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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皇后

虽然暂时没法去北疆玩,但是方宥丞先一步邀请柏若风去东宫,还列举了无数小厨房给他做的山珍海味,扬言只要柏若风去,他就让后厨把拿手绝活全使出来,样式新颖,拍胸脯保证皇家佳肴绝对不比醉仙楼的差。

盛情难却,被拿捏住胃的柏若风只纠结了两秒,就愉悦地跟着人跑了。

方宥丞言出必行,吩咐厨房做一大桌子菜款待客人,等待菜肴上来前还特地喊来宫中优伶表演。

柏若风见过街边胸口碎大石之类的表演,每次都叹为观止。宫内精致的舞乐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风格。

只见乐工一人弹曲,几位舞娘在厅中间翩然起舞,时而一个下腰,时而一个空中竖叉,水袖飞扬,肢体灵活,舞技高超。席上,柏若风兴奋得双眼发亮,拍手叫绝,看到兴起时挨到方宥丞边上问他舞曲名字。

方宥丞低声说了个名字,他没听清。忙把耳朵凑过去,扯着人衣裳央求着再说一遍。方宥丞推了推他,愣是坏心眼地没有说第二遍,唇角压不下地扬起,被柏若风晃得身体来回摇晃,如池中迎风蒲苇,偏生乐在其中。

舞娘的身姿倒是提醒了方宥丞,他看了看外边天色,说:“你先看着,我出去一下。”

柏若风把刚起身的人又抓了回来,揪着人袖角问,“去哪?”

柏若风的问话过于随意,好像笃定他会回答。然从未被人过问也从来不屑于告诉他人行踪的方宥丞顿了顿,觉出一种友人间的亲密来。他眸色微暖,如实以告,“找人去查查那女的。”

“哦对!你不说我都忘了。”柏若风恍然大悟,是想起有那么一件事。他立即松开了手,还把人往外边推了推,“去吧去吧,回来的时候记得催催厨房。”

方宥丞有种被用完就丢的感觉,他不可置信看向柏若风腰腹,已然憋下去了,“这么饿?”

“当然。”柏若风骄矜颔首,“体力消耗得快,你快去。”他赶鸭子般把方宥丞推出座位。

这家伙到底还知不知道尊卑。方宥丞扬了扬唇,忽又摇了摇头,一拍脑门,暗道:我脑子莫不是坏了吧。

他起身去殿外,吹了声口哨。很快便有穿着宫人衣服的暗卫凑了过来。

这些暗卫原是某次帝后微服出巡时,皇后收养的孤儿。后来给方宥丞做练武的伴儿,再后来,方宥丞发现自己缺人手用,就给这些人找了好师傅,培养成独属于自己的暗卫。因着皇后名讳带一个‘棠’字,他便给暗卫们赐姓唐。

“去查查今日醉仙楼那一行人。”方宥丞道,他知道对方一直跟着自己,知晓话里意思。他犹豫了下,也不过几秒,面容变得异常冷酷。方宥丞比划一下脖子,“若是情势危急,准许先斩后奏。”

北越的贼子,死不足惜。

方宥丞前脚才踏回殿内,柏若风的眼神十分精准就扫了过来。隔着一段距离,方宥丞莫名从那脸上看出几分眼巴巴的期待意味,灼热到要把他烫伤。

柏若风扬眉,无声地传递出一种讯息:你替我催厨房了吗?

接受到讯息的方宥丞顿了顿,无奈叹了口气,把自己前脚收回,默默转了个身亲自去催厨房。

就在这时,春福慌忙跑进来,一时没看清人,本能地往上位而去。

被方宥丞抬手一拦,才看清自己主子就站在殿门口。

春福着急道,“殿下,皇后娘娘来了!皇后娘娘的轿子往东宫来了!”

皇后要来了啊。柏若风不甚在意,他颠了颠手上的果子,咬了口苹果,却见到方宥丞本来无奈的面容立时紧绷起来,跑过来拉起他。他一脸莫名,手上还拿着被咬了口的果子,腮帮子鼓鼓,就这样被方宥丞推出门去。

柏若风抗议道:“你干什么?皇后来了就来了,我在你这又没做什么。听首曲看个舞不犯法吧?”

方宥丞把他手上的苹果塞他嘴里。柏若风立时瞪着他。

“母后找我有事,我们改日再约。你先回府吧。”干脆利落说完,方宥丞双手按着他肩膀,硬生生把他转了一百八十度面朝外边,还招来春福,认真道:“你把柏公子送出宫门去。”

“哼!”柏若风咔嚓咔嚓吃着苹果,腮帮子鼓着大步走出门去。走着走着,他闻到了小厨房飘来的香味,转身依依不舍再问,“真不能吃完饭再走?做都做好了……”

“下次,下次一定请你吃。”方宥丞面色凝重,肯定道。

满心期待以为能吃上一顿传说中宫廷盛宴的柏若风略微不满,没有多留,昂首走出去。春福毕恭毕敬小步追在身旁。

离开东宫不久,已经能看到漆红宫门。柏若风眼睛转了转,朝春福挥挥手,笑吟吟道:“你先回去吧,我需要去上书房拿下课业。殿下还需要你在身边伺候,就别跟着我来回跑了。”

他见春福还在犹豫,又加了一句:“怕甚,本公子是太子侍读,这条路走了好几天了,还能不认路吗!”

春福心事重重,连忙朝他行了个礼,“那,那奴才就不送了,柏公子慢走。”说罢匆匆转身回去。

这一个两个都怪怪的,不就见自己亲娘嘛。柏若风倚着白玉栏干咔嚓咔嚓吃完一个苹果,最后连核都吞了下去。他拍拍手,背着手闲庭信步往东宫去。

菜都快做好了,不吃多浪费。而且回府的路还远,倒不如先回东宫藏起来,不让皇后她们撞见,等回头皇后走了,他再露面就是。难道皇后还能呆一晚上吗?

啧啧啧,柏若风摇头,太子殿下还是不够机灵。

他顺原路返回东宫,轻轻松松避开下人跑回大厅。皇宫虽占地大,然而基本都只有一层结构。屋顶的木构架几乎占据了屋高的一半。

柏若风研究过此方世界的屋顶,此刻游刃有余吊着横梁穿梭在屋顶,做了回梁上君子。

奇怪的是,本来热闹的大厅这回安安静静,很是冷清。优伶、下人们俱被遣走。

小厅里,皇后娘娘坐在上位,一身素服,面容冷艳,气质忧郁,端看面相十分年轻,十成十像极了皇帝曾经给柏若风展示的那副画中仙。

她带来的贴身宫女伺候在身边,小厅中间端端正正跪着太子。两个侍卫立在太子左右,而春福瑟缩在离殿门口最近的地方。

堂堂太子怎么像犯人一样?柏若风屈指挠了挠侧脸,面上轻松的神情消失,转化为浓浓的不解和慎重。

这时,另一个宫女进来了,手中端了满满一盆水。

她一进来,皇后就朝方宥丞扬了扬下巴,意简言赅,“泼。”

正值春日,一大盆冷水被泼到太子身上。水哗啦啦从头面往下流去,明黄的太子服一下子湿透了,黏在身上。

那宫女泼完,习以为常又出去打了满满一盆回来,放在太子面前。

方宥丞抿着唇,视线定在水盆里倒影着的狼狈的自己,不发一语。

皇后问:“丞儿,你这几日假借学习政务避着本宫,本宫还当你立志要做个好皇帝了,没想到是大雨天偷溜出宫玩去?”

“既然你自己都不怕淋雨难受,那本宫,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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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心疼你。”

柏若风渐渐意识到不对劲了,他所听的传言里帝后恩爱,只太子年幼顽劣,可如今看这对母子的相处方式,处处透着诡异。

在没人发现的角落,春福吓得面色苍白,见势不对,他熟练地离开殿门,往养心殿跑去。

“你何时心疼过我了?”方宥丞苍白的面上露出讽意。

这一句话显然叫本就冷面的皇后拍桌而起,指着他怒骂,“还敢顶嘴?方宥丞,你以为我留在宫里是为了谁?我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你?可你呢?你可曾有半点理解我的苦心?”

方宥丞沉默半晌,对她话置若罔闻,面上只有深深的疲惫。他反问:“说吧,无事不登三宝殿,又来我这发什么疯?”

这话不像对生他养他的母亲说的,倒像对个不喜的外人说的。

皇后气急,大口大口喘着气,她不复方才的柔弱模样,面容甚至显得有几分狰狞。旁边的丫鬟连忙扶住她,她对方宥丞咬牙切齿:“我只问你一句话:今日在醉仙楼前强抢民女的,是不是你!”

强抢民女?柏若风纳闷,那怎么叫强抢呢?那分明叫行侠仗义抓贼子!皇后这是听谁说的话?

他以为方宥丞会好好解释,就那么一句话的事情,解释清楚就完了。没想到方宥丞干脆利落承认,“是。”

小厅内沉默了许久,像是低气压不断凝聚,酝酿着巨大的雷云。皇后气极反笑,面目阴鸷,凤眼含着杀意,“方宥丞,你这个孽种,当初你一生下来,我就该把你掐死。”

方宥丞抬眼,逡黑的眼眸无声地看着她,潜藏着麻木和冷漠,或许还有些柏若风读不懂的怜悯,“那你早该把我掐死。”

“你以为我不敢吗?”皇后怒道。而方宥丞连跪着都不把她放眼里的姿态显然越发激怒了皇后,皇后朝两个侍卫命令道:“按住他!”

两个侍卫听令,一人扣住方宥丞一条手臂。方宥丞挣扎着,却被死死摁在地上。

方宥丞眼球渗出红血丝,狠厉道,“段棠,有种你就把我杀了。不然早晚有一天,我要把你这个疯女人、我要把你……”他死死咬住下唇,唇瓣开裂,血滴滴落下。他的眼神明白透露着恨意,可是口中却久久念不出下面的话,只是瞪着皇后,目眦欲裂。

那眼神极大地刺激到皇后,“你要把我怎样?”皇后受了惊吓,她不可置信往后退了一步,踉跄着扶着椅背,“方宥丞,你竟对我说出这般话来。”

泪水无声无息落下,原本的怒意荡然无存,皇后抬起手帕捂着脸不断抽泣,伤心欲绝,哀哀念着,“吾儿、吾儿!”

小厅内一时半会只有女人的哭泣声。

皇后哭了?柏若风歪了歪头,他在横梁上从蹲改为坐下,虽然觉得事情实在蹊跷诡异得很,他甚至看不太懂。但他打心底觉得发展到这一步,一般母子间还能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一个母亲的泪水,往往是爱意的包容。虽然无声无息,却能扭转局势。

他晃了晃长腿。皇后抽泣不止,她推开旁边搀扶的丫鬟,颤抖着向前扑去,双膝落地。母子两几乎一模一样的凤眼泛红,一个是生气怨恨,一个是难过悲伤。

皇后伸出了颤巍巍的双手,她的手保养得极好,不染丹寇,也没有贵重的装饰,看着细白柔软,如此无害。

就像她整个人的打扮一样,走在京城里,就像未出阁的贵女,而不像深宫里的皇后。

柏若风一怔,终于觉出哪里怪异来。皇后不戴凤冠,不着钗环,还能说是喜爱便装,可为什么皇后嫁人这么久了,还是未出阁的垂发打扮?

本以为皇后要给方宥丞一个拥抱。

然而下一刻,皇后瘦小的身躯迸发出巨大的力量,她抬手摁在方宥丞后脖颈,把太子整个脑袋摁到水盆里。

事态陡转,柏若风吓得屏住了呼吸。

方宥丞疯狂挣扎,他身后两个侍卫忠诚地反拧着小主子的手臂,任由对方被亲生母亲把头按在水盆里,水盆里水花飞溅。皇后的手坚如磐石。

皇后眸中含泪,满面不忍,“吾儿,本宫精心养育你十四年,没想到你还是和你父皇一样……”下一瞬,她语气变得阴森诡谲,“这肮脏、恶心的血脉,就到你这里为止吧!”

柏若风被皇后忽然的变脸吓得浑身僵直,他捂住口鼻,震惊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本以为皇后只是略施小惩,然而眼看着水盆的动静逐渐从激烈变弱,而皇后面上的疯狂褪去,逐渐变得漠然,像是终于冷静。柏若风发现皇后竟是真心要杀了太子!

不能坐视不管,又不能出面以免牵连镇北侯府。柏若风飞快从腰间摸出两枚铜板,屈指弹到两个侍卫额间。

那两个侍卫惊叫一声,头脑受击,他们第一反应松开桎梏太子的手,抬手摸自己的额头。

也就是那一瞬,方宥丞从水中挣脱,发丝凌乱,双目通红,龇牙咧嘴,若水中恶鬼,神情恐怖若要活吞了眼前人,他反射性呛咳不止,甩了甩面上的水珠,猛地站起狠狠一推皇后。

皇后本就半蹲着,他这力气没收起来,那满含报复性的一推把皇后撞到桌边,茶盏摔碎,桌椅倒下,桌角在额角砸出个血窟窿。

“住手!”殿门口传来愤怒的吼声。

柏若风抬头看去,一道身着龙袍看不清面容的背光身影立在门口,身后是慌慌张张的的春福。

皇帝来了。柏若风松了一口气。

然而皇帝双眼扫过现场,眼里却只有皇后,他快步过去抱起晕过去的皇后就往外走。

路过时看也不看险些被淹死的太子一眼,只留下句冷漠愤怒的话,“太子以下犯上,不敬皇后,杖打十棍,禁足七日。”

虎毒尚不食子!他不是来救太子的吗?柏若风不可置信。

春福颤颤巍巍跪下谢主隆恩,跟着皇帝进来的侍卫拖长凳的拖长凳,拿棍子的拿棍子。方宥丞低着头咳嗽,像是已经习惯这一切,他面无表情看着自己的父母离开,被两个侍卫拖到长凳上。

怪不得先前皇帝口头训斥他们耽误课业时,方宥丞会说还没打板子算不得什么。

柏若风不忍再看,一咬牙,转身先去找好御医备药。

第22章温暖

打完十棍,方宥丞直接昏了过去。柏若风提着御医后衣领用上轻功,回来的时候刚好赶上杖责结束。

在太监丫鬟们围着人事不省的主子乱成一窝,叽叽喳喳讨论着挑三五个人如何把主子抬上长榻时,柏若风这个急性子看不得他们磨叽,直接单手把地上的人捞起来,半扶半抱着几个大步把人送到榻上。

后边便是御医检查上药的事了。

皇帝派来的侍卫都离开了,春福领着其他下人配合御医端水拿衣服。

柏若风拖了张矮凳坐在能看得到床榻的地方等着,等了半天,昏过去的人还没醒来,他着急忙慌的心情倒是随着时间过去逐渐平缓。

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在安静的房内很是明显。柏若风摸了摸腹部,房内没人顾得上他,他兀自去大厅端了个果盘过来,咔嚓咔嚓吃起了果子,一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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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澈的桃花眼转来转去,视线一时落在殿内建筑上,一时落在昏迷的人惨白的面上。

他的好奇心在下午东宫这一遭里燃烧得格外旺盛,方宥丞现在在柏若风眼里就是团没解开的毛线球,只想找到一个线头把毛团全扯开,通体才舒畅。

柏若风舔了舔唇上沾上的果汁,暗道如今整个东宫除了太子本人,也没人有胆子传皇室的秘密。

不过就凭他和方宥丞认识还不到几天的关系,对方愿意满足他的好奇吗?柏若风咬着果子迟疑,那双湛湛桃花眼看向床榻上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下人手脚没轻没重的原因,方宥丞浑身一震,昏迷的人将醒未醒。他身上仍残留着未擦拭干净的水色,头上尤甚。

在众人屏息以对下,方宥丞眼睛尚未睁开,眉毛先倒竖起来,他转了转头,很是不适且不耐烦的模样,额头渐渐起了汗,面色通红,眼看着要烧起来了。他絮絮念叨着什么,如同被困在噩梦里。

咔嚓咔嚓,柏若风又拿起个果子,在衣袖上随意擦了擦就送入口中。

太子浑身发颤,他捂着脑袋呻`吟,牙齿哆嗦着,身上只着单衣。方宥丞摸索着起身跪立,眼还没睁开,就用头狠狠地撞击着床头。

顿时御医、春福等急忙拥上去,试图拉住方宥丞。

柏若风坐在原地没动,心想有这么多人伺候也用不上自己。

“滚开——”一声怒吼忽然爆发,围着床榻的人全被病人推倒在地,刷的一下倒了一大片。

柏若风惊诧回首。

只见床榻间立时空出个位置,方宥丞立在那里,捂着脑袋,站立不稳,几次跌回床榻上,又挣扎起来。他摇摇晃晃把碍事的人都推开后,又寻着床头柱子疯狂撞头,试图通过撞击自己脑壳的痛意,来抵挡脑内细细密密如针刺的疼痛。

作为贴身太监的春福冲过去抱住他腰,哀求着太子别伤到自己。

方宥丞状态很不对劲,显然已经听不进人话。这个时候只要有人试图来阻挡他,方宥丞都会激烈反抗,怒吼着推开对方,往外界发泄着自己的一切负面情绪,“滚——都给我滚!滚开啊!”

他捂着复发的头疾,痛得理智全无,化身野兽,把试图按住他的人通通打倒在地,一边找着“出口”一边忿忿不平念着什么,声音时大时小,在偌大的屋子里显得有些瘆人。“滚开,狗东西!都给吾滚开!”

他像疯子般咆哮,又像被伤到的幼狼般团团找着离开陷阱的出路。方宥丞向记忆里的皇帝皇后、像记忆里那些无情按着他看不清脸的侍卫、向这个世界恶狠狠宣誓:“杀光!杀光!吾要把你们统统杀光!”

真水进脑袋烧傻了?柏若风惊得果子都掉在手中端着果盘上。

他眼睁睁看着才被打了十棍的人行动不便,却凭借着一身怪力,把路过时遇到的家具和下人全都推倒踹开,拳打脚踢,发泄着满腔不忿。

彼时方宥丞背对着柏若风,因此柏若风更能清楚看到他身后的衣裳血迹晕开来,且有加重的趋势。

柏若风迅速把果盘放下,站起身走过去一把拽住方宥丞的袖子,“冷静!这里很安全!”

方宥丞试图甩开他的手,又被柏若风灵活锁住手腕。

这手冷得不像活人,柏若风愣了下,回神后道:“醒醒,他们都不在这,你发疯只会伤了自己。”

方宥丞见挣不开桎梏,脑袋往后一仰,眼看就要用头撞他。柏若风迅速松开手后退两步。

方宥丞撞了个空,往前一踉跄,被候着的柏若风看紧时机迅速用绳子捆成条毛毛虫,塞回被子里。

他还在那挣扎,扭来扭去,恶狠狠看着胆敢以下犯上的家伙。

宫人和太医身家性命全都捏在太子手里,这些人自然怕他,不敢动真格。比他们顾虑少的柏若风就成了唯一能拦住太子的人。

他喊躲在边上的太医赶紧过来,又拿了下人递过来的热帕子,直接摁在方宥丞脸上使劲揉了两下,想让人清醒清醒,“先睁眼看清楚我是谁,别发疯了。”

如此反复三四回,不清醒的人都被他弄清醒了。

“柏若风?”方宥丞大抵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他一眨不眨盯着柏若风看了很久,渐渐紧皱眉头。

柏若风松了口气,凑过去问,“认得出我来了?”

然而人没有像柏若风所想的那般冷静下来。相反,方宥丞挣扎着拱起身,情绪激烈,龇牙咧嘴,质问着,“你看到了?你都看到了是不是!”

问看到什么,母庸质疑。柏若风后知后觉出太子当时急匆匆让他走,是不想新交的朋友知道他不风光的一面。

这对处于要面子的少年阶段的太子来说,叫人看到自己的落魄,还是帝后那样的一面……怕是比杀头还要难受的事情。

大意了。柏若风迟疑了下。我若说只是单纯惦记顿饭他会不会信?

就这一下迟疑,在方宥丞眼中宛若证明了什么。

这个人,他才认识不久的朋友,就这样轻易戳破他勉力维持的和谐假象,就这样轻易剥下他撑起面对世界的华丽假面。让内里的他无地自容。他为什么没走?他是不是故意的!他是不是会宣之于众?他也和那些人一样……

面对世界没有理由的恶意激起的自我保护,滋生了方宥丞钻牛角尖的心思,只想着用暴力解决一切。

“我让你走,你为什么不走?你为什么不走!”方宥丞眼球涌上层迟迟不落下的水意。他全身颤着,急速呼吸着,甚至语无伦次凶道,“你、你都看到了。我要杀了你!杀了你!”他外在表现得再弱,此刻也不肯认输,始终以主动进攻保卫着自己,除了杀人找不到另一种解决办法。

“杀了我?”柏若风挑了下眉,看着他身子发冷面色发红的不清醒状态。直接一个手刀利落砍在对方脖子上,把嚷嚷着要杀人的家伙倒在被子上。

柏若风把他塞到被子里,转头看旁边瑟瑟发抖的御医,“他看起来已经痛得理智不清了,让他睡着可能更好吧?”

鼻青脸肿的御医见一口一个‘杀’字的太子睡着了,可算松了口气,连连应是,“接下来,就是等殿下醒后让他服药,注意保暖即可。”

“如果还是头痛呢?没有止痛药可以用吗?”柏若风问。

“这……先前已经用过很多回了。”御医有些为难,“宫内的一些止痛药对殿下已经没多大作用了,还是尽量少用吧。而且柏公子在身边,殿下定能安稳度过。”

意思就是他再头痛发狂,你直接把人打晕了事。

看着谄媚到笑得褶子都出来的太医,知道在对方眼里自己就是个扛着“大不敬”罪名的怨种,柏若风面无表情:“哦。”

都怪他有良心,这尽心尽力的免费服务,回头不得让太子多补几顿好吃的?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奇怪的声音萦绕着耳朵,方宥丞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窗外漆黑的天色。

他意识还没清醒,费力转过头,和咬着苹果的柏若风对上眼神。

柏若风一只手端着水果盘,一只手拿着吃了一半的苹果。见人醒了,而且理智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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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也在的样子,他吞下口中苹果,没有谈方才的事情,反而带着几分抱怨道,“你这殿里水果就不能多几种吗?苹果我都快吃腻了。”

本就空白的脑子思绪凝滞住了,方宥丞愣在那,一声不吭睁着眼看柏若风。这无声的惊诧不知是为柏若风在等他醒来,还是为柏若风张口第一句话就是向个刚刚还嚷嚷着要杀他的人讨要吃的。

柏若风还在那咔嚓咔嚓嚼着苹果,含糊道,“我这一顿晚饭,从下午等到宵夜。看来现在是可以开饭了。”

说罢他喊了声春福,春福迅速领着几个宫人一起把桌子搬到床榻前边,好让重伤的太子不用下床移动,再一一端上来美食。

柏若风饿得肚子直叫。这一天发生太多事情了,除了醉仙楼那顿外,还有东宫的一些水果,他都没有吃其他。

屋内已经被重新摆放整齐,看不出毁损模样。

但方宥丞显然还记得刚发生不久的事情。他按了按已经不再如针刺般疼痛的脑袋,垂眸,醒来第一句,却说了无关的话,“净吃果子,怎么不让下人给你拿点好的。”

因为不久前才破音吼过,现在嗓子还有点沙哑。

此时下人们把热腾腾的菜一盘盘端上来,放置在桌面上,又鱼贯而出。

“这不是等你吗?主子还躺着,客人怎么能自己先用餐。”柏若风拿起筷子,刚要大快朵颐,见方宥丞傻坐在床边。顺手把筷子塞对方手上,他想了想,看向想要留下伺候的春福,“你也出去,等会我喊你你再进来收拾。”

太子醒了,春福就不想听柏若风的了。他眼神殷切望向面色苍白阴沉的方宥丞,方宥丞没有回他一眼,冷漠吐出一个字:“滚。”

春福知道自己这遭是闯了祸,如果他不喊皇帝过来,说不定主子也不用白受十棍。

可往前数年,若不是他把皇帝喊来救人,主子早就不知道死皇后手里多少回了。他有些委屈,失落地往外走着。

柏若风自顾自吃着饭,忽然问:“殿下,这东宫里有你的人吗?怎么你受欺负的时候没一个人出来求情。”

仿佛被警醒般,春福浑身一抖,转身想表忠心。然而看到的是太子殿下面无表情的脸,以及柏公子似笑非笑看透一切的眼神。他听见太子道:“没有。春福是父皇的人。”

再呆下去,怕是小命难保。春福假装听不到,连忙出外去了。

方宥丞说那话是故意敲打春福。此时顿了顿,再开口,才是给柏若风解惑,“他存在的唯一作用,就是喊父皇过来。”他嗤笑一声,“好保我不死。”

外人都走了。柏若风飞快动着筷子,安安静静吃着,时不时给方宥丞夹几筷子菜。

角色好像倒转了过来,先前在醉仙楼是方宥丞给柏若风不停夹菜,现在换成柏若风给方宥丞夹菜了,只是二人于醉仙楼上闲适快乐的时光好像一下子就从指间溜走,剩下的一时只有沉默。

柏若风倒是不在意,他还能开玩笑问:“太子殿下,现在还想杀我吗?杀了我可就没人给你夹菜了。”

方宥丞沉默半晌,眸色复杂,他闭了闭眼,小声道,“对不起。”

“就知道你舍不得。”柏若风得意洋洋,“我这么能陪吃陪玩陪聊的好伙伴,天下间哪还能找出第二个啊。”

“是。”方宥丞认认真真应了一声,抬起筷子默默扒饭。他胃口不是很好,勉力喝了一碗粥就吃不下了。反倒是柏若风胃口出奇地好,吃东西吃得津津有味,仿佛在享用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

方宥丞本已经放下筷子,看了柏若风一阵子后,被他带起了胃口,没忍住多吃了两口。

饭后,柏若风喊人来收拾了桌子,沏了两杯茶,端了糕点和切好的水果上来。方宥丞捧着热茶,好像心底都被捂暖了,没了那些暴躁愤怒的负面情绪,只觉得心底一片晴空。他看着柏若风指使下人做这做那,没忍住笑道:“你像在自己家一样。”

他本是玩笑,没料到柏若风好整以暇反问:“你邀请我来的时候,可是说尽管把东宫当家的。这么快就忘了?”

方宥丞……方宥丞方才还真忘了,然而他嘴上不承认,还不断找补:“我没忘。我是说,你做得特别好。嗯,继续保持。”

柏若风哪看不出他的尴尬,只笑而不语。他慢条斯理给人和自己续了茶。

等下人都出去,他方才问道:“你为何不和皇后解释清楚?强抢民女可是大罪,我们没做过的事情,为什么要认?”

其实他真正想问的是,为什么方宥丞宁愿激怒皇后,都不愿意给自己证实清白。

方宥丞又怎么听不出潜在的意思,他缓缓咽下一口暖茶,吐出口浊气,“难道我说了她就会信吗?”

这样想可不行!柏若风端坐起来,显然不支持这个观点,他靠近方宥丞道:“你没试过,怎么知道她不信呢?”

“你怎么知道我没试过呢?”方宥丞摇摇头,苦笑道,“从小到大,我试过无数遍了。她受过刺激,神志不清。无论怎么解释,始终只相信她觉得是真相的‘真相’。和她解释,多费口舌而已。最后该如何还是如何。”

原是如此。柏若风若有所思,最后都只能化作一句疑问:“她不是你亲生母妃吗?”

“她是。”

于是房间里陷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默。

柏若风欲言又止,他想安慰人,只是他两辈子都家庭美满,说出来就不是安慰,反而成炫耀了,所以不好开口。

方宥丞腰臀受了十棍,喝完茶水,他像乌龟一样挪动,慢吞吞趴在枕头上。

在这静谧里,他出于某种自己都理不清的诉说欲,主动问坐在床边的柏若风:“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练武吗?”

柏若风歪着头,顺着问下去,“为什么?”

柏若风眼看着方宥丞在枕头下摸了摸,竟掏出一把匕首来,拔开,刀刃闪着光,看着很是锋利。他惊得后仰:“你这人还真是……腰间缠软剑不够,枕头下还放匕首?”

“安全,安心。”方宥丞把匕首塞了回去,心满意足抱着自己的枕头,侧躺着看自己的小伙伴,半张脸陷进枕头里,叙述时面色平静,“我小时候睁眼,经常看到她站在床头,就那样默不吭声地看着我,想要杀了我。有一次,我是在睡梦里被掐醒的……事后她又抱着我道歉,哭着求我原谅。不过她的泪水做不得数,下一次依旧如此。”

皇后竟然已经疯成这样了。柏若风哑然失语,看着方宥丞平静的侧脸。也不知是不是他心理原因,现在怎么看方宥丞怎么像看个可怜娃。

“她爱我是真,”方宥丞眼神晦暗,情绪复杂。他闭了闭眼,把脑袋埋进枕头,“恨我,也是真的。”

她为什么会这样?柏若风瞧了半晌,都没有把这话说出口。

他觉得现在的气氛很不错,但是再问下去,怕是要迫使方宥丞自剖旧伤疤,回想起一些不好的东西。于是他把话吞进肚子。今天已经经历够多了,不适合说起这些。

柏若风想了想,他擦了手,忽然坐到床上掀起被子,拍了拍方宥丞侧腰,“躺进去点。”

乍一听这句话,完全没料到对方如此反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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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宥丞迷茫地看着他,“你不回府吗?”

“这么晚了,你要我一个人骑马回去?”柏若风佯怒,又轻佻地拍拍他侧脸道,“殿下,麻烦给我腾点位置。这都好晚了,我守着你半天没休息,累得慌。”

词穷的方宥丞默默往里挪了挪位置。

柏若风熄了灯,除了鞋袜躺上来,睡在了外侧,以一种最普通的仰躺姿势。

其实他并不如何习惯和人同睡。柏云起七八岁才分床。而他自能说话开始,就毅然推开父母,坚持要自己一床。

但是在这个夜晚,只是兴起所至。

大概是,纯粹觉得这个小孩有点爹不疼娘不爱的可怜,睡个觉都不得安心。柏若风不觉得自己能一下子毁天灭地地改变些什么,只是单纯地想,起码也让人睡个安心觉吧。

两人都没说话,夜色越发浓厚。

方宥丞一时半会睡不着,清晰感知着被子里另一半温暖传过来。他亦从未和人这般亲近过,更不敢亲近宫中人。方宥丞没忍住,抬眼往边上看去,黑暗里依稀能看到窗外透过来的烛光,只能照出那线条利落干净的下颌。

过了会儿,柏若风侧过身来,和他面对面。

他们都看见彼此的眼睛,在黑夜里,映着窗外的月光和烛光,分外的亮,亮得能透过皮囊看见灵魂般灼眼。

“睡吧。”柏若风的声音在黑暗里温柔得像流水,“我比匕首靠谱,如果床头有人过来,我会比你先醒。如果那人要行凶,我也是你第一道防线。今晚……至少今晚,你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每一句话都像梦一样,轻柔得像他独自一人的幻听。方宥丞被触动,心脏不受控且无理由地轻轻跳着,跃起,化作一簇温暖明亮的小太阳,在他胸腔高挂。

他动了动唇,久久,方才泻出一声笑来。

方宥丞并不确切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说谢谢?太矫情了。说不需要?可是明明他很喜欢这种细雨润无声的安慰。

那说什么呢?

方宥丞听到自己的声音滑出喉咙,陌生得不像他自己开的口,“柏若风,这话……你跟谁学来的?”

柏若风疑惑地看向方宥丞,似是不懂对方问的什么意思。

索性柏若风并不在意,他伸出手,笨拙地拍了方宥丞身上的被面两下。

不拍还好,这一拍,倒好像打开了某种机关。方宥丞眨了眨眼,眼眶热了起来。那热意清晰提醒着他:这不是梦。

方宥丞喊了一声柏若风的名字,那声呼唤里带着不明显的哽意,“柏若风。”

他捏紧了被面,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气流在喉管和鼻腔内冲荡着,再开口时,声音沙哑,“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了。”

不为其他,只因为柏若风是第一个愿意对他说这话的人。他从未奢求有人在乎,但等真的有人在为他着想的时候,他完全抵抗不住,在只有两人的小空间里,溃不成军。

柏若风看着方宥丞转了个身,背对着自己。明明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可是借着屋子外的光,能明显看出背影上,抽动鼻子遏制泪水时肩膀抖动的细小弧度。

他想了想,往对方方向挪了两下,靠近了。

柏若风缓慢抬起手臂,慢吞吞伸过去,隔着一点距离搭在方宥丞被面上,松松地拥住对方,呈现出一种保护的姿态。

那抖动的弧度止了,整个身体僵硬得像块冰块,冰块很快又放松下来,融化了,恢复人体的软绵。柏若风小小打了个哈欠,将眠未眠时,发觉方宥丞把自己露在被子外的手臂拉了进去。

过了会儿,方宥丞猛地转身,鸵鸟一样冲过来,把脑袋埋进他颈间。还没睡着的柏若风吓了一跳,立时抬手放在方宥丞肩上,条件反射要推开。

然而他很快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想了想平日里那个我行我素、说一不二的太子今夜如此表现,这么一对比,他没忍住想笑。又怕对方发现,于是制止了这个冲动改成撇嘴。

柏若风想:抛开初遇时的偏见不说,其实太子人还挺有意思的。

第23章家书

次日早上,柏若风在东宫用过早饭才回府去。

太子被禁足七日,正好在宫内养伤,只是上书房去不了了,朝也上不了了,难免无趣。柏若风答应会时时来看他。

等回到镇北侯府,柏若风沐浴更衣。阿元喜气洋洋敲房门,雀跃道:“公子擦洗完快些出来,看看是什么到了?!”

显而易见是个好消息。柏若风一听他声音,立刻加快了速度。他急匆匆出门,就见院子里阿元牵着匹瘦马,马上驮了个包裹。

阿元朝他招手,“快来快来!我让送信的人去休息了,特地把马牵过来,就是让公子亲手拆礼物欢喜欢喜。”

“阿元懂我!”柏若风面上露出明晃晃的喜意,他三两步跃过台阶落到边上,尚未站稳就往前奔去,停在马边,明亮双眼端详着这匹千里迢迢过来的瘦马,继而在阿元肩上拍了一掌,“你说这么大的包裹里有什么?”

阿元同他一块儿长大,哪能猜不出他心思,“先让我猜猜,信肯定有。夫人应该送衣物来了,至于世子和小姐,说不定也托了手信……”

哪顾得上他絮叨,柏若风早已压抑不住激动,埋头在蓝色的包裹里翻出一封厚厚的家书。他直接揣进贴身的怀里,这才拆礼物一般和阿元拆开包裹。

新裁的衣物是侯夫人寄来的,还沾着轻微的染料味。柏若风一一扯出新衣服打开看,衣裳抖落,一沓数目极大的银票从新衣口袋里掉出来。阿元惊叫着忙不迭给他捡起来:“夫人太大方了!”

柏若风心下微暖。扯出不少衣服后,包裹一下子瘪了下去,底下沉甸甸的。柏若风探手进去摸了摸,摸出新打出来的小刀和鞭子等武器,不用说,肯定是爹塞的。

更底下还有几本兵书,柏若风捧在手上翻开,首页写的是柏云起的名字,随意翻翻,密密麻麻都是笔记。阿元说出他的心声:“真不愧是世子。”

最后,柏若风竟还能从包裹里挖出个粗糙的干草玩偶来。那玩偶扎着两个啾啾,脖子上绑了个蝴蝶结。面部用木炭绘出黑溜溜的眼睛,没有鼻子,一个潦草的笑脸。

柏若风对干草玩偶爱不释手,唇畔的笑意就没下去过。

阿元一看这么丑的干草玩偶,想起脏兮兮的柏月盈在地上打滚撒娇闹腾的模样,也跟着笑,“诶呀,这肯定是小姐做的。”

“除了她还有谁。”柏若风摸摸怀里有些厚度的家书,对阿元道:“你替我收拾好,我去书房。”

他已经等不及了。

柏若风抱着巴掌大的干草玩偶去了书房,把它摆在自己桌角,占据了一块不小的地方。那木偶长得潦草又粗糙,大大的笑脸对着他。柏若风没忍住点点它的眉心,仿佛戳到了远在千里外的妹妹额头,“你啊……”

他从怀里拿出那封家书。

信封面的红签上写着他的名字。柏若风没忍住摩挲着这个名字,眸色渐暖。

其实镇北候夫妇待他很是不错。只是经历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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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格使然,注定柏若风不会像普通婴孩那样撒娇亲近。

他甚至是隐隐有些排斥与疏离的。毕竟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就走了呢?

想到十多年来夫妇俩在他身上耗费的精力,柏若风有些歉疚地从胸口抒出口气,他拆开信封,从里边拿出四张纸,一一排开,放在桌面上。

按先后顺序阅读。

第一张的字迹有些潦草,龙飞凤舞,连笔连得差点叫柏若风看不清字的本来面目。话只有三两句,无外乎银钱不够了去哪取,被欺负了找谁帮忙,以及,告诫他离京城子弟远些,原话是说:“一个两个小白脸满肚子黑,把你卖了都不晓得。”

第二张笔迹娟秀,和信封红签字迹一养,写的内容是四张里最多的。密密麻麻告诉他生活里注意哪些哪些方面,又提醒他年底记得回家过年。

现在才春季,柏若风数了数月份,他才来京城不足七天。娘就开始给他算回家过年的倒计时了。

第三张显然是他大哥的,话比爹多,比娘少。整封信都在和他说这些时日自己做了些什么,以此告诫他在京城也不可懈怠。

当然,最后再加了一句推翻前边所有勤勉句子,“京城与北疆不同,小弟一人孤身在外千万注意身体,勿要疲劳过度。训练什么的不做也无所谓,遇到危险能跑则跑,有大哥在,以后无人敢欺负你。”

柏若风心想:孤身在外?你把阿元他们放哪去了?

他当时上京,侯府不放心,可是派了不少仆人运了不少东西过来。

最后一张鬼画符一样,通篇凌乱的墨色。柏若风正看侧看倒着看,都看不懂写了什么。他一脸茫然,视线落到笑眯眯的干草玩偶,随后悟了。

再展开小妹的信当画看,果然上边不是字,而是一副线条凌乱的画。画里一个扎着啾啾的脑袋,一个大大的笑脸,张大的嘴巴里还有空缺的位置——应该是想告诉他,她换牙了。

看明白‘信’的那一刻,柏若风没忍住,屈指抵着下唇轻快地笑出声,眉眼弯弯。

怎么这么好笑,换个牙都要写封信告诉他。

他把四封信宝贝似的放好,存起来。又不由从自己的父母兄妹联想到太子,与他相比,方宥丞在某方面着实不幸了些。

想到这,柏若风起身出门。

阿元刚放好东西,正在逗元伯,惹得元伯找了个扫把追着,气呼呼作势要打他——自然舍不得真打,阿元算上去还是元伯同族的小孩,两人血缘上沾亲带故。

阿元一见他出门,连忙乐颠颠跟上,“公子这回要去哪?”

“去护国寺,找老秃驴。”

阿元叫了声,兴奋地牵了两匹马出来,“我也去我也去!”他兴奋道。

柏若风实在不懂他忽如其来的高兴,“这么激动做什么?上回在山下看马还没看够?”

“当然不够!见君山下的小摊可热情了,我上回去全试吃了一遍,肚子溜圆的。那还有个卖花的小孩怪可怜的,我这回特地带了银两。”阿元边说边把马匹牵出门。

两人跃上马去,一前一后往见君山奔去。

阿元和马匹留在山下,柏若风只身上了山。

不比上次怒气冲冲,这回他从前门按着礼节先告知了门口的小沙弥,才被引到明空院子里。

还是那间见客的小厅,还是那张矮桌,还是一壶清茶。

明空端坐在桌前,他年长柏若风二十岁,却很显年轻。当年鲁莽懵懂的年轻和尚,如今已然是主持,神情平静安宁,颇有几分当初师傅的宽仁气质。如若不是光着头,瘦削的身上尚且披着袈裟,说是哪家世家公子都有人信。

柏若风一来,双臂撑在矮桌上,俯看悲喜不形于色的明空大师,出口毫不客气:“和尚,我今日来还是有问题寻你。”

明空捻着被新绳重新串好的佛珠,抬眼看他,态度出奇地好。明空大师温声道:“柏施主,有话请说。”

“你先前含含糊糊,只与我说什么南曜大难,说什么我是因天意逢时而降。如你所愿,现今我已是太子侍读,那我且问你,你当初说的大难,是否和太子有关?”

明空捻佛珠的手停住了,似乎有几分讶异,他看向柏若风——观真的事情他并未透露半分,当日只说‘大难’,而未曾提到半分太子,为何柏若风现今却像是有备而来在质问他。

“看你的样子,那就是了。”柏若风揣度着他的惊讶,这几分情绪在柏若风眼里不亚于直接点头承认。柏若风指尖点着桌面,思索道:“再问你,这‘大难’,是否和帝后有关?”

这一次,明空的面色平淡了许多。

难道不是他猜想的那般?柏若风越发想不明白,历来皇位之争关乎国家安定,他怎么看都觉得这有些危言耸听的‘大难’与皇位有关。可明空大师的反应却说不是如此。

索性都来到这里了。他撑着桌子俯低身子,笃定道,“和尚,我那日看到皇后来找你了。身为护国寺主持,你肯定知道些什么,都告诉我。”

明空叹了口气,似乎有些许无奈,却并没有拒绝,“施主想知道什么?”

“昨日有贼人在皇后面前搬弄是非,说太子强抢民女,皇后对太子下了狠手。我亲眼所见。”柏若风见明空只是默念着阿弥陀佛,并无多大诧异,更是笃定他知道一些事,于是单刀直入问:“太子不仅是嫡长子,还是唯一的皇子。为何会被帝后厌弃?”

明空有些犹豫。柏若风不喜,他敲了敲桌面,冷面以待,“秃驴,你最好想想是谁口口声声说我是解难之人的。不说别的,就冲你向陛下荐我入京做侍读这事,你合该把太子的事与我说清楚。不然便是推我入火坑,哪日我因无知冲撞贵人丢了命,你便是刽子手。”

“施主,稍安勿躁。”明空只短暂思考了几秒,旋即起身,“请随我来。”

柏若风非但没有轻松,面上还现出少许凝重。他跟随着明空从后门出去,走入树林。柏若风记得这片树林,视线不由往当时和方宥丞初识的地方瞟去,那里已经是一块平地。

奇怪的是明空大师在那么多几乎一模一样的树里,精确地以肉眼认出一条路来,带着他左拐右拐。最后来到一个偏僻角落,那里杂草丛生。

一座孤坟孤零零的立在那里,简陋的木板上边写着个陌生的名字:欧阳游。

“他是谁?”柏若风不解地看向明空。

明空低声念着阿弥陀佛,垂眸看了看那孤坟,答曰,“段小姐当年的意中人。”他没有喊皇后,反而喊了皇后待字闺中的姓,显然在避讳什么。

柏若风悚然一惊,扭头去看那孤坟。

然而一座孤坟能看出什么呢?它在这个朝向京城的见君山上的小树林角落里,被风吹雨淋,早就已经残破的不像样子。唯独坟前除了草的小空地还留着一些祭品,不多,但显然一直有人惦记着。

于是柏若风谨慎地也不再称皇后,而是道:“段小姐,如今还会来祭拜吗?”

明空大师颔首,“会。”

柏若风越发疑惑,“他家里人为何不把他带走?”

明空大师顿了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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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公子是闯荡江湖的侠客,身上没有具体身份信息,亦不知他家中住址。且他走的时候……情势颇为危急,不曾声张。”

沉默半晌,柏若风不觉得明空忽然和他提起皇后的旧事是纯粹说一段风花雪月,逝者已矣,然而此人定然还在影响着现在活着的人。

他做好心理准备,向前一步,势必打破砂锅问到底,“这位欧阳公子,到底是因何故早逝?”

“阿弥陀佛。”明空既把人领到此处,就是打算如实相告。他捻着佛珠,回想着段棠曾经告诉他的事情,组织着语言,“当年,段小姐与来京城游历的欧阳公子情投意合,奈何丞相门第之见颇重,迟迟不同意这桩婚事,且要棒打鸳鸯。”

“别无他法,他们打算夜里私奔,段小姐想随欧阳公子离开京都,去他口中的江湖,随他一同回家。”

“然而约定当晚,欧阳公子没有出现。段小姐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欧阳公子,只等来了帝王的封后圣旨。”

“段小姐以死相逼,最后却还是妥协入了宫。”

“她最后入宫了?”柏若风喃喃着,似乎不懂为什么段棠会改变主意。

不料明空大师话音一转,“她入了宫,以此为交换条件,从丞相手上换回了情郎的尸体。送到护国寺,托付贫僧,希望贫僧能超度亡灵。”

“超度?”柏若风为这个词困惑。段小姐不让欧阳游入土为安,却为什么要找和尚超度?莫非……

下一瞬,明空肯定了他的想法,“欧阳公子生前受苦颇多,万箭穿心。”

“万箭穿心?!”柏若风睁大了眼,他一瞬把短短几句故事串了起来:丞相是皇后兄长,丞相不同意自己妹妹和欧阳游的事,然后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两人私奔的事情,就提前把欧阳游以残忍的方式杀了?还以对方尸体来要挟妹妹进宫?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柏若风自己都有妹妹,因此尤为看重兄妹情,此刻听到截然不同的情况,心里惊诧不止,也颇有些不忿。这……这岂能是兄长所为?!他甚至怀疑那赐婚圣旨背后是否也有丞相手笔。

“那后来呢?”柏若风忍不住问。

“没有后来了。”明空大师摇摇头,“交易结束。段小姐反悔想要离开皇宫,可惜皇宫哪是想走就走的。何况陛下很是喜欢她,三千宠爱在一身。她身不由己,求死不能,连太子也非她所愿出生。”

求死不能,太子非她所愿出生。三两句话,说完一个女子在后宫挣扎的十余年。

再联想到‘太子强抢民女’这几个字,岂能不知皇后昨日发难的真正原因多半是迁怒。她把对皇帝的恨意迁怒到太子身上,尤其是做出似乎与他父皇当年之事差不多的太子。

柏若风抿了抿唇,“我知晓了,多谢大师提点。”

他叹了口气,转身朝那座孤坟端端正正拜了一礼,“欧阳公子,我为友人而来,只是想弄清楚一件事,今日无意冒犯,望见谅。”

说罢,他告别了明空大师,步伐沉重地离开见君山。

见君山下阿元玩得正开心,却见自家公子心事重重从山上下来了。阿元举着朵花笑嘻嘻追过来,连声问他怎么了。

柏若风牵着马摇摇头,“有些难过。”不知道方宥丞知不知晓自己的身世,以对方的性格,多半是查过的。若是不知晓就好了,若是知道自己的出生如此不受生母喜爱……

“公子为何难过?”阿元挠头,“今日有家书来,理应高兴才是。”

“如何不难过?”柏若风侧头看他,“因为一桩无解的旧事影响了一个无辜婴孩十余年,叫他寝食难安。而今我和那长大成人的婴孩做了朋友,替他难过不是正常的吗?”

阿元眨眨眼,“公子当真心善。”

“这算什么心善?”

“自然算心善。”阿元乐呵呵道,“要是我啊,我才不会替他难过呢。如若那人是我朋友,我只想叫他从现在开始过得快活些,忘却以前所有烦恼!至于那些旧事,更是统统丢掉的好!”

说到此处,他手一扬,手里的花飞了出去,刚好落在柏若风的马匹的耳朵上。

事情已经这样了。柏若风想了想,觉得是这么个道理。他拨弄着马儿头上那朵花,摇头感叹:“阿元啊阿元,平时看你贪吃贪睡那模样,没想到如此乐观。”

“都是随公子的。”

“那我们快些回去,”柏若风眺望远方城墙,“我忽然想见见我那朋友,他被禁足了,现在肯定难受。”

言罢,二人快马加鞭回京。

入城门的时候,柏若风下马在城门口打包了两份豆腐花。他先前惦记了好久,还给方宥丞说了好几回,这家城门口的老妪做的豆腐花当真一绝!

这回刚好路过,那就一同带去宫里和对方分享好了。柏若风想。

然而等他去了东宫,却发现方宥丞不在。

手里还提着豆腐花的柏若风一脸茫然:太子不是被禁足了吗?身上不是带着伤吗?这是怎么做到爬得起身还能出去的?

他向宫中下人问起方宥丞行踪,跪在一片狼藉里的春福瑟瑟发抖,说太子今早起来就一直在看书养伤。

其间喝了一顿药,人还好好的。临近午时的时候,却犯了头疾。

柏若风一怔。是了,御医说过,方宥丞从小就有头疾,近几年越发严重,每回严重起来都会发疯,砍家具打下人都是常见的了。

昨日柏若风才见识过太子那副狼狈模样。头疾越疼,他脾气越显暴躁,兼之理智不清,做出什么来无人知晓。

转念回想起在这还有些冷的天气里,方宥丞被自己母亲把脑袋按进水盆里的场面,柏若风心里直犯嘀咕:吃多少药都没用,这样反复折腾能好才怪。

“然后呢?”柏若风扫了眼面前破破烂烂的东宫,很显然,太子殿下已经发过一次疯了,“他人现在在哪?”

春福抖得像鹌鹑。他欲言又止,显然既想忠心些,不想把太子行踪暴露,又怕真没人阻拦太子,最后太子干出什么事来。

踌躇半晌,春福一闭眼,快速道,“殿下叫人把段轻章段公子抓回东宫暗牢,一刻钟前已经提着剑下去了!”

丞相之子段轻章?上书房看着他们表兄弟间感情还算不错,那为什么抓人过来?柏若风没想明白,但事情紧急,他提着那两盒豆腐花急忙道,“你可知道暗牢在哪?速速带我去!”

太子头疾犯起来可不认人。何况这回还是特地抓人进来折腾,也不知道段轻章现在怎样了。

第24章虚伪

若不是春福带路,柏若风真没想到东宫还藏着这么个地方。

春福端着蜡烛走在前面,漆黑的台阶长长延伸向地底,一眼过去看不到终点,叫不熟悉地方的人走在石梯上心中发毛。

一声闷闷的惨叫响起,柏若风浑身紧绷,往腰间摸去,手指按在小刀上,蓄势待发。

然而那一声后又没有动静了。

这时,走在前边的春福害怕了,他停住脚步。

柏若风刚要问他为什么停下。春风已经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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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不安地快速把蜡烛塞他手里,双手合十做求饶状,眼含请求。他小声道,“柏公子,奴才先回宫等你们。”

看他满面惶恐,柏若风欲言又止,什么都没说,点点头答应了。就见春福急急忙忙提着前襟小布顺着楼梯跑上去,仿佛呆多一秒都会死去。

此处看着是有些阴森可怖,没想到东宫藏着这么个地方。柏若风举着蜡烛往前走去,下了几步楼梯后眼前豁然开朗,一条可三人并行的地道出现在面前,墙上点着火把。

又是一声惨叫,他顺着地道快步往前,空间更加开阔,两边墙壁变成了牢狱,里边放着干草。他脚步快且静,孰料一拐弯,险些撞上陌生人后背。

听到动静,四个衣着统一的护卫整齐回首看着他,表情警惕且严肃,墙壁上的火把给他们身影笼罩上一层阴翳,显得不善极了。

这种紧张的氛围下,柏若风如临大敌,他把手中蜡烛塞到墙上凸起的位置,抬手防卫。那四人忽然冲他而来。柏若风瞳孔骤缩,不待几人交手,一声熟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住手!”

暗卫们离柏若风堪堪只有一米多的距离,甚至有出手快的已经伸出手。可一声令下,他们训练有素地收回攻击,步调一致往两边撤开,露出后面的光景。

明黄太子服的背影从弯腰到直立,缓缓转过身来,锋锐的眉眼配上不苟言笑的神情,在这种环境下像极了在做坏事的反派。也是他这一起身,柏若风才看到在方宥丞前面还有个被五花大绑的人影。

那人被两个暗卫强压着摁在长板凳上,身上衣着完好,唯有靴子被除下,脚底说是皮开肉绽都不为过,空气中飘荡着淡淡血腥味。

从柏若风的角度,看不到那人的脸,不清楚是不是段轻章,而且那人现在异常的沉默,脚底板都那样了,都没有呼痛,唯有呼吸声异常浓重。只能看见他身躯不受控制地在抖着,尤其是腿部。

柏若风视线一挪,看到方宥丞边上还站着个拿着鞭子的人,鞭子上带着新鲜的血迹。说不得他方才下石梯时听到的声音就是这里出来的。

他猜出方宥丞是在动鞭笞足底的私刑,这种刑罚常用作拷问的方式,却又不会在人体上留下明显的痕迹,留足了体面。

方宥丞看上去很平静,至少面上是这样,没有春福所说的那般严重——又或者已经冷静下来了。他皱眉,不甚肯定喊了声:“柏若风?”

柏若风谈笑自若打了个招呼,“早上好啊,殿下。”他看了眼长板凳上那人苍白的面色,“殿下是在……动私刑吗?这人犯了什么罪?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方宥丞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忽而冷笑一声,扬起下巴,“吾动用私刑又怎了?别人可以对吾用私刑,为何吾要对罪魁祸首仁慈?”

私刑?罪魁祸首?柏若风讶然,这两个词放一起,几乎瞬间叫他联想到昨晚发生的事。他看向长板凳上的人,眸色沉下,皇后从何处听说谣言的事情尚未明晰,难道太子已经差人查出来了?

竟然是……这位京城有名的少年天才。

段轻章的大名,他在上书房几天已经深刻了解。那就是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孩子”,出身相府,博闻强识,虚怀如谷,性情温良。

今日一看,似乎不过如此,竟是个传谣小人。柏若风有些失望,看来传言有误。

“柏若风,你来此处作甚?”方宥丞见他不说话,有些不耐道。

“呃,”柏若风默默提起手里拿了一路的豆腐花,坦言:“我来找你吃豆腐花。”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大眼瞪小眼。

柏若风怕他不信,心急地加了一句,“很好吃的!”不知为何,说完这句,总觉得太子看他的眼神变得更微妙了。

暗牢里,火把熊熊燃烧,黑影蛰伏在角落,暗卫们无声站在边上假装不存在,不知放了多久的干草堆散发着奇怪的味道。

方宥丞昨天挨棍子后留的伤没好全,走路颇慢,但已经不怎么影响行动了。暗卫贴心地给他弄了个软垫。

此刻,方宥丞和柏若风肩并肩并排坐在长板凳上,一人手里托着一盒已经碎的不成样子的豆腐花,沉默地吃着。

柏若风咬着勺子认真想了想,叹气道:“都碎了,我更喜欢吃成块的豆腐花。”

方宥丞丢开勺子,捧起盒子三两下当水喝下。柏若风连忙叫道:“诶诶诶!你别吃那么快!”

方宥丞顿了顿,抬眼看他,眼里明晃晃的疑惑。

柏若风小声道:“就剩我一个在这里吃,挺奇怪的。”

方宥丞:……

方宥丞很想问这人,既然知道提着豆腐花来暗牢找人奇怪,为什么还要做出这种奇怪的举动。旋即他心里浮现起淡淡的疑惑:更奇怪的是,他还陪他吃了。

想不明白便不想了。懒得动脑筋的方宥丞特意留了两口,看了看柏若风那还剩大半的碗,用眼神无声地催促对方吃快些。柏若风斯斯文文用勺子挖,瞧那速度,都不知道要挖到什么时候。

方宥丞等了又等,捧着那还剩两口的碗瞪柏若风,“你再不吃快点,吾就……”

“就怎样?”柏若风没想到他这么急着赶自己走,愣是拖延着。

方宥丞语塞,半晌,他恶狠狠道:“我就把你的全吃了!”

这小孩子过家家似的威胁着实没料到是从方宥丞口里说出来。闻言,柏若风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乐极生悲,他这一笑呛到了自己,豆腐花碎从喉管吸到气管去,惊天动地地咳嗽声立时代替笑声响彻暗牢,惹得周围的人忍不住侧目看他。

“你还笑!”方宥丞急得给他拍后背。柏若风咳得死去活来的,好一会儿才缓过气,对着方宥丞摇摇头。

方宥丞给人顺着气,有些生气地看着他,“谁把你带来的,回去吾一并治罪!”不等柏若风求情,他把豆腐花重重放下,也不搭理柏若风的叫唤,怒气腾腾背着手往长板凳上的人走去。

只见他倏然按着那人后颈半蹲下,掌控着对方命脉,与之平视。段轻章冷汗涔涔,方宥丞冷笑道:“表兄,方才问的问题,你可有答案了?”

柏若风低头吃豆腐花,悄悄竖起耳朵。

方宥丞从腰间抽出柄小刀,在段轻章面上拍了拍,轻佻道:“吾耐心有限,若你自己不选,吾便帮你选。”

选什么?柏若风越发好奇。

“殿下,”段轻章极力稳住呼吸,直视对方,若发誓般振振有词:“我从未想害您。自做侍读以来,我一直忠于殿下。”

“是么?”方宥丞漫不经心道,显而易见并不在乎。他指下的小刀在段轻章面上划出道血痕,血迹滴滴答答落在长板凳上。然而段轻章神情没有半点变化,好像受伤的人不是他一般。

方宥丞盯着段轻章的眸子,出手迅疾如雷,掐住他下巴,“吾原以为表兄与你父亲不同,日后可以接替你父亲的位置,成为吾左膀右臂,今日一看,”他笑了,“倒是如出一辙的虚伪。”

“你若直说是为了你父亲,或许是为了什么私心。吾都可以接受。”方宥丞笑容敛下,变脸变得很快,他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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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但你实在太过虚伪,口口声声说忠于吾,让人恶心。”

他说这话时,小刀倏地擦着段轻章的脸插入木凳,甚至穿透了凳子,锐利的刀尖露出一小节,杀意毕现。

段轻章屏住呼吸看着方宥丞,清楚地看到了对方冷漠的墨眸。他毫不怀疑刚刚那把刀子是想生生插进他头骨的。段轻章面色发白,紧绷全身以至于伤处被牵连,痛意针扎般刺激着神经,引起躯干颤抖不止。

太子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有仇必然当场报。与之一起长大的段轻章再清楚不过了,他知晓太子讨厌一切阴谋诡计,从来宁可杀错不会放过。

此次他的确耍了个心计用太子去转移皇后的注意。

然而毕竟一同长大的情分在那,在今日之前,他想过太子可能会责备可能会惩罚他,但他未曾想过太子反应如此激烈到要因为一句含糊话想要杀了他。段轻章不禁有些后悔,他不知道皇后到底做了什么,怎么太子身上似乎带着伤。

忽然,柏若风走过来按在刀柄上。方宥丞眯了眯眼,使劲想拔出刀子,柏若风的手牢牢按在刀把上,使得刀子又往板凳里戳进了几寸。

方宥丞抬头看他。柏若风歪了下头,无视对方眼底的威胁,直接问,“殿下,若风实在好奇,您问了他什么问题。”

因为这句突兀的问话,段轻章眼珠子动了动,受过鞭笞刑后那略微失神的眸子看向柏若风。只觉这个新来的当真不可貌相,长了张无害的俊秀的面容,胆大却大得很。

从开始挑衅殿下比武,到醉仙楼同进同出,而今又敢只身来暗牢,还敢多嘴询问。所做的桩桩件件匪夷所思,也不怕喜怒无常的太子一并把他……

殊不知这种坦诚直言最对方宥丞胃口,而这种兴趣至少能成为他愿意回答的前提。

“吾问他,他到底是忠于吾,还是忠于段家。”方宥丞拂开柏若风抵着刀柄的手,泰然自若收回小刀,把血迹慢条斯理在段轻章身上擦干,没有抬眼看二人。

柏若风有些惊奇于方宥丞的思考方式:不问对方为什么害他,不问对方和皇后说的什么,什么细节都不问。却执着于要造谣的人承认自己的不堪,哪怕动用刑罚。

他道:“那看来,段公子的回答没有让殿下满意。”

方宥丞点点头,骄矜道:“若是能令吾满意……”

“就放了段公子?”柏若风接话。

方宥丞笑了声,为他的单纯。“吾给这个叛徒一个体面,留个全尸。”

柏若风顿了顿,“那若是他一直如此呢?”

方宥丞眉间闪过一丝厌恶,“那便行车裂之刑,丢给野狗。”

柏若风惊诧不已,“所以不论他回答什么,其实今日都只有一条死路吗?”

原来方宥丞刚刚说的‘选择’只是在选死法而已?

似乎是柏若风的反应愉悦了他,方宥丞对回答他的问题饶有兴致。他摸摸下巴,端详着柏若风,看出对方眼底的惊讶,如同发现什么新鲜事物。

方宥丞单手抛耍着小刀,出自内心地好奇反问,“是什么给了你吾很好欺负的错觉?”

柏若风哑然无语,瞪着方宥丞半天说不出话来。方宥丞的确不像受了委屈会自己忍下去的人,只怪这家伙这几日的表现麻痹了他的判断。

他想起初见面的时候,方宥丞似乎就是蛮不讲理,不管别人死活的讨厌模样。上书房里的太子打从开始就恶意满满想要给他教训,执意和他比武是为了让他做手下败将。只是他赢了,因此太子高看他一眼,要和他做兄弟做朋友,还把宠物寄养以示好。

也是从这里开始,他开始被错觉蒙蔽。昨日太子翻墙来找他,抱着小花口不对心,和他开开心心出去玩,像个普通的爱玩少年。

他见过对方头疾犯病的虚弱癫狂,也见过对方深夜的脆弱一面。只觉得自己是误打误撞发现了某些秘密,太子在他眼里从性格冷酷奇怪的人变成了个小可怜。

此时猛然惊醒,柏若风方知自己当真是打心底被这小可怜似的假面骗了,哪里还记得他是那个被上书房众人畏惧的太子殿下,哪里还记得这天下除了皇帝皇后,他无所畏惧。

在一个皇权专制的社会里,君王要是这样的行事作风,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况且,段轻章还是太子一起长大的亲表兄,是丞相独子,虽然不做人事,但若是因为滥用私刑死在这里,怕是麻烦不小。柏若风揉了揉鼻根,心想这位殿下是打从根子就有点歪啊。

段轻章默不吭声听着身旁的两人讨论自己的死法,他捏紧了拳头,自知今日逃不过,他仰着头看向方宥丞,想要明志,“殿下,事已至此,臣死不足惜。只是臣从未想过叛……”

然而太子已经完全不想听他满口假话,决然打断道:“既然你不选,那吾替你选。”方宥丞转头睨了段轻章一眼,眼神不善,他抬起手,“来人,把他——”

“等等!”柏若风抓住他举起的手腕。眼看方宥丞眉眼间的阴沉渐浓,想要拖延的柏若风快速道,“殿下,既然这人总归要死,不如让他死前先满足满足我好奇心?他是怎么看到我们的,怎么和皇后说的,为什么如此行事?这些事情不说得明白,我心里难受。”

“啧。”方宥丞上下打量他,语出惊人,“你是猫吗?”

“什么?”

“好奇心怎么那么旺盛。”

柏若风以为方宥丞这句话的意思是拒绝了,他一时半会想不出别的方法,脑子忽然闪过不久前方宥丞曾提出要与他打赌的交换要求。

也不知还有没有用。他咬着后牙再三犹豫。最后,他尝试着拽了两下掌中方宥丞的手腕,眼神闪烁着,清越的声音压低了,喊道:“丞哥,且先听我一言。”

喊一个在灵魂层面年龄远比自己小的人做哥,可算是突破了一个成年人的耻表。

然而方宥丞对这声意味复杂的亲昵称呼的兴趣远远超乎柏若风的想象。

宛若乌云散开,天色开始转晴,连同周围的气氛都没那般肃杀了。方宥丞通体舒畅,甚至还追问:“你,刚说什么?”

柏若风深吸一口气,豁出脸去。他一声比一声叫得顺口:“丞哥,先让他说说怎么回事,说不定只是误会。”

“哼,误会?”方宥丞冷笑着,明摆着并不在意是不是误会。

只见他心满意足地挣脱柏若风的掌心,脑海里一个‘哥’字在不断盘旋,征服欲得到极大的满足。方宥丞翘着唇得意洋洋喊人把椅子拖过来,慢条斯理坐上去。转脸却对段轻章兴致缺缺,“长话短说。”

这便是应允了。

“殿下!”段轻章试图起身,立刻被暗卫摁回去。他因为动了腿脚而痛呼,冷汗在额上凝聚。他不得不就着这个趴着的姿势,忍着疼痛道:“昨日早上,我是在醉仙楼遇见的两位。”

“只是我刚好上楼,两位下楼,没留意到我。不久便见一楼出了事,乱成一团,因为担心殿下出事,所以我连忙带着护卫下去,没想到赶下去的时候事情已经尘埃落定。”

“我便带人打道回府。在府门正好见父亲应召入宫探望皇后娘娘。这是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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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了。娘娘恋家,得陛下恩准,父亲可以每七日入宫探望一次。”

“当时,我正要回房看书,父亲却喊住了我。”

刚从护国寺回来的柏若风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

皇后恋家?不对,太不对劲了。柏若风想,这怎么和他刚听的不一样?

本只是可有可无的拖延之法,此刻柏若风才是真正起了听下去的兴趣。

边上的方宥丞心不在焉打了个哈欠,显然把段轻章的话当做了背景音。从小到大,各种主动的、被动的背叛他见多了,谁都能为了点私心卖他害他,因此方宥丞从不在乎理由,只在乎结果,只想用鲜血平息怒火和委屈。

他动了动鼻尖,暗牢里的血腥气和潮湿味道却让他觉得安心。

此刻,他的视线专注看着背对自己的红衣少年郎。歪了下头靠在栏杆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点着手背,心绪漫天乱跑。

虽说,他是不喜有人插手自己的事情。只是此人……颇为特别。方宥丞想起某人拎着豆腐花鲁莽地跑进暗牢的模样,当真既让人啼笑皆非,又如此熠熠生辉。

叫他忍不住对以后的日子有了些期待。

第25章选择

昨日午后,段轻章回家,刚好遇到段公良心事重重出门。

段轻章在旁边站着,朝即将离府的父亲行了一礼。段公良压根没留意他,就这样错身过去,面沉沉如黑云压城。

段轻章转身,抬脚刚要去书房,没想到段公良倒退两步,以极大的力道擒住他手腕,目光灼灼,“轻章,你速速随为父入宫一趟。”

往前没有这样的例子,毕竟外男不宜入宫,就是姑侄亦要避嫌。皇后召的又从来只是段公良而已。没见过皇后几面的段轻章愣了愣,不知道段公良的用意,他征求着意见:“父亲,我当真可以去吗?”

段公良眸中闪过精光,肯定道:“当然可以。许久不见,你姑姑必然想你了。快快随为父入宫。”

然而事实与段公良说的并不一样。段轻章坐在下首。隔着珠帘,看不清面容的皇后沉默坐在上首,她与段轻章之间隔着段公良。

自见面时,皇后问了他的名字后,三人便这样像哑巴一样坐着。身为晚辈,段轻章不敢轻易先开口。

还是皇后打破了死沉的寂静,“今日,兄长为何有心思带孩子入宫了?”

皇后是老来子,因此段公良与皇后的年龄相差略大。段公良皱巴巴的脸展开来,他摸着胡子大义凛然道:“做侄儿的怎能不认得姑姑。况且娘娘小时候还抱过他呢,轻章说想姑姑了。隔了十多年,也是时候该见见,臣便带他入宫探望娘娘。”

段公良的说法与哄段轻章来时截然不同,然而段轻章是不会在此时打自己父亲脸的。

眼看皇后把视线移到他身上,段轻章被父亲这口谎言弄得坐立不安,一时不知看哪,总之是万万不敢与皇后对视。

幸好皇后没有多问。

然而段公良还在说着:“转眼时间过得真快啊。如今臣老了,不中用。好在轻章如今在上书房做太子侍读,幸得殿下信任,日后能替为兄为南曜再尽一份力气。”

皇后淡淡道:“是么?”

她的一句平淡无奇的接话,却让段公良双眼发亮,寻到了希望。他受宠若惊地絮絮叨叨道:“是啊!我儿未来成就必定不在吾下,想当年,为兄背井离乡来到京城,连中三元,正是有先帝赏识……”

殿内安静,一时只有段公良的剖白,字字句句都在回忆着辉煌的往事。

感觉到皇后的视线在身上扫过,段轻章如被针扎,只能用礼貌客气的笑容伪装自己。他不知道以往父亲和皇后娘娘的叙旧是否这样枯燥尴尬,只是此时觉得自己很是多余。

或许,他就不该跟来的。

不过好在,只是来坐一会儿叙叙而已,想必很快就能回去了。

“段公良,本宫没兴趣听这些。”皇后打断老人的回忆,直呼兄长大名。

段公良面上的神色从被打断的尴尬,过渡到紧张。他起身行了一礼,眼角余光落到一直低头不言的段轻章面上,“娘娘,今日天色不早了,不如……”

皇后的声音清冷如寒冰,“想走?”

段轻章隐隐感知到两人间充满火药味的气氛。

只听皇后道:“你以为把他带来,自己就能逃过一劫了吗?”

段公良面色铁青,立在原处,屏息看着皇后娘娘在帘子后起身,撩开珠帘。

那是一张很美的脸,若天上神女下凡。尽管一身素衣,也掩不住眉眼裹了雪般冰冷与艳丽。她与段公良岁数差的有点远,都快能做段公良女儿了,因此两人看起来不像兄妹,倒像父女。

皇后走到离两人几步距离的地方,立住了。

段轻章回头疑惑看向浑身颤抖的父亲。

他那被两朝皇帝倚重、在他眼里强大睿智的父亲,此刻竟在胞妹面前,露出了疲惫苍老之色。甚至于,他后退的一步隐含着怯懦。

空荡的内殿,几人小如蝼蚁,然而蝼蚁间也存在着等级。

皇后与之对视,忽而嗤笑一声,若未出阁的女孩般笑得天真又残忍,“兄长,你在怕我?”

“害怕到把他带来,觉得我会在乎个小孩?”她的眉眼被阴翳一点一点地吞噬,笑意转瞬而逝,“可惜十四年前我就死了,死人是不会在乎脸面的,也没有良心可言。”

她抬手,神情带上面具般变得平静冷漠,“按住他们。”

段轻章尚且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侍卫按倒在冰冷的桌面上,双臂死死扣在背后。

情势陡然急转,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可看形势肯定是不好的发展!段轻章心脏狂跳,咚咚敲击着贴着胸腔的桌面。

他听见叫声,费力扭头,惊恐地看着年迈的父亲被侍卫毫不留情按倒在地,连忙向皇后求饶道:“娘娘手下留情!”

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与皇后的平静截然相反,段轻章眼睁睁看着段公良仿佛一下子被抽去所有理智,在长乐宫中用嘶哑的嗓音毫无顾忌地破口大骂:“段棠!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你以为你这个骚`货凭什么能入主中宫?没有我没有段家你就是屁!你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妇、贱`人!我是你哥!我是你哥!你敢动我,我要把你碎尸万段!”

眼前这个用恶毒话语诅咒着皇后的老头,当真是他父亲?段轻章瞪大了眼,看向段公良的眼神很是陌生,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才会看见父亲撕破彬彬有礼的儒相面孔后的丑陋模样。

皇后对段公良扭曲的面孔和脏话熟视无睹,她冰冷若毒蛇的视线移了过来,缠绕上段轻章的脖子,叫他呼吸冰冷,身体麻木。

段公良还在那疯狂挣扎着,辱骂着。段轻章强撑着左耳进右耳出,小心抬眼看眼前人道:“皇后娘娘,我父亲身体状况每况日下,神志不清,请您千万莫与他计较。侍卫们下手没个轻重,老人家受不住。若有什么责罚,我替了便是。”

这话似乎在皇后意料之外,她莲步轻挪,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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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起手,冰冷的手落在段轻章脑门上,轻若无骨。段轻章起了一身冷汗,脑袋若有千斤重,就怕这手直接把他脖子扭了。

“好孩子,当真是个无知无畏的好孩子。”他听到皇后叹道,“哪怕知道自己父亲如此不堪,还肯为他求情。你倒是孝顺。”

然后下一刻,皇后毫不留情地揪住他的长发迫使他仰起脸,看向段公良的方向,“只是你父亲的罪孽,合该他自己受去。”

段公良的脑袋被侍卫揪着,砰砰往地上砸了两下,热血翻涌而出,他痛呼一声,晕头转向,那叫骂声便停了。

皇后的贴身宫女不知从哪里端出一碗漆黑的药来,那苦涩味道飘得很远。眼冒金星段公良闻到那碗药的味道反应激烈,挣扎得更加厉害,发出凄厉的哀叫,却被侍卫全数按下。

“住手!快住手!”段轻章甚至能听到老骨头挣扎时嘎吱嘎吱响的声音,可见段公良有多排斥和恐惧那碗药。他面露不忍,急急看向皇后,“那是什么?娘娘,你要给我父亲喂什么?”

皇后娘娘但笑不语。

虽不知道是什么,可是看皇后的笑容和段公良的疯狂挣扎,段轻章猜出那是什么不好的东西。

在他眼里那碗药简直和毒药无异。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父亲受罪!

“娘娘,皇后娘娘,念在往日养育恩情上,求求你放过父亲,哪怕他做错过什么,他只是一时糊涂……”

然而不管段轻章是以感情哀求,或是各种求饶,皇后都无动于衷。

“一时糊涂?童言无忌,本宫便当你说笑了。”她唇角含着讥讽的笑来,甚至还有心情谈笑般道:“放心吧,你父亲死不了。”她一下一下抚摸着段轻章的后脑勺,柔声道:“本宫会让他活着,活着受够人间所有的痛楚。”

段轻章彻底慌了。此刻他忽然想起方才皇后唯一一次回应,是因为段公良提到了太子。他顾不得考虑更多,刚想到太子就立刻出言叫道:“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出事了!”

果不其然,皇后眯了眯眼,扭头看向他。

在她身后,段公良正被侍卫掐着脸颊灌药,灌了又吐,发出惨绝人寰的痛苦声。

看来是有用。段轻章挣扎不开身后的侍卫钳制,急红了眼,大喊道,“娘娘住手!太子在京城出事了!我方才亲眼目睹,只要你放了我父亲,我就如实相告!”

他生怕皇后不住手,还特意添了一句:“晚了就来不及了!”

兴许是他声音里的急切不似作伪。皇后素白的手一抬。那边的人停下了灌药,松开手,任由段公良倒在苦臭的药水里。“说吧,他怎么了。”

皇后俯视着面色惨白、冷汗涔涔的少年,“你最好说的是真的,不然,本宫不会看你年纪小便饶过你。”

“是不是真的,皇后派人去一查便知。”段轻章心下惴惴不安,他想来想去,这会儿已经圆不回那个谎了,他磕磕巴巴,“太子、太子他偷溜出宫去了。”

皇后面无表情看着他,仿佛在说:就这?

在段轻章眼里,皇后的美人脸堪比吃人的巨蛇。若再不想个理由,他和父亲说不定都要死在这了。被绑在身后的双手不受控制地发抖,段轻章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在努力回忆里终于挖出了一点可以利用的信息,“我看到殿下在醉仙楼前围堵一女子,与之发生纠葛!”

皇后面色终于变了,她蹙眉问:“什么样的纠葛?”

这‘纠葛’必须得重要到足以转移皇后的视线,又不能凭空捏造。段轻章仔细回想,都打起来了,那当然是:“事关生死的纠葛。”

皇后面色沉沉,转身回到帘子后边。

不一会儿,她对身边宫女说了什么,那宫女步伐匆匆出宫去。段轻章看见她派人去查了,后来如何并不知晓。因为当时皇后已经顾不上他们,遣人把他们送回相府。

逃过一劫,段轻章松了口气。

谁想段公良回去后便痛得直打滚,哀哀直叫唤,又发起高烧,开始含含糊糊说着昏话,眼看就要熬不过去了。段轻章身为独子,伺候在旁,一直没有休息。自然就没有那个精力去思考太子会怎样。

是夜,一抹倩影小心翼翼敲着门。

段轻章从床边醒来,开了门,见到了段锦诗。

丞相段公良虽年纪轻轻便成了状元,得了先帝赏识。然而在子嗣上运气一直不太好。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个小儿子,自是捧在手中疼着,好生教养。

而段轻章其他的姐姐妹妹,几乎都被嫁出去了,唯独这么个庶妹年纪小身体弱,兼之母亲出身低微,一直住在偏院里。

只是儿时她体弱,不常出来走动。前阵子才开始频繁拜见父兄。段轻章便是这时候才知道,自己常年卧床的庶妹竟有这么张标致面容。

此刻段锦诗端了个盘子,上面是新熬好的药。晚饭时,段公良看到药就惊恐大叫疯狂挣扎,把药打倒了,只得重新煎过。

她端详着段轻章疲倦的面容,轻声道:“兄长面容憔悴,早些回去休息吧。府中还需要兄长主持,父亲今夜有我照顾便好。”

今天接受到的讯息太多太乱,段锦诗所言不错,他的确需要休息了。段轻章揉了揉眉间酸痛的部位,感觉到身体疲乏无力,沉如灌铅。“你一个人行吗?”

段锦诗微微一笑,“久病成医,我也算有些经验。能照顾好父亲的。”

段轻章拍拍她肩膀:“辛苦你了,受不住就喊丫鬟替你。我明早就过来替你。”

段锦诗含蓄地低头应承。

待段轻章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段锦诗面上的笑容收了起来,她关上门,把托盘放置在桌上,转身看着床上的段公良。她从怀里拿出一包药粉,步步走近,“父亲,你还醒着吗?”

绕过床头轻帐,她看到了睁开眼的段公良,面目枯瘦,气息奄奄。段公良瞥了她一眼,视线重新移回床顶,没有搭理的欲`望。

那轻轻一眼,分明是种并不在乎的轻视。

段锦诗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恶意,“父亲,瞧瞧你现在的模样。哪还有当初的神气,若叫外面的人看到了,估计都不信这么个行将就木的老头,会是曜国大名鼎鼎的儒相吧?”

闻言,段公良终于舍得把视线挪向她,浑浊的眼珠子倒映着段锦诗的身影,两片干瘪的嘴皮子动了动,他用气声问:“你是谁?”

两根葱指把药包缓缓递上前去,段锦诗并不在乎对方是否识破她伪装的身份,“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个能救你的人。连御医都说,你体内五脏六腑已经渗透剧毒,从内而外烂得彻底,不日就要一命呜呼。”她一字一句说得极为缓慢,像念着一个人已经注定的结局。

段锦诗话音一转,笑吟吟道:“不过,我这有些‘神仙散’,可肉白骨活死人,只要父亲答应我一件小事,我便赠予父亲。”

第26章偷放

段公良努力撑起上身,期间摔了几回,段锦诗远远站在离床头一米外,冷眼旁观。段公良好不容易爬起来靠在床头,喉咙的气声浊且重,“你要什么?”

段锦诗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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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盯着对方唇形变换的段公良瞳孔刹那缩小,他气得顺手拿起离得最近的枕头,往段锦诗身上恶狠狠砸去,骂道:“乱臣贼子!也敢犯我南曜!”

枕头砸了个空,段锦诗轻轻松松避开他的攻击,慢条斯理绕着床徘徊,她喟叹道:“父亲,无论是权是财,那也得有命,才能享受啊。你死在这里,固然留了个好名声,但好名声能当命活么?再且,你的好妹妹,如今独得盛宠的段皇后,在你死后,会做出什么来无人可知。可别到时候命没了,名声也没了。”

又一个枕头飞来,狠狠砸到段锦诗脸上,把她后边的话打断了。

段锦诗把枕头从脸上拿下,不怒反笑,她抛开最后一点体面,直白地用言语化作刀子反复戳进对方心脏,甚至翻转着刀子搅弄:“你以为除了我,还有谁能救你?身子差成什么样子你心里没数?段皇后就是想要活活熬死你,叫你苟延残喘又百病缠身,最后痛苦死去。而你,段公良,有办法拒绝吗?皇帝他会帮你吗?太子会帮你吗?你手中的权势能用来救自己吗?”

久久没有回应,唯有枯瘦手指握拳,竭力又无力地锤在床褥上。

“看来段丞相是铁了心要活成个笑话了。”她笑着,转身就要离去,“我等得起下一个识时务者,可惜父亲等不起了啊。”

“且慢!”

段锦诗本来打算开门的动作停在半空,她勾了勾唇角,眼中是势在必得的光。

东宫暗牢里显得很是安静。

柏若风追问段轻章关于皇后的事情,然而段轻章除了已经说过的那些事,翻来覆去说不出更多了:他进宫次数寥寥无几,段公良又很是爱惜自己的印象,若不是有那么一回被段公良拎去皇后,亲眼见到皇后与丞相间撕破脸皮的场面,他也不会相信。

柏若风见得不到更多答案,扭头向一直没有声音的方宥丞看去,却发现人已经坐在板凳上头侧靠着栏杆睡着了。胸膛时不时的起伏,显而易见他睡得很沉。

“殿……”柏若风捂住段轻章的嘴巴,把他未出口的话语堵了回去。

柏若风低声道:“不想死就别再说话。”

段轻章顿了顿,有些奇怪地看向眼前人。

柏若风抽出镇北候新送来的匕首,想要划破了绑缚段轻章手脚的麻绳放人走。匕首落下中途,他却被身旁的暗卫抓住了手腕。

柏若风蹙眉,打量着面前逐渐围过来的暗卫们。

太子是睡着了不假,但是没有太子的命令,这些暗卫不会眼睁睁看着柏若风把主子想要杀的人放走。

如若和他们打起来,就会惊醒方宥丞。以方宥丞这幅对‘理由’不感兴趣的模样,势必要血溅暗牢。柏若风衡量了一下,收回匕首。

他转身,走近太子,暗卫们都提防着他对主子不利,叠在身上的视线如芒在背。然而柏若风只是轻轻拉起方宥丞的两个手臂,抓住,往自己脖子两边带的同时一旋身,太子便顺着他的力道趴在了背上。

呼吸浅浅喷在侧颈皮肤上。柏若风看着那六个暗卫围拢了过来,眼含警惕。

六人把他包围在中间,且肌肉紧绷。柏若风毫不怀疑哪个瞬间他们会暴起攻击,来‘救’他们的主子。短短一瞬,又像过了很久,暗卫们似乎察觉出他的无害,紧绷的躯干放松下来。

他们往两边让开,露出离开暗牢的路。

还好这些人识时务。柏若风想。他托着背上的人,微直起腰身,往前走去。

在他看不到的背后,不知什么时候醒来、又或者一直只是在闭目养神的方宥丞睁开了眼,阴翳的凤眼里满是对暗卫们的无声警告着。见周围的暗卫退开,他重新合上眼。

柏若风背着人一路拾阶而上,顺利走回东宫内。

春福大概是心慌得厉害,一直闲不下来,团团转着指挥宫人收拾好宫殿。待柏若风他们从暗牢出来,东宫已经基本恢复原样。

“柏……”

“嘘!”柏若风打断他。春福了然,连忙捂住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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