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暗中遣人盯着十二王府一举一动?。”裴沐珩道。
荀允和颔首,“打蛇打七寸,苏子言那边我去试探。”
两位立在大晋朝廷最?顶峰的男人,三言两语来回斟酌,已然制定了一连串的计划,而这个空档,徐云栖突然插了一句话?,
“我认为,还得着人看住柳太医的墓地。”
这话?一落,裴沐珩和荀允和均吃了一惊,
“云栖是什么意思?”
徐云栖沉吟道,“如果柳太医死因并非是心肌梗塞,他的尸身?上该留下?痕迹。他葬在何处?”
这一点?裴沐珩这几?日已遣人查了,他回道,
“燕山西侧的陪政园。”
“最?开?始柳家将他的灵柩停在京郊佛门寺,公主?去世,柳家惊慌万分,便扶灵柩回了西州,两年后皇帝回过神?来,念着过去柳太医之功,下?旨将他灵柩迁入燕山西侧的陪政园。”
陪葬帝陵一直是功臣的荣耀,陪政园在帝陵脚下?一片山坡,专给一些不大不小的功勋官员入葬。
荀允和看着女儿,“三十年了,恐怕只剩一截白骨,还能查出死因么?”
徐云栖也没有把握,眼神?却无比坚定,“有备无患。”
术业有专攻,徐云栖在医术上的造诣,裴沐珩与荀允和均不怀疑,二人无话?可说,随后尴尬的一幕发?生了。
“这件事我来办。”裴沐珩与荀允和异口同声,
很?显然,荀允和想在女儿面前表现表现,裴沐珩亦然。
只是一说完,席间气氛有些微妙。
徐云栖扫了二人一眼,抿唇漠然。
裴沐珩没让尴尬持续太久,忙道,“多年前,我在浮水巷培育了一批死士,各个身?怀绝技,这件事我来办更合适。”
裴沐珩立志夺嫡不是一日两日,狡兔三窟不知留有多少后手,荀允和不然,他从不参与朝争,是位霁月风光的君子,暗地里那些三教九流的勾当不是他的长处。
事情大体议妥,荀允和也不宜久留,打算离开?时,突然想起了一事,与裴沐珩道,
“对了,陛下?让你明日去一趟奉天殿,户部的事他老人家打算暂时交到你手中”话?未说完,他突然皱着眉问,
“你弄冰块作甚?”
管家将此事禀报给他时,荀允和很?好奇,所谓告病在家不过是托辞,此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他以为裴沐珩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不料裴沐珩从荀府搬去一些冰块把自?己给整病了,这不奇怪么?
荀允和并不知这句话?在徐云栖心里掀起了千层浪。
陛下?既然开?口让裴沐珩去奉天殿,也就意味着不是朝局逼得裴沐珩装病,那么他把自?己整出一身?病是何缘故?
那个被压下?的念头就这么堂而皇之从脑海冒出来。
徐云栖满脸愕然,心底更是打碎了五味瓶般不知滋味,有对裴沐珩糟蹋身?子的恼怒,更有面对这份昭然心思的无奈。
他这人怎么能这样啊?
裴沐珩倒是四平八稳地笑?了笑?,
“没什么大事。”
正愁不知如何捅破这层窗户纸,给徐云栖会心一击,结果岳父帮了忙。
荀允和毕竟不是一般人,瞧一眼女儿微恼的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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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很?快领悟过来,这个裴沐珩荀允和第一念头是生气的,责怪裴沐珩使小伎俩对付女儿,只是转念一想,他也是过来人,都能逼得裴沐珩用苦肉计来讨好云栖,这不正说明他对女儿的在意么,荀允和心情顿时就复杂了。
再联想前段时日他着了风寒,皇帝借机让女儿给他看诊一事,荀允和突然没有什么立场来责备裴沐珩。
苦肉计虽俗套,却是屡试不爽。
屋子里诡异地安静了一瞬,荀允和抚了抚额,最?后开?口,“清予,我有话?想单独跟云栖说。”
裴沐珩很?识趣地起身?,打算出去。
这时徐云栖突然叫住他,“等等。”
裴沐珩顿步回望她,“怎么了?”
徐云栖深深看了他一会儿,杏眼微微眯紧,逐字逐句道,“你身?子尚未痊愈,外头风大,不能出去。”吐字明显比往日重,裴沐珩已有了不妙的预感。
不等裴沐珩反应,徐云栖这边很?快起身?,与荀允和道,“您跟我来吧。”
父女俩一前一后离开?了书房。
裴沐珩立在窗下?,看着父女俩背影颇有些哭笑?不得。
徐云栖领着荀允和来到清晖园东面衔石抱玉的明玉堂,此地是徐云栖素来待客之地,明玉堂两侧均有厢房,如今被装扮成了暖阁。
进?去时,陈嬷嬷已备好热茶炭盆。
徐云栖先请荀允和在主?位上落座,随后立在一旁。
这是把他当长辈对待的姿势。
荀允和当然高兴,只是也不敢高兴地太明显,他指了指对面,“云栖坐吧。”
徐云栖挨着锦杌坐了下?来。
炭盆搁在荀允和脚下?,他下?意识地将之往徐云栖跟前一推,对着女儿,细致温和已是他的本能。
徐云栖目光落在他衣襟,没有说话?。
茶水已斟好,荀允和难得享受与女儿的独处,自?是不急着开?口。
徐云栖只能打破沉默,“多谢您伸以援手营救外祖父。”
这话?荀允和是不爱听的,不过她也找不到旁的开?场白。
荀允和果然露出不悦,将茶盏搁下?道,“囡囡,这是爹爹该做的,你的事就是爹爹的事,更何况我也非要找到老爷子不可,寻他问个明白,他当初为什么那么做,非要拆散咱们一家三口。”
说到此处,荀允和情绪有些激动?,探身?看着娴静温婉的女儿,不恁道,“囡囡,你难道不怨他吗?若是你外祖父据实已告,爹爹就不会跟你们娘俩分开?。”
提起这些,徐云栖心里已经十分平静了,她霍然抬眸,定定迎视他道,
“如果我没猜错,当时秀水村突发?大火,朝中锦衣卫遍布江陵县,外祖父定然以为是来捉他的,故而他带着我们母女连夜离开?,等到他找到你时,我母亲已经跟徐科走了,即便外祖父据实已告,那个时候还能回到过去吗?”
在徐云栖看来,母亲选择了徐科,而父亲也有了外室,那个外室甚至生了孩子。
结局不会比现在更好。
她注定孑然一身?。
荀允和蓦地一怔。
他不可能不在意。
“可至少我们父女不必分开?。”荀允和咬着牙道。
徐云栖笑?,“是吗?然后等着您再娶一房妻,生几?个孩子,我还不是一个多余的人?我还不如跟着外祖父,跟着他老人家,游逛四海,见识人生百态。”
多么平平淡淡的话?从她平静温和的语气说出来,却跟刀子似的割在荀允和心口。
“囡囡”他眼眶被酸气刺红,忍不住伸手拽住了她纤细的胳膊,心头钝痛道,“你对爹爹就这么没信心吗?只要是对我们囡囡不好的事,爹爹都不会做,她们母女我自?会安顿好,不会让囡囡没有家的。”
徐云栖脸色木木没有说话?。
想起女儿跟着章老爷子颠沛流离,荀允和此时此刻情绪有些收不住,泪意盈满眼眶,“任何时候,只要你想离开?京城,四海行?医,爹爹均可辞去内阁首辅一职,伴你左右。”
替你遮风挡雨,护你衣裙无尘。
而这些是裴沐珩做不到的。
徐云栖嗓眼顿然涌上一股浓烈的潮汐,堵得她说不出话?来。
屋子里静极了,炭火发?出呲呲的声响,时不时在父女俩心间叩动?。
半晌,荀允和抚了抚眼角的泪,松开?她,收敛情绪道,
“囡囡,如今局势已明了,他要做什么你也看到了,你有想好跟着他过一辈子吗?”
这才是荀允和此行?的真正目的。
他毕竟是个父亲,看得比徐云栖要长远,一旦裴沐珩事成,他将来便是一代帝王,徐云栖将跟随他寓居宫廷,她是只自?由自?在的灵燕呀,平心而论,荀允和不希望女儿被宫廷束缚,更重要的是,没有哪个朝臣愿意接受一国之母行?医露面,届时她将面临满朝文武的反对甚至诋毁。
荀允和绝不准许自?己女儿受半分委屈。
当然,若是徐云栖真的喜欢裴沐珩到非他不可的地步,荀允和势必为女儿保驾护航,故而在此之前,他需问明徐云栖的打算,酌情留后手。
徐云栖何等聪明,一眼看穿荀允和的心思,眼神?锐利,
“我们夫妻的事,您不要插手。”
这份坚决与霸气外露,忽然让荀允和看到了她幼时的影子,他哑然失笑?,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的囡囡,骨子里还是没有变哪。
云栖是聪明人,他点?到为止,时辰不早,荀允和慢慢起身?,徐云栖也跟着站起,一副送客的姿态。
荀允和却没急着走,见她鬓角碎发?有些凌乱,忍不住抬手替她捋了捋,轻声道,
“囡囡,你身?上留着爹爹的血脉,这一点?无可更改,往后任何事不要一个人扛,有什么话?都要告诉爹爹,你不愿说,就让银杏过来,好吗?你始终要明白,咱们父女俩是这世上最?亲的人。”
世上最?亲的人
这一行?字终是有些触动?徐云栖,她沉默地看着他,除了齐太傅府第一次见面,她其实从未认真看过他一眼,面前的中年男子,形象更加清晰了,清矍挺拔的身?形,舒润明俊的五官,她甚至依稀在他眉梢看到自?己的模样。
银杏总说,他们父女俩笑?起来一模一样。
于是她笑?了笑?,“我送您出去。”
荀允和刚从熙王府出来,绕进?隔壁荀府,抬眸间发?现洞开?的门庭内立着一疏阔男子。
他身?着雪白的长袍,手里握着一把精致华美的象牙扇,颀长的身?影稍稍往后一仰,似在打量荀府门前的一颗老松,听到府门动?静,偏转过眸,露出一张朗月清风般的俊脸,
“荀阁老这是探望女儿去了?”
神?采奕奕,姿态闲雅,正是十二王裴循。
荀允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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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料到他还没找裴循的麻烦,裴循倒是先找上他了。
他背着手不动?声色上台阶来,慢慢拱袖一揖,
“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第67章
天色渐开,似有转晴的迹象,院子里的风却从未停止。
荀允和将裴循迎入横厅西面的暖阁,炭火刚燃起不久,屋子里?甚是冷清,这不是裴循第一次来荀府,显然发现府邸与过去大为不同,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多了,景致点缀得恰到好?处。
就仿佛是一槁木之人突然有了活下去的意念,一切变得生机盎然。
可见?徐云栖在荀允和心目中的分量。
二人隔桌而?坐,裴循刚落座便拍了拍手,随侍捧着一锦盒搁在桌案,随后?退下了,裴循亲自将锦盒打开,里?面搁着一泛黄的古绢,他小心翼翼取出,摊在荀允和跟前,
“昨日收整库房,偶然发现了这份古棋谱,前段时日还?听?父皇他老人家?提起,许久不曾与阁老下棋,我便想?着将此物赠给?荀阁老,阁老也好?与父皇对弈。”
裴循这话?说得十分有水准。
荀允和两袖清风,不贪钱财,不近女色,无数官员想?讨好?行贿均铩羽而?归,但没有文人墨客能拒绝古籍字画琴棋古谱之类,荀允和亦然,裴循晓得他从不收礼,故将皇帝搬出来,荀允和不好?拒绝,这也算他变相对父皇的一片孝心,简直是一举双得。
裴循收整库房也有说法,近日青州一带发生干旱,百姓颗粒无收,裴循立即将府内值钱之物售出换了些?银子贴补户部,让其赈灾,此事已在官署区传开,此举与敛财享乐的废太子形成鲜明对比,这显然是裴循收揽人心的妙招。
只是显然荀允和不那么好?对付,细细扫了一眼棋谱,随后?失笑,“多谢王爷割爱之心,可巧,这份棋谱我已有了。”
这是明明白白拒绝裴循的好?意。
裴循面色微微一顿,“是吗?”显然不想?接受这个?事实。
荀允和淡笑颔首,“王爷若不信,下官可默写出来,给?王爷瞧瞧便是。”
这下裴循只能苦笑了。
荀允和博闻强识,有过目不忘之能,方才这一眼恐已将棋谱记住。
荀允和态度不仅坚决,甚至掺杂了微微的恼意。
裴循便明白了,上回他对熙王府下死?手,牵连了徐云栖,惹了荀允和不快。
其实关于荀允和与熙王府这桩事,裴循细细想?了两日。
无论谁登基,眼下这种情形下,荀允和首辅之位无可撼动,哪怕便是他,也只能将苏子言当做荀允和接班人来栽培,却没打算换下这位首辅,荀允和在朝廷的分量举重若轻,任何人想?顺利接班继承大统,都必须得到这位内阁首辅的支持。
偏生,荀允和是裴沐珩的岳父。
于是裴循做了个?大胆的设想?,他要?切断熙王府与荀允和之间的纽带。
听?起来不可思议,但裴循确有几分把握。
裴沐珩与徐云栖之间有一条无可逾越的鸿沟,那便是徐云栖要?行医,且没打算为裴沐珩让步,而?荀允和显然也十分明白这一点,这便是裴循的突破之处。
他将棋谱收好?搁在一旁,又?从锦盒底下一层拿出一册书,随后?又?推至荀允和面前,
“除了棋谱,我还?寻到这册医书,阁老不知,我曾教云栖射箭,也算有师徒之谊,寻到这册医书时便想?起了她,阁老护犊之心本王看在眼里?,遂将之一道赠给?阁老,帮阁老做个?人情。”
荀允和目光落在那泛黄的封扉,果然眯起了眼。
裴循便知这份礼触动了荀允和,他握着象牙扇悠哉游戏笑道,
“云栖这性子呀,天真烂漫,如?翱翔之云燕,她这名儿是阁老取的吧?”
提到女儿,荀允和面色显然柔和下来,他笑道,
“是,她出生时我喜爱之至,翻遍诗书方取了这个?名。”
裴循慢慢颔首,
“‘平生为客老,胜境失云栖。纵有重游日,烟霞会恐迷。’是个?好?名。有山为伴,以水为友,得云而?栖,该是何等自在。”
裴循这话?是告诉荀允和,别忘了取名的初衷,徐云栖适合翱翔在天际,而?不是被关在宫墙这个?大笼子里?。
裴循说完这话?,明显察觉荀允和眼底闪过一丝凝重。
点到为止,裴循目的达到,并未久留,将那盒子扔下不管,径直便离开了。
荀允和看着他闲庭信步的背影,脸色很快沉下来。
不好?,有蹊跷。
裴循今日意图十分清晰,便是不想?让他掺和熙王府夺嫡,给?女儿自由。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老爷子真的在裴循手中,裴循且知晓十三针的秘密,他又?怎么可能擅自行拉拢之举?
云栖与皇后?可是不共戴天之仇。
这有两种可能,其一,裴循抓住了章老爷子,却不知老爷子是云栖的外?祖,冒然来拉拢。
其二,那便是老爷子并不在裴循手中,且裴循不知十三针的秘密。
前者?,敌在明我在暗,对他和云栖来说是大好?之势。
如?果是后?者?,那就麻烦了。
镇定如?荀允和此时也忍不住有些?冒冷汗。
调令是苏子言的意思,幕后?之人是苏皇后?无疑,这么大个?事,她又?怎么可能不告诉裴循呢。
荀允和敏锐察出,可能有什么重要?的线索被遗漏掉了。
*
送荀允和离开后?,徐云栖径直回了清晖园。
银杏这厢已熬好?了药水,交给?陈嬷嬷送去书房,见?徐云栖无精打采坐在东次间喝茶,折过来笑嘻嘻问道,
“姑娘,您怎么不去前院看望姑爷?”
那模样竟是盼着她去似的。
徐云栖白了她一眼,擒着茶盏望向窗外?,“他既是装病,就让他病个?够。”
徐云栖很少说气话?,可见?这次被气狠了。
瞧她绷着的那张俏脸,银杏心里?由衷高兴。
姑娘身上有了烟火气。
“嗯,对,让他病个?够,最好?半死?不活的,就没人帮咱们找老爷子了。”银杏煞有介事地说。
徐云栖闻言搁下茶盏,慢腾腾看她一眼,给?气笑了,“你这丫头,哪头的!”她点了点银杏的额尖。
银杏哈哈大笑,“自然是姑娘这头的,姑娘有本事就真别管了。”
徐云栖没说话?。
这时陈嬷嬷送了药水回来,立在帘外?笑吟吟朝徐云栖施礼,
“少奶奶,三爷那边遣人问了三趟,想?请您去书房用晚膳。”
裴沐珩听?闻徐云栖气回了后?院,急着要?过来,转念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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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云栖嘱咐他别出门,他若是冒然出去吹风,恐更惹恼她,故而?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请陈嬷嬷过来。
徐云栖听?了这话?,心里?又?自在了。
他总是很聪明,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让她生不来气。
得亏他肯用心思,换做是她,宁可去看几页医书,调制几颗药丸,也不折腾这些?儿女情长。
徐云栖是大气之人,没有跟裴沐珩计较,踩着晚秋的暮色来到了书房。
裴沐珩立在博古架旁,看着她进来,看着她越过他进了西次间,又?自顾自坐在桌案前没说话?。
裴沐珩转过身报臂靠着博古架,目光注视她,眉睫粲然浅笑,“云栖?”他试着唤她。
徐云栖神色镇静安详,只理着裙摆,没有任何反应。
总算不再敷衍他,还?肯给?他摆脸色了。
裴沐珩慢慢笑出来,在她跟前缓缓蹲下,双臂伸过来,眼看就要?搂住她腰肢,徐云栖觑了他一眼,“你做什么!”
裴沐珩漆黑的双眼淌着一层明亮的光芒,轻声讨好?,“别气了好?吗?”
“我没有气。”徐云栖这回面色很是温和,“你的身子,自个?儿不在意,我气什么?哦,忘了告诉你,男人浸泡冰水,于子嗣不利。”
这话?一说,裴沐珩脸色不复淡定,眉心顿时拧得紧紧的,“云栖,此话?当真?”
徐云栖眨眼道,“我能骗你?”
裴沐珩满脸郁碎不堪,双臂搭在她身侧,整个?人像是打了霜的茄子。
徐云栖到底不忍见?他如?此,轻声一笑,“下次还?敢吗?”眼波流转,若一泓秋水幽澈明媚,那泓秋水就这么从他双眼荡入他心尖,
裴沐珩直勾勾盯着她,心潮翻涌。
徐云栖被他炙热的眼神盯得不太自在,又?挪开视线,正色道,“放心,我已帮你施针排寒,无碍的”
她嗓音极轻,跟轻羽似的挠着他耳廓。
裴沐珩双臂收紧,慢慢将她圈住,下一瞬打横将她整个?人抱起来,径直往内室去。
徐云栖面颊一热,瞥了一眼外?头来来往往的侍从,低声恼道,“你做什么?要?用晚膳了。”
“时辰还?早”他嗓音在她耳际低低回荡。
徐云栖便以为他要?做那种事,无奈地闭了闭眼。
好?在那男人只是揽臂拢住她单薄的身子,将她偎在怀里?,没有多余的动作。
二人躺在被窝里?,姿势暧昧。
裴沐珩下颚压在她发梢,低声问她,“岳父与你说什么了?”
当着荀允和的面没喊过岳父,私下却是承认他的身份。
徐云栖也没有计较这些?,摇着头,“没说什么。”
身后?的男人明显一顿。
荀允和这般郑重其事,怎么可能没说什么,沉默片刻,裴沐珩语气清冽分明,“他没说让你离开我吧?”
裴沐珩什么都能容忍,绝不容忍荀允和干涉他和徐云栖的感情。
徐云栖侧眸,眼神乌溜溜看着他,“没有,他就问起了外?祖父的事,望我以后?有事知会他一声。”
裴沐珩半信半疑,却也没有多问,抱了她片刻,忍不住在她脖颈轻轻印下一吻,
“云栖,你在我心里?一直都很重要?,过去因你是我妻子,如?今是因为云栖这个?人。”
他没有避讳二人曾有的隔阂,大婚时,他着实对徐云栖没有感情,他对她的喜欢是在点点滴滴地相处中沉淀下来的。
没有多么动人的词眼,朴实无华。
是徐云栖喜欢且愿意接受的方式。
她背靠着他胸膛,嘴唇蠕动,轻轻嗯了一声。
裴沐珩在她莹白的面颊看到了一份藏于矜持内敛下的羞赧,他情不自禁摩挲着她耳珠,用只有二人听?到的嗓音唤道,“囡囡?”
这一声囡囡叫的徐云栖鸡皮疙瘩都起了。
她立即在他怀里?侧过身,颇有些?无语瞪着他,“你瞎唤什么?”
裴沐珩有些?吃味,“你小名囡囡,我又?没叫错,难不成只许岳丈唤?”
徐云栖喉咙微堵,“我不是这个?意思,”
过去她对着荀允和避之不及,自然无暇去理会他唤什么,如?今囡囡二字从裴沐珩口中唤出,便是另外?一番味道,怪肉麻的。
“总之,你别唤了。”
裴沐珩还?真较上劲,“徐云栖,你不能厚此薄彼。”
徐云栖恼道,“你别胡搅蛮缠,这是两码事。”
“什么两码事?下次有本事,你当着岳丈的面让他别唤你乳名,否则我便唤你囡囡。”
裴沐珩觉着这个?名怪好?听?的。
荀允和对着她还?真是倾尽了心思,裴沐珩忽然有些?吃醋,他得将岳父比下去才行。
徐云栖不理他了,背过身去,枕着手背闭上了眼。
这一夜她宿在了书房,翌日裴沐珩去了奉天殿,她方回清晖园。
寻老爷子的事迫在眉睫,裴沐珩自然没多少时间待在府上,照旧每日早出晚归。
十一月初二,彻底入了冬,城中不少老弱染上伤寒,城阳医馆一时涌了个?水泄不通,徐云栖带着银杏去医馆坐诊。
翌日天亮,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大晴日,燕府遣人送了消息来王府,说是裴沐珊生病了。
熙王妃心急如?焚,吩咐郝嬷嬷,“你去告诉云栖一声,问她是否愿意随我去燕家?看望珊珊?”
徐云栖自是满口答应,立即换上一件缕金百蝶的粉红锦缎褙子,外?罩水桃色的洒花袄便来到了锦和堂,熙王妃已做好?出行准备,扫了一眼徐云栖,不见?她裹件披风,顿时皱了眉,
“别看出了太阳,外?头的风冽着呢,你怎么不穿件氅衣?”
徐云栖这段时日日日吃上阿胶补身子,并不觉得冷,正待解释,这边熙王妃已吩咐郝嬷嬷取了一件衣裳来,这是一件大红金羽绣海棠花的皮袄,
“这是我去年做的皮袄,嫌颜色过艳一直没有穿,你别介怀,先?穿在身上,等回头再给?你量身定做几身。”
过去有这个?待遇的唯有裴沐珊。
徐云栖从不在吃穿用度上下功夫,笑着回道,“这件就很好?,不必再做了。”
熙王妃也不与她多辨,带着人出门。
燕家?与王府隔了一座皇城,马车出熙王府往南行了一段,再往西过正阳门大街,抵达燕府所在的时庸坊,燕老夫人亲自在门口候着她们婆媳大驾,笑吟吟将人迎了进来。
熙王妃见?亲家?笑得没心没肺,顿时颇恼,她女儿都生病了,这燕老夫人怎生半点愁绪也无,婆婆果然不是娘,熙王妃面庞如?水跨进大门。
这是徐云栖第一次来燕家?,只觉燕家?门庭敞峻,阔朗奢华,竟是比王府还?要?气派,二十年的阁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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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蕴,让燕家?上下均透着一股大家?风范的从容。
老夫人见?熙王妃摆着脸也不介怀,反而?拉住了徐云栖,亲昵问道,“云栖第一次到我们燕府来,燕府上下蓬荜生辉,我心里?高兴得紧,只是不知你什么口味,万万要?告诉我,我好?嘱咐厨房去准备。”
这一回,熙王妃就没落下风了,一面过穿堂,一面睨着老夫人,
“她口味清淡,那些?油腻的大肉就别上了,鱼要?破了新鲜的才好?,放些?葱花葱蒜蒸出来,味鲜肉嫩,她喜欢吃旁的菜都可以不要?,那时新的菜花却缺不得。”
徐云栖听?到这,静静看了一眼熙王妃的背影。
她从不挑食,却不意味着毫无偏好?。
熙王妃所言还?真是一字不差。
燕老夫人心如?明镜,痛快笑道,“好?嘞,就依您说的办。”
一路行至裴沐珊所居的秋棠苑,便见?燕少陵立在廊庑行礼,他一身铠甲未退,风尘仆仆,可见?也是闻讯刚刚赶回。
“给?岳母请安。”
熙王妃对着女婿倒是和颜悦色,止步台阶回他道,“你怎么回来了?军中当值可不是儿戏,若是传到陛下耳朵里?,你少不到一顿训斥,有我们在这,你放心去吧。”
这番话?说到燕老夫人心坎上,燕家?现在唯一的指望可就是燕少陵了,偏生儿子不听?她的话?,由着岳母教训一番也是好?的,燕老夫人笑眯眯站在一旁看热闹。
燕少陵可不是个?轻易便能降服的主,他爽朗一笑,“不就是城中巡逻么,我在与不在,弟兄们照旧干活,碍不了事。”
眼看岳母要?发作,他又?立即换了一副讨好?的口吻,指了指徐云栖,“等三嫂嫂把了脉,我放心了便立即回营。”
熙王妃不再说什么,款款入内。
里?面都是女眷,燕少陵没有进去,反而?退去院外?等消息。
熙王妃与徐云栖这厢刚跨过门槛,便听?得里?间传来裴沐珊呕吐声。
熙王妃登时一愣,心下一时闪过诸多念头,难怪那老夫人笑容熠熠,原来是这回事。
熙王妃不动声色进了屋。
裴沐珊靠在罗汉床上躺着,趴在床边吐得厉害,其中一女子正坐在她身侧替她抚背,语气不疾不徐透着一股子过来人的见?怪不怪,“吐了就舒服了,再喝口酸梅汤便好?了”
正是文国公之女,文如?玉。
一行人热热闹闹跨进来,相互见?礼客套一番,熙王妃和燕老夫人坐在窗边炕床,文如?玉拉着徐云栖挨在裴沐珊身侧。
熙王妃和燕老夫人很沉得住气,进来后?什么都没问,只看着她们仨闹。
裴沐珊一瞧见?徐云栖,搂住她的腰身蹭在她怀里?大哭,
“嫂嫂,我可想?死?你了。”
文如?玉在一旁促狭地笑着,“去去去,还?不乖乖躺好?,让你嫂嫂给?你把脉。”
裴沐珊不动,反而?将徐云栖搂得更紧,徐云栖笑容如?旧,一手搂着小姑子,一手轻轻掰下她手腕,握在怀里?把脉,大家?视线不由自主被她吸引,她这人一言一行,一颦一笑总叫人如?沐春风。
月份浅时脉象就不太明显,徐云栖把了一会儿就松开,只问裴沐珊,
“吐了几日了?”
裴沐珊倚在她怀里?昏头昏脑回,“昨日晚边吐了一轮,以为脾胃着凉,睡了一觉醒来吐得更厉害了,心里?跟吃了苍蝇般恶心”
熙王妃听?不下去了,嗔了她一眼,“尽是胡说八道。”
屋子众人纷纷失笑。
裴沐珊闻言立即将脸蛋从徐云栖怀里?转出来,盯着自己母亲道,
“娘,我实话?实说呢,就是恶心得很。”
熙王妃见?她满脸泪痕悉数蹭在徐云栖的皮袄上,顿时皱了眉,“哎呀,你好?生坐着吧,别弄脏了你嫂嫂的衣裳。”
裴沐珊这才注意到徐云栖穿着一件熟悉的皮袄,随后?便大呼小叫,
“哎,娘,您怎么把这么好?的东西给?了嫂嫂,这可是您库房最好?的皮子,说好?给?我的呢!”
裴沐珊气鼓鼓叉着腰。
熙王妃当然知道女儿不是要?跟徐云栖抢东西,无非是借故奚落她罢了。
熙王妃喝着茶没做声。
倒是燕老夫人快笑岔了气,指着她骂道,
“你个?小妮子,还?敢吃你嫂嫂的醋,我们燕家?还?能少了你的皮子,你回头去我库房挑便是,敢欺负你嫂嫂,回头我跟你哥哥告状。”
文如?玉插科打诨几句,大家?登时笑作一团。
徐云栖任她们胡闹,只顾端详裴沐珊的脸色,又?问起了月事日子,最后?道,
“月份还?浅,脉象并不明显,不过八九不离十了。”
文如?玉立即送上恭喜,越过徐云栖抬手捏了捏裴沐珊的脸颊,
“你这小丫头真有福气,这才过门半月便怀上了,一家?人把你当宝贝似的,你是积了几辈子德啊。”
她与裴沐珊一样出身优渥,丈夫却远远不及燕少陵恩爱体贴。
裴沐珊被她说的面颊红彤彤的,继续搂着徐云栖,“得多亏了嫂嫂。”
徐云栖指点迷津后?,当日夜里?夫妻二人便顺顺利利同房了,那燕少陵还?真是头虎豹,一日夜里?能来上两三回,裴沐珊都被他折腾得散了架。
如?今算算日子,该是第一回夜里?怀上的,不是徐云栖功劳又?是谁的。
老夫人与熙王妃不知里?情,徐云栖笑而?不语。
文如?玉自然少不了一番羡慕,只是目光落在徐云栖面颊上时登时便歇了火。
她倒忘了还?有个?徐云栖,徐云栖与裴沐珩成婚一年有余,至今肚子没消息,心里?不知急成什么样,老夫人也是看出端倪,按捺住喜悦并未表现得过于明显。
熙王妃已经激动得落下了泪,“怀上了好?,是一件大喜事”高兴过后?,涌上来的反而?绵绵无尽的难过。
这大约是老天爷给?她和珩儿的惩罚吧,惩罚他们过去怠慢了云栖。
熙王妃的泪有些?止不住,“瞧我,真的是高兴坏了。”
大家?看破不说破。
文如?玉怕徐云栖心里?难受,寻了个?借口拉着她出了东次间,留下熙王妃和老夫人陪着裴沐珊。
徐云栖跟着她迈出正堂,来到西面的厢房,二人隔着围炉烤火。
文如?玉见?徐云栖一脸温淡如?水,轻声劝她,“你别急,心里?也别不高兴,这种事水到渠成最好?。”
徐云栖顿时哭笑不得,
“我没有不高兴。”
文如?玉一脸你别装的模样,“我也是过来人,起先?也急,后?来放宽心了,孩子就来了。”
徐云栖也不与她解释,笑融融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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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忘了告诉你,上次过后?,我爹爹狠狠教训了那混账,他最近老实了,乖乖待在府上教女儿习书,大门不迈二门不出。”文如?玉很解气。
“范太医给?他把过脉,开了两个?方子,若他安分我便跟他过下去,若是不安分,我就耗着等他死?。”
徐云栖忧心忡忡看着她,“你为什么不与他和离呢?耗着他何不是耗了自己?”
文如?玉脸色漠漠,“他做了那么多对不起我的事,我岂能让贤?让他再和和美美娶一房妻生几个?孩子?他做梦!成国公府的一切只能是我和我女儿的。”
“再说了,和离了我女儿怎么办?带着她们回文府,家?里?有哥哥嫂嫂,终究是寄人篱下,再改嫁,呸,谁又?会真心待她们?”
提到两个?孩子,徐云栖没有任何反驳的立场了,
“这么一来,对孩子自然是最好?的,就是苦了你。”徐云栖眉梢里?徜徉一抹淡淡的忧伤。
当年母亲章氏离开后?,她何尝不恨,直到慢慢长大她才无比庆幸章氏的选择。
比起陪着她受苦,她更希望母亲有自己的家?,她们都不必成为彼此的负担。
文如?玉将泪一拂,语气坚决,“不,我不觉得委屈,姓成的再混账,也终究是她们亲爹,亲爹总比外?人要?好?,只要?她们好?,我就不委屈。”
徐云栖垂下眸,半晌没有做声。
午膳过后?,熙王妃带着徐云栖告辞。
回来的路上熙王妃也想?开了,儿子自作自受,迟些?要?孩子也无妨,女儿怀孕是好?事,府上老二媳妇怀着孩子也是好?事,将心比心,燕家?对女儿的好?她看在眼里?,颇有些?惭愧,于是便吩咐晚膳摆在花厅,给?李萱妍怀胎热闹热闹。
裴沐珩于酉时三刻回府,这个?时候天色刚暗下来,下马照旧先?去锦和堂请安,穿过垂花门,东侧的花厅处灯火煌煌,语笑暄叠,似有宴席。
兴许徐云栖也在,裴沐珩抬步迈过去。
正要?踏上台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温柔的嗓音,
“夫君,快来扶我”
裴沐珩猛地回过头。
这一声“夫君”又?娇又?脆,若是从徐云栖嗓子里?唤出来,不知该多好?听?。
裴沐景搀着怀孕的妻子小心翼翼从裴沐珩身侧路过,见?他杵着不动,出声问,
“三弟,你发什么呆!”
第68章
花厅内灯芒璀璨,上下争辉,熙王府老老少少欢聚一堂,因?着要等裴沐珩,尚未开席。
徐云栖与裴沐兰坐在角落扎灯笼,她手里捏着几片竹篾负责扎灯架,裴沐兰在桌案铺开一片雪白的绢面,沾了墨汁打算作画。
裴沐珩跟在裴沐景夫妇身后进了花厅,抬眼一扫瞧见了徐云栖,缓步过来,在徐云栖这一侧的圈椅坐下,“忙什么呢?”
徐云栖微笑着,往桌案上已制好的一盏花灯努了努嘴,“方才瞧见下人在扎灯笼,我与妹妹闲得无聊,便打算做着玩,”说罢又问他,“画的好看吗?”
她问的是裴沐兰的画,在徐云栖看来,裴沐兰不仅绣艺出众,画工也?极是出色,明丽的宫廷画风,看着赏心悦目。
裴沐珩目光反而落在徐云栖灵巧的双手,竹篾在她指尖如柳条似的来回翻转,她手艺十分娴熟,
“嗯,扎得很好。”
他夸的是徐云栖。
他眼里只有妻子。
目光撞上那一刻,裴沐珩眸光仿若带着实质的温度,徐云栖轻轻嗔了他一眼,继续手中的活计。
对面的裴沐兰见哥哥驾到,突然生了个主?意。
“三哥,你?来作画吧,三哥的画作的好,正?好做个灯盏给嫂嫂。”裴沐兰立即搁下狼毫,将位置让出来。
夫妻俩目光再次在半空交汇,这一回徐云栖眼神微微发亮,裴沐珩哪有拒绝的余地,立即坐到徐云栖对面,接过了狼毫。
裴沐珩被誉为京城第一公子,除了相貌出众,更有让人折服的才华,这个男人仿佛得到了上天的眷顾,文?武双全,诗书琴画也?无一不精,少时诸多皇孙给皇帝献寿礼,裴沐珩诗赋书画总总能拔得头筹。
寥寥数笔下去,雪白的绢面上便勾勒出一惟妙惟肖的美人,那神态娴静温婉,单手拖了拖下腮,颇有顾盼生辉之神韵。
裴沐兰立在一旁瞧得叹为观止,看看三哥的画,再瞅瞅桌案上的灯盏,裴沐兰那一点子自信消失得无影无踪,心下思量能不能哄得三哥也?给她画一幅,好回去临摹,可?惜她胆小,忍了忍终是没开口。
银杏坐在一旁锦杌削竹篾子,抬眸往桌案瞥了一眼,一眼瞧见桃花树下立着一仪态端方的美人,“哟,三爷这画的是咱们少奶奶吗?”
这话成功引起了主?桌上两对夫妇的注意,裴沐襄和裴沐景一前一后凑了过来,裴沐珩的落笔实在是流畅,眨眼功夫,一幅山水画轮廓跃然纸上,那美人儿立在桃花下已是犹抱琵琶半遮面。
徐云栖瞪了丫鬟一眼,却是好奇探目过来,她虽不太懂诗画,却不得不承认,一眼过去裴沐珩的画比之裴沐兰那是天壤之别,目光追随他笔尖,只见一片闲云栖在山峦之巅,飞鸟徜徉于天际,翅尖微微往上一挑,意态栩栩如生,灵姿曼妙。
很快,他换了一只狼毫,沾上石青飞快在山峦顶端着墨,密密麻麻的苔藓绿被覆在山脊,等他给整座山峦上色完毕,两座山峰正?中夹着一线空白,远远瞧去,便如一瀑布飞流直下,湖面一片苍苍莽莽,浩浩无涯。
他设色大胆,笔锋细腻,风格倒是与他这个人迥然不同,徐云栖的视线忍不住顺着笔端落于那个人,他端然坐在案后,眉目清隽冷秀,神态悠闲而从容,整个人呈现?一种行云流水般的意态。
真是一个极致的男人。
她不知为什么要用?到这个词,但此时此刻脑海里翻涌出的只有这个词眼。
别看裴沐珩画艺娴熟,他私下从无心思折腾这些琴棋书画,每每出手也?无非是为了争得皇祖父的青睐,为夺嫡铺路,今日这般闲情逸致还是头一遭。
府内诸人极少亲眼见他作画,这不,纷纷凑过来欣赏。
裴沐珩画的一气呵成,众人也?看得入神,便是熙王和熙王妃驾到,也?无人察觉。熙王见大家聚在一处,好奇迈过来瞅了一眼,一瞧儿子在作画,登时抚了抚额,他这人在边关长大,染了边关糙汉的作风,对于京中贵胄子弟的作派欣赏不来,连忙踱开了,熙王妃笑了他一眼,跟着他在主?位落座。
不知不觉,两刻钟过去,连着茶水也?凉了,裴沐珩终于一鼓作气画好,这是一幅典型的青绿山水画,山峦竞秀,野渡渔村,气象高?远,裴沐珩将绢面搁在一旁晾干,随后取过徐云栖手中的灯盏,准备糊上去。
眼看饭菜都要凉了,那头熙王妃唤道,
“好啦好啦,快些来用?膳,等回头再扎不迟。”
勋哥儿和晟哥儿却不肯,围在裴沐珩两侧,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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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兴致勃勃,
“三叔,三叔,给我给我,这个灯盏给我。”勋哥儿先开口。
晟哥儿个子高?大些,将他往旁边一挤,“一边去,要给也?是给我,”
眼看勋哥儿要被晟哥儿给推倒,李萱妍急得诶了一声?,裴沐景及时扶了一把,旋即勋哥儿大哭起来,“哥哥坏,哥哥推我。”
晟哥儿才不管,转身笑嘻嘻望着裴沐珩,“三叔,这个灯盏太好看了,还是给我吧。”
裴沐珩看了一眼侄儿,将做好的灯盏往徐云栖跟前一推,意味深长笑道,“这个灯盏早已许了人,你?要也?不能寻我要。”
他将“许了人”三字格外咬的重?。
徐云栖面颊微微一热,只是她这人不轻易显山露水,愣是一声?不吭,就将灯盏接在掌心,细细端详。
晟哥儿聪明,很快调转方向来到徐云栖跟前,一双眸子骨碌碌望着她,
“三婶婶,晟儿喜欢这个灯盏,三婶婶能不能把它给我?”
勋哥儿听了这话,也?不甘示弱,赶忙牵着徐云栖的袖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婶婶勋儿刚刚送了糖果给婶婶,婶婶也?送灯盏给勋儿”
一句话磕磕碰碰挤了半日才挤出来,李萱妍坐在一旁听着都着急。
勋哥儿奶声?奶气,模样眼巴巴的,实在是可?爱之至。
任谁瞧了都忍不住要心软。
徐云栖素来大方,也?从不在意身外之物,一个灯盏罢了,别说赠给侄儿,便是再买十个八个也?不在话下,这一回她却是默不作声?将灯盏交给银杏,随后轻声?安抚两个侄儿,
“下回上街,婶婶给你?们买。”
这是拒绝的意思。
裴沐珩的画作千金难求,谢韵怡和李萱妍都有些失望。
两个孩子顿时哭声?更大了,双双往祖父怀里扑去,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差点要掀了熙王天灵盖。
熙王一面安抚孙儿,一面往老三媳妇望去一眼,徐云栖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视而不见的模样。
熙王顿时头大,只得大掌一挥哄道,
“好啦好啦,等会儿祖父亲自给你?们扎灯笼,好不好?”
晟哥儿含着泪往裴沐珩一指,“是三叔作画吗?”
显然孩子对美也?有天然的辨别力。
熙王老脸一垮,瞪着他,“你?祖父画的比他好多啦!”
熙王妃冷笑,“竟往自己脸上贴金,你?画的怕不是人,而是钟馗吧!”
阖府上下均笑开了。
裴沐珩这厢慢慢净手,视线一直没离开徐云栖,她眉梢依旧藏着几分温吞柔软的安静,可?就是这样一个安静的姑娘,拒绝了侄儿并不算无理的要求。
他唇角微扬。
熙王妃吩咐大家落座开席。
李萱妍夫妇正?巧坐在裴沐珩二人对面。
她如今正?在头三月,胃口并不是很好,吃了一碗粥夹了几块藕夹便搁下了筷子,她坐着无聊,便时不时给裴沐景布菜,
“这淮山补脾胃,二爷多吃些。”
“好!”
“还有这道秋葵,也?很不错。”
裴沐景停下来道,“昨日那秋葵有些硬老,嚼不动?。”
李萱妍失笑,“今日的比昨日更加鲜嫩,我试过了不错,夫君尝一尝”她夹了一根搁在裴沐景的碗里。
时而是“二爷”,时而是“夫君”,嗓音刻意压得低,却也?没逃过裴沐珩的耳廓。
徐云栖吃了大半碗后,瞥见身侧裴沐珩没怎么动?筷子,轻声?问道,“三爷,怎么了?”
裴沐珩回过神来,舌尖微微抵了抵齿关,双目直勾勾盯着她,带着几分莫名的渴望。
徐云栖被他看得一头雾水,这时对面又传来裴沐景夫妇窃窃私语,夫妻二人均在给对方布菜,端的是郎情妾意,你?侬我侬。
徐云栖顿时了然,立即扫了一眼面前的食几,将每样菜夹了些放在裴沐珩碗里,均衡饮食一直是徐云栖的准则,裴沐珩瓷碗里很快堆积如山。
只是等她夹完,丈夫的面色似乎并没有缓和,反而有几分说不出的苦涩。
这是什么缘故?
不是要她夹菜么?
一顿饭吃得徐云栖有些凌乱。
膳后,仆妇们上了些爽口的瓜果茶水,熙王一面含饴弄孙,一面问起熙王妃女?儿的事,“今日不是去燕府探望珊珊吗?她怎么了?”
熙王妃倒也?没隐瞒,径直开口,“那孩子倒是个走运的,大约是怀上了。”
这话一落,熙王大吃一惊,“这么快?”
熙王妃往席间裴沐珩瞥上一眼,飞快推了推熙王的胳膊,使了个眼色,熙王立即心领神会,哈哈大笑将话题岔开。
裴沐珩果然十分意外。
妹妹嫁过去还不到二十日,这么快就怀了孩子吗?
裴沐珩吃到嘴里的茶都不知是啥滋味了,他揉了揉眉心,支肘靠在桌案,异常沉默。
脑海闪过纷繁复杂的思绪,到最后只有一个念头,得尽快找到外祖父,好叫徐云栖安安心心跟着他。
熙王妃自然看出儿子情绪低落,赶忙吩咐散席,熙王第一个起身,朝裴沐珩招手,
“珩儿,跟我去书房。”
朝局到了最艰险的时候,父子俩每日几乎都要忙到深夜。
裴沐珩离开时,脸色已恢复如常,交待徐云栖,“你?先回去,我晚点过来。”
徐云栖目送他离开,带着银杏往清晖园走。
迈出花厅,徐云栖从她手里接过灯盏,抱在怀中悠悠踱步,这一路银杏喋喋不休,
“姑娘,姑爷这顿饭吃得可?不遂心。”
“大哥有了嫡长子,二哥连二胎都怀上了,比他晚成亲的妹夫都跃在他前头,姑爷这心里头能好受吗”银杏颇有几分同情,
“奴婢怀疑,若不是那碗菜是您夹的,姑爷大概筷子都不会动?一下”
徐云栖何?尝没看明白,只是凡事有轻重?缓急,她与裴沐珩身子康健,迟早会有孩子,外祖父的命却危在旦夕。
此时苍穹如墨,冷冽的寒风掠过她眉梢,徐云栖稍稍眯了眯眼。
大概快要见分晓了。
主?仆二人在园子里逛了好一会儿,等消了食才回清晖园。
徐云栖抱着灯盏进了东次间,银杏寻来一个蜡烛搁在里头,立即将火点起,霎时一团光亮从六角花灯绽开,淡雅的设色被灯芒映透,连着美人儿两腮那一抹红也?被晕染开。
“太美了,姑娘,挂在哪儿?”银杏问道,
徐云栖来来回回将灯盏看了几遍,有些拿不定主?意,“要挂起来吗?”
灯盏下头缀着如意结,上头也?安了一个悬勾,挂在屋子里有些碍事,若真要挂只能挂去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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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脏了不大好吧。”
银杏递了她一眼,“舍不得?您日日夜夜跟姑爷在一起,若是弄坏了,再让他给您画呗,这就叫夫妻情趣?”
徐云栖失笑,爽快道,“好,咱们挂去院子里!”
银杏立即吩咐粗使丫头抬来一把长梯,
徐云栖在院子里转悠半晌,最终决定将之挂在东次间外的廊庑下。
银杏满口赞同,“这个位置好,姑娘乏累了,一抬眼就看得到姑爷给您作的画。”
徐云栖咧嘴一笑。
银杏挪好梯子,先上去将原先的旧灯盏取下,交给小丫头,随后扶着梯子,“姑娘,是奴婢去挂,还是您自个儿挂?”
徐云栖提着灯盏欲欲跃试,“我来挂吧。”
王府的梯子做的稳当?精致,扶手套着锦绣,最上一层还搭了一块木板,垫着褥子,可?坐于其上,徐云栖先将灯盏交给银杏,提着裙摆一梯一梯往上去,坐稳后,她接过灯盏开始往上挂。
风在这时掠过来,将那挂钩吹得左右晃荡,徐云栖好一会儿都没有挂好,“银杏,弄根竹竿过来。”
不一会,一根竹竿伸过来,轻而易举稳住了那根挂钩,徐云栖抬着头额立即将灯盏挂上去,“好了!”
挂好转身,一步一步往下退,忽然间一只宽厚的手掌扶在她腰间,温热覆过来,徐云栖身子微顿,立即回过眸,廊柱旁站着一道英挺的身姿,那人眉目温煦望着她,
“三爷,这么快回来了?”徐云栖语调轻快,挂着笑容。
还差最后一步下梯,裴沐珩却将她钳得紧,徐云栖腰间生痒,再次回眸,面颊微微发红觑着他问,“我要下来。”
只见那男人衣冠楚楚立着,浑身罩着一股漫不经心的矜贵,双目慵懒看着她,没有松手的意思。
徐云栖便知这人又折腾上了,四下扫了一眼,院子里的下人不知何?时退得干干净净,就连平日最为聒噪的银杏也?不见踪影。
一个个的倒是识趣得紧。
徐云栖转过身来,背身抵着木梯,盈盈看着他问,“你?待怎样?”
这男人在晚宴上明显憋了一肚子不痛快,她已做好夜里应承他的准备,却不知尚在外头,他就闹起来。
裴沐珩胸膛趋近,修长手臂轻轻一圈,将她禁锢在怀里,一步梯的高?度,弥补了身高?的差距,他们清晰看着彼此。
头顶的花灯不停晃悠,在他清隽的面颊落下一层又一层的光影,他漆黑的双眸异常明亮,藏着一抹盯紧了猎物的狼性,
“云栖,你?刚唤我什么?”
他将在她堵在梯子上。
徐云栖凝睇着他没有立即开口,她又不傻,从他这循循善诱的语气就明白三爷不是他想?听的。
上回病糊涂了,还喜欢她连名带姓叫他呢。
男人都这么恶趣么。
徐云栖心里嘀咕着,面上却是温柔和气,“你?要我唤什么?”
“你?猜?”他薄唇轻启,齿尖微微挤出两字。
绣球又被踢了回来。
徐云栖脑门发汗,对着那道咄咄逼人的目光,她抬手揉了揉眉心,只觉无奈极了。
这还是那个风光霁月冷面无私的裴三公子么?
一个称呼而已,非要听那些别扭的字眼。
偏生他将她逼在这一隅之地,她是动?弹不得。
裴沐珩欣赏着妻子苦恼的表情,心里十分熨帖,她眉梢被灯芒染绯,眸色里那一点点冷清也?渐渐被烘热,不动?声?色的秾艳。
他离着她越来越近,连着呼吸也?若即若离裹着她鼻尖。
徐云栖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抵在他额尖,
“别闹。”
指尖那点痒意仿若落下的冰雪,一触即化?,化?在他眉心。
裴沐珩俊脸稍稍退开些许,双臂却依然横亘在她周身,有恃无恐。
一个称呼而已。
徐云栖也?很想?得开。
她很快唤出一声?,“夫君”
裴沐珩没料到她这么干脆,第一声?压根来得及细细体会,便如一尾鱼般从他耳廓一跃而过,绝尘离去。
“我没听清楚。”他如实说道,同时神情戒备。
徐云栖这下有些恼了,瞪着他,“你?又糊弄我?”
“是你?糊弄我才对?”裴沐珩理直气壮反驳,
徐云栖没料到这厮胡搅蛮缠的本?事与日俱增。
罢了罢了,不跟他计较。
于是,她清了清嗓,“夫君”这一回轻轻在他耳边,咬字很清晰。
咬字是很清晰,他听得也?十分清楚,就是少了几分缱绻的意味。
徐云栖满脸无辜看着他,那神情仿佛在说,现?在该满意了吧?
裴沐珩不满意,深井般的目光蓄着一股暗流,
吻很快渡过来,柔软相触那一瞬,他势如破竹挑开她牙关,轻而易举衔住她舌尖,徐云栖的心仿佛被他猛地往外拽了一下,脊背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纤细的腰肢被他钳紧,大掌拖住她将她往上一提,下一瞬她人已腾空。
这还是院子里呢。
徐云栖何?时这般出格,忙不迭四下张望,视线由着他身影偏转晃过一圈,院子里安安静静,光影绰约,深冬的风若静流过渊不动?声?色逡巡,像是掠过寒丘皑雪,淌过大好河山,迈入那无线的春光里。
第69章
屋子里最后一抹亮光欺灭,清晖园彻底陷入黑暗,远处的翘檐朝苍穹伸出一丝狰狞的触角,雀鸟暗兽均藏匿于漆黑的林间,蓄势待发,夜静的可怕,仿若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就在这个不起眼的暗夜,一辆粪车停在一座宅子后?角门,两个黑衣人驾着一带着镣铐的老汉从粪车下来,那老汉双腿打瘸,仿佛失去了独立行走的能力,由着黑衣人将他往前拖行,他面上覆满泥污,蓬头?垢面,颧骨高高耸着,只剩一层薄薄的老皮覆在其上,模样?看?起来狰狞可怖,也凄惨可人,他眼皮无力耷拉着似乎无力看一眼四周。
片刻,黑衣人架着他从后?廊进入院子,沿着弯曲的石径来到一片假山底下,随后?二人弯腰将人拖进枯草弥漫的假山里,绕了一段路,里头?别有洞天,沿着一处湿漉漉的台阶往下,一条漆黑甬道通向地狱深处,老汉的腿就这么被拖着一下又一下磕在僵硬冰冷的石阶上,没有人在意他是否承受得住,他身上穿得单薄,只一件脏兮兮的粗布衫裹着嶙峋身骨,早已冻得没有半点痛觉。
很快老汉被带到一个干净的地窖,明亮的光芒扑面而来,想是许久不曾见光亮,老汉极其?不适应,下意识抬着颤抖枯瘦的双臂躲避开,可惜那两名黑衣人毫不留情将他孱弱的身子往地上一扔,想象中的剧痛没有袭来,他被扔在一片柔软的棉褥里,老汉就这么蜷缩着身,瑟缩在棉褥里,没有睁眼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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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腕已被重重的铁链勒出血印,他艰难地将之搁在胸口,就这么阖着眼打算睡过去。
地窖内安静极了,唯有烛火燃烧发出的呲呲声?,这时一道异于?黑衣人的嗓音从他身后?传来,
“张毅,三?十年了,我还以为你当年死在郊外,不成想你是狡诈脱身能从我手底下逃出生天,你张毅是第一人。”
那人悠闲地坐在圈椅里,身上裹着件黑裘,整个人陷在裘衣里,甚至连面目也分辨不清。
章老爷子听到这道嗓音,佝偻的脊背微微缩了缩,随后?就没有反应了。
那人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自顾自继续道,“你这一路狡兔三?窟,易容换名,骗的了别人骗不了我,在他们面前你不肯开口,入了这京城,你总得开口吧?”
“当然,你不开口也无妨,总有人在寻你不是?非得要那姑娘碰的头?破血流撞到你跟前来,你才满意?她是你一手带大的,你应该不希望她死吧”
“把你当年得到了的东西交出来,我放你们爷孙俩一条生路,你知?道我这个人一言九鼎,从不失信,这天底下死在我手里的人成千上万,他们都不是我的对手。”
听了这话,蜷缩在被褥上的老爷子终于?动了一下,他极其?艰难地喘着气,断断续续开口,
“老汉是一樵夫姓乔,不是你们寻的什么张毅您若不信,就干脆给我一个痛快又或者将你们说的什么姑娘丫头?绑到我跟前来看?我皱不皱个眉”
来人早闻他是快硬骨头?,刑讯无用,威胁无果,是奈何不了他分毫,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不过他面上依旧纹丝不动,只淡笑一声?,“行,那就耗着。”
话落他已起身,缓步往外走?,来到地窖外头?,一侍卫迎上来恭敬问道,
“主儿,咱们打算怎么办?这个张毅非一般人,属下什么手段都用了,他死不开口。”
那人摇头?打断他的话,“开不开口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眼下他是个饵,设局吧,拿他围猎裴沐珩!”
“明白!”
寒风从假山口灌进来,那人紧了紧裘衣往外走?,待绕出假山,东边天际已露出一丝鱼肚白,到了上朝的时辰,此?时的正阳门外熙熙攘攘,官员们纷纷打着哈欠陆陆续续跨过白玉桥。
工部侍郎苏子言正是人群中的一员,他穿着一身三?品绯袍游刃有余地与各路官员寒暄,因着他是皇后?侄子,又是十二王感情?最要好的表兄弟,很多人把他视为下一任内阁接班人,见到他无不奉承讨好。
苏子言应付一番,又从容地迈去文昭殿,进去时,三?品以上朝官均到齐,为首的正是内阁首辅荀允和?,他立在台阶下,与众人道,
“陛下偶感风寒,今日就不过来了,刘公公在场,诸位有什么事便与内阁和?刘公公商议。”
皇帝不上朝并不是一日两日,每每都是交予几位王爷,内阁大臣与司礼监掌印共议,官员们见怪不怪,皇帝不在,大殿气氛松缓许多,各部官员纷纷拿出往日不敢上奏的烦难之事,请内阁与司礼监拿主意,一时文昭殿热火朝天。
苏子言与工部其?他两位堂官,立即将工部今年的开支给内阁勾签,顺带又将明年的预算给递上去,工部向来是各部开支最大的衙门,全境的水渠河道,宫里的殿宇营造等等均归工部管,哪一项不是大头?,折子递上去,内阁与司礼监就吵开了,苏子言苦笑着应酬一番,好不容易熬到廷议结束,总算是能回工部歇一会儿。
苏子言在工部是有值房的,见他回来,早有一小内使掀开布帘,迎他进去,“大人请进。”
一听这嗓音不对,苏子言立即抬眸看?着他,这是一张熟悉的面孔,露出讶色,“殿下来了?”
那小内使并非旁人,而是素来伺候裴循的跟班。
小内使笑眯眯道,“殿下早来了,等您许久了。”
苏子言赶忙跨门而入,便见案后?坐着一人,那人一身绛红王袍,面如朗月,意态慵懒,不是十二王裴循又是谁?
“殿下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吩咐我去府上一声?不好?”
裴循很少直接来工部寻他,兄弟俩大多时候是在王府相叙。
裴循慢悠悠转过脸来,修长的脊梁往后?靠在背搭,悠闲看?着他,“没事,路过顺道看?看?你。”
他搭了一只腿在锦杌,顺道按了按曾经的痛处。
苏子言来到他身侧落下,目光落在他脚踝处,“天寒地冻,殿下这腿伤可彻底好了?”
裴循道,“我方才走?到正阳门,不小心滑了一跤,以为伤着了,便来你这坐坐,可这一摸倒不觉得疼。”
苏子言松了一口气,连忙笑道,“那太好了,这应该是彻底痊愈了。”
“那徐娘子真有妙手回春之能!”
裴循听了这话,眼底不自禁露出几分柔色,目光垂下落在脚踝处,脑海忍不住回想第一日见她那回,她纤细的手指抵在他伤处,一寸寸按压,她总能轻而易举摸到他的痛点,后?来银杏上手时,便少了那抹游刃有余,
“她医术着实无与伦比。”
苏子言是细心之人,裴循这语气里的柔软与眼底那抹怔惘之色,并未逃过他眼睛,苏子言很快意识到什么,心头?变得沉重。
苏子言与裴循一处长大,苏子言又年长裴循几岁,平日照顾裴循的时候多,对他性子最是熟悉不过,裴循看?似潇洒无羁,骨子里既骄傲又执着,他这辈子将皇位视为囊中之物,并为此?汲营不休。
他从未对哪个女人上过心,婚事从来都只是他夺嫡的筹码。他固执地将一切七情?六欲抛开,对自己太苛刻了。
身为表兄,苏子言并不乐见如此?,他希望裴循能过正常人的日子,甚至恨不得他与秦王一般,享受荣华富贵,妻妾成群。
眼下他好不容易动了心,那个人偏生罗敷有夫,还是敌营之人,苏子言十分难受。
有那么一瞬他在想,待裴循夺嫡成功,绞杀了裴沐珩,将那荀氏女接入皇宫也不是不可能。
裴循并不知?自己表兄为他操碎了心,确认自己腿没事,喝了一盏茶后?便告辞,
“我就不耽搁你公务了。”
大约是工部尚书?与另外一位侍郎听闻裴循在此?,纷纷迎过来相送,苏子言便没管了,折回值房批阅今日的文书?,坐了不到片刻,门外循吏领进来一人,这人是兵部一位小官,他捧着一张驾帖递给苏子言,
“苏大人,四月份,您从内阁要了一份调令,将通州那一百来河工调去了营州,内阁将这些人头?开支算在咱们兵部营州卫所,可怎么成,这得是你们工部的开支,呐,要么将这一百人退回通州,要么您在这驾帖上签字,将之转到你们工部来”
苏子言听到这里,神情?不自觉绷紧了。
当初他受那人委托,借荀允和?之手发出那张调令,事后?记在兵部头?上,也是为了掩人耳目,不叫人查到他身上来,可现在兵部找上门来了。
这么一点小事,即便算在营州卫所也无伤大雅,这份开支总是要出的,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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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部走?和?从工部走?,对于?内阁来说并无不同,
“是谁让你来的?”苏子言警惕道,
那小官很是理直气壮,“下官管着兵部各项开支,年终折子到我这里,我自当核验,这是章程,苏大人素来聪慧敏锐,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吧?”
言下之意是没有人派他来。
他说的合情?合理,苏子言无话可说。
人自然不能退回去,苏子言只能签了字,心事重重将人打发走?。
虽说他不知?那人为何托他办这件事,心里总归不太踏实,要不给他递个消息,好叫他知?道有人盯上此?事了?念头?一起,苏子言立即换了一身常服离开工部。
行至正阳门处,苏子言又突然打住脚步。
不好,这是敲山震虎之计。
对方一定是借此?机会敲打他,引他去给幕后?人报信,再顺藤摸瓜。
苏子言想到这个可能,猛地转过身,目光犀利地往四周扫去,正阳门处衙门聚集,人来人往,无数张面孔从他眼前滑过,有人笑,有人愁,乍一眼看?不出端倪,他却?坚信,一定有人在暗中盯着他,于?是苏子言大步往回走?。
守在暗处的王凡,见此?情?形,大觉失望,悄悄绕路去户部,将此?事告诉了裴沐珩。
“那苏子言极为警觉,走?到了正阳门又折回去了。”
裴沐珩手撑着眉心,慢慢失笑。
荀允和?将裴循登门拜访一事告诉了他,他们推测幕后?另有其?人,于?是打算顺着苏子言去仿踪寻迹,不料苏子言十分狡猾,没有上钩。
对手极为老辣,敲山震虎不成,只能另想法子。
这一日正是冬月初四,放了两日晴,到今日午后?天际聚了些云团,层层叠叠的乌云聚在官署区上空,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时值酉时初刻,这个点,官署区的官员该要下衙了,但今日走?的人却?不多,每到年关?,中枢之地是最为忙碌的,甭管阴云密布,官署区照旧灯火通明。
司礼监掌印刘希文朱批完今日最后?一沓折子,伸了个懒腰,见他起身,立即有殷勤的小内使奔过来搀着他绕出桌案,去到一旁罗汉床上喝茶,
“老祖宗歇一会儿,这些折子拿给胡桃与陈立两位秉笔批便是了。”
自卢翰二人被清除司礼监,皇帝又提拔了两名新任秉笔,合着过去的两人,司礼监加刘希文在内共有五位秉笔,刘希文却?摇摇头?,“他们两个还嫩了些,赶到年关?,桩桩是要事,马虎不得。”
别看?刘希文是一太监,身上没了根,他心里却?有根的,身处中枢要地,一撇一捺决定着一隅百姓生死安危,刘希文从来都是谨慎严肃,不敢有丝毫倦怠之处。
小内使自然是奉承一番,夸他不愧是大晋内相,司礼监掌印对柄内阁首辅,着实有内相一说,刘希文为人低调,笑着摆摆手,
“你个狐猴只管哄我,可去伺候过陛下?”
小内使闻言脸上笑意顿失,露出凝重来,
“看?您方才忙着,没敢告诉您,陛下午后?立在窗口吹了一口冷风,如今咳得更厉害了,他老人家?怕您说,不许小的开口。”
刘希文闻言脸色霍然一变,手肘拂尘往桌案一扔,狠狠点了点小内使眉心,大步往御书?房方向去。
御书?房后?面有个暖阁,每年入了冬,皇帝便在此?修养。
因着近日着了些风寒,皇帝窝在御塌一动不动,伺候的也是几个心腹内监,刘希文跨进暖阁,瞥见皇帝靠在引枕闭目养神,嘴里时不时发出几声?闷咳,可见忍得厉害,他立即收敛了神色,挤出几丝笑容上了前来,
“陛下”
皇帝微微睁了睁眼,见刘希文满脸忐忑和?关?怀,轻轻嗤了一声?,嘴唇蠕动着想像过去那般嘴硬几句,犹豫了一下终是没开口。
只问道,“云栖丫头?留下的药水还有吗,有的话给朕再擦一擦。”他指了指自己心口处。
不知?为何,刘希文在皇帝面上看?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心头?顿时生了几分不好的预感。
“有的有的,郡王妃昨个儿又遣郡王送了新的来。”
皇帝闻言很是满意,“是个孝顺孩子。”
刘希文着人取了药瓶来,亲自帮着皇帝上药,一阵冰冰凉凉的药液倾倒胸口膻中一线,刘希文仔细给他推拿着,很快一股热辣的感觉袭来,“咳咳”几声?剧烈的咳嗽后?,皇帝吐出一口浓痰来,闷胀消散,人瞬间舒服不少。
皇帝往后?靠在引枕深吸一口气,两眼望着上方的明黄帘帐道,
“希文哪,朕这回可能不行了”
刘希文一听这话,心头?猛跳,面上却?严肃批评皇帝,“您这是说糊涂话了,哪年入冬,您不病上几回?再修养几日便好了。”
皇帝却?摇摇头?,今年发病与往年不同,他只觉身子像是腐朽的机械怎么都使不上力气,就连呼吸都十分费劲,皇帝没与他争执,只道,
“朕哪,该要立太子了。”
刘希文脊背微的一凉,一股冷汗顺着后?背滑下,只是刘希文伺候皇帝多年,早已养成炉火纯青的本事,面上丝毫不显,他笑吟吟道,“此?事乃陛下乾纲独断,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事实上刘希文日夜侍奉帝躬,比谁都看?得明白。
皇帝这是属意十二王爷,原本早就立了他的太子,只是十二王对熙王府下手,终究让皇帝生了几分忌惮和?不悦。
“您觉得循儿如何?”皇帝问他。
刘希文笑道,“陛下的龙子又有哪个是不好的?十二王殿下又是中宫嫡子,文武双全,有陛下年轻时的风采。”
皇帝既然选中了裴循,听刘希文夸他,自然是高兴的。
“其?实循儿比老大老二更适合坐这个位置,他脑子明白,也有手腕,朕将江山交给他,是放心的。”
刘希文连连应是,好不容易将皇帝伺候睡下了,刘希文出了暖阁来到后?殿的值房,将门一掩,整个人浸润在暗色中,冒出一身冷汗来。
怎么办,看?皇帝的意思是打算立储了,这个时候立下的储君没多久便是皇帝。
一旦裴循当了皇帝,刘希文可以想象自己的下场。
早年裴循也拉拢过刘希文,刘希文一心效忠陛下,不痛不痒回绝了,裴循后?来便三?番五次往司礼监插人,尤其?上回扬州一案,裴循着人刺杀他干儿子许容,打算利用他除掉两江总督曲维真,两人算是彻底撕破了脸面。
前不久卢翰一事,更在刘希文心中留下了阴影。
若叫裴循上位,刘希文如同吞了苍蝇般难受。
刘希文知?道决定生死的一刻到来了。
身为皇帝最信任的心腹,他本该顺顺利利等着新皇登基,再恳求乞骸骨,但刘希文没有。
这个时候,裴沐珩长年累月的付出便有了回报。
先是裴沐珩不动声?色的示好,以及后?来两次帮着刘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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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狙击了裴循的攻势,让刘希文心中的天平倾向了熙王府。
更重要的是,曲维真一事上让刘希文看?到,裴沐珩优越于?裴循的品质,一个有手腕有智谋且有底线的帝王之姿。
曲维真对江南两浙何等重要呀,裴循为了己方权势说除就除,而裴沐珩呢,明明可以顺水推舟除掉秦王,他却?守住了底线,为了江南百姓守住了曲维真。
一个人品性底子如何,便在这时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大概是自信吧,自信能驾驭秦王与裴循共存的朝局。
刘希文独自一人在值房深思权衡片刻,冒着极大的风险,将这个消息提前送去了熙王府。
彼时的熙王府,于?更深露重的夜色里迎来一人。
正是晚归的荀允和?,他带着一件兜帽,乔装打扮一番绕进熙王府角门,进了熙王的书?房。
荀允和?来的匆忙,面色也十分凝重,坐在圈椅喘着气。
裴沐珩亲自斟上一杯热茶给他。
熙王问他,“出什么事了,让述之深夜造访?”
荀允和?抿了一口热茶,驱走?胸口的寒气,慢慢缓过来道,
“刘希文送来消息,陛下不日将立裴循为太子。”
熙王和?裴沐珩顿时一惊,
“怎么突然要立太子?莫非”
荀允和?迎上裴沐珩猜测的视线,接过话,“陛下不行了。”
裴沐珩喉咙一哽,脸色顿时数变。
熙王心头?郁色重重,“不行,必须赶在陛下出事前,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他决不能让父亲背负对他的痛恨离开这个世?上。
这几日皇帝染了风寒后?,除了司礼监掌印刘希文与羽林卫大将军左逍林,其?余大臣都没被准许探望,此?二人是皇帝绝对心腹,刘希文能将消息送出来,不仅冒了极大的风险,也为熙王府争取了先机。
他们必须利用这份先机。
裴沐珩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脑海飞快寻思对策,
“眼下老爷子下落不明,苏子言极是狡猾不肯泄露行迹,咱们必须下一剂猛药,既要引蛇出洞,也要阻止陛下立储。”
熙王和?荀允和?同时看?着他,“你打算怎么做?”
裴沐珩回过身,面朝两位长辈,眸色漆黑如墨,
“将三?十年前明月长公主逝世?的真相直接禀报陛下!”
熙王一听,登时镇住,“没有人证物证,空口白牙,怎么说,陛下会信吗?”
裴沐珩神色果断,“陛下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他心里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如此?既能让他缓下立储的脚步,也能逼得皇后?露出马脚。”
熙王擅长打仗,实在不擅长朝廷尔虞我诈,他朝荀允和?投去征询的目光。
荀允和?眯着眼看?着裴沐珩,心底生了几分赞赏,
“着实是个最好的法子,虽然大胆,却?切中要害,指不定那苏子言还等着咱们去救老爷子,引咱们上钩,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咱们就逼他现行。”
熙王觉得他们二人脑子转的太快,自己跟不上,急吼吼道,
“喂喂喂,你们要想清楚,怎么与陛下说?谁去说?又是怎么个说话,这件事沉寂三?十年了,又以什么借口翻出来?空口无凭是不成的呀!”
寻到老爷子才是扳倒裴循的利剑。
裴沐珩与荀允和?相视一眼,均露出笑意。
裴沐珩与熙王解释道,“父王,您忘了通州一案是何人主审?从一开始便是大理寺少卿刘越在查,陈明山还在他手中,刘越就说,他审案时审到了通州一名河工,那河工声?称自己是三?十年前柳太医的弟子,无意中得知?柳太医死因的真相”
总之事情?真相裴沐珩与荀允和?已推演得七七八八,没有人证弄出一个人证来,届时借着这个案子,将裴循与皇后?掀个底朝天,裴循混乱之际,便是他们寻到老爷子最好时机,只要老爷子到手,便可顺理成章给熙王平反了。
皇帝听到这个消息指不定受不住,局势越乱,对熙王府越有利,因为熙王府手中握着兵。
熙王听完汗水都冒了出来,
“妙计呀!”
论智谋,十个他都比不上儿子半分,裴沐珩真是走?一步看?三?步,算无遗策。
就这样?,次日午后?,刘越在纷纷扬扬的小雪中,奔赴奉天殿,将此?案禀报皇帝,皇帝病得严重,没功夫理他,准刘希文与左逍林见了刘越。
刘越将这个案子捅出来,刘希文和?左逍林均吓了一大跳,二人一面稳住刘越,不许他声?张,一面赶忙去面圣,皇帝听到这桩陈年旧案,一口淤血吐出来,当场昏厥过去。
刘希文悄悄将太医院院使范如季叫来奉天殿,又让左逍林控制住宫防,二人联手稳住局面。
裴循本在大理寺留有眼线,那人火急火燎将消息送给了裴循,彼时裴循正在十二王府午歇,原计划晚一些时候入宫探望皇帝,登时被这个消息砸得两眼发黑。
他母亲是害死明月长公主的真凶?
怎么可能?
裴循一口气没喘上来,沉着脸急吼吼奔赴坤宁宫。
第70章
雪花似雾,在半空乱舞,一丝丝如纤毛一般迎面扑来,裴循顾不上拂去遮挡视线的雪丝,脚步疾快,也从未有过这般快地赶到了坤宁宫。
自?上回裴循在司礼监安插人手失败后,刘希文着重整顿了司礼监,奉天殿的消息还没传来后宫,皇后午睡刚醒,倚在暖阁的坐塌上喝着参汤,对前宫诸事一无所知。这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听着不像是皇帝,那便只可能是裴循。
皇后极是敏锐,察觉定是出了大事,神情不由凝肃,果不其然,下一瞬一道颀长身影掀帘踏入,他眉眼均被霜雪所覆,与过往的镇定从容迥然不同?。
“循儿,出什么事了?”皇后急问。
裴循喘了两?口气,扫了一眼伺候在皇后身侧的女官们,冷声道,“都出去!”
宫人鱼贯而?退,暖阁内只?剩母子二人。
裴循立在门口没动?,定定看了母亲少许,慢慢将貂皮大裘解下搁在一旁,这才缓和神色往皇后跟前来,他来到母亲身旁坐下,自?然而?然握住了她细软消瘦的手掌,
“娘”他先轻轻唤了一声。
皇后只?觉儿子看她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复杂,心底忽然一酸,喃喃望着他没吱声。
来的路上裴循已?将那桩事捋了捋,若真是母亲所为,不得不说?好手段,他一直都知道他的母亲聪慧明智,却不知她未雨绸缪到这个地步,
“娘,儿子今日前来,是想问您一桩陈年旧事”
“旧事”二字挑起了皇后敏锐的神经,她有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你说?。”
裴循看着她的眼问道,“明月长公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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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是怎么回事?”
皇后闻言身躯倏忽一颤,手中的参汤险些握不稳,整个人摇摇欲坠,她避开裴循锐利的视线,侧过脸深深闭上眼,嘴唇颤动?着没有说?话。
一看她这副神情,裴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双目深痛,“真的是您做的?”
皇后紧闭双目,两?行?泪珠顺着眼角滑下来,她抖抖嗖嗖极缓地点了下头。
裴循满脸震惊,“您当时为什么这么做?”
如果他没算错,那个时候皇后还不曾怀上他,又怎可能?料定自?己会生?儿子,替他除掉前太子最大的助力,明月长公主呢。
皇后慢慢深吸着气,抚了抚面颊的泪水,垂着眸漠声道,
“你既然要问,我便一五一十给你说?个明白。”
“你母亲也并不像你想象中那么从容镇静所谓的国母也不过是在日复一日的消磨中磨炼出来的”皇后说?这些时,语气冷静异常,甚至带着几分自?嘲。
她年轻时也曾是上京城最活泼俏丽的姑娘呀。
她眼神恍恍惚惚,看着裴循又似看着面前的虚空,
“先皇后诞下明月长公主没几年便过世了,小公主胎里弱,患有心疾,太医料定她活不了多?久,先皇后过世三年,皇帝本该立燕贵妃为后,可就在这时,江南大乱,豪强群起抵御朝廷税政,大兀见此情形又蠢蠢欲动?,皇帝不得已?,为了稳住江南局势,决定在江南世家中择贤立后”
“那时江南威望最高的便是你外祖父,自?然而?然皇帝就把主意打到苏家头上,苏家有三名未嫁女,本也不该是我的”
皇后说?到这里,眼泪簌簌扑下,她似是不想在儿子面前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极力捂住脸抑制住哭声,越哭越控制不住,最后所有哽咽均化为委屈,久久说?不出话来。
裴循见她如此,又怎忍心相逼,他早知母亲与父皇感情不合,却不知从一开始母亲就不乐意入宫,这对于天之?骄子的裴循来说?,无?异于一个打击,只?是他到底已?不年轻,这点事还撼动?不了他,
“然后呢?”
皇后猛地咳了几声,渐渐缓过来,低声道,“我入宫后,燕贵妃看我十分不顺眼,你父皇为了弥补她,以我不熟悉宫务为由,将宫政大权暂由她接管,”皇后说?到这里嘲讽一声,“哼,他们还以为我不乐意呢,其实我求之?不得,劳心劳力的事就交给她好了”
“我就这么在皇宫内熬了一年多?,等江南局势平稳,燕贵妃见我整日郁郁寡欢,彻底不把我放在眼里,三番两?次利用明月长公主算计我”
“所以,我”后面的话皇后说?不下去,只?捂住眼,忍得牙关都在打颤。
裴循光想一想就能?明白母亲当时的处境,他眼底闪现几抹寒光,“您别说?了,我都明白了。”
随后定是她母亲当机立断,一箭三雕除去太子靠山,收拾了燕贵妃,趁机也将熙王踢除夺储的阵营,不得不说?,这样诡谲般的计谋,出自?一深宫妇人之?手,令裴循十分惊骇。
裴循实在难以想象平日柔弱不能?自?理的母后,竟有这等谋略。
眼下不是思索这些的时候,他沉声道,
“母后,就在方才,大理寺少卿刘越查到通州一案中,一河工撑不住审问,最后自?陈是当年柳太医的关门弟子,他知晓柳太医身死的真相,是中毒而?死,将矛头指向?您,刘越得知消息第一时间禀报给了陛下”
皇后闻言大惊失色,手中杯盏失手而?落,参汤彻底泼下来,将皇后裙摆湿了个透,
“你说?什么?当年还有漏网之?鱼?”
既然确定是皇后所为,裴循心底有了数,也就无?暇多?留了,他退身而?起,
“母后,接下来朝中可能?掀起血雨腥风,无?论陛下如何责问,您只?咬定自?己什么都不知晓,是有心人冤枉便可,您明白了?”
皇后脑子里完全被恐惧支配着,脸色白如薄纸,整个人木木的,压根没听清裴循说?什么,只?机械般点头。
裴循再?次安抚,“您一定要镇静,接下来都交给我,我来处置此事,您安心在坤宁宫等消息。”
随后裴循出了暖阁,又唤来皇后心腹交待几句,便离开了。
等他背影消失,皇后强撑不住,两?眼一黑昏了过去,老嬷嬷心惊肉跳扑过来,连忙抱住她,
“娘娘,娘娘,您要撑住,万要撑住,您要相信他们,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裴循在皇宫深耕多?年,自?然有不少心腹,尤其在皇帝病重的情形下,二十四监的管事太监有不少主动?来效劳,皇帝被气昏的事终究没瞒住他,奉天殿有羽林卫把手,便是固若金汤,裴循进不去,只?得打道回府。
打东华门回到十二王府邸,裴循立即招来府上的幕僚商议对策。
裴循从不是手软之?辈,刘越将事情捅去奉天殿后,就意味着他没法顺利登基,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唯一的出路便是逼宫。
裴循当机立断做出部?署。
*
白日裴沐珩在官署区当值,一到酉时初刻,他立即回了府,这一日裴循必定有所举动?,果不其然,待他回到书房,几处暗探已?递来消息,
“十二王府四出缇骑,有人给郑阁老府邸送了信,有人去了苏家还有一人去了城内最大的钱庄”
几处消息一汇合,裴沐珩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这是要夺宫!”
裴沐珩转过眸来看向?端坐在主位的熙王,
熙王双眸一眯,哼声道,“裴循虽被誉为大晋第一神射手,可他并未上过战场,手中也无?实控的兵力,负责九门巡逻守卫的是武都卫,武都卫中郎将便是燕少陵,其余上六卫均掌握在陛下手中难道?”
裴沐珩脑海掠过无?数可能?,最后笃定道,“他敢当机立断动?手,只?有一个可能?,他在军方有人!”
“谁?”
父子俩两?两?相望,将军中各大主力,与十二卫将领在心中一一掠过,一个可能?的人选清晰映在脑海。
“不会是他吧?”
唯有那人,才有本事与熙王府相抗衡。
一想到那人的身份,便是沉着的裴沐珩也忍不住倒退两?步,他面沉如水,
“若真是他,可就麻烦了。”
再?联想苏子言昨日步行?的方向?,他往正阳门出宫,而?不是往午门入宫,可见那幕后人住在宫外,如此一来,外祖父极有可能?就在那人手中,难怪对方如此狡猾难缠,裴沐珩心底的疑惑悉数释去,抚了抚额,颇觉棘手。
*
夜浓如墨,纷纷扬扬的雪丝蓦地便止住了,这一点雪并未在京城留下任何痕迹,天际依旧阴沉得很,寒风如旧,天色暗后,裴循做下人装扮,借着府上买菜的牛车出了后门,折去一条小巷子,确认四下无?人后,他又翻上早早侯在此处的一匹快马朝城中某一处府邸奔去。
早有人在那巷子深处候着他,从他手中接过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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缰,朝他施了一礼,裴循敛着眉目,沿着洞开的角门进了府邸,这里有一条暗道直通府邸西北角处的阁楼,阁楼并不大,共有三层,左右林木掩映,只?见些许红廊绿庑闪烁其中。
阁楼摆设沿袭了魏晋之?风,无?一桌一椅,唯有一条长案横亘在敞轩正中,一凭几在后,那阁楼的主人每日爱坐在此处,对着西边天,漫看云卷云舒。
裴循上来时,那人姿态依旧,甚至都不曾回眸看一眼,便淡声道,“来了呀”
裴循来到他对面跪坐,朝他一揖,“今日大理寺一事,想必师傅已?听说?了吧?”
坐在他对面那人,五十多?岁的年纪,一身灰色长袍,无?任何绫罗锦缎修饰,甚至也没有多?么修长挺拔的身躯,除了眉目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俊朗峥嵘,整个人便如同?一再?寻常不过的老头。
若文如玉在此,便能?认出,此人乃大晋军中第一人,被誉为当世张良的文国公,文寅昌。
文寅昌颔首,神色不为所动?,
“我听说?了。”
那语气仿佛在谈论今日的天气。
裴循见他如此从容,悬着的心松懈下来,朝他露出一笑,“师傅有何打算?”
“殿下有何打算?”文国公反问他,说?话间甚至轻轻抿了一口茶。
裴循对着这位昔日教?授自?己骑射的师傅,未做任何隐瞒,
“我打算逼宫。”
文国公只?眉尖微微挑了挑便了然地点了头。
“好。”
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态。
裴循看着面前这张并不年轻的脸,思绪猛然回到初见他那一回,裴循自?小聪慧,被皇帝养在身边,一次偶然的机会,让皇帝发现了裴循骑射的才能?,便动?了培养他的心思。
皇帝虽然心疼儿子,却没打算溺爱儿子,无?论是太子还是秦王,都是打小习武,裴循亦然,起先皇帝给裴循在羽林卫中选了几个师傅,教?他习箭,可惜没多?久,裴循的精准度令人叹为观止,几位师傅都表示教?不了他,皇帝无?可奈何,最后着人将裴循送去边关,交到文国公手中。
八岁的裴循就在一片沃野中,见到了驰马而?归的文国公。
那时的文寅昌,不算是大晋最俊美的男子,但他单手张弓射猎的本事叫裴循看得心服口服,从此便下定决心从文国公习射,裴循的天赋,文寅昌的悉心教?导,造就了大晋第一神射手,一次四国围猎,裴循一箭定乾坤,狠狠挫了大兀军威,从此第一神射手的名声传扬四海。
裴循第一次生?出夺嫡念头后,便毫无?保留告诉了文国公。
朝中大臣还在太子与秦王当中辗转站队时,国之?柱石文国公早已?站在了裴循身后,中宫嫡子的身份,军中第一人的支持,让裴循在夺嫡这条路上越走越远,并自?信舍我其谁,直到裴沐珩的出现,打破了他势如破竹的劲头。
“不瞒殿下,刘越所言句句属实,而?他所谓的那个柳氏后人,也真实存在。”文国公告诉裴循。
裴循皱着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文国公摆弄了下面前的棋局,他自?小沉迷于对弈,至今已?无?敌手,他过于无?聊,每日便自?己与自?己对弈,面前这副棋局已?摆了三日,还未分出胜负。
“因?为他们要寻的那个人就在我手里,而?那个人就是十三针的后人,徐云栖的外祖父章老爷子!”
“裴沐珩此举便是想引蛇出洞!”
裴循猛吃了一惊。
原来如此。
“小七这是将了我一军呀!”裴循苦笑。
文国公这回眼神严肃了几分,
“所以,殿下不能?乱,我来帮殿下捋一捋,既是要逼宫,需要兵力,兵力我有,”文国公是五军都督府左都督,有统兵之?能?,却无?调兵之?权,
“咱们首先得有一张调兵令。”
裴循很快调整思绪,颔首道,“兵令的事我来办。”
文国公镇定看着他,“武都卫掌九门巡防,握着整座京城的命脉,想要破除这道关卡,必须借助南营兵马,陛下昏迷,想要调动?南营大军,需司礼监掌印,内阁首辅,兵部?尚书联合署名,咱们不仅要那道兵令,更要阻止熙王府夺取兵令。”
“所以”两?道视线在半空交汇,裴循语色激昂,“关键在荀允和。”
“是,你有法子拿下荀允和吗?”文国公问裴循,
对于这一点,裴循极有把握,
“您放心,荀允和的事交给我来办。”
文国公颔首,“成,只?要你能?稳住荀允和,裴沐珩交给我,他不是想引我出手么,我就将计就计,设局围猎他,只?要裴沐珩一死,熙王府没了主心骨,大局便定。”
一旦文国公领兵占据京城,朝臣都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这个时候该选谁。
而?整个夺嫡,最关键的便是杀了裴沐珩,怎么杀,章老爷子是最好的诱饵。
文国公不愧是老谋深算的军中第一人,三言两?语便让裴循拨云见日。
“事不宜迟,咱们分头行?动?!”
裴循出了文家,立即招来暗卫,放出一个消息。
自?从裴循拉拢裴沐珩失败后,便在熙王府安插了耳目,这名耳目前段时日好巧不巧听到一个消息,消息是从熙王妃锦和堂传出来的,原来裴沐珩娶了徐云栖后,过了半年才圆房。
裴循太知道荀允和听到这个消息后会是什么反应,于是他先不动?声色上门拜访荀允和,在荀允和心里种下种子,而?现在便是种子生?根发芽的时候了。
裴循示意眼线将这个消息传布出去。
亥时四刻,裴循收到了暗卫的回信,
“殿下,咱们的人把消息透露给了荀府管家,管家立即将事情禀报了荀允和,您猜荀允和是什么反应?”
裴循慵懒地坐在太师椅里,撩起眼皮看他,不等他问,那暗卫立即答,
“荀允和恼羞成怒,当即拍了桌子,让管家去隔壁接云栖姑娘回府。”
“然后呢?”
暗卫面露失望,摇头道,“云栖姑娘不肯回府,只?说?此事是她当初与三公子商议而?为,并非三公子刻意怠慢。”
裴循撑着额揉了揉眉心,“这倒是像她做出来的事。”
但这不关键,关键是荀允和的态度。
“荀大人顾不上夜深,亲自?奔去熙王府要人,熙王与熙王妃苦口婆心劝说?很久,荀大人十分坚决非要见云栖姑娘。”
“云栖还是不见?”
“对,”暗卫颔首,“云栖姑娘通过丫头银杏的口,告诉荀大人不许他插手他们夫妻之?间的事。”
“三公子跪在荀大人跟前请罪,荀大人本就对他不满,眼下更是怒到极致,看都没看他一眼便拂袖而?去!”
说?到此处,暗卫语气里带着不确定,“殿下,这会不会是荀允和与熙王府在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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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簧,试图迷惑咱们?”
裴循不是没想到这个可能?,他语气淡漠,“不管真相如何,荀允和想接回徐云栖倒不是作假。”
以荀允和护犊子的作风,知道徐云栖被裴沐珩冷落半年,恐杀了裴沐珩的心都有。
裴循所料不差,荀允和着实气得眼前发黑,一向?温和雅重的内阁阁老,一气之?下将桌子都拍碎了。
恰在这时,皇宫传来消息,刘希文请荀允和去一趟奉天殿,荀允和压下心头恼怒,冒着严寒飞快奔去皇宫,皇帝已?昏迷过去半日,范太医施针尚未让他转危而?安,刘希文便知大事不妙,与羽林卫大将军左逍林商议,要请荀允和入局。
关于这件事,刘希文与左逍林其实吵了很久。
“左将军,眼下陛下昏迷不醒,依照惯例,得请内阁首辅入殿坐镇。”
左逍林第一个念头是不答应,
“荀允和虽是首辅,可他是熙王府的亲家,陛下忌惮熙王府又不是一日两?日,这么做,恐违背陛下心意。”左逍林语气十分坚决。
刘希文颔首,叹道,“你说?的没错,可问题是,咱们能?瞒住一时,瞒不了一世,我管着司礼监,你只?能?控制住宫防,那些朝臣怎么办?唯有荀允和在场,方能?释去朝官的疑虑,稳住局面。”
左逍林听到这里,已?然有了些动?摇,不过他语气还是很坚定,
“再?等等吧,再?给范太医一点时间,没准明日清晨,陛下能?醒来呢?”
刘希文这回语气加重了几分,
“我倒是不担心熙王府会如何,熙王此人品性你也清楚,你在军中时与他打过交道,逼宫这种事熙王不会做,我担心的是另一位”刘希文往后宫的方向?努了努嘴。
这下左逍林神色明显迟疑,沉着脸没吭声。
眼下局面不利于皇后与裴循,若裴循铤而?走险,也不是没可能?。
恰在这时,下辖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的陈立匆匆奔来,将刚刚发生?在熙王府和荀允和之?间的事告诉了二人,刘希文眼珠转悠半圈倒是没太当回事。
以他对裴沐珩的了解,这未必不是惑敌之?计,但这个消息很显然打消了左逍林对荀允和的顾虑,他当机立断答应道,
“将荀允和宣入奉天殿。”
两?名侍卫并一名小内使急赴荀府,护送荀允和入宫。
一旦荀允和进驻奉天殿,熙王党便已?在夺嫡的中枢站稳了脚跟。
事情就这么结束了吗,当然没有。
裴循很快有了不少动?作,给奉天殿施压。
裴沐珩当然不会给裴循安然备战的机会,连夜便把柳太医一案透露给了秦王,秦王这个时候充分发挥了搅屎棍的本事,雄赳赳气昂昂赶赴奉天殿要见皇帝,左逍林当然不会让他进去,秦王不干了,借着天色刚亮,将此事闹去了文昭殿。
一大早聚在此处等着议事的官员顿时炸开了锅。
裴循被迫不得不入宫辩护,声称这是有人伺机诬陷,而?这个人便是秦王。
两?位王爷在文昭殿吵得热火朝天,裴循这人极有口才,把秦王不知从哪得来的线索一一驳斥,
“证据?秦王兄,凡事讲究证据,您去大理寺将那人带来文昭殿,让他拿出皇后陷害长公主的证据来!”
裴循既然知道真正人证在文国公手中,自?然就不怕刘越的指控。
但秦王也不是好惹的,他还真就从大理寺将人提了来,有了徐云栖的画像,请高手易容一番,那人又将当年的事说?的一板一眼,还真有不少朝臣信了大概,旁人不说?,郑阁老当场跌在地上,昏厥过去。
至于证据,那假扮章老爷子的证人声称,
“开棺,请人去燕山陪政园开棺便是。”
开棺验尸尚需时日,且一时半会不会有结果,再?说?了,都三十年了,棺椁里还能?有什么站得住脚的证据?
等验尸结束,恐这边大局已?定,裴循镇定自?若,十分坦然道,
“行?,那就开棺!”
裴循用这个态度,稳住了朝臣的心。
安抚过后,裴循疾步迈出文昭殿,这个时候,一心腹内侍匆匆行?来,在他耳边低语数句,裴循闻言整个人登时就怔住了。
内侍望着他迟疑的眉目,低声道,
“苏大人说?,他就帮您到这了,接下来的路让您自?个儿走。”
裴循白皙的手指轻轻颤动?了下,忍不住虚虚握了握,连着嗓音也飘着几分不真实,
“她现在就在成国公府?”
内侍答道,
“是的,今日是云栖姑娘给文如玉看诊的最后一次,错过今日,再?无?机会了,苏大人已?派了人手埋伏在成国公府内外,就等您的示下。”
裴循什么都没说?,只?一步一步沉重地朝午门迈去,迎面的寒风格外烈,跟刀子似的割在他面颊,他不知怎么上的马,那马也似乎十分灵验,就这么载着他到了成国公府。
府门前立着一人,眉目欺霜含雪,风姿如玉,正是工部?侍郎苏子言。
裴循面色前所未有凝重,缓慢地从马上翻下,随后一步一步来到他面前。
裴循目光越过苏子言,投向?洞开的门庭内,十步一人,五步一岗,苏子言显然已?布下天罗地网,只?为留下徐云栖。
裴循深深闭了闭眼,挺俊的身姿在这一刻微微晃了晃。
他不知自?己在迟疑什么,以他一贯毫不留情的作风,苏子言替他铺了路,他该是毫不迟疑的。
困住徐云栖,便彻底拿捏住了荀允和,没有比这更好更便捷的法子。
没有时间了。
裴沐珩已?经去了燕府,显然是打算说?服燕平与燕少陵,替他出兵夺嫡。
裴循就这样,带着坚毅的目色,大步跨入成国公府。
沿着中庭石径一路穿过正厅,后厅,直到垂花门,过了垂花门,绕过一座翡翠照壁,正院穿堂内传来一道敞亮的笑声。
“云栖,你瞧瞧,你打扮起来多?好看,再?别穿这些素净的衣裳了!”
紧接着,有人接话,
“我好心给你治病,你却拿我作玩笑,这些花花绿绿的头饰挂在发髻上多?不方便呀!”
她嗓音还是那般轻柔,像是春日的花絮猝不及防滑过他心尖,一种莫名的渴望和悸动?无?可预兆地涌上心头,裴循脚步蓦地一顿。
他并不年轻,少时为了迷惑太子和秦王,也时常出入烟花柳巷,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这一瞬间的悸动?意味着什么,他突然间就明白了。
明白脚步为何这般迟疑,明白一旦想到那个人,牵扯那个人,他总是忍不住多?想一些,多?思虑一些,甚至每见了女子,忍不住拿来与她做比
明白了她未能?与裴沐珩和离时的那种遗憾,明白了每每看到她忍不住多?看一眼时的情不自?禁
原来如此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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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循苦笑一声。
就在这时,门扉被人推开,一前一后迈出一双俏丽端方的女子,文如玉打扮完徐云栖亲自?送她出门,
“就这么回去,好好惊艳惊艳裴沐珩,看他这高岭之?花下不下神坛!”
文如玉话音一落,抬眸发现了裴循的存在,只?见那寒风朔朔的穿堂内立着一人,那人身着绛色王袍,端得是朗月清风,松姿赫赫。
裴循眉目灼灼盯着徐云栖,只?见她穿着一身海棠红的对襟镶边软袄,满头珠翠,一对剔透的红宝石耳坠,轻轻在她面颊处晃荡,衬得她肌肤如雪,眼如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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