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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心词 山栀子 53125 字 10个月前

眼皮压下来,她恍恍惚惚的,又感觉背着她的人好像停了下来,忽然一颗什么东西抵来她的唇边。

雪白的糖霜沾染她的唇齿,她下意识地咬住那颗东西的同时,齿关轻擦他的指腹,咬破果肉,酸涩的味道令她又稍微清醒了点,她又勉强半睁起眼。

月华银白,少年转过脸来。

凌乱的发在他颊侧微荡,他的手指上还残留着糖霜,他又背着她走,踩得枯叶沙沙作响,他如磬的嗓音仿佛有安抚她浑噩梦境的能力:“这样就不苦了。”

细柳分不清什么是梦,什么是真了。

她含着一颗糖山楂闭上眼,梦里白茫茫的雪都成了他指间的糖霜。

风中有些异样的声音,分明没有鸟鸣,却有枝叶晃动簌簌的响动,陆雨梧细听之下,仿佛还有细微的步履声。

他心头一凛,往前寻了片月光照不见的浓影深处,靠在一块巨石之后,他看不清到底这林子里钻来了多少人,回头看一眼身边的女子,她仍不省人事。

风中步履声疾,他感觉得到那些人正摸过来。

陆雨梧将怀中的一包糖山楂放在她的臂弯,当机立断起身欲引人往另一边去,却不防衣角被人拉住。

他回过头,虽看不清她的脸,却能听到她轻轻地喘息。

“回来。”

细柳连吐糖山楂都费力。

作为杀手,她哪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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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重伤也总有一股在绝境之下强撑起一点清醒的毅力,敏锐刻进了她的骨子里,她道:“不要让我浪费力气。”

陆雨梧立即俯身扶她:“你听我说,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

“摘下我的簪子。”

她却打断他。

陆雨梧一怔,在这样昏黑的一片浓影中,他几乎看不清她的眉眼,但他还是依照她的话,伸手向她。

手指触摸到她微凉细腻的脸颊,陆雨梧像被火燎了一下似的,一下蜷缩起指节,细柳亦是一眼睫一动,陆雨梧立即往上顺着她的鬓发,触摸到她的簪子。

他摘下簪子,银叶流苏轻颤,细柳听着这声音,觉得自己头脑中的剧痛仿佛也有片刻缓解,她强行运起内力支撑着自己的清醒,听见那些人靠近的细微响动,她立即道:“拆下所有的银叶子,见过惊蛰用飞刀吗?你只管起势。”

林中枝叶潇潇,陆雨梧迅速拆下来几片银叶子,他捏在手中,双眼在巨石后散碎的月光底下睃巡。

“左边十步开外,树上。”

细柳听风,低声辨位。

陆雨梧立即寻准方向,细柳灌注内力的一掌抵上他的手肘,刹那内劲推着他的手飞出银叶,“呲”的一声,重物落地。

细柳没有力气,如此也是在空耗自己的内力,但她只能咬着牙忍下心肺的痛,辨准对方的位置,借由陆雨梧的手飞出一枚又一枚的银叶。

林梢之间,数人坠下。

地上侥幸留存的几人这时才终于辨清细柳与陆雨梧的位置,犹豫了片刻,他们也不再悄悄的了,各自放开手脚,举着兵器杀来。

细柳想握刀却没力气,听见几人大喝着奔来的声音,她正要开口,却气血上涌吐了口血,这时,身旁的浓影向她笼罩而来。

顷刻间,

细柳感受到他的鼻息。

一如在尧县的青石滩那样,他双臂紧紧将她拢在怀中,护在他的身下,发丝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带起轻微痒意,细柳怔怔的。

雪亮的刀刃高高举起,映在她的眼眸。

“傻……”

她满口是血,失去内力支撑的刹那,她闭起眼睛。

刀刃将要落下的瞬间,尖锐的口哨声短促一响,几个杀手猛然间身形一僵,他们惊觉自己手上竟不知何时爬上来不知名的虫子。

陆雨梧立即直起身,回头只见虫子密密麻麻地蔓延在杀手的颈子,脸颊,又是一声哨响,它们几乎同时用口器蜇咬着他们的皮肉。

“啊啊啊!”

尖锐的刺疼仿佛会顺着他们的经络而绵延,虫子们卯足了力气仿佛要往他们的皮肉里钻。

“什么东西!什么东西!”

他们尖叫着,听见虫子蛰伏在他们刀口发出轻微的声响,他们不约而同扔了刀,一个个蹦来跳去地叶没能将虫子甩下来一只。

透过枝叶缝隙,有人藉着散碎的月光看清地上仍在朝他们而来的毒虫,他吓得嗷嗷乱叫,像个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地跑走。

细碎的铃铛声响,清脆悦耳。

陆雨梧发觉地上不知名的虫子都无一例外避开细柳与他的衣角,它们朝着那几个杀手的放下密密麻麻地前行,而不远处,有一道灯影闪烁。

那灯影照着两个人。

一个高大魁梧,一个纤小灵巧。

被虫子爬满的几个杀手嚎叫着与他们擦身而过,那满头银饰的少女在喊:“阿叔,阿叔等等我……”

灯笼照见他脸上神秘的银色图腾。

正是那苗地来的舒敖。

陆雨梧立即想起此人初入燕京便与细柳相斗,他立时将细柳紧抱在怀中,侧过身,抬眸冷冷地盯着他:“你们想做什么?”

舒敖只见他一身血色斑驳的单薄衣袍,肩骨还有濡湿的血迹,而被他紧紧护在怀中的女子只露出来一张苍白的脸。

她闭着眼,不省人事。

“细柳!”

舒敖不禁喊了声。

那雪花连忙道:“陆公子,我们没有恶意,我和阿叔是来救你们的!”

那舒敖满头大汗,才要靠近,却见陆雨梧袖中匕首锐光乍现,他立即顿住,这少年哪怕处在狼狈之境,素衫染血,亦有一身的清妙文气,他握笔的手此时握着一柄刀,比刀更锐利的,则是他那一双眼睛。

哪怕是文弱之身,他也在竭力相护怀中之人。

舒敖看着他这样,忽然就没有了自己平日里的暴脾气,他学着汉人的礼节朝他作揖:“陆公子,请信我,她是我大哥的徒儿,我大哥喜爱她就像女儿一样,我就是她的阿叔。”

“这里不能久留,雪花的虫子不够,快跟我走!”

第66章小寒(一)

昏黑夜色笼罩连绵山野,料峭的风几乎要割伤人面,陆雨梧一口寒气入肺,忍不住闷咳几声,朗朗月华相照,舒敖回头看他一眼,不由唤:“陆公子……”

陆雨梧后知后觉,腾出一只手来抹了一把唇边的血,舒敖立即几步走近:“让我来背她吧!”

陆雨梧侧过脸,细柳靠在他的后背,一只手无意识地紧紧抓着他肩头的衣料,此间光影晦暗而冷清,隐隐照着她手背冷白的一层皮肤底下紧绷起来的嶙峋筋骨,他又咳了一声:“不必。”

舒敖眼睁睁地看着他几步朝前去,他立即跟上去,在怀中掏来掏去,才终于找准一个小瓷瓶,倒出来一颗药丸给他:“这个能保你神志清醒,对你伤口也有益处,你……吃了吧?”

陆雨梧看了他一眼,伸手接来那颗丸药,服下去:“多谢。”

若他二人真是别有用心,如今细柳昏迷,而他手无缚鸡之力,他们完全不必做这些戏。

哪怕是这样昏暗的境况,雪花也很会寻路,她准确地领着舒敖与陆雨梧出了林子,找到停在山道边上的一架马车——那是他们来时匆匆停在那儿的。

月华无垠,照着山林重影如墨,舒敖敏锐地听见些不寻常的动静,他一回头,数道身影跳跃林梢而来。

“雪花,你带陆公子和细柳先走!”

见陆雨梧带着细柳上了马车,舒敖当机立断,对拉起来缰绳的雪花说道。

“阿叔!”

雪花才唤一声,只见舒敖一边抽下腰间的铁刺鞭,一边转身奔向浓烈的林影当中。

雪花没办法,只好听阿叔的话,拽起缰绳,一抽马屁股,那马儿扬蹄引颈长嘶一声,代替公鸡,叫破晨晓。

马车中陆雨梧身形不稳,肩膀撞向车壁,剧烈的痛一瞬逼酸他的眼睑,他知道自己的肩骨被费愚破开了一道口子,此刻他甚至能够感受到濡湿的血液顺着那道口子淌出来,不断地湿透他的衣衫。

黑暗中,马车辘辘作响,风吹开来窗前帘子,月光隐约照见他怀中的人,她依然抓着他肩头的衣料,没有松手。

陆雨梧看着她。

好像忽然停了下来,他便疲倦极了,好像强撑着他的那根弦摇摇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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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身体如生锈一般极难动弹,但也许是舒敖给的那颗药丸的缘故,他又觉得自己神思无比清明。

雪花在帘外赶车,她的声音在这被连绵山廓夹在其中的一条山道上尤为空灵,伴随着她的声音,是她身上响个不停的银铃声。

这种声音有一种破开混沌的魔力,它安抚着昏睡中的细柳,陆雨梧慢慢地松开她紧绷的指节,她的手上不知何时沾了他身上的血,他用衣袖一点一点擦干净她的掌心,忽然间,她松懈的手又紧绷起来,他一下以掌心包裹她的手。

东方既白,雪花赶车入了一方村落,因为今年的一场蝗灾,连带江州周边十室九空,一冬的雪埋葬了所有的人迹,大正月里,只余满目荒凉。

雪花找了一处茅草顶的院子,她一手掀开帘子,冷清的天光掠入车中,素衣少年鬓发凌乱,紧闭一双眼,将那个女子揽在怀中,两人手指交握。

雪花没有喊醒他们,将帘子放下,轻摇手腕银铃,一些幼小的虫子顺着她的衣袖出来,她蹲下身,将它们放到地上,说:“去吧,去找阿叔。”

舒敖身上带着她的虫子,这些虫儿比人要灵敏得多,它们可以带着雪花找到身怀虫毒的细柳,自然也可以找到舒敖。

雪花清扫出来一间房舍,找了个勉强能用的陶罐煮水熬药,那却并非是什么草药,而是她从苗地带来的晒干的药虫。

药虫煮起来有一种微酸的清香,如某种香茗,竟也沁人心脾,陆雨梧朦胧中只觉热流淌过他的喉咙,那种清香的味道盈满唇齿。

“阿叔,你手不要抖,你看你都没喂进去!”

一道尚有几分稚嫩的女声抱怨似的响起。

“这不是晚上人杀多了,累得慌吗?”另一道粗犷的声音裹着几分疲惫。

陆雨梧眼皮微动,睁开双眼,最先看到的是近在咫尺的一只碗,浓如血一般的汤色,其中还漂浮着几只没煮碎的虫躯。

那汤匙正抵在他的唇边,他仿佛被那热气烫了一下,猛然要起身,肩骨骤痛,他倒吸一口凉气,浑身冷汗直冒。

“陆公子你别动啊,伤口才包扎好。”

雪花的声音落来。

陆雨梧一手扶肩,抬眸只见那舒敖坐在床边一只竹凳上,他几乎浑身浴血,脸上有些擦痕,浑身上下干净的只有他的一双手,端着一只瓷碗,陆雨梧再看一眼那碗中漂浮的东西,他忍不住以手抵唇,强忍下反胃的感觉。

“陆公子,这是药虫,自小吃咱们苗地的草药长大的,它们可都是宝贝,没什么不干净的,”舒敖连忙解释道,“真的,都是雪花好生养大了晒干的!”

“抱歉,”

陆雨梧勉强忍下不适感,“汉人亦会以虫入药,我只是从未如此直观地在药汤里见到这……”

他顿了一下,说,“若有冒犯之处,还望二位见谅。”

雪花本来是有点生气的,她的药虫无一不是她用好药精心喂养出来的,这个汉人少年简直就是在嫌弃她的宝贝!哪知道他一开口便先是一声抱歉,倒教她心里才聚起来的那点不满一下子就被他的温文知礼给按平了。

雪花甚至开始反省自己:“怪我,是我没耐心将虫渣子都给滤干净……”

陆雨梧一手撑在床沿,转过头,细柳就在他身畔,她身上盖着一张薄被,闭着眼,一张脸苍白得厉害,他立即道:“雪花姑娘,她……怎么样了?”

“她……”雪花抿了一下唇,“我没有治好她的能力,我们只能赶紧回去找大医了。”

她说着,要接过舒敖手中的碗出去重新滤一遍虫渣,但陆雨梧却摇摇头:“不必麻烦你了。”

他接来药碗,屏息饮尽,随即道:“事不宜迟,我们赶紧走。”

舒敖愣了一下:“陆公子,可是你的伤……”

“我不碍事,”

陆雨梧将碗搁在床沿,“如今最重要的是她。”

对于舒敖来说,重要的当然只是细柳,但他看着这少年,舒敖看过他的伤,一柄利刃是将他的肩骨刺穿了的,他一个没有内力,连外家功夫都没有的文弱公子却几乎凭着一股不知从哪儿来的毅力背起细柳,趁夜而奔。

舒敖心中不禁佩服,也感觉得到他对细柳的真心关切,故而舒敖对这位陆公子自然越发客气,一下站起来道:“那行,马应该吃够了,我这就去套车。”

雪花跟着舒敖出去,一时间这简陋的房中寂静下来,陆雨梧靠在床柱,闷声咳了几声,牵动得肩骨生疼,他不由扶了一下肩。

细柳脸颊上青紫的脉络未退,她在浑噩中仿佛听见很多声音,有的低弱,有的尖锐,刺激着她的耳膜,不知多久,她好像听见了断断续续地咳嗽声。

陆雨梧发觉她指节似乎动了一下,抬首望向她的脸,一瞬启唇:“圆圆?”

细柳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朦胧中听见他因咳嗽而沙哑的一声唤,她茫然地喃喃:“……什么?”

她看不清面前的人,他的脸,他的发,都是模糊的影,强烈的日光刺激着她的视线。

但是忽然间,一只手遮挡在她眼前。

陆雨梧看着她,喉咙微动,却听门外中气十足的一声:“陆公子!”

他转过脸,舒敖就在门外,像是才洗了一把脸,水珠顺着他脸上的银色图腾滑下,滴滴答答。

细柳隐约看见那只替他挡住阳光的手,白皙的皮肤,修长的指节,分缕流畅的筋骨,她也听见了舒敖的那一声,但她的脑子昏噩,眼皮抵不住重重地压下去,她的声音很轻:“……陆雨梧,是你啊。”

陆雨梧回头,她已经闭上眼。

雪花与舒敖将细柳重新放到马车中去,陆雨梧立在马车旁,看见院子角落一堆白骨森然,几个骷髅正以空洞的眼窝静默地注视着他们。

“可以帮我个忙吗?”

陆雨梧忽然出声。

舒敖回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他默了一瞬,道:“借了人家的院子,就当回报了。”

舒敖挖了个大土坑,把这一家几口都放到土坑里,陆雨梧站在一旁,看着舒敖一锄又一锄地将泥土填下去,逐渐掩盖森然的白骨。

命丧护龙寺的那位张老伯生前总说他能活着到燕京便已是有幸,陆雨梧来到江州方才真正懂得这句话的重量。

它有多重呢?

是无数具暴尸荒野的白骨,是十室九空的荒芜村郭,那绝不该只是一张纸上的一句话,一个数字可以承载的重量。

荒村寂寂,偶有乌啼,寒风吹袭陆雨梧的衣摆,他忽然道:“你知道‘圆圆’这个名字,你方才打断我,是故意为之。”

他侧过脸来,看向舒敖:“为什么?”

似乎并不意外他会在此刻发问,舒敖填起来一个小土丘,这才将锄头撂下,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陆公子知道苗平野吗?”

“紫鳞山的右护法。”

陆雨梧曾听细柳提起过。

“是啊,”

舒敖点点头,“他就是我的大哥,是我们苗地最好的刀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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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柳刀原本是他的,他从少年时就开始在外游历,若不是遇见嫂嫂,他才不会入什么紫鳞山。”

“嫂嫂?”

陆雨梧敏锐地抓住这两个字,他隐约有所察觉,“你难道是说——玉海棠?”

舒敖点点头:“玉海棠就是我的嫂嫂,就是受她所托,我七年前才会去南州那个什么……什么湖来着?”

陆雨梧心神一凛:“绛阳湖?”

“对,”舒敖看向他,“那天很冷,在下雪,湖上都有些结冰了,我从水里把她救出来,她差一点就死了。”

陆雨梧袖间的手紧紧地蜷握起来。

侯之敬说的是真的,他真的在绛阳湖亲手将盈时推入湖中,他真的……要溺死她。

“她抓我的手,抓得很紧,”

舒敖忍不住回头看向马车,帘子遮掩了里面的人影,“她说她要回家。”

“阿叔。”

雪花一下撩开帘子,像在责怪舒敖说得太多,她对上陆雨梧的目光,抿了一下唇,还是下车走到他面前:“陆公子,你知道姐姐如今的境况,她强行逼出封穴的银针,又动用了内力,这使得她的虫毒发作起来尤其凶猛。”

“我听大医提起过,这种虫毒会影响她的记忆,使她很容易忘记许多事,而她如今正处在发作期,若你此时忽然向她提起一些她忘得彻底的往事,那并不会让她记得起来,她越想回忆,她身体里的东西只会越发狂躁。”

雪花很烦阿叔几句话说不到点子上,自己将其中的利害认认真真地讲了出来。

“啊对对对。”

舒敖连忙点头。

陆雨梧想起细柳不止一次对他说过她的记性不好,她甚至真的已经忘了在尧县时的许多事,忽然间,他想起那天夜里在陆府当中,他的院子里,她的声音仿佛破开那夜的风雪再度回荡在他的耳畔:

“或许有一天,我也不会记得起你。”

陆雨梧立在冷风中,良久,他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到底……是什么虫毒?”

雪花看着他秀整而苍白的面容,说道:“那是我苗地最神秘的毒虫,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比它更毒,我只知道它可以依附人的血脉而活,伴随人的一生,至于更多的,大医没有告诉我,它有一个名字,与你们汉人的一味药相同。”

“其名——

蝉蜕。”

第67章小寒(二)

燕京城外,竹林茅屋中。

大医乌布舜取下钓钩上的银壶,提梁被底下的火堆烤得很烫,但乌布舜一只手满是厚茧,就那么面不改色地提溜下来:“既然来了,你便尝尝看我从苗地带来的虫茶吧。”

“我们苗人从前不服朝廷的管束,那时的朝廷还不是现在的大燕,而是外族强梁趁中原势弱出兵中原,占领中土近百年,他们派兵几次三番镇压我苗人不成,便将我族人赶入了深山老林。”

乌布舜说着,从银壶中倒出来色如琥珀的茶汤:“那时候族人住山洞,吃野果,可那些果子哪里够吃呢?他们就在山里发现了一种植物,它幼嫩的叶片起初吃起来又苦又涩,可是再嚼一嚼,就开始回甘,若是再喝点水,就会觉得没那么饿了,甚至神清气爽。”

“但这种叶子不好保存,总有一种虫子喜欢吃它,后来我们专养这种虫,给它们吃上好的茶叶,再将它们做成茶来吃,如此非茶之茶,竟也浓郁芳香,常饮则令人神清目明。”

乌布舜将一个银杯递给不远处的那个女子。

她身着群青色的衫裙,鬓边一朵同色的海棠绢花,那样一张脸虽难免留有几分岁月痕迹,却有清霜般的风韵,恍若神妃仙子。

只是她的眉眼太过阴郁,无有一分柔情:“您让舒敖去江州了?”

门外林风料峭,吹动她臂弯间雪白的披帛。

乌布舜没有反驳,只是微微一笑:“芷絮,你半辈子都被绑在程家这艘破船上,从来也没有机会跟随平野去我苗地看一眼,平野生前不爱酒,只爱这一碗虫茶,可惜他临终没有机会喝上一碗,你今日就权当是借此茶,替他思乡,如何?”

只是因为听见一个人的名字,玉海棠原本冷厉的眉目有一瞬皲裂,她的目光落在乌布舜手中的银杯,良久,她一抬手,披帛飞出,揽过乌布舜手中银杯,披帛收回的刹那,银杯稳稳落在她手中,滴水未洒。

玉海棠端杯轻抿一口,浓郁的茶香盈满唇齿,这样的味道竟然有一分熟悉,她愣了片刻,想起那个人从前腰间总挂着一个葫芦,她以为是酒,但其实不是。

“我们苗人不信奉天神,只信奉人力,你看我族人被前朝外族赶入深山,看似深陷绝境,却又偏偏找到了一种救命的茶叶,茶叶被虫食,我们便食虫,人总是可以在看似无解的逆境当中走出一条道去,”乌布舜一边饮茶,一边说道,“哪怕外力再阻挠,只要有心的人他想,他就一定不会罢手。”

他抬起脸来,看向玉海棠:“就像你们当年为了细柳费尽心力找到蝉蜕,那位陆公子找了她七年,哪怕你将细柳变成另外一个人,可皮囊之下,若神魂相亲,他不言放弃,再多迷瘴也不过是欲盖弥彰。”

“所以我才要杀了他。”

玉海棠冷冷道:“只有他死了,这世上就不会有人在记得周盈时这个名字。”

乌布舜却道:“可是芷絮,细柳会眼睁睁地看着你,或者看着那位陈阁老杀了陆公子?”

“她已被我封住穴道,无论她心里在想什么,都不能遂她的愿了。”

玉海棠说道。

乌布舜叹了口气:“哪怕一个人的容颜可以改变,可她的心性是不会变的,你封住她的穴道,是怕开春后蝉蜕醒来,她暂不动用内力还好,一旦动用内力,蝉蜕狂躁起来便会啃噬她的心脉,到时就谁也保不住她了……”

“可你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乌布舜看着她,“她就不是个为了自己就罔顾他人性命的孩子,哪怕你将她当作杀手来养,也还是磨不掉她骨子里的善意。”

玉海棠握着银杯的手一紧。

“这是平野临终前与我说过的话,他要我替他照看他这个徒儿,”乌布舜喉咙有些泛干,“我让舒敖去江州,只是为了保住那个苦命的孩子。”

“但那个孩子,真的肯如你所愿,为了个人之生死而做违心之事吗?”

出了正月,燕京城中下了第一场春雨,天才濛濛亮,城门一开,一驾裹满风尘的马车率先驶入城中,帘子一掀,年约十三四的少女往浮金河桥下望了一眼,那食摊上罩着油布棚,棚中只几个零星散客。

她跳下车去要了一碗热甜汤,那摊主“哎”了一声,抬起头来只见这少女一身蓝布衣裙,身上挂满银饰,一看就不是个汉人。

“再要一屉的包子。”

那少女又添了一句。

“……一屉?姑娘,咱这一屉可有二十多个包子呢!”摊主傻眼。

少女笑了一下,回头望向一旁的马车:“我阿叔比较能吃。”

摊主顺着她的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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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看去,这才立春,还冷得很,那赶车的男人却打着赤膊,正从车盖边沿扒拉下来两块风干腊肉。

摊主忙着装包子,少女将一碗热汤端到马车上:“陆公子,趁热喝吧。”

帘内伸来一只骨节修长的手,那少年一身素淡圆领袍,乌发梳髻,大约是一路风尘所致,他的嗓音裹着一分疲惫的哑:“多谢。”

雪花看他接过去,却将躺在一侧的年轻女子扶起来,汤匙碰撞碗壁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略吹了吹过烫的甜汤,将汤匙抵在她唇缝。

雪花一愣,原来不是他自己想喝啊。

“雪花,这雨会不会淋坏了啊?”舒敖满心满眼只有他手里的腊肉,“这要怎么带回去给大医吃?”

雪花忍不住想翻白眼,这一路上追杀的人像狗皮膏药一样怎么甩都甩不掉,她的阿叔却还有心情一路杀一路逃,顺便割两块肉来,晚上烧火熏,白天挂在车盖上风干。

“这么小的雨,才下多久?你擦干不就好了?”

她嘟嘟囔囔的。

料峭春寒裹在绵密的雨丝里,伴随着晨风吹开窗边帘子,雨丝斜飞入内,轻拂少年苍白的脸颊,他垂着眼,睫毛在眼睑投下一片浅淡的影,手中捏着汤匙喂怀中昏睡不醒的女子喝下热汤,她的喉咙微动,眼皮却没睁开过,因为舒敖带在身上的药在压制虫毒的同时,也会令她陷入昏睡。

“听说往常那般繁华热闹的江州城都已经成了一座死城了!”

只听这样一声,马车内,陆雨梧抬眸,侧过脸看去。

油布棚里穿襕衫的老者戴着叆叇才看得清碗里的小汤圆,他身边都是几个浑身文气的老者,看起来像书院的先生。

几人正在说着话,不知怎的话题就转到了这上面。

“要不是几个江州的壮士带着江州百姓的血书跪倒在陈阁老的家门口,这事只怕几年也传不到燕京来!”

这样冷的天,那老先生手里却习惯拿一柄折扇,扇柄在桌上敲了敲,啧声道:“那血书摊开来足有几丈那么长啊!江州,已经是人间炼狱了!”

老先生们在一块儿惋惜着这没完没了的天灾人祸,陆雨梧静默地听着,直至碗中热汤渐温,只剩小半,他用巾子擦了擦细柳没有血色的唇,扶着她躺下去,替她掖好被角,回过头,见帘外雪花与舒敖一边吃包子,一边在看他。

陆雨梧将汤碗拿起来:“一路多谢二位,眼下局势不明,我必须先回府一趟。”

说着,他转过脸,看向仍在昏睡中的女子:“烦请二位替我照顾好她,还有,”

他再看向舒敖与雪花二人,“你们落脚何处,还请一定相告。”

雪花闻言,欲言又止。

“哪怕不算陈年故旧,”

陆雨梧看着她,“我亦不能再失去她的音讯。”

“原本是在京郊一处竹林中的,但这两日大医在城中收药材,就在槐花巷走到头的那间院子里。”

舒敖半个包子吃下去,嘴皮子之快,令人根本来不及阻拦。

雪花扶额:“阿叔……”

“多谢。”

陆雨梧唇边露出一分淡笑。

他下了马车,舒敖忍不住道:“雨梧,我送你回去。”

这一路上,他不知道哪天起起便不会再生疏地喊什么陆公子,就这么俨然长者般地叫这少年名字。

陆雨梧摇头:“不用了苗阿叔,如今是在燕京城中,无人敢在街头闹市堂而皇之地对我动手。”

“请您赶紧送她去见大医,拜托了。”

他俯身作揖。

舒敖与雪花自然也不敢多耽搁,雪花入了马车中,舒敖便朝陆雨梧点了点头,随即拽起来缰绳,赶车离去。

浮金河桥下,那个食摊总在那儿,摊主只见一只筋骨漂亮的手将一只瓷碗连同汤匙搁来面前,他抬起头,只见此人身披一件素淡披风,兜帽遮掩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来苍白的下颌。

那满身银饰的姑娘已经付过钱了,这人还了碗,转身便往浮金河桥上去。

陆府中静悄悄的,家仆们各自在忙着自己的分内事,陆家少主人的院子中,兴伯手中握着一支烟杆子,靠在门口闷声不响。

“陆骧!这是你第二次弄丢公子!”

陆青山向来冰冷到没有什么情绪的脸上罕见地流露出怒色:“你明知道那些人是冲着公子去的!你却还敢离开他身边!”

“是公子让我带孟桐回京,”

陆骧反驳着,忽然却没了声音,好一会儿,他干涩道,“我知道我不该丢下公子,我……”

陆骧是昨天夜里回来的,一身风尘未洗,整个人都灰扑扑的,一张圆脸都消瘦了些,他抿紧唇,忽然转身:“反正孟桐我带回来了,我这就回去找公子,找不到公子我以死谢罪!”

“谁要以死谢罪?”

这边狠话才下,院外忽然一道声音落来。

阶上靠门的兴伯一瞬站直身体,陆青山与陆骧都循声看去,只见一人行来,素淡衣摆拂过柔绿枝叶,他一手掀开兜帽,陆骧憋红眼眶,唤了声:“公子!”

那少年清瘦许多,一副病容,如同被积雪掩盖的春花,少了几分和煦,多添几分凌霜的冷意。

“公子……”陆青山悬在心中的大石仿佛一下子落地,他狠松了一口气。

“陈宗贤手段狠毒,”

陆雨梧先是看了一眼陆骧,再看陆青山,这二人都是一样的憔悴,“想必你们这一路上也并不太平,好在你们都平安无事。”

“是,我奉公子之命,带孟桐与那知州方继勇等人的罪证回京,路上不断有江湖中人截杀。”

陆青山低首说道。

陆骧不说话,只是闷声不响地用袖子不断地擦眼泪。

“陆骧,哭什么?”

陆雨梧轻拍了拍他,“是我让你带孟桐回京的,谁也不能怪罪你。”

陆骧吸了吸鼻子,哽咽道:“可是,可是我一路上都在害怕公子您……我半路都想回去找您了,又怕您怪我……”

“不怪你。”

陆雨梧温和地道:“你看,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

再抬起头,他看向走过来的兴伯:“兴伯,祖父呢?”

兴伯一双浑浊的老眼将他上下看了又看,他不像年轻人那样情绪外露,却分明也松了一大口气:“老爷还在宫里,这两天都没回来。”

“我昨天夜里才递了消息去宫里,他虽然没回来,也没说什么,”兴伯看着他,叹了口气,“但是小公子,老爷的心一定为您悬着呢,快,咱们要快告诉他,您回来了。”

“我换件衣裳,这便亲自入宫,去找祖父。”

陆雨梧说着,便往屋子里去。

陆骧自己还浑身尘灰,却只净了手就赶忙去给公子找衣裳换,他在箱笼里翻找着:“公子,要穿官服吗?”

陆雨梧解开外袍的衣带:“不,这趟不是办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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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服就好。”

陆骧“哦”了一声,很快找了一件衣裳出来,转过身却发觉公子身上竟然缠着细布,他大惊:“公子您受伤了?!”

“你和青山不也是吗?”

陆雨梧看了一眼他衣襟里露出的细布,“既是被人追杀,受伤有什么奇怪的,捡条命回来就算万幸。”

陆骧抱着衣裳走近:“您伤到底重不重?需不需要先换药……”

“好了,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陆雨梧接过衣裳,将他赶出内室,房中一时静悄悄的,他垂眼看向肩骨处洁白的细布不知何时又浸出血来,也没在意,扶着肩慢慢穿上内袍,再套上外衫。

“什么人!”

外头忽然传来陆青山的冷斥,陆雨梧才系好衣带,他一顿,转身走到外间门口,外面四方瓦檐拢着绵绵细雨,青灰的天色里,衣袍青黛的年轻侍者持剑将一个女子围在其中,她身着群青色衫裙,乌黑的髻边点缀一朵群青银蕊的海棠绢花,珍珠在她白玉似的耳垂微荡,她臂弯素白的披帛拖地,浸满水泽。

只一抬手,那披帛飞出,一瞬缠绕住陆青山与陆骧他们几人手中之剑,陆青山与陆骧反应极快,立即挽住披帛,正欲飞步上前。

“青山。”

陆雨梧出声。

陆青山与陆骧闻言,立即顿住。

那女子一双眼看向阶上的少年,他才换过一身银灰色缠枝莲纹的圆领袍,发髻整齐,簪白玉。

她想到柏怜青传来的信中说,此人为救细柳被那费愚一刀穿透肩骨,她不由打量起他那一张脸,生得一副清妙骨相,果见几分苍白病态。

她抬臂收回披帛,视线在陆青山与陆骧以及廊上廊下所有侍者身上一扫而过,最终定在那少年身上:“你该庆幸你叫住他们,否则今日除你以外,我定教他们死个干净。”

她的声音裹着阴寒杀意,袭向陆雨梧。

纵然陆雨梧并无武功在身,但他了解陆青山与陆骧他们,他们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已说明这神秘女子并非口气轻狂,她是真的有这个本事。

陆雨梧冥冥有感,定定看她。

“紫鳞山主,玉海棠?”

第68章小寒(三)

天色晦暗,雨丝斜飞,沙沙作响,陆雨梧站在阶上,隔着人墙,他与玉海棠相视。

“山主此时来访,想必是有要紧事。”

陆雨梧眼底神情深邃。

玉海棠身裹烟雨,看着他,一瞬不瞬:“如果杀了你也算是一件要紧事的话。”

正是此时,兴伯不知从哪儿窜出来,将陆雨梧护在身后,一双锐利的眸子与玉海棠一接,玉海棠弯眉微挑,她发现这陆府当中还真是藏龙卧虎,这把老骨头看似颤颤巍巍,却是个实打实的练家子,深不可测。

陆雨梧拍了拍兴伯的手,随即绕过他,抬首与玉海棠相视的刹那,他步入雨幕,细长的雨丝轻擦而来,拂过他肩头与衣摆,一副身骨如被雨露洗净的松柏,从容而沉静地立于天地此间:“我若该死,此时应当已经死在江州。”

玉海棠冷冷地睨他:“你若真的死在江州,我会很高兴。”

“今日之前,我与山主从不相识,更不曾有过交集,”隔着人墙,陆雨梧声音淡淡,“我不明白山主为何如此咄咄逼人,思来想去,似乎只有陈家这一个由头。”

“陈宗贤?”

玉海棠嗤笑一声,“他算个什么东西?”

“那就是因为她了。”

陆雨梧眸光沉沉,一字一顿。

这个“她”是谁,玉海棠抬起眼来看向他,心照不宣,她睃了一眼檐上檐下,明里暗里多少侍者,幽幽道:“你若真的好奇,便让他们都退下。”

陆雨梧与她相视,片刻:“青山,你们下去。”

“公子!”

“公子!”

陆青山与陆骧同时开口。

“下去。”

陆雨梧声音泛冷。

陆青山与陆骧面面相觑,没有办法,只得挥退众人,自己也退出院外去,唯有兴伯还在阶上,陆雨梧回头对他道:“兴伯,她若要杀我,也不该在陆府。”

兴伯沉默了片刻,还是出去了。

这间院子一时间静谧下来,玉海棠看着不远处的少年:“你挺有胆气,陆府算什么?只要我想,照样杀你。”

“我知道,但就算你今日不来找我,我也一定会去找你。”

这一瞬,玉海棠从他看似平静的言辞底下觉察出一分锐意,她的神情沉下去,片刻,她却忽然笑了:“你果然什么都知道了。”

“舒敖告诉你的?”

她声音阴冷。

“与苗阿叔无关。”

陆雨梧迎着她不善的目光:“七年,我一直记得她的模样,我以为只要我还记得她,就一定可以找得到她,可是我没有料到,原来这世上还有一些手段足以将我记忆里的人变成另外一副模样……她把什么都忘了,不记得自己曾经是谁,甚至,她还在不断地遗忘。”

“可你以为,这样就算作是将她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吗?”

“住口!”

玉海棠厉声,她阴寒的双眼盯住这个少年,纵是她再不愿承认大医乌布舜所说的每一个字,这少年也的确从陌生的皮囊之下,窥见了那副故旧神魂。

哪怕没有人告诉他所谓真相。

他也依旧找到了她。

“我最恨你们这些道貌岸然之辈。”

玉海棠冷冷地笑,“找到她,你要做什么呢?不让她做细柳,难道去做周盈时吗?七年前她若不随父斩首,便该充入教坊司,怎么?你想昭告天下,让她投身教坊司中,任人欺辱才好?”

“我答应过周世叔,我要保护她。”

陆雨梧沉声,“什么教坊司,什么斩首,我从来就不信周世叔有罪!”

“你不信?”

玉海棠看着这少年一双清澈见底的眸子,她近乎残忍道,“谁在乎?你们陆家当年有谁为周昀求过情?你祖父求过吗?你那位父亲与周昀不是好友吗?他可曾在金銮殿上为周昀喊过一声冤?”

“你们陆家人是眼睁睁看着周家一十三口人去死的。”

玉海棠欣赏着因自己这一番锥心刺骨的话而神情碎裂的这个少年:“你祖父陆证身为首辅沉默了整整七年,整个朝廷没有一个人为周家翻案,你一个官身都没有的人,你凭什么?”

陆雨梧双手在袖间蜷握起来,青筋分缕鼓起。

“若你可以保护得好她,”

玉海棠眼底微末的情绪闪动,“我与平野也不会给她用蝉蜕。”

陆雨梧再度听见这个名字,他像是被刺了一下,一双眼紧紧地盯住玉海棠,哑声:“蝉蜕……到底是什么?”

“你真的想知道吗?”

玉海棠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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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之间,她一抬手,白练顺势飞出缠住那少年的腰身,她挽起白练,双足一跃,带着少年掠上檐瓦。

庭内松风动,院外兴伯与陆青山几乎是同时往檐上一望,兴伯一改平日里松松垮垮老骨头样,飞快掠上檐追去。

陆青山与陆骧领着一干侍者紧随其后。

下雨的早晨,槐花巷里静悄悄的,檐上雨露缠绵,雪花正在院中竹编棚中煎药,她拿着一把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炉火。

忽的,檐瓦传来轻微的响动,雪花一瞬站起身,只见烟雨濛濛中,一女子如神女降世般轻盈地落来院中,她白练如云轻飘飘带下来一个银灰衣袍的少年。

那少年双足落地,抬起一张被雨露沾湿的脸,雪花一下扔了扇子:“陆公子?”

这时檐上步履碎如疾雨,兴伯与陆青山二人率先落地,陆骧与一众侍者很快飞身而来,这一间小小的院子,顿时显得更加逼仄起来。

舒敖挑听见动静跑出来,他一抬头最先看清那才分别不久的少年,再看向那鬓边一朵群青海棠的女子:“嫂嫂,你这是做什么?”

玉海棠只看一眼他,随即抬手用力一拽白练,拉着陆雨梧几步入了门内,兴伯等人立即上阶,那道门却“砰”的一声合上。

“你们若敢进来,我就杀了他。”

玉海棠的声音隔门落来。

“兴伯……”

陆骧不由唤了声。

兴伯面上神情凝重,却抬手止住陆骧的话音。

舒敖没搞清楚状况,挠了挠头,拍门:“哎,嫂嫂!你怎么把我也关外面了!”

没人理他,玉海棠一进去便手挽白练将陆雨梧往前一推,推到靠墙那张竹床前,陆雨梧一手及时撑住床沿,缠住他腰身的白练骤然收回,又成了玉海棠臂弯的披帛。

满屋苦涩的药香,陆雨梧抬眸方才看清床上女子的脸,一只手便压下他的肩骨,迫使他离她更近:“你不是想知道什么是蝉蜕吗?”

玉海棠嗓音透着阴寒。

陆雨梧肩骨的伤处被牵连撕裂,痛得他额角青筋微鼓,细柳的脸近在咫尺,他清晰地看见她颊侧青紫的脉络时浓时淡,蔓延至她颈侧,仿佛有个什么东西正在那一层苍白单薄的皮肤之下疯狂鼓动。

“看见了吗?它就在这里。”

玉海棠在他身后冷冷道。

大医乌布舜站起身:“芷絮……”

玉海棠却并未理会乌布舜,她手上用力,迫使陆雨梧去看细柳的手臂,她的衣袖此刻都挽了起来,乌布舜给她用了紫杉木削成的细刺,扎在她手臂青紫的脉络中间,浸出来发黑的血。

“蝉蜕每发作一次,她浑身筋骨都要碎裂一回,就好像她此刻的这双手,非但握不住刀剑,连动一下手指都难。”

玉海棠说着,伸手摘下一根紫杉木刺,发黑的血珠冒出来,顺着她的手臂流淌到她指尖,她的手已经肿胀不堪,无声应证着玉海棠的断筋断骨之说。

“怎么会……这样?”

陆雨梧声音几乎发颤,猛然转过脸去,他紧紧盯住乌布舜:“路上还好好的,一个时辰前她还没有这样……”

乌布舜叹了口气:“我让叔敖带去的药虽可以压制一二,但也就是这一两日的工夫了,蝉蜕之所以有其名,全因其生的特性,正如蝉立夏生,白露死,夏尽之时通常为蝉蜕的一大劫。”

“但与蝉不同的是,它是每隔三春三夏才会有此一劫,若它能度过劫难,便如蝉蜕旧壳,再获新生,它有极强的求生意志,所以一到春天,它就会因惧怕夏的来临而狂躁不安,提醒宿主要捱过筋骨重塑的劫难,但一旦它察觉宿主气弱难支,它就会疯狂报复,啃噬宿主心脉,与她同归于尽。”

这就是蝉蜕。

依附人的血脉而生,却轻蔑于人的意志,不肯轻易与人和平相处,它为了自己的生,时刻折磨着人的一副躯壳神魂,若这个人哪怕有一刻松懈示弱,它就会疯狂地发泄自己的愤怒,玉石俱焚。

人从来不是它的宿主,它才是控制着那个人生与死的主宰。

“七年前,她已经十岁了,她已经过了习武的最佳年龄,即便有好的根骨,习武也要空耗个十几春秋才能有所成。”

玉海棠近乎冷漠地看着细柳肿胀的手臂:“可是那实在太慢了,蝉蜕弄碎她的筋骨,不但可以弥补年纪的缺憾,还可以让她做到比常人习武更快。”

她说着,忽然发觉指间温热濡湿,低眼,只见少年肩骨浸出血来,她神情有一瞬细微的闪烁,不过片刻,她面无表情地松开手,再看向细柳那张清臞的脸:“看到她耳下那道半寸长的疤了吗?那也是蝉蜕留下来的,蝉蜕可不止会重塑她的筋骨,它还会慢慢地改变她的长相,从七年前到现在,刚好够她变成一副谁也认不出的模样。”

陆雨梧耳畔轰鸣,他仿佛被人攫住呼吸,怎么也喘不出胸口那股沉闷的浊气,他随着玉海棠的一字一句不由地去看竹床上女子的脸,不知何时,她眉心当中竟然出现一道锋利的血线,悄无声息地将她原本清冷的眉眼多添一分诡秘的艳丽之色。

那是一种陌生的艳丽。

陆雨梧胸口的浊气犹如巨石一般狠狠挤压着他的心肺,他撑在床沿的手指节泛白,喉间腥甜上涌,他侧过身,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陆公子!”

乌布舜立即上前去抓住他的手,扣住他的脉门。

胸口并没有因为这一口血吐出来而好受许多,又开始变得空洞,严寒风霜往里胡乱地灌,陆雨梧一呼一吸都是疼的:“为什么?”

他一把挥开乌布舜的手,目光沉沉,盯住玉海棠,他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声音:“你为什么要给她用蝉蜕?”

“若这世上没有蝉蜕,她绝活不到现在!”

玉海棠看着竹床上像是被拆了骨头的木偶人一般的女子,她看似平静地注视着细柳眉心的血线,下颌却紧绷了一下:“我费尽心机好不容易将她变成另外一个和周家毫不相干的人,可你却不依不饶,一定要找到一个活生生的周盈时,可是你找到她又能怎么样呢?你以为将她藏起来,又或是改名换姓便能安稳一生吗?”

玉海棠笑了一声,像是在嘲讽他的年少天真:“陆雨梧,你以为这天下很大吗?什么天涯海角又是这头顶耀日照不尽的?哪怕是深渊,亦有零星光隙,你对她的念念不忘,非是善意,而是杀她的利刃。”

头顶耀日。

深渊光隙。

陆雨梧浑身一震,外面明明没有滚滚雷电,也没有朔风吹卷,可他却觉得自己耳中轰鸣难止,耳膜生疼。

他好像猛然从玉海棠别有深意的这番话中窥见了深渊一角。

玉海棠看着他,残忍道:“你还不如像你父亲一样袖手旁观的好,你根本帮不了她任何,你想认她,只会害她。”

玉海棠拂袖转身,那道门一开一合,而后房中寂寂,隐约可闻外面雨露沙沙作响。

陆雨梧浑身筋骨冷透,他怔怔地望着竹床上昏睡的女子,她在浑噩中亦不曾松开眉头,没有人可以驯服蝉蜕,它依附在她的血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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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乱,毁掉她的记忆,折磨她的躯体。

她的双臂都肿了,那双脚也是。

陆雨梧不敢碰她,他在恍惚中不断回忆玉海棠的每一句话,看着她的脸,她是盈时,也是细柳,他眼睑憋红。

大医乌布舜在旁,他慈蔼的眉目浮出一分不忍:“孩子,她只是手脚的筋骨出了问题,如今还没有到蝉蜕应劫的时候,我用了些苗地的办法暂时压制下来,今夜撑过去,她手脚就会好的。”

说着,他又叹了口气:“你也不要怨山主,若这个女娃娃能作为周盈时活下去,她也绝不会用蝉蜕将其变成如今的细柳。”

“哪里只是细柳丢了自己原本的名字呢?”

窗外细雨沙沙,乌布舜看着陆雨梧道:“是人都有自己的来处,紫鳞山主玉海棠也不是她的本名,她原姓程,名芷絮。”

陆雨梧猛地侧过脸,盯住他。

屋中挖的一个浅坑里火堆已经快烧尽了,钓钩上的茶壶摇摇晃晃,大医乌布舜站在一片晦暗的阴影里:“听说,周昀周大人那位早逝的夫人也姓程。”

火星子辟啪几声。

陆雨梧心头一震,周世叔的夫人早逝,他虽从未见过其人,但茏园里的那棵山枇杷树却清晰地刻着一个人的名字——

程氏,芷柳。

半开的窗外风雨如晦,陆雨梧近乎迟缓地抬头,吹来的寒风迎面刺骨,他望向那片凄风冷雨,有生之年,他头一次心中生出一种巨大的无力感。

哪怕今日阴雨,天光亦织如密网朝他压来。

压得他喘不过气。

太阳底下,人如尘埃,他亦只是其中一粒,回过头,竹床上的女子一双手臂被紫杉木刺扎出点点血痕,他还记得江州山野,衰草掩盖的山洞。

那天,她蜷缩在他的怀里,浑噩地说:“我要活,不要死。”

陆雨梧用衣袖边缘轻轻擦拭她红肿的手,她像是有些微弱的知觉,指节动了动,本能地追逐他手掌的暖,想要蜷握他的手指。

他不敢回握,怕她疼。

却轻轻贴着她的手,给她所有。

他想让她活,不要死,也不要痛。

“读书以明志,可什么是志?无论是令天下百姓丰衣足食的远志,还是令亲朋挚爱安生的夙愿,若无外力强权,也不过只是一个庸碌书生烂在肚子里的空文。”

他想起盈时失踪的那一年,老师郑鹜在京郊与他辞别,老师拍了拍尚还年幼的他的肩:“秋融,无论是为了什么,一个人若只有一颗光明的内心是不够的,这世上多的是知理而不肯就理的人,你要往上走,一旦风云际会,你便长大了,再不必以我,以你祖父为荫蔽,而你,自可为人之荫蔽。”

朴樕成荫,则为人蔽。

陆雨梧垂眸,久久地看着她红肿的手指,瘦削的脸庞。

春雨连绵,声势渐盛。

“盼圆圆,”

他回过头,窗外风雨晦冥,细密如织,冷清天光映照他眼底坚毅,他的声音微不可闻,“以我为蔽,风雨不沾。”

第69章小寒(四)

细柳总觉得有一个人虚握着她的手,很轻的触碰,那么温暖,让她忍不住想要回握,可她一点力气也没有,剧烈的疼痛贯穿了她整个睡梦,她有一瞬似乎隐约听见了一声低吟,但她听不清,无边的昏黑裹挟着她。

梦外的人牵着她的手,她渐渐不再做梦了,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一股疯狂的,傲慢的力量在她的身体里横冲直撞,它仿佛在尖锐叫嚣,不屑于她这副血肉身躯,践踏她的神魂,撕碎她的筋骨。

它就蛰伏在那里,以一双阴寒的眼,始终深深地凝视着她,仿佛只要她有一刻的软弱,它就会露出它尖锐残忍的獠牙,毫不犹豫地吞噬她,也毁灭自己。

细柳不敢有分毫松懈,她已经习惯在每一个难捱的夜里与她身体里的东西进行着某种你死我活,却又不得不相伴而生的对抗,它厌恶人,可它需要人的气血,细柳厌恶它,可她始终不能将它赶出去。

身体冷得好像浑身都裹在冰雪里,她觉得自己快麻木了,可总有一点温度顺着她的手掌蔓延而来,微末的一点而已,可她是久渴的旅人,她紧紧依靠着这一点的温度,与身体里的那个东西煎熬对峙。

耳边沙沙的声音渐渐清晰,细柳还没睁眼,手指先动了一下,一个本能地回握的动作,僵硬又迟缓,却没握住任何,睁开眼,她近乎茫然地看向自己的手,空空如也。

没有人牵着她。

床沿映着跳跃的烛火,被角被人掖得很整齐严实,仿佛从未有人坐在这里过,窗外绵绵细雨,下个不停。

难道是梦?

细柳分不清,她没有几个时候可以清楚得记得自己梦到过什么,醒来之后什么就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清醒了点,她扫视了一眼这间陌生的屋子,不远处挖了一个浅坑,里面柴火烧得正旺,钓钩上的那只银壶里水烧开了,水气冲出壶口发出响亮的“呜呜”声。

很快,开门声响,伴随着轻盈的步履声,是银铃铛碰撞的清音。

细柳抬眸,只见那少女十三四岁,一身蓝布裙,缀满银饰,正是那苗地来的雪花。

雪花本是要去取下那只乱叫个不停的银壶,不经意往竹床上望了一眼,雪花愣了一下,随即惊喜道:“姐姐,你醒了!”

“怎么是你?”

细柳开口,嗓音喑哑。

雪花赶紧跑来她床前,将她额头上的巾子拿下来,说:“回燕京这一路上姐姐也没个清醒的时候,自然不晓得这些事。”

“你和陆公子被人追杀,幸好我与阿叔及时赶到。”

雪花解释了一句。

“这是……在京城?”

细柳有些恍惚,她努力回想,忆起江州山野,暴雨如倾,一柄长刀贯穿那少年的肩骨,她猛然抬眼:“他呢?他怎么样了?”

雪花反应过来她在说陆雨梧,便道:“姐姐放心,大医已经给他看过伤了,大医说,他在江州耽误了救治,又一路舟车劳顿的,但只要他内服外用好好地治,是可以治好的,就是可能会慢一些。”

说到这里,雪花想起来江州那夜,她叹了口气:“早知道这样,我和阿叔就不应该让他一路背着你,他一直一声不吭的,我们还以为他伤得不重……”

细柳怔怔的,她隐约想起月白风凛的夜,那少年将他的外袍拢在她的身上,背着她走,明明是被人追杀的狼狈情形,她却还记得他转过脸来,喂给她一颗糖山楂。

雪白的糖霜沾染他的指间。

像雪。

后来昏黑浓影中,数把冷冽的刀光袭来的刹那,他又俯身将她护在身下。

再后来,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清醒,她已经置身燕京,在这间陌生的屋中。

细柳强撑着要坐起身,雪花立即扶她靠在床柱,她的手很僵硬,筋骨像才接续起的一样,手指还在发肿,忽然触碰到被子底下一样冰凉的东西,她一顿,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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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样东西拿出来,灯烛映照她手心的一只玉兔。

它雕工朴拙,如果不是耳朵还算像样,谁也分辨不出它是一只晶莹剔透的兔子。

“好丑的兔子。”

雪花也分辨了一会儿,才从它的耳朵判断出它的物种,然后评价道。

细柳收拢掌心,抬眸:“他在哪儿?”

“陆公子在你床前守了一天一夜,半个时辰前,确定你真的平安无事他才走的,”雪花转过身去,将叫累了,溅出沸水来的银壶取下来,倒了一杯热水,混了些冷的,端给她,“他好像有很要紧的事,也不知道大医给他的丸药他按时吃了没有。”

那果真不是梦。

细柳看着自己的手,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就坐在这里。

窗外的雨还在下,天色黑透了。

大医为了压制住细柳体内的蝉蜕忙了很久,舒敖为了帮忙也是没睡过觉,直到细柳颈体内的蝉蜕渐渐安静,他们才算松了口气,陆雨梧一走,他们便各自去补觉了,只剩一个早补过觉的雪花在照顾细柳。

雪花不过是出去舀一碗粥的工夫,回来便见细柳穿戴整齐,坐在桌前将一碗汤药一饮而尽。

这一场对抗,是她暂且压倒了蝉蜕。

不过是短短的一天一夜,她手脚筋骨便已经得到一些恢复,她甚至可以下地了。

自小玩毒虫的雪花看着她,心中一边感叹着蝉蜕的神奇,一边又不由地佩服起细柳的意志,大医说,常人,是绝不可能使天生傲慢的蝉蜕暂且偃旗息鼓的。

“大医说你的手脚这段时间都会又疼又麻,还是要好好卧床修养,何必急着起来呢?”雪花上前将清粥放到她面前。

细柳不觉得饿,但为了让自己能够多些气力,粥还是要吃的,她手臂上还缠有夹板暂不能卸,这也方便她活动了一下发僵的手,捏起来汤匙,淡淡道:“卧床修养只会让这我身骨头更加安于恬逸,不但不会好,还会生锈。”

紧接着,她话锋一转:“我却还没问过你,你们为何要救我?”

雪花眼珠转几下:“大医与紫鳞山主是旧识。”

细柳吃了一口粥,抬起眼帘注视她。

“真的。”

雪花说道。

大医与山主是否为旧识,细柳不清楚,但她敢肯定这雪花与舒敖绝不是因为这一层关系才赶到江州救她。

柏怜青要杀陆雨梧,那一定是山主玉海棠的授意。

雪花与舒敖若真是因为山主才对她出手相助,那么他们一定不会救陆雨梧。

但细柳并不打算再问下去,反正这个雪花也不会实话实说。

她很快吃完了粥,雪花收碗的工夫,只见她给自己一双手缠起来细布,用力屈握了几下指节便往门外去,雪花大惊:“细柳姐姐你这是做什么去?”

“散步。”

细柳淡吐二字。

正值宵禁,哪里是什么散步的好时候?但今夜的燕京城中注定禁不住浮动的人心,冷雨下了两天了,到此时也没个完,陈府里灯火昏暗,陈宗贤坐在一片阴影里,那户部侍郎王固披雨而来,见一张椅子旁摆着半碗冷茶,不由道:“陈次辅才见过客?”

昏黑阴影里,陈宗贤的声音里裹着深深的疲惫:“一位久别的故旧来看了我一眼。”

陈平将冷茶撤下去,又给王固上了一碗新茶,王固却坐不住,来回踱了几步:“我已经查过了,那几个人从江州来,是东厂的人在一路保着他们,否则他们绝不能活着来到京城,更没可能将那血书摊开在您家门口……”

“曹凤声。”

昏黑阴影里,陈宗贤的声音裹着深深的疲惫:“他还真是什么事都要插上一脚。”

“次辅,如今最要紧的,是陆雨梧活着回来了!”

王固回过头来,他并看不清陈宗贤的神情:“那个小子到底命大,江州您家里被他搅得一团乱,他这趟回来,只怕是……”

何止是将他的家里搅得一团乱。

陈宗贤握着圈椅扶手的那只手一紧,他是昏了头了,不然怎会由着自己的夫人留着周昀的旧物。

陆雨梧是因为那串玉菩提才去的江州。

他无比在乎周家的案子。

“如今因为清吏的事,那些个贯会吃家底混日子的世家勋贵急得跳脚,陆证苦了他们的子孙,却包庇起自己陆家子弟,他们如何能答应?原本咱们暗自使力,让这些怒火中烧的贵人们去闹,闹得越大越好,”王固说起来也是一肚子的闷气,满头都是包,“可圣上病着哪!病得起不来,哪里能听到他们一点儿声音呢?圣上无力明断,这朝中大事小事全都攥在他陆证一人的手里!谁也奈何不了他!”

“这陆家,”王固越想越气,“一老一小,老的还在朝廷里翻手云覆手雨,小的就已经开始替他的祖父拔钉子了!”

也不怪王固气得一点大燕阁臣的样子都没有,这段时日,陆证为了修内令将朝廷上下搅得乱糟糟,虽说他的门生也有一两个被陆证提拔上去了,但王固心里却是极难受的,若是他一手提拔上去的门生,那还算是他的门生,可如今却是陆证将人提上去的,那门生,还能算是自家门生吗?他们心里究竟是会继续感念他这个恩师,还是会更感念将他们往青云阶上领的陆证?

这一切都是要看人心的,可人心,哪有那么容易看得清楚呢?一旦有了芥蒂,哪怕分毫,也难再纯粹。

无论是陈宗贤还是王固,他们也不是没有想过办法应对陆证的这招疯癫臭棋,无论是从陆家子弟身上下手,还是从那些世家勋贵身上下手,他们的暗自操纵也算炉火纯青,火是拱起来了,也的确给陆证添了不少麻烦。

陆证悄然按下他陆家人所犯的事,正中陈宗贤与王固的下怀,可是几番借题发挥下来,那些勋贵们倒是嚎干了嗓子,一个个跳得老高,却架不住建弘皇帝因病而避见任何人,有些能走关系的,会收买人心的,哪怕有干元殿内侍的路子,也被坐镇干元殿中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曹凤声给按下,没个几天,就什么路子都死了。

陆证串通曹凤声蒙蔽圣听,他们这些人就像是乱拳打在棉花上,气都生生憋到了自己的肚子里。

“陈次辅,自前任首辅赵籍,您的恩师被陆证与曹凤声那个阉贼所害后,咱们白苹日渐衰微,若不是您咬着牙坚持下来,后来更是得圣上信任,登上次辅的位置,又提拔我入阁,这内阁便是他莲湖洞的内阁了!”

夜雨淋漓,王固痛心疾首:“他陆证是铁了心要趁圣上病重之际打压你我,削弱白苹!咱们无论如何要想想办法,绝不能让他得逞!”

陈宗贤神情沉沉:“那些勋贵当中也不都是吃干饭的,有些人只是老了,却不是没有年轻时的那些手段了,如今有人比你更急,陆证他这样目中无人,总有铁板几块,他一脚踢上去,只有伤筋动骨的份。”

“那……江州的事?”

王固看向他。

“陆雨梧见过了陆证,证据就都到了他的手里,”陈宗贤闭了闭眼,外面雨声杂乱,不断敲击着他的耳膜,他慢慢地吐出一口浊气来,“我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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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也做不了,这回,是我栽了。”

陈宗贤迟缓地抬眼看向一侧的那张椅子,那里有一碗冷茶被陈平撤了,他脑中回荡着喝过那碗茶的人坐在那儿时说的那句话:

“焘明兄,守宫求生,则断其尾,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潮湿的雨气扑入门来,陈宗贤心肺生疼,天边雷声隐隐,飞火闪烁的刹那,一枚飞刀刺破雨幕而来——

“老爷小心!”

陈平大唤一声,反应迅速地朝前扑去,以藏在衣袖里的铁护腕一抵,飞刀钉入斜侧木柱中。

王固看着擦着他衣襟嵌入柱子上的飞刀,胡子抖啊抖,一双眼睛吓成了斗鸡眼,腿一软,险些一屁股坐倒。

陈宗贤惊魂未定,往门外看去,檐下灯影与天边飞火交织,冷暖两色中,一个黑衣人落来院中。

那人身上披着一件漆黑的斗篷,又遮挡了面容,没有人看得清她的脸,她手里提着一柄雁翎刀,刀锋雨露如滴。

“来人!”

陈平跑到门口,大喝一声。

一时间,静伏暗处的数人从黑暗中显露身形,那为首的彪形大汉是个使长枪的,他脑袋中间秃了一圈,也不知道在哪儿藏着,这会儿头顶积蓄起来一圈雨水,他抖了抖,雨水都钻入他为数不多的头发里。

陈宗贤看众人将那黑衣人围住,他一手撑着扶手站起身,对陈平道:“让人送王大人从后门走。”

“陈次辅……”

王固看向他。

“守元,你先回去吧。”

陈宗贤对他道。

王固有点感动陈次辅这个紧要关头还不忘让人送他回家,但又想想自己不来这趟不就啥事没有吗?他麻利地跟着几个人往后面去了。

“阁下深夜来此,所谓何事?”

陈宗贤走到门口,站在檐廊底下。

那黑衣人却根本不开口,她手中雁翎刀一抬,那陈平护在陈宗贤身前,喊那秃顶的男人:“费聪!”

原是死在江州的那个费愚的兄弟。

费聪一挥手中长枪,领着人迎上去,黑衣人身影灵动,躲开合围而来的刀光剑影,她提刀翻身一划,割破二人喉咙,再藉着他们杀来的刀剑一跃,避开费聪的攻势,一个旋身出了人墙,飞身直逼陈宗贤。

陈宗贤被陈平挡在身后,连连后退几步,险些被门槛绊倒,他匆忙抬首,只见那黑衣人手中刀逼近,那刃光闪烁的刹那,费聪一把长枪勾住她刀锋,枪头一转,往下朝她腰间打去。

黑衣人及时收刀后退,与那费聪缠斗,长枪对刀,自有一种天生的优势,费聪一挑,一刺,招式炉火纯青,不必近身,尽可直逼黑衣人要害。

无论是从内劲还是招式来看,费聪都比费愚要厉害得多,黑衣人屏息凝神避开他的一刺,寻准机会,一个腾跃近身,抬刀在费聪身上划了一道口子。

费聪吃痛,反应迅速后退数步,手贴腰侧将长枪转了一圈,趁黑衣人仰身躲避之际,他枪头挑破她衣袖,却没触碰到血肉,竟然勾出来竹片夹板,掉在地上。

“上!”

费聪一声令下,又是数人一拥而上。

那黑衣人提刀贯穿一人的胸膛,很快又抽刀划向另一人的脖颈,她的动作很快,几乎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快,费聪在人墙后以长枪或挑或刺,将她逼退几步。

她转了转手腕,在一片浓影里紧盯住那费聪,几步正欲往前,她却骤然发觉那檐廊底下挡在陈宗贤身前的陈平正在朝某处招手示意。

她一眼看过去,几个家仆正在摸索着几座石灯。

有机关。

她很快反应过来,往前的步履一顿,猛然转过身,踩踏几人肩背借力而起的刹那,院子左右两边利箭层出。

她飞身踏上檐瓦。

“追!”

陈平在底下大喊。

费聪当即领着一干人追去。

黑衣人才出陈府院墙,恰逢外头不远处正街上一架马车徐徐而过,雨幕当中,她隐约瞥见车盖底下灯笼上的一个“陆”字。

马车后一行青黛衣袍的侍者随行。

她立即飞身掠去,陆青山察觉有人接近,他反应迅速去摸剑柄,却见那人揭下斗篷,解下面纱,露出一张脱尘的脸。

陆青山拔剑的手一顿,那黑衣人已几步钻入了马车。

陆骧正在与公子说话,忽然钻进来个人吓了他一跳:“谁啊?!”

帘子半开,灯影照着她的脸。

陆雨梧眼底浮出惊愕:“细柳?”

细柳解下身上湿漉漉的斗篷,她鬓发未湿,一柄沾血的雁翎刀扔在他脚边,听见外面的动静,她手指抵在唇上,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

“停车!”

外头一道粗犷的声音响起。

是那费聪领着一帮人走近,他一双阴鸷的眸子将这马车打量一番,最终将视线定在陆青山身上:“方才有贼人闯入我主人府中,我等追出便只你这马车路过……”

“你待如何?”

陆青山冷声道。

“自然要检视过,才肯放心了!”

费聪说着,手一挥,一行人一拥而上,马车后的侍者立即扔伞持剑迎上去,陆青山拔剑去抵费聪手中长枪。

“青山,宵禁之时,不宜动武。”

陆雨梧的声音从马车中传出。

两方人霎时僵持起来,陆青山冷冷睨着那费聪,一剑横在胸前,费聪嗤笑了一声,道:“里面的公子既是个知理的,那么便让某看上一眼又有何妨?我不握兵器就是!”

他说着,倒也真的撂下长枪,随即绕过陆青山,跳上马车,一只手才掀开帘子,他被一脚踢中胸膛,一个后仰摔下马车。

冷雨辟里啪啦地往脸上拍,费愚闷咳几声口抬起头,只见一位身着淡青圆领袍的年轻公子从中出来,居高临下,如磬的嗓音泛着寒意:

“凭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上我的马车?”

不远处,陈府大门中有人出来。

昏黄灯影间,陆雨梧侧过脸,陈宗贤就立在不远处的石阶上。

雨声淅沥,两人目光一织。

明明看不真切,但陈宗贤却好似被那少年沉冷的锋芒一刺。

风雨晦冥,只这一眼,

他看着那马车上站立的少年,仿佛看到了曾经的陆证,看似一副文人弱骨,亦藏其锋刃在身,凌厉非常。

陈宗贤走入雨幕当中,在马车前站定:“原来是陆公子,今夜我府中进了贼人,他们追来不见人,这才冒犯了公子。”

“贼人?”

陆雨梧负手而立,揉捻着这两字,他随即抬眸,“都说陈阁老清廉,却不知您府中到底有什么惹得贼人觊觎。”

陆雨梧神情深邃:“您江州老家他们守不住,如今京城府中他们也守不住,依我看,陈阁老该好好管教您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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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奴才是。”

陈宗贤脸色陡然一变,脸颊肌肉微微抽动。

陆雨梧看了一眼那在雨地里滚了一圈的秃头费聪,他朝陈宗贤微微颔首:“雨梧一时无状,还望陈阁老不要挂心,若无其他事,这便先告辞了。”

第70章小寒(五)

陆青山一抬手,一干侍者收剑入鞘,陆雨梧弯身回到马车中,灯影隐约映照车内女子一张苍白的脸,她此时卸了力整个人都靠在车壁上,那双亮如寒星的眼中好似颇有一分意外之色。

陆雨梧此时方才看清她手臂有衣料破损,他神色一变,立即上前握来她的手:“你受伤了?”

话音才落,他发觉她臂上衣料虽被利器割破,却并未留下任何伤口。

虚惊一场。

马车徐徐前行,细柳抽回手,指节在另一只手臂上敲了敲,一层单薄衣料底下,是硬硬的竹片,她道:“有这东西在,也算替我挡了一道。”

陆雨梧看着她的手,手指都还是发肿的,他眼睫动了一下,神情有了些变化:“陈宗贤不是你紫鳞山半个主子吗?你怎么这副打扮?”

“报仇。”

细柳淡淡吐出两字,略微活动了一下手腕:“你的,和我的,算上整个江州城冻死饿死的人,要他一条命,已经便宜他了。”

“你的手脚不要了?”

陆雨梧一下抬起脸来,“大医交代过,这些日子你要好好静养,如今已经立春,你……”

他的语气一点不算好,细柳对上他的目光,竟从他那双剔透的眼里觉察出几分生气的迹象。

他不是个容易生气的人,他的温文从来表里如一,但此刻细柳却觉得从今夜见到他的时候起,他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又不是不能动。”

细柳眉目清冷,“陈宗贤这个老匹夫果真惜命,我们不过去一趟江州的工夫,再回来,他府里不但多了这么多江湖人,还设下机关暗器。”

此时松懈下来,细柳浑身关节麻的麻,痛的痛,没有竹夹板支撑的那只手更是有些抬不起来,但她眉眼未动,始终平静地忍受着这一切,她常常习惯如此隐忍,谁也不能从她那样一副冷漠的神情中窥见任何一分脆弱。

“若我今夜没有路过此地呢?”

陆雨梧看着她,“你一个人要怎样?”

“什么怎样?”

细柳迎上他的目光,仍旧没理清楚他的那点气恼是什么闹的,“离了陈府那些机关,他们若真要跟我打下去,也不一定能赢我,何况我有轻功在身,那费聪笨重,追不上我,不过碰巧见了灯笼上一个‘陆’字,我便来找你了。”

陆雨梧一怔,他眼底神光微动:“找我?”

她是紫鳞山的杀手,生与死被界定成她口中的赢与输,刀口舔血是寻常,疼也是,在她的世界里,还能动,就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你很奇怪。”

细柳这样想,也这样说了。

陆雨梧回过神,轻抬眼帘的刹那,细柳忽然凑近他,苍白而清臞的脸上带有一分审视的神情,她几乎感受到少年气息一顿,他浓密的眼睫犹如蝶翅,在眼睑底下投了片淡淡的影。

他的目光触及她眉心未消干净的那道锋利血线,仿佛顷刻被什么刺了一下,他袖间的指节蜷握一下,他略侧过脸,嗓音沉静:“哪里奇怪?”

忽然间,一声大大的喷嚏传来,细柳与陆雨梧齐齐回头,只见坐在不远处的陆骧有些讪讪地揉了揉鼻子:“那个,公子,我……我有点热,出去透口气!”

他说着,赶紧掀开帘子出去,正逢寒风斜吹一片冷雨劈头盖脸而来,他抹了一把脸,让拽着缰绳的陆青山坐过去点。

“你出来做什么?”

陆青山瞥了他一眼。

“不出来行吗?”

陆骧嘟囔了一声,他再不出来,跟棒槌也没什么两样了。

此刻被夜风冷雨这样兜头一盖,他想起方才马车上的情形,他难得觉得细柳的话有几分道理:“青山,我觉得……”

他压低着声音,几分深思:“公子好像是有些奇怪。”

此时马车中,细柳看着身旁正襟危坐的少年,昏黄的灯笼光影偶尔透过半开的帘子闪烁在他苍白而干净的侧脸:“你知道我身体里的东西了,对吗?”

她一语惊人,也果然见他浓长的眼睫一抬,朝她看来。

“我没有什么怪症。”

她语气平淡,外面夜雨淋漓也遮掩不去她沙哑的嗓音:“而是我的身体里,住着一个怪物,它厌恶我,我亦厌恶它,只要我稍有差池,它就会想要弄死我。”

“开春。”

她垂下眼帘,扯唇:“你们所有人都在提醒我,它的末日,也许那也是我的。”

此刻昏暗光影中,细柳重新抬眼看向陆雨梧,她却有些不好形容他的那副神情,他像是在忍耐,因此下颌绷得很紧,又好像仅仅只是在用那副惯常的沉静模样在看着她,好一会儿,细柳才听见他道:“你一直知道?”

“它是活的,我怎么会感觉不到。”细柳瞥了一眼自己没有夹板的那只手,也不知道是刀握久了,还是失去夹板支撑的缘故,手臂抬不起来,像断了一样,随着马车轻微的颠簸而晃动。

她的身体疲倦极了,也从未停止过那种痛和麻交织的折磨,但她很清醒,这是数年如一日在紫鳞山锻造出的清醒。

极致的痛,就是活着。

此时帘子遮挡了一片光影,陆雨梧喉结微动,哪怕她不知道蝉蜕的名字,她也感知得到住在她身体里的那只怪物无比强大的同时却也敏感又脆弱,本能求生的心不会使它更想要活下去,但凡它发现宿主有一丝一毫地软弱,它就会毫不犹豫地拉着她一起死。

细柳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窗外漏光来他身上,凄风冷雨在一片昏黑里,忽然间,他动了,竟握住她没有支撑的那只手。

她的手很冷,接触到他掌心温度这一刻她才意识到。

她衣袖里还有几片竹板,因为缠绕的绳断了所以失去固定的作用,陆雨梧抬手解下发带,细柳看着那支白玉簪紧跟着滑落,他没管,只用淡青的发带重新固定她手臂仅剩的夹片:“江州百姓的血书已经送至京城,就在陈宗贤的府门口公之于众,我们没回来前,祖父顺民意已将此事交由陈宗贤审去查,他这个主事官查也不是不查也不是,而今你我归京,人证物证皆已到了祖父手里,他如今已经是热锅上的蚂蚁了,接下去,他会很不好受。”

他说话的声音很平稳,细柳看着他,乌浓的长发披散,衬他神清骨秀,她再垂眼,他的手指因用了些力道而显露薄薄皮肤下分缕明晰的青筋,修长的手指一丝不苟地替她绑缚着手臂的竹片,但他的力道却极有分寸,没有让她觉得更疼。

“立春不是它的末日,也不会是你的。”

忽然,他轻抬眼帘,昏暗的马车内,他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如有实质。

细柳怔怔地望他,他很快处理好她手臂的夹板,双指屈起替她拢了拢衣袖,解下她的护腕,做完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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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他才收回手。

马车中不知为何静了下来,细柳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她用勉强还算好受些的那只手在怀中摸出一样东西来,手心摊开在他面前:“你掉的?”

斑驳的光掠过她掌心的东西,仅有一对长耳比较能证明它是只兔子,晶莹剔透的兔子,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片刻:“不是。”

细柳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又听见他道:“本来就是给你的。”

细柳拢了一下掌心,眉峰轻动了一下:“你偷陈宗贤的东西给我?”

她又不是不知道这东西是哪里来的。

“偷?”

昏黑中,陆雨梧揉捻着这个字,他的声音好似没什么情绪起伏,但细柳却从中感受到一丝讥诮,他缓慢地说:“这原本就不是他的东西。”

不是陈宗贤的,那又是谁的?那陈夫人满匣子的金玉当中,他偏偏只抓了这只样貌实在不怎么样的兔子。

“是你的?”

细柳一时有些难以相信,陈宗贤好歹是个次辅,怎么还偷陆家的东西。

“已经给你了。”

他只说。

细柳端详着掌心的兔子,兔子丑虽,玉料却是肉眼可见的好料,放着当个摆件也不是不行,她干脆塞回怀中:“作为回礼,我明日回府叫上惊蛰后会回紫鳞山,到时我会想办法再查。”

查什么,不言而喻。

一个人只要去过紫鳞山就不会消失得悄无声息,她一定有她的痕迹,哪怕玉海棠精心掩盖。

细柳说完,却没听见陆雨梧有丝毫反应,她看向身边端正的侧影,他垂着眼帘,阴影遮掩了他全部的神情,但他放在膝上的手似乎紧紧蜷握了一下,又忽然间松懈开,冷白修长的指节就那么轻贴膝上的衣料,良久,他启唇:“不必了。”

不必了……是什么意思?

细柳眼中浮出一分惊愕,雨丝被风斜吹入窗,晶莹的雨露沾湿他披散的长发,他侧过脸来,帘外偶有碎光掠过他那双漂亮的眸子,底下静水流深:“她死了。”

他的嗓音沉静,伴随淋漓夜雨落来细柳耳畔。

“……你说什么?”

细柳实在有些意外,明明在去江州之前,陆雨梧还曾以胧江墨向她证明山主玉海棠的谎言,他不是不相信周盈时的死吗?怎么如今……

细柳不知道他是从何处得知了什么消息,又或者在她还处在昏睡中的时候又查到了什么,但此刻的他却不再开口了,他显得很沉默,只是无意识地轻扶了一下自己的肩,甚至不再看她。

细柳看他的动作,虽然那夜暴雨,她却也还能清晰地记得挡在她身前的这个人被一刀刺穿了肩骨,她甚至在他背后看见沾满他血的刀锋。

“给我看看你的伤。”细柳伸手探向他的衣襟,手指才触碰到他襟口的珠扣,他脊背明显僵硬了一瞬,紧接着他一手握住细柳的腕骨。

握住她的力道很大,但细柳感觉到他很快又松了松指节,秉持着一个合适的力度,他说:“我没有大碍。”

他将细柳的手放回她膝上:“你不要再乱动了,明日也不要回去,就在槐花巷安静地养几天吧。”

细柳看着他,说:“我又欠你一份人情。”

陆雨梧似乎是很淡地笑了一下:“又要给我那枚银叶吗?”

哪里还有什么银叶子,陆雨梧看了一眼细柳乌黑的发髻,她的那根簪子上光秃秃的,银叶子早在江州山野那夜被他摘光了。

她身上一片银叶子也不剩下了。

但细柳还有个小册子,哪怕没有银叶为凭,她也可以将这份人情写在册子上,写得清楚点,以防日后自己忘记。

她这么想着,却听他又道:“你不欠我。”

不知为什么,细柳心口突兀地一动,她正茫然之际,马车已经停稳,陆骧隔着帘子喊:“细柳姑娘,槐花巷到了。”

雪花撑着一把伞出门来将细柳接下马车:“细柳姐姐,你到底去哪儿了?”

“散步。”

细柳还是这两字。

陆雨梧在马车中看着雪花将细柳扶着往门内去,雪花疑惑的声音缠在连绵的雨声里:“穿成这样去散步啊?”

她明显不信。

但细柳却只“嗯”了一声。

马车辘辘声响,细柳才走进门去,她忽然一顿,回过头,马车已调转了个方向,一行侍者撑伞随车而去。

陆雨梧回到陆府,沐浴过后,便将自己关在了房中,这回竟然连陆骧都不被允许进去,他小心地敲敲门:“公子,您的伤还要换药啊……”

里面没有一点声响,陆骧等了一会儿,仍旧没有听见陆雨梧的一丝回应,他忍不住转过脸去看陆青山,陆青山虽是个沉默寡言的冰块脸,却也不是感觉不到公子的反常,他没说话,眉头却拧起来。

但没人敢贸然进去。

房中,陆雨梧披散的长发未干,湿漉漉的,在灯烛之下有一种丝缎般的光泽,他的脸色很苍白,半垂着浓睫,坐在一张书案前出神。

案上摆着这七年来他自己整理的,又或者是陆骧帮着整理的所有关于周盈时的线索,七年的跨度,却只有零星的几页纸,几封信而已。

他望着面前一盏灯烛。

“你想认她,只会害她。”

玉海棠的声音突兀地闯入他的脑海,用一种嘲讽的,轻蔑的语气破开他的血肉,忽然间他全身的筋骨都紧绷起来,他的脊背犹如弓弦,以这样的姿态持续了许久,倏忽绷直躯体,一手挥开案上所有的东西。

蜡烛连着烛台掉在地上,那些信件纸页也掉下去,连带着案边堆放的书籍、笔架全都未能幸免。

这样的动静吓到了门外的陆骧,他来不及踌躇,一把推开门进去:“公子!”

入目是满地狼藉,陆雨梧就在书案后,撑在案上的那只手冷白皮肤下嶙峋的青筋仿佛积蓄了极大的气力,分缕鼓起,指节泛白。

陆骧一下停步。

外面仍在下雨,只是雨势小了很多,声音沙沙的,他看着陆雨梧在昏暗的一片阴影中缓慢地抬起一张脸来,看了一眼一旁的炭盆。

炭火烧得正红,驱散了早春的寒气。

陆骧才将满地的纸页书信捡起来,便听公子哑声道:“拿过来。”

陆骧赶紧将东西都递到他面前去,下一瞬,他见公子接了过去,半晌,指节倏尔屈起用力,撕裂纸页的声音响起,陆骧大睁双眼看着公子将书信全都投入火中:“公子!您怎么都给烧了?”

作为自小跟在陆雨梧身边的人,陆骧比谁都要清楚这些东西对于他的重要性,撕了它们,意味着什么?他脱口而出:“公子,您不找周家小姐了吗?”

轻飘飘的纸页书信投入炭盆中,顿时引得盆中烧起明亮的火光,陆雨梧看着手中那幅画像,他双指一松,画像被盆中火舌舔舐,吞没它的同时迸发出一阵更亮的火光,那光影照在他苍白而看似毫无情绪的脸上,也许是炭火熏的,他的眼睑隐有泛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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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找了。”

跳跃的火光烧尽了画像,而后偃旗息鼓,烧红的炭火上覆盖着一层黑灰,伴随沙沙雨声,陆雨梧轻声道:

“再也……不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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