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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见姜偃明明生着白白净净软乎乎一张脸,左看右看都是个该叫家里人疼着,明媚活泼的年轻小辈,却端着架子,少年老成地站在那,一板一眼、规规矩矩给他行礼,比封家年近九十的太爷看着还威严,封绪流就忍不住想逗逗他。
小种子让他想到了前些日子捡的那只狸奴。
不知是不是母猫死得早的原因,幼猫打小无人护着独自在外流浪久了,有记忆起就靠着自己一只猫在野猫群里讨生活,不过才几月大,身子没有封绪流半个小臂长,绒毛都没褪,四肢粗短跑几步都能把自己绊个跟头,却会摆出老江湖的样子教他抓老鼠。
每当那只幼猫雄赳赳气昂昂,像是只山林大猫一样的走到他面前,封绪流都忍不住坏心地伸手把它戳翻在地上,一根手指压着柔软的猫腹,看它蹬着四肢在地上折腾半天起不来,小脸上写满了迷茫无助,封绪就会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小种子跟他那只猫很像,也不知道是那位姜公子本身性格如此,还是因为他还是个化形不久的小种子,才有些呆头呆脑的。
对方听了他的话,脸立马就皱了起来。眼里是明晃晃的不认同,想教育他不能这么对人说话,又顾虑他的身份不好开口,纠结的样子让封绪流忍不住笑得更加开怀。
他将手里的千梦递了出去:“开个玩笑。第一株赠予魔君大人的千梦,就是经由我手种植出来的,我说是你的父亲也不算很过分。”
“你让聂朝栖种千梦,是为了杀他吗。”姜偃拿着花在手指上转了转,并不接他的话。
闻言,封绪流敛起笑意看向姜偃。对方眼神清明,安静地回视着他。
“种千梦就要耗费人力物力修仙都,就要惹得天下人怨声载道,恨不得杀他而后快,”姜偃道,“千梦本身也是杀人利器,养得久了,沉迷其中,人就越来越疯癫。你们打不过他,但聂朝栖疯了,一切就都不是问题了,是这样吗?”
“师出有名,到时候一呼百应,一群人杀到他面前,就能轻而易举完成一件为天下除恶的壮举,这么功德无量,惊天动地的大好事,定能助修道之人飞升,你说对吧。”
他盯着他,不想错过封绪流脸上一丝变化。
封绪流陷入了沉默,良久,他长叹一声:“是。”
简简单单一个字,却让姜偃瞬间想明白了一直以来让他不解的许多疑问。
当初聂朝栖的母亲为何非要逼他堕魔,聂朝栖本性非大恶之辈,甚至可以说善良,最后却双手沾满鲜血,负满杀戮罪孽,成了人人讨伐的魔头,不得好死——
他走到这一步,根本就是十二家修士为了飞升专门炼成的人祭!
姜偃为了这个认知而全身发寒。
十二家的修士,为了飞升成仙,竟能罔顾人命到这种地步?
封绪流缓缓开口:“你听说过吗,以前有闭塞无知村落,会将未足月堕下的死胎供奉在佛龛里。他们觉得这些未能降生的婴儿,都是能沟通天地的圣婴。”
“那里的人会用些残忍的献祭之法,将人杀死在佛龛前,就这么几代不歇地供奉着。原本死胎是不可能回应他们的,可数百年过去,有一日,那沾满鲜血的佛龛之中,竟当真传出了声音,死胎佛龛——显灵了。”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又道:“只可惜,显灵的不是他们想要的能给他们带来好处的神灵,而是极为凶残,要人性命的邪祟。那东西把一整个村的人全杀了个干净,然后又重新装成佛像显灵,诱骗路过的人将它带回自己的村子,就这么不断重复这一过程。”
“等人意识到不对的时候,死胎佛龛已经杀光了那附近一百三十二个村子的人。我随家中长辈去时,只看见了一块模糊的血肉,数百条来自不同人的手臂插在上面呈莲花状打开,每只拈花手上,都拖着一个笑得慈眉善目的头颅。”
阳光普照的云上仙都,两人相对而立,都感到身上有些凉。
像是想起当时那个景象,封绪流脸色更加难看,捂嘴咳嗽着,姜偃看他咳得腰弯下来,实在难受,走过去拍着他的背,帮他顺了顺气。
“你们除掉这个成了邪祟的死胎佛龛了吗?”他问。
封绪流缓过这口气,答道:“花了点时间,废了好些人,最后一把火全烧干净了。”
“我提起这事,是想告诉你,对十二家的修士而言,魔君大人就是那只死胎佛龛。”
死胎本无措,佛龛也只是个普通物件,单看拜的人想让它成为什么。
封绪流说这些的时候,脸上有种挥之不去的哀愁,姜偃意识到,封绪流并不认可十二家的做法,可他作为封家的人,却也没法从中脱身。
封家想要成仙是为他,家中长辈一片拳拳爱护之心,对他一个病秧子也是倾尽全力的好,这情他要承,封家上下的性命,他得担着。
“我作为少主生在封家的那一刻,就只能和十二家其他所有人站在一起,不能做出任何背弃之举,”封绪流苦笑道,“我自己倒是无所谓,可我始终代表封家,我背叛,就等于封家背叛,其他十一家会联手对付封家。”
他低下头,对姜偃恳切道:“小种子,你在结契典仪之前带着魔君大人聂二公子跑吧。你不是人类,他修邪道,你们结契当天一定会引来雷劫,而且必是大劫!到那时,十二家就会趁机带着天下所有有意拨乱反正的正道人士杀上云上仙都,你们都会死!”
“我劝不动聂二公子,他一心要结契,就只能寄希望于你能让这场将所有人囊括进去的飞升大戏,终结在这里。”
封绪流的话在姜偃脑海里炸得他脑袋发晕。
他知道,正道修士们不只会杀了聂朝栖,还会把他分尸成数千块,鞭尸三百年!
关于这一段,他可是打从穿越过来,进入太玄宗之后就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了。
以往听的时候,他还偷偷在手心里藏了瓜子,一边嗑一边乐颠颠听着他们不厌其烦地讲这个‘勇者斗恶龙’的故事,暗自吐槽老套,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他竟然会成了故事里的一部分,而是还和必然要被杀死的恶龙是一伙的!
一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姜偃不只头皮麻,嗓子也麻。
问题是——
他清楚地知道,杀了聂朝栖也飞升不了,甚至他还知道,哪怕再往后百年,放眼全修仙界,也只有一个飞升了,而且还是传言,根本不知道是真是假。
做了这么多,全是白费功夫。
他干哑着嗓子,眨巴着眼睛,有点懵又有点不知道怎么办地看着封绪流:“你这是要我逆天改命啊”
他从后世来,所有过往都早成了定局,封绪流要他带聂朝栖走,可不就是逆天改命么。
而且,还不知道他在这里所做的到底有没有用,还是说,仅仅是大梦一场。
姜偃感到头疼。
可封绪流不会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在他看来一切还未成定局,还有转圜的余地。
他以为姜偃不愿多费这些心思带着聂朝栖逃命,想到千梦的习性,换了种说法:“魔君大人还没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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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迷于你,应当存有部分理智,你还不能吃掉他吧。你也不想在自己的猎物到手前,让他成了具死尸吧?你不带他走,他可就要让十二家的修士抢先一步杀死了。”
这威胁属实有意思。
姜偃呵呵笑了声,“我只是觉得”
做了也白做。他根本改变不了聂朝栖的结局。既然如此,何必再白费功夫?
可想到屋子里躺着的那个疯疯癫癫的鲛人,他又有些心软。
唉哪怕是个梦呢
虽是无用功,但要是能让聂朝栖做个好梦,也不算他白努力一把。
千言万语在心口飘过,他叹气:“封家主是十二家里难得的好人。聂朝栖的事你不说,我也不会坐视不理。”
有他这话,封绪流终于松了口气。
他和十二家同谋,百般算计,如今,也算是做了唯一能做的一件好事,心里总算松快了些。
“对了,”姜偃看向他,“我还有一个问题,聂朝栖是改名薛雾酒了吗?”
他还有点不死心,想最后确认一下。
弄了半天,他会频频陷入有聂朝栖的幻境,不会就是因为他当初胡言乱语,口出狂言惹来的因果吧!
封绪流点点头,提起这事,他也感到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离奇之处。
他告诉姜偃:“聂二公子当初在一地任国师,后来那里的人都死了,或许这里面未必没有聂家人在暗中诱导的缘故,又让聂二公子发现了,他杀回了聂家,之后就被聂家除名了,也就不能再用‘聂朝栖’这个名字。中间有段时间,他无名无姓的四处流浪,做下许多恶事,在之后忽然有一天做了一个梦,他就更名了‘薛雾酒’。”
说到这里,他目光奇特的看了姜偃一眼。
姜偃瞬间明白了这个眼神的含义:“梦里有我?”
封绪流:“不不,应该说,是那位真正的‘姜偃’公子。”
他凑近了些,跟姜偃嘀咕:“聂朝栖梦里醒来总念叨着一句话,‘我的花丢了,我得把他找回来’。”
后来才知道,他说的‘花’不是真的花,而是一个人。
“可这世间,并无一个叫姜偃的人啊。”
世间不存在的姜偃本人,看着面前这个无比苦恼的人,欲言又止。
这简直是世界上最艰难的问题:他要怎么证明他是他自己?
相对叹气之时,封绪流莫名抬了下眼皮,盯着前方道:“小种子,我还没问你,这几日应该正是你跟聂二公子如胶似漆的时候,他竟然肯放你独自出来么?”
咕嘟咽下口水,嗓音有些哆嗦。
“你你跟我说,你怎么摆脱他一个人跑出来的——?”尾音有些飘。
姜偃眼神飘忽了一瞬,想到被他借口准备惊喜,蒙住眼五花大绑在床上等着的人,有那么点心虚,不好说具体过程,只能含糊地说:“就、就那么出来的呗,还能怎么着”
封绪流扽了扽他的袖子,有点绝望:“你家冤魂索命来了”
他这么一说,姜偃也觉得背后有点凉飕飕的。
电光火石间意识到了什么,姜偃表情有点僵住了。
他一点一点转过头,看见背后不远处站着一个长发披散,衣衫凌乱满身黑气的男人。
那黑气有如实质,竟然将如玉无暇的面容也给染上了阴影。
黑气缭绕,以他为圆心,枯萎之势向周边扩散。
对方眉心凶狠拧着,死死盯着靠在一起的姜偃和封绪流,那模样,当真让封绪流说中了,可不就是来找他俩索命的冤魂吗?
比贞子还伽椰子。姜偃心中道。
“姜偃,过来。”
心知自己骗人上床捆了个结实要被清算,姜偃老实走到聂朝栖身边。
原本百草枯的黑气自动避开了他,就和之前一样,并未伤到他分毫。
聂朝栖没看他,还在盯着封绪流,把封绪流看得直冒汗,他还没被聂二公子这么充满敌意的看过,好像看那些偷猫贼一样。
待不下去了,感觉再多待一秒,对方就要抽剑砍他,封绪流飞快道了句“有事,先走,告辞”,转头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视线范围内。
姜偃干笑着上手,贴心地帮聂朝栖拉好领口:“别别着凉了。”
封绪流不在了,聂朝栖总算平静了些,目光黑沉沉的转过头来盯着姜偃,过了两秒,他忽然撩起袖子,将手臂内侧横在姜偃嘴边。
姜偃迷茫仰头,不解其意。
聂朝栖盯着他的唇,淡淡开口:“咬。”
姜偃探究地看着他,没动,聂朝栖又重复了遍。他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有些瘆人,总觉得这时候还跟他逆着来,可能要把人惹急眼了,还不一定会做出什么,姜偃只好顶着无形的压力试探着张嘴啃上了他的手臂。
他只把牙齿轻轻磕在他的皮肤上,说是咬,更像是含着,舌头无处安放,小心蜷了起来,实在没搞懂聂朝栖到底是有什么深意,姜偃就这么叼着他的手臂抬眼询问地看着聂朝栖,眼中迷茫之色更深。
聂朝栖也垂眼看他,不知看上瘾了还是怎么回事,一时没出声。莫名其妙对视了一会,保持一个姿势太久,姜偃渐渐开始觉得腮帮子有些酸了,还忍不住一直分泌口水,怕弄脏了聂朝栖的手臂,他就拼命往下咽。
“咕嘟!”
安静的场合下,吞咽的声音听着分外炸耳。
他耳朵有些热,觉得不好意思,便投去祈求的眼神。
行行了吗?到底要做什么啊?
聂朝栖手臂上的肌肉抽动了下,内侧的皮肤隐约被柔软湿润的东西擦过,让人觉得有些痒痒的还有些酥麻,他喉结动了下,命令道:“使劲。饿没力气了?”
姜偃听话的用了点力气,感觉都要咬出牙印了,支吾着说:“还好”
“那就再用力,连块人肉都咬不下来,你怎么活?”
啊?
他听到聂朝栖略哑的嗓音平静道:“给你咬两块肉解解馋。吃饱了,就不许再盯着别人了。”
想了想似还是憋闷,他加重了语气:“你光是咬着我的手臂都能馋得流口水,封绪流还能比我对你吸引力还大吗?”
才意识到他是要让他吃他的肉,姜偃被吓到,刷地松开嘴,还没抬起头,就却被聂朝栖一把按了回去。
他面无表情压着他的脑袋:“怎么,难道还要我自己咬下来,嘴对嘴喂你才罢休吗?”
虽是不快的语气,却隐约有点蠢蠢欲动。
姜偃怀疑他真的会干这种把自己的肉咬下来,再亲自喂给他这种事。
这也太过凶残了些,他有些哭笑不得。
“唔唔!”闷声抗议了下,姜偃坚决拒绝他的‘好意’。
他不吃人肉啊!他食谱是正常的!
“别闹,吃饭。”
到底谁在闹!
第七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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拗不过聂朝栖,姜偃索性不再挣扎,他抬起手,搭在聂朝栖的手腕上,好似终于要好好进食了,聂朝栖揪拧着的心总算感到了一丝平静。
还好,还好。无论旁人如何引诱,别人比他如何美味,到底他的猎物还是他。他还贪图他的味道。
只要舍出几块肉,就能多养些日子,真是不错。
正等待着对方下嘴,皮肉上却久久未传来撕咬的疼。
那只搭在手臂上的手沿着他手腕内侧的皮肤移动,最终挤进了指缝,扣住了掌心。
聂朝栖怔忪地看着交握的双手,胸腔轰鸣愈发激烈,让他头晕目眩。
“呼”
一阵气息喷洒在皮肤上。
脑后压着他的大掌松开,姜偃终于能抬起头了,他舒了口气,见聂朝栖还在看着他俩的手发愣,当下也有些忐忑。
姜偃还没想过,除去人鱼体质的因素,他们是可以随意触碰彼此,亲近彼此的关系吗?聂朝栖从未说过对他到底是何种感情,因为魔修脑子有问题,偏执易怒,哪怕魔修做些奇怪事,也不会有人深究原因,毕竟魔修不正常才是正常的,姜偃也就下意识没有想过聂朝栖对他这古怪的占有欲从何而来。
只要姜偃一出现,聂朝栖就会一直盯着他看,好像满脑子都是他,全都在想跟他有关的事情,完全看不见姜偃之外的东西。
攥在对方手里的手动了动,正要抽回,就被聂朝栖紧紧抓住。
聂朝栖彻底安静了,不再非要他啃他一块肉才罢休。
好像姜偃拉拉他的手,他就被安抚住了。
姜偃觉得他这样有些可爱,心里这么想,面上也带出了些心里的想法。
“为何不吃我的肉,为何抗拒自己的食欲?”聂朝栖知道对方正看着自己笑,从没有人用这种目光看着他。他也从未想过世间会有人这样看他。
姜偃的眼睛好看,笑起来越发明亮清澈,凝着汪蜜似地瞧着他,那蜜也就顺着他的眼,流进了聂朝栖四肢百骸。
“我就不吃人肉!”姜偃哭笑不得。
这是最主要的原因。
何况
他看向对方腕内侧自己留下的一道浅浅牙印,老实交代:“何况,我也舍不得。”
聂朝栖刷地抬眼看他,“你舍不得伤我?”
“嗯,舍不得。”姜偃点头。
聂朝栖凝视着他:“千梦不会对猎物有这种想法。”
他看着站在自己面前言笑晏晏的青年,心跳忽如擂鼓。
指尖颤动,想要触碰他,确认他的真实,验证他那个一瞬间冒出来的念头。
妄念才生,就被他自己主动压了下去。
“罢了。你自己不吃,别怪我不给你,也别以此为借口,光明正大觊觎外面的野食。”聂朝栖拽着姜偃,将姜偃带回了自己的寝宫里。
聂朝栖寝宫是专为他鲛人形态量身定做的,中心就是那个大池子,比姜偃做鲛人时还要奢靡,左手边则是一个小房间,有张一般人睡的床,中间则用结界分离了水汽,使水汽无法侵入床铺周围。
姜偃被聂朝栖抓回来,一眼就看到床上散落的布条。
再看堵在身后,拿眼睛在他手脚脖子上徘徊着的聂朝栖,姜偃总有种他又在琢磨要把他栓起来的感觉,上回他就是这么干的。
得做点什么转移对方的注意力。
聂朝栖脚步才一动,姜偃就飞快走到他身边,豁出去了,二话不说拉着他往池子里噗通跳进去。
水面波澜渐消,一只硕大的尾巴将湿淋淋的姜偃托起。
聂朝栖手箍住他的腰:“你又要做什么?”
姜偃无视了卷住他脚踝的鲛人尾鳍,认真问:“你可愿随我离开这里?”
聂朝栖眼眸幽邃:“然后被你扔去当花肥?”
很好,说不通。
那可就别怪他了。
姜偃咬咬牙,一把扯住聂朝栖,仰身倒进水里。
聂朝栖下意识去拉他,跟着他一同沉入了水中。
隔着荡漾的水波,他对上了姜偃灼灼眸光,里面昂扬着斗志。
鲛人泡热水会易引发情热,情热期是鲛人唯一不设防,较为虚弱,容易被人趁虚而入的时刻。
姜偃算是舍命陪君子了。
今天他们两个,就只有一个可以站着从这里出去!.
日升月落。
修仙界十二世家紧锣密鼓筹备着魔头的结契典仪,巍峨仙宫隐于云后,人人抬头就可望见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沐浴着的金光的仙都,仙宫神国好似近在眼前。
凡间一镇落上,一圈人围着镇郊的农田。
“老冯家这田,原本也能养活一家六口,他家大儿子有出息,之前还指望着今年收成了之后,送去汴梁书院拜位大儒,来年好考功名,好端端的,谁能想到金乌还不坠地了,光有白天没有晚上了?唉。”
“谁家不是?就算前几天日头又恢复了正常,可这伤了的田也是恢复不了的啊,今年大家都没好日子过了。”
“不是说有治田方士来了,有法子能救?”
“那些云游的方士不都是骗钱的?能有真的?别是让人胡乱说几句,就让你们把家底都掏干净了吧!”
“你们来这不也是想看看那方士能有什么能耐?跟天上那些大能比起来如何?”
所有人都聚在这里等着看方士骗子能变出什么戏法,左等右等,日头过了中午,都没人来。
“不会是知道我们这么多人在这,怕被拆穿弄虚作假的把戏不敢来了吧?”
这时,有人路过扬声道:“你们说那治田方士呀!人家一早就来过,这会早走哩!”
众人望着一如昨日干涸的农田,面面相觑。
纷纷嘀咕着果然是骗子,失望散尽。
镇上,一个披着斗篷的高大身影,左手提着菜篮子,右手提着油纸包的点心快步穿过大街,几个拐弯走到一个院门前,推门进去。
这是一个小二进的院子,白墙乌瓦,青石板冒着湿滑青苔,院里一棵歪七扭八的细果树,顺着墙朝院外攀去。
前院当中阳光最好的地方,明晃晃摆着竹藤编的一张长塌,一位模样俊俏的黑衣公子正懒懒躺在上面,拿着个凡间的话本子一边看一边偷偷锤着腰。
走来的斗篷人视线在对方腰上停留一秒,眼神闪烁地移开。
快步将手里的东西放到锅台上,把油纸包着的糕点拆出来摆在碟子上,转头走出来,把榻上摆放着的昨日剩下的糕点替换成散发着奶甜香气,热腾腾的新点心,又伸手帮他扶了下垫在腰后歪斜了的软枕。
才开口:“还是难受?”
左看右看,从头到脚主打一个体贴入微。
姜偃这才看了忙活半天的聂朝栖一眼,想起那天温泉池里的惨痛经历,眉心忍不住又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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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朝栖不肯跟他走,他要带人逃命,左想右想最后决定干脆把人打晕绑走算了。
但他修为不及聂朝栖,靠武力值打晕这条路是走不通了,姜偃想到了另一个把他弄晕的办法。
之前他为鲛人,聂朝栖为人身时,姜偃就发现鲛人情热期时体内燥热格外难熬,容易让人头脑发昏,他有时也会在床上昏过去。
现在聂朝栖是鲛人,他是人类,鲛人情热期较为虚弱敏感,这么一想,不就是说,这是个极好的不需要打架就能让聂朝栖失去意识的机会?
只要他一直缠着鲛人不松手,情热期的鲛人定是抵不住这般纠缠。
这都能给他想到,姜偃觉得自己简直就他娘的是个天才!
就是就是这法子有点废他自己。
那日做到中途,聂朝栖就发现姜偃又开始藏在水下哭,他当他不知道,可眼泪是咸的,鲛人味觉灵敏,自然尝得出来。他分明都有些受不住了,却还是搂着他不肯撒手,本想停下抱人上岸,却又抵抗不住对方太过热情,就又顺着他在水下待了许久。
直到姜偃自己都没了力气,虚虚攀着他,在他耳边发出了一声细弱呜咽,聂朝栖才终于闭了眼,脑袋搭在他肩上晕了过去。
姜偃的计划按照预期成功了,他命也快折腾没了。
勉强给对方和自己套上衣服,姜偃草草在聂朝栖身上绑了根绳,眼下青黑,两腿打颤,像条死狗一样拖着人跑路。
路上无数次怀疑人生,最后还是跟个麻袋一样被拖在地上的聂朝栖看不过去,自己爬起来,一把抱起面容憔悴,有气无力的姜偃:“你想去哪?你说,我带你去就是了。”
姜偃虚虚指了个方向,就闭眼靠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聂朝栖按照他指的方向走,一直走,走到姜偃再次睁开眼
姜偃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有勇气觉得自己是个天才的。
他现在觉得自己是个脑残。
这都过去有小半个月了,那日的放肆荒唐还在他身体里残留了挥之不去的痕迹,比如,他这几日真是一点都提不起劲下床。
有一天趁着聂朝栖出门,他悄悄掀开衣服在镜子前查看,发现腰侧淤青还未散去,被人攥出的指印就明晃晃地印在皮肤上。
再次感慨,他那天,脑子当真是进了水。
原来不是所有鲛人情热期都会变得虚弱,他之前会晕就是纯粹他自己弱??
聂朝栖捏了快点心递到他嘴边,姜偃习惯性张嘴咬住,含糊地抱怨:“腰酸,腿也疼。”
他一这么说,聂朝栖就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一脸心虚统统顺着他来。
虽然这事,说到底还是姜偃自己惹起来的。
头几天聂朝栖还提起要回仙都,说他们俩结契典仪的日子快到了,不回去,怕要错过了好日子,每次都被姜偃插科打诨地对付过去。
知道姜偃不想回,这几日他也不再提这事了,就这么陪着姜偃,不做他高高在上,人人尊敬畏惧的魔道之主,做个不讨喜的治田方士。
“我给你揉揉。”
聂朝栖接过他手上的动作,力度适中地捏着他的腰。
姜偃看着他,有些感慨,要是让外面的人知道他们喊打喊杀,怕得要死的魔头在这给他低眉顺眼地捏腰,怕是要惊掉了下巴。
“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这回我没跟着你一起去,你不会半路就自己跑回来了吧?”
做个治田方士这事是姜偃提出来的,左右他们俩只要躲着十二家的修士就行了,没有别的事情,不如就去做点好事,也算是收拾收拾修仙界折腾来折腾去,折腾出来的烂摊子。
修复伤了的田地对修仙界来说不算难事,聂朝栖自己就做得来,也不费什么事。
往日不做,只不过是求仙道的人眼界太宽太大了,他们看苍生,看大局,站得太高太远,看山河大地,看苍峦起伏,看日月斗转,星移变幻,就看不到苍生之中微末一粟,看不见山峦脚下的炊烟消散。
那些都太小了,小到入不进仙人眼。那些人无论谁死了,谁活了,于大局也只是一件不足为道的小事,触动不了云端仙人分毫。
前几个地方,都是姜偃陪着聂朝栖一起去的。
周围的人都在讨论之前仙人将太阳固定在天上的事,有人咒骂,但不是所有人都在骂,也有些人只是无力感叹命运不公。他们不知道聂朝栖在这里,也不是专门说给谁听的。
姜偃发现聂朝栖竟然在这些声音里,默默扣着兜帽不断后退,不愿意走过去,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抗拒。
他竟会怕这些他抬抬手就能要了他们命的凡人几句抱怨?
还是姜偃拉着他的手,走过去自称方士,说可以替诸位解难。
因为知道聂朝栖一个人无法面对这些声音,姜偃虽然身体不太舒服,还是次次都陪在他身边。
这次,倒是聂朝栖自己提出要自己去的。
这么说有些不地道,而且有损魔头的形象,可姜偃真心怀疑聂朝栖自己一个人,会走在半路直接掉头跑回来。
他怀疑地看着他。
聂朝栖:“农田那里已经布好了聚灵阵,明日一早就能看见效果,不出几日,一切都会恢复如初。”
姜偃新奇直起腰凑近:“你不怕那些说你的声音了?”
聂朝栖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我趁天未亮,没人的时候去的。”
悄悄的去,等收到消息看热闹的人开始围观的时候,他早就走了,这样就不必接触那些人。
想到堂堂魔君,豪华气派的云上仙都的主人,为了不见那些凡人起个大早躲着走,姜偃就觉得有些好笑,“为什么不让我陪着你?”
他身体是不太舒服,不过那种不舒服有些难以言说,也不似大病或者重伤那样走不得,只是不太舒服而已。
早上聂朝栖离开时他还没醒,还真不知道他是靠起了个大早解决的这个问题。
聂朝栖捏了捏他的手:“我不喜欢那些人看你的眼神。”
“也不想让你盯着其他人看。我在你身侧,你却不看我,只看别人。”
“姜姜”
一声拖长的轻唤,让姜偃心跳漏了拍。
耳朵一热,“好好好,只看你,以后只要你在我就不看别人还不行吗?”
聂朝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那天他吭哧吭哧把人从天上拖到地上,这人忽然不再拿他是他种出的花,所以必须听他的那套来凶他。
也不再阴森森望着他,说他要是真的姜偃就好了,整个人都跟被驯服了的野兽一样,格外乖顺听话,弄得姜偃都有些不习惯了。
目的达成,聂朝栖莞尔一笑,帮他掖了掖他盖在身上的外套,“感觉冷了就进里面吧,我去做饭。”
聂朝栖起身去了厨房,留下总觉得自己好像吃了鳖,又好像没有的姜偃。
这几天都是聂朝栖管他的饭。
聂朝栖自己不需要吃东西,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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偃其实也不需要,只是他穿越前的二十年人生所形成的习惯使然,太长世间不进食,他就觉得心慌。
可能身体也没跟上版本更新,还觉得他好几天没吃东西会死,惊恐催促他赶紧吃点救一下。
姜偃乐呵呵给自己嘴馋找了个借口。
不过聂朝栖手艺还挺好的,他少年时的手艺就很不错了,姜偃在他院里当只腿残小猫的时候,聂朝栖就经常自己做了吃的东西投喂他。
只要不给他投喂人肉,一切都好说。
饭桌上,姜偃一再看着聂朝栖,到底没忍住,问出了一直萦绕在心底的疑惑:“你最近,好像和在仙都时不一样了。”
他之前一想起他是个花,就苦大仇深的,现在倒好像是看开了。
聂朝栖给夹了一筷子菜。一开始他每次都给他做全荤的菜,千梦一食肉的花按理肯定不会吃素,还是在姜偃再三声明自己什么都能吃才变得荤素搭配了。
他深深看着姜偃:“姜姜,再像人的千梦也和人不一样,为了迷惑人说些甜言蜜语,做些让人意乱神迷的举动,都是常用的伎俩,目的就是为了把猎物吃进肚子里。为了填饱肚子,千梦什么都能做,唯独,不可能拒绝主动送上门的食物。这违背了千梦的种族天性。”
“我之前让你吃我的肉,你拒绝了,是吗?”
话在舌尖转了一圈,他神色愈加温柔:“没有千梦的诱饵,会费尽力气把猎物带走,是为了和猎物游山玩水的。”
那也太高看千梦的慧性了。这种花,甚至还不到化形成妖的程度,就只是一种有些特别的植物罢了,没那么高级的想法。
“你不是千梦的诱饵,或者说,诱饵的外壳下装着的其实是个人,我说得没错吧。”
不知何时,姜偃的筷子停下了。
聂朝栖轻轻地问:“既然你不是千梦为了猎捕我而化形的诱饵,你会是谁呢?”
他软着声央求:“姜姜,告诉我吧,看在我这些天表现很好的份上,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第七十三章
姜偃其实没有隐瞒过自己的身份,他之前也并非没有说自己是谁,只是他们都不信罢了。
按照封绪流说的,这世间并没有一个叫姜偃的人,他们不信也正常,毕竟“姜偃”是活在三百年后的,三百年前的世界自然找不到他,姜偃也就不多纠结这个问题了。
他是谁这根本不是件值得多在意的大事。
可在聂朝栖凝神注视下,他无端紧张起来,就像对方要他说的不是简简单单一个名字,而是一个一旦脱口而出就会被束缚终生的重要承诺。
就像是他一旦在此刻对他交出自己的名字,就会化为一道巨网被对方捕获,被禁锢住一样。
姜偃少见地迟疑了起来,实在是聂朝栖营造出了一种这非同寻常的气氛,让他心里也开始忍不住怀疑他的名字是值得这么慎重询问的东西吗?
聂朝栖一直耐心的等着他,“怎么了,不敢说?你怕我确认了你的身份,会对你做些什么过分的事情?”
“本来是不怕的,你这么一说,倒有些怕了。”
聂朝栖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弯下腰,从背后环住他,摸了摸他的头:“不怕不怕。我保证不会伤害你。”
那调子,哄孩子一样。
“我抱着你,会好些吗?”
姜偃一仰头,就能看见聂朝栖含笑的眼。
“老实说,更害怕了。”他恳切道。
聂朝栖无奈叹气,清了清嗓子,换了副语调:“姜姜,告诉我吧,告诉我吧,告诉我你是谁好不好?”
他把头埋进了他的脖子里,用嘴唇轻轻地蹭他。
把姜偃弄得脸红耳赤,大着声掩饰自己心底发虚:“我是姜偃,不是千梦幻化的诱饵,就是本人!这样行了吧!”
“我一直在找的那个姜偃?”
“对!”
“我梦里梦见的那个姜偃?”
“是我是我!”
“我倾慕的那个姜偃?”
“对!”
对对吗?
姜偃睁圆了眼睛,拿着筷子的手抖了抖。
“你你说什么?”
聂朝栖轻轻嗅着他身上的味道,满足叹道:“我心悦姜偃公子,白天想,梦里也想。”
“我思明月已久,从未奢望有一日,明月真能奔我而来。”
“我一辈子运气都不好,总觉得世上若有神明,连神明也厌弃我三分。现在想来,原来是我错了。”他眷恋地亲了亲姜偃的耳垂,在他耳边噙着笑意道:“看来是命运格外眷顾我,提早便帮我把运气全都攒了起来,好用来留你在我身边。”
完蛋了,姜偃觉得自己真完蛋。
他坐在这,听着聂朝栖说些甜言蜜语,脑袋就空得完全动不了了。
“你总算来找我了。”聂朝栖又是一声感叹。
姜偃已经不知道自己这顿饭是怎么吃的了。
这顿饭吃了很久,别人拿他当木偶当了那么久,眼下他终于有点像真木偶了,聂朝栖夹一筷子菜他低头闷不出声吃一口。
直到饭后聂朝栖把他抱到院中竹藤塌上,围着件大衣晒月亮,被晚风一吹,才觉得发烫的脸有些凉快了。
不久前他还纠结两人的关系,想着是否该在平时保持一定的距离。
聂朝栖他他就应当是对他表白吧。
想到他刚才的话,姜偃垂下眼睛,把腿缩到了塌上,拉起大衣缓缓遮住自己半张脸,毛茸茸的领子边缘透出些许红色,整个人直接缩了起来。
拽上来才发现衣服上的味道有些熟悉。
是聂朝栖身上的味道。
这衣裳,也是他的。
平日姜偃并不注意这些,觉得凉了就随手拿了件衣服过来,没有想太多。现在却觉得有些别扭了。
他这样,看着跟偷闻人家衣服的变态一样。
想到这里,姜偃又装作无事发生地把衣服拉了下去,一抬眼,发现聂朝栖站在他面前,不知道看他多久了。
姜偃眨巴眨巴眼睛,磕磕巴巴问:“碗,洗完了?这么快?”
平时也是聂朝栖洗碗,但总要些时间。
聂朝栖看着他手里攥着的自己的衣服,脸上就情不自禁染上了笑,“今天急着回来陪你,所以不手洗,施了个术就好了。”
姜偃一拍脑袋,他白修了这些年的仙,根子上还是个凡人脑袋,要不怎么说富贵看三代?他平地飞升修一代,还是个土老帽,总想不起来修士不必事事全靠双手亲力亲为,很多事情施个术的事,面前这位修魔的自然也是一样。洗碗这么简单的事,还真用不上多大功夫。
他不解:“那你前些天还用手洗?”
聂朝栖在他身边坐下,手搭在他后背上,狡黠地眨了眨眼:“想叫你看了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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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偃想到对方刚才说自己这些天表现好,他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原来是表现在这些上吗?
摇摇头,姜偃无奈笑了,实在不知道拿他怎么办好。
聂朝栖手搭在他肩上,手指懒懒卷着他散在肩上的头发:“姜姜,你不知道我等了你多长时间。我以为,你已经不要我了,我这辈子都等不到你了。”
“我不是那么坏的,我只是太急了,我快疯了,我怕我赶不上遇见你,所以才拼命种千梦,想着就算是一个幻影也好。”
就算姜偃真到他死都不出现了,靠着这个幻影,他也可以欣然赴死。
姜偃转头,犹豫着道:“你说倾慕我,就因为,做了一个梦?”封绪流说过的那个梦?
“不只一个梦,”聂朝栖道,“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做梦,那是未来会发生的事。我知道,只要我好好听周围的人话,按照他们给我安排好的路走下去,我就会在未来遇到一个人,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所以哪怕这条路非我所愿,艰难了些,疼了些,苦了些,我也能坚持下去。别人都不要我也没关系,将来有人会要我,我不能失去那个会出现在未来的人,我不能改变我这一生哪怕一个微小的节点,我怕走错了一步,他就不在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了。”
说到这里,他语气里带上隐隐的痛意和委屈,“我分明没有做错事,一切一切都是遵照梦里按部就班完成,我一直等,可这个人始终不来。所有梦里本该他出现的时刻,他都不在。”
他嘴上说着他,却明晃晃看着姜偃,要他明白,他要等的那个人就是姜偃。
姜偃盖住他放在自己膝盖上的手,安慰地握了握。
虽然他不知道在聂朝栖的梦里,为什么他该在,又是本该出现在他生命的哪个时刻里,这事似乎也不是他的错,姜偃还是有些心软愧疚地说:“对不起,我来迟了。”
要真有这么个人,从幼时活着就为了等另一个人到来,为此明知前路坎坷布满荆棘,也要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去,这也太苦了些。
聂朝栖反手握住他的手,深邃的眼睛缱绻地流连在他的面庞上:“可你还是来找我了,一切就都值得。”
他这么说,姜偃只觉得更难过了。
他觉得难过。
因为他知道,聂朝栖实际上并没有等到他。
姜偃在他死后三百年,才穿越到了这个世界上。
第七十四章
往好处想想,也许聂朝栖等的并不是他,这样就不必让他所做的一切坚持看起来像个笑话。
直到这时姜偃才迟迟觉察出来,自己为何一直在怀念第一次遇见的聂朝栖,为何总是忍不住拿现在的他和当初做对比,为何每次意识到聂朝栖变了,就觉得难过起来。
叫聂朝栖知道了,定会觉得他是在嫌弃如今的他。有时连他也这么觉得。
你看你当初千般好万般好,现在却这副样子如此言语,总含着对现在的他贬低否定的意味,好像他不是当初那般,就该去死一样。
其实不然。
他其实是心疼了。
就这么简单。
如果不是吃了苦,人也就不会变了。
如果能不吃这些苦就好了。
聂朝栖摸着他头发的手一顿:“你这样看我,我可就不想这么干坐着了。”
姜偃一怔:“怎么?”
聂朝栖手插进了他的头发,凑近了些:“你的眼神在说,我这会对你做什么都行,你都不会对我生气。”
姜偃:“确实。”
他现在正是对他最心软的时候,他要是再跟他卖卖可怜,跟他说点往昔所受苦楚博博同情,他别说生气了,估计还会反过去设法哄着他。
姜偃实在不是一个心硬的人,他其实最容易心软,不然也不会被闻燕行骗进万蛊窟里,那之前闻燕行就已经不只一次捉弄他,但他还是去了。
只是修仙界容不下心软的人,做修士的,没有不雷厉风行、杀伐果断的。其他人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生来便是如此,他不行,他需要强行将自己身上一切其他修士看不过眼的‘坏习惯’,一点一点矫正过来。
这对姜偃来说是个无比痛苦的过程,归根结底,他其实不怎么想改。
人的认知是最难改的,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曾经那样,也就是穿越前样子有什么不好。要从他认为好的,自在的样子,改成别人认为好的模样,才会觉得痛苦,才会‘屡教不改’。
不过
他似笑非笑看着聂朝栖:“你不想干坐着,还想做什么?我这么一朵小花,你不轻拿轻放着些,还非要揉碎了才罢休?”
他一这么看他,聂朝栖就觉得牙根发痒。忍不住把他的手抓在手里用力捏了捏,一低头,把头埋进了姜偃脖子里。
他极慢的喘息着,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脖颈之间,拇指压在他的命门之上慢慢摩挲。
姜偃一动,两只手就都落入了对方手中。
“你”挣了下挣不动,这会他倒有些忐忑起来。
尾椎骨忆起某些经历,立马腌了酸醋似的蔓延至全身。这人仗着鲛人身份,光明正大干着干那,还堵得他说不出拒绝的话。
小花之言虽是调侃,但他在鲛人凶悍的肉身面前,跟小花也差不了多远了。
察觉到姜偃开始有些坐立难安,闭眼埋在他颈间的聂朝栖低沉出声:“别动。”
他又深深吸了口气,姜偃离他这么近,随他靠着,摸着,搂着,怎么都行,简直像是做梦一样。
他梦呓般呢喃:“我自然要照顾好我的小花。且放心吧,我什么都不做。”
但这么着着实有些磨人。
姜偃在心中道。
他用高挺的鼻梁沿着他的脖子向下寻着,最终落在肩头,张嘴叼住了他的衣襟,看起来蠢蠢欲动,十分想就这么褪去他的衣衫,牙齿磨得衣衫簌簌响着。
姜偃默默偏头,干咳了声,掐住他不安分的手:“你那个预知梦,到底什么情况?”
说是预知梦,但完全不准;说是不准,他又能看见三百年后的他。
“你在梦里到底梦见什么了?原本,我该何时出现在你身边?”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聂家,然后是在一座凡人王城,然后”
有些耳熟,这不就是他之前经历的秘境吗?
姜偃来了精神。
难道是他之前的经历,全都被聂朝栖梦见了?
这是他第一个念头,然而听着听着,却觉得有那么些不大对劲。
“起初是我被母亲逼着亲手杀死了自己养的猫,动手之后,趁着猫还有最后一口气,我去找大夫救治,家里的大夫不会帮我,我只能去外面求别的郎中,时间很长,猫儿怕是熬不到我回来。这一路上,我心中早已有了准备。”
“可等我回来,那猫竟还喘着气等着我。”说到这里,聂朝栖不禁笑了起来,“姜姜,我这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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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可就是足足一个时辰。”
他一笑起来格外舒朗,甚是好听。
姜偃:“那是有点,神奇了。”
啥猫最后一口气能撑俩小时,这是也被地府列入拒绝往来客户名单了?
“我自己动的手,下手轻重我心里自然一清二楚,那猫,是绝对活不下来的。”聂朝栖的声音低了下去,“有个小笨蛋,装成了我的猫儿,还给自己弄了一身伤,傻乎乎躺在地上干巴巴等了我一个时辰,等着我带人来给他‘治伤’”
他对着他耳朵笑道:“你是不知道,那模样,任谁瞧了,心里都要动上十分。”
姜偃真是越听越不对了。
这么蠢,说的不会是他吧??
“不可能。”他绝不可能干这种蠢事。
“你不认也没用,我都看得一清二楚,”聂朝栖继续道:“我起初以为你是妖兽,替了我的猫儿是觊觎我的肉身。不过这么笨,一眼就暴露了,也威胁不了我什么,又实在有趣,我就装作什么都没发现,将你养在身边。可时间长了,却发现你不是为吃我而来,你只是,喜欢待在我身边。”
最后几个字被他说得婉转缱绻,弄得姜偃都有些受不了,头又偏了偏,好悬没掉下去,被聂朝栖一手给捞了回来。
夜已深,他将大衣围紧在他身上,一并抱紧。
“你的遮掩并不高明,还总是动不动就化作人身活动筋骨,要不是我替你遮掩,怕是很早就要被聂家的人发现捉走了吧。”
转瞬间,他的声音就冷下来:“可你有一天忽然不见了。我去了所有你喜欢的地方,找遍了聂家的范围都没找到你。”
“姜姜,你跑了。”
姜偃冷汗刷地就下来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就将手顺着脊背攀上了他脖子,指腹立时陷进了肉里。
“阿栖!”姜偃被他吓了一跳。
聂朝栖身上的气息转温,他有些歉疚:“对不起,想到你会跑,就没控制住。”
姜偃:“我没跑。”
聂朝栖:“那……谢谢?”
姜偃扶额:“不用。然后呢?”
“你一走,就是几十年,我只能四处游历,希望能在某处再遇见你这只不着家的猫儿,好将你逮回来。再然后我在一村中遇见了你,可你只短短出现了一下,就又离开,不顾我绞尽脑汁挽留。”
他使劲作死,倒是惹来救他的猫儿心疼了一阵,围着他打转了一阵子。可惜一个招数用多了就留不住人,猫儿还是走了。
聂朝栖叹气。
“再然后,便是王城倾覆之时,城中之人尽数死去,唯余我一人,半死不活地倒在城门,你又出现了。”
“再出现时,你送了我花。”
他斟酌片刻,笃定道:“你说收了你的花,我们就要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姜偃诧异:“我这么说的?”
聂朝栖肯定点头:“没错,一字不差。你都这么说了,我自然是要生生世世走到哪都追随你的。”
姜偃满头问号,听起来他好像那个四处招蜂引蝶的登徒浪子一样,总归不是个正经人。
这是他吗?
“好好吧。之后呢?”
聂朝栖沉默了。
这沉默来得很不寻常,引得姜偃频频看向他。
许久,聂朝栖闷声:“后来,我离开了你,将你独自丢下。这是我干过的最后悔的事。”
那日前去买酿酒材料的路上,聂朝栖满脑子都是等在家里的那个人。
青年酒量不好,喝些酒许是要醉。醉后更为乖觉,让干什么干什么,还离不得人。
有回对方醉熏熏回来,聂朝栖生着闷气去给他煮醒酒汤,就分开这么会功夫,一转头,就看见醉鬼倚靠在门边,沉沉盯着他,看着看着,就开始默默掉泪。
那会聂朝栖身子还没恢复好,像个骷髅,出不去门,还以为他在外面受了委屈,谁欺负他了,都做好顶着这副尊荣出门给他出气的准备。
手忙脚乱哄了一阵,对方才怒声问他为什么将他一个人丢在那。
聂朝栖愣了几许,心里那股火顿时就散了个干净,还有些好笑。
敛骨人看着鬼气森森,干的也是和死人打交道的事,实则有些像初化形的小妖,懵懂好骗,喜欢人气。以往别人对他都避而远之,如今总算有个聂朝栖大骷髅可以让他黏着,他就更不想一个人待着了。
他平日端着那副威严架子,要不是醉得神志不清,聂朝栖也不会发现这一点。
想着想着,脑子里就冒出了些旖旎画面。
聂朝栖脸上微红,重重喘了口气,抿起的唇扬了起来,又加快了脚步。
他眯着眼想,天天到处讨酒喝,也该让敛骨人知道,他这样是要被趁人之危做些他不情愿的事的,吃点苦头以后就不敢再外面乱喝别人的酒了。除非有他看着。
他分明已经看见那座小院里透出的暖黄烛光了。
却在几步之遥停下了脚步,遥遥望着一群融入夜色的死士将院落团团围住。
手中的酒材掉在了地上。
魏凝走了出来,对着他喜悦地笑:“朝栖,我就知道让你留在这里不会错,你之前伤得那样重,我都快以为你要死了,没想到敛骨人竟真将你从地府送了回来,如此,为娘也就放心了。既然你伤好了,还想在这里躲懒到什么时候?”
“是不是我不来,你就一直赖在这里不走了?”
魏凝今年一百一十三岁,在修士中也不算年轻了,却仍是二八少女的模样,清丽妩媚,姿容绝色,眉眼间隐约可见和聂朝栖相似之处。
她说话向来如此,待谁都一副怜爱慈悲的菩萨样,连声都不曾大过几回,仿佛是世间最温柔的女子。可那双颠倒众生的眼睛里,却像是千年不化的冰川,最温柔的时候,也不见笑意;最惨淡失败的时候,也不曾动摇和哀戚。
聂朝栖曾亲眼见魏凝被废去修为,狼狈跌在地上,那时她也如现在这般,平常地拍拍裙子爬起来,好像根本没发生什么。
他兄长聂如稷就在边上看着,淡漠的表情和魏凝如出一辙,只有聂朝栖不忍地撇开目光。
看到魏凝出现在这里,聂朝栖就知道,他想跟敛骨人就此相伴一生的愿望破灭了。
他不顺从,以魏凝如今的权势实力,有得是办法逼他顺从。
她知道他心中有了牵挂,就成了拿捏他的利器。
最好下手的,就是院内等着他的那个人。
敛骨人独自行走世间,不通修士这些弯弯绕绕,魏凝甚至不需要多费心思,就可以轻易驱使对方自己去送死。
聂朝栖想到了自己的猫。
脑海中倒在血泊里的猫,变成了敛骨人的模样。
光是想想他就觉得要窒息了。
他双手发麻,浑身的血液都被冻住了,很久没有出声。
魏凝歪了歪脑袋,微笑着轻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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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栖?”
聂朝栖捏紧的双手松开了,身上被院落染上的软和气质褪去,整个人沉入了黑暗里。
他睁开紧闭的双眼,扬起嘴角,露出和魏凝近似的笑脸:“是,夫人。我们这就走吧。”
魏凝笑意加深,“我就知道,你是最懂事的。”
“夫人,别动敛骨人。”
魏凝将兜帽戴上,“自然。你的心上人,还对你有救命之恩,娘亲一定托人对他多关照着。”
聂朝栖停下脚步,眸光深沉:“夫人,你没听懂。我是说,让你和你的人离他远点。”
身后死士上前,不悦训斥:“怎么跟你娘说话的!”
魏凝浅笑:“无妨。儿大不由娘,你放心,我不动他就是了。”
聂朝栖:“你要我做的,我都会办到。”
魏凝从他身旁,带着一群死士呼啦啦过去,“如此,最好不过了。”
走前她意味深长地看了身后院落一眼
聂朝栖以为自己远离就是最好的。
可魏凝根本不可能放过敛骨人这么好的一个工具,实力强悍,可以利用他替朝栖做许多事。敛骨人的存在本身,也是做低朝栖名声的一环。
“好男风,和男人拉拉扯扯,放在一般人身上倒是无所谓,可放在魔头身上,可不就成了他心有疾的佐证之一,更叫人厌恶。”
喜欢的,还是敛骨人这样的阴森之辈。更坐实了两人蛇鼠一窝,一丘之貉的事实。
只要找个好时机,让他二人纠缠在一起的画面被公之于众就好了。
以后谁看了他们,都觉得恶心,打心眼里厌恶。
如此,敛骨人也更要被绑定在朝栖身边了。
只是往后,他走到哪都要跟着朝栖一起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了。
魏凝轻描淡写地想到。
这对魏凝来说轻而易举。
敛骨人自己没意识到,他一颗心扑在她儿子身上,不需要费心算计,只要找个机会“偶遇”对方,哭诉下她儿子如今过得有多不好,有多牵挂他。那世人敬畏惧怕,来路不明的敛骨人,就会自己上赶着往局里走了。
“我那个傻儿子,错估了真心的分量。不告而别算什么,还不如做得绝些,真想把人推远,就该让他看见他和别的女子在一起,最好再捅上对方一刀,总要将人伤个彻底,才能断得干净。”
彼时魏凝注视着敛骨人匆匆远去的身影,摇头笑道。
“可惜,朝栖还是心软,不肯伤他的心肝宝贝,换成如稷,肯定要做得更好些。”
死士为她送上狐裘:“尊上恐怕会比你说得更狠绝。”
“那孩子倒真是。”魏凝站起身,任由珍贵的狐裘落在地上,被她踩在脚下,“可惜,如稷无心,永远也不会有人走进他心里。无人可以接近,呵,自然也就不会有面临这一抉择的时候。”
敛骨人被魏夫人抹着泪哭诉说动,前去见聂朝栖,却屡次吃了闭门羹。
他眼看着聂朝栖累下杀孽越来越多,光明璀璨的云上仙都鬼气缭绕,在他眼中铸成高塔。
若有朝一日,聂朝栖身死,他怕是都来不及去勾他的魂带他进冥府,就会被成千上万的冤魂给生生撕碎。
他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想着抵足而眠的日日夜夜,最终还是想要拉他一把。
敛骨人本不该干涉人间事,他是死国的君主,不该与人间结下太多因果缘由,可聂朝栖他到底是放不下。
想着能挽救点是一点,头一回干了将已死之人送还人世的事。
违背生死轮回之道,便要付出代价。
敛骨人原本是朵漂亮的重瓣夜合,几次下来,他捧着自己光秃秃剩个杆的本体心碎垂泪。
那原本是朵分外漂亮的小花,他一直十分爱惜。
就算如此,聂如稷都没有见他。
心碎上加碎。
真正见到聂朝栖,是他身上刺青之蚀再次加重。
敛骨人犹豫着要不要去见聂朝栖的时候,魏宁脸色苍白地找上他。
“你去看看他吧,他他病得很重,却又不让人靠近,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只有你,只有你能救他了。”
在魏凝的帮助下,敛骨人终于进了云上仙都,见到了聂朝栖。
他真的不怎么好,魏凝没有骗他。
刺青遍布了他的皮肤,看见敛骨人出现,他勃然大怒,拽着他就要将他送出仙都,让他不要来见他。
敛骨人更生气,干脆将人捆了扔到床上,就要上手为他将刺青引到自己身上来。
聂朝栖不顾自己受伤,也要挣开他的束缚,将他反压制在身下不许他动。
“你保证过不会再这么做!”
“可你就要死了。我又不会死。”
“那也不行!”聂朝栖吼他了。
敛骨人不听,打算再把他绑起来,结果就是,被聂朝栖手脚并用的锁在自己怀里。
他低下头,吻了他。
敛骨人老实了。
准确的说,是傻了。
聂朝栖威胁他:“你再乱动一个试试?”
见青年低垂下眼睛,不出声,但也没有太多抗拒,他试探着问:“你知道我刚才做了什么吗?”
对方抬眼,清凌凌的眸光望着他:“你想跟我交合。”
见聂朝栖一下愣住,他又更正道:“你想跟我生小花。”
顿了下,他很认真的告诫他:“但我想生小花,不用别人帮忙。我可以自己生。”
他一朵花上就有雄蕊和雌蕊,可以自体授粉,结种。
而且不授粉也行,他还可以分株芽,分小鳞茎,或者截根扦插。只不过他很少用最后一种,对他的本体损伤太大,前者就像薅两根头发,后者属于要掰他腿插地里,他可舍不得。
敛骨人怀疑地看着他:“你不是收过我的花吗?那就是我生的啊。”
他一套说辞,把聂朝栖说没声了。
对方上下打量着他,“花妖?”
“花中皇帝。”他重点强调:“绝世珍惜品种。随便薅片叶子都够你一辈子吃喝不愁的那种。”
他没事就自己生两朵插着当摆件,也就是他不在乎钱财,不然他就是这天下第一富有的人。
聂朝栖肩膀抖动了下,忽然埋头在他胸前,憋笑。
敛骨人:?
哪好笑了?
他难道不是珍贵品种吗?!
活人不入黄泉,千百年来就他这么一株长腿自己跑出来的,能让他们看两眼,他们就偷着乐去吧!
敛骨人生气。
但看着聂朝栖笑意盈盈的样子,想着他刚走进来时,对方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又随他了。
他摸了摸他的头发:“我真没骗你,你喜欢金碧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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煌的宫殿,我可以给你造,我多生几朵小花就什么都有了,你跟我走吧。”
聂朝栖却摇了摇头。
他描摹着他的眉眼,依依不舍:“我的小花,你回家吧。别在人间待着了,这里不适合你。”
“那你跟我一起走吗?”
聂朝栖深深望着他,是敛骨人看不懂的眼神。
他忽觉困倦,眼皮沉重,却坚持扯着聂朝栖的袖子,想要他个答案。
“睡吧。”
他睡着了。
再次醒来,他在人间一辆马车上。他又被赶出了云上仙都。
来不及生气,就听见人说上万修士打上了云上仙都,敛骨人跳下马车,紧赶慢赶,最终只来得及阻止他们分尸泄恨,聂朝栖的神魂却被等待多时的厉鬼分食啃咬去了大半。
哪怕保下剩下大半神魂,也只是等待消亡的命,入不了轮回。
他带走了聂朝栖的尸体,用花蜜日夜不休地滋养着他的神魂。
神魂倒是好解决,敛骨人在肉身上犯了难。
他以往只养过死人,死得透透的那种,不知道怎么把人往活了养。聂朝栖的肉身腐烂严重,他不知道怎么办好,只想出了一个办法——
哪坏补哪。
聂朝栖眼睛坏了,他就把自己的眼睛挖下来补给他。他是小花,就像光秃秃的花杆,养养还能再长,可聂朝栖不能自己长,等他神魂养好,可不能有个破破烂烂的肉身装进去。
敛骨人喜欢他的模样。
为了养聂朝栖,他越来越虚弱,偏偏此时,冥府又出了岔子。
之前死者没那么多,他一一送回冥府,倒也没有察觉。如今聂朝栖已死,一众徘徊不去的厉鬼蜂拥涌至轮回道,却发现轮回道残缺,成千上万的死魂滞留在人世无处可去,逐渐将周遭环境同化成鬼蜮,不久,人间将不复存在。
敛骨人这才明白,为何过去幽冥只有他一人,没有其余鬼魂的存在。
原来是他们都进不来,也轮回不了。
世间将逢大乱,天空变色,屠魔成仙之大局已成,众修士还没等到飞升降临,鬼蜮入侵之日就先一步降临,所有人大祸临头。
敛骨人身为幽冥之主,统管冥府的君主,无法坐视不理。
修复轮回道,他仍是老办法,缺哪补哪。
“只是这次一补,怕是没有机会再长回来了。”敛骨人摸索着,对着冰棺里的人说。
他看不见,他的眼睛还没长好。现在,大概永远也长不好了。
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亲眼看到聂朝栖睁开眼,再跟他说一句话。
告别之后,他在脚下无数人的仰望中,出现在了阴云密布的穹顶之下。
在万千厉鬼的啼哭鸣泣中起手。
“在下掌御冥府之君王,世间众鬼之主,幽冥之子。天道为证,吾愿——以身殉道,成就世间万载轮回!”
时间刹那停止,誓言震彻寰宇。
飘荡在世间的无数幽魂顷刻消散,阳光穿破阴云。
不待众人劫后余生抱头庆祝,忽然地动山摇。
冥府幽冥殿上,一道红衣身影在怨气缭绕中苏醒。
第七十五章
聂朝栖说的事情,姜偃都不知道,不由露出茫然的神色。
魔头小聂圈住他的腰,不知不觉间,整个人都贴在了他身上,姜偃脑袋信息量过大,正运转过载,也没发现他的靠近,聂朝栖趁机拿唇摩挲着身侧人蜿蜒在肩上的乌发:“那些都不重要了。”
姜偃能听得出他那股满足,当下吞了吞口水,不忍说自己大概不能一直留在他身边陪他,只好尽自己所能对他好些。
因为愧疚,和说不出口的关于这里可能是幻境的真相,姜偃这段时间对聂朝栖好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
他本就是个容易心软的人,格外吃软不吃硬,这些时日,聂朝栖拿准了他的脾气,不再像之前那样强硬逼迫他什么,托着下巴,脸上浮着浅浅笑意,看着他,不做声,多盯一会,姜偃就忍不住自己先脸热起来,加之心疼又愧疚,晕头晕脑什么混账要求都被哄着应了下来。
缓过神来,姜偃心里直锤大腿,心说这还不知道能不能算是他上辈子的情债,他人就已经先陷进去了。
谁让聂朝栖模样俊俏,乐意哄人的时候,更是能把人哄得找不着北,什么动听情话都说得出口,听得人面红耳赤,结结巴巴说不出话。对方又格外照顾他,体贴他,衣食住行一应大包大揽,姜偃过了好几天,才反应过来自己在聂朝栖这都快被养成个懒散废人了。
他长这么大都没得过几人好脸色,何况是聂朝栖这样的。
要是谁有心骗他,柔情蜜意他最抵挡不住,可惜,以往连愿意假装哄骗他的人,都是没有的。
在镇上待了几日,瞧着治好了荒废的田地,百姓欢天喜地,贴公告悬赏寻找之前的治田方士,不想引起太多关注,两人也收拾收拾准备去下一处遭难的镇子。
临行前,姜偃特意让聂朝栖等在远处,自己拿着揣在怀里的一卷宣纸,跑向田边的镇民。
和对方交流了一阵,请镇民在上面写了些什么,才又跑回来。
聂朝栖问起他去做什么,姜偃只神秘笑笑并不作答。
两人相携走过了百十个村镇,日子一天天过去,姜偃每过一处,都会拿着宣纸请人在上面写写画画。
聂朝栖只要有小姜公子在身边,其余事情都可以不在乎,眼里心里只有他一个,姜偃不想说,他也没有多过问。
就这样,快到重阳节的时候,姜偃特意把格外黏他的聂朝栖支出去了一天,在他们临时落脚的地方布置了一番。
待聂朝栖按照他的使唤,带了他想要的酒菜回来,家里已是一片喜庆大红。
他推门,就见院中树下站着一朗朗青年,大红衣裳迎风扬起,青丝如瀑,格外惹眼,烙进他眼里,久久回不过神来。
红衣青年仰着头,看着挂满了红绸的大杨树,轮廓分明的秀丽脸庞上,眉眼弯弯带笑,很是好看。
听到动静,他讶然回头,一阵风吹过,树叶落了一脑袋,等他放下挡风的袖摆,身前多了一个人。
聂朝栖站在他面前,不声不响的看着他。
姜偃难得紧张得喉咙发紧,但有些话还是要说。
他手忙脚乱从身上翻出自己提前准备好的东西,不好意思地递出去:“这是为你准备的生辰礼物。”
不大的玉佩,系着条红剑穗。剑穗是姜偃编的,他外表看着冷漠不近人情,妥妥一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冷剑修,但那都是为了不砸太玄宗招牌立的人设,实际上身为太玄宗大师兄,私底下他还挺精通针线活的。
也是没办法,宗门那些小萝卜头交到他手上时,修为还不够自己修补衣裳,年纪又小,除了家里特别有钱的,十二家出身的弟子,还有些普通弟子,修行之中,衣裳破了烂了那是常有的事,他们又不敢为这点小事找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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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找长老,只好来找年纪相仿些,为人又比看着老成稳重,很是可靠,让人信得过的姜偃。
姜偃对着一群可怜巴巴拿着衣裳,跑过来怯生生看着他的小豆丁,能怎么办?
他也不敢拿这点小事去找师尊和长老,想着缝缝补补也不会多难,废不了什么功夫,就干脆自己纫了线给他们补衣裳。
愣是靠着这个,把自己的缝纫刺技能绣练到了满级,打个穗子自然不在话下。
兜里没钱,又赶上要嘉奖师弟师妹功课做得好的时候,他就会打个剑穗给他们,年纪小,好糊弄,送个新剑穗也开心。
难在打什么样式的,他常打的那种是太玄宗专用的纹样,送给聂大魔头就不太合适了,想来想去,只想到曾在王城丰庆节见过的那种稻穗样的穗子,寓意倒是也不错。
聂朝栖接过玉佩,指腹摸到了上面凹凸不平的纹路。
这玉佩做得委实精巧,不似寻常之物。
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在里面注入灵气,玉佩上方就亮起一卷书简,上面写着的不是别的,正是姜偃之前在各处百姓那收集来的福字。
最上方则是他亲手题上的一句话。
“天保定尔,受天百禄,降尔长乐,遐寿安康”
聂朝栖缓缓念出那句话。
身上倏然一轻,他能感觉到玉佩上源源不断传出的暖意,正消解着他身上纠缠的怨气。
“这是,赠我的吗?”他轻声问。
他也配受这般沉甸甸的情谊吗?他受得起吗?
希望上天护佑他,希望他长乐安康
这样的人他没见过。
希望他快去死的,倒是一堆。他父母兄长都是如此,别人更是。
“嗯。”姜偃撇开眼,不忍直视自己的字迹。
外界鲜有人知道他字丑,但凡有人能替他写,他自己也不写了。
穿过来之后他练过字,只是练到最后宗门已经没人对他的字有指望,只能让他在外面没事别写,省得砸修士招牌。
平时写写判官诀,他自己看看也就罢了,现在还要给聂朝栖看,唉
发现聂朝栖还在盯着那短短一句话,姜偃耳根越来越烫,硬着头皮转移话题:“我跟他们说,往后日子都会好的,他们头顶有乐安仙人庇护着,我想着,如果你有朝一日得以飞升成仙,就以乐安为名,到时候,这东西或许能派上用场,可以算是你的功德。”
也算是了却过去的因果。
加上聂朝栖本名被聂家剥夺了,薛雾酒这名字又人人喊打,谁提起都要唾两句,姜偃就想着给他起个寓意更好些的名号。
“总之,是好东西,修仙界没有飞升之人,你就当作是个祝福收着就是了。”
聂朝栖垂着眼,看不清眼里神色,只知道他握着玉佩的手,紧得发颤。
片刻,他小心翼翼,神色珍重地将玉佩收进怀里,抬眼,温柔得要滴出水来:“谢谢你,姜姜。你的心意,我知晓了。”
“不过这身衣服是?”
“咳咳,”姜偃说,“你不是一直惦记着结契的事。”
姜偃软下嗓子,去拉聂朝栖的袖子,“没有天道认可也没关系,凡间成婚,不也没有在天道之下立誓吗?”
在聂朝栖灼灼的目光下,姜偃红着一张烧着的老脸,感觉自己心脏都要跳出嗓子眼了,虽然心里有些羞涩,但还是尽所能目视着对方的眼睛:“眼下潦草了些,但若你愿意”
不待话说完,聂朝栖捧起了他的脸,鼻尖凑了上来:“愿意。”
他越凑越近,姜偃睫毛颤了颤,却并未躲闪,只问他:“那不再回云上仙都了?”
就让十二家自己折腾去吧,爱找谁证他们的道,就找谁去,反正他家小聂是不奉陪了。
“嗯,不回了。”
有了聂朝栖这句话,姜偃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下来了。
不管这里到底是幻境还是现实,左右有他在,有些天,他就要逆上一逆,有些命,他偏要改一改。
姜偃搭在聂朝栖胸前的手紧了紧,眼睫落下。
一声低唤在唇齿间消弭:“姜姜吾妻”
姜偃顿时感觉四肢都有些软了。
环住他的手又紧了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