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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吴文敬累了一个晚上,眼睛都没?合一下,此时早已疲惫,声音也嘶哑,冲人群喊道:“安静,都安静!”
没?人听他的。
吴文敬眼皮几跳,抽出了侍卫腰间的长刀,往旁边的石头上?一碰,“谁再闹,就地处决。”
人群安静了一瞬,紧接着爆发出了更高的反击之声,一人忽然?跳起来,冲开了跟前的侍卫,对?身后一帮心神早已不?灵的百姓,高声道:“他们要杀了我们,还不?快跑!”
先有三五人冲上?前,侍卫没?接到弑杀的指令,不?敢动手,被生生撞开,其余百姓见此蜂拥而出。
人群不?断地撞来,大多数都是自己认识的人,吴文敬怕伤到无辜,刀口猛然?往下一放,大声制止,“都冷静,冷静!再闹下去,只能?动手”话没?说完,目光忽然?在人群里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那?人揭开了头上?的头蓬,也正看着他,眉眼间的一抹惊慌掠过,同?五年前梨花树下一般,三分惊愕,七分镇定,眸子被雪花一照,还是那?般清澈干净。太过于熟悉了,以至于他呆在了那?,只顾着盯向那?张脸,忘记了要去避开撞上?来的人群,也没?有注意身侧一人从袖筒内掏出了刀子。
腹部的疼痛传来,吴文敬才清醒,想?提起手里那?把收住刀口的长刀,胳膊又?被人刺了一刀,手上?瞬间脱力?,提不?起长刀,侍卫被百姓冲开,隔得太远,一时之间挤不?过来。
对?面的人又?冲他脖子挥了刀,这一回并没?有落下。
顾小娘子从身侧忽然?将那?人撞开,自己也跌在了地上?,被撞倒的人神色一愣,愤怒地说了一句什么,还欲再起来再刺。
侍卫及时赶到,一刀插割开了其喉咙。
鲜血溅起来,几滴落在了吴文敬的脸上?,他木讷地眨了一下眼睛,身体被侍卫扶住。
人群的嘈杂声一瞬拉了回来,充斥在耳边,吴文敬一瞬回神,片刻间眸子内再无半点?柔色,甚至没?去看一眼还倒在了地上?的姑娘,只对?侍卫冷冷地道:“作乱者,杀。”
跑在前面的百姓很?快便发?现,即便是冲了出去,也被侍卫围起来的人墙拦了回来。
从昨夜到现在,这群祖宗便没?让人安宁,杀不?得打不?得,侍卫早就窝了一肚子的气,正愁没?地方发?,手里的长刀毫不?犹豫地穿透了第一个撞过来的人,扬声道:“老子早就看不?惯你们这群白眼狼了,谁他妈的再上?来,老子见一个杀一个。”
侍卫连杀了几个带头的人后,人群终于又?安静了下来,恐慌地往后缩去。
吴文敬忍着剧痛,下达了命令,“所有人押去城门口,回禀封大人,一切照常。”
日中前一刻,忽然?天晴了一阵,日头从云层冒出来,白茫茫的雪地被照射出了一团团耀眼的金光,路旁的积雪已经没?过了人膝盖。
胡人百姓深一脚浅一脚,尽数被押往了城门口。
秦智早就在此等着了,在城门口架起了高台,包括‘天女’在内,十几个作乱的胡军绑成了一排,每个人身后都立着一名刽子手。
午时一到,‘天女’的头颅便会?被砍下。
胡人百姓走了这一路,个个心头忐忑,不?知押他们到城门口是驱离还是斩杀。
却意外地看到了昨夜还骑在青牛上?的‘天女’,此时跪在了高台上?,被绑住了手脚,轮入了阶下囚,神色一阵变幻,有不?可置信,有悲伤,有愤怒
但很?快便被恐慌所取缔,个个都低下了头。
‘天女’似乎没?想?到,会?在这儿,以此番模样面对?她?的子民。昨夜被沈明酥几句话刺激后,脸上?的那?份从容从此被瓦解,这会?还没?回过神,漫画广播剧小说都在疼训裙嘶而弍二午玖幺伺七跪着雪地里,颇有些语无伦次,喃喃道:“你们都是罪恶之人,‘天神’会?惩罚你们的。”
但‘天神’没?有到来。
时辰一点?一点?地过去,等到他们的即将是身首异处。
秦智没?看到知州,问押人前来的副使,“人呢?”
副使回答:“大人受了伤,来不?了了,让属下带话给?将军,先且行斩。”
秦智一愣,骂了一声,“文官出身就是不?一样,关键时候,菜如弱鸡,一点?出息都没?!”
副使听他一通讽刺,嘴角抽了抽,到底没?吭声。
时辰差不?多了,人也都带过来了,秦智翻身上?了马背。
眼见死期将至,身旁的一名胡军忽然?用胡语高声道:“‘天神’的后人们,拿起你们的武器,把刀尖刺进敌人的心脏,‘天女’需要你们的拯救”
跟前的百姓到底不?是士兵,被关了一夜,又?刚经历一场震慑,哪敢造次,头埋得越来越低。
秦智闻言一声大笑,“若我记得没?错,这些人‘昨夜’还是你们口中的叛|徒,你们要把他们当成肉盾,怎么?如今又?要他们报答你们了?”
天女冷静地道:“你们不?能?杀我。”
秦智彷佛听到了最好笑的话,“为何不?能?杀?”
“我是‘天女’,我在此借天神之力?,诅咒今日饮血之人,世世辈辈都将遭受天神的惩罚,灵魂永远无法安息。”
又?来!
秦智极度厌恶这些神叨叨的东西,“他娘的,就你们天上?有人,咱们没?有?”
要比英魂,大邺有何惧?
秦智今日兴致极高,骑马打着圈儿,高声道:“你们的第一个‘天神’死在了咱们大邺顺景帝的刀下,你们的第二个天神,又?死在了固安帝手上?,你们胡人不?是擅长问天吗,怎就不?问问咱们大邺是不?是你们‘天神’的克星?”
秦智一阵嘲讽,让身后的侍卫气势高涨,阵阵哄笑。
秦智又?道:“我大邺的将士,活着都没?怕过你们,还怕你们的亡魂?要论本事,甭管是天上?还是地下,我大邺的将士,注定了要骑在你们头上?,让你们永远都翻不?了身,而?你”
想?起青州的粮仓被烧了个干净,秦智心头就来气,伸手指向她?,怒斥道:“老子今天先砍下的人头,看看你‘天女’的头颅里,流出来的是不?是金疙瘩”
弯身接过手下人递来的木牌,正要往前一扔,跟前的‘天女’忽然?高声道:“大邺的命数已尽,灾星降临,此时就藏在青州,英魂拯救不?了你们,她?会?给?你们带来遭难。”
昨夜她?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如今知道了。
她?就是大邺的长公主。
双生子灾星。
“你们想?知道她?是谁吗?”
“妖言惑众。”秦智‘呸——’一声,正欲骂娘,身后忽然?一道声音,很?轻,很?平静,问她?道:“谁?”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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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秦智连同在场的侍卫,闻声回过头,看到的?却是一张陌生脸。
来人骑在马背上,青丝披肩,一手勒住缰绳,一手提着佩刀,肤色白皙如雪,像是经久不?见日?头,整个人气势清雅,抬起头,目光从容地看向了前方高台上的‘天女’。
众人一愣。
青州乃战乱之地,姑娘本就少,但凡有点?姿色的小娘子都小有名气,以跟前姑娘的?倾城之貌,若是青州人,他们不?可能不?知道?。
秦智一脸疑惑,目光一转,看向了紧挨在她身旁的封重彦,见其面色淡然,显然认识,一时百思不?得其解,想不?出来这?几日?封大人身边是如何多出来了这位一位绝色美人的。
沈明酥应完了那一声,已翻身下?了马背,抬步朝前面的?‘天女’走去。
封重彦并没?有相拦。
不?仅没?有拦,还跟着她身后,始终保持着十步之内的?距离。
沈明酥卸下?了脸上的?妆容,身上的?衣裳还是白金娘子的?装扮,那件月白色的?斗篷,秦智怎么看怎么熟悉,心中慢慢地腾升出了一股诡异的?念头。
直到看到了跟在她身后的?三匹雪狼,才?彻底证实了自己心头的?猜测,顿觉茅塞顿开。
他就说呢,大人的?眼光不?至于差到如此地步。
可即便看到了白金娘子的?真容,一时也?猜不?出其身份,秦智当年?跟着封胥来了青州后,便再也?没?有回过昌都?,他身边的?一帮子兄弟更不?用说,唯一见过的?赵家皇室,便是五年?前的?固安帝。
若心细之人,稍微留意,便会察觉,跟前的?小娘子眉眼与固安帝一模一样。
但此时,谁也?不?会将她与固安帝联想在一起。
高台上的?‘天女’也?在打探着她,同众人一样,被她的?容貌所惊。
她是哈齐家族唯一的?女儿,从出生便受人瞩目,不?仅是她的?地位,还包括她的?样貌,无疑是草原上一朵最美丽最娇艳的?花儿,且独一无二。
她在青州生活了五年?,见过了各色各样的?大邺姑娘,其中不?乏也?有好看的?,但在她眼里,都?远不?如他们大辽的?姑娘鲜活。
跟前的?姑娘则不?同,有着大邺姑娘身上特有的?温婉,却不?失艳丽,那份温婉索饶在她矜贵清冷的?眉眼之间,反而衬出了一股异于常人的?冷静孤傲,恍若一朵从雪地里冰裂出来的?雪莲,绽放的?一瞬,便盖过了所有花朵的?芳华。
‘天女’眼里溢出惊讶之色。
她不?知道?她是谁,只能盯着她继续打探,之后便看到她身后的?三匹雪狼,脸色陡然一变,是她?
没?料到是这?样一张脸。
见她肯露面了,‘天女’仰起头,忽然高声问?:“大邺的?长?公主,久仰了,你叫什么名字?”
沈明酥脚步一顿。
身后以秦智为首的?人,正猜测她的?身份,不?明白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蓦然听到这?么一声长?公主,个个脸上的?神色都?呆住了。
百姓连自己的?处境都?忘记了,开始交头接耳。
“长?”后面两个字秦智没?念出来,惊愕地看向已站在前方的?封重彦。
封重彦立在那没?动?,也?没?否认。
秦智一怔,心道?:难怪。
难怪突然看上了‘白金娘子’。
难怪
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
即便如此,众人还是没?反应过来,长?公主不?是死?了吗
“都?可以。”沈明酥已经走上了高台,走到了‘天女’的?对面,回到了她的?话,声音很轻,但吐字清晰,“不?叫也?可以。”
‘天女’一笑?,却道?:“你没?有名字。”
‘天女’用着大邺话,高声道?:“你乃灾星降世?,本不?该活下?来,是愚蠢的?人们违背了天意,收养了你,可他们不?知道?,靠近你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最后他们遭到了天罚,你克死?了你的?养父养母,又克死?了你的?亲生父母,他们甚至来不?及替你更名,所以你没?有名字。”
身后封重彦眸子一寒,眼底的?杀意尽显,目光瞥过去,见沈明酥脸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到底还是强忍住。
若是在五年?前,有人同她说这?一番话,沈明酥确实会觉得很刺耳,很痛苦,认为这?些都?是自己的?错。认为是她害了沈家,最后又害死?了自己的?父母。
也?曾一度认为她就是一个不?详的?灾星。
可这?些年?,她有了时间慢慢来沉思。
母妃当初为何会牺牲自己,做出那样的?选择,是为了告诉她,这?一切并非是她的?错,让她好好地活着。
她的?父亲也?在临走之前,也?温柔地同她道?:她并非罪恶之人。
她的?兄长?跪了一百零八道?冰雪台阶,重新替她批了命。
这?些爱着她的?家人,每一个都?在竭尽全力地告诉她,她是他们爱着的?人,自己凭什么又想不?通,非要揽了那样的?恶名在身上。
她没?有错。
即便是有错,五年?前的?那一场大雪,她已经交出了自己的?一条命,该赎的?罪她都?赎了。
如今再来重提这?些事,已经没?了任何波澜,也?不?会让她生出一丝愧疚来,沈明酥平静地道?:“每个人都?要死?,乃自然规律,何来我克死?人一说?”
“可你们大邺有句话,叫死?得其所。”
“确有此话。”沈明酥道?:“你的?祖父,你的?父亲,你的?兄长?,他们都?应征了这?样的?话。”
‘天女’脸色逐渐苍白,终于注意到了她手里的?那把佩刀。
那把刀上面的?图腾她熟悉。
是大邺的?图腾,‘神龙’。
五年?前她的?阿耶将那条龙纹图腾踩在了脚下?,再让人底下?的?士兵,轮流践踏。
阿耶要为死?去的?祖父,和兄长?报仇,他为自己打造了一把刀,专门克制大邺的?环首刀,为此取了一个名字,译为大邺话,便是:‘斩龙首’。
庆祝他能顺利归来,她还亲手在那把刀柄上,刻了‘天女’的?画像,躺在他的?怀里开怀地告诉他,“‘天女’会保佑阿耶,斩断龙头,大胜而归。”
阿耶笑?着托起她,抬头仰着阳光,双目慈爱地看她,同她道?:“草原上的?‘天女’,你是我大辽最美丽的?牡丹。”
可她的?阿耶再也?没?有回来。
他的?头颅被固安帝赵千浩斩下?,挂在了营帐之外,五年?过去,灵魂始终无法?归回故里。她成了草原里的?孤女,再也?没?有了亲人。
为了带阿耶回家,她不?得不?告别自己的?家乡,潜伏到青州,想要拿回阿耶的?头颅和佩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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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的?力量太单薄了,她拯救不?了天神,只能她眼睁睁地看着那颗头颅成了一颗森森白骨,被埋在了军营的?校场内,日?夜守着大邺士兵的?践踏。
而那把佩刀,连同她虽刻的?‘天女’则被丢入了火炉中,重新打造出了弑杀他们的?武器。
她说得没?错,自己的?祖父,阿耶,兄长?,都?死?在了这?片土地上,她并没?有离开,她要等到大邺那道?灾星的?预言降临。
可等了五年?,赵家的?那位新帝不?仅没?有被‘天神’惩罚,且还越来越强大,大邺的?兵马攻入到了北河的?另一边,想要继续掠夺她的?家园。
她怎可能让他们得逞,她要烧了青州的?粮仓,让粮草运不?到德州。
她不?怕死?,她也?没?想过要活。
此时看着她手里的?那把刀,知道?就是这?把刀斩下?了阿耶的?头颅,情绪再也?没?有绷住,喃喃而语,“你们杀了他们,你们杀了‘天神’!”
沈明酥垂目看了一眼手里的?刀,没?否认,“就是这?把刀,割下?了你阿耶的?头颅。”
‘天女’仰目望向她,眸子里的?恨意滔天,怒声道?:“你们怎么能杀了他!他是‘天神’,他天生慈悲,你们是恶魔!为何要来摧毁我们的?家园!我以永世?灵魂为祭,祈求天神,让你们都?下?地狱!”
这?个话,沈明酥无法?回答。
也?没?有人能回答。
但他们凭什么要下?地狱?
沈明酥立于她身前,看着她缓缓地道?:“二十二年?前,你的?祖父被大邺的?皇帝顺景帝杀害,顺景帝却也?因此受了重伤,不?久后在青州归天。五年?前,我的?父王割下?了你阿耶的?头颅,同样你阿耶也?刺了他一刀,不?久后他也?沉睡在了青州。你没?有了祖父,顺景帝的?儿子没?有了父亲,你没?了阿耶,而我也?没?了父亲。百年?来,我大邺与你们胡人相互残杀,势不?两立,仇恨早已根深蒂固。没?有是非,只有输赢。”
“成王败寇。”沈明酥看着她满目的?恨意,道?:“如今你败,我赢;我为王,你为寇。”
“我不?怕诅咒,更不?怕遭到报应,我只知道?你杀了我的?子民,我便要杀了你。”沈明酥目光清冷,“就像当年?你阿耶一样,你的?人头将悬与城门上,安抚那些被你残杀的?大邺百姓亡魂。”
沈明酥退后一步,转身下?了高台,再回头看着跟前目眦尽裂的?‘天女’,扬声道?:“若你们的?‘天神’有那个本事抓住我,也?可以将我的?头颅砍下?来,我随时奉陪。”
“行刑。”她道?。
封重彦转头扫秦智。
这?回秦智不?需要他发话,也?知道?怎么做,沈明酥手上那把刀他一眼就认了出来,乃固安帝的?佩刀。
一时又想起了当年?与固安帝并肩作战的?情景,心中一阵激昂,奋力抛出了手里的?木牌,“胡军作乱,杀我大邺百姓,烧我大邺粮仓,长?公主有令,斩!”
刽子手刀起刀落,沈明酥始终没?眨眼。
封重彦目光一直在她脸上,原本要踏出去的?脚步,在看到她淡然的?神色时,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
她早就长?大了。
她可以保护自己了。
很快十几个胡人,连同他们的?‘天女’的?头颅都?被悬挂在了城门上,‘天女’脖子里流出来的?也?不?是什么金疙瘩,同常人一样,是血。
鲜血的?血滴,染红了大片雪地。
百姓没?一个人吭声,千余人的?城门口,竟是安安静静。
封重彦脚尖往后转去,再回过头,轻掀起了袍摆,对着跟前雪地里的?身影,缓缓地跪了下?去。
雪地里一声轻响,沈明酥一愣,看向他。
封重彦跪得笔直,面容柔和,弯唇对她笑?了笑?,声音肃然道?:“恭迎长?公主殿下?。”
话音一落,秦智等一众侍卫,齐齐跪下?,“恭迎长?公主殿下?。”
“恭迎长?公主殿下?。”
沈明酥尽管做好了准备,但这?些年?她一直逃避在外,过着普通百姓的?日?子,从未干涉过朝廷,她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
更不?知道?这?些人会如何想她。
她迟迟没?回应,雪地里的?众人也?没?动?,都?在等着她的?回应。
沈明酥眸子动?了动?,目光下?意识朝着最近的?那人投了过去,封重彦的?神色依旧柔和,并没?催她,只对她轻轻点?了点?头。
她做得很好。
即便是错了,阿锦,也?没?关系,他永远都?在。
手里的?那把刀还在,太沉,沈明酥以剑尖抵在了地上,微微垂目,先瞧见了手腕上的?佛珠。
她并非没?有名字。
手腕上的?两串佛珠上,她的?父母早就替她刻好了名字,她叫赵十锦,当今大邺皇帝的?妹妹,大邺的?长?公主。
她逃不?掉,也?不?想逃了。
沈明酥微微仰目,看向雪地里银白色的?日?头,唇瓣张了张,开口道?:“都?起来。”
封重彦膝上沾了些雪花,并没?有去拍,缓步走过去立在了她身旁。
底下?一众将士陆续起身。
先前不?知道?身份,个个都?肆无忌惮地把沈明酥看了个清楚,如今知道?她身份了,所有人的?低下?了头,不?敢再冒犯。
秦智脑子有些乱,想起曾经自己还跟着福安一道?编排过白金娘子,心头一阵懊恼,暗骂自己一声蠢货。
起身后便忙着找活儿干,正要翻身上马,看到了跟前的?堵住的?百姓,才?想起来,事情还没?结束,尴尬地摸了一下?头,又调了回来。
刚到跟前,封重彦微微后退一步,秦智不?笨,立马意会到了他的?意思,拱手向沈明酥请示道?:“胡人百姓还剩下?七八百人,该何去何从,还请长?公主指使。”
沈明酥道?:“还请秦将军把城门打开。”
秦智有些疑惑,但并没?有多问?,转身对侍卫高声道?:“城门打开!”
城门通往德州。
德州过去便是胡人的?领地。
沈明酥踩着积雪,走向了被赶到城门口的?胡人百姓。
适才?亲眼看着昔日?所敬仰的?‘天女’死?在了面前,也?知道?跟前的?人就是大邺的?长?公主后,胡人百姓个个都?不?敢抬头直视,缩着脖子等待属于他们的?处罚降临。
沈明酥扫了一眼人群,大多数她都?认识,自己曾去对方家里替他们医治过牲畜。
今日?身份一变,再也?无人敢上前挽住她的?胳膊,往她手里塞瓜子,同她唠嗑,不?仅如此,如今他们的?命还握住了她的?手里。
沈明酥自然也?不?会再像之前那般笑?脸盈盈地叫着她们,王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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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娘子
做了错事,就该要为此承担后果,沈明酥道?:“今日?叫你们来,是想要你们做一个选择。”
“大邺的?皇帝宽容,在二十几年?前便立下?了两兵交战,不?杀百姓的?规矩。青州怜悯你们,以为你们所图的?不?过是一份安稳的?生活,一厢情愿将你们归为了大邺子民。之前没?给你们选择,今日?我给你们选择,愿意回去的?,城门就在前方,我以大邺长?公主之名向你们保证,绝不?会相拦,也?不?会伤害你们。”
沈明酥说完,给了他们时间消化。
百姓起初还不?敢交头接耳,半晌没?听到声音了,才?谨慎地偏头,去瞅身旁同伴的?反应。
但没?有一个吭声,也?没?有一个往前。
沈明酥又道?,“若选择留下?来,这?辈子便不?能再回故土,若是再有异心者。”回头指了一下?城门外挂着的?人头,冷声道?:“他们便是下?场。”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回?
回哪儿去,何为故土?
百年来,青州不断在胡人和大邺手里辗转,一部?分百姓原本就出生在青州,从小住在这儿,胡人在时,他们?乃胡人,大邺人占领后,他们便是大邺人。
另一部分百姓则是五年前从德州被赶了过来,德州失守后,辽军如潮水般快速撤退,谁又能顾得上他们?。
好不容易从战火里爬出来,捡回来一条性命,颠簸流离至今,终于安稳,谁愿意?回到战乱之地?
说到底他们?只是普通的百姓,只想?讨一口饭吃,有个?安宁的家,头上是谁统领都?一样,唯一的区别是过的好与不好。
自从青州归入大邺之后,如长公主所说,大邺的将士并没有伤害百姓,甚至给了他们?同大邺人同样安稳的生活,若非这回‘天女’暗里搞出这样的动静,半胁迫半恐吓,他们?怎么可能干这样的糊涂事?。
那粮仓烧了,与他们?有何好处?
‘天女’昨夜哪里又顾过他们?的死活。
大多数人都?没动。
但其中还有一批人,是从真正的草原大辽而来,战事?一起,青州,德州相继沦陷,他们?只能滞留在这儿,从此再也回不去。
想?念了二十几?年的故土,如今城门就在眼前,难免不会心动。
漫长的沉默后,人群中走出了第一个?人。
顾家小娘子?。
顾小娘子?扶着年迈的祖父,在一堆胡人百姓的瞩目中,缓缓从人群后,走到了前面?。
到了沈明酥跟前,顾小娘子?停下,轻提裙摆,跪在雪地里对她磕了一个?头,低声道:“多谢大邺收容之恩。”
她的祖父来自草原,是大辽的雄鹰,这一生最大的愿望便是落叶归根。
‘天女’的冬熊案出来后,她和祖父便已经加入了其中,他们?已经背叛了大邺,再也没有资格做大邺的子?民。
长公主宽厚,给了他们?选择,她很感激。她要带着祖父走了,回到他们?的家乡。
沈明酥说话算话,受了她的礼。
顾小娘子?磕完头,搀扶着祖父继续走向了城门,直到瞧不见两人的身影了,百姓才终于相信了沈明酥的话,是真的要放他们?出去。
陆续又有几?人走了出来,其中一人便是张老爷子?。
真正的张老爷子?。
昨夜封重彦扮成了他的模样后,他便被福安押在了州府,早上才放人,虽没有亲生经历过昨日的动|乱,但前几?日‘天女’的催命黄纸,他都?收到了。
遭受了一场折磨,他不想?再连累家人,若他走了,他的家人便都?是大邺人了,往后再也不用受到‘天神’的胁迫。
沈明酥也看到了,并没有阻止。
“父亲!”快要走到城门口时,张家公子?忽然扒开人群,一声叫住了张家大爷。
张家大爷一愣,停了脚步。
张家媳妇抱着孩子?也冲了出来,神色又怒又悲,高声道:“孩子?他爷,你就当真忍心丢下你孙子??”
虽说平时俩人对老头子?冷眉冷眼的,此时张家媳妇声音里却带了一些哭腔,“你好好看看,他是你亲孙子?,什么胡人,你已在大邺安了家,那就是我?大邺人!”
张家大爷慢慢地转过了头。
小孙子?从张媳妇怀里挣脱下来,冬季身上穿得多,身子?圆滚滚的,奋力跑过去,抱住了他的腿,仰头哭着道:“爷爷,我?不要爷爷走,爷爷回家”
张家大爷嘴角一阵抽搐,再也没有忍住,一时之间老泪纵横,蹲下身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孙子?,“爷爷不走,爷爷陪着你”
身后不断有百姓赶过来,唤着自己家人的名字。
知道昨夜家里的‘胡人’与‘天女’一道作乱,被知州关了起来,也不敢去探望,适才听说人都?被赶到了城门口,家里人才齐齐赶来。
一家子?人,有的是丈夫娘子?,有的是父母,谁也不想?就此分离,哭着抱成了一团。
离开的人不过数十人。
见再也没有人出来,沈明酥转头吩咐秦智,“关门。”
城门重新合上,跟前的胡人百姓依旧围在一起,不敢离开,本以为等?待他们?的是一顿训斥或是惩罚,沈明酥却在扫了众人一眼之后,道:“都?回家吧。”
关了一夜,亲眼看到‘天女’被杀,每个?人心头都?紧绷着,此人终于解脱,人群的说话声哭声更大。
沈明酥转过身,朝着身后的马匹走去。
走到一半,余光瞥见了一抹人影,微微一愣,转头望去,凌墨尘正倚在一根柱子?前,双手?抱胸,还是那一身白衣,默默地看着她。
见她望来,一扬唇,冲她笑了笑。
沈明酥眸子?轻轻一动,自己适才的那一番说辞,便已彻底恢复了身份,姓回了赵。
她知道,大邺的天下原本该是他的,可人不能总活在过去,大邺也一样,他们?还要继续走下去,她选择了往前看,便该承担赵家需要背负的所有。
包括过去的名声。
沈明酥不知道他要什么,她等?着他来找她。收回目光,走过去从封重彦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了马背。
看着一行人驾马走远了,冯肃才从凌墨尘身后走出来,顺着他的目光一道看着离去的身影,眼里露出了欣赏,“主子?,瞧不出沈娘子?也不是好惹的”
说砍头就砍头,同当初那个?肩膀药箱,被太医院的人为难拦住去路,躬身陪着笑脸的药童全然不同。
凌墨尘对他这一句评价忍俊不禁。
她何时好惹了,尤其是最后那一刀,要了她的命,也要了他的命。
“该叫长公主。”凌墨尘从柱子?上懒懒地挪起了身子?,脚步往前,依旧是一派风轻云淡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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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肃看着他的背影,即便过去了五年,还是忍不住心酸,“主子?”
凌墨尘似乎知道他想?要说什么,回头笑着打断,“怎么了,还指望你主子?篡位,给你一个?大官当?”
冯肃吸了一口气?,无奈道:“主子?明知属下并非此意?。”
五年前,他们?最初的计划便是杀光所有赵家人,替周家报仇,夺回被赵家霸占了十七年的江山。
为了拖住封重彦,特意?选在了新婚夜。
几?谁也没料到,不仅没拖住封重彦,沈娘子?还在新婚之夜,认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姓回了赵,沈娘子?为保赵家捅了自己一刀,主子?便疯了,拿剑抵住脖子?,逼着部?下撤退。
外面?所传的故事?,也就到此了。
但主子?那一日所经历的完全不止这些。
那些年留在他身边的人,都?曾跟着顺景帝出生入死过的老将,忍辱负重十七年,就为了那一日,见他竟然将剑放在了自己脖子?上逼着退兵,个?个?神色难看如冰裂。
一人惊声道:“殿下,把?剑放下!”
凌墨尘双目痴呆,只顾盯着满身是血的沈明酥,眼眶内全是血丝,瞳仁睁大,全是恐慌,整个?人已然崩溃,听不进任何话,大声呵斥:“我?让你们?退下!”
看出来他神智不对,几?人没敢再动,眼睁睁地看着封重彦带着赵家的两个?后人走出了重围。
人走之后,一名老将双膝跪在了他身前,“殿下,莫要糊涂啊!”
“殿下莫非忘了陛下和娘娘是如何去的?是赵良岳不忠不义?,霸占了殿下的江山啊,还有咱们?的长公主,从青州回来,自毁容貌,隐居在外将殿下一手?带大,临终之前她对殿下说了什么,殿下都?忘了吗!”老将急得声音都?抖了。
凌墨尘脸上终于又出现了一丝犹豫和茫然。
“殿下,这是咱们?最后的机会!”老将继续游说,“十七年了!他赵家终于自食其果?,得到了报应,今日咱们?就要以牙还牙,血债血偿!”
“殿下如今把?手?中的剑,对准自己,是要逼死咱们?吗?!”
一声一声的质问,终于让凌墨尘从悲痛中冷静了下来,手?里的长剑缓缓地落了下来,落地的一瞬,如千金重,剑尖重重地砸在地上
“若有朝一日,国师想?要我?的命,我?给你。”
“我?以为你要的是我?的命,却没想?到你要诛我?的心。”
“沈明酥,为什么要救我?”眼泪夺眶而出,贴在面?上,瞬间冰凉,分不清是泪还是雪水,他嘶哑地低语,“你杀了我?啊,为什么不杀我?!”
他想?起来,但膝盖太软,刚撑起一半,又跪在了地上,喉咙内爆发出了一声痛苦的怒吼,“啊——”
“殿下!”
“殿下,三思?啊!”
跟前的老将还在逼着他,本就大病初愈,又刚战了一场,体力不支,胸口那一股焦灼不断地腾升,像是一把?火在里面?不断地烧。
终于吐出了一口血,冯肃及时跪在他面?前,劝道:“殿下,沈娘子?已经被送去了太医院,不会有事?。”
对!
凌墨尘回过神。
封重彦得了沈壑岩的真传,医术了得,她不会有事?,她还服用过自己的护心丹,定不会有事?他颤抖地伸出手?,被冯肃扶起来,便要往外走,老将再次拦住了他的路,“殿下,殿下不能走啊!”
他不走,然后呢?
接下来他要做什么。
他不知道,底下的老将知道,告诉他:“殿下,巡防营的人便交给臣,臣必然会清理干净,赵佐凌即便走了,也是孤掌难鸣,咱们?不能再错失良机了,趁封重彦不在,赵家的人杀一个?是一个?,一个?都?不能留!”
一个?都?不能留。
凌墨尘抬目,缓缓地扫了一眼,封重彦带着一对人马已抱着沈明酥去了太医院,剩下了大半个?巡防营,拼起来,确实有胜算。
杀谁?
赵家还有人吗。
殡宫外只有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臣子?。
臣子?也杀?
正在这时,内侍省一位太监将半晕的嫔妃从赵家太后的殡宫内拉了出来,高声道:“赵狗他日毒杀顺景帝后宫二十余人,今日便让他血债血偿。”
刀子?一抹,一股鲜血从那位嫔妃的脖子?上溅出。连高台上激烈争执的一众臣子?,都?安静了下来。
冰凉的雪花扑在脸上,凌墨尘心猛然往下坠去,手?脚冰冷,脸色几?乎于绝望,愤怒地吼道:“住手?!谁让你动了!”
那太监好不容易才挤进了殡宫,拖了一个?赵帝的嫔妃出来,原本是想?立功,再给巡防营那帮子?人一个?震慑,忽然被凌墨尘这一吼,有些怵,手?上一松,嫔妃的身体便从台阶下跌落而下,鲜红的血沾满了薄白的台阶,最后落在了白雪堆里,如同浸了染料,慢慢地在她身下晕染开,红艳艳一片。
凌墨尘耳朵一阵阵嗡鸣,又吼了一声,这回的声音带着疲惫和绝望,彷佛脱了力,但依旧冷冽,“谁敢动!”
老将知道他是心软了,可谁都?能心软,唯独他周元璟不能。
提醒他道:“殿下,当年先皇后是如何去的?是被赵帝逼着服了毒啊,后宫散的散,死的死,无数冤魂,得不到伸冤,他赵狗可心软过?我?大邺将士,一向讲求以牙还牙,今日该轮到他们?赵家了。”
见他放走了赵佐凌,老将早就被他气?得七窍生烟。今日到了这一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一不做二不休,老将直接下令道;“弟兄们?,十七年了,赵狗夺江山,杀太子?,昔日的战将功臣们?从此回不了昌都?,今日终于杀了回来,赵狗虽死,但赵家余孽还在,血债血偿,今日绝不姑息。”
话音一落,凌墨尘的剑便对准了他,“你敢!”
老将没想?到他会把?剑指向自己,一脸的不可置信,先是一阵惊愕,旋即悲痛地问他:“殿下要杀老臣?”
凌墨尘神智早就到了崩溃的边缘,脑子?里一团乱,手?中的剑抖了抖。
“好啊!殿下杀老臣,老臣绝无怨言,可殿下不能糊涂!当年顺景帝便是因为心软,才会落到如此下场,赵家的人今日必须得杀死!”
杀?
凌墨尘看着倒在跟前的尸海,突然大笑了起来,“你们?都?说赵帝不忠不义?,卑鄙无耻,草菅人命,可你们?瞧瞧,此时我?与他们?有何区别”
他看了一圈身边的臣子?,有气?无力地道:“不是我?在逼你们?,而是你们?在逼我?,逼我?成为罪人。”
老将闻言脸色一变,“殿下!”
凌墨尘重新把?长剑架在了脖子?上,这回锋利的剑身割破了他喉咙上的皮肉,渗出了细细地血珠,“你们?如此,不过是为了我?,为了我?周家,我?阻拦不了你们?,也杀不得你们?,唯有我?死了,你们?才能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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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散了吧。”凌墨尘忽然一笑,神色凄凉,“若非赵家郡主,我?早就死了,也断不会有今日。”
他神情绝望,似乎没了半点求生的欲望,身边的老将再也不敢上前,也不敢用言语去激他,只跪在地上,喃喃道:“天要亡周家啊”
凌墨尘已经听不见了,跌撞地朝着太医院奔去。
造|反的起了内讧,一群老臣喊打喊杀,要替周家讨回公道,奈何周家的太子?不计较了,对江山也没有了兴趣。
拿下了又有何用?
原本见封重彦抱着郡主走了,巡防营的底气?卸了大半,见此,势气?又涨了起来,步步紧逼,反而内侍省和前朝一派人马慌了神,节节败退,一路被逼出了殡宫,退到了城门口。
顾玄之没见到凌墨尘,死活要进去救人。
老将却将手?里的长刀一扔,抬头看着城门上‘宣门’两个?大字,悲痛地道:“周家已亡,又何来的太子?。”
那一场大雪,主子?强硬地解散了部?下,得来的便是一片骂声。
昔日的老将对他有多尊敬,那之后便有多失望,甚至有人骂他,“陛下性格刚正,从不懦弱,怎么就生出了他这么个?儿子?,太让人失望。”
旧部?散尽之后,顾玄之来找过他一回,比其他人要冷静很多,没问他为什么,也没问他后不后悔,只道:“既然选了这条路,殿下便好好活着。”
凌墨尘跪别了他。
感谢他的救命之恩,养育之恩。
临走之时,顾弦之忽然道:“人人都?说殿下不像陛下,可臣觉得,殿下与陛下很像。”
当年顺景帝分明知道赵良岳起了异心,为何没有调取兵将赶回昌都?,便是怕他的子?民心血成河。
凌墨尘那日做了同样的选择。
兵败后,他成了阶下囚,被封大人关了大半年才放出来。
本以为凭封重彦的手?段,留不了他过夜。半年后,他却意?外地出来了,不仅出来了,还活着出来了。
冯肃没去问他到底是如何解的毒,凌墨尘也没说。
那以后,他便只有一件事?,找人。
一找便找了五年。
人都?快要疯了。
好不容易找到了,冯肃不明白他为何不去同沈娘子?打声招呼。
适才沈娘子?都?看向他了。
他不明白,凌墨尘心里却明白。
世人对他的另一句评价没有说错。失去了才知珍贵,方觉遗憾,可人死了又有几?个?能复生。
见到了又如何,上去同她道歉,说自己爱上了她,对她所做的一切很抱歉,不该拿刀去逼宫,不该利用她,更不该逼死她的生母。
如此荒唐的说辞,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见与不见,说不说话,都?不重要了。
她活着就好。
那一声‘务观’,已是她给他的天大恩赐。
她对他还是太心软了。
冯肃跟在他身后不再多嘴,走了一段,随口问:“主子?,咱们?去哪儿?”
凌墨尘脚步一顿,“去哪儿”他也不知道。
半个?时辰后,王老太医正煨在火炉旁,听到外面?的叫门声,以为是姜云冉回来了,慢慢地爬起来,一打开门,看到那张脸后,愣了愣,半晌才出声道:“国师来了。”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侧身把凌墨尘请进来,王老太医添了一盏茶,推到他跟前,依旧叫他国师,“粗茶,国师不要嫌弃。”
凌墨尘抿了一口,“挺香。”
王老太医笑着道:“去年院子里的几颗茶树,长势挺好?,长公主摘来,自?己炒出来的。”
言语里对沈明酥的称呼变了,一是摆明了自?己的立场,二是想?探凌墨尘的态度。
凌墨尘脸上?并没有什么变化,神态轻松,意外地问:“她还会制茶?”
王老太医道:“何止?”
凌墨尘笑了笑,“倒是,她什么不会?”
“唯独一样,不会做饭。”王老太医似是深有体会,一脸愁苦,“我也?不会做,肚子?亏待了五年,最近来了个小丫头?,也?不会,这辈子?,我算是与口福二字,占不上?边了。”
“一直吃鸡蛋?”凌墨尘问。
王老太医一愣,“国师怎么知道?”
凌墨尘不答,只?抿唇笑。
凌墨尘与封重彦不一样,面上?一直带着笑,容易让人亲近,王老太医语气也?轻松,像是遇到了同道中人,诉苦道:“全是鸡蛋,早上?清水蛋,中午茶叶蛋,顿顿蛋,险些没把我噎死,起初我还以为她身上?没银子?,以后才知道,她压根儿不会做饭。”
“如今不吃蛋了。”王老太医侧目,看向了木柜上?的面篮子?,“顿顿面条。”
凌墨尘随着他目光看去,手握着茶盏,唇角始终挂着笑,应了一声,“有长进了。”
王老太医点头?赞同,“好?在不天天吃鸡蛋。”
“她是兽医?”凌墨尘又问。
“是啊,人与兽大同小异,都那血肉之躯,最初她在一位兽医打下手,后来那兽医患病去世,她便接手。”彷佛知道他想?听什么,王老太医滔滔不绝,“如今这村里猪崽子?,羊崽子?,大多?牲畜都是她接生,什么疑难杂症,找她准能治好?,要价也?低,一回最多?只?收三个铜板,有时还不收,说?什么对方按心意给便是,若非咱们有点积蓄,恐怕连鸡蛋都吃不起”
笑了笑,王老太医道:“后来逐渐在这一带混出了白金娘子?的名头?。”
凌墨尘没说?话,微微偏着头?,手指握住茶盏,指尖泛白。
“金白金。”王老太医忽然?道,也?没去看他,埋头?扒了一下火盆里的木炭,“她自?己取的。”
金白金,锦。
她忘不了的。
过了一阵,凌墨尘才开口,声音有些沙,“没唱过皮影戏?”
“没有。”王老太医摇头?,“倒是喜欢听戏,闲下来便去茶楼,捧着瓜子?与一堆村妇唠嗑,有说?有笑。”这些年,谁能想?到她就是大邺找了五年的长公主。
王老太医又道:“都过得挺好?。”
茶盏内冒着热气,凌墨尘捧在手里,眼底也?被蒙了一层雾。
见他良久都没说?话,王老太医这才道:“殿下当真放下了?”
他又唤他为殿下。
当年沈壑岩,萧秋白,还有他,三人都是跟着顺景帝到了昌都,进了太医院,要论忠效,三人自?然?都选择了顺景帝。
是以,凌墨尘当年能活下来,三人都有功劳。
萧秋白能答应那位嬷嬷,保住双生子?,便是生了替顺景帝报仇之心,不惜葬身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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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海,也?将人送给了沈壑岩。
萧秋白一死,沈壑岩更是被仇恨蒙蔽,偷出寒火草,给赵帝投了毒,并将解药封存在了郡主身体内,想?等到有朝一日,让赵帝自?尝苦果?。
可人算不如天算。
没等来赵帝遭到报应,沈壑岩先后悔了,死在了自?己的计划里。
一瞬之间,每个人都置身在了仇恨的漩涡内,拼了个你死我活。赵帝死了,死在了自?己家里人手上?,那个从小被各种?‘利用’长大的双生子?郡主也?死了,随后便是固安帝,赵家只?剩下了一个独苗皇帝。
找谁去报仇?
沈明酥不知道该恨谁,他凌墨尘此时同样也?不知道。
赵帝抢了周家的江山,杀了他母亲,对他投毒,他理应讨债,杀了赵家,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把一切都拿回来。
最后却没让他动手,赵家的太子?妃敞开宫门,将他请了进来,当着他的面杀了赵帝,把江山还给了他。
这一笔账,也?算是平了。
至于?他为何放弃,这五年来各种?各样的传闻都有,王老太医也?不确定,是他不想?血流成河,还是和沈壑岩一样,对那个最不应该动情的人生了感情。
此时他能坐在这儿,这些都不重要,王老太医能问出这句话,心中实?则早知道了答案。
凌墨尘没回答,缓缓地道:“听说?赵佐凌登基后,以自?己为表率,让朝中所有臣子?写了一份忏悔书。”
这事王老太医知道。
这样的忏悔书,朝中臣子?并非头?一回写,一帮老家伙极度敷衍,却没料到那位年轻的陛下,会把每个人的忏悔书都看完,且还当着百官的面念了出来。
内容自?然?没有什么真正见不得人的罪状。
什么我今日多?吃了一块肉,今日起来晚了,少阅了几页书,愧对百姓,愧对陛下。
一些不痛不痒,无关紧要的忏悔,不仅没有让人生恨,还给人一种?严格律已的印象,赵佐凌也?没有让他们失望,挨个挨个地夸完,安抚完。
最后亲口念了自?己的那份忏悔书。
比起诸位臣子?的,可就诚实?多?了,自?挖祖宗八代,把赵家是如何从周家手里夺过了江山,又是如何陷害前朝太子?,全都写了出来。
念完后,最后道:“朕的家族便是如此坐上?的皇位,众爱卿不必替朕隐瞒,也?不必在背后议论猜测,朕受了这份殊荣,便应该承受世人的指责,但只?要朕在位一日,便不会辜负大邺百姓。”
写史料的人,还在为难该怎么替他美化,他倒是坦坦荡荡,把自?家所有的丑事都暴露了出来。
言下之意,随你们怎么说?。
一堆自?命圣贤的老臣,原本还准备了一通长篇大论,想?着怎么让这位赵家唯一的后人‘改邪归正’,却犹如一拳头?打到了棉花上?,陛下不吃那一套。这五年来,朝中的一帮老家伙,竟也?被制得服服帖帖。
凌墨尘回答了他刚才的话,“赵佐凌适合做皇帝。”
比他合适。
王老太医没再说?话。
凌墨尘饮完了一盏,搁下茶盏,问他:“不去外面走走?”
王老太医摇头?,笑着念道:“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老友都走了,只?剩下了他一个,去哪儿不是一样。
晴朗了一阵,地上?的积雪还没来得及融化,天色又阴暗了下来,王老太医看了一眼他衣衫上?的尘土,没等他起身,先道:“我那屋子?里还有一张现?成的床,主人怕是不会来了,国师要是不急着赶路,先在此安置。”
—
从城门口回来后,州府所有人都知道了白金娘子?便是整个大邺都在找的当朝长公主,外面议论声沸沸扬扬,院子?内倒是安静。
福安进来奉茶,见沈明酥在穿堂内喂狼,还是习惯叫她少奶奶,“外面天冷,少奶奶喝一口热茶,雪狼,奴才待会儿来喂。”
这几日事情多?,沈明酥好?久没投喂过,“你忙,我自?己来。”
福安只?好?端着热茶先进了屋,封重彦正清理案台上?的卷宗,见他来了,把手里一叠整理好?的卷宗递了过去,“给吴文敬。”
胡人的案子?已结,其?余的他管不着了,也?没心思再管。
吴文敬挨了两刀,伤口刚缝合好?,听说?了长公主的消息,想?爬起来见礼,没成功,倒是沈明酥主动过去探望了一趟。
吴文敬曾在昌都见过赵佐凌,看到沈明酥那张脸后,无需再过问,立马认了出来。
想?到这么多?年,长公主一直自?己的地盘上?,他竟完全没有察觉,这回胡人作乱,更没有任何防备,还要长公主和封大人替他收拾了残局,他这个知州当的简直丢人,不顾死活,强硬着起来见了礼,“青州并非久留之地,属下即刻派人护送长公主回宫。”
这会儿侍卫怕是已经清点好?了,只?等长公主定好?日子?出发。
福安接了卷宗出去。
粮仓被烧,物?资还未到,三匹狼今儿只?能吃萝卜,这几日顿顿肉骨头?,再吃回萝卜,都不愿意张嘴。沈明酥极有耐心,举着萝卜与它们对抗。
最先败下阵的是十全,一口叼了萝卜,埋头?嚼着,却也?委屈到了极点,哼哼了两声。
沈明酥抬手摸了摸它头?,“真乖。”
一到傍晚又开始下雪了。
雪花轻飘飘地覆盖在还没化开的积雪上?,仿佛要与这个冬季无休无止地纠缠,封重彦举伞走过去,蹲在她身边,伞面罩在了她头?顶上?,拿起了一根萝卜一块儿喂。
不只?是人,牲畜也?能感觉得到气场,扭了半天脖子?的‘伯鹰’终于?张了嘴。
沈明酥目光极为不屑地扫了它一眼,‘伯鹰’假装看不见,埋头?啃着。见其?余两匹狼都在吃,一旁的‘务观’有些坐不住了,再也?没有摆出臭脸,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沈明酥。
沈明酥拿了一根,喂进了它嘴里。
封重彦目光移开,偏头?问她:“明日启程?”
她的身份已经暴露,不出十日消息便会传到昌都,赵佐凌要是知道她还活着,只?怕立马会赶来青州。横竖早晚都要回,与其?让他跑一趟,不如自?己在这之前赶回去,沈明酥点头?,“好?。”
萝卜喂了一半,外面进来了一名侍卫,禀报道:“长公主,有位姓冯的公子?求见。”
姓冯?
沈明酥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怕是冯肃。
福安不在,要是福安在,这话必然?传不到她跟前。明日便要走了,凌墨尘找她找了这么久,定是有话要说?,她没必要拒绝。
知道封重彦多?半也?猜出了是谁,沈明酥没去解释,起身道,“我,出去一下。”
封重彦没出声。
等耳边听不到脚步声,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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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身影彻底消失在了门口,手里的半截萝卜忽然?不耐烦地往雪地里一扔。
三匹雪狼感受到了他的情绪,齐齐望来,封重彦把篮子?往它们跟前一推,旋即起身,“自?己吃。”
等福安回来,便看到三匹雪狼,乖乖地在院子?里啃着萝卜,不由?一愣,望了一圈没看到沈明酥,进屋也?没瞧见人,一时没察觉封重彦的脸色,脱口问道:“少奶奶呢?”
封重彦一笑,“怎么,也?找她有事?”
无论是语气,还是脸色,都称不上?好?,福安察觉出了不对,也?细心地听出了那个‘也?’字,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外面的雪狼忽然?一阵骚动,嚎了起来。
福安忙出去查看,也?不知道哪儿飞来了一只?乌鸦,停在了屋顶的横梁上?,三匹狼对这个外来物?,充满了敌意,虎视眈眈地盯着,蓄势待发了。
福安着急忙阻止,“祖宗,一只?鸟而已,咱就忍忍嘛,闹不得了。”
乔阳与凌墨尘打了一架,屋顶才翻修好?,这要是上?了屋顶,瓦片又得重新铺。
三匹狼压根儿不听他的。
眼见就要跃上?去上?房揭瓦了,封重彦唤了一声,“伯鹰!”
自?个儿的名字从自?己嘴里吐出来,不用想?有多?别扭,福安一口气没吸上?来,又听他唤道:“十全!”
福安一愣,还没回过神,却惊奇地察觉到被他唤住的两匹狼都冷静了下来,齐齐扭头?朝他看去。
只?剩最后一只?了。
福安等着他唤它的名字,半晌没听到,生怕它冲上?去,脑子?一抽,试着唤了一声,“月摇?”
话音一落,后脑勺忽然?被一样东西砸中,“砰——”一声,一股剧痛传来,很快脚边滚出了一个被砸烂的果?子?。
身后还能有谁?
谁还敢砸他?
福安一声都没敢吭,端端正正地站着。
姜云冉今儿跟了沈明酥一路,适才躲在房间内一直留意着外面的动静,见人出去半天没回来,刚拉开门扇想?跟出去,一转头?把封重彦砸人的整个过程收入了眼底,心头?不觉一跳,脚底如同抹了油,招呼都没打,匆匆地去了院子?外。
—
冯肃也?有五年多?没有见到沈明酥了,当初凌墨尘余毒发作,他曾登门求她医治,她二话不说?,随他去救了主子?。
可后来却相互残杀。
冯肃终于?有些理解主子?为何迟迟不与她相见,确实?没有脸面开口。
倒是沈明酥神色轻松,招呼,“冯公子?,没怎么变。”
冯肃对她行了一礼,“沈”及时改口,“长公主倒是变了许多?。”说?完便觉失言,即便是之前,冯肃也?很少见她真容。
见过,也?是在偷偷摸摸跟踪时见过。
见他窘迫,沈明酥主动问:“你主子?在哪儿。”
—
到了茅房屋,屋子?内已经亮了灯,冯肃没再跟上?,守在了院子?外,人在门外沈明酥便闻到了一股香味,推门进去,肉香味更浓。
里面烧了炭火,很暖。
关上?门,绕到了屏风后,没看到王老太医,只?见到了一道立在木案前的背影。
一袭白衣,宽袖挽起,以一条襻膊捆在了肩上?,许是听到了动静声,出声道:“王叔,葱呢。”
沈明酥转过头?,看到了搁在木几上?剥好?的葱,拿起来递给了他。
凌墨尘伸手去接,余光瞥见了那只?手,动作一顿,耳边也?安静了下来,只?听到了身后铁锅内传来的‘咕噜噜’声响。
好?半晌,凌墨尘才捏住了那几根青葱,转过头?,看向跟前的故人,扬唇一笑,“回来了?”
声音很轻,却带着几分沉重,听进人耳里,倒像是还含了其?他的意味在里面。
沈明酥点头?,回了一抹轻轻的笑容,“嗯。”
他能找到这儿也?不足为奇,但来者是客,这一顿应该她来招待,“国”一开口习惯了,主要也?不知道该唤他什么。
凌墨尘似乎并没介意她的称呼,转过头?,继续切葱。
都到了这个份上?了,她再去揽活儿,显得虚情假意,沈明酥转身去拿碗,摆好?了筷子?,凌墨尘的葱也?切好?了。
两人坐在了蒲团上?,凌墨尘拿过了她跟前的碗里,和五年前一样,替她调好?了油盐,放了葱,洒上?了几粒辣椒,把碗轻轻地推到了她跟前,才道:“臣还未辞官。”
没辞官,意思便还是国师。
没等她开口,凌墨尘先揭了锅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鱼羊一锅鲜,我也?好?多?年没吃了。”拿了旁边的空碗,盛了一碗,轻放在她跟前,“小心烫。”
神色平静,语气也?轻松,彷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完全不像是分别了五年多?的故人。
这样的气氛倒是同五年前没变,当年两人各怀心思,如今也?一样。
可到底过去了五年,她已经不是之前的沈明酥,不想?再重复一回老路,太过于?惨痛,若是可以,她想?选择一个和平共处的方式。
江山她不可能还给他了,但只?要他的要求不过分,她一定能答应,叫国师不适合,她唤了他之前的名字,“凌墨尘。”
凌墨尘刚拿起汤勺,动作一僵,没有抬头?。
沈明酥看着他,神色认真地问道:“你想?要什么?”
他想?要什么,很多?人都问过他这个问题,终于?轮到她了。
凌墨尘继续拿起汤勺,替她往碗里浇了半勺汤汁,搁下勺子?才看向她。和冯肃一样,他也?很少见她的真容。为数不多?的几回,每回都能让他惊艳。
过了五年,那张脸上?的美艳也?发挥到了至极。
比梦里的好?看百倍。
凌墨尘扯了扯唇角,问:“我想?要什么,你都能给?”
沈明酥道:“我尽量。”
锅里的热气一熏,凌墨尘眸底染了一层雾气,看了她半晌后,那抹藏在深处的悲痛一敛,笑了笑,“好?好?陪我吃完这顿饭。”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
这一锅东西,只怕费了他不少时辰,一口未吃,先说话,只怕待会?儿再?也吃不下去,全都得浪费,沈明酥拿了筷子。
凌墨尘神色又恢复了轻松,低声?问:“味道如?何?”
沈明酥如?实点头:“和以前一样。”
凌墨尘一笑,追问,“那是好吃还是不好吃?”
“好吃。”
凌墨尘又道:“王老太医今日同我诉了半日的苦。”
沈明酥一愣,“诉苦?”
“嗯。”凌墨尘道:“说这几年舌头和胃遭了大罪。”
沈明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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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不贪口腹之欲,顿顿吃面?都行。”
凌墨尘一声?轻笑,“比起?鸡蛋,确实面?条更好。这么多?年,其?他本事长进了不少,怎还不会?做饭?”
他声?音低缓,带了几分亲近的玩笑,似是像平常人那般聊着家常,气氛缓和了不少,沈明酥也松了松,“没那个天分,便也不贪口腹之欲。”
凌墨尘笑了笑,又往她旁边的碗里添了几块羊肉,拿起?了一旁的酒壶,问她,“要?喝吗。”
因沈家一门皆是习医者,入门头一条便是禁酒,父亲说行医者饮酒容易误事,沈明酥很少喝酒,正要?摇头婉拒,凌墨尘已经拿了碗,替她添了一些,“尝尝?”
沈明酥没再?推辞,抿了一小口,太辣,又放了碗,想起?他之前似乎也没喝过酒,余毒尚在体内不能饮酒,抬眼见他端起?酒碗,仰着脖子如?同饮水,一瞧便知,这些年应喝了不少,问他:“身子好了?”
凌墨尘手微微一顿,放下碗来?,“封重彦没与你说?”
说什么?
重逢后,两人从未说起?过之前,似乎知道她不愿意提及,封重彦也没主动问。
即便不说,也能猜出来?,应是顾玄之替他找到了灵草。
如?此,自己在‘死’之前说的那番话,对他便没有半点威胁,既然活了下来?,为何最后会?放弃?
吃得差不多?了,沈明酥放下了竹筷。
凌墨尘见她等着自己开?口,也没再?拖延时辰,问她:“什么时候走?”
沈明酥答:“明日。”
倒是在意外之中,等她回到昌都,她便是大邺的长公主,而他,不能踏进昌都半步,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相见。
忽然有了几分不甘。
凌墨尘问她:“沈明酥,恨我吗。”
沈明酥没料到他会?问自己这个问题,但?细细一想,又觉得他问的应该。
她该怎么回答,说不恨?
他那般利用自己,甚至想要?她杀了自己的亲人,最后她的父母也确实死了,她不该恨吗。
可是该如?何去恨?
自己的祖父不仁在先,抢了他父亲的江山,杀了他的母亲,连他也没放过,因为赵家,他毁了半生,或许还将毁去一生,她有何资格恨呢。
沈明酥摇头道:“我不知道。”但?这些都过去了,再?如?何想也无?用,轻声?道:“凌墨尘,往前看吧。”上一辈人的仇恨,他们平不了。
平下去,只会?继续两败俱伤。
江山如?今在赵家手上,他有不甘,很正常,沈明酥再?次问道:“你找我,是为何事?”
为何事。
烈酒穿肠,撕心裂肺的疼痛从肺腑传来?,凌墨尘神色不动,声?音却?很轻,“知道我在找你?”
“听说了。”
也对,这些年关于他的传闻,早就满天飞了,她又怎么没有听过呢,凌墨尘问她:“那你是怎么想的,你觉得我找你是为了什么?”
沈明酥不知道。
茶楼里隔几日便有新段子,版本很多?,但?万变不离其?宗,为他们书写了一段荒唐的旷世奇恋。
他们之间的关系到底如?何,她又岂能不知,不过是些杜撰出来?的东西罢了,自然不能信。
凌墨尘看着她茫然的神色,那双眼睛当真是清澈至极。
里面?没有半点杂念。
显然她不知道。
被?烈酒烧过的心口,疼痛不仅没有消下去,还越来?越厉害,手中的酒碗撂下,凌墨尘声?音突然哑了,“我找了你五年,日夜备受煎熬,翻山倒海,四处寻你的踪迹,生怕你当真死了,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你觉得我是为了什么?”
沈明酥愣了愣。
他脸色看不出异常,眼睛却?生了红,立马察觉了出来?,沈明酥提醒道:“你醉了。”
凌墨尘没让她岔开?话题,半壶酒罢了,他醉不了,又问:“你回答我。”
宽袖上的襻膊忽然松开?,宽袖滑落了下来?,他甩了一个袖口,不慎碰到了手边的酒碗,酒碗跌在了地?上。
沈明酥无?奈,弯身去捡,碗没拾起?来?,手腕突然被?一只手攥住。
凌墨尘整个人蹲下,跪坐在地?上,凑近她,轻声?道:“你不是问我想要?什么吗。”
木几上的灯火只够映照在彼此的眼睛,凌墨尘适才眸子里的那抹红意更明显,更清楚,目光紧紧地?盯着沈明酥,似要?将她吞灭,浓情与侵占皆有。
他启唇道:“沈明酥,我想要?你。”
沈明酥怔住,忘了说话。
“若非要?补偿我些什么,那就把你给我。”凌墨尘沙哑,抓住她手腕的力气渐渐放大,“我找了你五年,你还看不出来?,是为什么?”
沈明酥从未见他这般神色过,怔了怔,下意识想挣扎。
凌墨尘握得更紧了,她不知道,那他就告诉她,“沈明酥,我喜欢你。”
沈明酥不再?动了。
凌墨尘抬起?手,掌心小心翼翼地?抚上她的脸颊,手指触碰到她皮肤的一瞬,眼底溢出了蒙蒙水雾,低声?道:“你知道我有多?后悔吗?”
他来?不及告诉她,或许他们还有另外的路,也没来?得及说出那句,他不想伤害她,他很抱歉。
“沈明酥,我欠了你好几条命,你却?‘不在’了,留给我的只有愧疚和痛苦,它们时不时地?冒出来?挠我一下,提醒我当初是有多?可恶,五年多?,我没有一日安宁,唯有在寻你的路上,才觉得稍微好受一些。”
眸子内的水汽溢出,凌墨尘满脸痛苦,“我恨,恨我们之间为何就要?隔着这样的仇恨,我不甘,凭什么我们就不能在一起?”
沈明酥从震惊和呆愣中,缓缓地?回过神,看着跟前的凌墨尘,也唯有沉默。
她不知道他是何时对她生出了感情,但?知道他不该有这样的感情。
凌墨尘却?是捧着她的脸不放,头慢慢地?低下,抵在她的额头之间,“我知道我们没有可能,可你问我要?什么,我要?的,也只有一个你罢了。”
她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