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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心词 山栀子 60323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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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小寒(六)

天还没亮,一大批人马涌入陈府当中,费聪静伏在暗处看着那一片黑压压的人影,他们穿着知鉴司的袍服,腰间配刀,簇拥着一位年级还算轻的宦官,气势汹汹。

“大哥,怎么办?”

身边有人低声唤他。

费聪注视着花厅的方向,那宦官进去不知说了什么,陈宗贤便几步走了出来,费聪眉头皱得死紧,不耐道:“什么怎么办?难道你我还能光明正大地跟官府抢人不成?”

眼睁睁看着陈宗贤被知鉴司的人带走,费聪方才从暗处出来,跑到那管家陈平面前:“平爷,陈阁老他……”

话才出口,他发觉陈平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费聪心里霎时有了底,他一时缄默,不再出声。

自前指挥使王进伏法之后,如今新任的知鉴司指挥使则是曹凤声的一个亲信,姓马,叫马山,他慇勤地跟在曹小荣身后:“干爹,此时还要进宫去么?”

他年纪比曹小荣还大个好几岁,这声“干爹”叫出口他却分毫不脸红。

“入宫?”

曹小荣坐在轿子里,只有尖细的嗓音传出来,他似乎是笑了一声,“陆阁老可不是这个意思,马山,你机灵着点儿,别净问些没用的。”

马山头皮一紧,忙道:“是,干儿子记下了。”

自他做了这指挥使的位置,知鉴司便彻底沦为了东厂的附庸,他明面上虽是指挥使,可这大大小小的事,他还要请示轿子里这位真主子才行。

马山抬头看了一眼前面另一顶轿子。

这趟不是去宫里,那就是去诏狱了。

宵禁还未解除,外面还是黑的,偶尔有稀疏灯火点缀,趁着风吹开帘子,光影短暂投落在陈宗贤的一张脸上。

他闭着眼,一路上听到很多声音,细雨沙沙声,巡城军的例行询问,又或是他们整齐远去的步履声,也不知道是谁家小儿夜啼,隐约穿透街巷而来。

再往前,除了随行的步履声,什么声音都没了。

轿子落地,外面有人恭敬地唤了声“陈阁老”,请他下轿,陈宗贤睁开双眼掀帘出去,双足落地的刹那,他抬起眼帘,猛然撞见硕大森然的“诏狱”两字,他瞳孔微缩,原本看似镇定淡然的脸上骤然出现一丝裂缝。

“陈阁老。”

曹小荣下了轿子,走到他身边来,朝他作揖,随即直起身将双手拢到袖中,关切道:“您别在这风口上站着,进去吧,里面不冷。”

陈宗贤不是第一回来诏狱,但以往他都是带着差事来的,他看向曹小荣身后不远处的马山,以及那一众知鉴司中人。

“陆证呢?他是听信了什么?竟然什么都不问,就想将我定罪了?”陈宗贤盯住曹小荣,一手指向身后的诏狱大门,“怎么?凭你也敢审我吗?”

他是大燕次辅,陆证竟然连宫门都不让他进,这到底意味着什么,陈宗贤心中已有了一个极其危险的预感。

曹小荣连忙俯身:“哎哟,奴婢不敢,陈阁老您误会了,也怪奴婢没有说得清楚,请你到这儿来原是为了一桩案子,是您审人,哪有人审您的。”

审案?

陈宗贤神情晦暗,一时不言,那曹小荣又躬着身说了许多奉承话,将陈宗贤请进了诏狱大门。

里面气味不太好闻,总有一股潮湿味混着陈旧的血腥气,因为春寒,里面很阴冷,只能多摆上几个架子,日夜不停地烧好几个火盆,刑房里火盆烧得更旺,越走近,越有股炭味,熏得人鼻子干痒。

陈宗贤才走近那道窄门,只见墙上影子将一样什么东西猛然按向另一道影子,伴随“滋滋”的声音猛然爆发凄厉的惨叫:“啊啊啊!”

陈宗贤脚步骤然一顿。

这声音……

下一刻,他听见一道粗犷的声音在问话:“还不说实话吗?你可知道什么叫做铁板炙肉?等我们兄弟烧红了那张铁板,再将你整个人按上去,那声音只会比现在更美妙……”

“我说!我说!”

那个人崩溃极了,哽着哭腔:“别烧铁板了求求各位爷,我什么都说……”

陈宗贤双足生根,难进一步,他闭了闭双眼,袖中双手青筋暴起,转过脸去,只见曹小荣一副惊讶的表情:“哎呀,孙大人竟然要招了?”

他笑吟吟地看着陈宗贤:“陈阁老有所不知,大约两三个时辰前,孙成礼孙大人在明园收受贿赂被抓了个正着,他进了诏狱却什么都不肯说,实在没办法了,陆阁老的意思是,您与孙大人到底是亲家,若请您来劝劝他,说不定他就能招了,眼下来看,却是用不着了。”

陈宗贤已好些天不曾安眠,眼中已熬出了一层又一层的红血丝,他几乎要咬碎牙齿:“既然如此,那我便先走了,我还要入宫,得先回府换身官服,如此才好去见陆阁老。”

他绕过曹小荣,往前走了几步,却听身后那道尖细的声音:“陈阁老何必急着走?”

陈宗贤脚下一顿,回过身去,那曹小荣面上仍旧挂着谦卑的笑意:“还请您在值房里宽坐,陆阁老就快过来了。”

曹小荣说陆阁老就快过来了,但陈宗贤几乎是在值房里坐了几个时辰,诏狱里很昏暗,一旁火盆里熊熊燃烧的焰光快烤疼他的脸,他猜测着,外面应该是天光大亮了。

他早听不见刑房里孙成礼的声音了,这个地狱一般吃人血肉的地方,仿佛从未像如今这般安静过。

底下人恭敬地换上一盏热腾腾的茶汤来,陈宗贤却端着茶碗好似老僧入定,又是很久都没喝上一口。

曹小荣不在值房里,这里每一个人都不敢轻易说话,陈宗贤只能煎熬在自己纷杂的思绪里,直到手中的茶汤再一次冷透,他听见一行人的步履声。

他听得出其中那一道步履声,在内阁多年,他已经很熟悉了,他动了动眼皮,视线上移,果然见窄门处出现一道身影。

那老者须发都白了,额角有些老年斑,身上官服的衣摆有些湿润,很显然这一夜过去,外面的雨还没停,他还没走近,先唤道:“焘明。”

若是以往,陈宗贤该起身迎接、作揖,但此刻他仿佛钉在了圈椅里,动也没动,开口,嗓音干哑:“陆阁老。”

有人搬来一张椅子,陆证脱下披风交给旁人,就在陈宗贤几步之遥的对面坐了下来:“怎么不喝几口茶水?听你这嗓子干的。”

陆证一如既往的和颜悦色落在陈宗贤眼中,他沉默着,忽然抬起手来将冷掉的一碗茶汤全都大口灌了下去,随即狠力一摔,茶碗“砰”的一声,四分五裂。

陆证神色淡淡,瞥了一眼地上的碎瓷片,他再看向陈宗贤:“焘明,你当年的廷试卷我看过,那一批士子中,你的见地,文采,都是最为出色的,我还记得那篇试题,单论一个‘粮’字,‘食为民天,民非食不生矣,三日不粒,父子不能相存’,你出身贫苦,所以才能道尽寻常人家一生的苦楚,粮从田来,而田地,即是百姓之天地,他们靠天生,靠地养,一生都在方寸之间打转,所求无多,唯君王贤明,风调雨顺,田地是他们的命,你还说,你家中几亩薄田所产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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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父母劳苦,颗粒稀疏,你因此而自小立誓,入仕为君,亦为民,保明君社稷,安万民之本……”

“够了!”

陈宗贤猛然一喝,打断他。

他再没有平日里那副谦和的样子,沉声:“何必再提起那些旧事呢?”

陆证看着他,淡声道:“江州的百姓千辛万苦送来一份血书给你,焘明,你这些天怎么无动于衷呢?这个案子我交给你,你是办还是不办呢?”

“如今满京城都知道江州城的惨状,曾经也算是个繁华之地,一次蝗灾饿死了人,死去的人又招来了更麻烦的瘟疫,如今已经是死城一座,听说那里到处都是烂透了的白骨,人都开始吃人了,仅剩的活人已经流窜去附近各地作强梁。”

“听说那知州方继勇不知躲在哪里,最后还是被人挖了出来几包耗子药毒死了,一城人烟尽绝,从前的繁华地成了个乱葬岗,”陆证说着,像是才想到什么似的,“也不对,至少江州的那几个乡绅,还有你陈家还好好的。”

“是吗?”

陈宗贤扯唇,“江州是我的老家,可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了,它成了今日这副样子,我亦心痛难当,但仅凭那血书上一个个模糊不清的名字,我是不能贸然料理此案的,陆阁老,凡事都要有个过程,您又何必心急呢?”

“那些模糊不清的名字,每一个都是你陈宗贤的家乡父老。”

陆证一手撑在膝上,身体略微前倾,他紧紧盯住陈宗贤:“焘明,不仅是你这个人好多年没回去,你这颗心也回不去了,那里埋满了你家乡父老的骨头,再也没有你的地儿了,你这一辈子是生是死,都回不去了。”

此话犹如利刃扎入陈宗贤的心口,他放在扶手上的手骤然一颤,脸色稍变,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听陆证紧接着道:“你当年的廷试卷让你做了一甲进士,一个言之凿凿,盼天下黔首再无饥寒的人,到头来却与江州乡绅藉着蝗灾炮制出一场供奉蝗神的闹剧,以天灾造人祸,夺尽乡民田地,使江州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地……”

“我说过,我数年不曾回去,我不知情!”

陈宗贤厉声打断他。

陆证神情陡然凌冽:“有你夫人的亲弟孟桐为证,你不知情?”

“我不知情!”

陈宗贤咬牙切齿。

“陈焘明!”

陆证猛然大喝一声,“百姓的田里不见粒米,而你的田里有什么?”

陈宗贤陡然一静,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大睁了一瞬,整个值房里寂静了好半晌,陆证徐徐吐出一口浊气:“你的田里埋着银子,听说是数不清的银子,暴雨冲干净泥土,白花花的一大片,不知道要用多少只箱子才能运得回京。”

陈宗贤一下站起身:“我说过了,我不知情!我连江州都没回去过,我把那些银子埋在我的田里做什么!陆证,我要见陛下!你蓄意陷害同僚,我绝不会认!”

“谁知道你是为了什么呢?”

陆证仍坐在那儿,他深深地注视着陈宗贤,“你在京多年,一直清贫度日,自己的俸禄多半拿去补贴那些跟你一样贫苦的读书人,谁都知道你陈阁老清廉,谁都知道你吃一顿饭最多就一荤一素两个菜,连酒也不喝,你要那么多的银子埋在田里做什么?”

陆证忽然一声冷笑:“陈焘明,你何不问问自己呢?”

陈宗贤下颌紧绷,脸色发青,他后背都被汗湿透了,这一瞬,他知道陆证是故意的,故意将他困在诏狱,故意让他在这里冷坐几个时辰,在心中不断推演各种出路而又用一个孙成礼来扎破他求生的幻想。

孙成礼是他的亲家,孙家自然也在江州这桩事中,他就知道陆证是故意让孙成礼负责清吏之事,又静待孙成礼得意忘形之际,抛出饵去,钓得他犯下大错。

陈宗贤明明早就提醒过孙成礼要小心行事,绝不能让陆证抓住把柄,可陆证还是有办法勾得孙成礼放下戒心,如此一来,除孟桐之外,孙成礼又成为江州一案的又一力证。

“我要见陛下。”

陈宗贤看着他:“陆证,你好手段,当年我恩师被你与曹凤声联手害死,而今是又轮到我了么?朝廷不是你莲湖党的天下!你蒙蔽圣听,实为奸佞!我无论如何也是当朝次辅,只有陛下能治我的罪,而不是你陆证!”

“如今已有实证,你以天灾造人祸,致使江州民不聊生,更有一帮百姓如今已拉起了造反的旗子四处与官兵作对,烧杀劫掠,”陆证睨他,轻抬起下颌,“陈宗贤,这都是你的恶因,为朝廷结的恶果,哪怕是在陛下面前你也逃脱不了。”

陆证起身:“来啊,剥去他的外袍,下狱。”

陈宗贤脸色灰败,几人上前来剥他的外袍,他无论怎么挣扎也挣不脱他们的束缚,两人抓住他领子要将他拖进暗无天日的地牢里,他死死地盯住陆证:“陆证!你敢!你不能这么做!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

正是这时,窄门外忽然传来曹小荣的声音:“陆阁老!”

陆证回头,只见曹小荣神情焦急,几步跑下阶来,他先看了一眼被人架住的陈宗贤,忙朝陆证俯身作揖,气喘吁吁道:“陆阁老,陛下醒过来了,方才西北来了消息,达塔人军队盘踞万霞关,好像是得知了咱们军粮筹措不够的消息,只怕战事就要来了,大将军谭应鲲已经返回西北去,现在,陛下有令,召您,还有……陈阁老入宫。”

曹小荣心里打鼓,到底年纪还轻,脸色也没稳住,他稍微有些后悔自己此前对陈宗贤的态度,抬头小心地看了一眼陈宗贤,只见陈宗贤脸上的狰狞僵了一瞬,不一会儿,他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呵斥押解他的人:“放开!我要入宫面圣!”

那两人一时间只好松手,陆证却神色肃穆,双眼微眯,回神之际见陈宗贤要绕过他往那道窄门外跑去,他忽然抬起一脚踢在陈宗贤的膝盖。

陈宗贤霎时摔倒在地,同时碰倒了一旁的架子,一盆烧红的炭火骤然扑了他满脸,烫得他惊叫出声,匆忙拂开满脸满襟的炭火,烧红的烙铁骤然按上他的脸颊,他登时双目大睁,颈间青筋暴起,凄厉的惨叫响彻整个值房。

“陆阁老!”

曹小荣吓呆了。

值房中所有人都被这样一幕给震慑住了,除了陈宗贤的惨叫声,其他人像是被拔除了舌头一样,死寂。

陆证挪开脚,他鞋底已经烙铁被烫破了,脚底的皮肉也被烫得生疼,那烙铁掉在地上,已经不那么红了。

他看着陈宗贤被烫得血红的半张脸:“陈阁老太想见陛下了,路也不好好走,瞧瞧,绊倒了这盆炭火,你我都受伤了。”

陈宗贤痛得浑身剧烈颤抖,在乱发间他望见陆证那张水波不兴的脸,他目眦欲裂,嘶喊:“陆证!我杀了你!”

雨丝细长,湿润的雾气笼罩着整个皇城,干元殿中,建弘皇帝被曹凤声服侍着用了一碗虫茶,他靠在软枕上,声音沙哑:“乌布舜的这个虫茶,倒比汤药管用,喝上一碗,果真是神清目明。”

“陛下觉得舒坦就好。”

曹凤声说着,外头传来宦官通报的声音,他回过头来:“陛下,陆阁老和陈阁老他们都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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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他们进来。”

建弘皇帝说道。

殿门敞开,曹凤声从帘子里出来,最先看到自己那干儿子曹小荣一张煞白的脸,他拧了一下眉,觉得有些不对,再看外头,陆证坐在椅子上,被几个宦官抬了进来,紧接着,陈宗贤也坐在椅子上被抬了进来。

曹凤声陡然见到陈宗贤那血红的半张脸,他着实吓了一跳:“二位阁老这是是怎么了!”

建弘皇帝在帘内听见了,问了声“怎么了”,随即令宦官掀开帘子,陆证与陈宗贤都被放下来,还未待陆证起身,那陈宗贤已从椅子上倒了下去:“陛下!陛下!”

建弘皇帝一抬眼,陡然见陈宗贤抬起来那张脸,血红的烫伤狰狞一片,着实骇人,建弘皇帝皱了一下眉,惊愕道:“陈卿,你这是……”

“陛下!陆证害臣,他害臣啊!”

陈宗贤眼中浑浊的泪淌下来,刺激得他伤口更疼,他声声悲怆:“臣请陛下明鉴!臣绝没有放纵妻弟与人谋夺百姓田地!臣数年不曾归家,妻弟孟桐在江州所为被他与吾妻瞒得紧密,臣更不知道妻弟孟桐竟敢借臣的名声去与江州一众乡绅做下这等天怒人怨之事,臣……万死难偿圣恩,万死难偿啊!”

建弘皇帝却看向陆证,见他一手撑着椅子扶手站著作揖:“老师,您与陈卿是怎么了?”

“臣在诏狱当中问陈大人一些话,忽听西北战事再起,陛下召见,陈大人一时激动,走路不稳绊倒了火盆,以致烫伤。”

陆证跛着脚走近了些。

“陛下!不!他是有意为之!有意为之!”陈宗贤回头狠狠瞪着他。

陆证神情平淡,仿佛没有看见他一脸的狰狞。

建弘皇帝则盯着陆证半晌,他一张病态清臞的脸上没有过多的情绪,眼底却有阴云暗涌,再看向陈宗贤,他慢慢道:“陈卿,朕知道你的为人,整个燕京都知道,但你说你没有放纵妻弟,又有谁能证明?”

“臣……”

陈宗贤一滞,随即他抬起头,“臣事到如今,深陷泥泞已无人能证,可臣之忠心天地却可为鉴,陛下当年赏识臣,提拔臣,臣这么多年来一直将您的恩德铭记于心,未有半刻敢忘,臣非怕死,但臣绝不甘心死于此等污名,臣若要死,该为君父,不敢有私,不敢有私……那满田的银子臣更不知是从何而来,臣若知道那些银子的存在,一定将其上缴国库,也好防备西北战事,以充军费。”

话至此处,陆证听清他暴露出的用心,建弘皇帝提拔他,是从周家的案子开始,而西北的军费不够,军中粮食又因为庆元盐政的混乱而短缺,陈宗贤表的忠心,正是建弘皇帝所需要的。

陆证抬眸,果然见建弘皇帝没有血色的唇扯了一下,他抬头对上陆证的目光,却是在对陈宗贤道:“陈卿的忠心,朕当然知道,案子都是要查的,你那妻弟和孙成礼等人都是要再问几遍的,这件案子朕让大伴亲自去料理,朕不会轻易就定你的罪,但是陈卿,”

建弘皇帝垂眼,视线落在他血红的半张脸,仿佛惋惜:“身有残疾,或面容有损者不得仕,这是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陈卿,你退出内阁吧,也不必再任职了,这么多年,你也该好好休息了。”

陈宗贤浑身猛然一震,他嘴唇颤抖,半晌扑倒在地,声泪俱下:“陛下!陛下……”

“大伴。”

建弘皇帝咳嗽了几声,唤道。

曹凤声领会圣意,立即令几个宦官将陈宗贤带了出去,隔着殿门,陈宗贤詈骂陆证的嘶喊声隐约渐远。

干元殿内,建弘皇帝看着陆证半晌,眼底阴晴不定:“老师,您下了狠手啊。”

“陛下,那是他自己不小心。”

陆证迎着皇帝的凝视,他恭谨颔首,语气平稳。

陈宗贤被抬出皇城的姿态有些不太好看,可以说是非常失仪,但因皇帝特赐了轿子,没人知道他到底怎么了,只听说他跟陆阁老两个在诏狱里审问孙成礼的时候时候都受了伤,陈宗贤在轿子里的痛哭声连守宫门的禁军都听见了。

陆证也是被人抬出宫的,一路回到陆府,细雨缠绵,庭内雨雾湿润,兴伯才用冰块包了帕子,陆雨梧走进去:“兴伯,我来。”

他取了兴伯手里的东西,掀开帘子,内室里搁着一个炭盆,没离陆证太近,陆证坐在圈椅上,一只脚没穿鞋袜,裤腿卷起来,那只脚就搁在一张矮凳上,脚底烫红一片,还起了水泡。

陆证一夜没睡,白天又撑着精神在宫里待了半日,这会儿困得厉害,坐在椅子上就睡着了,直到脚底覆上冰凉,他松弛的眼皮一动,睁开眼看清面前的人,他着实愣了一会儿。

陆雨梧抬头,见他醒了,便道:“祖父,您怎么会烫伤?”

“一脚踩到烙铁了,”陆证仿佛才回过神,他按了按眉心,又补充了一句,“烙铁下面,刚好是陈宗贤的老脸。”

陆雨梧敏锐地抬眼,他的祖父老神在在,气定神闲,祖孙两个目光一织,陆证靠在椅背上,道:“你在江州拿了陈家的实证,又带回来一个人证,我呢,又钓起来孙成礼这条鱼,这些怎么也够他陈宗贤死上百次千次了。”

“但是秋融,朝廷就是一张巨大的网,无论是陈宗贤,还是我,我们都是网下的鱼,渔夫从来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当今的圣上,哪条鱼要被捞起来吃了,哪条鱼又会被放过,那都要看渔夫的心情。”

陆证一只手臂抵在扶手上,神情深邃:“他从来不是个糊涂的渔夫,我这条鱼做了什么,他未必不知,陈宗贤那条鱼又做了什么,也不一定能逃得过他的法眼,他放任我掀起这阵风浪,是因为他原本就有他的目的。”

“江州这桩案子如今已经被陛下交给了曹凤声,这便意味着陛下根本就不想让陈宗贤死。”

“所以您才烫伤他的脸。”

陆雨梧看着他道。

陆证笑了笑,坐直身体,他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的孙儿:“秋融你记住,为官者最忌优柔寡断,陛下只是想留陈宗贤一条性命而已,我既不能斩草除根,那也要让他在官场上再也爬不起来。”

说到这里,陆证的目光落在陆雨梧的肩头,语气沉了沉:“何况他还几次三番派人截杀你,生不如死,是他应得的报果。”

门外细雨沙沙,陆雨梧换了只手给祖父冰敷:“圣上想要的,是陈宗贤藏在江州的那些钱?”

“别小看那笔钱,”陆证神色肃穆,“这两年是灾年,又是洪涝又是旱灾,国库已经见底了,而今西北又有了事端,只怕要不了多久就要再起战事,圣上也算是未雨绸缪了,挖空陈宗贤的那些家底,再加上户部勒紧裤腰带拨的银子,也算能凑足西北的军费。”

陆雨梧显得很沉静,应该说自从他见过玉海棠之后便想通了许多的事,陈宗贤还活着,却已经是当今圣上眼中的一条被榨干血肉的死鱼。

陆证看着他,也许是因为在江州受的肩伤让他失了气血,他的面色很苍白,室内昏暗,他就那么一言不发地给他这个祖父敷脚,陆证忽然说道:“方才醒来的时候,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还以为在我面前的是子温。”

子温是陆雨梧的父亲陆凊的表字。

陆雨梧手上的动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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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冰块稍微融化,浸润了帕子,水珠顺着他白皙的指节滴落,他抬起眼帘才看向陆证,又听他说道:“有时候我也会想,你到底是像子温多一些,还是像我多一些。”

这是自陆凊去世后,陆证第一次在陆雨梧的面前提起他。

“秋融,你像你父亲一样有一颗细致入微的心,你性子也很好,从来不争强好胜,我让你避世修身,你便待在无我书斋七年不出,你们父子一样,都很让我省心,都知道体谅我在朝廷里的处境,”陆证说着,叹了口气,像是有些无奈,“但在盈时那个孩子的事上,你又总是执拗至极。”

七年来,陆证几乎从未像此刻这样,撇去平日里那般一丝不苟,十分肃正的样子,他竟像个寻常人家里的祖父,他低垂着眼,喉咙像是哽了一下,声音却没什么异样:“我知道,你身上有两个人的执拗,一份是你自己的,另一份是你父亲的。”

冰冷的水珠顺着陆雨梧的指缝滴滴答答,他唤了声:“祖父……”

陆证想了想记忆里那个总是跑来陆府,拉着他的孙儿逃掉课业的小姑娘,他其实还算记得她的模样:“盈时与你同岁,若周家没有出事,今年你们就该成亲了,可是咱们家好像总留不住女子,在外人眼里,你祖母先我而去,你母亲先你父亲而去,而作为与你订过亲的女娃娃,她也早早地就去了。”

“如今京城里胆子小的姑娘,都不敢跟咱们家议亲。”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陆雨梧说道。

陆证却身体前倾,看着他:“怎么?你到如今还不愿相信盈时已经死了?”

陆雨梧怔了一瞬,他指节稍稍用力,又是冰凉的水珠淌满他指缝,他开口,嗓音平静:“我已经死心了。”

陆证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他足足愣了片刻,内室没开窗,阴雨天的光线本就不怎么明亮,他看见陆雨梧几乎半张脸都隐没在一片阴影里,薄薄的眼皮微垂,浓睫遮掩他的神情,好像真的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陆证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要为她一辈子当个鳏夫,秋融,我老了,管不了你多久,你要为将来打算。”

“我已经长大了。”

冰融化得差不多了,陆雨梧收拾好帕子,站起来在兴伯端来的热水中浸湿,拧干,又回过身来将陆证的裤管网上卷,陆证年老了,一双腿也枯瘦极了,但好像他的背却从来没弯过,那根脊骨从来中通外直,不蔓不枝,让人忽视了他这副从来清傲的精气神下日渐年迈的体魄。

陆雨梧将热的帕子覆上他的膝盖,哪怕陆证不说,他也知道这样的阴雨天,他的膝盖一定很疼:“我不用您为我再操心什么,我也可以照管好您,陆家我来担,日后您致仕,只管过您想过的清闲日子。”

陆证心中一动。

怔了半晌,他不是不明白孙儿那句“陆家我来担”是什么意思,但他喉咙突兀地哽了哽,却说不出斥责的话。

他的孙儿,终要走上那条道。

陆证眼睑泛酸,他一手握紧了扶手,强忍下心中的情绪,他道:“正如陈宗贤做了首辅,他的妻弟便藉着他的势张扬行事,我在首辅这个位子上这么多年,陆家你那些叔伯兄弟也总有些借势而骄的,哪怕我再不愿,他们也终究是我陆家的人,但是秋融,我不要你接过我担子,担负起他们一辈子的富贵荣华,那太累了。”

他看着孙儿:“这一切就都从我这里结束,他们自己若有造化,那是他们的气运,若没有,那也是他们的报果,你不需要管他们,过好你自己的人生,做你想做之事,存一颗无愧的心。”

陆雨梧眼底神光微动,他低首:“秋融谨记祖父教诲。”

陆证膝盖上的帕子不热了,陆雨梧正要再去浸热水,却忽然被他抓住手腕,陆雨梧抬眼对上祖父的目光,听见他道:“我知道,你跟曹凤声那个义女走得很近,她叫什么?”

“细柳。”

陆雨梧不知祖父为何忽然提起她,但他还是答道。

“曹凤声不算是个好东西,”

陆证说着,又问他,“你觉得那位细柳姑娘又是怎样一个人?”

“她,”

陆雨梧想了想,道,“虽身在长渊,但她的心从来光明又自由,她的坚韧表里如一,不肯违心,我想这世上,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逼她放下心中道义。”

侯之敬不能让她认命。

哪怕换了一张脸,失去了从前所有的记忆,哪怕玉海棠将她囚在见不得光的地方,她也依旧是她自己,如出一辙的,不屈的神魂。

“听起来是一个性子很不错的姑娘。”

陆证忽然说:“可她在东厂做事,总是很危险的,不如让她卸去那些差事?”

外面雨声缠绵,一声声敲击檐瓦,陆雨梧沉默地将帕子浸入热水盆中,又回来敷在祖父的膝盖上:“她有她自己想做的事,我不会插手,还请祖父您也不要插手。”

“可她一个女子在东厂里总归是艰难的,我看曹凤声也未必是真将她当做义女。”陆证看着他说。

陆雨梧看着他膝盖上帕子上浮的淡薄热烟:“没有关系,我会尽我所能保护她。”

春闱一到,他就会走上跟祖父一样的道。

门外吹来的春风牵动帘子,陆证靠在圈椅里,看着面前的孙儿,半晌道:“你喜欢她吗?若你有个喜欢的人也好,在这世上有个牵绊,也就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那样,我才好放心。”

雨丝勾缠着来往行人的伞沿,细柳走到浮金河桥下,方才意识到如今已过了午时,那个早食摊已经收摊了,只留了个油布棚在那儿,底下有几张桌椅板凳,一些人在当中避雨闲谈。

她盯着油布棚,在雨地里站了会儿。

“细柳姑娘!”

忽然间,这样一道声音远远落来。

细柳闻声回头,只见一驾马车缓缓驶来,那跟着马车的陆骧撑着一柄纸伞正朝她招手。

她觉得有点怪。

陆骧这个人什么时候对她这么热情了?

马车还没过来,大约是听见了陆骧那一声,细柳看见一只手掀开了帘子,窗中有人探出半张脸,潮湿的雾气湿润他漂亮的眉眼。

他的目光穿越烟雨,如有实质地落来她身上。

马车近了,细柳看着他:“你这是去哪儿?”

陆雨梧看她又没有撑伞,便让陆骧过去替她遮着点,这才道:“我本打算先去前面买李记糖山楂,再去槐花巷看你。”

细柳眼睫轻微地动了一下,她错开眼,一撩衣摆上了马车,弯身掀帘进去,在他对面坐下,他身姿端正,衣着洁净,气质宛若惠风,此刻那双眼睛看着她臂上还没拆掉的竹夹板,拧了一下眉。

细柳眉目清冷,仿佛猜到他要说什么,率先道:“你就算让大医将我绑在床上也没用。”

“我送你回去。”

陆雨梧语气沉静。

“我不用你送。”

细柳起身,“你若不去李记,我就先走了。”

她弯身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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掀帘出去,陆雨梧忽然攥住她的手腕,她低眼,他的那只手秉持着一个很合适的力度,避开她臂上的夹板,也没有很用力地握住她,她一点也不疼,却感受到他手掌的温热。

“回来,”

他像是很轻地叹了口气:“没说不去李记,先去给你买糖山楂,然后再送你回槐花巷。”

第72章大寒(一)

连日春雨,紫鳞山上山雾朦胧,几乎快要将整座山廓都包裹其中,山中洞府潮湿,身着青白两色袍衫的男女弟子在中山殿中燃香净气。

他们悄无声息地做着自己的事,无人敢轻易靠近殿后的龙像洞,今日老山主在,只有玉海棠一人服侍在侧。

石壁上浸出的水珠湿透长幔,滴滴答答地从尾端坠落,玉海棠在白玉石阶上端了一碗药茶给老山主,恭谨道:“山中潮湿,您何必亲自过来呢?”

“也来不了几趟了。”

老山主咳嗽了一阵,抿了一口热药茶,他沙哑的嗓子才算好了些:“你心里也清楚,对吧?”

玉海棠立即俯身跪下:“海棠不敢。”

龙像洞中忽然死寂,只有水珠滴答的声音,玉海棠感受得到老山主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清清淡淡的,却钻透人的骨髓,好一会儿,玉海棠又听见他道:“你的这个名字,还是朕取的。”

“芷絮。”

他突兀地唤一声。

玉海棠小心抬首,老山主其实并不算老,被药茶润过的嗓子少了几分年龄莫辨的沙哑,漆黑斗篷下露出来一片金线龙纹的瓷白袍角,四十来岁的年纪,本该正当盛年,却已是一身病骨,他的脸清臞而发黄,可那双眼定在人的身上,却仍有一种迫人的威压。

他赫然正是当今的建弘皇帝。

“朕还记得当年第一回见你,是在皇兄的病榻前。”

建弘皇帝看着她:“那时他拉着朕的手,说要把祖宗基业交到朕的手里,那还是朕第一次听说紫鳞山,原来除了明面上的东厂和知鉴司之外,还有一个静伏长渊的紫鳞山,那时皇兄跟朕说,你们程家为我姜家的江山鞠躬尽瘁许多年,是天生见不得光的忠臣良将。”

“记得朕登基之时,亦是你从你父亲手中接掌紫鳞山之际,”建弘皇帝的目光停在她乌黑鬓边的一朵海棠花,“朕看你常簪海棠,才给你取的这个名字,而今朕只有一副枯槁,看起来是否不像个与你年岁相当的人了?”

“不。”

玉海棠低下头,避开他深邃的注视,“您依旧年轻。”

建弘皇帝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仿佛三言两语之间许多旧事都一一浮现在眼前,他扯了扯唇:“你后悔过吗?曾经朕选定的继任者并不是你。”

“那原本就是父亲要交给海棠的责任。”

玉海棠低声道:“海棠知道,您有心成全我的逃避之心,但程芷柳血脉不正,不过只是父亲他外室所生的低贱之辈,她生性软弱,她没有那个本事,也没有那个资格担起我程家门楣,更不配接掌紫鳞山,拱卫天子。”

玉海棠阴冷地道出她对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的鄙夷轻蔑。

她俯身一拜:“父亲死的那日,我已将什么都想得清楚,您赐玉海棠为我名,从此世间再无程芷絮,此生接掌紫鳞山,伴您生,伴您死。”

建弘皇帝却仿佛只听清她末了那句“伴您生,伴您死”,他默然失神了片刻,看着她乌黑的发髻:“是吗?可朕记得,有人还唤过你的旧名。”

玉海棠脊背一僵,不敢抬头。

“苗平野死了,程芷絮才算是真正死了。”建弘皇帝像是冷笑了一声,他眼底似乎有一分得不到的不甘,但也仅仅只是浅薄的一点,很快被深邃的浪涛淹没:“朕曾也可怜过你,让程芷柳来交换你自由,是你自己不愿,朕记得后来她嫁给了周昀。”

“周昀,”建弘皇帝徐徐一叹,“他也是朕的忠臣。”

话锋突兀地一转:“雨梧那个孩子这趟能平安回京,听说细柳功不可没。”

玉海棠心神一凛,她俯身,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陛下……”

“别紧张。”

建弘皇帝泛白的唇扯了一下,想起他的老师陆证,他眼底神情添了一分复杂的平和:“朕说过,若陆雨梧能平安回京,那便是他的造化,至于细柳,朕不是答应过你吗?”

他一手撑在膝上,微微俯身,凝视她:“这世上不能再有周盈时这个人,但你若有办法将她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朕一定放过她。”

他像是想起来细柳如今的那张脸:“芷絮,你做到了,她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玉海棠双掌撑在潮湿的地面,尽量平稳道:“陛下,周家的人已经死绝了,她只是细柳,这辈子她绝不会想起任何不该记得的事。”

那日在槐花巷,在细柳的床前,若那陆雨梧能够读懂她言辞之下的真意,那么他如今应该会明白无论是曾经的周盈时,还是如今的细柳,她其实从未逃脱桎梏,曜日之下,她如尘,亦如蚁,哪怕天下之大,她亦不能自由。

周盈时必须死。

而细柳,却还可以活。

“芷絮,周家的案子,过去多久了?”

建弘皇帝忽然道。

“七年了。”

玉海棠恭谨地答。

“都已经七年了啊……”

建弘皇帝长长地喟叹一声,整个朝廷都知道他是个病弱皇帝,一年到头都在生病、吃药,谁也不会奇怪他日子过得这样稀里糊涂,但玉海棠知道,他其实一点也不糊涂,相反,在这副病弱的皮囊之下,他拥有一个杀伐果断的帝王的所有特质。

“陈宗贤倒是提醒了朕,当初周家的这个案子还是他去查办的,”建弘皇帝闷咳了几声,才又徐徐道,“朕坐在这个位子上许多年,也做了许多不得已的事,可这江山是皇兄他亲手交到朕手里的,不论朕病成什么样也得好好守下去,可惜这几年上苍不仁,没完没了的天灾接着西北的兵祸,各地又有暴民接二连三地造反,朕有心好好收拾这些烂摊子,可惜天不假年,朕只能趁着现在还有口气,下完这最后一盘棋。”

他说着,忽然俯身,一手勾起玉海棠的下颌,迫使她抬起一张脸来,他看见她的那双眼里有恭敬,有畏惧,唯独没有他曾一度想看见的东西,突兀的,他又想起刚登基那年自己养在干元殿的一盆海棠,它早就枯死了。

建弘皇帝居高临下睨着她,不带分毫情绪:“朕再怜悯你一回。”

玉海棠浑身紧绷,她不敢挣脱天子的手。

“芷絮,如今朝廷里多的是有想法的人,朕死后,你要替朕盯着陈宗贤,如果陈宗贤一定要死,也只能是因为周家的案子,你明白吗?”

他病得形容消瘦,那双眼却凌厉逼人。

玉海棠双目大睁,她几乎说不出话,自紫鳞山入世之初,便是一朝天子,一任山主,天子驾崩,山主殉葬,这是紫鳞山的规矩。

程家的人就是这样一个一个死掉的。

先帝驾崩当日,便是玉海棠的父亲自刎之时,她从接任紫鳞山主的那一日就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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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了这个宿命。

“陛下,这不合规矩。”

她颤抖着唇。

建弘皇帝看着她:“你该庆幸你没有跟苗平野生下孩子,芷絮,你生下他的孩子,只会让你们的骨肉沦为跟你一样的宿命。”

“但你没有,所以这一回,”

建弘皇帝松开她,不再看她一眼:“朕赏你。”

江州蝗灾一案被曹凤声连着审了几日,陈宗贤的妻弟孟桐一改最初的供词,承认是自己与姐姐联合隐瞒姐夫陈宗贤,并藉着陈宗贤这位次辅的势,与江州乡绅一同藉着蝗灾故意做大灾祸,谋夺百姓的田地。

孙家亦在那些乡绅之列,孙成礼亦在审讯中亲口认罪。

至此,这场天灾变人祸的人间惨剧震彻燕京的街头巷尾,人们正议论纷纷之际,又传出来另一个巨大的消息,次辅陈宗贤因难以原谅妻子与妻弟铸下的大错而自省其身,非但退出内阁,更引咎致仕。

听说辞官后的陈宗贤乘轿出宫之时,宫人俱闻其痛哭之声。

细柳在槐花巷待了几天,隔壁院子里的大娘摘菜还不忘跟家里人谈论这事,她一边喝汤药,一边将其听了个七七八八,趁着舒敖那个烦人的家伙不在,她进屋跟大医乌布舜正式作别。

“陆公子能让你在此处好好待上这么些天,已经很是不易了。”

乌布舜脸上带着慈和的笑意,在火堆边坐:“但是细柳姑娘,你应该清楚我只是暂时压制住了你体内的蝉蜕,它很快就要进行最后一次蜕变了,从幼虫彻底变成一只成虫,那是谁也阻止不了的,天气越暖,你的身体会越虚弱,等春花一开,你的喘症也会受影响。”

“春花开遍之时,蝉蜕进行最后一次蜕变,”乌布舜神情多了几分凝重,他的语气颇为复杂,“姑娘,你也许会死。”

细柳脊背一僵,但仅仅只是一瞬,她面上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颔首道:“多谢提醒。”

乌布舜叹了口气,走上前将一个布袋子递给她:“这是虫茶,有使人神清目明的功效,我还在当中添了些其它药粉,除了必要的汤药以外,你还要记得每日冲饮这虫茶,多少也能弥补一些你缺失的气血。”

“多谢。”

细柳接了过来,随即道:“告辞了。”

回京数日,细柳都在槐花巷,她没有特地使帆子传信,惊蛰应该还不知道她已经回来的消息,如今也早过了她告假的期限,无论如何她今日都该回去一趟。

今日没有再下雨,但依旧是春寒料峭,她注意到河桥边仍然萧条,那么到春花开遍,还有多久光阴呢?

不知不觉,细柳站定在一座宅门前,几步踏上石阶,她抬手正要敲门,那漆黑的大门却忽然从里面被人拉开,猝不及防,那少年一脚踏出门槛来。

明明正是最好的年纪,他眼圈儿却铺着一层青黑,那双眼睛也浸着些血丝,看起来有些憔悴,像是没料到打开门会看见她这么个人,他眼中浮出惊愕:“……细柳?你回来了?”

“嗯。”

细柳点头,还不等她问些什么,他像是很着急似的,另一只脚也迈出来,匆匆道:“你回来就好,我得先去看恩公,回来再跟你说!”

说着他便从细柳身边飞快掠过,细柳转身,看着他奔下石阶的背影,他正穿着那件蟹壳青的衣袍,春阳之下,袍角莹润泛光。

她低眼,看着提在手中的几包糕饼糖球。

来福本是来关门的,嘴里还在抱怨早饭买回来惊蛰也不知道吃,话还没说完呢,他抬头看见门外的细柳,一双眼睛霎时瞪得老大:“大,大人?!”

细柳“嗯”了一声,走了进去,来福连忙将门给合上,赶紧追上她:“惊蛰说您去同阳找什么神医治伤去了,神医怎么说?您的伤都好了吗?到底是什么伤啊怎么这样折腾您,奴婢问惊蛰他也不说……”

他一股脑儿地问了很多,细柳几乎插不进去他说话的气口,她只好等他说累了停下来才问了声:“我一去日久,督公可有怪罪?”

“没有,”

来福摇了摇头,“前些天小曹掌印还问您呢,说让您安心治伤。”

细柳点了点头,将手中的几包东西丢给他:“给你和惊蛰的。”

说着,她又上下打量了来福一眼,好像比她离京之前又胖了好些,她又添了句:“你少吃点,再胖就走不动路了。”

来福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他抱着几个油纸包,看着细柳往房里去的背影,他总觉得这位女千户大人好像有点不一样了,从前冷得像雪,现在好像稍微化了一点。

细柳换过衣裳便入了宫,因为曹凤声如今一直守在建弘皇帝身边,抽不开身,她只见到了曹小荣。

“干妹妹,你这手怎么了?”

曹小荣一见她双臂上缠的夹板,便放下茶碗关切道。

“回来的路上不小心伤了筋骨。”

细柳简短道。

曹小荣听她这样轻描淡写,不由一叹:“你怎么这样不小心呢?本就是去治病的,回来又伤了筋骨,我再让人给你拿些大补的补品,你回去记得要用。”

细柳婉拒道:“不必了,我听来福说,我不在京城这段日子,您已经往府里送了许多。”

“你就收着吧,都是底下人送上来的孝敬,那么多,我一个人哪里消受得了呢?”曹小荣笑了笑,又问她,“你如今这样,可要再多休息几日?”

“不必了,小伤不碍事。”

细柳说道。

曹小荣闻言沉思片刻,随即道:“既然如此,可巧今日花小姐得了皇后娘娘的恩典,去护龙寺刚建成的大殿中上一炷头香,不如就由你送花小姐去。”

细柳听曹小荣提起花若丹,她发觉自己又有些记不清楚事,往宫门方向去的路上她一直在翻随身的册子。

花若丹大约得了消息,在马车中并不端坐,而是挑着帘子,一直在往窗外看,直至她看清那一道黛紫的纤瘦身影,她眼中迸发神采,唤了声:“先生!”

细柳一下抬首,不期对上探出窗来的那年轻女子的一双眼。

她收起册子,走了过去。

“先生,你上来坐吧。”

花若丹这话音才落,她身边的宫娥萍花立即弯身掀开帘子下来,朝细柳躬身行礼,请她上马车去。

细柳没说什么,上了马车。

花若丹尚在为父守孝,她穿了一件素淡的衫裙,乌发挽起高髻,簪白玉梳背,点缀着素雅的绢花与珍珠,一双杏眼盈盈,波光轻动:“上次见先生,燕京还在下雪,如今已经开春了。”

细柳茫然了一瞬,她有点记不清楚上次的情形。

花若丹见她这样,不由轻唤一声:“先生?”

细柳回过神来,看向她:“娘娘这趟准你出宫,看来她待你比以往好些了?”

花若丹闻言,淡淡一笑:“娘娘的心还是慈悲的,我在她身边尽心侍候,她的心肠总是会软一些的,何况再过不了几日,二皇子殿下就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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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里高兴,所以准我出来代她为陛下祈福。”

“二皇子殿下要回来了?”细柳眉峰微动。

“是,”

花若丹垂下眼帘,“陛下病重,召他回京尽孝。”

护龙寺的大殿建成,昨日便有一尊金身大佛被送入了殿中,细柳随花若丹的车驾一路来此,工匠们全都躲在工棚当中不得出,免得冲撞贵人,因而一路寂静,花若丹由宫娥萍花扶着入殿上香祈福,细柳则等在殿门外。

她百无聊赖,转过身望向远处,那个方向有一座藏经塔在建,她在心中暗自数了数,如今已经建到了第十五层,塔身以砖石筑成,每一层都嵌有浮雕图案,哪怕她只是这样远远看着,也能窥得其几分繁复巍峨之美。

“果真谁也拘不住你。”

忽然之间,这样一道声音传来。

细柳敏锐地循声望去,回廊尽头,那少年穿着一件绯红的圆领官服,戴官帽,官袍的圆领里露出洁白的交领内襟,他拥有一双清润漂亮的眼睛。

他步履生风,绯红的衣摆晃动,很快走到她身边,细柳看了一眼他苍白的面容:“彼此彼此。”

他还不是一样,伤还没好便又回来忙护龙寺的事。

细柳腿上有点不受力,她干脆往后往殿门上靠,陆雨梧立即伸出手去,细柳猝不及防,后腰抵上他的手掌,她一下回过头。

细柳下意识重新站直身体,看清他收回来的手上沾了些红色的漆,更衬得他筋骨嶙峋的手背皮肤冷白。

他道:“漆还没干。”

细柳一顿,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她什么也没说,抬头又看远处那座没建成的高塔。

“那是在前朝残存的宝塔的基础上重建的新塔。”

陆雨梧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再过一段时日就会安置一尊金身大佛进去,大约有六层楼那么高。”

“那么高,可以放进去?”

细柳看着那座新塔,问他道。

“嗯。”

陆雨梧颔首,“不要小瞧工匠们的用心,大到河道工事,小到一砖一瓦,他们有开山的智慧与勇气。”

花若丹这时敬完香从殿中出来,她看见陆雨梧,便唤了声:“陆公子。”

陆雨梧朝她颔首。

花若丹看了一眼天色,伸手绕开耳边的浅发:“如今时候尚早,我听说护龙寺后山还有前朝古寺的遗迹,不知我可否邀陆公子你与先生一同去看一看?”

陆雨梧神情微动,他抬眼看向花若丹,却并未多说什么,只道:“好。”

护龙寺的选址就是在前朝古寺的遗迹上,这是钦天监选定的福地,后山还有些旧朝的残垣,茂林修竹,当中又有一片湖,湖中有一亭。

花若丹将萍花等人留在竹林外,细柳与她,还有陆雨梧三人穿过小径,抵达湖畔之际,她一抬头,便望见湖心当中的八角亭中似乎有一个人正坐在那里。

细柳心中一动,她侧过脸看向身边的花若丹,只见她眉眼略弯,带了几分她不自觉的隐晦笑意。

姜变早等在这里,李酉他们都等在湖边,没有过来,他先朝陆雨梧招了招手:“秋融,你怎么又回来了?”

陆雨梧分明已经洞悉了什么,但他不动声色,走近,说道:“花小姐想来后山观赏前朝古迹。”

姜变这时将目光落到花若丹身上,两人目光一接,他含笑点头:“花小姐。”

“五殿下。”花若丹福身行礼。

姜变又看向陆雨梧身侧的细柳,他像是瞥了一眼她臂上的竹夹板,又挪开,朝她道:“细柳姑娘,你们快过来坐,秋融他一个人不肯跟我坐下来吃酒,这桌席面我还以为要浪费了。”

桌上珍馐满盘,似乎还冒着热气,俨然是才备下不久。

“多谢殿下。”

细柳说着,倒也不客气,一撩衣摆坐了下去,她扫了一眼桌上,都是素斋。

陆雨梧与细柳都还有伤在身,并不能饮酒,花若丹顾忌着今日为祈福而来,也不饮酒,姜变也没有什么劝酒的爱好,他自己独饮也得其乐。

就像曾在小朱楼上饮宴一般,还是他们这些人,只不过当中少了一个惊蛰。

素斋没什么好用的,几人也就是藉着这顿斋饭叙了会儿旧,花若丹拉着细柳往林荫幽径中去,那里有旧朝的石佛塔。

细柳没看什么石佛塔,她拧了一下眉:“你……”

却是欲言又止。

花若丹仿佛知道她想说些什么似的,她扬了扬唇角,抬眸看向穿过林荫落在石佛塔上的碎光:“我在宫中无可依靠,娘娘又对我严苛,若非五皇子殿下暗中照拂,告知我娘娘秉性,喜好,我只怕还要枉费许多光阴,才能换得娘娘今日对我的一点好脸色。”

这个出身汀州官宦人家的闺阁小姐,已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宫中的云波诡谲,她手指轻碰道旁枝叶:“这没什么好隐瞒先生你的。”

她双颊隐隐飞红,抬起眼来再看细柳:“就像你与陆公子一样。”

细柳愣了一下,她神光微动:“我与他怎么了?”

花若丹大抵是从未见过她这副神情的,她忍不住抿唇一笑,回过头看向林荫近处:“我看陆公子对你很好,怎么先生你却感觉不到吗?”

细柳不由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去,原本在湖心亭中的两人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湖畔,那个少年在一片浮光跃金的湖边,早春淡薄的日光落在他的身上,照得他身上官袍红如朱砂,像是忽有所感,他忽然之间抬眸看了过来。

姜变就站在陆雨梧身边,见他看向林荫深处,便也往那边看了一眼,一紫一白两个女子在一片细碎斑驳的光影里。

姜变垂眼,又看着陆雨梧被风吹起的绯红袍角,他忽然道:“秋融,护龙寺的差事结束后,你果真要脱下这身官服,再也不穿了?”

陆雨梧一瞬看向他:“你想说什么?”

“你我多年好友,我最清楚你的为人,亦明白你避世的根源是什么,你不肯入仕,是不愿陷你祖父于两难,可是秋融,”姜变转过身去,面向湖水平澜,波光闪烁,“如今西北战事再起,境内又频发暴乱,哪怕燕京风平浪静,可谁都知道,大燕已处在风雨飘摇的境地,而如今父皇又病重,这个当口,他又召了我二哥回来……”

“若我有心请你入世,”

姜变忽然又将视线定在他的身上,“秋融,你可愿与我同道共舟?”

料峭春风拂来,满湖涟漪,陆雨梧对上他的目光,半晌,他忽然又侧过脸去,林荫深处,那紫衣女子背影如竹,在一片连天衰草之间傲然独立,她像是在看被几朝风雨打磨过的石佛塔。

早春的风灌满绯红的衣袖,吹动他的衣摆,陆雨梧的神情显得格外冷静:

“一言为定。”

第73章大寒(二)

陈府门外聚集了不少身着襕衫的读书人,还有几顶小轿停在一边,被家仆扶着前来造访的大人们在阶上也只等到那陈府的管家陈平从门内出来,陈平恭谨地朝他们施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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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大人,还有列位相公,我家老爷如今卧病,实在不能见客,但诸位的心意,我家老爷是明白的,陈平在此代老爷谢过诸位了。”

说着,陈平又朝他们作揖。

“管家,哪怕恩师不肯见我等,这些也是我等的一片心意,请恩师一定收下,无论如何,也请他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

说话的,是个七品的京官,他眼眶隐隐带泪,“我在国子监几年,幸得恩师接济,否则我这样一个连饭都吃不起的穷士子,如何能有今日呢?学生知道他心里难受,还请管家你多多开解。”

“是啊管家,万不可让恩师伤心过度,”另一人穿着常服,却也是个在京的官身,他拉住陈平,“我等都晓得恩师的为人,架不住祸起萧墙,他如今年岁大了,如何能承受这样的变故呢?你可千万要好好照顾着!”

其他人立时也连忙附和,七嘴八舌地对陈平说了好些话,陈平双手往下按了按,随即道:“诸位放心,小的都明白,至于诸位拿来这些东西,老爷说了,他知道你们都不容易,就不要破费,拿回去给家中长辈也是好的……”

惊蛰站在不远处,看着陈府门前那些人将一个陈平围在其中,因为人多,陈平不得不大声说话,就这么几日的功夫,这些当官的,读书的,凡是受过陈宗贤接济的寒门士子每日都来拜访,陈平应付他们,应付得声音都哑了,也没一个人能进得陈府去。

惊蛰也每天都来,也像他们一样,被陈平拒之门外。

陈平好不容易将那些大人们还有书生给劝走,转身令几个老仆关了大门,走到院子里他敏锐地觉察出一道步履声,他立即绕过照壁,只见一道身影掠过,他追上去,那影子在庭内落定,暗处的费聪等人正欲冲出,陈平看清那少年背影,立即抬手,费聪他们只好又缩了回去。

“恩公!”

惊蛰几步上阶,抬手拍了拍门,他抿了一下嘴唇:“恩公,您还好吗?陈平说您生病了,也不知道是什么病?”

屋中没有一点儿声响,就好像里面根本没有人似的,惊蛰忍不住将耳朵贴到门上,陈平看着他,几步走上阶:“小公子,老爷他这病受不得风,也不能见你,你先回去吧。”

惊蛰回过头来:“恩公的病怎么样了?”

“大夫说要静养,小公子不该这样闯进来。”陈平只是道。

惊蛰绷紧下颌,没有说话,他站直身体,看向紧闭的房门,他好一会儿才冲里面道:“恩公,您醒着吗?”

没有人应答。

他低下脑袋:“恩公,您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

惊蛰转过身,走下去,陈平就在阶上看着他的背影,冷不丁的,却听房中忽然传来那样一道浑浊的,干哑的声音:“陈平,让他进来。”

陈平看见那垂头丧气的少年一下转过身来,神情发亮,几步奔上阶来,陈平没说话,却打开了门,默许他进去。

满屋子都是苦涩的药气,惊蛰几步冲入内室里,他才唤了声“恩公”,抬首却猛然撞见榻上陈宗贤那张脸。

血红的烫伤,令他半张脸显得可怖,在昏暗的室内,他那半张脸像被什么猛兽啃食过似的,血肉凹凸不平。

惊蛰一下驻足,陈宗贤眼珠迟缓地动了一下,视线落在那少年身上,他明亮的神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不敢置信,几乎呆立在那里。

忽然一瞬,少年眼眶中陡然积蓄起泪花,他跑到陈宗贤床前,双膝一屈跪下去:“恩公!您这是怎么了?”

他仰着头:“谁敢这么对您?我去杀了他!”

陈宗贤半隐在一片阴影里,他晦暗的神情有一瞬因为面前这个孩子的一双泪眼而细微地一动,陈宗贤注意到他身上穿的那件衣裳,半晌,他开口:“开春了,该让陈平给你做新衣裳穿了。”

他注意着惊蛰的身量:“你这个年纪的孩子长得快,衣裳很快就不合身了。”

“恩公,到底是谁……”

惊蛰忍不住用衣袖擦眼泪。

陈宗贤伸出手,轻拍了拍他的头:“你快十五岁了,儿郎家哪里那么多的眼泪?”

他注视着惊蛰,说话间,脸颊的肌肉牵动着他脸上的烫伤,红彤彤一片,狰狞极了:“我这伤只是不小心。”

他说话声音平静,甚至有种过分的阴冷,浪涛一般的恨意被他藏在胸口兀自翻滚,他只是沉稳地看着惊蛰,过了许久,他才缓缓道:“孩子,如今你也算是长大了,从前我总想着那些事还不急着告诉你,等你大一些,再大一些,但如今家中生祸,我又成了这样,不知还能管你几年……”

他顿了一下,长叹一声:

“我只问你,你如今可还想为你父亲沈芝璞报仇?”

惊蛰一滞,陡然抬头。

早春的日光淡薄,照在人的身上也没有多少暖意,花若丹不能在宫外久留,细柳本应当送她回宫,但花若丹顾惜细柳有伤在身,不让她再送,细柳便令东厂一干人随行。

花若丹一走,姜变亦因手中事务未处理干净而要先走一步,细柳靠在浮桥栏杆上,双手抱臂,看着陆雨梧与姜变说了几句话,姜变领着李酉等人走了,他这才转过身来,那双眼睛朝她看来。

视线一触,细柳率先错开眼,不一会儿,他走了过来:“你离开槐花巷,先回过府里吗?”

“嗯。”

细柳点头。

“那怎么不见惊蛰跟着你过来?他不在家吗?”陆雨梧站在她身边,眺望湖面碎波金粼,他没听见细柳开口,侧过脸看向她,她那双眼睛是一种惯常的冷,仿佛乍露一分杀意,又很快隐没在晦暗眼底,他道:“陈宗贤于惊蛰有恩?”

细柳一瞬抬眼看向他。

“这些天陈府门庭若市,那些受过陈宗贤恩惠的人都想要见他一面,我听说,惊蛰也在其中。”

陆雨梧与她相视,“你想杀陈宗贤,却又顾及惊蛰,所以心生犹疑?”

他几乎一语中的,但细柳移开目光,看向湖面浮动的涟漪,她有点不想承认,但是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如今所有罪责都被陈宗贤推到他妻弟孟桐与他那个姓孙的亲家身上,他没损失半点清名,惊蛰年纪小,认死理,他又是靠陈宗贤照拂着长大的,哪怕我与他明说,他也不会信。”

“我知道,”

陆雨梧颔首,“哪怕你不说,我也清楚对于你来说,惊蛰应当不只是一个搭档那么简单,在尧县你就很照顾他,比起搭档,他对你而言,更像弟弟。”

细柳惯常寡言,亦不会将什么都写在脸上,她常是冷漠的,没有人可以轻易洞悉她心中在想些什么,就连她自己也常常意识不到,其实她已经不太记得尧县的事了,只是偶尔翻一翻身上的小册子,她才会隐约想起来一些模糊的东西,她根本没想过自己将惊蛰当成什么,听见陆雨梧这番话,她愣了一会儿。

“你不必两难。”

这时,她又听见身边那个人说,再度看他,早春淡薄的日光落在他身上,照得他那一身绯红的官袍色彩更为鲜艳,他轻抬着眼帘,双眼皮的折痕漂亮,他说:“陈宗贤往后再不能踏足官场一步,我想我会有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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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一日,他这个真正的罪魁会匍匐在江州无数亡魂的脚下,认罪伏法。”

陈宗贤笼络人心的手段可谓炉火纯青,哪怕江州成了坟场炼狱,他如今在世人眼前只不过是被家祸牵连,江州陈家田地里的那些银子没了,但陈宗贤却还保有着他那一张清正的面具。

细柳知道自己杀他名不正言不顺,陈宗贤的那些“孝子贤孙”不会放过她,她其实并不在乎这些,可惊蛰呢?

惊蛰在这当中又将如何自处?

“好,”

细柳站直身体,“我等那一日。”

但话落,她顿了一下,像是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等得到,但她什么也没再说。

“我今日不知你要过来,你出去时记得找陆骧,我让他买了些糖山楂,还有糖丸,惊蛰应该喜欢糖丸?你带给他吧。”陆雨梧对她说。

细柳点头,顺着浮桥往岸边走了几步,她忽然又停下来,回过头,湖上春风吹得人衣摆猎猎,那少年绯红的官服不染一尘,他身姿颀长,轮廓隽永。

“素斋没什么意思,我请你吃饭,去不去?”

她说。

那朱红的八角亭在陆雨梧身后映着一片山光水色,他似乎很淡地笑了一下:“八宝鸭吗?”

细柳看着他,“若你喜欢的话。”

“嗯。”

陆雨梧依旧站在那里,没有朝她走近一步:“但今日不行,护龙寺中事忙,我暂时走不开。”

细柳没再说什么,她点了点头,转身便走。

曹小荣没有给细柳安排太多的差事,花若丹走后也没东厂的人来寻她,她便索性直接回了府里。

来福正在檐廊里瞅院子里那两个不速之客,发现细柳回来,他立即跑上前去:“大人您可回来了!您看看这两个人,他们俩翻墙进来不说,还强迫奴婢给他们煮面吃,吃面就吃面,我没加鸡蛋那大高个还凶奴婢,加了鸡蛋又要腊肉,可咱府里哪有腊肉……”

来福喋喋不休地吐着苦水,细柳听见鸡蛋腊肉就眉心一跳,抬头果然见那一个大高个坐在石桌前吸溜着面条,他旁边是一个身上缀满银饰的少女,也端着一碗面吸溜个没完。

一见细柳,他们俩立即放下碗站起来。

舒敖喊了声:“细柳!”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细柳的视线定在舒敖身上。

“姐姐,阿叔不放心你,我们是来照顾你的。”雪花在旁边说道。

“我不需要你们照顾,回去吧。”

细柳说着,绕开他们往屋子里去。

舒敖赶紧跟上去,还不忘端着碗,一边吃面,一边说:“那个胖宦官哪里能照顾的好你呢?他连腊肉都不知道买,你知道雪花做饭很好吃的。”

细柳倒了一碗茶出来,摸着杯壁才发现是冷的,她端起来正要喝,舒敖一只手给夺走了,他一整碗灌下去:“你看!连茶都是冷的!他的心真的很粗!”

他官话有时候说得真的有点怪,但也不是不好懂,细柳看了一眼在外头猫着腰往里瞅的来福,他瞪大了眼珠子不敢相信有人来抢他饭碗。

“来福厨艺也很不错。”

细柳坐下去,松了松护腕。

来福一听见细柳帮他说话,他立马挺直腰杆进来:“我在宫里那好歹也是在御膳房待过的!你们……”

雪花抬袖,一尾银蛇从袖口露出来个脑袋,幽绿的眼睛盯住来福,他一瞬白了脸,腿也跟着软了,要说什么也忘得精光。

“别吓他。”

细柳见状,说道。

雪花立即将手背到身后,乖乖地站着,来福却是不敢进门了,舒敖在细柳身边坐下,说:“就算不要厨子,你也总要给你煎药的人吧?大医说了,天气越暖,你就越不好受,若是到了春花开遍的时候,你……”

舒敖有点说不下去,碗里的面也不香了。

细柳不知道他眼眶里那点闪烁的湿润算怎么回事,她愣了一下,心中有点怪异,但仅仅只是片刻,她看了一眼外头缩着身子的来福,道:“你难道要将这件事昭告天下吗?”

“啊?”

舒敖没明白什么意思。

细柳的视线在舒敖与雪花之间来回一睃:“不用再提醒我什么春花开遍之时,无论是大医,还是你们,我希望你们都不要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陆公子呢?”

雪花忽然出声,“也不可以告诉他吗?”

细柳一怔,她沉默下来,门外淡薄的日光撒了满庭,那光影令她想起方才护龙寺后山的那片湖面。

山水俱淡,唯有那人衣摆鲜明。

他穿那身官服还挺好看的。

细柳忽然这样想,她抬起眼帘,声音却很平淡:“是,也不要告诉他。”

来福在外面抓耳挠腮,云里雾里,什么事啊?不要告诉谁啊?他一肚子的疑问,实在想知道得不得了,可是一点也不敢问。

舒敖眼珠一转,说道:“你如果让我们住下来,我们就不说!”

他竟然用这件事作为威胁,细柳轻飘飘瞥他一眼,他却偏偏是个不知道进退的直心肠,她想了片刻,简短道:“随你。”

不速之客变成常住的住客,来福又得熬夜收拾房间了。

直到天黑细柳也没有等到惊蛰回来,她心中正有一丝不安,紫鳞山的女弟子却趁夜忽然造访,她不会说话,只与细柳比划了几下,细柳便立即披衣起身,拿上双刀出城,上紫鳞山。

此时山中还是有些潮湿,中山殿中因为护山弟子们日日熏香净气,倒也还算干爽,玉海棠独坐在玉阶之上。

“山主。”

细柳在殿中站定,俯身。

玉海棠没有任何反应,细柳抬首看她,方才见她正看着手中一支海棠玉簪,那是难得一见的血玉,镌刻的花瓣片缕分明,栩栩如生。

细柳从未见过她戴那支簪。

玉海棠兀自出神,细柳便也安静地站着,不知过了多久,玉海棠方才将那簪子收入匣子里,与此同时,她一抬手,臂弯的白练将一样东西送至细柳脚边。

白练收回的刹那,细柳垂眸看向脚边那本无名的书册。

“不看看吗?”

玉海棠幽幽开口。

细柳俯身捡起来那书册,翻开封皮,她只扫了一眼其中的内容,脸色便是一变,她骤然抬首。

玉海棠没在看她:“你的刀法已经炉火纯青,但若心法跟不上,你便不能再有所突破,我知道,你一直都想要这剩下的几重心法,有了它,你才真正配得上这一双细柳刀。”

玉海棠说得不错,细柳修习细柳双刀至今,困于心法不够,不能再有所进益,她不是没有向玉海棠求过剩下的几重心法,但玉海棠一直不肯给她。

“您为何突然要将它给我?”

细柳出声。

玉海棠居高临下,终于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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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她一眼:“怎么?你不想要吗?”

细柳没有不想要,但她捏着那一册心法,半晌,她开口道:

“我可能用不到了。”

玉海棠像是被她这平淡的一句话刺了一下,她神情有片刻的凝滞,但很快,她冷声道:“怨谁呢?我以银针封住你的内力,你做了什么?为了那么一个男人强行逼针,今日所有,都是你自找的。”

细柳如同冰雪雕砌,一张清冷的面容上并无分毫悲喜,她始终平静地承受着玉海棠的冷嘲热讽。

“滚出去。”

玉海棠看着她,眼底阴沉。

细柳不发一言,转身便朝殿门去,却听身后玉海棠的声音再度传来:“去沉蛟池将惊蛰也带走。”

沉蛟池?

细柳步履一顿,她回过头,只见玉海棠披散长发,在那张榻上斜靠,她那张面容透着一种阴冷的戾气:“那小崽子疯了,龙像洞他也敢闯,细柳,他如今是你的同伴,你知道的,再有下次,他就只能是个死人了。”

惊蛰……怎么敢闯龙像洞?细柳眼中浮出惊异,却来不及深想,她赶紧出了中山殿,往沉蛟池去。

她才顺着狭窄的石径上山,抬首便见两个护山弟子将他拖出山洞,两盏灯笼一照,惊蛰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线。

“放开他。”

细柳几步上前,那两名弟子连忙松开惊蛰,细柳立即揽住他的腰身,架住他,也许是听见她的声音,惊蛰沾血的眼皮动了一下,他迷茫地睁开眼睛,在昏黄的灯影之间忽然看清细柳的脸,他反应了一会儿,才喊了声:“细柳?”

细柳瞥了一眼那两名护山弟子,见他们回身进了洞中去,这才腾出一只手去握灯笼,灯笼的光照见惊蛰后背交错的鞭痕,血淋淋的一片,细柳顿了一下,她盯住惊蛰:“你为何要闯龙像洞?”

他明明那么惧怕山主,他明明最守山中规矩,从来不敢越雷池一步。

惊蛰起初并不说话,细柳便也沉默下来,扶着他顺着蜿蜒的石径往下走,灯笼的光影在嶙峋的石壁上晃晃悠悠,照着两道影子。

惊蛰被夜晚的山风呛了嗓子,猛咳了几声,才像是回过神来,他喊:“细柳。”

“若是你,你顺着一条路走了很久很久,绕了很大一圈,可是有一天,你忽然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走错了,你会怎么办?”

他的嗓子有点哑,身上也在不住地颤抖,像是在说胡话。

细柳低眼,他最喜欢的这件蟹壳青的袍子几乎沾满了血,哪怕洗得干净,也不能再穿了,沉蛟池的鞭刑将他的衣裳料子都打破了。

她没有说话。

但惊蛰却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他忽然不肯走了,勉强撑住石壁,悬崖石径外,仿佛天边的月亮触手可及。

那银白冷淡的光辉洒落整片山林。

细柳看见他从怀里摸了好一会儿,那只沾满血的手才慢慢探到她面前,手掌一舒展,里面是一颗乌黑的药丸。

“要到日子了细柳,不吃药,你的怪病会发作的。”

他说。

玉海棠一直都将细柳的药给他,因为他是细柳的搭档,也是监视她的人,他本可以不用将她那个怪病发作的日期记得那么清楚的。

细柳从他手中接来药丸,扔到嘴里,又架着他往下走,好一会儿,惊蛰不出声,也没什么力气似的,都倚在她身上,她唤道:“惊蛰,不要睡。”

她从怀中取出来一个瓷瓶,单手倒出一颗东西喂进他嘴里。

惊蛰迷迷糊糊的,咬了几下,他迷茫道:“什么药啊?还怪甜的。”

“不是什么药。”

细柳一边提着灯笼,一边看着脚下的路,带着他往浓深夜色里去:

“今日你不在,这是陆雨梧让我带给你的糖丸。”

第74章大寒(三)

来福一个人收拾两间房累得够呛,细柳趁夜出门他不知道,细柳背着惊蛰回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房中呼呼大睡,舒敖与雪花倒是很警醒,听见些细微的动静就赶忙起来查看。

舒敖进门看见趴在床上那少年,背后交错的鞭痕几乎是血淋淋的一片,血肉与破损的衣料已经粘连在一起。

“哪个使鞭子的这么厉害?给他抽成这样?少说得有个三十鞭子吧?”

舒敖睃了一眼便眼前一亮,他甚至摸了摸自己腰侧的鞭子,还当自己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用鞭对手。

细柳瞥他一眼,淡声:“只要他站着不动,你也可以把他抽成这样。”

“……”

舒敖无言,原来是站桩受罚啊,没意思。

雪花在门外歪着脑袋看了一眼,走了进来,她身上披了一件外衫,身上不像白天那样挂那么多的银饰,只有鬓边还有一串银铃,她走了进来,银铃轻响,躺在床上的少年沾血的眼皮一动,他慢慢睁开眼,那少女伴随银铃声走近,在床边问:“细柳姐姐,要帮忙吗?”

惊蛰清醒了那么一点,他辨清床边少女与那大高个两张脸,脑中松懈的那根弦骤然紧绷:“……是你们?”

少年的声音并不清亮,在细柳离京的这段日子,他开始进入每个少年都会有的变声之期,听着有点哑。

雪花忽然低头看他:“你怎么挨打了?”

惊蛰警惕地往后一挪,后背疼得他满头大汗,他还记得这个从苗地来的少女放蛇咬过他的屁股,而那个傻大个,则找过细柳的麻烦:“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细柳看他摸袖口,便知道他在摸飞刀,她一下按住他的手,道:“之前只是一场误会,他们帮过我,你放心。”

放什么心?

惊蛰还没转过弯来,却听细柳又对那雪花道:“有劳。”

有什么劳?

三个人,六只手齐齐朝他的后背伸来,惊蛰瞪圆了眼睛,他沉闷发哑的嗓子一旦高亢起来就成了破锣嗓子:“你们干嘛?!”

细柳一边将破损的衣料清理出他的伤口,一边道:“他们跟在大医身边日久,也算有些医术。”

“可是这个傻大个找过你的茬!”

“叫阿叔!”

舒敖去揪他的脸,凶巴巴道。

惊蛰奋力挣脱开他的手:“还有这个臭丫头!她咬过我屁股!”

雪花抬头,袖子里钻出来一尾银蛇,那蛇脑袋一双幽绿的眼睛瞅着惊蛰,很快顺着他的臂膀爬上他的脑袋,惊蛰惊恐地看着蛇信子吐了又吐,而那雪花笑眯眯道:“你说错了,是它的一个朋友咬的,你最好不要乱动,否则,它也会咬你的。”

伤口清理了多久,惊蛰的破锣嗓子就嗷嗷叫了多久,舒敖才洗干净手就立马掏了掏耳朵:“小娃娃你不知道你现在喉咙声音很难听吗?我在家帮族老杀猪,猪都没你叫得惨。”

惊蛰的脸本来是苍白的,听了他这番话气得又红又青,他却没有什么多余的力气了,浑身像是被冷汗浸透,剧烈的疼痛令他不自知地颤抖,嘴巴咬着被子角,闷声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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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帮着细柳给他上药,舒敖过来将他扶起来,方便细柳给他缠上细布,一个小小少年的这副身躯,被细布缠了个七七八八,他垂着眼帘,满额都是汗,雪花看着他,忽然掏出来一块帕子给他擦了一下。

惊蛰一下抬眼,看见她手腕上纤细漂亮的银镯子,当中穿了几只铃铛,会随着她的动作而轻响,她那块蓝布帕子上绣着一朵小花。

“这是蝴蝶花,我们苗人最喜欢蝴蝶了。”

雪花对他说,“这是我阿妈绣的。”

惊蛰没有理她,他仍对自己屁股无辜被咬的事耿耿于怀,何况她的蛇还在他脑袋上趴着,时不时地吐着信子,冰凉的蛇尾尖甚至拂过他的脸庞。

天还没亮,宵禁没除,上街买药是不可能,但大医那里备着各类的药材,雪花便与舒敖出门去槐花巷找大医配一些镇痛止血的药回来煎。

好在雪花走前终于是将那一尾银蛇收了回去,惊蛰浑身松懈下来,在剧痛中昏昏欲睡。

“惊蛰。”

朦胧中,他听见细柳的声音:“你到底为什么要闯龙像洞?”

惊蛰猛然将自己的意识从浑噩中拔出,他抬起眼帘,细柳洗干净了手,没有在看他,水珠一颗颗从手指尖滴落铜盆中,她又道:“你明知道山主的脾气,你那么怕她,却还敢犯她的忌讳,你是不要命了吗?”

“我……”

惊蛰抿了一下干裂的唇,好一会儿才又出声:“我最近知道了点消息,想去龙像洞里找找看到底有没有关于我爹的记录。”

细柳眉峰微动,转过脸来:“那你找到什么了吗?”

“最上面的那层我上不去,”惊蛰摇头,他垂着眼帘,“紫鳞山的帆子遍布四海,我入紫鳞山之初,就是希望借助那些帆子找到那个杀我爹的凶手,可是几年了,山主什么也不对我说。”

他的手紧紧攥住被子的边角,仿佛在强忍什么,声音却好似没什么异样,他甚至“啧”了一声,嘟囔着:“我看你闯龙像洞都没事,我这不就大着胆子去闯了一回,哪晓得这一去就差点被打死在沉蛟池里,你到底是左护法大人,山主才不会对我容情呢。”

细柳闻言,像是怔了一瞬,她看着趴在床上的惊蛰:“山主若不对你容情,你如今已是个死人了。”

惊蛰却好一会儿都不说话,细柳以为他睡着了,正要出去,却听他忽然哑声道:“可以给我看看你的细柳刀吗?”

细柳步履一顿,再度看向榻上那少年,她却是什么也没说,走到床前去,“噌”的一声将一双短刀抽出,递向他。

惊蛰没有接过,他只是看着那一双刀锋,形如柳叶,犹泛寒光,慢慢的,惊蛰伸出一根手指,轻触刀刃,很短暂地一下,却也划破了他的指腹,很快血珠冒出来,沾在刃上。

“这样薄的刀口,却可以那么锋利。”

惊蛰忽然说道。

细柳拧了一下眉,迅速收回双刀,一双眼审视起惊蛰,他才十四,并不能很好地隐藏自己的情绪,细柳几乎是看着他硬生生压下什么,很快避开她的目光,下巴抵在软枕上,闷声闷气地说:“我很疼,也很困,不想跟你说话了。”

宵禁解除,淡薄的日光很快铺满整个燕京城,沉重的城门被守城的兵士打开不久,从建安来的一行人马缓缓入城。

皇子车驾在前,百姓俱避让道旁,不敢直视,姜寰入了宫便直奔干元殿,曹凤声亲自出来迎接,只见姜寰风尘仆仆,下巴一层青黑的须子也顾不得剃,他一把抓住曹凤声的手臂:“父皇龙体如何?”

曹凤声低首:“殿下进去吧,陛下正等您呢。”

姜寰只好快步进了殿里,迎面是沉积已久的苦涩药味,熏得他有点想呕,但他生生忍了下来,隔着帘子,他隐约望见躺在龙榻上的人,他双膝一屈,跪了下去:“父皇!儿子回来看您了,您还好吗?”

宦官们将帘子拉开来,建弘皇帝垂着眼看向那个跪在不远处的那道身影,他适时抬起头来,一双通红的眼,裹满泪意,蓄起来的胡须几乎占据他半张脸,建弘皇帝眼皮猛地跳了一下,他喉咙动了动,恍惚脱口:“……显儿?”

“父皇?”

姜寰双膝在地砖上往前挪了数步,“父皇,是儿臣,儿臣回来看您了……”

建弘皇帝像是反应了一会儿,看清凑到面前的这张脸,明明是相似的眉眼,近看却又没那么像了,他咳嗽了一声:“是寰儿啊。”

姜寰眼睑里有泪淌下来,他俯身磕头,哽咽道:“儿臣是因为您病重才回来的,若可以,儿臣希望您身体康健,哪怕儿臣一辈子都待在建安高墙里……那样,那样儿臣也甘愿!”

“何必说这些。”

建弘皇帝看他半晌:“朕没几天了,这辈子也没几个子嗣,就你们兄弟三个,显儿先朕一步去了,就剩下你和变儿,朕走之前,总想再看看你们兄弟两个。”

“父皇……”

姜寰几乎泣不成声。

“好歹是朕的儿子,你怎么哭得像个女人似的?”建弘皇帝扯了扯苍白的唇,“朕还没死,你别没出息,再过两日,你可知道是什么日子?”

“是太子的忌辰。”

姜寰吸了吸鼻子,“儿臣不敢忘记兄长的忌辰。”

建弘皇帝看着他,却又像是在透过他,在看另一个早逝的骨肉,那是他悉心教导,寄予厚望的儿子,可是他死了,连带着建弘皇帝所有的殷切用心也一块儿死绝了。

建弘皇帝闭了闭眼,缓缓道:

“到时,咱们都到明园去。”

明园是当今燕京第一园林,乃皇家私有,它几乎吸收了桂平与白苹之乡所有园林长处,其造景之工,可谓冠绝天下,但世人只闻其名,却少有能踏足其中者。

据说太子在世之时犹爱此园,常住其中,得片刻清闲之乐,太子薨逝后,建弘皇帝着太常寺每年此时在明园办太子忌辰,只有五品以上官员可随皇帝入园祭奠。

“自我入东厂,每年此时都在这内门守着,却从来没有见过园子里到底是什么样,”趁着刚核对完一批官员的身份,放了他们进去,此时后头没再有什么人来,李百户便在细柳旁边叽叽喳喳,“都说这是天下第一园,里面好看着呢,好像还有个茏园,不过那是私人的,根本没有这园子大……”

“茏园?”

细柳敏锐地抓住这两字。

“大人您听过?”

李百户歪头看她。

“只是觉得有点耳熟,有什么来头吗?”

细柳问道。

李百户看了一眼守在内门两边的手下人,凑到细柳边上,低声道:“我跟您说啊,那茏园原本是一位姓周的大人的私产,听说也是顶好的园子,只是比这明园小了很多罢了,内里乾坤却也大着呢!只因那姓周的大人本是一把治园的好手,明园和茏园都是出自他手,都说整个大燕找不出第二个比他会造园子的人,只是可惜……”

李百户小声叹了口气:“那周大人犯了事,全家都死绝了,如今茏园虽在,却不知落在了谁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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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李百户明说,细柳心中已然清楚那位姓周的大人究竟是谁,她没有说话,心中却莫名有一些异样。

明园外守着禁军,内门里又有东厂与知鉴司两方人马围护得如铁桶一般,所有进入明园的官员都要经过东厂核验身份,此时日光渐盛,官员们都进去得差不多了,细柳得了清闲,却又生出些无聊。

她倚在一片扶疏花木间,摸了摸衣襟,碰到一样东西,拿出来一瞧,是那只丑兔子,兔子丑虽,玉料却在淡薄的日光底下晶莹剔透。

摸了摸兔子耳朵,细柳百无聊赖,干脆拿在手里抛着玩。

“大人哪里来的这东西?瞧着水头好极了!”看那东西落回她手掌,李百户认真端详了一下它的样子,又“嘶”了一声,“暴殄天物,真是暴殄天物!这雕的什么玩意儿?”

“兔子。”

细柳说着,看向他,“你还懂玉石?”

李百户嘿嘿一笑:“略懂,略懂,家中媳妇儿就喜欢这些,我也算耳濡目染了,不过大人您这玉料给雕成这样……实在有点惨不忍睹了。”

“是吗?”

细柳将玉兔拿在手中看了看:“我可能习惯了,越看越顺眼。”

话落,细柳察觉到一阵渐近的步履声,抬首只见陆证穿着官服,与几位阁臣同行,在他们后面,则是同样身着官服的陆雨梧。

李百户见此,立即退回到内门边,不敢多看。

察觉陆证的视线落在她手中的那只玉兔,细柳一瞬收拢手掌,待他走近,她低首作揖:“陆阁老。”

陆证朝身边的蒋牧点了点头,蒋牧当即便与其他几位阁臣一同往内门去,那王固走在最后头,自陈宗贤致仕,他便像根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儿到不行。

“细柳姑娘不要多礼了。”

陆证虚扶了细柳一把,又不动声色地端详了她的脸,不知为何,他仿佛怔了一瞬,却又不知那么一点微末异样从哪里来。

“听说你受了伤,怎么还没好就出来办差?”

陆证常是肃正的,此时语气里却有一分温和,细柳不明白这分温和从何而来,她开口道:“多谢陆阁老关心,我并无大碍。”

她有没有大碍,陆证哪里看不出来,一个姑娘家,脸苍白得不像话,还那么清瘦,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孙儿,也苍白着一张脸,身上的伤也没好全。

“这话也许有些冒昧,”

陆证瞧了一眼她捏在手中的玉兔,“但我还是想问,姑娘可有婚配?”

细柳一愣,她发觉陆证的视线,玉兔冰凉的温度浸透她的掌心,她仿佛明白了点什么,一下子有点不知所措。

“祖父。”

陆雨梧忽然出声。

陆证看了他一眼,却再度注视着细柳,老神在在:“有吗?”

“……没有。”

细柳答。

陆证闻言,那张素来严肃的脸上没有什么过多的表情,只朝她点了点头,接着便双手背在身后,朝内门那边去了。

细柳掌心几乎有了汗意,被玉兔的棱角硌着,她转过脸来,却见那一身绯红衣袍的少年微抿着淡色的唇,像在忍笑。

“你笑什么?”

细柳拧起眉头。

陆雨梧摇头,淡薄日光里,他双眸剔透得像她手中那块玉料,他走近几步,身上幽冷的香隐隐袭来她鼻间,他垂眼看她,洞悉她那副清冷表象底下几分别扭,他无奈地笑了一下:“老人家总是这样。”

满树玉兰雪白,枝影横斜,一瓣忽然擦过他的肩头,玉兔还捏在细柳手里,每一寸都逐渐染上她的温度,不再冰凉,她忽然转过脸,避开他的目光:

“我知道。”

第75章大寒(四)

松林堂是太子姜显生前读书之所,全木结构,以沧浪纹饰之,颇有前朝缥缈古朴的韵味,建弘皇帝坐在一旁,而一众官员则一一焚香致祭,礼毕分班,躬身静立。

当中有一人却静不下来,他看起来年纪比陆证还大,此时被人扶着才能勉强站住,一张老树皮似的脸皱皱巴巴的,泣涕涟涟:“太子,太子啊……”

吏部侍郎冯玉典低着头却忍不住偷偷翻白眼,这位致仕的吴老太傅年年都在太子忌辰上这样哭,生怕陛下不知道他这个当初教导太子的老先生有多挂念太子似的。

前些年建弘皇帝多少也要跟他说上几句话,但今年也许是身体十分不济的缘故,他并未过多关照吴老太傅,只是道:“老太傅年纪大了,先回去吧。”

吴老太傅没明白怎么回事,眼泪都忘了擦,就那么愣愣地被人扶着出了松林堂,建弘皇帝咳嗽了几声,看向姜变,神情像是温和的:“变儿,你还忙着护龙寺的事,又要兼顾忌辰,辛苦你了。”

姜变上前一步,俯身作揖:“儿臣想念太子,不敢言辛苦,是儿臣应该多谢父皇将太子忌辰交给儿臣来办,这是儿臣唯一可为皇兄做的事了。”

建弘皇帝闻言,神色微暖。

底下一名官员顿时上前拱手:“陛下,回想当年太子殿下可谓才智无双,您交代他的政务他统统都处理得很好,实为表率,而今再看五皇子殿下亦有几分太子当年的风范哪!”

此话一出,群臣当中附和之声渐起。

姜寰站在一侧,冷眼瞥过那些对他的五弟满口称赞的臣子,他一言不发,只见姜变对那些大人们拱了拱手,道:“诸位快别这样说,太子是父皇亲自教导的,他是父皇的长子,亦是父皇最得意的门生,太子的才德,吾远不及也。”

建弘皇帝靠在椅背上,他慢慢地看了姜变一会儿,泛白的唇扯了一下:“变儿过谦了。”

姜变一怔,他忍不住抬首望向父皇,而建弘皇帝看着他,眼底隐有几分笑意:“至少如今朕交给你的事,你都办得很好。”

姜变将惊诧全都尽力藏在心中,从前他几乎从未听过父皇对他有过哪怕一句的称赞,此时他心中许多的情绪翻涌起来,那种想要得到父皇的认可的渴望原来从来都刻在他的骨子里,此时仅仅只是听到这样一句话,他便有点压不住心中的喜悦,忍不住望着父皇,又忽然垂首作揖:“多谢父皇……儿臣会做好您交代的每一件事。”

陆证立在群臣之首,垂着眼帘什么话也不说。

姜变退回自己的位置,他先对上人群中陆雨梧的目光,朝他笑了笑,姜变忽而触及身边姜寰的视线,他说不太清楚姜寰那是怎样一副神情,像是有些阴沉,却又隐含几分嘲讽。

姜变面无表情,挪开视线。

细柳本不能进园,但曹小荣来的时候看见她,便也让她一块儿进来了,曹小荣赶着去干爹那儿,便对她道:“花小姐也在园子里,你是个女子,正好方便在她身边守着,她如今在听涛轩中用膳,你过去就是。”

正好来福在,曹小荣便让他领着细柳过去。

但来福是个糊涂蛋,没走几步就忘了该往哪儿走,他有些讪讪的:“大人,奴婢没来过几回,咱们问问……哎,大人您去哪儿?”

来福话没说完就见细柳循着一条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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荫小径去了,他连忙跟上去,想说些什么却见细柳神色诡异,他一时间有点不敢开口。

这条窄径没有什么人走,来福也不记得自己从前走过这儿,他还是忍不住道:“大人,咱们应该是走错了,奴婢记得听涛轩后面有一片湖……”

说着,穿过窄径,绕过假山,来福一抬头,一片湖水在日光下波光粼粼,听涛轩倚水而立,影子在湖面轻晃。

来福愕然:“大人您怎么会知道……”

细柳眼底神情微变,竟比来福还要错愕,听涛轩赫然隔湖在岸,而她身后则是那条鲜有人迹的小径,为什么?她竟觉得这偌大的明园中,一草一木,亭台造景都给她一种分明陌生,又隐约熟悉的感觉。

这种诡异的感觉,令她心中无端生出一分恐慌。

听涛轩是宴饮之所,临水的抱厦当中正摆着一桌席面,细柳走到湖面石桥上,来福眼尖,认出抱厦当中自斟自饮的那位:“大人,那好像是二皇子殿下。”

来福心里有点直突突,宫里人都知道二殿下脾气不太好,何况他还听说今日在松林堂中五殿下尽得春风,而二殿下在建安被囚禁了几月,此时才回来,只怕心中正烦闷得很,他有点不敢过去。

细柳没作声,这时连廊尽头一众宫娥簇拥着一位年轻女子行来,她今日仍是一身素白衫裙,只是外罩了一件梅子青的纱衫,长发梳作高髻,翠玉为簪,点缀珍珠,一张春水芙蓉面,杏眼盈盈,她似乎是专程绕到这听涛轩的背面来,却不想不远处的抱厦里竟有贵人在,她一下停住,对身边的宫娥道:“萍花,我们回去。”

但不及转身,那边抱厦里的贵人已然瞧见了她,一个年轻的宦官飞快跑了过来:“花小姐,二皇子殿下请您过去一见。”

花若丹微顿,随即道:“若丹不敢打扰二殿下。”

那宦官正是在姜寰身边服侍的刘吉,他好似天生一副笑脸:“花小姐这是哪里话呢?二殿下听说他不在京的这段日子,都是花小姐您尽心服侍皇后娘娘,于情于理,他都想当面谢过。”

花若丹心知推脱不开,只好朝他颔首,领着萍花等人往前面抱厦里去。

姜寰已褪去了路上风尘,今日换上锦衣华服,却也没剃干净脸上的须子,青黑的一片胡茬衬得他几分沉稳,花若丹福身:“若丹见过二殿下,殿下金安。”

姜寰好似不动声色,直至花若丹抬起头来,他看清她的那张脸,仿佛愣了一瞬,不过片刻,他笑了笑,抬手示意:“花小姐请坐。”

花若丹却站着没动,只是道:“若丹不敢打扰殿下雅兴。”

“什么雅兴,”

姜寰眼底略有不悦,但很快又消散,“吾一人在此自斟自饮,不过消愁而已。母后她身体不好,吾听闻这些日子一直是小姐你常伴她身侧,故而让刘吉请你过来一叙,也许有些冒昧,还望小姐见谅。”

“娘娘心慈,留若丹在身边,若丹理应尽心服侍。”

花若丹低首说着,“娘娘在檀风阁中,若丹这便要过去了,她今日还没有用汤药。”

姜寰淡淡地瞥她:“花小姐何必急着走呢?”

他说着,那刘吉立即上前来斟满两杯酒,他的目光落在酒杯上,手指在桌边敲了敲:“吾有心敬你这杯酒,你喝是不喝?”

花若丹抬眸,那刘吉立即将一杯酒递来她面前,她对上姜寰那双眼,他好整以暇,朝她轻抬下颌。

这抱厦中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刘吉跟个木桩子似的杵在花若丹面前,动也不动,她抿了一下唇,伸出手的刹那,忽然一道身影擦着她的肩膀而过,将将碰倒了刘吉手中的那杯酒,酒杯落地,摔成碎瓷。

酒液将紫衣女子的衣袖沾湿,水珠顺着袖子边滴落。

花若丹愕然地望向那张熟悉的脸。

细柳却没在看她,只是轻飘飘地瞥了一眼刘吉:“对不住,没注意。”

刘吉脸色微变,转过脸去看自家殿下,姜寰正在端详着这位不速之客,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你是谁?”

细柳俯身作揖:“东厂千户细柳拜见二皇子殿下。”

“细柳奉曹督公之命,来听涛轩接花小姐去檀风阁中侍奉娘娘。”

姜寰却好一会儿没作声,细柳抬眸,只见他手肘搁在桌上,一手撑着下巴,似乎是在细细打量她的眉眼,那眼神总有几分说不清的玩味。

细柳轻皱了一下眉头,却听他忽然道:“可吾敬花小姐的那杯酒被你浪费了。”

姜寰直勾勾地看着她,笑了一声:“细柳姑娘,你说,该不该由你来还呢?”

那刘吉不愧是在姜寰身边服侍多年的,几乎是姜寰话音才落,他便又斟满一杯酒,递去细柳的面前。

细柳瞥了一眼杯中清澈的酒液,她面上没什么表情,站直身体接了过来,正要一口闷了,却发觉姜寰那双眼神情冷了下来,盯着她身后。

她听见步履声,还不及回头,一只手忽然探来夺过酒杯,酒液撒了寸许在他白皙修长的指节,顺着指缝滴落。

他抬手之际,张口饮尽。

酒液沾湿他没多少血色的嘴唇,他将空杯放到桌上,随即俯身作揖:“殿下,臣替她。”

替都替了,还说什么呢?

姜寰的脸色有一丝古怪,像是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他神情阴晴不定,姜变徐徐走上阶来,仿佛不经意与花若丹对视一瞬,他淡淡挪开视线,走上前去,和颜悦色道:“二哥,你怎么在这儿喝闷酒呢?我到处找你。”

“你找我?”

姜寰盯住他,蓦地冷笑:“好弟弟,你如今得意得很,是不是?”

姜变神情平淡:“二哥这是什么话?我却听不太明白。”

“你有什么不明白的?”

姜寰像是吃醉了酒,脸上浮着一层薄红,他轻声笑:“你这张人的皮囊底下,藏了多少黑心的东西,你说是吧?”

“二哥!”

姜变皱起眉:“你在说什么胡话?父皇要见你,你就这副样子去吗!”

“我什么样子?”

姜寰一手撑在桌上站起来,他那双眼睛掠过花若丹,又落在细柳的身上,但仅仅只是片刻,那穿着绯红官服的少年便不动声色地挪步过来,颀长的身躯将她挡在身后,开口道:“二殿下,陛下在松林堂中等您与五殿下过去。”

姜寰看着他,神情阴恻恻的。

但陆雨梧却风雨不动。

“二殿下,先换身衣服再过去吧?”刘吉在旁说道。

姜寰身上浸润着酒气,他略闻了闻袖子,便点了点头,被刘吉扶着走过陆雨梧身边的刹那,他忽然伸手重重地拍了拍陆雨梧的肩。

像是某种毒蛇发出的信号。

陆雨梧纹丝未动,垂着眼帘。

姜寰一行人往连廊那边去了,姜变回过头来,看向陆雨梧,关切道:“秋融,你没事吧?”

方才姜寰的手正好按在陆雨梧受伤的肩上。

陆雨梧摇了摇头:“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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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变松了口气,他还要赶去松林堂,也没多说几句话,只朝花若丹轻轻颔首,随即便领着李酉等人走了。

“不是还要去檀风阁?”

陆雨梧触及细柳的目光,他看了一眼一旁的花若丹,“快去吧,娘娘那边不好耽搁。”

细柳看向桌上那只空空的酒杯,她本是想说些什么的,可是抬头对上他的眼睛,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点了点头:“那我先走了。”

没了旁人在侧,花若丹握紧了细柳的手,跟她一块儿走上湖桥:“萍花说走后面去檀风阁近些,哪知道二殿下在这里……幸好你们来了。”

细柳有点心不在焉的,没听清楚她说了什么,来福缩在桥边,朝她招手,方才那会儿他就没敢跟着细柳去,看着她好端端地回来才松了口气。

细柳却没理他,回过头,岸边杨柳抽芽,抱厦里那衣袍绯红的少年还在,他坐在廊椅上背对着她,一手扶了扶肩。

花若丹随着她回过头,亦见这一幕:“先生,你不必跟我去檀风阁了。”

细柳闻言,望向她。

花若丹抿唇笑了一下,指了指桥边那个圆滚滚的宦官来福:“就让他随我去好了。”

说着,她松开细柳的手,领着萍花等人往桥下去了。

细柳独立在石拱桥上,看着底下来福忙不迭地跟着花若丹她们去,还不忘回过头来给她打招呼。

姜寰的确碰到了陆雨梧的伤处,他扶着肩在廊椅上坐了一会儿,正要起身,却听见一阵步履声临近,明园中不允许官员的家仆进入,不是陆骧,不是任何人,只听银链碰撞的声音他就辨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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