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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心词 山栀子 52098 字 10个月前

“雪花知错了,大医。”

雪花说着这样的话,却是笑容满面的,她俯身伸手,那银蛇的两截身躯便自动缠入她袖间,她抬起脸来,在神色各异的脸孔当中,她看到那清秀少年扔来一个白眼。

“大医!”

一个在马背上一路颠簸的屁股都快磨出血泡的八品官一瘸一拐地跑过来,乌纱帽戴偏了都不知道,留两撇八字胡,张口就唾沫乱飞:“你们这些人到底挡在路上做什么!这位是苗疆来的大医,是要入宫给皇上看病的!若误了事,我看你们谁担待得起!快快退开!”

他这么一吓,匠人村的百姓和流民退得更开了,只余下陆家身着青黛衣袍的侍者还纹丝不动地在陆雨梧身边,那八字胡还有些不满,正欲发作,却听得一声暴喝:“尔等刁民,胆敢伤陆公子一根毫毛,老子……”

伴随越来越近的马蹄声,那那道粗犷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细柳抬眸,只见徐虎领着兵来了。

“这……咋回事啊?”徐虎见两边人退得开开的,中间一条大道别提多敞亮,他下意识地挠头,却只挠到了硬邦邦的头盔,他连忙翻身下马,飞快地跑到陆雨梧的面前来,“陆公子,卑职来迟了!”

“陆公子?哪位陆公子?”

那八字胡带着圣旨去苗疆一趟,来回几个月了,见着这一幕,实在是一脑袋浆糊。

“我说你……”

徐虎正要多说几句,却见陆雨梧抬手,他即时止住话音,只见陆雨梧向来春风和煦的眉眼之间却好似拢着严寒,开口道:“既是苗地来的大医,圣上龙体为重,还请大医速速入宫。”

“只是,”

陆雨梧抬起眼帘,他的视线落在那舒敖身上,“这位仁兄忽然暴起,为难我的朋友,总要有个理由。”

“要什么理由?”

那舒敖是个急性子,他抬手指向细柳,“我还要问她呢!那双刀明明是……”

“舒敖。”

大医出声制止他,他随即看向细柳,又对陆雨梧笑了笑:“二位别见怪,这世上人有相似,刀亦万变不离其宗,他一时错认而已。”

说罢,大医拍了拍雪花的手:“去,给人解药。”

雪花立即跑到惊蛰面前,变戏法似的手里凭空多了一个小瓷瓶,她塞到惊蛰手里:“回去碾碎了涂你的屁股,不涂的话会死哦。”

“……”

惊蛰咬牙切齿,正要发作,却敏锐地察觉到又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近,他抬头一望,只见一众东厂番役簇拥着一位年轻宦官疾奔而来。

“曹掌印。”

李百户认出他来,那不是内官监的掌印太监,曹督公的干儿子曹小荣么?

他忙上前见礼。

曹小荣气还没喘匀,拽住缰绳,马匹转了一圈,他目光在人群里睃巡一番,最终定在那一行异族人身上:“乌布舜大医何在?内官监曹小荣奉命前来接应大医入宫为我皇帝陛下诊治!”

“乌布舜领旨。”

乌布舜微微俯身,便是见礼。

少女雪花在一众各色的目光中将乌布舜扶回马车上去,那舒敖紧绷着脸,双目在细柳脸上停留一瞬,到底还是回头往马车上去。

“陆公子。”

曹小荣下马来朝陆雨梧作揖,随即便对细柳道:“干爹让你跟我一道送大医入宫。”

细柳目光不期与陆雨梧相接,湿润的雪花一粒又一粒,沾湿她颊边,他双眼没有丝毫笑意,交织着复杂的浓影。

“细柳,快走啊。”

曹小荣催促道。

大医的马车缓缓行来,细柳收刀入鞘材发觉自己双手僵冷,她蜷握一下指节,走过陆雨梧身侧,几步翻身上马,对李百户等人下令:“你们送完粮后再回东厂覆命。”

“是!”

李百户抱拳应道。

可怜来福不会骑快马,一个人晃晃悠悠好不容易到了这儿,却见细柳与惊蛰他们跟随一队车马往回走,他有点发懵。

“惊蛰小公子,你这是怎么了?”来福一头雾水调转方向,却见惊蛰有一半屁股一点儿不敢挨马背,他不由好奇。

“关你屁事!”

惊蛰没好气地咬牙道。

风声渐紧,小雪纷纷,落在地面上瞬间湿润无痕,大医掀开帘子,抬眼便见细柳骑马在侧,风吹起她耳边浅发,乌布舜看见她耳侧一道浅显的疤痕,他的视线又在她腰间银色的腰链上停留一瞬:“姑娘,舒敖无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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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他向你赔个不是。”

不同于雪花和舒敖生涩的口音,乌布舜的官话说得十分流利且地道。

细柳闻声对上他慈蔼的目光。

乌布舜花白的长须被风吹乱,他看着马背上的这个女子,她有一张苍白清瘦的脸,细碎的雪花落在她乌黑鬓发,却抵不过她眉目之间的清寒,他微微一笑,道:“你这刀修的是短命的功夫,你年纪轻轻,何苦。”

“不修它,命更短。”

细柳冷淡道。

“……”

乌布舜一时语塞。

那舒敖立即冷声道:“谁准你这样与大医说话?”

细柳面无表情,淡瞥他一眼。

“你……”

舒敖看着那样一张陌生的脸,再看她腰间短刀,他心中始终哽着一个疑窦,还欲发作,却听乌布舜道:“舒敖,别忘了你父亲的叮嘱,这是燕京皇城,不是婆州。”

舒敖闻言,拧着眉头,不说话了。

山间风声簌簌,小雪落在马鬃上,细柳看着它融化,忽然间,她回过头,青山隐隐,那些身影已模糊到辨不清。

“姑娘不顾惜自己,只凭这样一副底子,来春它醒了,你又如何挺得过?”

这样一道苍老的声音倏尔落来。

细柳立时回头,只见帘子被风吹开缝隙,露出窗中那乌布舜一道不清不楚的侧影。

如此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细柳根本听不明白。

她拧起眉,策马往前。

山道上,寒风牵动陆雨梧的衣袖,他静默地看着那一行马车渐远,陆骧在他身侧愤愤低声道:“那细柳果然不是什么好人!她说着帮公子您找人,却原来都是在哄骗您!她既是紫鳞山的人,明明知道周……”

陆骧说着,抬眼看向陆雨梧,他那样一副静默的神情,竟好似裹覆如织的冷雪,陆骧一下顿住,不敢再说下去。

徐虎身为统领,自有一番威压,他十分利落地令人将匠人村的百姓驱散,只见那江州老叟手中竟有一柄锈迹斑斑的刀,他怒目圆睁,令人将他拿住:“老家伙!连兵器你都敢偷?你可知这是杀头的重罪!”

陆雨梧听见徐虎这一声,仿佛才从寒风中寻回一丝知觉,他转过身,那老叟没了方才的精神头,又开始提不动刀了,颤颤巍巍地道:“他们那些人刁,小老儿怕他们伤了陆大人,所以从伙房里……”

徐虎才不管那些:“就是伙房里的你也不能动!他们刁?老子看你也刁!”

“徐统领,”

陆雨梧几步走过去,“事出紧急,这位老伯也是救我心切。”

徐虎连忙侧过身来抱拳:“陆公子,话是这么说,可他动了我烽火营的兵器,依照规矩,理应军法处置!”

“啊?”

那老叟脸色煞白,忙告饶,“军爷恕罪!小老儿实在不知这些……”

徐虎却站直身体,正欲令兵士将他押下去,却听得陆雨梧忽然一声:

“陆骧。”

几乎是在徐虎还没反应过来的刹那,陆骧提剑上前横劈一道,那柄才被兵士从那老头手里夺过来的刀顷刻断成两截。

兵士虎口发麻,刀柄一下脱手,被陆骧一脚踢飞到山道底下去,不见影踪。

“……?”

徐虎目瞪口呆。

“徐统领,拿人也要个证物,您说是吧?”陆骧生得一张圆脸,看着讨喜,讲话却硬邦邦的。

陆雨梧走近,雪花粒子落在他大氅的狐狸毛领上很快融化,他对徐虎道:“徐统领,我希望他们一个不少地搬入护龙寺的工棚,国寺为重,你说是不是?”

徐虎只是人轴了点,军营里讲究个执法必严,他是守卫京城的三大统领之一,平日十分讲究军令,但他却也不是个傻子,只听得陆雨梧这一番话,他一个激灵,忙干巴巴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得了徐虎的令,那两名兵士立即松开了老者,他惊魂未定,脱了束缚却险些没站住,陆雨梧立即伸手扶住他。

“陆大人……”

老者抬头,颤颤地唤。

陆雨梧轻拍了拍他粗粝干瘪的手背,算作安抚,随即对徐虎道:“让大家都回去吧,下雪天,都不要在这里受冻。”

户部拨的款没多余的给这些流民置办棉衣棉被,陆雨梧便自己出钱让陆骧去采买了一批来分给他们用,大约是今日匠人村的行为闹得这些流民们很是不安,这半日下来不少人跑到陆雨梧跟前来问修国寺的事还做不做数,陆雨梧忙到日暮西沉,临走前回望那一双双惴惴不安的眼睛,他朗声道:“你们放心,匠人村的不满只是一时的,我一定解决这件事,明日徐统领会送你们去国寺安顿。”

“谢谢陆大人!我们一定给陛下好好修国寺!”

有人激动地眼眶含泪。

“菩萨若看我们心诚,一定会让陛下长寿的!”

“愿陛下长寿安康,无灾无病!”

“愿陛下长寿安康,无灾无病!”

陆雨梧看着他们热切的目光,今日却很难有力气对他们再笑一笑,只朝他们轻轻颔首,随即领着一行侍者离去。

徐虎看着陆雨梧他们一行人的背影,复杂道:“这小陆大人还真一尊菩萨……”

“刚入仕的有几个不是菩萨?”

焦大人正要走,听见徐虎这话,他便捻着胡须瞧着那位陆公子渐远的背影,笑了声,“日子久了他便会知道,这天底下多的是人指望菩萨打救,可他一副血肉做的身躯,哪里能担得住那么多的期望呢?”

雪气湿润,扑湿了檐瓦,陆府中只有管家兴伯与一干仆从,陆证今日又不回来,在内阁小楼中歇息。

“公子。”

陆骧奉上一碗热茶。

陆雨梧坐在一把醉翁椅上,他双眼望着门外一庭灯影如织,映照漫天风雪,仿佛出神,陆骧不敢高声,只好将茶碗放在一旁的小几上。

忽然间,陆骧敏锐地听到檐瓦之上一丝细微的响动。

他一下抬头望去,只见檐上月光浑圆,铺了银白的一片,一道纤瘦的身影不知何时立在脊线之上。

那人施展轻功落来院中的刹那,廊内蛰伏的侍者即刻倾巢而出,陆骧几步挡在陆雨梧身前,定睛一看,一片雪亮的剑影当中,那是一个女子,一身紫衣,腰链坠挂的银叶轻轻碰撞,发出清音。

“是你!”

陆骧面色不善,“你来做什么?”

“陆骧。”

陆雨梧的声音从他身后落来:“退下。”

陆骧回头看向陆雨梧,他抿起唇,抬手一挥,院中侍者立即收剑退下,隐入浓暗的一片阴影当中。

陆骧退到陆雨梧的身后,细柳站在院中,抬眸只见那少年身上披着一件狐狸毛领的氅衣,靠坐在一张醉翁椅上,一旁的小几上茶碗里热烟缭绕,下面压着那一幅破损的,揉皱了又被人拼铺展开的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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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有“周盈时”三字的一角被风吹得轻晃。

细柳几步走上石阶,却在门口站定,她迎向那少年一双静如春水的眸子,张口道:“我只知道这双刀原本的主人是谁,但我并不知道周盈时在我之前是否入过紫鳞山。”

细柳刀从来都属于紫鳞山,那个叫做舒敖的异族男人知道细柳刀的底细,也许那位大医乌布舜也知道,他们是自苗疆远道而来,舒敖见到那画像时的反应不似作假,也没有必要作假,可周盈时……到底为何会在紫鳞山?

陆雨梧站起身,夜风裹雪而来,擦过她的衣角又拂动他的衣摆。

其实这一天下来,陆雨梧有很多话想要问她,但这一刻,看着她单薄的身影,他忽然问道:“入紫鳞山的人,都要经历什么?”

细柳一怔,但她遍寻记忆,空空茫茫,身后落雪声声,她道:“我不记得了。”

她什么都不记得,那种空茫之意仿佛在她心脏上扎了一个洞,什么也盛不下,空得令人难捱。

“我与你说过我记性不好,实在是一个难以托付任何事的人,也做不了谁的朋友,”她的神情忽然裹覆起一种坚硬的漠然,“无论你信或不信,我的确不知道她是否入过紫鳞山,又是否在我之前握过这一双短刀,我连我杀过的人我都记不住——”

她抬起眼帘来,声音满是雪意,“或许有一天,我也不会记得起你。”

陆雨梧几乎一愣,他看着她,来时满鬓沾雪,雪化了润湿她的鬓发,晶莹的水珠顺着她耳侧滑下,雪天夜寒,她却仍穿着白日里那件衣裳,衣襟被那个叫做舒敖的异族男人勾破了一道,她仿佛是冰雪雕琢出的一个人,眉目冷得脱尘,几句话便咽下去她所有微末的情绪,忽然变得像从前那样拒人千里。

檐下灯笼被吹熄了一盏,细柳的身影一半陷入浓烈的阴影里,她正要转身,那少年却几步走近,夜风斜吹,雪气凛冽,他双眸映着澄澈和煦的光影,那道如磬的声音落来:

“你冷不冷?”

第47章大雪(四)

风雪喧嚣,那少年的声音却仍旧清晰地落来耳侧,细柳脚下一顿,她抬眸迎上他的目光,一时怔住。

来这趟之前,她想过陆雨梧也许会有很多种反应,愤怒的,不敢置信的,怀疑的,唯独不该是此刻这样一副沉静的神情。

他没有质问,什么都没有。

“进来坐吧。”

陆雨梧看着她道。

这样的小雪天,陆骧令人做了两碗热姜茶来放在小几上,炉火烧得正旺,火星子辟啪迸溅,门外小雪纷纷,却始终堆积不起来,在庭内地砖上化为湿痕,细柳坐在一张椅子上,炉火烘烤着她湿润的衣摆。

“我说过,我相信我的眼睛。”

中间隔着一炉炭火,陆雨梧的声音忽然落来。

细柳抬眸,只见他端起一碗姜茶递来,生姜的味道随着上浮的热烟散开,她片刻没动,陆雨梧朝她抬了抬下颌,大有她不接,他便一直这样僵持着的意思。

细柳不发一言,接了过来。

陆雨梧收回手,也将姜茶端在手中,他一双眼睛注视着门外,灯火映照之下,飞雪细如盐粒:“是不是所有进入紫鳞山的人,都会像你一样把什么都忘了?”

姜茶的热顺着碗壁蔓延来细柳冰凉的指腹,她摇头:“不是。”

生姜的味道实在不是那么好闻,她捧在手中半晌也没有抿上一口,却因为这分暖意而迟迟没有放下它:“相反,紫鳞山本该容不下我这样一个人,我记性不好,没有人相信我能成为一个好的杀手。”

陆雨梧一顿,不由看向身边的这个女子。

她以单薄身躯危坐,湿润的浅发就贴在她的耳侧,灯影月辉交织而来落在她苍白而清臞的脸上。

她忽然垂眸,一只手覆上腰侧的短刀,眉宇清冷而傲然:“我也不是什么都记不得,譬如我最开始握的是剑,但没有一柄拿得稳,直到遇见它。”

那么多的日复一日,都成为她身上消不去的伤疤。

“细柳刀成了我的名字。”

她说着,抬起脸来,“在它属于我之前,除了苗平野之外,我并不知道它还曾属于谁。”

“苗平野?”

陆雨梧敏锐地捉住这个名字。

细柳点头:“他是细柳刀原本的主人,也是我紫鳞山的右护法,但我并没有见过他,似乎在我入山之时,他就已经死了。”

“自他之后,山主玉海棠空悬右护法之位,这么多年来无人能继。”

紫鳞山极其神秘,江湖之上有关于它的传闻也是少之又少,多少人即便识得细柳刀也未必知道紫鳞山,陆雨梧避世七年,若非姜变提及,他也不会知道燕京还有这样一个隐秘山门。

他问道:“你们紫鳞山中有多少门徒?”

细柳看他一眼,随后道:“护山弟子应以千计,还有游走在四海之境的‘帆子’更是不知凡几。”

陆雨梧眼中浮出一分惊愕,一个江湖门派拥有这样多的门徒教众,却在江湖之下宛若静水深流,不露声色。

它绝不是一个单纯的江湖门派。

陆雨梧早就知道这一点,若非如此,细柳也不会只身卷入朝堂纷争之中。

“这么多的门徒,紫鳞山中应该有籍册才对。”

他开口道。

“不错,”

细柳说道,“帆子有帆子的籍册,护山人有护山人的籍册。”

紫鳞山的门徒众多,山主玉海棠在四海之内设分堂,那些数不清的帆子如鱼苗一般游向四海,各司其职,分堂便如一张从一开始就钩着他们的渔线,谁若敢背叛,分堂必定悄无声息地斩草除根。

“盈时若是在你之前入的紫麟山,那么她应当与你在同一部籍册当中。”

陆雨梧话音方落,却见细柳忽然站起身来,只听她道:“籍册我会回山去找。”

见她要将那碗姜茶原封不动地放回小几上,陆雨梧伸手拦住她:“下雪夜寒,喝了姜茶再走吧。”

“公子小心!”

陆骧眼尖地瞧见陆雨梧的衣袖落在炉火上,细柳闻声反应很快,她一手挽起来陆雨梧的衣袖,握起他的手腕。

焰光如簇,映照她清寒眉目。

陆雨梧一愣。

细柳松开他,看了一眼手中已经没有那么热的姜茶,她如同饮酒一般大饮几口,生姜的味道刺得她拧眉,她干脆搁下半碗,转过身:“走了。”

陆雨梧站起身,看着她踏出门去,走入一片被灯火朗照的雪色之间,她腰间银饰亮如星辰,碰撞着发出细微的清音。

她施展轻功如风掠去,夜幕之间,了无痕迹。

值此宵禁之时,整个燕京城关门闭户,只余满街的寒冷萧索,皇宫之中,干元殿灯火通明,曹凤声屏退了所有宫人,大医乌布舜恭谨地站在龙床边上。

“你的意思,朕……果真没几天了?”

殿中静无人声,良久,龙床上传来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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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皇帝嘶哑的声音。

“乌布舜不敢欺瞒皇帝陛下。”

乌布舜低首。

建弘皇帝双眸浸满血丝,正是四十余岁的年纪,他脸上却已满是沧桑疲态,他眼珠微动,目光盯住一盏烛火,那焰光跳跃着淌下一道蜡痕,他扯唇:“人如灯烛,总有个蜡干灯灭的时候,皇兄如此,朕亦如此啊。”

乌布舜开口道:“皇帝陛下,乌布舜无法治愈陛下的顽疾,但我苗地亦有一法,可暂时压制皇帝陛下的病症,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曹凤声立即问道。

乌布舜从怀中取出一个紫砂盅,他在灯火之下,以竹镊从中夹出来一只通体雪白,身上几乎没什么纹路的虫。

曹凤声见状,脸色一变,呵斥道:“大胆!竟敢携带蛊物入宫!”

那只虫在竹镊间拚命地挣扎,乌布舜从容不迫地看向龙床上的建弘皇帝,道:“皇帝陛下,此物虽能为您续命,但说到底也不过是多争个几日,汉话说,杯水车薪。”

建弘皇帝看着那只雪白的虫,它无论如何挣扎都挣不开乌布舜手中的竹镊,他久久地看,半晌才喟叹一声:“杯水车薪也好。”

“陛下!”

曹凤声扑通跪地:“这等邪祟之物,绝不可用啊陛下!”

“大伴,”

建弘皇帝看着他那张老脸,一双眼睛通红,眼睑都含泪,这个人在他身边最久,平日里嘘寒问暖的,想一想似乎哪个后妃也没他这样知冷知热,建弘皇帝心中百味杂陈,面上却分毫不显,“朕还有事要做。”

曹凤声嘴唇哆嗦,他看着龙床上自万寿节过后便更病得皮包骨的建弘皇帝,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烛焰烤热金针,乌布舜道了声:“皇帝陛下,此为蝉蜕子蛊,遇血即融,有续命之效,它钻入血脉之后,再度成形之期,便是……”

“便是朕的死期。”

建弘皇帝徐徐道,“这是子蛊,那母蛊呢?”

“蝉蜕是我苗地的无价之宝,即便是最有天分的炼蛊人,倾其一生也未必能炼出一枚蝉蜕,它的母蛊乃是剧毒,但它所孕育的子蛊却有续命之效,我手中仅有这么一枚子蛊,至于母蛊的下落……我无从得知。”

乌布舜说着,抓起来建弘皇帝一只手,曹凤声不由上前几步,只见金针刺入建弘皇帝中指,血珠顷刻冒出。

乌布舜立即将那枚子蛊放到建弘皇帝的伤口处。

曹凤声看着蛊虫疯狂地吮吸着不断冒出的血珠,不过片刻,它雪白的身躯竟然变得像血一样红,很快,它开始融化在建弘皇帝的指腹,它的身躯化作血丝一般的东西一寸一寸地凭着本能往那道金针扎出的细小伤口里钻。

猛然间,建弘皇帝双目大睁,他脸颊抽动,脸色变得乌紫,颈间青筋暴起,他似乎能够清晰地感知到那东西在顺着他的血脉逆流上行,刮骨钻心。

曹凤声听见建弘皇帝痛苦的叫喊,他扑到龙床前,只见建弘皇帝双眼中竟有血气,他忙唤:“陛下!”

“乌布舜!你到底用的什么邪物!”

曹凤声转过脸,又急又怒,“陛下今日若有个万一,咱家……”

“大伴!”

建弘皇帝猛然大喊,“大伴!显儿在哪儿?让他来见朕!”

曹凤声心中一咯登,建弘皇帝这已是在说胡话了,他跪倒在龙床前,握住建弘皇帝的手,“陛下,太子他……早已经去了,您忘了吗?”

“……去了?”

建弘皇帝泛白的唇翕动一下,他一脸乌紫,双目中除了血气便是茫然,“显儿去了,朕……也要去了。”

“陛下!”

曹凤声眼睑积泪,“您不会的,您是天子,您会好的,钦天监已经在准备修建护龙寺,陛下,天下万民都将为您祈祷……”

蝉蜕子蛊侵入血脉的剧痛生生折磨了建弘皇帝两个多时辰,乌布舜见他眼中血气退去,指上亦无血迹,便俯身道:“皇帝陛下,子蛊已经进入您的血脉。”

建弘皇帝浑身几乎被冷汗湿透,他那一张枯瘦的脸上乌紫已褪,因为气血已亏,脸上十分煞白,他艰难地喘息,胸口闷得厉害。

乌布舜出声告退,宫室里只余曹凤声与建弘皇帝,曹凤声老泪涟涟,跪在龙床边上不出声,建弘皇帝恍惚了好一会儿,如照不见日光的一棵病树,他正值壮年,却满眼行将就木的死寂:“大伴,是谁主理修建护龙寺?”

“内阁今日票拟,说定了工部的吴永甫大人。”

曹凤声一边拭泪,一边说道。

建弘皇帝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吴永甫这么个人,他抬眼看向曹凤声,干裂的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大伴,你去跟他们说,就说是朕的意思,修建护龙寺的事就交给……变儿吧。”

曹凤声拭泪的动作猛然一顿,纵然建弘皇帝已病得不成样子,曹凤声依旧不敢直视帝王那双深邃而晦暗的眼睛。

“是,陛下。”

曹凤声俯身磕头。

正是子时,宵禁未除,曹小荣便亲自将乌布舜从皇宫送回驿馆之中,此时万籁俱寂,唯有风雪未止,驿馆上下有灯相照,乌布舜辞别曹小荣,被驿馆中人指引到楼上,他慈眉善目地向那年轻人道:“我这腹中空空,不知可否劳烦你们做一碗面来?里面加个蛋,如果有腊肉就更好了。”

“您稍待。”

那年轻人哪敢怠慢,哪怕困得直打哈欠也强打起精神转身下楼往厨房里去招呼。

楼上乌布舜抬手才触摸房门,却忽然一顿,他的视线落在门缝当中,其中并无灯火,昏黑一片,他一掌推开房门,一道白练刹那迎面而来。

乌布舜一个侧身躲过,一手挽住白练,几步入内,身后房门瞬间合拢,他一个用力抓紧白练,抬起脸来,走廊上的灯火透过窗来铺陈了一层淡光,那女子一身素白衫裙,风姿绰约。

“一别数年,”

乌布舜注视着那女子,缓缓道,“芷絮,你在紫鳞山中一切可好?”

女子手腕一转,白练层叠自乌布舜手中抽回,灯影映照其上犹如波光,她扯唇:“大医,您又老了许多。”

乌布舜一笑:“人总归是要老的。”

他话音才落,却听一阵声响,他目光在屋中睃巡一番,见墙角阴影处舒敖被五花大绑,口中还塞了东西,什么也说不出,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他上前去将舒敖扶起,又抬头:“芷絮,他是平野的亲弟弟。”

玉海棠在听见“平野”二字的刹那,眼底神情波动,她视线再度落在那舒敖身上,乌布舜解了他的束缚,他吐出嘴里的布块,立即道:“大医,她……”

乌布舜伸手轻拍他的肩,打断他道:“舒敖,快去见过你的嫂嫂——程芷絮。”

“她是……”

舒敖满脸的怒火骤然一滞,他抬起头看向立在不远处的玉海棠,他听过程芷絮这个名字,在大哥苗平野口中,那是一位如蝴蝶般美丽的女子,她的美丽令人过目难忘,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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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功更是深不可测。

舒敖连忙起身,几步走到玉海棠的面前:“嫂嫂!我是舒敖,六七年前我跟着大哥来过燕京,但那时听说你身受重伤,所以我没有见过你……今天对不起嫂嫂!”

他的官话拗口,意思却表达得很清楚。

玉海棠仔细审视他的眉眼,竟然真的从他的五官中寻得几分熟悉的感觉,她一时怔住,冷硬的神情仿佛被破开一口,整夜的风雪都往里灌。

“大医。”

门外忽然传来一道声音,玉海棠立时抬眼看去,只见窗上映出一道影子,那影子的主人在外面无知无觉地道:“您要的面来了。”

没听见里面有什么动静,那年轻人不由贴耳往门上靠,不防房门忽然打开,他连忙抬起头来,对上舒敖凶悍的双眼。

他吓得差点把碗扔了。

“你小心!”

舒敖操着一口生涩的官话,从他手中夺过碗来,把门“啪”的一关。

舒敖将面放在桌上,乌布舜才拿起来筷子,只听见“咕嘟”一声,抬起头来,原是舒敖在咽口水。

乌布舜笑着摇头,将筷子递给他。

舒敖这会儿显得十分有礼貌,他抬头看向玉海棠:“嫂嫂吃?”

“你吃吧。”

乌布舜将筷子塞到他手里,随即点燃一盏灯烛,舒敖在灯下吸溜着面条,乌布舜便请玉海棠在一旁坐下。

“我今天见过她了,”

乌布舜倏尔开口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

灯火之下,玉海棠抬眸看向他:“果然瞒不过您。”

“她小小年纪就遭受这么多,”

乌布舜想起今日那紫衣女子单薄的身形,“你和平野已经彻底将她变成另一个人,可你想过没有,若是来春她身体里的东西醒了,她挺不过去,那……”

“那就当她真的命薄。”

玉海棠垂着眼帘,漠然道。

乌布舜看着她,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一定不这样想,何苦说这样的话?她听不到,你说来只能伤自己,她是一个坚韧的孩子,当年在南州的绛阳湖没溺死她,到如今,她已能握得住平野的细柳刀了。”

舒敖吸溜面条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猛地抬头:“大医您说什么?!今天那个女子就是……”

“她是你亲手从南州救回来的,舒敖。”

乌布舜看着他道。

舒敖不敢置信:“您是不是弄错了?不过六七年而已,那么小小一个十岁孩子,哪怕长大了,她的脸也不可能是现在这个样子!”

但他的目光在玉海棠与乌布舜之间来回一番,他又茫然开来:“如果她真是,那我今天对她……”

“她是我紫鳞山最出色的杀手,你伤不了她。”

玉海棠站起身,她的视线再与乌布舜相接,“您既然什么都知道,那么还请您千万守口如瓶,我不希望这么多年的心血一朝白费。”

她说着,再度看向舒敖,语气泛寒:“不论他是谁,若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我照样割了它。”

舒敖几乎心神一凛,他猛然发觉,大哥心中这只最美丽的蝴蝶,是带着致命剧毒的。

乌布舜看着玉海棠走向那道大开着的窗,外面风雪交加,吹袭她衣摆,白练翻飞,衬得她如中天神女一般缥缈不染尘。

“芷絮,一个人只要活着,便不可能与从前断得干干净净。”

乌布舜说道。

玉海棠侧过脸来:“她从来不是一个可以做选择的人。”

她无情地摆弄着那个十七岁女子的前半生,其中一多半的浑浑噩噩,乃是她这个紫鳞山主一手造就,她的声音里裹着雪意:“但您提醒我了。”

有那么一个人,始终是个麻烦。

这个世上本不该再有人提起“周盈时”这个名字。

风雪迎面拂来,玉海棠眼含冷戾。

陆雨梧。

她几乎要碾碎这个名字。

第48章大雪(五)

一夜风雪止,整个紫禁城被裹在一片浓浓寒雾当中,曹凤声一夜没合眼,在建弘皇帝身边守到天亮才从干元殿中出来,领着一行宦官疾步赶往内阁。

内阁有几座小楼,中间最为富丽宽敞,为阁臣日常办事之所,议事厅中设孔圣人木主牌位,东西两侧为诰敕房,是负责起草和缮写诏令之处,西诰敕房南面又有几间卷棚给内阁各处的帮办书吏用。

曹凤声走上游廊,议事厅内首辅陆证已在领着几位阁臣议事,他一进去,厅中话音稍止,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他身上。

“诸位阁老,”

曹凤声微微颔首便算做是他的见礼,道:“圣上今早已能下地用早膳了。”

“果真?”

礼部尚书蒋牧闻言,一下起身。

“是,”

曹凤声说着,他抬眼对上陆证的目光,随即高声道:“圣上口谕。”

门外寒风呼啸,陆证与其他五位阁臣纷纷上前要跪下,曹凤声立即道:“诸位阁老不必跪听,圣上说了,只让奴婢带个话儿来,主持修建护龙寺的人选诸位不必再议,此差事便交给五皇子殿下。”

寒风迎面刺来,几人衣摆翻飞,陆证几乎一震,他猛然抬头,正对上曹凤声那副复杂的神情,他似乎微不可闻地轻叹了口气,也不管阁臣们是怎样的反应,他将口谕带到,便要告辞。

“咱们才定了吴永甫,怎么陛下又忽然要换成五皇子殿下?”

蒋牧站直身体,与左右说道。

“是啊……”

吏部侍郎冯玉典心中立时有了份计较,朝廷修建护龙寺的初衷是当今皇帝陛下病笃,钦天监想以此国寺护得天子命脉,皇上在这个节骨眼上将此重任交给五皇子,难道皇上真的属意五皇子……

冯玉典思及此,立即抬头朝陆证看去,只见首辅脸色不知为何却有些不好,他正要关切一声,却见陆证忽然追着那曹凤声的背影出去。

陈宗贤默然地看着陆证出去,那步履竟然透着几分匆忙,内阁里除了他与陆证以外,拢共就四位阁臣,他们这几年还是第一回见首辅追着那阉宦出去,谁都是一头雾水,没明白怎么回事。

“陛下昨日才见过苗医,今日便有所好转,陆阁老已有几日没见过陛下,细问问也是应该。”

说话的是蒋牧,他一把胡须青黑发亮,一番轻描淡写地将这一茬带过,往黄花梨的木圈椅上一坐,“既然陛下属意五皇子殿下主理护龙寺修建事宜,后头就是工部的事了,今日咱们没别的事要议了?”

哪里就无事了,只要大燕朝廷还在,内阁里就一日一日地堆满了天下民生之事,但户部侍郎王固平日里就厌极了蒋牧的做派,不由拿话刺道:“修国寺只是工部的事么?如今国库也闹灾荒,又是军费,又是赈灾款,哪里少得了银子使?都只管嘴一张,以为户部是个聚宝盆,能凭空生出银子使,多少难处说出来,也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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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听!”

“听,”

蒋牧也不惯他那尖酸刻薄的口齿,“咱们不都长着耳朵么?怎么不听?不能听的那是下酒的猪耳朵!你王大人这么会哭穷,怎么不去钦天监那些人面前哭去?”

“你……”

王固双眼一瞪,正欲说些什么,却听陈宗贤忽然开口道:“二位,莫作无谓之争。”

陈宗贤一向是个称职的和事佬,他籍贯在庆元的江州,江州与南州、汀州共为盐业之乡,历来有“白?之洲”的美称,而前任首辅赵籍便出身庆元,他又曾是赵籍的门生,而如今内阁当中除了那个不爱说话的闷葫芦刑部尚书胡伯良之外,剩下的蒋牧与冯玉典二人皆出身桂平的莲湖洞书院。

陈宗贤虽有这样一个尴尬的身份,不为蒋牧与冯玉典这两个陆证的忠实拥趸所接受,但因他一向清贫苦居,待人谦和,实乃清流典范,这二人也都不曾与他为难。

“户部的难处我知道,”

陈宗贤说道,“但再难,也绝不能怠慢了修建国寺之事,事关圣上的龙体康健,咱们身为人臣,这国寺即然已经决定要修,那咱们便都别再有二话。”

门外风重,吹得厅里大铜盆里银条炭火越发烧红,外头游廊底下,陆证与曹凤声立在一处,寒风灌了二人满袖。

“阁老,何必出来,风太大。”

曹凤声说道。

风吹起陆证花白的胡须,他看着曹凤声,张口:“圣上……”

曹凤声垂下眼帘,淡笑了笑:“圣上金口玉言,说这话儿的时候他是极清醒的。”

说罢,曹凤声朝陆证微微低首,随即转身领着一帮宦官出去,陆证独自在寒风里站了会儿,才转过身慢慢走上游廊。

议事厅中几位阁臣正在商讨修建国寺的用度,户部侍郎王固又跟吏部侍郎冯玉典争得脸红脖子粗,那位陈次辅又在温声慢气地从中调和。

他们的声音裹在这清晨的风里,杂乱无章地跳跃在陆证的耳边,他在门外站定,迎面是大铜盆里的热气,满背是冬日的寒凉。

建弘皇帝的旨意一下,五皇子姜变便正式领了修建护龙寺的差事,正逢流民入住工棚,姜变总算见到了陆雨梧。

“这些天你比我忙,若没有这趟公事,我只怕还见不到你。”

姜变打趣道。

陆雨梧笑了一下,“殿下才是日理万机,而我一个临时钦差,过不了几日也就卸任了。”

“少来,”

姜变拍了一下他的肩,“是因为崇宁府匠人村的事吧?他们不肯跟这些流民一道修建国寺,在路上闹事拦你,我都听说了。”

“但说到底,他们本该没有这样的胆子,”

姜变说着看向他,“历来修缮国寺,若匠人村人手不够,都是他们自行从外面招人进来,但若无上官的默许,他们也不敢如此行事,说到底都是一桩生意,工部里有人想赚油水,他们自然也想,如此一拍即合,相安无事多年,却被你一朝打散了算盘,户部里有人因为赈济流民的那一批粮米恨你,工部里自然也有人因为你将这些流民划入修建国寺的工棚里来而恨你。”

“我知道。”

陆雨梧点头。

“要说服匠人村的那些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姜变又说道。

“但事总要做,”

陆雨梧倒了一杯茶给他,“工匠们用的散茶,喝吗?”

姜变说得有点口干,也就接来抿了几口,“要是遇上棘手的事,别憋着不说,我能帮的一定帮你。”

陆雨梧眼底露出一分淡笑:“眼下就有一件。”

“你是想说这些流民?”

到底是多年的好友,姜变一下猜出他要说些什么,搁下茶碗,“你放心,修建国寺既是我的差事,那么我便绝不容许谁在我眼皮子底下做鬼,该给他们的工钱要给,绝不容人克扣,另一方面,朝廷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不该出的银子,谁也别想虚报。”

“多谢了,修恒。”

陆雨梧朝他点头。

外头正陆陆续续地运来许多木材,杂声不断,姜变在桌前坐下来,看着他道:“不过秋融,你卸任钦差后可有打算?”

“什么打算?”

姜变挑眉:“你差事办得好,想来父皇心中亦对你有所期望,难道你不趁热打铁,就此入仕吗?”

陆雨梧一顿,他顷刻想起那夜祖父对他说的那句“去做你想做的事”,再没有一句话可以这样令他心头血热,但整个陆家已经扛在祖父一个人身上很久很久了,久到他已经那样老了,还要为所有人遮风挡雨。

陆家只能是器物,而不能是参天之木。

“不,”

陆雨梧垂下眼帘,寒风入帘,他衣袖猎猎,“修恒,办完这趟差事,我便回无我书斋。”

姜变一愣,他看着陆雨梧,欲言又止。

今日风大得很,一整天下来几乎吹干净了前一夜雪留下的湿痕,天色暗下来,细柳独自一人行走于山野,草木被山风吹得婆娑起舞,她鬓边浅发乱飞,擦着她的脸颊。

经过水声激荡的蟠龙瀑布,细柳取干净身上的银饰,悄无声息地潜入山中洞府,避开巡夜弟子,她进入龙像洞中。

洞中长幔随着阴冷的风而胡乱卷动,那一张长榻上并无那位老山主的踪影。

他不常在紫鳞山,是紫鳞山中最为神秘的一个人。

洞中藏书万千,但细柳的目光从中睃巡片刻,她几步上前一把拽住长幔,整个人借力一荡,双足在石壁上一踩,她翻身跃上石栏。

上面这一层亦是一间幽谧的石室,她拂开一帘又一帘的幔子,紫如密鳞般的石壁之上分布着一个又一个的木格,其中摆满了书卷。

细柳上前拿起一卷来,翻了几页发现竟是道经,她拧了一下眉,手触摸了一下石壁,她退到石栏旁,仰头往上一望。

这石洞是在一尊人首龙身石像的身躯当中,石栏盘旋而上,各有数不清的大小石室,直至最顶端,那是石像的头部。

石栏止,而无路。

那上面紫鳞斑斓,雕琢着繁复的纹路,肉眼几乎难见入口。

“细柳。”

忽然一道冷戾的,阴沉的嗓音自底下传来。

细柳猛然转身,只见玉海棠一袭素白衫裙,披帛拖地,那样一双眼睛冷得仿佛淬了毒:

“你在找什么?”

第49章大雪(六)

玉海棠挽袖,披帛如练飞出缠绕住细柳的腰身,她反手一个用力,瞬间将细柳从石栏上拽下。

细柳双足落地后退几步稳住身形,双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双刀,回头只见玉海棠冷冷的睇视,她双手一顿,顷刻间,玉海棠袖底一根银针刺破阴冷的风钉入她的左肩。

细柳踉跄后退几步,那种阴寒的内劲随着尖针震颤她的脏腑,她猛地呛出一口血来,抬起头迎向玉海棠满含戾气的神情,她隐忍住双手想要握刀的冲动,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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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背蹭去嘴角的血。

“这不是你能随意踏足的地方,”

玉海棠抬头瞥了一眼倚靠山壁蜿蜒而上的石栏栈道,“你想找谁的籍册?你自己吗?”

细柳扶着左臂,不发一言。

“你不说,”玉海棠轻轻颔首,凌厉的目光陡然落回她身上,“不如我来替你说,你是来帮陆雨梧找周盈时的籍册,对不对?”

细柳仍不说话,只是与她相视。

盘旋的风潮湿而阴冷,吹拂满洞长幔翻卷,玉海棠看着她,倏尔冷笑了一声,她走上阶,素白的衣袂一扬,她在那张长榻上坐下来:“你总是学不会安分地做一柄刀,在这一点上,你与周盈时都是一个样。”

猛然听见玉海棠这句话,细柳神色一动:“您说什么?”

“你不是想替陆雨梧找周盈时吗?”

玉海棠轻倚榻上,袖底落出一部约手掌大小,折叠得极厚的册子,她手捏住一端,另一端抛出去,长卷簌簌展开,落于阶上。

“即然你这么好奇,那么我便告诉你。”

玉海棠高高在上,她轻睨着细柳,“身为左护法,你应该最是清楚,历来入我紫鳞山者,有贩夫走卒,有犯官罪奴,亦有江湖草寇……只要我想,天下间就没有我紫鳞山不敢收,不敢用的人,但一入紫鳞山,这些人一辈子到死都要摒弃过往,成为我山中之物。”

玉海棠的声音凌洌,在这洞府之中尤为空灵,细柳几步走到阶前,目光睃巡长卷之上,蓦地定在卷尾——

“建弘六年冬,庆元巡盐御史周昀独女盈时入山,七年夏,周盈时殉身南州,年十一。”

细柳心神一震:“……她死了?”

她抬起头,只见玉海棠扔了手中的籍册,她看着细柳,神情讥诮:“你看,你什么都不记得。”

“你知道这册子上为何没有你吗?”

玉海棠唇边勾起薄冷的笑意,“因为你与这上面所有人都不一样,你坏了脑子,记不得自己曾经是谁,记不得自己做过什么,更记不得你与周盈时曾一同进山……”

“不可能。”

细柳反驳道:“我十一岁入山,是六年前,比她晚一年。”

“细柳,”

玉海棠忽然收敛起眼底的讥诮,她如一尊神女像,不悲不喜地审视着这个年轻的女子,“我骗过你吗?”

细柳神情一僵。

不曾。

她在紫鳞山中六年,心中最是清楚山主玉海棠从不屑愚弄任何人,她向来出口皆真,才有如今满山弟子将她一字一言都奉为圭臬的局面。

她不说谎,亦厌恶人说谎。

山中弟子若有欺瞒之心,她必以严厉手段处置。

“你什么都忘了。”

玉海棠无情的声音落来:“六年前,剑池里的剑你没有一柄可以握得稳,后来弃了剑,握住这一双细柳刀你才算找到一条道,你难道真以为是你的手天生就适合握这双短刀?”

闻言,细柳一瞬紧紧盯住她:“……什么意思?”

玉海棠扯唇:“七年前,你与周盈时一同入山,那时右护法还在,是他亲手赐了细柳双刀给你们二人。”

她站起身,在阶上踱步:“你们同吃同住,同在沉蛟池中练刀……”

说着,她侧过身来,站定,看着细柳那张苍白清臞的脸:“那时你们好得就像是一对双生子……你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吗?你们一道去的南州,去完成你们人生当中的第一个任务,她与其他所有人都死在那里,独你一人活着回山。”

细柳眼睫抖动,她如一座冰雕般僵在原地,她随着玉海棠的娓娓之声翻遍自己那少得可怜的记忆,胸腔里却只有个空茫的破口,灌满风雪。

“不可能……”

她齿关发颤。

“她一定对你说过很多话,她是一个有过去的人,总有那么多的经历可以对你说,”玉海棠居高临下,将她的空洞茫然收入眼底,“可惜,你忘了她。”

“你这样的人,是注定不能拥有任何朋友的。”

玉海棠无情地说道,“反正到头来你都会忘得干干净净,说不定往后哪天,你连自己现在的身份也会忘了。”

“不要奢望人的温情,你只配做一柄刀。”

玉海棠残忍的语气如朔风骤雨般压来,细柳胸腔浊闷,她几乎要不能呼吸,她踉跄后退,左肩衣料被血液湿透,那根针在她的血肉里刺得她骨肉生疼。

她恍惚转过身,本能地要逃离这个令她心口闷得难以喘息的地方。

玉海棠站立阶上,阴沉地睇视细柳单薄的背影,那血渍如簇开在她肩头,她倏尔开口,声音毫无温度:“我的银针封住了你的经脉,近期不要动武,否则以你这副破败躯壳,连一柄刀也做不成了。”

才入夜不久,燕京城内各家关门闭户,只于孤清灯盏在檐下飘荡,陆雨梧才从护龙寺出来,正值宵禁,街上并无行人,陆府马车上点了两盏亮堂堂的灯笼,一行侍者在车后随行。

“公子,我们明日真要去驿馆找那位苗地来的大医?”

陆骧坐在车上,回过头去,车帘被风吹开一道,隐约露出那年轻公子一副正襟危坐的身影。

“要我说,您如今做的这差事,那些流民认您是个好官,都念您的好,可您为了他们,却遭了不少做官的记恨,那些匠人村的人闹事,哪里就真的全是他们自己的主意?”陆骧说着,哼了声,“要说这里头没人故意给您使绊子,我是不信的。”

陆骧抿了一下嘴,担忧道:“若您在找周家小姐的这件事被露到了台面上去,一旦有个谁拿这事做文章……”

“只不过是见上那大医一面,如何就是摆在台面上任人探看了?”

马车内,陆雨梧轻抬眼帘,只见被风吹开的帘外忽然开始落雪,点滴都在灯影中融化,“祖父在朝廷里并不容易,这些我都明白,我有分寸。”

他话音方落,隐约听闻前方有整齐的步履声近。

身着银铁盔甲的巡夜军队伍规整有序,走在最前面的一名军士双目在昏黑的十字岔口一睃,倏尔见前方一道清瘦身影自浓暗的阴影里缓步走出。

“停。”

军士抬手,身后众人立即驻足。

“宵禁之时,何人在街上乱走?”

军士高举灯笼,竖眉大喝。

那人却似毫无知觉,瑟瑟寒风中,军士仿佛听闻一阵细碎的清音,只见那人一步步行来,昏黄的灯影照见她随风而动的紫色衣摆,腰间雪亮如新的银饰。

那竟是个极年轻的女子。

她每一步行来,银饰碰撞着发出轻微声响。

灯火照见她的那双眼睛,像是被浓雾所掩盖,像个没有神光的盲人,但军士目光在她腰间双刀一睃,他立即道:“来者止步!受笞五十!”

军士一扬手,身后数人扑向她。

“住手!”

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响彻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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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街头。

为首的军士蓦地转过脸,只见右边街道中一辆马车不知何时已停稳在不远处,那喊话的青年生得一张圆脸,他飞快地跑过来:“这位大人可是东厂千户,曹督公的义女!岂由你们随意捉拿?”

什么?

那军士严肃的面容上浮出一丝惊疑,他回过头,只见被众人合围在中间的那女子从头到尾都像个游魂,只在这一瞬才忽然抬起眼睫。

军士顺着她的视线再转脸,只见一行侍者簇拥着一位年轻公子走来,一见侍者手中所提的灯笼上有个“陆”字,他眉心一跳。

“诸位巡夜辛苦,”

陆雨梧将一枚官印递给他,“护龙寺初建,今日事忙,所以陆某才误了宵禁。”

说着,他抬眼看向不远处的细柳,“那位大人也算与我在一处共事,想来她亦是如此。”

那军士只将官印看了一眼,便连忙恭谨地将其交还,躬身道:“是,二位大人既是因公务误了时辰,吾等绝不敢为难。”

他一抬手,那些将细柳围住的军士们顷刻退回队伍当中,再不敢多打扰,巡夜军立即整队向前巡视而去。

长街之上,风雪呼啸,巡夜军整齐的步履渐远,陆雨梧抬眸,只见那女子在一片浓烈的阴影里,孤零零的,一动不动。

陆雨梧拿来一名侍者手中的灯笼,朝她走近。

细柳的双眼从他淡色的衣摆慢慢落到他的脸上,他身披一件狐狸毛领的披风,乌浓的发髻只簪白玉,那一双澄澈的眼中隐含一分关切。

“你怎么了?”

他说着,看向她腰间,除了银白腰链,再无其它,“你的千户腰牌都不带,夜里这样乱走,如何说得清?”

细柳泛白的唇微动,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她看着面前这个人。

纷纷雪落,被风斜吹入她的衣襟,她却麻木到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冷,她这样沉默着,他竟也就这样立在寒风中,认真地凝视她,等着她。

“我……”

她开口,声音艰涩。

冷风拂面,她好半晌才又找到自己的声音:“我找到籍册了。”

陆雨梧乍听她这句话,他眼睫一动,立即追问:“如何?可有盈时的记录?”

细柳无声颔首。

“那她如今在何处?”陆雨梧眼中神光一瞬明亮许多,他一下握住她手臂,飞雪寒天,她竟然只有这一身单衣,那种浸透骨肉的冰冷浮上他的指腹。

她眉目比严冬更凋敝。

“死了。”

哑声,两字脱口。

陆雨梧神情一震,握着她手臂的手指骤然一松,灯笼落地,雪粒子轻拂他的眼睫,瞬间被他眼睑的温度化去,寒风如恶鬼撕扯着嗓子般在人的耳畔喧嚣:“你说……什么?”

细柳低眼看他的手,视线又落去自己腰侧短刀,雪粒如盐般轻覆刀鞘,她伸手一摸,满掌湿润:“山主亲口对我说,七年前她曾与我一同入山,这一双短刀曾有一柄属于她,她是我的……”

她张张嘴,片刻才又发出声音:“同伴。”

原来她曾有过同伴。

这一双短刀不是一开始就完整地属于她。

还有另一个人曾与她在山中同度所有残酷的日子,有人,曾是她唯一的同伴。

“可是,”

细柳的声音很轻,“我不记得她了。”

什么也不记得。

连看她的画像也只觉得是一个陌生人。

细柳从未觉得自己的健忘如此可怕,可怕到每一个经过她的生命的人都可以被毫不留情地抹除所有。

“怎么可能……”

陆雨梧喃喃似的,他猛地抬眼盯住细柳,扣住她双肩,“只凭她一面之词,如何能确定盈时真的已经死了?”

“凡是入了紫鳞山的人,生与死都要记录在册,绝无例外。”

地上灯笼烧尽骨架,风雪喧嚣。

陆雨梧双手卸力,松开她。

细柳抬起脸,陆骧那一行人停在不远处,脚边的灯笼烧得只剩最后一寸焰光,她蓦然发现面前这少年不知何时眼睑泛红,泪意剔透。

雪意陡然盛大,纷纷扬扬如鹅毛。

两人相对,冰雪满头。

冗长的死寂中,细柳张了张口:“你……”

但她忽然又什么也说不下去。

转过身,衣袂猎猎,细柳迎向一片昏黑,才走出几步,肩头银针刺得她血肉剧痛,她身形一晃,勉强稳住步履,雪气扑面的刹那,她脑海里骤然闪过另一片冰天雪地,似乎有谁红着眼眶,泪意晶莹。

短暂的怔忡。

那些画面一闪即逝,她发现自己什么也抓不住。

但忽然间,

她隐约记得一个名字,她停下来,转过身:“陆雨梧。”

她茫然地说:“你认识圆圆吗?”

落雪声声,陆雨梧猛然抬头望向她,眼睑泪意如滴,瞬间跌落。

第50章大雪(七)

风雪拂鬓,冷得人一身筋骨都僵透了,陆雨梧湿润的眼睑微颤,他的神情复杂而裹满震惊:“你……怎么会知道?”

“我好像梦到过。”细柳努力地回想脑海里那些为数不多的画面,好像她模糊的梦境里总有这样的雪,盛大到足以掩盖一切亭台屋舍,甚至消去所有梦中人的声息。

她什么也记不清,只有下不完的雪,一片白茫茫真干净。

“什么?”

她的声音太轻了,两人间隔着数步之遥,陆雨梧并未听得真切。

“我梦到过……”细柳喃喃似的,肩骨痛得她几乎要站不住,寒风如细密的尖针刺入肺腑,耳鸣如雷。

她喃喃似的重复这一句话,只是看着陆雨梧那一张脸,满耳的尖锐之声刺得她头痛欲裂,纷杂的,模糊的画面闪烁,一帧帧压得她恍惚之下踉跄地退了几步,颈侧青筋隐约浮起,陆雨梧有一瞬仿佛看见她那一层薄薄皮肤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微微鼓动几下。

他没看得清楚,抬步朝她走去,却猛然听得一阵马蹄疾驰之声越来越近,他下意识地回过头。

守在马车边的陆骧与众侍者亦循声回望,只见一行人骑马冲破昏黑浓影而来,为首之人身形魁梧,一身褐色衣袍,腰佩长刀,他越近了些,车盖底下的灯笼照见他不怒自威的眉目,一张严肃的国字脸。

陆雨梧并不识得此人,他只一眼,听得衣摆沾风的一道猎猎之声而过,他回过头来,只见细柳施展轻功踩踏檐上飞雪,身掠长风而去。

大约是未料宵禁之夜,竟还有人在街上逗留,那马背上的中年人双目睃过那道一闪即逝的身影,甫一开口,声如沉钟:“好俊的轻功,宵禁之时,何人如此放肆?”

被细柳踩过的檐角落下来大片的积雪,陆雨梧空望檐上,而那人下了马,几步走过马车旁,目光倏尔定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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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盖灯笼上的一个“陆”字。

“那位姑娘是我的朋友,”

陆雨梧开口,声音有些哑,“她有公务在身,因而不避宵禁。”

那中年人听见这道年轻的声音,他将缰绳扔给身边的人,大步流星走近,才看清那原是一个约莫只有十七岁的少年郎,五官不见一点粗犷,有一副绝好的骨相,眉目隽妙,气质温文。

“在下谭应鲲。”

中年男人抱拳,只开口一声,那少年郎便忽然将一双眼睛自那空茫夜幕移向他,谭应鲲猝不及防地看清他微红的眼眶,他一愣,嘴卡了壳。

陆雨梧勉强定神,朝他颔首:“陆雨梧见过谭将军。”

“果然是陆公子,”

谭应鲲应证了心中猜测,他立即道,“我在西北听闻侯之敬养寇作乱,乃是公子你与五皇子殿下一力弹压。”

“谭将军,节哀。”

陆雨梧看他风尘仆仆,一路披来的雪融化在他满头满肩。

谭应鲲沉默了一瞬,他显然并未放下亲弟枉死一事,却并不见多少哀色,只是神情越发锐利起来:“圣上明鉴,已将侯之敬那等乱臣贼子斩首伏法,如此,我弟阿鹏在九泉之下也算瞑目。”

“今日初见公子,我却是缀夜入京,仪容不整,实在失礼,”

西北多年,谭应鲲早已炼就一身铁骨,好像从来不会过分沉湎在任何脆弱的情绪里,他复而朝陆雨梧抱拳道,“改日定当亲自上门拜会陆阁老与公子。”

站在不远处的副将牵着缰绳暗自瞧着这一幕,他跟在大将军身边几年了,最是知道这位大将军有礼节,但不多,能令他沐浴焚香,修整仪容才好意思去见的只怕也仅有陆阁老一个了。

朝廷里那些文官,敢打仗的多,但要找会打仗的便是凤毛麟角。

当朝首辅陆证却算是万中无一的一个,先帝在位时,达塔蛮族也进犯过西北数次,朝廷里各说各的,连议和还是打仗都纠结不够,当时贵为太傅的陆证力排众议,在先帝面前许下军令状,亲自经略西北,打得达塔人吃了个大败仗,主动向大燕议和。

陆证成为首辅后,又一力推行修内令,屯边保境,谭应鲲便是在陆证所铸造的这一片强军之新风中迅速成长起来的武将。

故而他对陆证尤其敬重。

“谭将军客气,届时雨梧定为您接风洗尘。”

陆雨梧说道。

二人言毕,陆雨梧被陆骧扶上马车,那两盏灯笼在车盖底下随着马车的前行而晃动,陆雨梧坐下便如入定一般,在昏暗的车厢里,陆骧看不清他的神情,亦不敢多看。

谭应鲲立在一旁看着陆家的马车走远,才接来副将手里的缰绳,转身上马:“走。”

正值深夜,宫门早闭,不是个述职面圣的好时候,谭应鲲一路骑马疾行,那副将领着人也一路跟着他颠簸,冷风吹得人脸都麻木了,副将才见谭应鹏猛地一拽缰绳,马儿扬起前蹄蹄一声长嘶,副将定睛一看那乌漆麻黑的冷铁大门,这不是诏狱吗?

副将眉心一跳:“大将军……”

才喊出口,他见谭应鲲下了马,他便连忙也翻身下马,才走近便见谭应鲲扔来缰绳,他堪堪接住,只听谭应鲲道:“你们不必进去。”

此时,诏狱当中火盆烧得正旺,陈宗贤半撩着眼皮,在圈椅上坐着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诏狱里总有一股子无论如何都洗不干净的血腥气,任风吹也散不去,实在不好闻。

“难为陈阁老要在这儿跟着我这么个罪官一块儿熬,”中年男人蓬头垢面,一身囚衣沾满了血,他被铁链牢牢捆缚在木桩上,像个立在田埂里的稻草人,“我该认的,都认了。”

“倒卖官盐这样的大案我本该向你一一理个清楚,其中牵涉的所有官员都是害虫,此番我奉皇命,便是要彻底清除这当中的所有祸根,澄清庆元盐政,”陈宗贤正襟危坐,继续说道,“你谨慎一些,我也谨慎一些,这样总没错。”

那中年男人闻言却忽然嗤笑了一声:“庆元盐政上那些官就像是粮米袋子里的耗子,哪怕没有我,耗子也始终是耗子,只要还有粮米,耗子就抓不干净。”

“花砚想做猫,还想一气儿抓干净所有的耗子,可惜哪怕他是巡盐御史,也挡不住一群耗子的疯狂啃噬,”中年男人话至此处,眼中多出几分不甘的戾气,“但他有个好女儿,我也算是常在河边走,一朝失足了。”

“陈阁老您说着澄清庆元盐政的话,但其实您心里也清楚吧?这天底下哪有绝对的干净?”

他在乱发缝隙里抬眼看向那位坐在圈椅里的陈阁老:“就算是周昀那样的猫,不也没抓干净耗子吗?”

“王进。”

陈宗贤拧了一下眉。

“啊,”

王进扯了扯干裂的嘴唇,“我险些忘了,您陈阁老向来清廉守正,满朝都知道您那家底儿比脸还干净,有多少俸禄也都接济旁人去了,您还真有可能信‘干净’这两个字。”

陈宗贤脸色稍沉,他一抬手,左右立即无声退出去,这间刑房中一时只剩下陈宗贤与王进二人。

“我曾劝过你,不要贪多。”

陈宗贤站起身,“但你王大人身为知鉴司指挥使,依仗圣上恩宠,不屑于曹凤声那样的阉党,亦对我的劝告不屑一顾,走到如今这一步,你还能怪谁?”

“大概只能怪那位准太子妃了。”

王进舔了舔嘴唇,刺疼令他皱了一下眉,“不过路的确是我自己选的,凭他曹凤声再受圣上宠信又如何?我王进绝不依附那种没根的腌臜货,至于你陈阁老……”

他笑了笑:“‘大燕朝廷千百官,千来飞出莲湖洞,百来应泊白?洲’,听说这是民间的一个歌谣,莲湖洞书院有天下第一书院的美誉,不知多少读书人心向往之,莲湖洞士子如一张密网织在大燕朝廷之中,而网中的每一道缝隙便是出身‘白?三州’的真名士,还有那些莲湖与白?都不沾的寒门士子,其实最多的应该是这种什么都不沾的寒门士子,但他们入了仕途,便总免不了要沾上。”

“不是沾这个,就是沾那个,”

王进看着陈宗贤,“但自陈阁老您的恩师赵籍倒台后,白?洲在这朝廷里的势头就弱得多了,哪怕是您多年辛苦经营,若不是七年前有个周昀的案子落在您手里,您也坐不到这次辅的位置。”

“您上头,可还有一位陆阁老呢。”

王进什么也不沾,哪一队都不站,这是他做知鉴司指挥使的心得,其实还挺有用,若他没有个贪钱的毛病的话,诏狱也不会从他这个指挥使的老家变成他的坟墓。

陈宗贤扯了一下唇角:“你的为官之道,陈某领教了。”

说罢,陈宗贤拂袖转身。

“那么您的为官之道呢?”

王进的声音自身后落来,陈宗贤停步,他回过头,只见王进艰难地绷直脖颈,说道:“我亦想领教一二,不知陈阁老是否肯给我这个机会?”

陈宗贤定定地看着他。

刑房内炭盆烧得通红,火星子辟啪迸溅,王进神情平静,迎着他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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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然官府抄家,我亦有一大笔积蓄不为人知。”

他咳嗽几声,喉音浑浊:“我那个贵妃姐姐去年走了,这身死罪脱无可脱,我亦不再奢望,我愿将所有奉上,只求您留我一个血脉,一个就够。”

相似的话,陈宗贤似乎也曾听谁说过,架子上的火盆中火光上冲,火星子扑开来,他冷冷睇视着王进。

“陈阁老奉旨审案,大将军您不能进……”

“哎大将军!”

谭应鲲毫不理会他们这些人的叽叽喳喳,大步闯入刑房之内,适逢陈宗贤转过脸来,二人目光一接。

“陈阁老。”

谭应鲲面色清寒,朝他拱手。

“大将军是刚回京?”

陈宗贤看他浑身雪气,“这么晚,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谭应鲲站直身体,一双锐利的眸子在那刑架上的王进身上一睃:“自然是来探望这位知鉴司前指挥使大人。”

陈宗贤没听说这二人有什么交情,一时正摸不着头脑,却不防谭应鲲忽然抄起挂在一旁的一只鞭子,他这个做大将军的臂力非常人可比,就这么扬鞭的一瞬,陈宗贤都感受到了那股拂面而过的劲风。

“谭将军不可……”

陈宗贤话只说了一半,鞭子便重重抽在王进的身上,这份力道之大,立时整个刑房内充斥着王进要撕裂喉咙般的惨叫声。

接连几鞭子下去,王进痛得脊背绷直,仰起来一张脸,双目几乎血红。

“谭将军!快住手!”

陈宗贤连忙伸手去拦,可谭应鲲手劲儿太大,又是一鞭子下去,陈宗贤被他手肘一掼,踉跄地退了几步,后背撞上墙面。

谭应鲲一把扔了鞭子,回头看向陈宗贤:“对不住了陈阁老。”

“谭将军,这是诏狱!”

陈宗贤眉目一肃,他站直身体,“不论你与这王进有什么私仇,也不该在这里胡乱动用私刑!”

“私仇是没有,”

谭应鲲走上前去,拨开王进脸前的乱发,见他双目充血,痛得脸皮不断抽动,“老子在西北钻沙御敌,这位王指挥使则领着庆元那帮盐官醉生梦死,多少年没见了,瞧这家伙吃得脑满肠肥的,叫那些饿得前胸贴后背的西北狼见了,一定馋得流口水。”

他言语之间自有一种武将的血腥气,陈宗贤实在不喜欢这些粗犷的武夫,但听得谭应鲲这番话,他也算是明白过来了。

陆证主持推行的修内令中有一条法令,为补充战事军需,朝廷开放盐引,盐商若自发往西北送粮,即可获得朝廷签发的盐引,凭盐引获取官盐售卖。

靠着这条法令,这几年来西北边境军粮短缺的局面得到了缓解,更有盐商在边境屯垦开市,使得边境一改从前的荒芜,隐有热闹之象。

但今年愿意运粮的盐商太少了,只因庆元倒卖官盐之乱象愈演愈烈,拿正经盐引的盐商的生意被那些四处乱窜的私盐贩子挤占了大半,既然不用盐引也能拿到盐,谁又在乎那到底是官盐还是私盐呢?

今年开春的时候谭应鲲吃了个败仗,究其原因还是因为粮食补给不够,行军速度深受掣肘,但建弘皇帝并未怪罪,依旧让他做这个西北大将军在边境统兵。

“好了谭将军,”

陈宗贤心中百转,他面上沉着了不少,“庆元盐政败坏,圣上已严令整饬,这王进定是死罪无疑,你这几鞭子下去,要出的浊气也该出了。”

“还有,”

陈宗贤顿了一下,“令弟之事我亦颇为惋惜,只是逝者已矣,听说府上老夫人近来身子不好,谭将军好不容易回来这一趟,却先到这里来泄私愤,实在欠妥。”

“床前尽孝,我还有的是时间,”谭应鲲一把松开王进,回过头来,“但是泄私愤这件事,我若不抓点紧人就死了,到时还得去刨坟,陈阁老你说是吧?”

“……”

陈宗贤实在不爱跟兵痞说话。

这夜仿佛格外漫长,风雪来势汹涌,拍得窗棂乱响,惊蛰裹着被子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压到屁股的伤处,痛得他一下清醒过来。

屋子里昏黑一片,惊蛰趴在床上暗骂那个叫雪花的苗地少女,也不知道是什么蛇,牙口也太好了点,哪怕他涂了药,屁股也还在肿痛。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砰”的一声,哪怕有风雪遮掩,但惊蛰耳力敏锐,他立即起身点亮烛台,推开门,霎时风雪扑面而来,冻死了他所有的瞌睡虫。

他抬目一望,藉着透窗而出的烛火,隐约看见院中已覆了层薄雪,雪地里似乎躺了个人,他立即跑过去。

“细柳?”

惊蛰骤然一惊,他立即俯身去扶她,她冷得像个冰雕,意识全无,一张脸苍白得可怕,任惊蛰怎么喊她也没有反应。

对面屋里的来福却被他的声音吵醒了,披上衣服出来见惊蛰已经背起来细柳,他大惊:“大人这是怎么了?”

“你去烧热水!快去!”

惊蛰匆匆对他说了声,便赶紧将细柳背到她房中去。

点亮几盏烛火,惊蛰回到床前见细柳颈间竟有青紫色脉络隐隐鼓动,他当即明白过来,她这是犯病了。

他赶紧从怀中掏出来一个小瓷瓶,倒出来一颗黑漆漆的药丸捻到细柳唇边,可她齿关很紧,非只如此,她浑身几乎都是紧绷的,整个人如一只僵直的木偶,鬓发里融化的雪水浸湿她的浅发,顺着耳侧滑落。

惊蛰费了好大劲才将药丸塞入她唇缝中,他急得满头汗,却没来得及擦,见来福端着一盆热水进来,他立即放下床帐,然后走上前去接来水盆:“你去吧,这里用不着你了。”

来福一头雾水,但见惊蛰盯着他,他也就转身出去了。

惊蛰将水盆放在桌上,才将帕子往水里一浸,烫得他龇牙咧嘴,他不由骂骂咧咧:“这小胖子烧个水要烫死谁?”

掀开床帐,惊蛰见细柳蜷缩着身体,那种青紫的脉络几乎蔓延到她耳侧的疤痕处,他心中一凛:“怎么这回这么严重?”

这种怪症,惊蛰看细柳发作已不止一回,但她多半只是痛得厉害,很少显露这种诡秘的痕迹,而一旦有这样的痕迹显露,她的病症总是会发作得更厉害。

他用热的巾子胡乱在细柳脸上擦了两把,又热敷了一会儿她冻得冰冷的手,这才取出一根银针刺破她中指指腹。

果然没有血珠冒出来。

惊蛰只好遵照山主给的办法,用力按住她指腹,逼出一颗一颗的血珠来。

一滴,又一滴,点在水盆当中。

很轻的声音,却撕扯着细柳的耳膜,她耳中流出血来,竟连眼睑都浸血,她本能地蜷缩着身体,仰着脖颈,单薄的皮肤之下筋脉微微鼓动着,仿佛要顺着那种脉络彻底撕碎她的神魂,她艰难地喘息,却怎么也赶不走窒息的痛楚。

“细柳,定住心神,调整气息。”

一道模糊的,虚浮的声音忽然钻入她昏黑杂乱的梦境,“放松你的身躯,不要与它相抗,那会使你更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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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柳觉得这道声音陌生,但她却莫名随着他的言辞而慢慢地松了一下紧绷的指节,她仍旧在一片混沌当中。

模糊的画面,模糊的影子。

那道影子的主人说:“细柳刀从不靠气力取胜,纵然你是女儿身,只要练好内息,掌握速度,放眼江湖之上多少男儿皆不能做你对手。”

这声音是严肃的,却又似乎还拢着几分温情:“你的刀要快,比紫鳞山中任何人都要快,只有快人一步,你才能永占先机。”

隐隐约约,好像有一只温热的大手抚过她的发顶:

“细柳,师父走了。”

那一声叹息响彻她整个混沌梦境,细柳浑身颤抖,血液顺着她眼睑淌下苍白的脸颊,她挣不开满目的血红,只能绷紧脖颈,大口大口地喘息:“师……”

她嘴角渗血,无意识地翕动。

惊蛰忙用巾子擦去她脸上和耳里的血,低头听她艰难地念着什么,好一会儿才辨清。

师父?

他怎么没听说过细柳还有个什么师父?

惊蛰心中不由生怪。

不过一夜过去,西北大将军谭应鲲回京擅闯诏狱对知鉴司前指挥使王进用私刑泄愤一事传遍朝野。

接下来两三日,陆陆续续便有参谭应鲲的折子递上,礼部尚书蒋牧在炉边烤火,烤得僵冷的手活泛了些,才又翻了一页来看:“陆阁老,这些人真是吃饱了撑的,王进他们搅得庆元盐政一塌糊涂,那谭大将军上回吃败仗就是因为粮食的事儿,他好容易回来一趟,找个罪官泄愤怎么了?这些个人,就揪着他这点错处闹个没完了。”

陆证披着一件披风,在桌案后坐:“谭应鲲所为的确欠妥。”

蒋牧与那吏部侍郎冯玉典听见首辅简短一句话,他们二人立即抬头看向陆证,又面面相觑。

“陆阁老,这些折子……”

冯玉典小心地开口。

陆证以拳抵唇咳嗽了几声,嗓音又些浑浊:“圣上这两日精神头很好,咱们该写票签的就写,拿不定主意写的,也都递上去请示圣意。”

正如陆证所言,这几日建弘皇帝的身体似乎有了些好转的迹象,虽依旧不曾上朝,却也能下地行走了。

今日天气好,建弘皇帝令宫人打开两扇窗,冬日里的阳光显得很清冽,顺着窗棂铺了浅浅一层入殿中,他穿了一身朱砂红圆领金线龙袍坐在御案后,底下站着谭应鲲,一旁的陆证则被建弘皇帝特赐了座。

“你弟弟可惜了,”建弘皇帝叹了口气,看着谭应鲲道,“朕听说你母亲因为此事伤心过度,眼睛都看不清了。”

“承蒙陛下恩典,家慈经宫中太医诊治后,已经有所好转,”谭应鲲低首道,“至于阿鹏他……”

“朕知道,”

建弘皇帝一惊好些年不曾觉得身体像现在这样松快过,他徐徐道,“那是你唯一的亲弟弟,你心中难受,但侯之敬已经被斩首,你一回来就跑到诏狱里去翻旧账,听说,你还要刨了侯之敬的坟?”

“陛下,”

谭应鲲立即跪下去,“王进之流搅乱了盐政,连带着今年西北边境往来的商人缩减大半,凭着修内令好不容易累积起几年的东西被他们这些人给生生地败了,臣实在有一口浊气难舒!”

“修内令,”

建弘皇帝揉捻着这三字,他抬眸看向一旁坐着的陆证,“老师,谭爱卿不愧是你提拔起来的将军,他在诏狱里发的这通火,是为你啊。”

此话一出,陆证心中一凛,他站起身来,抬头迎上建弘皇帝那双比往常要亮的眼睛,明明隐含一分笑意,却充满帝王的威压。

“全仰仗陛下当初力排众议,修内令才能有今日之成效,”陆证俯身作揖,“臣还记得当初陛下对臣说,您要武将,要足以震慑蛮族的武将,谭将军有今日之功,实因陛下求贤若渴之心,非是臣之能为。”

建弘皇帝闻言,心中无限的猜疑似乎有一瞬凝固,大约是他病得太久,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件旧事。

那时皇兄方才离世,他接过这个江山来,深感朝中武官单薄以至于边境屡遭侵犯,他那时握着老师的手,亲口道:“老师,你一定要帮朕。”

修内令最开始时便是他的老师为了帮他稳住江山而颁发的政令。

一时间,建弘皇帝心中莫名一动。

“但谭将军擅闯诏狱,干涉陈宗贤审案,臣以为,有罪当罚。”陆证苍老的声音忽然又落来建弘皇帝的耳边。

“陆阁老?”

谭应鲲面露惊愕之色,他一下转过脸:“你这话是何意?那王进与那些盐官沆瀣一气,分明是与修内令作对!他们这些蠹虫!因为一己私欲而坏了西北边境好几年的经营!我不过是撒了几鞭子的气,如何就论得上有罪了?你倒一副圣人作派,他们所为哪一件不是在毁你心血?我不信你心里就真的一点也不气!”

“国有国法,他已经是个罪官,我何必气?”

陆证淡淡道,“你谭将军也实在没有必要为这个专程去诏狱撒气。”

“陆阁老你的意思我算明白了,”谭应鲲冷笑一声,“对,我弟弟死了,我没赶在侯之敬死之前回来心里气得很,正好王进还是个活的,我就是专程去撒气的!你……”

“应鲲。”

建弘皇帝及时打断他。

谭应鲲到喉咙的话音只得哽下去,脸色却十分不好看。

“这是朕的老师,你不得放肆。”

建弘皇帝揉了揉太阳穴,没明白这个武夫在西北沙子里钻了几年怎么还这么鲁直,“不过几鞭子的事,朕犯不上治你的罪,但你今日冲撞了朕的老师,朕当罚你廷杖三十。”

“老师先回吧,朕与谭爱卿再说几句话。”

说着,建弘皇帝看向谭应鲲,“然后你便去领罚,大伴亲自监刑。”

今日虽有阳光却并无多少温度,惊蛰穿着他那件蟹壳青的袍子还觉得有点冷,他有点想去恩公家吃饭,但细柳昏睡了几日还没醒,他怕来福偷偷闯进细柳房间里去,只得自己守着人。

“惊蛰!”

来福的声音从窗外传来,他现在已经自来熟到连“小公子”这个后缀也省去了。

惊蛰正在玩儿飞刀,眼皮也没抬一下,懒洋洋道:“干嘛?”

“那位陆公子又来了!”

来福说道。

惊蛰闻言一顿,他抬起脸,窗上映出来福那胖乎乎的影子。

这都几天了,那陆公子怎么还来?

惊蛰收起飞刀,砰的一下推开门,外头来福正想往里瞅呢,险些被撞到鼻子,他退了几步正松口气,惊蛰一把提溜着他的衣领子往大门的方向去。

惊蛰才将大门开了一道缝,果然见门外那陆公子一身月白圆领袍,外面穿着一件狐狸毛领的氅衣,白玉簪发,他的脸色又些苍白,时不时地要轻咳两声。

“陆公子,你生病了?”

惊蛰走出去。

“不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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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雨梧轻轻摇头,抬眸再看了一眼门边朝这边张望的来福,他问惊蛰道,“细柳她……怎么样了?”

“她还在卧床修养呢,”

惊蛰有点不好意思,“对不起啊陆公子,她这几天实在不好见你。”

“大夫如何说?”

陆雨梧问他。

惊蛰心说哪有什么大夫,一般的大夫哪里治得了她那怪病,但他还是道,“说是只要这几日过去了,就能好些了。”

陆雨梧咳嗽了一声,点点头,垂下眼睫:“那我明日再来探望,她若醒了,还请你及时告知于我。”

“……好。”

惊蛰愣愣地应了声。

他看着陆雨梧转身上了马车,那一行侍者簇拥着马车慢慢离去,这才转身回到大门内,那来福合上门便跟上他道:“听说陆公子天天去护龙寺跟那些崇宁府匠人村的人打交道,调和他们跟那些流民的矛盾,这忙得都病了,还天天来探望细柳大人,风雪不避的,你怎么不让人进门呢?”

“你懂什么?”

惊蛰推开他,根本懒得跟他解释什么,自个儿往细柳房里一钻,合上门,才一回头,却蓦地发现床帐里坐起来一道身影。

他眼睛一亮,几步过去掀开床帐:“细柳你终于醒啦?”

细柳听见他的声音,眼中神光微动,才算清醒些,她没有丝毫血色的唇动了动:“我睡了很久吗?”

她的声音透着喑哑。

“是啊,”

惊蛰一屁股坐在床沿,双手抱臂,“你睡了好几天了,你都不知道,那位陆公子这几天每天都来找你,不过我没让他进来。”

“你是不知道你这回有多严重,那印子都从你脖子蔓延到你左脸上了。”

细柳听了,不由伸手触摸自己的脸。

惊蛰却想着方才在大门外的情形,他看向细柳已经褪去了所有青紫脉络的脸:“但是细柳,你不觉得吗?”

“什么?”

细柳哑声。

惊蛰摸着下巴道:“哪怕我拦着陆公子,他也还是风雨不避的每天来看你,还向我打听你的病况,还让人送了一大堆的补品,要不是我拒绝,他还要给你请十个八个的大夫,就是那宫里的太医也能请得来……”

“他不会是喜欢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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