁王,算算时间,这样大概也有五年多了吧。”

云知深惊了惊,“夫人竟放任……”

“又不是没劝过,可孩子执拗,又有什么办法?”尚轻容略微苦恼地埋怨,接着轻轻一笑,“不过这让我想到年轻时选择方文成的时候,我爹和兄长也是一再反对,可我也是这样坚持,最终还是嫁了。”

“既然如此,那您就更不应该让凌儿任性下去。”云知深道。

“可云先生……”尚轻容看向他,“请恕我无礼,就是因为我是过来人,才更能体会这种飞蛾扑火,一往不顾的心情,这是年轻人的冲动,不是父母长辈三言两语就能劝回头的。当然我若是以命威胁或许能让他断了,可是除了让他痛苦孤独之外,还能得到什么?没撞过南墙,永远不会明白后悔二字怎么写,更何况如今想来,经历了一切,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哪怕明知道这是错的,将来人人谩骂,指着他的鼻子骂佞幸,为人不齿吗?”云知深反问。

“可这个后果,难道凌儿自己不知道吗?他已经比我当初强太多了,他心中怕是早已权衡过多次利弊,可依旧愿意承受,我能说什么?既然当初我的父兄不曾逼迫我,那我也不会逼我的儿子放弃他想要的幸福。将来,若真有这么一日,他坚持不住,一身伤痕地回来,那么还有西陵公府成为他慢慢舔舐伤口的地方,我会竭尽所能站在他的面前,替他挡住这些流言中伤,如我父兄一般。”

尚轻容娓娓道明,云知深一脸怔愣,“夫人真是宽容博大,可您有没有想过西陵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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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轻容说:“这也是我爹的意思,凌儿那小狐狸,再狡猾终究道行浅了些,宁王那么不加掩饰,哪儿能瞒得过他老人家。”

“连尚家都这么说了,我又能说什么呢?”云知深自嘲道。

尚轻容于是抬起桌上茶壶,亲自给云知深添了水,笑道:“云先生,您无儿无女,只有凌儿一个学生,对他的疼爱有目共睹,他敬您为父,不只一次说过要为您养老送终,我作为母亲,除了感激,只有敬重。是以宁王殿下来请我之时,我才毫不犹豫地来了,便是不希望你们师徒为此事形同陌路。这两个孩子前途危险重重,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我们做长辈的不如先将此事放一放,别让他们挂心。”

云知深并非不讲理之人,实在是他受到断袖之害太深,他想不明白,好好地娶妻生子,君臣相得不好吗?他看着尚轻容,终于道:“夫人,可愿听一听我的故事。”

*

尚瑾凌换了衣裳,拆了发髻擦干头发,最终不愿多休息,便往云知深那里走去,正好尚轻容从里面出来,后者看了他一眼道:“娘要回府,你呢?”

“我跟您一起回去。”尚瑾凌说着往屋里头望了一眼,尚轻容却正色道:“凌儿,去给你的老师磕个头吧。”

“娘,老师能原谅我吗?”

刘珂也跟着看过来。

尚轻容没有回答,而是看着刘珂,肃容道:“殿下,我愿意包容是因为在乎凌儿,我不忍他痛苦。可云先生能原谅,是因为他相信您的品行,与当今皇上不同。作为母亲,作为老师,我们希望当你们终究走不下去的时候,能给彼此一个体面,让凌儿莫要太难堪,也别让我后悔今日的成全。当然……更希望没有那一天。”

刘珂听此缓缓地抬起手,对着尚轻容深深地鞠躬,“珂谨记在心,多谢夫人。”

“娘……”尚瑾凌动容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后者拿手指弹了弹他的脑袋瓜子,“还不快去,既然三日后就要启程上京,难道就没什么事要安排?”

“我这就去。”说完尚瑾凌匆匆地跑进屋内,对着云知深便是深深一个磕头,“老师,谢谢您。”

“去吧,自己长点心眼,那个位置最容易改变一个人,不要毫无保留全然交付出去,给自己留条后路。”别看尚瑾凌一副聪明的模样,然而终究年纪小,感情冲动起来,就不管不顾。

“是。”

尚瑾凌随着尚轻容离开之后,刘珂终于能走跟云知深单独坐下来。

后者对尚瑾凌尚有怜惜,对这个可是一点也没客气,好脸色都不给一个,这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如此不假颜色。

他一直以为刘珂是不同的,有他母亲的善良,但最终万万没想到骨子里依旧是刘家的霸道。

刘珂显然知道云知深如何看他,他也不愿多解释,说:“叔儿,我问你一个问题。”

云知深没应声。

刘珂脸皮厚,无妨,继续若无其事道:“都说您跟我娘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您真的喜欢她吗?”

云知深皱眉。

“我觉得您没那么喜欢她。”

云知深看了他一眼,满脸写着胡说什么!

“若真的喜欢,为啥不早点娶了她,您是外祖的学生,受他器重,即使当初没有考进进士,外祖想必也是乐意的。”刘珂道。

“我不想委屈她。”忽然云知深说。

“可您最终还是委屈她了,我娘这个下场,难道跟您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云知深怒道:“你说什么?”

刘珂淡淡一笑,目光直视,“若是时光回溯,再给您一次机会,您还会等到功成名就那一日,再风光地上门提亲吗?”

不会!云知深在心里说。

“若是我娘真嫁给你,你会让她早早地香消玉殒,含恨而亡吗?”

“当然不可能!”云知深低喝道,接着看着刘珂,“但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有!”刘珂目光明锐坚定,“我只是想说,我跟您一样坚信,假如凌凌和我在一起,没一个人比我更能让他幸福。但是唯一跟您不一样的是,我不会等到坐上那把椅子再去追求,喜欢了,就一定要下手,才不会让人有机会横刀夺爱,悔恨终身。您看着吧,我和他,最终结局跟你们不一样。”

第163章归京

不论如何改朝换代,春节亘古不变。

不论日子如何艰辛,一旦过年总会生出点的盼头,希望来年有谁能够为底层的百姓带来一丝喘息的机会。

听说,三招四请之下,依旧抗旨不归京的宁王殿下,在生母平冤之后终于从封地回来了。

见到帝王展颜,整个朝廷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与六年前为人耻笑嫌弃,遭受贬斥无人送别的境遇不同,这位小年才紧赶慢赶到城门口的宁王,不仅看到前面城门四扇齐开,风雪大作的日子竟还能看到百官于城下相迎,一个个冻得跟鹌鹑一样翘首以待,可谓滑稽。

秦海跺着脚,呵着气,一边在心底骂娘一边朝前面望着,希望宁王的仪驾赶紧出现,好早点回城。

不只是他,文武百官也是同样。

终于,风雪之中,一匹快马跑了回来,大喊:“殿下来了!”

“快快快,别躲城门下了,迎接殿下!”秦海扯了一把嗓子,将手里的炉子递给身边的小太监,哆嗦着拎起衣袍就往前走。

天,实在太冷了,雪积了半尺厚,深一脚浅一脚,走着都累。

城门上站岗的士兵看着文武大臣歪歪斜斜的模样,一副想笑又不敢笑,有人嘀咕一声,“这些养尊处优的大人可得遭罪了。”

“这种天气,回去估计得冻病几个。”

“也不知道皇上想什么,非得让城外迎接?”

士兵已经习惯这份寒冷,还有闲情功夫互相闲聊。

“你们以为这些大人真不想来吗?”边上的上峰冷笑一声道。

王嫔平冤之后,皇帝没有一丝犹豫直接将其追封为皇后,虽然还未开皇陵移棺椁,但是子凭母贵,宁王如今便是尊贵的嫡子,谁都知道假以时日,太子的不二人选。

风水轮流转,这个结果真是没人想到。

特别是景王一系的官员,如今跟没了头的苍蝇一样,正需要一个主子效忠,而宁王的势力远在雍凉,此时不献殷勤,什么时候献?

风雪大算什么,病了才更体现诚意。

事实上,顺帝的确没有这么不近人情,不过是在朝堂上随口透露了一句刘珂什么时候到京,又感慨一声父子多年未见,颇为想念罢了,没让迎接,但是这意思却耐人询问。

朝堂上的大臣别的或许不会,但是察言观色的本事却是一流。好嘛,一到日子,立刻殷勤备至,自发地前来迎接皇帝牵肠挂肚的宁王殿下,为帝王分忧的同时,也体现自己对宁王迟来的忠心。

老天爷似乎被他们的诚意给感动了,遮天蔽日的雪忽然小了许多,让深一脚浅一脚的大人们终于看清了前方整齐的骏马骑兵,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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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宁子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骏马响鼻,喷吐白雾,明明只有一千人,可这气势却十足锐利,黑色铁甲在身,寒光凌凌。

秦海一眼瞧见那高大挺拔的身影,金冠束发,黑袍翻飞,懒洋洋地坐在骏马上,似这数九寒天的冰冷于他并无影响。

精气神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可雪花裹着寒风,吹得一众官员东倒西歪的时候,面前坐在骏马上不动如山的宁王就将此体现得淋漓尽致。

此去六年,宁王的俊朗眉眼依旧如初,可他仿佛依旧不再是当初的那个纨绔。

“宁王殿下!”秦海立刻小跑前去,谄着笑容道,“奴才奉皇上之命,特来迎接殿下。”

“秦公公辛苦了。”刘珂牵着缰绳,目光往后头那一片看去,不由嗤笑道,“怎的,父皇竟如此这么不体恤大臣,这鬼天气还得劳动诸位出来迎接本王?”

这声音有点大,走得快些的大臣立刻就听见了,连忙拱手笑道:“殿下说笑了,皇上没有下此旨意,只是我等盼望殿下,这才随公公前来迎接……”

话未说完,寒风忽然一灌,这位大人就说不下去,正好,别的大人走上来,行礼道:“自从皇上召殿下回京,下官就殷殷盼望殿下早日归京,今日得偿所愿,这才急切地相迎。”

“殿下,朝中不稳,正需要您来主持大局啊!”

“殿下,下官亦是……”

刘珂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毫无雅观地掏了掏耳朵,没兴趣听这些官不过三品的小喽喽说话,直接一扯缰绳,对秦海道:“秦公公,太冷了,入城吧。”

秦海早就迫不及待,立刻摆了摆手,让后面让出了道。

宁王车驾这才随之重新开拔,缓慢入城。

宁王府是这两年间才建成的,占地宽阔,比之前的府宅大了许多,顺帝对儿子的心思究竟如何没人知道,但是表面功夫却是极好,哪怕是冬日,白雪皑皑压枝头,也能看得出这府邸的漂亮精致,比之景王府有过之而无不及。

京城,刘珂终究是回来了,他站在廊下,望向宫门,目光沉沉。

“殿下,外头冷,先进来吧。”

屋内传来尚瑾凌的声音,刘珂于是推门而入,只见尚瑾凌正坐在一旁,整理看一份份帖子。

“这才刚到京就忙上了?”刘珂看了一眼小团子,后者缩了缩脖子讪笑。

尚瑾凌没有抬头,不过好似知道这人在瞪谁,便解释道:“你待会儿进宫之后,我就去歇息。”

“我在想见到那老王八该说什么?”刘珂给自己倒了一盏茶,看了看尚瑾凌的茶盏,发现浅了,又顺手给他添一点。

“父慈子孝,抱头痛哭怎么样?”尚瑾凌问。

刘珂想了想那画面,直接身体抖了抖,“哥怕隔夜饭吐出来,老王八晚上睡不着觉。”话音刚落,刘珂忽然摸了摸下巴,“其实若是能恶心死他,倒也不是不行。”

小团子噗嗤一声笑出来。

“想多了,除了你自己吃不下饭以外,没别的效果。”尚瑾凌将帖子放到一边,端起茶水说,“听说景王还被关在宫里,殿下不妨去……看一看他。”

“皇帝会让我去?”

“会。”尚瑾凌肯定道,“阻止你,反而令人生疑。”

“凌凌,你说贵妃死前会不会跟六哥说了什么?”

“这个问题,皇上更想知道,否则就不会一直关着景王,可惜没法验证。”

刘珂若有所思,“那我这一去……”

“若你心中早已知晓始末,没必要去见他。可若是还存有疑虑,必然要去求证,贵妃自缢,本身就颇有疑点,哪怕对罪魁祸首之子落井下石,都是正常的。只是皇上就会担心景王殿下胡言乱语,离间你们父子。所以去能去,见却不一定见到。”

“那看来只能牺牲一下六哥了。”刘珂冷漠道。

尚瑾凌轻轻一叹,点点头。

*

大成宫

顺帝看着大步走进殿下,已经消了所有稚气,变得朗硬俊阔的刘珂,不禁欣喜地从台阶上下来,还不等刘珂跪下,就一把搀扶住他,“平身,六年不见,让父皇好好看看。”

尚瑾凌说的不错,论父慈子孝这种戏码,显然这位皇帝陛下才是个中好手,刘珂甚至能看到顺帝眼中激动的水意,仿佛浓浓思念而化,拍着儿子的肩膀动容道:“瘦了,黑了,似乎又长高了,你这一去,真像个男子汉!”

顺帝的眼中带着欣慰和自豪,一点也看不出假。

反倒是刘珂怔怔地望着他,脸上露出复杂之情,似乎对顺帝这般亲近感到无所适从,被拍打的肩膀都是僵硬的,最终他艰难地唤了一声,“父皇……”

“怎么,还在怪朕吗?”顺帝脸上露出不悦,接着又无奈地重重一叹。

刘珂摇了摇头,“母妃既然已经平冤,儿臣也回来了,自然不会再追究此事。”他想了想,后退了一步,然后单膝下跪,“多谢父皇成全。”

顺帝这才高兴地露出笑容,立刻将人扶起,“好,那么此事便揭过再也不提,朕已经让钦天监测吉日,移皇后棺椁入皇陵,等朕百年之后一同合葬,珂儿,该是你的,朕都将给你。”

话说的这么好听,可什么封太子却是只字未提。刘珂垂下头,将眼底地嗤笑掩下。

父子重逢,刘珂本就是那二五八六的性子,能好好回答已经不错了,只有顺帝,仿佛要将迟到的父爱全给了他,一个劲地询问他这六年的经历,直到后者不耐烦,露出原本不招人待见的狗德行,才放下心。

然后刘珂提出告辞,不过在此之前,他问了一句,“听说六哥还在景华宫。”

顺帝听着,端茶似漫不经心地问:“此事罪魁祸首乃是贵妃,你六哥也不知情,珂儿,就不要为难他了。”

刘珂扯了扯嘴角,“父皇打算如何处置?”

“等年后,就让他就封离京,不得召不归朝。”

“就这样?”

顺帝无奈道,“你还想如何?好歹琅儿是你兄长,朕记得,你闯祸的时候都是琅儿替你善后的。”

“不过是虚伪罢了。”

“珂儿!”

“算了,冤有头债有主,儿臣告退。”刘珂草草行了一礼,直接转身就离开,跟六年前一模一样的倔脾气。

顺帝看着他的背影,脸上并无任何不悦,秦海悄悄走进来,对着顺帝唤了一声,“皇上。”

“跟上去看看,若是老七直接离宫,你就回来。”

“是。”秦海应了一声,但是很快他又小声问道,“皇上,若是殿下去了景华宫呢,可要拦着?”

七皇子从小就不是个听话的主,认定的事情,就是被打折了腿也要去做,秦海觉得刘珂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

刘珂一走出来大成宫,两旁的宫人齐齐行礼,有的甚至露出谄媚的笑,谁都知道如今的宁王如日中天,再也没有以往那样看着恭敬,背地里却是各种各样的嘲笑了。

刘珂走得不快,随着小太监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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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宫门,但是临近之时,忽然脚步一拐,就往景华宫的方向而去,小太监喊都喊不回来。

秦海一听禀告,立刻急匆匆地走进殿下,“皇上,宁王殿下往景华宫去了。”

他的脸上泛着愁,然而顺帝听了却哈哈大笑。

刘珂一路走到景华宫,正要踏进去,却忽然见到竺元风带人走出来,“宁王殿下。”

刘珂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哟,是你呀。”

竺元风笑了笑,“难为殿下还记得杂家。”

“跑了雍凉那么多趟,想不记住都难,你怎么在这里?”刘珂狐疑道。

竺元风说:“杂家奉皇上之命前来探望景王殿下。”

“探望?”刘珂瞥了里头一眼,冷笑道,“他怎么了?”

“景王殿下得了癔症。”

刘珂一听,顿时皱眉,接着嗤了一声,“喂,不是看到本王害怕了,才寻了这个托词吧。”说着,他就要绕开竺元风走进去。

然而后者伸了手,拦住去路,依旧是那不温不火,恭敬却疏离道:“殿下,没有皇命,不能进去。”

刘珂看着他,后者垂眸淡淡。

“我以为你是聪明人,当看得清形势了。”

竺元风说:“奴才愚钝。”话虽这么说,但是脚步一点也没挪,很不给面子。

刘珂看了看边上的侍卫,最终一甩袖子,转身离去。

这一幕一五一十地落到顺帝的耳朵里,他忍不住啧啧两声,一手拦过竺元风,“元儿,如此好的机会能卖老七一个好,怎么不把握呢?”

竺元风心中一叹,“皇上便别寻奴才开心了。”

第164章请帖

饶是刘珂紧赶慢赶,回府之时,天色也已经暗了,室内掌了灯,而尚瑾凌仿佛刚午休而起,一头乌黑长发只是用簪子绾在脑后,一手端着蜜水,一手拿着纸笔,正伏案写些什么,看起来慵懒随意。

边上正站着王府管家,低声汇报着什么。

刘珂所有的寒冷和燥郁在看到这一幕时,好似被春风拂过心口,瞬间温暖而平和,他隔着内室帘子站了一会儿,从入宫开始一路的冷笑假笑嗤笑之后,难得有一丝欣慰的笑容。

不过总有一个不太长眼睛的,纳闷地问他:“殿下,咱为啥不进去啊?”小团子跟随着刘珂进出,很清楚见了皇帝之后,自家主子的心情有多恶劣,马不停蹄回府,不就是为了早点见到小少爷吗?

刘珂回头,抬起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肩头,一路风雪,上面堆积的雪花还没融化,“一身寒气,冷着凌凌了怎么办?”

“把披风脱了不就好了?”小团子道。

刘珂低头看他,小团子缩了缩脖子,讷讷道:“奴才说错了。”

“不,你说得对。”说完,刘珂解了披风,一把丢给他,然后大步走进去,“凌凌。”

屋内,很温暖。

大管家见到主子,连忙行了一礼。

刘珂摆了摆手,看向尚瑾凌桌上,问:“在写什么?”

尚瑾凌回答:“请帖。”说着将膝盖上的暖炉递了过去。

“我不冷。”

尚瑾凌看着他一身华服蟒袍,连披风都脱了,不禁蹙了蹙眉,“可我看着冷。”说完就拉过手来一摸,然而挑眉看着他。

刘珂:“……”刚从外头刮风下雪地回来,手怎么可能是热的?

但是手不热,心热,刘珂乖乖地接过来说:“我没有见到景王。”

“拦住了?”

“嗯,说是得了癔症,死活不让我见,阻拦的便是竺元风。”

尚瑾凌听着,不禁扯了扯嘴角,眼露讽刺,“这位陛下真是玩弄人心的好手,这个本事若是放在治理国家之上,就不会有今日动荡的局面。”

顺帝除了不信刘珂之外,也不信竺元风,哪怕后者在他身边从来没有一丝逾矩,更无结交任何皇子大臣。

现在正好拿景王拭了拭两人。

刘珂若不见景王,帝王对他存疑,若是见到了,那竺元风便陷入麻烦。

“你说他疑心病重成这副德行,怎么还能活得好好的?”刘珂有些想不明白。

“帝王,殚精竭虑者,通常命不长久,然昏聩所欲者,一般……”尚瑾凌顿了顿,似乎在想如何形容,然后就听到刘珂说,“死于他朝开国皇帝之手。”

“噗嗤……”尚瑾凌笑出了声。

“怎么,我说错了?”

尚瑾凌摇头,“此乃正解。”他称赞道,“看来史书没白读。”

刘珂一走进这屋子,就暖和了,他将手里的暖炉又重新塞回尚瑾凌的手里,说:“若非凌凌你,我曾经就是这么打算,刘家江山让人推了最好。”

新政既是大顺的药,也是一味毒,用得好,便是去疾病愈,国泰绵长,用得不好,燃尽气运,发作早亡。

然而一般人根本掌握不好那个度,瞧,搞得地方上乌烟瘴气,哀声哉道,借着新法,什么魑魅魍魉都出来了,朝廷动荡,便是因为已经压不住此起彼伏的反对声。

宁王,是顺帝送于安抚人心的最后一颗药,所以……刘珂将目光重新回到了尚瑾凌的桌上,拿起那一张张的请帖,粗粗一看,他笑道:“凌凌,你这是准备将整个京城的权贵都给哥邀请过来呀?”

“别乱翻,打乱次序。”尚瑾凌将请帖抢过来,对着大管家送来的名册重新核对,他说:“管家方才禀告,半月前你回京的消息一出,这个宁王府的请帖就没停过。等今日你回来,单进宫的这一个下午,又有一叠送上门,这数量全部拢一拢就是送灶房当柴火烧都能烧出一桶洗澡水。再加上今日雪下这么大,都有那么多官员来迎接……”

“不过是些三品以下,不大不小的官罢了。”刘珂混不在意。

然而尚瑾凌却摸着暖炉,微微一笑,“这些官员虽然是听命行事,但这说明他们背后之人,却是相当迫切,宁王殿下,您比我想象中的炙手可热呀!”

“别笑话哥了,再热顶什么用,今日宫里走一遭,我算是看出来了,我就是那人立的靶子。”

尚瑾凌闻言,低低笑起来,朝着刘珂眨眨眼睛,“心里明白就好,你知道如今你们这三位皇子在皇上心目当中,谁最合心意吗?”

刘珂毫不犹豫且嫌弃道:“二哥。”

“是啊,所以咱们第一局就先将他踢了。”说着,尚瑾凌高声吩咐道,“大管家。”

正在门口候着的大管家走进来,“殿下,尚少爷。”

“把那些请帖都发出去吧,不要有遗漏,三天后宁王府开宴,所有人务必参加。”

“是。”

“对了,顺便告诉一声……”尚瑾凌目光幽幽,眼神带寒,“殿下不接受任何告罪,那天不来,这宁王府就永远也别来了。”

大管家一愣,皇后不过刚刚平冤,刘珂在京中没什么势力。他若仗着嫡子身份以及圣宠在身若设宴邀请勋贵大臣,人们看在这个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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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上大多会来,可若态度如此强硬,这就是逼着大臣们站队,得罪人不说,怕是还得给人留下狂妄自大的印象,对笼络人心极为不利,就是当初的景王和端王也没敢这么做的。

他不禁回头看刘珂。

刘珂正喝茶,没听到声响,倒是小团子催促了一声:“听小少爷的安排,赶紧去啊!”

大管家心中咋舌,“是。”

刘珂前往雍凉,京城之中自然也需要人留下,这位大管家便担着消息往来的责任,倒是不知道这俩的关系,只觉得自家殿下对这位小少爷颇为照顾,如今看来可不单单如此了。

刘珂见他离开,想了想吩咐后头的小团子:“你去跟管家说一声,关系爷的脸面,那日给我好好办,不用拘银子。”

“是。”

小团子一出门果然见到大管家踌躇地站在门口,见到他,赶紧跟看到救星一样一把拉过人,低声道:“团公公,这里头的那位,府里该如何对待呀?”

大管家能做到今日地位,就不仅仅只是忠心耿耿,这察言观色的本事自然也是一流的。

小团子清了清嗓子道:“这不,殿下怕你慢待尚少爷,特地让我来说一声,以后如何对待殿下,就如何对待这位。”

大管家一听心里有底,“明白了。”

小团子点点头,但是又一想,“不对。应该是对待殿下如何恭敬,对着这位还得再多三分。”

“啊……”

“没错,就这么着。”小团子肯定道。

大管家犹豫了一会儿,接着拱了拱手,“团公公,万一两位有分歧呢?”

“当然是听尚少爷的。”小团子一副理所当然,“刚不是说了吗,得多恭敬三分。”

大管家:“……”他默默地看了小团子一眼,心说自己应该没得罪过这太监吧?

“你那是什么眼神?”小团子哼了一声,“这是团公公我跟随殿下身边进出多年的经验,一般人是绝对不会告诉他的,也就你,咱们一同侍奉主子,自己人,我才多嘴劝一句。要是不信,尽可以去问老罗。”

老罗,便是罗云。

刘珂回京,这位侍卫统领自然也跟着回来,宁王府府兵上千,归他调动,可谓是心腹。

小团子这么一说,大管家信了,“不用不用,多谢团公公。”

“还有一件事,殿下说了,三日后的宴会关系他的脸面,一定要好好办,府里人手不够,那就包了京里各大酒楼,总之一定要体面。”

“团公公放心。”

*

宁王刚回京,连脚跟都没站稳,就满京城地派发请帖,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每个角落,人人议论。

此刻的京城已经封衙罢朝,家家户户正在准备过年,宁王此举,就显得太过急切了。

不过细想一下,倒也说得过去,毕竟离京这么多年,若不先拉拢一批,就是除夕大宴之时,也显得势单力薄,毫无嫡子气派。同样人们也能趁此机会,瞧瞧这位被皇帝寄予希望,三番四请的七皇子究竟是何模样?是依旧如六年前那般无所顾忌,嚣张跋扈,还是韬光养晦,遇水腾飞的潜龙之资?

京城里都是人精,接了帖子,只道一声“多谢殿下,若无他事,必然前往”便给足了面子,至于究竟去不去,还得观望观望,看看有没有“他事”。

这皆是心照不宣的,然而宁王府却没有这份客气,见接了帖子便笑着放下一句话,“大人,殿下是真诚相邀,可您那日若是不来,那么今后宁王府的门,您也就别来了。”

说完,拱了拱手,礼数十足,但是态度强硬嚣张。

京城勋贵之家,宁王都是一视同仁,不管前面说的多好听,都得听这一句的威胁。

对的,威胁。

端王府

“老七好大的气魄,这京城的地站都没站稳,就开始逼着人站队。”端王冷笑着拿过这份烫金的请帖就丢到了碳炉上,火舌一卷成灰烬。

“殿下,咱们去不去?”

“去什么?这是摆明了要跟本王打擂!”端王冷冷地看着心腹,吩咐道,“通知下去,谁敢去宁王府赴宴,就是跟本王作对!”

心腹一听,应道:“是。”但是转眼一想,又劝道,“不过殿下,咱们的人可以不去,但是之前景王门下的怕是……”

“两面三刀之人,有何可惜,这些都是老底子世家,刘琅不行,那就换一个人,刘珂的母族也是王氏,跟刘琅没什么区别。正好,王氏一族受贵妃牵连,伤筋动骨,不成气候,正好便宜了这些人。不然你以为,城门接应的那些官员是谁派过去的?”

见端王如此自信,心腹顿时放下心来,然而忽然他说了一句,“殿下,杨家似乎没有收到请帖。”

端王一听,愣了愣,接着脸上露出笑容,“有点意思。”

两年前,杨慎行就与端王分道扬镳,后者并非宽容之人,也明里暗里使过多次绊子,不过皇帝还需要杨慎行,是以就算端王和景王联手,也没有彻底将这个首辅给按下去。

新政哪怕千疮百孔,面目全非,也好歹在进行,这是杨家的保命符。

但是现在宁王来了,这位杨大人也该让贤。

“连个请帖都不发,看来老七这第一枪对准的就是咱们的杨大人,迫不及待地要取而代之啊!”

第165章设宴

宁王府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自然瞒不过宫里的那位。

顺帝仿若嗔怪,又好似玩笑地说:“怎么,谁都请了,就不知道请一请朕?”

“儿臣这不是亲自来了吗,父皇可愿亲临?”刘珂笑嘻嘻地反问回去。

顺帝听着,端起茶漫不经心地说:“若是不来,今后是不是就不用来了。”

“哈哈……父皇可真会开玩笑,儿臣的府邸都是您赐予的,这话说的就没意思。”刘珂混不在意地在秦海搬来的椅子上坐下,然后问,“这是谁又在父皇面前上眼药?”

顺帝没有搭理这句话,只是从御案后走下来,似乎无奈道:“你啊,好歹改改这不管不顾的性子,才刚到京,就让人参上一本,如此不稳重,以后朕怎么放心将重任交给你?”

刘珂嗤了一声,“我自掏腰包摆个宴,还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席面,这要是谁不来,就是不给儿臣面子。”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份帖子。

“嗯?”

“端王兄的已经送去了,可景王兄……父皇,他可否会赏脸?”刘珂看着顺帝,将帖子递了过去。

顺帝看不出脸上喜怒,只问:“朕怎么不知道你跟老六竟是如此兄弟情深,朕以为他不来,与你最好。”刘珂这宴,摆明了就是要收拢景王的势力。

“我就想问他些事情。”刘珂道,“父皇为何不让我见他,难不成害怕我从他嘴里知道点什么吗?”

顺帝身后当壁花的秦海顿时倒抽一口凉气,接着立刻捂住自己的嘴。无法无天的七皇子离开六年也还是没变,一点也不符合他的封号。

然而这父子俩没人搭理他,顺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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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笑肉不笑地问:“他能知道什么?你又知道什么?”

刘珂垂下眼睛,口吻讥诮:“贵妃一向谨慎,怎么忽然间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竟让个漏网之鱼给逼的走投无路?”

顺帝眼尾眯了眯,“看来你是觉得你母后平冤的太容易了。”

刘珂没否认,“您为何要将六哥给关起来?”昨天他跟尚瑾凌商谈过,顺帝越不让他接触景王,刘珂就越要犯上去,不然帝王的心不会安。

这世上敢于这么质问顺帝的已经没有了,这种话刘珂说的顺嘴,但旁听的秦海额头冷汗却落下来,恨不得捂住耳朵,当个聋子。他算是只是竺元风为什么要避出去,宁王就是炮仗,什么时候就将顺帝给点了。怎么就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呢?就不怕惹怒皇上,再一次贬出去。

这可是禁忌啊!

刘珂岿然不惧地抬头望着顺帝,顺帝隐晦不明地盯着他,父子俩目光对峙,似乎谁也不肯让谁。

终于顺帝问道:“珂儿,你究竟要如何?”

“我想知道真相!”

“真相?”顺帝顿时冷笑一声,接着勃然大怒,“这就是真相!当初逼着朕给你母后沉冤昭雪,严惩真凶,如今朕做到了,你还想如何?难道要将涉事之人都给揪出来,一一砍了脑袋才甘心?光长年纪不长脑子,有些事只要大体无错,便不可深究,非得弄出个是非黑白,让人难堪,才舒坦吗?”

刘珂闻言一怔。

“朕已经处置贵妃,给了你交代!珂儿,你若是不知好歹,朕也不是非你不可!滚回去办好你的宴,少给朕惹事!”

刘珂被骂了一通,气焰顿时消了大半,眼中露出茫然之色。

“是……”他慢慢地转身,但是背后突然传来顺帝淡淡的声音,“不管当时如何,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珂儿,物是人非,该往前看,你我父子,朕更心疼你。”

刘珂脚步一顿,然后转身,看着顺帝说:“您若心疼我,后日晚宴,儿臣第一次设宴款待,您能来吗?”

*

那头刘珂出门,这边尚瑾凌穿着厚实的披风,冒着雪,走进了杨家大门。

虽然冬天萧瑟,景致都少了大半,不过只要精心打理的院子,依旧能看出主人家的家底。

杨慎行出自书香,向来讲究书画意境,当了六年的首辅,把持着新政,家中怎么样都该讲究一些。

然而尚瑾凌一路走来,却惊讶地发现,杨家似乎没有他想象中富硕。

这就有点可笑了,谁不知道新政最能敛财,富了多少硕鼠,可这牵头的三司条例司之长看起来却是少有的清廉……尚瑾凌的目光在这俭朴的屋内不动声色地一转,暗暗有些惊奇,最后落在走来的杨慎行身上,不禁叹道:“杨大人苍老许多。”

“不仅老了,还身染重病,怕是没多久了,咳咳……”杨慎行脸上的褶皱几乎如山川丘壑,身形也更加伛偻,见客的衣裳裹得再厚,都看得出其单薄。

没有夸大,的确重病,似乎已有油尽灯枯之象。

见到他模样,尚瑾凌之前再多的怨气都化为了虚有,难得宽慰了一句,“您得保重身体。”

杨慎行平和地笑了笑,在下人搀扶着坐下,哑着声音道:“尚公子来京,是来参加明年春闱的吧。”

尚瑾凌点头,“勉励一试。”

“金鳞岂是池中物,该化龙时便化龙,老夫在这里先提前恭喜一声。”杨慎行没有提方瑾玉,也知道两者根本没法比。

“多谢。”

尚瑾凌这个时候来,定不是来叙旧的,杨慎行不等他开口,便道:“宁王殿下的帖子,老夫也有所耳闻。”

尚瑾凌笑道:“在下本是来送贴的,不过看您这样,似乎也不好勉强。”

杨慎行摆了摆手,“一顿酒席,吃不吃无所谓,重要的是,宁王召集依附之人想要做什么。”

“杨大人真不愧是首辅大人。”尚瑾凌笑道。

杨慎行低低喑哑说:“你这小子最喜欢明里暗里地讽刺,仗着点小聪明,说重点吧,老夫精力有限,咳咳……”

此言一出,尚瑾凌顿时安心了,“在下今日前来,没别的要求,既然大人身体不好,那么也该退下来了。”

“退?老夫可还有机会退?”

“新政时至今日,杨大人虽然难逃其咎,不过要说罪魁祸首,定然不是您,端王想把责任都推在您身上,似乎有些不公平。”尚瑾凌端起茶,轻轻抿一口,暖了喉咙。

杨慎行神情隐晦,“不公平?怎么,宁王殿下的意思,是要为老夫主持公道?”

尚瑾凌用神奇的眼神看着他,“杨大人,您这话说得出来,我都不好意思听。什么叫做主持公道,您冤吗?”

杨慎行闷咳了两声,顾左右而言他道:“皇上至今留着老夫,便是为了给天下一个谢罪,等宁王回来,正好……”

“甘心吗?”

杨慎行没说话,但是沉默就表明了态度。

尚瑾凌见此,笑着问他:“杨大人,直说了,新政已是水火,您作为主事,无论如何官位是保不住了,青史留名也别想了,不过好歹能苟延残喘保住一点杨家血脉,就看您要不要考虑考虑?”

杨慎行听着略微浑浊的眼睛一睁,诧异地看向尚瑾凌,“宁王竟这般迫不及待?”这才到京城第二天,就要向兄弟动手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殿下既然回京,这京城就没有别的皇子可以呆的余地。皇上已经牺牲了景王,再多一个皇子,也没什么不可以。”尚瑾凌将茶盏放开,清亮的目光盯着杨慎行,“杨大人,这是殿下给您弃暗投明的体面,否则,杨家就不只是重新流放那么简单了。”

“似乎老夫没有选择的余地。”杨慎行摸着扶手边缘,轻轻一叹。

“没有。”

“新政……”

“杨大人放心,我家姐夫已经从云州出发,很快就会到京,三司条例司更名为新法司,由他出任司长,有宁王殿下支持,这新政就不会穷途末路,只会柳暗花明。”

杨慎行听着,良久沉默下来。

尚瑾凌说到这里,看向杨慎行,“杨大人可还需要问什么?”

杨慎行摇了摇头,于是尚轻容缓缓起身,取出怀中的请帖,放在桌上,“殿下宴会之后,便是除夕大宴,那一日会如何,就看杨大人的意思,在下告辞。”

说完,尚瑾凌重新穿好衣裳,走出房门,外头大雪一飘,寒气顿时吹了进来,身后传来杨慎行压抑的咳嗽声。

他远远的看到杨泊松小跑而来,身后跟着儿子杨哲和外甥方瑾玉。

尚瑾凌没有搭理他们,尽自离去。

“爹……”杨泊松给杨慎行喂了水,后者的咳嗽声渐渐平息道,“我没事。”

方瑾玉看到桌上的烫金请帖,宁王府三个字刺痛了他的眼睛,不禁问道:“外祖,您要赴宴吗?”

杨慎行摇了摇头,然后长长一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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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很快就过去。

第三日晚上,宁王府门大开,管家打起精神带着下人们迎接。

不管来还是不来,总之京城所有的目光都落在此处,端王虽然打定主意不来,可是却派人死死地盯着。

很快,宾客们一一上门,送上拜帖,送上见礼,随着唱名三三两两地走进宁王府。

如端王所料,大多曾经是景王的势力,京城老牌的勋贵。如定国公,当初便是铁杆的景王拥护者,如今改弦更张也快,似乎忘了六年前老夫人的寿宴被刘珂闹翻的有多不愉快,也笑颜逐开地带着儿子和长孙走进府邸。

杨家毫无动静,杨慎行病的不轻,宣了太医诊治,自然也不会再去赴宴。

端王听此,倒是放下心来。

“殿下,前往宁王府赴宴的如我们预料,皆是景王一系,还有一些投机倒把两姓之奴!赴宴的占投出去的帖子也就三成不到。”心腹禀告道。

端王没去赴宴,但自己却整了一桌席面,慢悠悠地吃着,闻言嗤笑道:“老七是太心急了,还没当上太子,身上也没任何差事,就敢放这样的话,也太狂妄自大,若不是一条道走到黑的,谁敢上门打上宁王府的印记。你看着那些勋贵,去归去,今后一旦老七倒台,他们跑得比谁都快。”他说完,轻酌一口小酒,问道,“这个时辰,宁王府关门了吗?”

心腹回答:“还没有,似乎还在等宾客。”

“宾客?”端王觉得更加好笑了,“有三成赴宴已经是看在皇后面子上了,自找无趣,宗室呢,去了吗?”

“有,但都是些无足轻重的。”

“好,听说是飞鹤楼和斋月楼今日不营业,全给宁王府忙乎去了,倒是可惜了这些好菜。”

宁王府

热气腾腾的佳肴不断送上桌,在这个寒冷的冬季,此等山珍海味就是这些锦衣玉食的勋贵朝臣都是难得一见,而且一旦冷了菜,必然撤下,换上新品,这个花销,宾客暗暗算了算,看着这席面数量,不禁咋了咋舌,目光纷纷往主位上的刘珂看去。

这位花费如此之多,举办如此隆重的席宴,可是从开席到现在过去一个时辰,都没有说要做什么,也没有好好认识认识这些亲近之人,只是吃吃喝喝,看着舞姬跳了一曲又一曲,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尚瑾凌年轻,身上也无官职,便在勋贵子弟这一桌,正好,定国公的嫡长孙钟齐也在此处,不禁低声问道:“凌凌,宁王是打算就这么吃吃喝喝过去吗?”

对于尚瑾凌投入宁王门下,钟齐虽然惊讶,但是很快就想明白了。

尚家就在西北雍凉,若他是宁王,也不会放过笼络西陵公这个机会,作为尚家唯一的男丁,尚瑾凌得重用是显而易见的事。

钟齐这么一问,一桌的公子少爷都看了过来,尚瑾凌喝了一口汤道:“重要之人还没来呢,再等等。”

“还没齐?想来的早就来了,不想来的不回来,再等下去,就该吃宵夜了。”

尚瑾凌淡淡一笑,“那就连顿,今日的菜肴很不错。”

竟是一句话都问不出来,钟齐看着尚瑾凌眉目舒朗的模样,微微一叹,“凌凌,你似乎变了。”

“人都要长大的,钟齐哥哥。”他眨眨眼睛回答。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个高亮的声音传来,“皇上驾到——”

刹那间,等待已久的刘珂顿时站起来,大步朝门口走去。

第166章咄咄

顺帝其实本不打算来的,然而刘珂打蛇上棍,他刚说完心疼,岂能自掌嘴巴,不给儿子一个脸面,所以不来也得来。

所以拖了拖,在宴席差不多的时候才御驾亲临。

帝王的恩宠居然如此之盛!见帝王大步而来,众人纷纷离席行礼,恭请圣安!

“父皇,您总算来了!”

刘珂的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这是顺帝第一次见到他毫无掩饰地对自己笑,让他原本的不情愿也顿时消失了。

秦海见此忙帮着解释道:“宁王殿下,今日折子多,皇上好不容易批完,这才匆匆赶来,心里可是记挂着呢。”

顺帝不算斥责地说了一句,“多话。”

刘珂心中为他的装模作样嗤笑,但是面上却有些别扭地转过头,“多谢父皇,既然如此,必定得让儿臣多敬您两杯,请父皇入席!”他侧过身,俊朗的眉眼,在父亲撑腰之下,更加自信从容,甚至连那份疏离都淡化了许多。

顺帝见此微微一哂,他对刘珂没什么父子之情,可毕竟血浓于水,这一见面就得顶撞他,将他心肺气炸的臭小子头一次这般依赖他,顺帝也觉得新鲜,倒也不排斥这短暂的父慈子孝,由着刘珂带领走上主位。

尚瑾凌站在大臣之后,第一次见到当今皇帝,龙威很盛,一身明黄,端的是尊贵无比,然而再高高在上,一旦想到这人所做的肮脏之事,就令人尊敬不起来。

御驾亲至宁王府,让已经赴宴吃喝一轮的勋贵大臣顿时将一颗心放回了肚里,彼此的目光中带着兴奋。而那些还在观望中,摇摆不定之人,则悔不当初了。

至于端王府,端王感觉幻听了耳朵,“父皇居然也去了?”

心腹面露艰难,“是,皇上亲至。”

端王喃喃道:“难道父皇真的要立刘珂为太子吗?”他没心思喝酒,反而背着手在屋内来回踱步,“本王猜错了?”

端王已经年过半百,他对顺帝的了解比两个弟弟深。平白无故的,二十多年前的宫女拿着不知真假的证据状告皇贵妃,不仅赢了,居然还逼着贵妃自缢,若其中没有皇帝授意,怎么都不可能。

但皇帝为何这么做,结合刘珂的三推四请,还有那句“为人子,方孝悌”,不难猜出这是刘珂回京的要求,帝王是被逼无奈才为皇后平冤。

以顺帝的秉性,非他所愿,强而所为,刘珂已经犯了帝王大忌,所以就算如今看起来风头无极,端王也不怕。

但是今日此举,却是让端王想不明白。

“父皇这风一吹,老七可就在京城站稳了,不过三天,好本事。”

*

顺帝能亲自来一趟,已经很给刘珂脸面,所以得敬两杯酒之后,便打道回宫。

“父皇,还有诸多菜色没上,不如再坐一会儿。”刘珂殷殷挽留。

顺帝若是坐到散席,不用宁王府自己宣传,整个京城都会知道宁王已经铁板钉钉上的太子,还是他自己给的殊荣。

这当然是不行的,所以皇帝站起来,“出宫一趟已是不易,朕就不多留了,也免得你们也吃不好。”他的目光扫过下方群臣,尽收眼底,随后仿若漫不经心道,“珂儿,朝堂之便朕尽可施于你,放开手脚,只是望你一心为国为民,替朕分忧朝事,莫要如你两位皇兄那般,让朕失望啊!”

刘珂垂下头,拱手行礼道:“儿臣明白,恭送父皇。”

所有人一同起身,待御驾离去,方才热切地望向宁王。

而后者只是挑了挑眉,重新坐下来,“咱们继续。”

古乐丝竹重新响起,舞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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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嫩腰肢款款摆动,气氛再一次热闹起来。

钟齐有些激动地对尚瑾凌说:“原本祖父还担心皇上对宁王没那么宠爱,今日看来,比之当初的景王有过之无不及。那些犹豫着没来的,估摸着连肠子都悔青了。”

尚瑾凌宛然一笑,微微颔首。

边上长冠侯的长孙不由地问:“听着意思,皇上是要将大权交给宁王?”

“本来召回来就是为了新政,别看咱们京城太平,可地方上三天两头就有动乱传来。”

“这等烂摊子,我爹说可不好收拾。”

……

今日能被带进这里赴宴的公子们,几乎都是家族中倾力培养的子弟,不是长子就是长孙,也是为了表达他们的诚意。

尚瑾凌听了一耳朵,目光不由地看向了刘珂,后者正好也穿过席面,与他对上,接着两人一同点头。

于是“啪啪啪”,刘珂三声击掌,所有的鼓乐丝竹停下,舞女也落地恭敬垂眸,接着在小团子一摆手之下,不相干人等纷纷离开。

此刻已算是深夜,众人干坐了快两个时辰,连皇上来了又走,实在好奇宁王葫芦里的药,也快等不住了,终于……正戏要开始,不觉精神一振,下意识地将目光齐齐落在主位之上。

刘珂将手里的酒杯放下,“今日菜肴可入诸位之口,可否吃好喝好看好?”

定国公笑道:“明日除夕大宴怕也没有这等菜色,实在大饱口福。”

“今日舞蹈也颇有异域风情,让人大开眼界。”岳亭侯跟着夸奖道。

接着下方齐齐附和,都是各有赞叹。

刘珂笑了笑,“这样就好,若是怠慢了各位,本王这里先陪个罪。时辰已经不早,那接下去的正事,本王就长话短说。”

众人身体坐正,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诸位的消息可比在雍凉的本王灵通,想必也知道父皇将我召回来的原因。今日虽然坐在这里一同看歌舞,喝美酒,可本王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就怕有负圣恩,难当大任,也辜负了诸位的期望。”刘珂虽然嘴上说着不安,但是脸上的表情可平静的很,一副野心勃勃的模样。

此言一出,底下自然诸多劝慰。

“宁王殿下谦虚了,连雍凉那混乱的地方殿下都能治理得井井有条,想必朝堂亦是不在话下。”

“正是,说来云州之乱,若非宁王殿下解围,这新政也不会由着杨慎行又拖了这么多年,怕是早就已经夭折,无疾而终了。”

“三司条例司名声之臭,人人唾弃,倒是宁王殿下麾下的新法办,听说在西北是赞不绝口,商贾之行到哪儿都得夸上一夸,我等也有所耳闻,如今百姓们正等着殿下给朝堂带来新气象,给新政正名呢!”

这一句又一句的好话,刘珂听着,只觉得滑稽,不禁嗤了一声,颇为好奇道:“哦,这么说诸位其实也是赞成新政的?”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一滞。

这里大多都是勋贵世家,在景王麾下之时,冲在反对新政的第一线,因为新政最伤害的便是他们的利益。

“本王以为以诸位的立场,是最反对新政的。”刘珂似笑非笑地看向定国公,“可这会儿听着,似乎不是?”

定国公作为老牌勋爵,一向是这圈子的风向标,被刘珂这么一问,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他们难道希望新政继续开展吗?当然不是,可是宁王和景王不同,前者摆明了就是要将新政贯彻到底,他们还能如何?

损害些利益,总比直接游离在新君之外要强,他们今日坐在这里心里早有准备。

定国公想到这里,便抬手道:“宁王殿下,这新政本是高自修大人所倡导,杨慎行算什么东西,窃以为已,谁能服他?他被端王所挟,新政在他手里本就不可能成功,我等自然反对。”

这话说得极冠冕堂皇,义正言辞,不过倒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定国公说得极是,如今高自修虽然不在了,不过他的儿子在殿下您的麾下,这新法办的司长,瞧着云州的新法颇有章序,可见虎父无犬子,有其父之志,这样的人,我等自然愿意支持。”

“好!”刘珂大掌一拍,“诸位也都是这样想的吗?”

众人纷纷点头应和,“我等听从殿下调遣。”

尚瑾凌听着端起汤盅轻轻喝一口,心道这第一件事就算成了。

刘珂一笑,“既然如此,本王就不客气了,不过我还有一个顾虑。”

“殿下但说无妨。”

“本王在雍凉,向来是说一不二,无人反对,这才能让新政畅通无阻,令法上行下效,可是在京城终究没这么畅心所欲……”他顿了顿,笑道,“这也是本王再三犹豫回京的原因啊!”

这话说的有些没头没脑,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其意,毕竟皇帝刚走之前便说了,朝廷之便任宁王施为,还有什么可顾虑?

目光探究地望向宁王,后者举杯正装模作样地品酒。

“凌儿,宁王这是何意?”钟齐忍不住问尚瑾凌,后者这回倒是没有装聋作哑,“殿下不是说了吗,没法畅心所欲,自然是怕有人阻挠呗。”

“可谁会阻挠,不听圣令?”

“想当初,杨大人受皇命推行新政,在朝堂不也举步维艰?”

为什么,景王明里暗里地使绊子啊,这其中还有在场的手笔呢。

尚瑾凌话音刚落,那头已经想明白了,但是宁王今日说出来,那意思就是……

突然间,在场的众人不由地惊心,这是要对付端王啊!

“殿下……”

刘珂一掸衣摆站起来,将方才所有的谦逊收敛,微抬下巴,狂妄道:“本王既然到了这京城,准备接手这摊子,就不允许任何人从中作梗。诸位既然愿意为本王分忧,那么今日回去好好想想,明晚便是除夕大宴啊……”他的目光锐利逼人,带着咄咄气势,“本王还记得,六年前的除夕宴之后,我得了一块不错的封地,这其中可少不了诸位帮忙!”

这话已是再明白不过了,宁王竟是连春节都等不到,就要将唯一有威胁的皇子逐出京城!

“这样不会惹怒皇上吗?”钟齐咋舌,忍不住问道。

尚瑾凌微笑道:“有些东西,自己不去争取,一辈子也等不到,皇上总该也要些取舍才行。”

第167章发难

宁王府的宴席在皇帝离开不久之后也散了,但即使如此,也已经是深夜。

喝了酒,明日又是除夕宴,未免殿前失仪,他们该早些回去歇息。然而这些踏出宁王府的勋贵却无心回府,一个个望着彼此,面色复杂而为难。

“这是一点考虑时间都不肯给我们啊,宁王殿下也太着急了!”有人苦笑道。

定国公淡淡地说:“这样才能看得出诚意,果然宁王府的门槛也不是随便都能进的。”

“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方才连皇上都来了,看得清清楚楚,如今谁不知道我们已投向宁王,这个时候违背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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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意思,岂不是里外不是人?”岳亭侯凉飕飕地一句,配着门口呼啸北风,颇为应景他们此刻的心情。

“既然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那诸位都回去好好想想这折子该怎么写,明日可还有的折腾。”定国公说完,便朝同僚拱了拱手,踏上了马车。

月光下,众人面面相觑,最终一个个叹道:“那也只好如此了。”

第二日晚,刘珂理了理自己的衣裳,回头对尚瑾凌道:“我去了。”

“先恭祝太子殿下,旗开得胜。”尚瑾凌捧着暖炉,笑得温柔。

刘珂有些舍不得离开人,忍不住道:“今天除夕,尚夫人不在,尚小姐也不在,凌凌,只得留你一人在府。”尚家姐妹等春节过后,会随着高学礼过来。

尚瑾凌弯了弯唇,“没关系,我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守岁。”

刘珂挠头,“我也想,不过宫里头得闹很久,等我回来怕是很晚了,你还是早些睡。”

“很晚?”尚瑾凌挑了挑眉,意有所指道,“皇上怕是没那个兴致看到你。”

这么一说,刘珂瞬间高兴了,“行,那你等哥。”

*

除夕家家户户闭门团圆,只有宫门口车水马龙,来来往往,百官纷纷落轿下马,步行进入皇宫。

刘珂到的时间不早不晚,文武大臣见到他,无不是恭敬行礼问候,昨日有些大臣犹豫着没敢登门,心中依旧忐忑,言语之中颇为小心,生怕这位记仇记恨的七皇子掌权之后给他们小鞋穿。

遥想六年前人见人憎,谁都嫌晦气的七皇子,如今炙手可热的有些可笑。

刘珂现在已经失去了捉弄人的兴趣,只是摆了摆手,“那就补上一份赔礼,如何?”

那官员一听,立刻高兴道:“宁王殿下真是宽宏大量,下官谨记。”

边上听得大臣,见刘珂肯收赔礼,也跟着解释说:“昨日实在是头疼犯疾,不敢惊扰殿下晚宴,这才未曾登门,还望殿下过后务必赏脸,容下官告罪。”

刘珂没在意,“告罪就免了,回头也补一份赔礼就是。”

“下官明白。”

这年头,送礼都得害怕人不收,非得寻个奇形怪状的借口,听着让人啼笑皆非。

“老七如今是不得了。”这时,身后传来一个讽刺的声音,“以前这些人恨不得避你远远的,如今一个个生怕入不了你宁王的眼,实在是……”

“令人羡慕。”端王还未说完,刘珂就给补上了,还笑嘻嘻地戳了一下他的痛脚,“昨日有没有气得掀桌子?”

“不过是父皇亲至,给你体面罢了,为兄这种恩典已经得过不少,老七你头一次,未免过于激动。”端王兄淡淡地道,眼神里带着不屑。

如今这京城,最有可能的便是这两位了,周围的官员纷纷止步,竖耳倾听,顺便看个热闹。

“一次就够了,多了也烦人。”刘珂抬手把肩上的雪花给掸去,笑道,“端王兄,还能再跟你一同过个除夕,弟弟得珍惜一些,天气寒冷,您老人家就别废话了。”他侧过身体,“请。”

年过半百,可不就是老人家了吗?

周围听了顿时哧哧笑起来。

端王一听,整个脸色沉下来,“老七,是不是太嚣张了些,你这还没当太子呢,都敢这般跟兄长说话,若是当了,岂不是连父皇都没放在眼里?”

“当不当太子,我都是这个德行,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刘珂满不在乎道,“好心让你为先,既然不领情,那我就走了。”说完他就真的迈开步子,一边走一边感慨,“难得本王尊老爱幼一下,居然还不领情,啧,世日风下。”

端王的脸顿时跟个调色盘一般,幸好天黑灯暗,倒也看不清,只知道最终黑如锅底。

宫宴满座,舞乐是必不可少的节目,今年与以往不同,景王没有出席,但是他的位置上却坐了刘珂。

帝王高坐于龙椅之上,视线在底下冷然喝酒的端王,以及正挑拣桌上小菜的刘珂之间来回,然后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唇,可见宫门口发生的事他都是清楚的。

顺帝就着竺元风的手喝了一口酒,然后对刘珂道:“老七,怎么饿了,就看你一个劲地吃。”

“可不是,但是这宫里的宴真心不好吃,好在还热乎一些。”刘珂最终胡乱塞了两口,放下筷子。

宫内的席宴是要早早准备的,除了皇帝和亲王面前的菜是刚上桌,其他大臣都是只能看不能吃,特别是连个殿内席位都没有的,那就更加可怜了。

“是不能跟宁王府昨日的宴席相比,听说山珍海味,琼浆玉露,赴宴之人谁不得说一句宁王大方,可见在雍凉经营六年,七弟的腰包这鼓的不是一星半点。”端王意有所指地说完,便看向顺帝,状若玩笑道,“七弟竟还跟父皇哭穷,免了雍凉赋税,儿臣看得补上。”

“免赋税是为了修路,两码事。父皇好心,那么大的封地送给我,不好好治理怎么对得起皇恩?”刘珂朝身边的宫女勾了勾手指,后者忙端着酒壶过来,给他斟上酒,这间隙,他对端王咧嘴一笑,“这治下太平,百姓安居,商贸繁荣,仓里有粮,库里有银,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好,我这当封主,富点不是正常?总不至于像皇兄这样,打着新政的名义,喊着为国为民的口号,干的却是土匪强盗的勾当,连人家过冬粮都得抠出来,一点也不害臊,端王兄,你上辈子是穷鬼投胎的吧?”

若是景王在这里,虽然也会阴阳怪气,互相拆台,但彼此都会保存颜面,不至于连底裤都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给扒下来。

但是刘珂,显然就没这讲究。世人皆知七皇子是个混不吝,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让人下不了台,离开六年,哪怕身份稍微变了变,难道还指望他改了性子?

端王气急,不禁拍案而起,“刘珂!”

“怎么,弟弟说错了吗?”刘珂喝了一口酒,啧啧两声,“三司条例司的案卷账册我还没看,不过看不看都一样,不就是一笔笔烂账,只要一想到我要接手这些玩意儿,心情就不太好,端王兄,体谅体谅,谁让弟弟得给你收拾烂摊子呢?”

端王跟景王斗了十多年,在后者受母亲牵连之后落得囚禁下场,他还暗暗高兴许久,以为将一生的劲敌给踩下去了。

没成想,去了一头恶狼,又引来一头猛虎,而且虎视眈眈。

“父皇……”端王气愤地看向顺帝,“儿臣就算做错了什么,好歹也是他的兄长,竟这般指责于我!”

顺帝后者不轻不重地对刘珂道:“珂儿,莫要没规没矩,不敬兄长。”

“那也要当得起尊敬才行,今日除夕,咱们在这儿好吃好喝好看,可那些百姓却是找着草根啃树皮,卖儿卖女家破流离,只要一想起来,儿臣见到罪魁祸首,就没什么好听话。更何况,做错事的人,还一副与我无关样,脸皮之厚,放在西北挡匈奴都绰绰有余,要什么西北大军,我看,端王一张脸可抵千军万马!”

说到最后,声音已是洪亮,而这声落下,池中漫漫起舞的舞女忘了动手,丝竹响乐停滞,尴尬的气氛在大殿中弥漫。

顺帝眯起眼睛,呼吸轻微,站在身边的竺元风知道,帝王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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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动了怒意,他不禁为宁王捏了一把汗。

而端王在短暂沉默之后,立刻从席位上站起来,走到中间,直接跪下,又羞又愤道:“父皇,新政到如今这地步,让您不得不请弟弟不远千里来帮忙,是儿臣的无能!什么责罚儿臣都愿意承担,可是说到底儿臣不过是协助三司条例司,把把关罢了,究竟如何行事,儿臣并不过问。父皇,这么多年,儿臣就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七弟不忿青红皂白,就将屎盆子扣在儿臣头上,儿臣是不认的!请父皇明察!”

而端王说到这里,眼眶通红,五十岁的人,要哭不哭,看起来委屈又可怜,然而却更加滑稽。

他这声推脱之责,让朝臣的目光不由地往另一头看去,病了许久,一直没什么起色的杨慎行,今晚居然也坐在这里,消瘦伛偻的身体仿佛要苟起来,正面无表情地听着,仿佛魂游天外,漠不关心。

顺帝没有理睬他,威慑如枭的目光落在刘珂身上,口吻淡淡却颇为冷意道:“珂儿,好端端的日子,你说这些做什么,存心是不想让朕过个好年吗?”

舞女和乐师早已经退下,所有人都屏息凝神静静而听,刘珂下方的勋贵大臣心中不禁捏了一把冷汗,同样藏在袖子里的折子仿佛在发烫,他们清楚,开始了。

刘珂抬了抬手,请罪道:“父皇,儿臣向来就是这个臭脾气,有一说一,从不藏着掖着使坏。所以若有冒犯之处,还请父皇和端王兄海涵。”他人模狗样,一点也不诚心地做了一个揖,然后说,“所谓今年事今年毕,拖到来年大为不利,今天是今年最后一天了,既然如此,趁着大伙儿都在,不如就掰扯清楚吧。”

“笑话,你以为是谁,你这是在替父皇拿主意吗?”端王站起来就指责道。

“父皇昨日曾言,朝廷之便随儿臣施为,话虽好听,但是事儿难办。首先大顺百姓群情激奋,对朝廷毫无信任,处处矛盾,处处抵抗,哀声连天,这要是没个说法,如何安抚天下?”刘珂不为所动,英俊的眉眼露出刚毅坚决之态,“云州之乱虽然已经过去四年,但作为反对新法第一次动荡,想必诸位还历历在目,特别是杨大人,当初是如何安抚读书人,让云州百姓接受新法办,你最清楚吧?这第一步……”

形容枯槁的杨慎行在众人的目光下,沙哑着说:“将云州知府梁成业斩首示众,以平民怨。”

话音刚落,端王的瞳孔骤然一缩。

顺帝的脸色终于没了笑容。

到了这个时候,再看不出来刘珂想做什么,这帮子朝臣也别混了。

端王一派的官员立刻站起指责,“宁王殿下,你是疯了吗,你要让端王给天下谢罪?”

刘珂没说话,嘴角一扯,目光往身后一瞥,定国公跟着起身道:“一州之事,知府谢罪,一国之事,自然由主事之人担责,这也说得过去。”

既然折子都写了,那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刘珂身后的勋贵一个个起身,将早已经准备好的折子接二连三地拿出来。

虽然这帮勋贵既不忠心也不诚恳,但是架不住势力大,景王能跟端王斗这么多年,多亏了他们,自然手底下拿住端王的把柄也是不少。

这你一条,我一条,一个个罪证举出来,简直就是十恶不赦,特别是三司条例司吃相难看,自己发财,却挡了他们财路,可不就如恶犬一般死死盯着不放,就等今日齐齐扑上去咬下一口肉来。

端王的脸色越听越白,他终于明白,刘珂为何急匆匆地在昨晚设宴,就是为了今日对付他!

他一遍遍地看向顺帝,希望能救他一次。

顺帝显然也已经想到了这些,他居然还好心地亲自去给刘珂造势,心中恼怒非常,看这个儿子的目光都阴涔涔的。他忽然有些后悔将刘珂给召回京了,脑后生反骨,天生不是个东西。

“够了。”

顺帝一句话,下面顿时禁了声。

然而此刻,若是不给个交代,他也无法平息此事,最终他道:“新法推行至今,造成今日局面,三司条例司的确该给天下一个说法,给朕一个说!至于端王,督促不严,能力欠缺,便去了相应之职,闭门思过,罚俸……”

这是要将所有的罪责推到杨慎行的头上,对端王却是轻轻放过。

眼见着刘珂脸上露出不服,似乎要反驳,顺帝额头青筋一蹦,知道这个儿子并不会善罢甘休,于是终于松了口:“宁王,中宫所出,嫡所为贵,贤能出众,堪为大任,便册封为皇太子,以安天下,固大顺江山社稷。”

此言一出,刘珂嘴角一勾,第一件事算成了。

第168章宴罢

顺帝一点也不想封刘珂为太子,但是若不让步,端王这件事就没那么容易平息。

帝王金口玉言,这话一出,就没有收回的道理,他心里在刘珂骂了个狗血淋头,脸上却挂上了无奈和笑意,仿佛变脸一样,干脆将接下去的话一并顺了。

“钦天监。”

钦天监正立刻站起来,“皇上。”

“择个吉日开太庙,告慰天地。”

“臣遵旨。”

直到这个时候,众人才意识过来,这太子之位争夺来争夺去,最终竟真的落到了这位刚进京的宁王头上!

端王整个人都愣住了,他怔怔地看着刘珂,张了张嘴,难以置信他梦寐以求的太子之位就这么被人抢走了?

为什么?

“父皇……”他回头看顺帝,眼中尽是迷茫和不解。

有的人吃再多的米,长再多的岁数,也不长脑子。顺帝恼怒刘珂,难道就不烦端王吗?

他心情极为恶劣,可是脸上却露出了笑容,甚至柔声问:“老二觉得朕这太子封错了?”

竺元风觉得,这个时候端王敢质问,估摸着不用宁王动手,他也别想再留京城。

端王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幸好没昏头,他立刻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连忙将头垂下来,“七弟才能出众,儿臣只有佩服,父皇英明。”

幸好没有蠢成无药可救,顺帝表情稍霁。

而这时,不知是谁高呼了一声“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千岁千千岁”,朝臣们这才纷纷回过神来,接着离席,跪俯在地,同为欢呼。

除夕夜,封个太子也是一个好气象。

一直到三声之后,顺帝才抬手按了按,他看向刘珂,问道:“太子殿下,现在可以安生过除夕了吧?”

“多谢父皇恩典。”刘珂一行礼,便缓缓落座,顺帝轻舒一口气,往边上的秦海横了一眼,后者正要将歌舞乐师给叫回来,却忽然见刚坐下去的刘珂又站了起来。

顺帝眼皮顿时一跳,就听见刘珂笑道:“方才差点被受封的喜事给冲昏头,差点忘了,这安抚天下的说法,父皇,该怎么个给?一个区区太子,怕是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

果然是个狗东西,顺帝也随之皮笑肉不笑道:“若这点本事也没有,珂儿,这担子你就别扛着了。”

是个人都听得出帝王让闭嘴的意思,警告刘珂不要得寸进尺,这话若是放在别人身上,估摸着早已经讷讷不敢多言,见好就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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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刘珂这块茅坑石头,注定臭硬,想搬开可不容易,他厚脸皮地说:“儿臣没别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就如今这局面,还真的扛不起来,父皇若是另有高明,儿臣愿意让贤。”

群臣:“……”

端王:“……”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一个个难以置信,仿若冰雕一般。

顺帝若有其他人选,用得着牺牲贵妃和景王,眼巴巴地将这棒槌从边陲之地给请回来?

啥叫另请高明,这算不算威胁皇帝?

太刺激了!所有人的脑海里就只有四个字——宁王疯了!接着不约而同直视天颜,很想知道皇帝究竟会如何震怒,天雷九霄不为过吧。

竺元风垂着眼睛,余光中看到帝王的胸口剧烈起伏,呼吸瞬间粗重起来,他可以感觉到顺帝正在尽力克制,努力维持高深莫测,不行于色的皇帝风范,但是颇为辛苦。

他忽然想到尚瑾凌,宁王今日所为他知道吗?

“宁王殿下。”刘珂下手边的定国公恨不得捂住他的嘴,前头被封为太子的高兴劲还没过,如今后悔的潮水已经淹了他。

刘珂这条船,好好的平静海域不驶,非得往狂风暴雨里闯,再大再牢靠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啊!

“您认个错吧。”京城之地还没站稳,别又被贬了出去,这下可真便宜端王!

勋贵们简直要急死了!

但是刘珂压根没搭理他们。

“好。”终于短暂的沉默之后,顺帝吐出第一个字。

“好好好,朕真是生了一个好儿子,已经很久没看到这么胆色之人了!”这听似欣赏的话,让众臣的心都揪起来。

要说刘珂怕吗?别看他怼天怼地,他也是怕的,可是他的肩上背负的太多的东西,他不能后退!

面对即将到来的雷霆之怒,他暗暗地深吐一口气,然后抬头正色道:“是,若无胆色,今日我就无法站在这里,受您重任,早就死在了雍凉知府卢万山和地头蛇张家的手中,或者干脆变成那群灾民的刀下亡魂!”刘珂如今回想起那路上的一幕幕,只觉得庆幸,他不禁自嘲一声,“父皇,诸位,我刘珂以前就是个混蛋,自诩看透世人,愤世嫉俗,觉得谁都虚假,却不知自己才是井底那只瞎了眼的赖蛤蟆,缩在龟壳里自鸣得意的臭王八,愚蠢至极,也可笑至极!曾经你们骂的每一句话都对!”

论这自污的本事,满朝文武刘珂说第二,大概没人敢称第一,骂别人多狠,骂自己更是毫不留情。

顺帝觉得,就是他也骂不出蛤蟆和王八,不然作为老子,他成什么了?而这么一来,快要雷鸣电闪,落九天神雷劈死这混账的心思,竟然消失了!只有一声冷哼表示他的不满。

不过饶是如此,这几乎凝固到窒息的气氛也在这哼声之中被打破,让众人能够喘上一口气,不至于被活活憋死。

刘珂心中大定,继续道:“直到离开京城,死里逃生一回,我见识到真正的苦、饿、寒、辛、艰,才知道让百姓都吃饱饭,穿上衣,是一件多奢侈的事!更何况雍凉胡人混杂,匪徒成患,地头蛇一条比一条多,儿臣花了六年时间才慢慢治出个样子来!可父皇,这才一州之地,就如此困难,更逞论这广阔大顺呢?按下葫芦浮起瓢,这边解决了隐患,那头又起来,儿臣想想头都大了。”

这段话刘珂说的很慢,与其说是告诉顺帝,不如说是在呈情肺腑,朝廷虽然像个大泥潭,乌烟瘴气,但终究有出淤泥而不染,默默无闻,两不相占之人,而这些人是刘珂真正想争取的。

“父皇,您的重任,并非儿臣推脱,或是仗此要挟,而是真的为难,更何况……”刘珂顿了顿,目光冷然地落在端王身上,“儿臣连给天下一个交代的本事都没有。”

随着他的话,朝臣的目光又再一此落在端王身上。

端王心中一跳,连忙喊道:“笑话,给天下交代难道非得要本王吗?老七,说了这么多,你还是仗着父皇拿你没办法为所欲为?你已经是太子了,为兄都不能跟你再争什么,你竟还不放过我!父皇……”

端王紧紧地望着顺帝,一脸恳求。

若因为这三言两语就能被“感动”,这也就不是顺帝了。

“珂儿,新法推行至今,造成今日局面,朕说了,是三司条例司。”顺帝淡淡开口,火气倒不如方才那么大。

而这话的意思……刘珂目光微微一瞥,这是要杨老头来顶罪,可若他真的认下这个罪,杨家离万劫不复可就不远了。

杨慎行今日会出现这除夕宴上,想必不会就这么认命吧。

“杨……”顺帝还未指名,就见那一直默不作声的瘦小老头缓缓站起来道:“皇上,老臣有话说。”

不管如何,杨慎行还是当朝首辅,他的身份依旧在这众臣之上,就是顺帝也给稍稍给点体面。

“说。”

杨慎行慢慢从席上走出来,到了大殿之中,然后再小心跪下,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份厚厚的奏折,高于头顶道:“皇上,老臣要弹劾一人。”

此言一出,刘珂眉峰一扬,心道一声稳了。

而端王仿佛终有所感,死死地盯着杨慎行,“你胡说什么,来人,将……”

“端王兄,着急什么,难不成杨大人弹劾的是你?”刘珂就站在杨慎行的旁边,闲闲道。

端王的目光犹如实质,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是不是你,你跟他勾结了?”

“笑话,弟弟连他的面都没见过,今日还是头一次,可不比你俩同穿一条裤子这么多年,怎的,穿久了,破裆了?”说着,刘珂的目光还往端王下面煞有其事地瞄了一眼。

这话简直诛心,端王气急败坏中,就听到杨慎行继续道:“如端王殿下所愿,臣弹劾的就是您。三司条例司虽由我而设,新政亦有我推行,可惜老夫立身不正,受端王裹挟,埋下祸根,将此良策俨然变成了祸国之策,虽后醒悟,力挽及救,但终究大厦已倾,难以回天,给宁王留下四处隐患,心中愧疚,万死不辞。”

“你……胡说!”

“是否胡说,一切依照证据而定。三司条例司上下,一应贪腐,银钱去向,皆有记录,端王中饱私囊,指使地方官借新政之名搜刮民脂民膏,残害反抗之百姓,又借各项新法,安插亲信,使之朝堂内外目无法纪,扰乱超纲,臣无力阻拦,皆已暗中搜查证据,请皇上明察!”

推行新政的这几年,比之流放的劳累有过之而无不及,杨慎行的身体已经深深熬坏了,说话声嘶哑难听,传出行将就木的气息,弥漫着悲哀。

他当初同高自修一同修订新政,初衷亦是为了天下,名利之心人人皆有,可命运捉弄不得明君,生死抉择,终究难以成全大义,兜兜转转间,放在他眼前的,依旧是这两条岔路,这一次,总得走出不一样来。

他无需抬头看皇帝,更无需求情,因为今日他没想过活着出去。

他的话,再一次让大殿落针可闻,端王凸着眼睛嘴唇蠕动,竟不知该看向何人?

杨慎行这背后一击实在太痛了,他忍不住道:“你这么做,就不想想家人会如何吗?”就不怕他的报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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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夫活得太累了,端王殿下随意吧。”杨慎行说完,便将头垂下,再不开口。

端王的脸皮直抖。

竺元风取走了那份奏折,躬身呈到顺帝的面前,后者没有拿,他便一直这么弯着腰。

所有人都等着皇帝的抉择,杨慎行不肯替端王背锅,宁王又要求惩治罪魁祸首,给天下交代,那么该如何呢?

时间慢慢过去,竺元风只觉得腰背泛酸,额头冒汗,似乎要折断的时候,顺帝拿过了折子,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勉强直起身体。

但是顺帝没有看,也无需看,他很清楚自己的儿子做了什么,他的目光落在刘珂身上,后者难得收起了那碍眼的嬉皮笑脸,神情变得淡漠。

“既然如此,老二,这京城你也不用呆了,去西边就封吧,卸下所有差事,开春就走,不得召,不入京。”顺帝冷然宣布道。

端王的双膝狠狠跪在地上,“父皇!”

“去吧,这已是朕格外凯恩了。”

“可是父皇,儿臣已经知天命了,这一别,我们父子可还能再相见?”端王眼睛湿润,潸然泪下。

此言一出,顺帝为之一怔,端王知天命,而他也近古稀,哪怕再如何养生,也能感觉到自己越来越力不从心,倒是刘珂,风华正茂,年富力强,犹如烈日朝阳,滚烫灼热。

他眯起眼睛,仿佛被儿子所刺痛。目光在群臣身上掠过,仿佛能看到他们对年迈的自己已经漫不从心,对年轻太子掩藏不住向往热络。

岁月无情……

“父皇。”端王再一次唤道,企图以温情打动,然而却见顺帝抬起了手,“不用再说了,出去就封说不定也是你的转机。”

至此,端王身体一晃,怔松地跪坐在地。

顺帝再没有看他,反而眼神危险地盯着跪在下方的杨慎行,“来人,将杨慎行押下去,杨家上下一应……”

“父皇,此事是不是应该由三司会审,再行定夺?”这个时候,刘珂开口打断了他。

今晚除夕,大好的日子,然而顺帝的心情却恶劣至极,燥怒至极,罪魁祸首就是这个狗东西,一而再再而三地顶撞他。

“诸卿以为呢?”顺帝冷冷地问。

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这对父子剑拔弩张,硝烟弥漫,若是他们掺和进去,不管站哪一方,遭殃的依旧是他们,于是一个个都垂下头,支吾着不敢说话。

而这样的迟疑不定,让顺帝终于怒而起身,狠狠地剜了刘珂一眼,“那就依太子所言,三司会审吧!”

说完,他再也不想留在此处,大步离去!

除夕盛宴如尚瑾凌所言,就此中断。

第169章新年

顺帝一走,这大殿中凝固的气氛才慢慢缓和,百官原本好似被一手掐紧的心,如今也渐渐松快,他们没着急走,目光反而落在殿中的两位亲王身上。

端王落的这个下场,已是破罐子破摔,他走到刘珂的面前,忽然间双手一掐,凶狠地揪住刘珂的衣领,问:“老七,为兄自认对你不薄,你竟这般对待我?真是够硬的心肠!”

以刘珂的身手自然能够挣脱端王,不过不知是懒得动,还是觉得不足为惧,他只是嘴角勾起,面露讽刺由着端王动作道:“都姓刘,难道你还期待我心慈手软吗?你我要是剖开皮肉来看一看,皇兄,这心肝脾肺的颜色,你的可比我黑多了。”

“你是怕我挡了你的道!”端王冷冷道。

“这不废话吗?”刘珂闲闲地抬起手,握住端王的手腕,微微一拧,后者顿时脸上露出痛楚,下意识地就松了手。

刘珂一边抚平自己的衣襟,一边露出感激的笑容说:“要不是端王兄的狼心狗肺,如何让我顺利地伸张正义,大义灭亲?传出去必然得百姓爱戴。”

“百姓算个屁,你也别自鸣得意,今日如此忤逆父皇,哪怕当了太子,你也坐不上皇位!”说到这里,端王狞笑一声,好似要已经看到了刘珂的结局,低下声讥嘲道,“如今不过是因为你还有用,可一旦朝局稳定,老七,鸟尽弓藏这个典故你不妨回去翻一翻,免得怎么死都不知道!”

刘珂眉峰微挑,慢吞吞地说:“看来你还不死心。”

“呵,你能离京之后再回来,难道我不可以?”端王此刻已经恢复了儒雅端方,仿佛刚才的失态是个错觉。

“容弟弟提醒一声,你五十了。”刘珂道。

端王脸庞扭曲了一下。

“这个年纪若是蹬了双脚,都可以称为喜丧。”

端王猛地攥紧拳头。

刘珂低头一看,又嘴贱了一句,“我也挺想揍你,不如试试?正好封地远,奠仪送过去还麻烦。”

“刘珂——”端王双目喷火,瞬间烧光了理智。

“端王殿下,您万万要冷静!”终于在他动手之前,边上几个大臣冲过来,一把将他抱住。

“宁王已是皇上金口玉言的太子,您若动手,便是以下犯上,划不来的!”

众人一句一句劝,终于将差点失控的端王给按下去,后者脸红脖子粗,放下一句狠话,“等着瞧!”说完,一把挣开所有人,气急败坏地离开,然而他与皇帝不同,背影之中一股狼狈挥之不去。

宁王殿下凭着一张嘴留到最后,此刻看起来风度翩翩,英俊潇洒,气宇轩昂,怎么看都光芒万丈。然而整个殿中留下的大臣,每一个看他的表情都是一言难尽,连同已经上了贼船的勋贵都在迟疑要不要一条道走到黑,还是中途跳海。

所有人都等着这位说上两句,却听见刘珂朝着一个方向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那候着的小太监一愣,接着慌忙回答:“回禀殿下,已过戌时。”

其实这个时间不早不晚,乐坊排演的歌舞刚跳过半,然后皇帝被气走了。

而刘珂一听,却是什么话都没说,脚跟一转,迈开大步匆匆地朝殿外走去,看背影有些着急。皇宫离宁王府还有点距离,他还等着回去陪尚瑾凌守岁,哪有空陪这些人唠嗑。

*

等刘珂骑着快马加鞭回到宁王府的时候,离子时已经不远了。

外头的雪不知不觉已经停下来,在院子里积了厚厚一层,刘珂一步步走向尚瑾凌的院子,烛光从关闭的窗户里透出来,剪出一道伏案的影子。

身后的小团子见此,高兴道:“殿下,小少爷果然没歇下。”

“他在等我。”刘珂说这四个字的时候全身仿佛有暖流而过,此刻心中无比安宁,喧嚣的宫宴,靡靡繁华都比不上尚瑾凌的烛光让他温暖。这是家的感觉,里面有他携手一生的人,忽然间他觉得好似做梦一般,有些过于幸福了。

他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都没有推开那扇门,小团子不禁纳闷道:“殿下,您不进去吗?”

“团子,爷有点害怕。”

小团子一听,顿时叹了口气,“可不是嘛,今日大宴奴才在一旁瞧着,真是惊心动魄,为您捏了好大一把汗呢!殿下,虽然您得了太子之位,将端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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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出京,但是他说的也没错,皇上怕是对您已经心生不满了,您接下去可得小心一些。”他颇为郑重地提醒道。

然而刘珂却摆了摆手,满不在乎,“小心什么,老王八再不满意,他也只能憋着,能把爷怎么样?我就喜欢看他们咬牙切齿的样子。”

小团子内心呵呵两声,疑惑道:“那您害怕什么?”

“老天爷将这么好的凌凌赐给我,我怕他看我不顺眼,又忽然收回去,那我该怎么办?”

小团子顿时默然,良久之后他低声说:“老天爷会不会将小少爷收走奴才不知道,可您再不进去,小少爷得将您收了。”

“嗯?”

“子时快到了。”

话音刚落,刘珂瞬间推开了房门,大喊一声:“凌凌,我回来了!”

*

刘珂拿着筷子和调羹拨弄着大汤盆里的面,从里头找出了年糕,四喜丸子,三鲜小菜,银鱼虾干,花生坚果……各种各样的料,全部混在里面形成杂烩,满满的一盆,哪怕再饥饿的人吃完估摸着肚皮该圆溜了。

烛光对面,尚瑾凌微笑地看着他,轻柔道:“怎么不吃啊?”

刘珂挑了一筷子面,小声问了一句:“凌凌,这不会是你做的吧?”

尚瑾凌摇头,奇怪地瞧了他一眼,“我又不懂烹饪,我就算做了,你敢吃吗?”

刘珂闻言顿时心中大定,不管这些混搭有多奇怪,总之厨房敢端上来,味道总是不差的。

宫宴向来吃不了什么,刘珂勉强在开头吃上几口,然而在一场唇枪舌战中,那点东西也被消化殆尽,年轻力壮的男人精力旺盛,不一会儿就饥肠辘辘,这个点,刘珂的确饿惨了。

他囫囵吹了两口,直接张嘴吸溜两声,一大口面就进了嘴巴……在尚瑾凌期待的目光下,刘珂的脸上露出纠结,咀嚼了两口,像是在分辨究竟是什么味道。

“怎么样,还好吃吗?”

刘珂没回答,而是问道:“凌凌,这真的不是你做的?”

“当然不是。”

刘珂觉得这个厨子不能要了,大年夜的就整出这么个鬼东西。

“不过,我是盯着厨房做的。”尚瑾凌继续说,“都说年夜得吃些好的,我看厨房有些四喜丸子,就让放一点,还有三鲜菜,寓意三阳开泰,也让放了一些,年糕嘛,年年高,不能少,花生和坚果意味长生……”他洋洋洒洒讲了一堆,最后一拍手,“对了,本来还想放条鱼的,年年有余嘛,不过厨房大娘死活不肯,只能让放了一勺她做的鱼酱……”

刘珂:“……那虾干呢?”

“提鲜啊,里头还有海参呢,吃出来了没有?”

“还没有。”刘珂低头看着盆里的面,心情有那么点微妙,他得收回刚才的想法,这厨子能将这些东西做出这个味道,已经厨艺的巅峰了,不容易,“得赏。”他喃喃道。

“味道还可以吗?”尚瑾凌又问了一遍。

刘珂抹了一把脸,“还……行,不过凌凌,你吃过吗?”

“没有,今晚要等你回来嘛,晚饭我吃了不少,这是给你备的。”尚瑾凌双手支在桌面上,捧着脸,一脸的笑眯眯,“量有点多,要是吃不完,分我一点好了。”

“不,我吃得完。”刘珂脱口而出,接着低头看着沉甸甸的心意,嘴角一抽,喃喃道,“我应该吃的完……”

话说尚瑾凌除身体所限,无法练武之外,做什么事情都是又快又准,所谓天资卓越真不是吹,然而唯独一样七窍通六窍,而且还没自知之明的,那就是厨艺。

刘珂有点想不明白,为什么尚瑾凌总喜欢将乱七八糟,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儿的食材凑在一起一锅炖,还得放些稀奇古怪的酱料,这玩意儿能吃吗?这是谁给他的错觉?

失败了一次又一次之后,还乐不此彼地讲究新的混搭,刘珂每次见到成品都是心中戚戚。

他一边吃着,一边道:“我被封为太子了。”

尚瑾凌目光微微一亮,“那端王呢?”

“贬出京城,西去就封。”

这一切都跟预料的一样,尚瑾凌安定下来,但转眼一想,“皇上气疯了吧?”

“若非暂时不能动我,不然掐死我的心都有了。”刘珂一想到方才对峙,又是兴奋又是忐忑,恐惧之中带着莫名的激动,矛盾的很,他挑了个丸子放进嘴里,使劲地嚼着,最后道,“凌凌,皇帝已经想动我了,只要朝堂安稳下来,哥敢保证他必然在第一时间废了我!”

尚瑾凌听着,忍不住握上刘珂的手,他知道从刘珂选择强硬开始,就没有回头路了。

“所以,在你将新政推向正轨,安抚朝廷内外之前,我们必须要做好准备,迎接那风云变化的一刻,我已经预料到了。”他的眼睛很亮,漂亮的好似布满星辰细碎。

刘珂咽下嘴里的年糕,忍不住往前凑,“你觉得会是什么时候?”

“端王受招回京的那一刻,宫变。”

刘珂的呼吸顿时一重,握着筷子的手陡然抓紧,“凌凌……”

两人目光相对,鼻息纠缠,尚瑾凌捧住他的脸道:“想要让你稳定朝局,皇上就不得不放权给你,而这意味着你在这个时间能大肆揽权,拉拢朝臣,集结自己的势力,甚至能直接威胁到他的地位。面对这样强势的太子,皇上若想鸟尽弓藏,已经没那么容易了,宫变必然不能少,你怕吗?”

刘珂短促地笑了一声,“我怎么会怕,我是怕你害怕!”

“和你一起,是我自己选择的路。”

安静的夜晚,门外响起高声的报时,子时到了。

他们一起迈过了这个年。

尚瑾凌轻轻地往前亲了亲他的唇,“新年快乐!”

刘珂舔了舔嘴唇,在尚瑾凌挑眉之中,抬手握住他的后脑,又压了回来,呢喃道:“新年快乐!”

明年,就是拼命的一年了。

第170章名册

新年的脚步仿佛是上了发条的警钟,宁王府再无安宁。

端王离京已成定局,京城由宁王一家独大,此时不献殷勤,什么时候献?原本观望的朝官,纷纷送上厚礼给上拜帖,以求在开春朝堂上,宁王掌权之中求得一席之位。

在此期间,钦天监也不敢大意,早早落实了祭拜天地的日子,开了太庙,告慰刘氏祖宗。顺帝再怎么不愿,金口玉言之下,太子照常册封。

刘珂摇身一变,宁王往前一大步,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顺皇太子了。

当然此等光辉前程之下,整个春节,这位新出炉的太子就没空闲过,不是在接见,就是在被人翘首以待中。

今日难得元宵佳节,刘珂终于一声令下,闭门谢客。

尚瑾凌还纳闷着,“怎么了?”

刘珂坐到尚瑾凌身边,看着正认真温习功课的尚瑾凌没说话,眼里却含着哀怨。

尚瑾凌放下笔,回头捧住这张脸左右摆了摆,然后笑问:“不是有六部朝官拜访吗,人还没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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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

“那……”

刘珂忍无可忍,终于控诉道:“凌凌,就是春楼里的花魁还有歇一歇的时候,孤堂堂皇太子怎么就不能闲一下?你看看给我安排的,天天接客,肚子里除了水就是黄汤,我的老腰都要断了!”

刚在门口站好的小团子猛地咳嗽起来,他不是故意偷听的,实在是耳朵灵,离太近,他家殿下抱怨声太重,罪过哟。

刘珂紧接着怒吼了一声:“关门,闪远点!”

“是!”小团子高声回答,将门一关,立刻离开五步远,生怕听了些不该听的。

这个时候,尚瑾凌才明白过来,好气又好笑地问:“有你这么比喻的吗?”

刘珂抽了抽嘴角,“比花魁还不如呢,人来月事的时候还能歇好几天。”

“几天?”

刘珂思索道:“有五天,有七天,难道因人而异?”

尚瑾凌惊奇不已,“这你都知道?”

刘珂哼了哼,“谁让哥博览群书。”禁书看那么多还挺自豪的,尚瑾凌无语半晌,最终道,“不想见就不见吧,反正也只是做做样子,不过老师给的名册当中,倒是一个都没来。”

刘珂也发现了,他问:“是不看好我,还是在观望之中,继续观察?”

尚瑾凌想了想道:“可能并非如此,毕竟是当初冒死帮了王老爷,身上担有欺君之罪,不愿太过打眼。这段时间我暗中查了查,这些人都已经沉寂下来,不管是端王还是景王,也两不相靠,有意无意之中被游离在朝堂之外,连皇帝似乎都没发现。”

刘珂眼神一暗,说:“凌凌,这些投靠上来的人,若是顺风顺水倒也还能用,可一旦大风大浪打来,能靠住的没几个,我还是得培养自己的势力。但是……”

“时间太紧了。”

刘珂点头,“所以叔才会将这份名单交给我。”

这份名单一直在云知深手里,也是当初景王费尽心机想要的东西。他在刘珂身边那么多年,任刘珂和尚瑾凌如何误会王老爷,都不曾交出来,便是知道一旦给了,就会将这些人处在危险之中,刘珂若是心术不正,完全能够以此要挟,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云知深绝不提及。

而皇后平冤,王老爷慷慨就义,便是放手一搏的信号,他相信这个年轻的皇子,拥有一份知恩回报,侠义柔软的心肠,也是这些人看到的希望。

“当初为义为情才施以援手,若是再被拿来威胁,可就天理难容了。”尚瑾凌说,“所以这些人,我们只能请求,不能要挟。”

“我明白。”刘珂端起桌上的茶水,灌了一口,“外祖当初会记下这些人,除了借助其力以外,也想要报答,我得好好斟酌该怎么请他们。对了,凌儿,名单在你那里吧?”

尚瑾凌颔首,“你要看吗?”

“嗯。”

尚瑾凌起身,走进内室,很快便将那匣子取来。

刘珂拿出名单,上面的人其实并不多,他问:“这份名单你是不是已经背下来了?”

“当然。”

刘珂于是站起来,一把将名单丢到了边上炭盆。炭火卷着书册的边,很快焦黄发黑,接着变成了灰烬。

“这样除了你我,不会再有人知道了。”刘珂回头,见尚瑾凌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眼底淌着热流笑意,目光灼灼的,让他不禁小声问,“怎么了?哥做的不对吗?”

尚瑾凌摇头,“不,很对,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留着毕竟是隐患。

“言归正传,既然有那个心,我们就必须尽快动起来。”尚瑾凌神情严肃,带着凝重,“朝堂先不论,皇上对京城的把控却是一手遮天,五城兵马司,京兆府,以及禁军,掌握了京城所有的治安和防卫,就算你将朝堂的官员全拉拢过来,只要这几处依旧在皇上掌控之中,他依旧不怕你。”

刘珂眉间皱起,为难道:“想要动他们谈何容易,当了几十年的皇帝,别的不说,这兵权却死死地拽在手里,就算杨慎行推行军改法,也没有动过禁军和五城兵马司。”

“可不动不行。”

“那怎么办?想要动他们,单纯的罪行没用,除非是老王八自己看不顺眼……”话音一落,刘珂顿了顿,眼珠子一转,摸着下巴思索道,“话说回来,禁军统领跟秦海的关系不错,都是老王八身边的老人,出了名的软硬不吃,倒是禁军副统领,正巴结着竺元风,想往上爬一爬,不过后者从来不假言辞。”

尚瑾凌闻言,眼中笑意浮现,指了指匣子里留下的两个信物,“等元宵一过,七哥哥,我们就把这笔银子动起来。”

“咱们现在缺钱吗?”

尚瑾凌道:“衣食住行自是不缺,但是缺收买的钱。”

“你打算收买谁?”刘珂说着就直接问,“秦海?”

尚瑾凌眨眨眼睛,“嗯。”

“那老东西……的确贪财,端王和景王为了得到消息,没少给他好处,我们想要收买他,可没那么容易。”

“那就再加上一条,助他铲去竺元风。”

尚瑾凌的话让刘珂愣了愣,但是很快他反应过来,“你是要除掉他?”

尚瑾凌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眼神,“当然,秦海平时定然没少针对元风兄,这种大太监之间的势力角逐,皇帝看在眼里却不会阻住,因为这是一种平衡,他不会帮任何一方,哪一方吃亏了,反而会安抚一下。在雍凉的时候,我跟元风兄打听过一些,秦海其实做的挺明目张胆,但是……”

“若是我出手帮他,不仅打破平衡,还有了勾结太子的罪名,老王八就不会再信任他了。”刘珂顺口地接下去。

孺子可教也,尚瑾凌满意道:“嗯,帝王的信任一旦失去,对于这些太监来说,就跟灭顶之灾一样,他若不想死心,只能彻底投靠你,那么相对的禁军统领……”

在尚瑾凌的目光中,刘珂打了个响指,“一根绳上的蚂蚱,都别想跑了。”话一说完,刘珂端起茶盏将里面的水一口喝尽,感慨道,“高啊,凌凌,你这脑袋瓜子怎么这么好使?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是吗?某人之前还大言不惭地让我留在雍凉,等他穿着龙袍来接呢。”尚瑾凌挑挑秀气的眉毛,然后抬了抬下巴,似笑非笑道,“七哥哥,你说能行吗?”

刘珂:“……”想起自己的狂妄,刘珂干笑两声,赶紧端起茶杯道歉,“对不住,好凌凌,哥还得靠你呢,给你倒杯水,别跟我计较了。”

尚瑾凌哼哼,目光落在那杯子上,变得有些古怪。

刘珂见了,不禁问:“怎么了?”

“你这喝的是我的杯子吧?”

刘珂一愣,果然,小团子刚进来就被打发出去,可不就没人倒水了吗?

刘珂讪笑,“咱俩就别分那么清楚,都已经亲亲过了。”说到亲吻,他的目光不由地落在尚瑾凌的唇上,心底下有些痒痒,回头做贼一样看了看门,应当是没人进来坏好事的。

这一回生二回熟,过去那么多年都没敢这么孟浪,在尚瑾凌自己情不自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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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了禁忌之后,刘珂便生出了色胆,逮着机会就想亲昵一下。

都是好大的小伙子,无需扭捏,自个儿地盘上,结结实实地来了一个深吻,他舔了舔唇,眼底有些暗,“凌凌,今日元宵。”

这语气,说实话,尚瑾凌想歪了,放在后世,各种节日都是情人节,只要气氛足,心意相通,若是想更进一步……尚瑾凌觉得顺理成章,也不是不可以。

随着这个想法,以及脑海中各种令人脸红心跳的画面,尚瑾凌的气息顿时不稳了,扶着刘珂肩头的手不禁缩紧,低声问:“你想怎么样?”

刘珂道:“听说你以前身体不好,这大冷天的一定关在府里,肯定没有闹过京城的元宵。”

尚瑾凌脑袋一歪,眼睛眨眨,心中忽然有种裤子都脱了,你给说这个的预感,“所以呢?”

刘珂亲了亲他的脸,眉开眼笑道:“别看哥离京那么多年,可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都知道,我带你去,保管开开心心,热热闹闹。”他说完,站起身往门口走去,尚瑾凌只听到他嘀嘀咕咕地小团子唠叨了一堆,可见是去安排晚上的元宵去了。

果然,尚瑾凌看着面前的茶水,心底忽然生出一股闷气和烦躁,他啼笑皆非地喝了一口,然后扯过一旁的书看起来,听着脚步声回来,腮帮子微鼓。

刘珂回来的时候就见到尚瑾凌埋头认真,看都不看他一眼,明明瞧着挺正常,可总觉得气氛有点奇怪。

他忍不住往尚瑾凌身边贴了贴,低头看去,“凌凌,我记得这书你都翻好几遍了。”

“哦,温故知新。”尚瑾凌没抬头看他,淡淡地回答。

“我都安排好了。”

尚瑾凌在心底翻了个白眼,“嗯。”

“凌凌,你是不是在生气?”

尚瑾凌想也不想地回答,“没有。”

刘珂:“……”这么快地反驳,那就是有了,可为什么?

他挠了挠头,想不明白,在尚瑾凌后头来回踱步。

真是个呆子,不是博览群书吗?

“别走来走去发出声音打搅我。”尚瑾凌捏着书页,口气更加不好了,心道禁书看那么多屁用都没有,倒是实践一下啊,银枪蜡枪头!

对于尚瑾凌读书,刘珂从来不敢多打搅,便小心翼翼道:“那你用功,晚点哥再来找你。”

尚瑾凌揉了揉眉心,随便应了一声,只觉得心好累。

第171章书册

元宵一过,春节便正是结束了。

而端王再如何不愿也得离京西行,这个封地也不好,不过好歹比雍凉强了一些。

他比刘珂懂礼数,离京之前还是先进了宫,向皇帝告别。

竺元风默默后退,一直走出殿外,替这对父子守在大门,目光淡淡地望着远处宫阙银装,雪停了,但是天上却依旧不见日光,朝堂新的一年,怕是比以往更加黑暗。

端王是眼睛浮肿,脚步虚浮地走出大成宫,竺元风的目光在他脸上一瞥而过,接着恭敬地行了一礼。

端王显然是狠狠哭过了,而且哭得不能自己,但是迈进大殿前那脸上的阴沉和不甘却消退了许多,连同心灰意冷也已经看不见了,那眼泪浸泡过的眼睛反而闪烁着期望的光,好似被推心置腹地安慰了一番,吃了一颗强有力的定心丸。

竺元风正暗暗思索皇帝同他说了什么之后,便见端王停下脚步,对他说:“竺公公。”

竺元风心中一凌,恭敬道:“端王殿下。”

“你比秦海有出息,好好伺候皇上,待本王回来,自有你的好处。”

端王说完,不等竺元风回话便大步离去,背影中隐藏不住意气风发。

这个模样,一点也不像是个即将被贬出京的落魄皇子,反而像是等待受封的太子,他忽然对里面发生的事产生了好奇。

“元儿。”里头传来召唤,竺元风悄声进殿等候,皇帝掀了掀眼皮,“端王走了?”

“是。”

“你瞧他心情如何?”皇帝没头没脑这么一句话,竺元风忍不住蹙眉,但是最终还是老老实实道,“回皇上,奴才看端王离去的脚步,较为轻快,另外……”

“嗯?”

“他命奴才好好伺候皇上,等回来……”

“回来?”皇帝重复了一声,接着重重吐出一口气,眼底流泻出深深的不满,低斥,“真是个得意忘形的东西!”

竺元风没有做声,皇帝挥了挥手,他便下去了。

不过只字片语,竺元风心中已猜了个大概,顿时觉得分外可笑。

朝堂还未稳,大顺江山依旧摇摇欲坠,四海百姓叫苦之声连天遮蔽,而此刻的皇帝却已经在考虑废太子,另立储君的事了,而且找的还是个急功好利,虚伪无能之辈。

想到这里,他抚摸着手臂上的浮尘,眼神郁郁,他回头对小七道:“待会儿你出宫一趟,皇上有些赏赐,你替我带给我的家人。”

“是。”

竺元风是大太监,无需时刻伺候在皇帝身边,也有专门歇息的偏殿,他将浮尘放下,自有小太监送上茶盏。

他端着茶,状若随意道:“最近学子云集京城,想必非常热闹吧。”

“是呢,前些日子奴才奉旨出宫,就看到好些读书人,就等着二月春闱入金殿。”小太监见竺元风主动说话,不禁受宠若惊,连忙回答。

竺元风笑了笑,“十年寒窗,不容易。”他眼底带着惆怅,又有一丝怀念。

“可惜咱们的竺公公,这辈子是与科举无缘了,杂家去宣旨的时候还路过书巷,都是赶考的书生,一个个瞧着年纪也跟竺公公差不多大,可惜呀!”这时,秦海走进来,那送茶的小太监缩了缩脑袋,担忧地看了竺元风一看,后者摇了摇头,示意他下去,便咬着唇默默退下。

竺元风犹自喝茶,垂着眼睛并不答话。

谁都知道秦海跟竺元风不对付,前者几次挑衅,后者都不为所动,看似吃亏,可是稍后皇帝丰厚的赏赐就下来了。

随着景王遭难,原本倾向于落英殿的秦海虽然没遭贬斥,但是恩宠已经不比从前,就看最近这跑腿的,得罪人的,麻烦的活计全交给秦海来办,而竺元风只需要舒舒服服地伺候在皇帝身边,就可以看出谁更胜一筹。

这番目中无人,让秦海气得牙痒痒,讥讽道:“竺公公不是向来喜欢看书吗,怎的,最近都不用功了?”

众人本以为竺元风会如往常一样起身避秦海锋芒,但没有想到这次却道:“秦公公说的是,最近懈怠了。虽然无缘科考,但读书明智知礼,免得叫人贻笑大方,如蛮人一般不懂礼数,给主子丢脸。”

这是反击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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