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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为妻 谢朝朝 35722 字 2024-03-11

皇帝在旁,跟着太?后揶揄她?:“你小子就爱故弄玄虚,京中谁人不知,早半年前?你就开始搜罗给太?后的?寿礼了?”

众人皆笑。小太?监此时也打?开了木箱,一件件开始高唱。

尽管这些礼物各家早就通过气、心里有数,然而此时亲眼得见,还?是免不了被裴疏玉的?财大气粗震撼到。

小太?监把最后一匣物件搬来?了后,秦太?后的?眼睛倒比先前?要亮些,核雕佛塔、玉摩罗……她?一件件看过,兴起时还?叫小太?监送到她?手上,亲自把玩。

虽说送礼的?人是谁,比礼是什么更要紧,谭清让却还?是仔细揣度着上首三人的?反应,琢磨着他们?的?喜好与态度。

小太?监唱到末尾时,不知为何,席间的?谭清让,心跳蓦然快了起来?,仿若擂鼓。

太?后的?声音从上首传来?,“噢——这小玩意儿,也有点?意思。”

天已经黑了一半,昏黄日光照不透漫长?的?席面,宫人们?正在掌灯,而礼单也进到了最后一项——

太?后案前?,一只玲珑的?灯球在地上扑朔滚动,细细的?夜风拂过,烛火翻动不灭。喜上梅梢、太?平有象……摇曳的?火光恰到好处,各色吉祥纹样皆被点?亮,光的?背面、四周映下的?烛影,竟是一串连绵的?寿字。

饶是见惯了好东西的?宫里人,此刻,也都聚精会神地看着这只滚灯。

沈兰宜面上没有得色,她?低下头,浅啜了一口酽茶。

前?世,肃王送太?后都喜欢,这回是亲侄孙所赠,不开颜才奇怪。

“宜娘。”

忽然间,好像是谭清让在唤她?。

沈兰宜应声抬头。

他不知何时收回了视线,正静静端详着自己的?妻子。

“你觉得这只滚灯,可还?精巧?”

第27章

热闹喧嚣落在他的背后,衬得他的脸色愈发冰冷。

他像是一堵墙,矗立在冷与暖的分界线上。

沈兰宜眉心一跳。

这句话?问得太突兀,她一时不知该怎么接。

这只滚灯上的绣样是她点灯熬油所绣,然而这制灯的技术,却是前世的谭清让搜罗的,这辈子她凭借记忆复原出来,和前世那?只别无二致。

难道说他看出来了什么?沈兰宜心道,不?应该呀,只在最开始打样的时候,有一回谭清让进来没声儿,叫他看见?了一眼。

那?时的绣绷上,连个囫囵的形儿都?没有,男人又都?看不?上这些女人家的把戏,哪懂什么针法绣技,她不?信他能瞧出来滚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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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纹样是她的手笔。

那?……他是疑心什么了,才这样开口刺她?

沈兰宜放平心情,斟酌着开了口:“宫里头?的把戏,确实精彩。三郎不?觉得吗?”

谭清让深深望她一眼,袖底的指掌用力?攥紧,却又缓慢松开。

——他无法言说,他正在疑心妻子?与旁的男子?私交甚笃。

谭清让似乎是深呼吸了一口气,而后才淡淡道:“市井之道,不?过?尔尔。”

今日情绪似乎总在起伏,他偏转过?身,不?再把目光抛向她。

他的目光移开后,沈兰宜反倒皱起了眉。

不?对劲。

不?知为何,今日的谭清让,给她一种很危险的感觉。

回去之后,还是要想办法与他虚与委蛇才是……

言语间,席上贵人们献礼贺寿的环节已经告一段落。皇帝动?了筷子?,算正式开了席。

乐坊的舞姬们鱼贯而入,顶着倒春寒的凉风翩翩起舞。舞乐如?水歌如?诗,席间气氛不?错,沈兰宜没吃什么东西,光看美人的细腰就已经饱了。

认亲的戏码,仍旧没有上演。她心下正揣摩着此事,舞乐声忽然停了。

裴疏玉上前,朝主位三人、尤其是太后,行了一个规规矩矩的礼,又道:“今日之机难得,孙儿还有一件喜事,要向太后娘娘禀报。”

她似乎生性总比旁人少些规则尺度,这样规整的礼节对她来说很难得。

秦太后不?无诧异地抬眉,道:“哦?什么喜事?”

裴疏玉扬了扬小臂,身侧随从应声而下,很快,便从外?头?带来一个小小的身影。

——一个看起来约莫只有六七岁的小孩儿,肩上披着件能盖过?脚踝的毛绒绒的斗篷。

这个小孩儿出现的瞬间,宴席间骤然静了下来。

什么意思?

沈兰宜亦是一惊。

她离得远,那?小孩儿的半边身子?又都?叫裴疏玉的身影挡住了,只能瞧见?半个圆乎乎的脑袋,完全无法分辨到底是不?是那?个男孩儿。

明明这位永宁王将来的死活与她不?甚相干,可此时此刻,沈兰宜的心还是悬了起来。

“孙儿昔年在南边时,曾经欠下过?一场姻缘债……”

裴疏玉生得一副好皮相,轮廓清晰,棱角分明,眉眼又生得极好,认真看人时,墨色的眼睛简直就像一汪泉水,叫人直想坠进去。

提前编好的故事,由她此刻娓娓道来,都?显得有几分情真意切。

不?乏有未婚的小娘子?发出小小的惊呼,连前头?的几位公主都?不?例外?,面面相觑着交换眼神。

永宁王一直未娶王妃,府上也无通房侍妾,京中?爱慕她的少女,可不?在少数。

似乎是有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沈兰宜失笑。

莫说其他人了,就是主位上的帝后和秦太后,此时都?是目瞪口呆的。

其中?皇帝尤甚,他狭长的眼睛反复打量着下首立着的裴疏玉,几乎要把她看出个窟窿眼来。

“……只可惜斯人已逝,她只给我?留下了一个孩子?……”

裴疏玉话?音刚落,她身前的小身影应声而动?,朝上首的长辈叩首、行大礼。

秦太后最先反应过?来,或者说,皇帝皇后一直在等?她开口。

“我?的乖乖——阿玉啊,你怎么……怎能行事如?此荒唐?就是有看上的姑娘,带回王府便是了,谁又会苛责你,何苦叫血脉流落在外?呢?”

裴疏玉低头?,道:“是孙儿之错,您教训的是。”

秦太后年纪大了,喜欢孩子?,而裴疏玉的母亲、当年难产而逝的永宁王妃,又是她曾经格外?疼爱的外?甥女。

她本?就担心裴疏玉二十大几还未有家室,口头?上的教训都?没多来几句,目光就已经转向地上趴着的毛绒绒的小身影了。

“来,到外?祖母这里来,叫我?看看,是小囡囡还是小儿郎?”

小不?点一骨碌爬了起来,站起,回头?,怯生生地看了一眼裴疏玉,得了她肯定的眼神以后,才迈着双短腿儿,哒哒地往上头?跑。

寻常勋贵家的孩子?,从小就知道什么是尊卑贵贱,然而这个孩子?出身乡野,上面坐着的三个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也只当是陌生的大人,没有特?别的畏惧。

秦太后微弯下腰,张开臂膀把这小孩儿搂住,不?顾宫人劝阻、亲自抱到自己膝上。

“哎哟,不?怕我?呢,和我?的阿玉小时候性子?可真像,胆大包天。”太后伸出手,替小孩儿摘下斗帽,毛领子?的簇拥之下,露着一张俏生生的粉嫩脸蛋。

秦太后没忍住,伸出食指点了点她的鼻尖。

“是个小姑娘。”一旁的皇后故作夸张地惊喜开口。

席间响起了些细碎的议论声,沈兰宜亦是微微一惊。

似乎是感受到了她探寻的目光,垂手立于前方的裴疏玉忽然抬头?,遥遥与她对视一眼。

裴疏玉自然看到了她的留书。

……似是而非的几个故事,像是指向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说。

这世上,配让她去揣摩的事情不?多,裴疏玉起初不?以为意,只觉得是沈兰宜又在故弄玄虚。

可是,在启程去找那?孩子?的前一晚,一贯好眠的她,却做了一个梦。

一个真实到不?像梦的梦。

在梦中?,她仍旧是她,风光堂皇的永宁亲王,连那?点隐秘的、还未曾宣之于口的野心,都?被梦境中?的现实点破了。

风霜刀剑,纵横捭阖,她这个叛逆之辈,趁边境局势动?荡,割据为王,不?纳税贡、不?剿兵粮,周旋于几番势力?之间,妄图夺取最后的胜果?。

只可惜天不?假年、人不?遂愿,那?一年盛夏,田野间起了旱蝗,过?境的蝗虫就像延绵的雪一般看不?到尽头?,直到严冬来临,腹背受敌,她遭受了最后一击。

——她亲自取名“哲安”的那?个孩子?,投向乱局之中?,成了其他人的棋子?,向天下人正告,逆灾并非无因,祸根实在阴阳颠倒、扑朔迷离。

局势一朝倒转,就连她的裴氏同族,都?在浪潮般的讨伐中?保持了沉默。

“驽钝之辈。”被绑缚押往京城之前,她见?到了那?些拿她做投诚利器的族中?兄弟,“你们只知我?是女子?,不?甘被女子?骑在头?上,可你们却忘了,我?也姓裴。”

便是到了阎王面前,她也要看看,她该下的地狱,会不?会因为她是女子?而再加一层。

她梦到他们的嗤笑,她梦到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梦到自己连名字都?被褫夺,被枭首示众前,围观众人轻蔑地称呼她为,裴氏。

梦醒之时,记忆逐渐朦胧,梦中?的感受却越来越真实,裴疏玉几乎要分不?清楚,何谓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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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冷汗浸透了衣衫,她的脊背连同后颈一片冰凉,眼神却愈发坚定。

如?果?梦是真实的,那?这一次,就让她拿回自己的名字。

或许是天命注定,裴疏玉还是遇到了上辈子?的那?两个孩子?。

——那?个被纨绔抛下的小官家庶女,产下了一对双胞胎。前世,她带走了那?个与她长相相似的男孩儿,将女孩儿送予他人抚养。

这一次,裴疏玉没有主动?去寻他们,却路遇他们在才开冻的河边捉鱼。

既是同胞兄妹,两个孩子?的长相都?是像的。

鬼使神差的,裴疏玉带走了这个女孩儿。

她需要子?嗣来证明自己后继有人,仅此而已。

回程路上,再咂摸起沈兰宜留给她的那?封书信,裴疏玉终于读出了另一种意味。

引狼入室……好一个引狼入室。

世间缘法大都?奇妙,裴疏玉没有深究自己的那?场梦的来由,自然也没有去追问沈兰宜的打算。

此刻,感受到她探寻的目光,裴疏玉也只是低眉淡淡一笑,随即便收回了视线,朝太后正色道:“确是个小女公子?。只是她在乡野生活多年,只有个‘阿罗’的小名,还请您赐名。”

秦太后爱怜地摸了摸小阿罗的丫髻,道:“女孩子?闺名不?打紧,不?过?这封号,要好好考虑考虑。”

皇后在旁给太后递话?,“永宁王是您看着长大的孩子?,天底下还有谁,比您更合适给她起这个封号呢?”

秦太后年轻时也是宫里才思敏捷的一号人物,她望着阿罗眨啊眨的眼睛,皱纹里都?满是笑意。

“石韫玉而山辉。这孩子?的封号,便取作灵韫吧。”

先任永宁王妃,闺名中?似乎就有一个灵字。皇帝瞳孔微闪,既而顺着秦太后的话?道:“灵韫……确实是好封号,传朕旨意,着,封永宁王之女,为灵韫郡主。”

女眷的那?点食邑不?过?是个好看的添头?,是郡主还是县主都?差不?了太多,今日是太后寿辰,皇帝乐得表现自己的孝亲之名,开口就封了个郡主。

前日还是山野间没爹没娘的野孩子?,今日便摇身一变成了灵韫郡主。小孩儿年幼尚不?懂得,底下席间却已有了窃窃私语。

“陛下他……对永宁王是不?是纵容过?甚了?就连他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女儿都?……”

“或是有旁的考量……”

今日把人带来,就是为了过?个明路。封不?封郡主的,裴疏玉并不?在乎,她只当没听见?这些碎语,谢恩后便领灵韫回席间入座。

宫人已经极有眼力?见?的,在长案旁边加了一张小几,引灵韫坐在裴疏玉身旁。

舞乐声再起,貌美的歌舞伎流水般翩翩而入,灵韫不?怯场,也只是对孩子?而言,而席上所有人的目光,还是都?在若有似无地打量着她。

她紧张极了,埋着脑袋,下意识看向裴疏玉。

可裴疏玉并没有多关照她的意思,灵韫只好把脑袋埋回去,伸手扒拉面前的核桃糕,一点点往嘴里塞,缓释自己的紧张与局促。

“小郡主……奴婢帮您切小块一些,好吗?”伺候的宫娥见?状,在旁温声问道。

突然有人和她说话?,灵韫的背脊倏尔绷得更紧,她放下糕点,想要摇手拒绝,可嘴里那?口还没咽下去。

宫娥有些疑惑,歪着脑袋问:“小郡主?”

糕粉已经化在了咽喉,但核桃仁没有,灵韫急着回答,可她越急越捂着嘴巴说不?出话?来,待宫娥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她已经憋得满脸通红。

“啊……小郡主!小郡主卡到了!”宫娥大惊,呼叫出声。

上首,太后原本?在于皇后和两个掌事姑姑商议,该给灵韫郡主赐些什么东西,闻声,立马惊道:“太医!速速传太医!”

静好的席间立马变得鸡飞狗跳,裴疏玉跨到灵韫的身边,一面生疏地拍着她的背,一面皱眉道:“不?必去太医院,太远了,问问可有谁的奶嬷嬷在这边……”

孩子?的气道短,呛到咽喉不?过?几息的功夫都?可能要命。不?远处,沈兰宜的眉头?绞得死紧,她本?强捺着自己站出去的冲动?,可看到灵韫渐泛起青紫的面孔,她到底没忍住,提起裙摆,直接跨过?面前的长案,径直飞奔了过?去。

“我?来。”

沈兰宜没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一片嘈杂声中?,直接把灵韫箍在了怀里。

她让灵韫背朝着她,又将她小小的双手交叉按住自己的肚子?,膝盖顶在她的背后,摁着她的双手猛地向后一提——

事发突然,她几乎是把灵韫从裴疏玉手中?“抢”到了自己怀里,待到其他人反应过?来之时,灵韫已经在她粗暴的动?作之下猛地一咳,将卡住喉咙的罪魁祸首、那?颗小小的核桃仁呛了出来。

惊魂未定之际,还是皇后先回过?神,她拍了两下桌案,道:“去,把所有的核桃糕都?撤下去!”

沈兰宜没有抬头?,她半蹲在女孩身边,小声地安抚着。

方才的动?作有些激烈,鬓边落下些碎发,沈兰宜抬起手,刚要把发丝拢上去,一抬头?,忽然看见?秦太后不?知何时,竟已走到了她身前。

沈兰宜下意识要行礼,却被秦太后亲手扶住了。

她的心跳蓦然加快,一直压抑着的自持在此时涌上心头?,让她有些后怕。

老人家炯炯有神的眼睛,在沈兰宜和灵韫之间转了两个来回,真切地道:“好孩子?,多亏有你了,你是哪家的?”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

她有些冲动?了。

席间这么多人,纵使这些贵妇没有亲自带过?孩子?,那?这些跟她们一起来的丫鬟婆子?呢?她们中?,难道没有一个人,知道该如?何处理小儿呛咳的情况?

肯定是有的,然而这种时候,明哲保身的念头?总是会占上风,救好了或许有功,可是犹豫间也许错过?了最佳的时候,救不?好就是大错。

然而沈兰宜到底是不?同,她好不?容易得见?到裴疏玉的命运偏离前世的轨迹,终归不?忍心看到无常之手将这一切颠覆。

她恭谨回答太后的问题:“妾身姓沈,翰林院谭修撰,正是妾的夫君。”

不?远处,康麓公主忽然哼了一声,不?轻不?重地开口了:“听说谭夫人尚还无子?,今日一看,倒看不?出来。”

无非就是呛她无子?,呛她已是妇人容颜逝去。沈兰宜压根不?在乎这两点,她朝康麓福了福身,而后不?卑不?亢地道:“妾虽福薄,但幸好从前从一位医女的口中?,听过?这个救治的法子?。”

秦太后没有调停口舌之争的意思,听完沈兰宜说话?,她眼神中?赞许反倒更深一层,“哦?是何处来的医女所授?”

沈兰宜答:“是一位姓贺的女游医。”

前世,这位贺娘子?来到谭府,给陆思慧的孩子?医病,有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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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孩子?呛住了,沈兰宜正好在旁,见?到了她是如?何动?作的。

秦太后又亲自俯下身察看灵韫的情况,见?孩子?无恙了,就是脸还有些涨红,太医也急匆匆赶来了,心下稍安。

秦太后喜欢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此时,对沈兰宜亦是有些爱屋及乌,“救下郡主有功,当赏。”

沈兰宜以为是在说该赏贺娘子?,忙解释道:“这位贺女医是游医,如?今我?并不?知她在何处。”

赏都?不?知先往自己身上揽,秦太后失笑,而后拉上沈兰宜的手,一字一顿地道:“她要赏,你更该赏。说吧,好孩子?,你想要哀家赏你些什么?”

太后的手很热,沈兰宜很少与年长者如?此亲近,不?知说什么才好。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之于太后与她亦然。拒赏不?会显得清高,可要说想要什么,沈兰宜一时也拿捏不?好分寸。

踌躇之间,身后,忽然有人悠悠地笑了。

“太后娘娘金口玉言,还和你客套不?成?”裴疏玉道:“你想要什么,只管说便是。”

想要什么……吗?

沈兰宜低下头?,含羞带怯般回头?望了一眼席上的谭清让。

想要的东西没有,想做的事情,倒是有一件。

第28章

“话都叫你这孩子说去了。”

秦太后没好气地白了裴疏玉一眼,然而有耳朵的人都能听出来,她的话里只?有宠溺的意味,并无半点愠怒。

这位永宁王殿下,昔年还在襁褓之中时就没了双亲,一度是由太后接到宫里、亲自抚育长大?的,情分自然不同寻常。

说罢,秦太后转过头,对上沈兰宜缓缓抬起的眼神,不由笑?道:“你这孩子,我瞧着挺合眼缘的,说吧,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只当我是你祖母就好了。”

她的笑?容越温煦,越是让沈兰宜产生?了一种?模糊的冲动。

她想开口,请旨和离。

可惜冲动只?能是冲动,沈兰宜很清楚,她不过恰巧救下了小郡主,要钱要物都好说,而想与丈夫和离这种?事情,却不适合在此时开口。

此时提出和离,一来太后不会应允,二来即使允了,也不啻于大?庭广众下打谭家的脸。如今她的依傍不过两家铺子和一点碎银,承担不起这样的后果。

沈兰宜露出一点弯弯的笑?眼,开口道:“长者赐,不可辞。可妾身能得太后娘娘您一句这样的夸赞,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这话其实不假。

上?位者的喜好和话语,足以改变底下人的风向,今日得太后赞许,明日,她再被京城众人所?提起时,就会从那个“为?保住与探花郎婚约又哭又闹”的谭夫人,变成“勇救小郡主得太后青眼”的沈氏了。

只?要马屁好听,没几个真正清高的人不喜欢。秦太后闻言,眼中笑?意更深了,她拍拍沈兰宜的肩头,道:“话虽如此……你先?下去吧,该你的赏赐,不会少了你的。”

沈兰宜乖巧福身,适时退下。

回到席间之后,落在她身上?的眼神和打量分毫不少,沈兰宜恍若未觉。

才坐定下来,身边,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忽然就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除了谭清让,还能是谁?

沈兰宜动作一滞,没有把手抽开。她下颌微收,低垂眼帘,目光顺着他盖在她手背上?的左手缓缓上?移。

谭清让却并没有看她,他神色如常,甚至还有心情应付旁边席案的人试探性的问好。

无人在意,广袖之下,他的手正攀上?了妻子的手腕,如蛇一般、越收越紧。

沈兰宜收敛神情,不经?意地用另一只?空置的手去端案前的杯盏——方才说了不少话,现在口渴了,理应润润嗓子。

“啊呀——”

单手没有拿稳瓷杯,盏中微烫的茶水翻覆,撒到了她的裙门上?。沈兰宜下意识抽出另一只?手,接了珊瑚在旁递来的帕子,洇去裙上?的水渍。

手心蓦然一空。谭清让察觉了什么,他抬起手,虚空一握,忽然微妙地弯了弯唇角。

很好。

“小心些。”他温声叮嘱,甚至还自然地拿过那张帕子,低头替她擦拭。

他俯身靠近时,不知为?何,沈兰宜的心忽然剧烈地跳了起来,连指尖都在发麻。

就像是旷野中逃避弓箭的野鹿,一个转身,又撞入兽夹。

“多……多谢三郎。”她小声答。

谭清让的眼神幽深,却只?轻触她一瞬就转过头去,正襟危坐道:“你我本是夫妻,何需如此客套?”

沈兰宜拿不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或者说,前世今生?,她也未尝真的走近过这个男人。然而她敏锐地察觉到,今日之事,不论?到底因何而起,回去之后,恐怕都没有那么容易一带而过了。

后悔今日冲动而为?吗?沈兰宜在心里问自己。

不是不后悔。

如此冲动地进入旁人的视线中,又引得谭清让疑心,这绝非此时的上?上?之计。

可是,若再来一次,也许她仍会做出如此冲动的决定。

前世循规蹈矩那么多年,落得什么不冲动的好下场了吗?

馥香楼升起的熊熊大?火,路遇新嫁娘逃跑时冒险急转的车头……左右这辈子冲动的决定已经?做了这么多,世上?之事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今日既有收获,回去之后,就算谭清让诘难,也是她主动选择的后果。

宾主尽欢的寿宴很快到了底,秦太后年纪大?了,年前还中过一场毒,精力不足以支撑太久。

她在宫人的搀扶下先?行?离席之后,帝后也都先?后离去了,只?剩席间各家,在宦官的引领下一个个出宫。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出宫的路上?,沈兰宜竟又遇上?了裴疏玉。

这一回,裴疏玉没有再主动与谁出声,她只?叉手立在一旁,看着小宫女半蹲着身子、给小郡主系着斗篷,神色不明。

擦肩而过的瞬间,无人言语。

让沈兰宜意外的是,回程的车马上?,谭清让竟没有开口,也不曾如之前那般对?她失态。

他双目紧阖,抱臂靠在车舆内的软羊皮垫上?小憩。

沈兰宜稍稍有些放下心来。

或许是她想多了,谭清让会有那样的举动,没准也只?是讶异自己平素低调的妻子突然的表现。

耳边只?剩下车轱辘轧过青石板的吱呀声。清早起来折腾了一天,沈兰宜也累了,见谭清让没有说话的意思,她闭上?眼,倚靠在车舆的角落休息。

她没有察觉,有人久久凝视了她一整路。

——

好容易回到谭府后,今日还没有结束。

身为?儿?子儿?媳,他们理应先?送长辈回屋。许氏久病在身,没力气折腾了,在长青的服侍下进了寝屋。而谭远纶却有话要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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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说,把谭清让留了下来。

沈兰宜正要退下回避,怎料谭远纶这个公爹却忽然朝她开口,眼神闪烁,道:“沈氏,你也留下听一听。”

既而,他又同自己的儿?子道:“她既是你的妻子,朝野之间的利害关系,有的时候,该让她知道一些。”

这对?父子都是谜语人,叫人很难拿捏他们的真实想法。沈兰宜只?管低声应是,退至旁边,用耳朵听,并不说话。

短暂的会谈结束后,沈兰宜如习惯的那般,低头,亦步亦趋地走在谭清让的身后。

刚出正院的门槛,她的脑门撞到了什么东西?,像是人的胸口。

沈兰宜止步,她蓦然抬头,正撞进谭清让的眼中。

不知何时,他已经?停步,正转过身,面对?着她。

他的瞳孔比背后的寅夜还要幽深,像冷铁做的刀,不把她内心包裹着的所?有念头都剖出来检视到血肉模糊,誓不罢休。

沈兰宜扭过脸,躲开他的直视,“三郎……”

她的害怕和闪躲太过明显。

谭清让低笑?了一声,攫住了妻子的手腕,却是一言不发,直拽着她向前走。

他走得太快,甚至足以带起风声。腕骨几乎都要被他捏碎了,沈兰宜趔趔趄趄地跟在他身后,喊了他许多句,喊到最?后甚至是直呼他的名姓,可他就像耳朵被塞住了一般,平静到没有给出半点回应。

直到回到自己的院中,直到所?有下人都被遣散出去,直到屋内只?剩下他与沈兰宜两人。

沈兰宜手腕一松,她还来不及去揉被扼到发麻的痛处,身前的男人毫无征兆地迫近,直将?她抵在了床尾。

呼吸相触的瞬间,他低下头,俯视着自己的妻子,抬起指节,在黑暗中轻轻刮过她的侧脸,“你怎么能疏远我呢,宜娘?”

被触碰的只?有侧脸,可沈兰宜的头皮却都在发麻。

她竭力冷静地道:“三郎事忙,我自是不敢时时常去打扰于你。”

“是吗?”谭清让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可我怎么觉得,回京以后,你变了许多。变得……很排斥我。”

沈兰宜扭过头,眼睛看着地面,与他保持着心理上?的距离,“我介意。”

“介意什么?”

她努力揣摩着醋意该是什么语气,“我做不来贤妻,我介意三郎会有我之外的女人。”

“这就是你疏远我的原因?”谭清让轻笑?着反问。

沈兰宜忙里偷闲,在心里骂了他一句。

当然啊,你连青楼都敢去,脏男人。

离得太近了,他的鼻息几乎都打在她的脸上?。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咬了咬下唇:“我本不想想这些。可是那日我见你看那吴氏的眼神,分明不同。”

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她要把话拿回来。

她要提他不愿意被她知道的事情,她要反将?一军。

果然此言一出,原本,饶有兴味地释放着他的占有欲、欣赏着她的局促不安的男人,抚过她脸颊的动作,忽然就顿住了。

继续开口时,她的话音里似乎都带上?了鼻音,“三郎要我怎样?我还要骗自己吗?”

危险的气氛夹杂上?不一样的意味,谭清让梗了一梗。

他无法言说,他是在睹人思人,派遣求而不得的相思与寂寞。

好在,他是丈夫,他是这后宅中一切关系的主导者,他可以避而不谈她提及的任何问题。

沈兰宜还没来得及反应,属于谭清让的气息已经?铺天盖地裹向了她。他趁势将?她带倒在榻上?,眼神微妙地缓缓下移——

“不必担心,宜娘。”谭清让目光深沉地看着她,“我还是想要一个孩子,一个你所?出的孩子。”

第29章

翌日一早,秦太后的赏赐就从宫里头来了。

领赏自然要谢恩,谭家上下得了消息,清早便开始等候。

沈兰宜也不例外。

昨夜闹得太晚,现下起来得又早,她悄悄转过头去打了好几个呵欠。

珊瑚在旁,小声嘀咕道:“夫人,昨晚是怎么回事儿啊?”

沈兰宜眉目不动,淡淡道:“没?什么,就?是有?人发疯。”

她低了低头,还有?话想对珊瑚说,然而此时正厅堂前,谭家人都都在这里,犹豫片刻便作罢了。

——孩子之?于女人,是怀胎十月,之?于男人,却只是再轻易不过的一个结果。

沈兰宜从未如此庆幸自?己的子女缘薄。她既已打定了离开的主意,没?有?牵绊是好事。

虽然这些年看了许多郎中,都说她身体无恙,然而为求保险,沈兰宜琢磨着,还是得想办法开一剂避子的方子。

时下常有?贵妇在私底下,寻问可?以?让她们免受产褥之?苦的避子方剂。

可?这样的药方,寻常郎中是不肯开的,一个是怕把握不好药量、伤身又无效,另一个是,怕惹了妇人的丈夫来找麻烦。

都说多子多福,可?世人避而不谈的背后?,是子多母苦。

但是,那?位人称贺娘子的女医不同。

她孑然一身、四方游医,不论贫富贵贱,都一视同仁地施医问药,不乏有?世家大族请她到府上诊治,她会去,但不会久留,得到的诊金会再用?于医治贫苦的妇孺。

最重要的是,她医治女疾,从来只问女子自?己的意思,不过问其他。

正因如此,前世,陆思慧就?曾问这位贺娘子开过一剂避子方剂。

——陆思慧满腹心思都在自?己的天生不足的儿子身上,她甚至害怕自?己再有?其他孩子,会不如现在关照得到他。

也不知四方镖局那?边何时会有?消息……

沈兰宜正想着,身边忽然有?人影靠近。

“在想什么,如此入神?”

谭清让自?然地走近,发问。

沈兰宜抬起头,便见?谭清让不知何时结束了与他父亲的谈话,回到了她身边。

她敷衍地笑笑,神情有?些不自?然的僵硬:“在想太后?娘娘会落下什么赏赐。”

她仍是谭家妇,按常理说,这赏赐会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给?谭家,一部分则是属于她的。

果然,她还是那?个小家子气的脾性。

谭清让心下稍安。

昨夜过后?,他的心防倒是松懈许多,以?至于今日晨起,自?己都有?些不理解昨日猛然的情绪是从何而起了。

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异姓王,手?握十万兵权,朝野之?上,那?几个亲王见?了他都不敢冒犯;一个不过是深宅里的妇人,连门都甚少出,学识见?地皆是寻常,唯独长相出众些……

想来……是他最近压力太大,开始杞人忧天了。

闲话不过两句,传旨的宦官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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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在门外开始高唱。太后?赐赏,不可?怠慢,谭家人恭恭敬敬地将人迎了进?来。

繁冗的赞词过后?,果然和沈兰宜料想得大差不差。

先是给?谭家的赏赐,褒扬他们治家有?道,子辈出众云云。这部分她没?细听,都是些金银礼器,宫中赐下不可?变卖,又都是要纳入公中的,与她无甚关系。

直到宦官拈了拈他光洁的下巴,又道:“三少夫人、沈氏,是哪位呀?出来领赏罢。”

酸溜溜的目光简直要把她淹了,沈兰宜不必抬头,就?知道是金嘉儿在看她。

金嘉儿的丈夫是个纨绔,没?有?官身,昨夜太后?寿宴没?她的份儿。依她视角所见?,大抵是沈兰宜这个妯娌莫名其妙赴宴一趟,回来竟就?得了太后?青眼?,叫她如何不嫉妒。

然而这是太后?给?的体面,再如何泛酸也不敢在此时冒犯。是以?沈兰宜并不在乎,她有?条不紊地行?至前方,眉目间始终波澜不惊。

前世过得再如何不堪,终归也多活了那?么些年,不至于碰到这样的场面就?胆怯。

宦官照着礼单再次开唱,沈兰宜垂首听着,心下有?了盘算。

不比赐给?谭家的多是礼器,太后?赏给?她的,大多都是实用?的物件,其中甚至有?两只金饼子,并一间东巷的铺面。

沈兰宜微微一惊,而那?宦官已经收起了卷轴,一甩手?中拂尘,道:“行?了,今日就?到这儿了,东西?已经搁在了前院,咱家就?不帮着你们清点了哈,还要回宫中复命呢。”

宰相门房七品的官,没?谁会看轻贵人身边的人,哪怕是奴仆。谭远纶连声道不敢劳烦,往宦官袖底塞了东西?,转头又眼?神示意谭清让,叫他着沈兰宜去送一送。

由?他们父子送到门外,未免显得太过逢迎,叫沈兰宜这个事主去送刚刚好,既显得看重,又不会过于谄媚。

沈兰宜一路跟出去几步。几句场面话后?,这年轻宦官忽然低声笑了一下,抬起闪着精光的眼?珠子看了一眼?她,卖着关子道:“谭少夫人,你觉得,今日这一遭里,最实在的赏赐是什么?”

沈兰宜没?说套话,她坦然答道:“那?间东巷的铺面。”

东巷是达官显贵常常往来之?所,京城最有?名的茶楼酒肆、乐坊商行?,几乎都在那?儿。就?算不开店经营,仅仅只是把它赁出去,都会是一笔可?观的进?项。

和她嫁妆里那?两间单薄的铺子,不可?同日而语。

“和少夫人打个底吧,”身边无人耳目,宦官便道:“这铺子,是永宁王殿下感念你救下他失而复得的女儿,着意给?你添的。”

闻言,沈兰宜确实吃了一惊。

裴疏玉身份地位不同寻常,一间铺子于她而言不算什么。

难得的,是她居然还记着。

沈兰宜忽然又想到,独给?她的赏赐里,似乎也是实用?的东西?更多。

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话转到嘴边,只剩下由?衷的一句:“多谢殿下。还请公公替我传达谢意。”

说着,她摸出袖中的荷包,想要塞给?传旨的这位,可?他竟摆手?拒绝了,又道:“行?啦,谭少夫人,送到这儿吧,咱家要回宫复命了。”

沈兰宜目送宫中的车马消失,好一会儿,她才深吸一口气,回到了前院里。

她虽抱着攀附之?心而来,可?当真的拿到了投机的好处,又有?些手?足无措了。

男人们都散去了,许氏和金嘉儿还在院中,正在安排人按赏赐单子收检入库。

许氏如今看沈兰宜的眼?光,倒不似之?前那?般横挑鼻子竖挑眼?。

远香近臭,许氏并不能时时见?到这个儿媳,而沈兰宜在家的时候,晨昏定省又无可?挑剔,这一回更是替谭家长了脸。

——对于许氏朴素的价值观念来说,她是谭家妇,她长脸就?是她儿子长脸,她儿子长脸就?是谭家长脸……

至于什么肃王、永宁王,帝后?与太后?之?间微妙的关系,这些并不在她的了解和考虑范畴内。

“去,把太后?赏你的东西?,抬你院子去。”许氏道。

沈兰宜“嗳”了一声,却不急着走,而是道:“事务杂乱,我来同娘和弟妹一道理一理吧。”

世间事就?是这样,懒汉做了一日活人皆道他变勤快了,勤快人偷闲片刻却会被指责躲懒。

见?沈兰宜主动留下,许氏的神情好看了一瞬,紧接着,却又朝着金嘉儿道:“你瞧瞧你,叫你做点事儿跟登天似的!”

金嘉儿不服,她开口道:“大嫂方才也走了。”

许氏便道:“陆氏的儿子受风寒病了,且她本也不是大房之?人。你呢?你的儿子如今在哪里?”

还没?投胎,沈兰宜腹诽。

金嘉儿脸白了一白。

最近庶务繁多,又是小弟谭清甫要娶新?妇、又是年关节礼一堆一堆,她忙的都不凑手?,没?了之?前那?么多讨好夫君的心思。

一时不察,谭清文又纳了两个通房。夫妻甚少同床共枕,何提子嗣的事情了。

一旁,沈兰宜并不参与她们的争执,既留下就?不偷闲,她照着单子,跟着院中的丫鬟一道,清点归类着玲琅满目的赏赐。

这些后?宅的功夫她只觉得无趣,左右做多做少都是给?外面的男人做事。

瞧瞧,都是谭家的赏,那?谭家的男人去哪里了?

谭远纶和谭清让这对父子,尚且可?以?说是在外当官事忙,可?以?说一句男主外女主内。那?剩下的呢?谭清文纨绔子弟,谭清甫尚未考学,却都理所当然的让女人们做事,自?己袖手?不管。

她叹口气,终于还是出言打断,朝许氏面前递上一张单据:“母亲,这些都是内造的东西?,要您开小库的门。”

许氏接过,话音稍顿。可?惜的是金嘉儿全然没?意识到这是沈兰宜在当和事佬,她望了一眼?,转而竟把矛头对准了沈兰宜。

“说起来,咱们都是一家人,”金嘉儿掐着嗓子道:“太后?赐下的东西?金贵,是不是……都该由?公中保管呢?”

沈兰宜觉得她好蠢。

又蠢又聒噪。

许氏向来行?事又还算公允,她的难缠从来不针对某一个具体的人。金嘉儿就?是撺掇着把她的东西?拿走又如何?打了这个样,不是给?同为儿媳的自?己未来使绊子吗?对她有?什么好处?

人心都有?偏向,沈兰宜站在那?里不说话,愈发显得像有?委屈笼在身上,许氏叹口气,朝金嘉儿道:“蠢货,连人家在给?你下台阶都不知道,我谭家怎么就?迎了你这样的货色进?门?”

谭家经济并未不景气,许氏没?有?连儿媳的赏赐都贪的意思。

金嘉儿没?有?前世的她那?么能忍,眼?看还有?的是争执与弹压,沈兰宜朝许氏福了一福,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

转眼?便过去了三月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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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道上的风沙、绣楼阁楼外的月亮,渐渐都消磨在春末夏初的日子里,平平淡淡的数下一日又一日,过去的一切就?像一场朦胧的好梦。

沈兰宜倒是一日未曾有?闲。从旧铺子到新?铺子,她忙得不亦乐乎。

裴疏玉可?以?说是好人做到了底,那?东巷的铺面不仅是个铺面,甚至把原本里头的人的死契活契都一块交给?了她。

有?时候,沈兰宜又有?些恍惚。

恍惚什么呢?她不太明白。

这难道不是她抓住机会、冒险靠近裴疏玉这等人物想要的结果吗?

天潢贵胄的结局如何,本也与她无干。她小小的提醒她一遭,换来一些金银俗物,已然够了。

毕竟,她也从未想过能凭借重生之?利,去掺和什么波澜壮阔的大事,她唯独想做的,就?是攒些底气、和离,然后?过自?己的小日子。

那?日宫宴之?后?,谭清让疯子般的行?径也没?有?再出现过,她与他回到了相敬如冰的状态。

这很好,她无需应付什么,只是每日调养身子的药依旧被她倒进?了龟背竹的盆里。

小半年下来,它的叶片都开始卷曲泛黄,沈兰宜有?点内疚。

盛夏的蝉鸣声中,谭府也迎来了即将添丁的好消息。

吴语秾有?了身孕。她诚惶诚恐地来到沈兰宜跟前,几乎是投诚般邀她来摸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

好神奇。

分明掌心之?下感受不到任何存在着一条生命的迹象,沈兰宜还是觉得很神奇。

沈兰宜收回手?,目光平静,“不必担心,你会是一个好母亲的。”

吴语秾一怔,缓了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夫人不打算……抱到膝下来养吗?”

沈兰宜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傍晚,谭清让回来,沈兰宜将吴语秾有?孕之?事同他说了。

让她很意外的是,谭清让的神情,并没?有?太多的高兴。

他随口说了几句对吴语秾类似“奖励”的安排,沈兰宜悉数应下,可?紧接着,她却发现,谭清让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怎么了?”沈兰宜不解问道,“可?是有?何处还要再打点清楚?”

谭清让好似深吸了一口气,他瞳孔幽深,背对着沈兰宜躺下,道:“不必,歇下吧。”

沈兰宜吹熄了火烛,也躺下了,未再言语。

黑暗中,她望着床顶,忽然想起来了什么。

前世,就?是在这个时候,谭清让提起了要再纳妾的事情。

可?是这一次,他却只字未提。

——

次日一早,谭清让早早离开了,沈兰宜起来后?,听珍珠的意思,说是他起身后?就?去吴语秾那?里转了转。

沈兰宜心下稍安。

这日下晌,角门外有?人递消息进?来。

是齐知恩。

她给?沈兰宜带来了两条好消息。

一是,那?位女游医贺娘子已经找到,如今正在来京的路上;

二来,她寻到了方雪蚕的音讯。

第30章

这?几个月里,沈兰宜与齐知恩虽未见面,但是时?常书信往来。

南巷里那间铺面,不知是裴疏玉有心,还是她手底下的人闻弦音而知雅意?,特地挑的间糕点铺子。

世上多得是赚钱的生意?,茶叶、水烟、酒……抑或是商行、当铺。不过?,这?些?生意?背后既需要产业托底,也离不开有权位之人背书,才能在京城站稳脚跟。

这?两样,沈兰宜如今自然都是没有的。

最好?入门的生意?,无非都是和人这?张嘴挂钩。吃的这?生意?谁都能做,便是沈兰宜自?己嫁妆那两间,如?今也是还卖茶水和吃食。

在稳妥之余,沈兰宜也想办法添了点新意?,花了大价钱招了好?师傅,据说这?师傅有胡人血统,从扎糖到酥山,总能做出?点和不一样的滋味,一手樱桃毕罗更是全京城都无出?其右。

不少食材都要从京外运来,好?在四?方镖局已经周转起来了,倒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一面关照镖局生意?,一面又有进货的便利,免得再去和其他商行镖局切磋。

齐知恩不擅经营,而?沈兰宜也只管常务,不插手镖局自?己的接单运作?,加之四?方镖局原本就有名?气?,如?此一来二去,已然有了摆脱先前颓势的架势。

“合招新镖师三人,裁去一人……”

沈兰宜读着信,信上大概不是齐知恩自?己的字迹,她比文盲好?不了太多,只会看不会写,写信的应该是她最近找来的一个草头军师,负责些?琐碎文事。

“先前所述游方女医已有音讯,正在河间府行医,已延请她入京,约需半月余。”

齐知恩这?边的动作?比沈兰宜预想中要快许多,她微微一讶,还来不及高兴,下意?识继续往下的视线却读到了更紧要的东西。

“另,姑苏的秦楼楚馆,无有那位女郎的音讯。”或是因着人代笔,她没有在信中直接提起方雪蚕的名?字,只用“女郎”指代,“官营织造之所,亦无人得见。”

——苏浙一带纺织业发达,没入官府的女奴,除却容色特别出?挑、抑或被贵人点名?要走的,都会被充入织造所绩麻织布。

沈兰宜蹙了蹙眉。

以方雪蚕的才名?相貌,即使是去绩麻织布,只要有人见过?她,就不可能不记得。

难道说……真的和齐知恩之前所猜测得一般,是被人藏匿起来了不成?

越往下读,沈兰宜的心绷得越紧。

“昔年她家女眷,两年间均已过?世,独她未有音讯。”

“然,上月前姑苏有一案,书画店似有人倒卖当年才女之字画,买家购入后发现笔触新鲜、墨迹不似几年前所留,以造伪为由报官……”

读罢信后,沈兰宜深吸一口气?。

她合上信,刚打算收起又觉着不妥,拿了火折子来,就在窗台上把信烧了。

沈兰宜很有“寄人篱下”的自?觉。

这?阖府的下人,除却珍珠与珊瑚,都是谭家的人,没有谭清让进不了去不成的地方,被他发现就是横生枝节。

微风拂过?,沈兰宜盯着化作?烟尘的纸灰,不由出?了神?。

她原以为方雪蚕是被买卖入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才会在这?之后的若干年出?现在馥香楼。

她还打算着,便是砸锅卖铁也要想办法把人给赎出?来。

可沈兰宜现在想来,方雪蚕中间的这?一段故事,却全是空白。

是啊,她才名?颇显,容色更佳,若是早沦入那样的去处,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以至于谭清让在后来才在青楼中见到她呢。

眉心像针扎了似的一跳,直觉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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诉沈兰宜,背后或许没她之前想的那么简单。

把一个罪臣之女藏起来,图什么?方雪蚕已是官奴身份,若是贪图她的美色,根本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还有字画……她虽有名?气?,可离名?家还远得很,不至于身后还有人造伪的地步。

细碎的讯息有如?珠链散逸,可却缺了点什么,叫沈兰宜无法顺利地它们串起来。

声声聒噪蝉鸣响在耳际,她合上眼,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正想着,有脚步声靠近,沈兰宜睁开眼,见是

珍珠,勉强朝她笑笑,问?道:“有何事?”

珍珠道:“吴氏害喜害得厉害,今日都起不来身了。我?方才去问?她,可要替她和您说一声,接她的娘家人来照顾,她说不要。”

沈兰宜没有怀过?身子,但她见过?太多这?府宅里的女人生产,知道孕期不易。“她娘家虽不太远,但不争气?得很,来了也是白来。”

吴语秾有孕的消息是给吴家递了的,前世,她家没有来人,她那酒鬼秀才爹回的信里,话里话外都是伸手要钱。

沈兰宜想了想,上一世,是谁看顾她看顾得多呢?

她嘶了一声,想起来了。

许氏当时?拉拔来两个女子,一个吴语秾一个傅二娘,前世,这?两位私底下交情?甚笃,好?像吴氏几次三番有孕,傅二娘都在旁帮了不少力。

只这?一次,因着傅二娘不是自?愿入府做小,是为了救生病的亲娘才卖身。沈兰宜给了她银钱,雇她到铺子里做工,她便没入府了,在外专心致志地做事、照顾亲娘和小妹。

细细想来,倒断了她俩这?段情?分?

沈兰宜正琢磨着,珍珠又道:“夫人,方才角门那边的婆子说,傅二娘来了,想求见您一面。”

莫不是铺子里有什么急事?沈兰宜点了点头,道:“叫她进来吧。”

许久未见,乔作?一身寡妇装扮的傅二娘看着要精神?许多。

靠自?己的手吃饭,确实要比看人脸色要有底气?。她在婆子的引路下走来,细长的眉眼中没有了先前的许多惧色。

见到沈兰宜,傅二娘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见面不多,但沈兰宜了解她的脾性?,知她守礼到几乎呆板的地步,便任她做完了这?个过?于隆重的礼节。

傅二娘觑了一眼沈兰宜的脸色,开始与她说起这?段时?日铺子里的事情?。

没什么油盐,沈兰宜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发问?:“今日特地进府一趟,只为了说这?些??”

傅二娘咬了咬唇,再做了做心理建设,方道:“我?……夫人,我?、我?听说她有身孕的消息了。”

沈兰宜稍作?反应,才想起来她说的是吴语秾。

“确有此事,怎么了?”她不解。

傅二娘摸了摸自?己的袖子,从里面掏出?一根银簪。

不是什么值钱物件,她却很宝贝似的反复摩挲着,一边道:“夫人对我?很好?,当时?让我?出?府,还借钱让我?治母亲的病。吴……她见我?要走,悄悄拔了这?根簪子贴给我?。”

“我?当掉了。现在挣了钱,打了支一样的想亲手还给她。”

“她有身孕,我?……我?想来和您告假,来照顾她一段时?日。”

莫说沈兰宜,就是一旁的珍珠听了,都吃了一惊,道:“真看不出?来,当时?吴氏唇枪舌剑的,明明像是看不惯你在,怎么还给你塞东西了。她可不宽裕,吴家几乎是让她白身进来的。”

傅二娘瘪了瘪嘴,差点就要哭出?来了,“她是看不惯,看不惯我?的性?子,觉得没出?息。可……所以我?想着,这?个时?候来报答她……”

沈兰宜沉默了,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后,道:“铺子里的事先放一放吧,上个月,白案上招了人,不差你这?一会儿的活计。”

闻言,傅二娘蒙着雾气?的眼珠子蓦然一亮,她急切地道:“多谢夫人!多谢您……我?教会我?小妹帮工了,她……”

沈兰宜莞尔一笑,而?后轻拍了拍傅二娘的背,道:“别担心,你能照顾好?她,也是在替我?分忧。”

确实如?此。后院都是她份内的事情?,这?话倒不止是为了安慰人的好?听话。

傅二娘欢天喜地地过?去了,沈兰宜这?才注意?到,她的手上提着只篮子,里面是一只已经处理好?的鸡,并?七八个鸡蛋。

“府里哪里就饿着人了呢?”珍珠在旁笑道,有意?替沈兰宜分散有些?郁结的心绪,“她们再聚,倒叫老母鸡的全家也聚一起了。”

沈兰宜会意?地笑笑,紧接着,吴语秾的屋子那边忽然传来一声斥骂——

“出?去了还回来做甚!”

傅二娘大概也回了句什么,但她没人家中气?足,声音传不过?来。

“我?要你伺候什么?我?又没死。你那病歪歪的老娘呢?”

沈兰宜有点恍惚,不禁回想起今生,她问?她们是否愿意?的场景……

她连妻子都不愿意?做,又有几人是真的心甘情?愿做人偏房?

当日已经放走了傅二娘一个,吴语秾愿意?留下,是觉着自?己在外还不如?傅二有个娘和妹妹的家,还是觉得,她再大度也不会两个都放?

想到这?儿,沈兰宜忽然不知心里是何滋味,她抬手,拂去窗台上的纸灰,朝珍珠道:“晚间,等姓谭的回来了,记得提醒我?,该给吴氏要些?东西。”

也不晓得是不是这?个男人变抠门了,这?一世,自?吴语秾有孕后,他竟提也未提将她提作?良妾之事。

——

垂柳依依,流水潺潺,盛夏的薰风拂得人昏昏欲睡。

园中假山耸立,间有曲水蜿蜒、亭台小榭,在这?正午时?分,竟也不显得燥热。

触目所及,没有金雕玉砌,却是比堆金砌玉更糜费的景致。

一个身着素衣的女子站在庭中,她背影萧然、长发半挽,若叫醉酒的雅客瞧见了,恐怕要以为是古画中的仕女走出?了卷轴。

“在看什么?”

男子的声音悄然靠近,尾音散佚在澹澹的水声之中,飘渺仿若云端雾。

他的声音是好?听的,可方雪蚕听了,却只觉得毛骨悚然。

她站定在原地,不敢动,也不敢回头。

男子却感受不到她的抗拒一般,自?来熟地走到她的背后,轻轻替她拢起散落在肩头的乌发。

“真可惜,叫我?发现了。”

方雪蚕身子一僵,她强笑着开口道:“殿下发现什么了?”

“你的诡计。”男子眼眸乌深,闪烁着诡异的亮色,“不愧是女中诸葛,差一点就让你把消息传出?去了。”

“故意?引诱下人,叫他们知道你的字画很值钱,勾得他们把你的笔墨拿出?去卖……说真的,若我?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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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慢一点,这?画可真收不回来了。”

话音刚落,男子伸出?背着的右手,将袖中画轴甩落在地。

方雪蚕瞳孔微颤,面上却强装镇定,道:“这?确实是我?闲时?所作?,可是,殿下所说,什么传递消息,我?一个字也没明白。”

男人慢悠悠地踱着步,在方雪蚕的退步中越逼越近,他伸出?手,抚摸过?方雪蚕的耳后。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黥印。

被触碰到这?里的瞬间,方雪蚕浑身一软,她下意?识扶住身后的亭柱,才不至于继续倒下。

男人的声音冷漠极了,“即使传信出?去又如?何?没用的。你不会以为,时?至今日,还有你方家的门生,会帮你逃出?去吧?”

“您既已允诺替方家洗冤,我?又为何要逃?”方雪蚕抬起眼眸,惧怕之意?全然掩盖不住她未曾灰败的瞳孔,她的眼中笑意?森然,“永宁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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