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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低低在笑,说:“啊悠悠……”
吴晓菁只当没听见,已经换了一种口音,问那个非洲人:“剪发,还是就洗头?”
是雨宁当地讲普通话的样子。那里虽然离北京不远,却已经不是京腔,更偏晋语一些。
手底下的人有些懵,不答。
吴晓菁继续动作,替他垫好毛巾,打开虚空中的水龙头,问他水温可以吗,十指插入他发间。初夏,将近三十度的气温,房里一台窗式空调嗡嗡吹着不冷不热的风,可以感觉到彼此身上的体热和微微汗意,板寸扎手。
“今天不上班吗?不喜欢说话啊?”她又问。
非洲人还是不语,她也无所谓,假装他已经说了,有来有去地聊着:
“大哥做什么的?海员?那一定去过很多国家吧?我还没出过国呢。”
“但中国也算走了不少地方,我河北农村的,从北京,到南京,再到义乌,一路打工到上海。对啊,年纪是没多大,就干一阵换个地方呗。”
“其实哪儿都差不多,去了也跟没去一样,总觉得就是在原地打转,干什么都是原地打转……”
“有时候我真想穿越到几年之后,十年,十五年,看看自己那时候在哪儿,到底在干嘛。”
她哼笑了声,自问自答:“估计也差不多,还是原地打转……”
忽然又换了话题,问:“大哥,你看穿越小说吗?”
短暂的一瞬,她停下来,与正仰着头的他对视。两张面孔一上一下,是相反的方向。
她有点想哭,却还是笑了。
也许因为看出来他不是非洲人,只是晒黑的,而且还没晒得太均匀,额头上一圈戴帽子的地方挺白,又或者是因为那双眼睛,正静静看着她。
没有人叫停,是她自己停下,收回手,转过来对卢茜说:“就这些了。”
卢茜张口想说什么。
但她已经抬起头,继续对后来进屋的那几个人道:“我只读过中专,上的也不是艺术院校,表演都是跑龙套学的,但我跟美发助理一起住过。其实我挺好奇的,编剧在吗?你们哪位是编剧啊?为什么要写这么个人物?你们也不是农村出来的吧,真觉得了解跟自己背景完全不同的人吗?还是说就高高在上地同情她一下?觉得这种题材就叫真实,接地气?拍出来挺高级的?”
话说得有些过了,场面冷下来。
她笑笑,最后说:“我就是个群演,平常报戏的基本要求就是黑发过肩。要我剪头发,等于砸了我至少一年的饭碗。反正你们觉得我不行,我也没想演,走了,再见。”
说完侧身从几个人中间挤出去,经过外面乱哄哄的小客厅,直接出了门。
身后传来议论声:“……什么意思啊,这就起范儿了,不至于吧……”
但也另有一个声音说:“我觉得她可以。”
这声音她没听到过,便知是那个从头到尾不开口的非洲人。
有人笑,说:“悠悠你是不是给人家摸两下神魂颠倒了?”
但他又说了一遍:“我觉得她可以。”
那是个阴郁的午后,老公房里半露天的楼梯间,灰白色的天光照进来。吴晓菁一只足尖悬空,在拐角停顿了一秒,然后笑了笑,拾级走下去。
那天之后,她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索性离开上海,又去了横店。
那边租房的成本低了许多,她在明清宫苑一带找了个当地人的自建房,三楼朝南二十平米的一室户,带简单家具,有窗,有阳光。而且就是这么巧,跟北京德胜门外的地下室一样,也是 300 块钱一个月。
安顿下来之后,她去公会办证,又考了前景。从此每天看群头发的通告,工作来者不拒,演戏可以,演员助理也行。
夏天很快来了,是江南特有的闷热。随后的两个月,来此地打暑期工的大学生渐多,却也是最辛苦的月份。每天都穿着那种古代人的宽袍大袖,在户外晒太阳,或者摄影棚里四五十度的高温汗蒸。她不再多想什么,就这样一天天地做下去。
却是卢茜,又打电话给她,上来先道歉,说:“那天,我组里几个小孩儿说话不合适了,你别介意啊。”
吴晓菁倒有些意外,她话说得也不客气,且还是对着那么一群骄傲的艺术生。
卢茜又解释:“他们看见你就觉得是舞蹈生,凭站姿就知道至少练过十七八年,而且你又没学过表演,所以才觉得跟我们的戏不合适。但后来试镜,你整个人状态一下就不同了。我们都觉得你真的是在用自己的经历来想象和表演……”
吴晓菁笑,打断她:“哪有什么经历啊……”
回想当时,确实不曾刻意地去演,只是下意识地换了一种更加实惠的姿势站着,就像吴绮。
“不管怎么说,”卢茜继续道,“我们都觉得你演得很好,这段时间正在改剧本,做设定集,还有项目介绍,准备去参加一个电影创投会,争取拿到投资,把这个故事拍成长片……”
“你今天找我干嘛?”吴晓菁再次打断她问,毕竟试镜的时候已经说清楚了,自己不可能剪头发,也不想要那个角色。
电话那头传来卢茜低低的笑声,像是不好意思开口,当然结果还是说了:“我今天打电话找你,主要就是想征得你的同意,你试镜的时候说的那段话,是不是能作为台词用到剧本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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