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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机之合 西朝 55011 字 2024-03-18

“你待会儿帮我扔了吧。”

“为什么?啊?”

阿兰不解:“这么?好看的簪子!”

洛溦垂了眼,“我戴着总遇到麻烦,感觉有点不吉利。”

这样啊。

阿兰“喔”了声,觉得这也勉强算是个理由?吧。

她收起簪子,重新用系带帮洛溦梳了个发髻。

洛溦心?绪稍定,想?起阿兰是卧龙涧的人,斟酌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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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周大哥,有提过长安那边的事吗?”

她来雪山的路上,听车外周旌略与?部属说话,大致明?白?他?们此次在长安的计划没?有成功,并且好像还在神策军手里吃了大亏。

所以看来自?己提前?给景辰送去的消息,还是有用的。

阿兰的神情?沮丧起来。

“我也不是很清楚,本来周大哥这次带着李壮他?们出涧的时候,还跟我说,很快也能让我出涧,过上普通人的日子,可是现在看样子……好像还是不成的。”

“不过昨天我逼问李壮,他?倒终于肯跟我说我的身世了。”

“原来我阿娘从前?是在秀织坊做活的,因?为针线特别?做得好,被荐去了长公主身边伺候。十三年前?,长公主死在渭山行宫,据说死得有些不光彩,皇帝要掩盖真相,就?坑杀了随行的一百多名宫人,还给他?们安上了暗通栖山教的罪名,说是因?为里面有人勾结逆党,才害了长公主。”

“那里面,就?有我阿娘。”

“我当时年纪小,也不知?缘故,只记得官军冲到我家,杀了我阿爹和阿弟,我在米缸里躲了三天三夜,后来周大哥找来,才把我救出去的……”

阿兰说起旧事,语气幽微,沉默片刻,又振作起来:

“不过李壮说,卫公子是很厉害的人,总有一天会帮我们洗脱罪名的!到时候我就?可以出涧,住进城镇里,像宋姑娘跟我说的那样,学一技之长,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对吧?”

洛溦从铜镜里注视着阿兰,心?中五味杂陈,用力对她弯了下嘴角:

“嗯。”

时值暮后,周旌略和部属聚在对面的木屋里烤火吃饭。

洛溦跟着阿兰行到门口,先小心?翼翼朝里面扫视一圈,不见卫延,方才走了进去。

周旌略抬头看见洛溦,起身走了过来,先示意阿兰坐去吃饭,然后问洛溦道:

“你饿了没??”

洛溦摇了摇头。

她一百二十个不愿意出来晃悠,生怕遇到那人,可又不能不亲自?过来一趟,问问周旌略接下来的打算。

正想?要开口,周旌略却从旁边提了个食篮过来:

“没?饿正好,把药给公子送去,人在寨子后面,沿着中间?的路过去就?行。”

洛溦宁死也不愿接这活儿:

“干嘛要我去?”

周旌略扭头看了眼围着火堆吃烤羊肉的部属。

“大伙都在吃饭,就?你不饿。”

盯着洛溦,“怎么?,觉得我们出身微贱,不能使唤你?就?只许你使唤阿兰,饭也不让人家吃,又出去跑腿?”

“当然不是。”

“不是就?拿着!”

周旌略把食篮塞给洛溦,推她出了屋。

屋外没?有下雪,天光映着雪色,灰白?茫茫的一片,四周山峦如堆琼积玉,皑皑巍峨。

洛溦拢了下阿兰带给自?己的毛织斗篷,沿着周旌略说的道路,拖拖沓沓地往寨子后面走去。

越往前?走,地势越高,待登转过一段石阶,眼前?视野陡然开阔。

峰峦之下,是一片开阔的湖面,结着冰,映照星月之光,皎若明?镜。

两?侧雪峰高耸如斧斫,寂静矗立,如同传说中守护山林的神祗,沉默驻于天地之间?。

洛溦被这样的美景所震憾,纷杂的心?绪安宁了几分,恍觉天地之大、人之渺小,再多的愁苦忧思,百年之后,亦不过苍茫尘埃,不值一提。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总不可能躲一辈子。反正,也往他?心?口捅过刀了。

真的刀,诛心?的刀……

比起从前?生死一瞬的险境,比起落到像姜兴那样的人手里,这点儿难堪算得了什么??

她一面给自?己打着气,一面攥紧食篮朝前?走去。

山道尽头,熟悉的身影伫立在峰崖之畔,裘衣斗笠,衣袂翻扬。

洛溦刚下好的决心?,又陡然飘忽起来,停了脚,咬着唇,视线巡逡一瞬,见旁边山洞前?有个石台,轻手轻脚走过去,把食篮放到了上面。

转过身,正想?赶紧走人,突听见身后脚步声踩在雪地上,不疾不徐的,朝自?己靠近而来。

她身体骤然变得绷紧。

“周旌略让你来的?”

卫延的声音,在身后低低响起。

洛溦听他?声音还是卫延,揪起的心?稍稍落下几分,挪着脚尖转过身,也不看他?,瞅着石台上的食篮:

“噢,嗯,他?让我送药给你。”

说完旋身就?走。

“等一下。”

卫延的语气不带什么?情?绪:

“等我喝完,把碗带回去。”

他?说着,摁住腰间?的伤口,缓缓坐到放食篮的石台上,伸手揭开了篮盖。

洛溦趁着他?低头的一瞬,偷偷觑了一眼。

模样,也还是卫延。

于是心?,又回落了几分。

卫延端起碗,开始喝药。

他?喝得很慢,也不知?是嫌烫还是嫌苦,每喝一口,便要停上片刻。

洛溦暗咬牙根,扭头看了会儿山,又望了会儿湖,最后抬眼去看天上的星星,忽又想?到什么?,忙收了视线,盯着自?己脚尖。

药终于喝完了。

卫延把碗放回到食篮,盖好篮盖:

“拿走吧。”

洛溦忙松了口气似的走了过去。

可卫延就?坐在篮子前?面,两?条大长腿支着,后面就?是山壁,她的手不碰到他?就?根本伸不进去。

她无奈道:“你能让一下吗?“

卫延抬起头,一双眼深沉沉的:

“不能。”

离的这么?近,洛溦没?法不再看他?。

视线交汇,目光紧绞,心?底苦抑的诸多情?绪不受控制地窜涌上来。

他?就?是存心?的。

她一早就?该知?道,他?是个多么?坏的人。

“那你自?己拿回去吧!”

洛溦凶巴巴撂了话,扭头就?走。

脚下吱吱地踩着雪地,转过山道弯处,又蹬蹬下了结冰的石阶,一不小心?差点儿滑倒,踉跄着停住了脚步。

不知?想?到了什么?,立在原地,咬牙抬头望着天,半晌,重重的呼了口气,又转身走了回去。

卫延仍旧坐在石台上,孤绝的,犹如一尊融入雪景的冰塑。

洛溦大步走过去,用力将他?朝旁边推开了些,径直越过身,一把将食篮给扯了出来。

动作太快,地又滑,推在他?身上的手不自?觉地借了点力,稳住身形,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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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势半扶半握地,捉去了指间?。

“为什么?回来?”

他?淡声问道。

洛溦想?抽出手,垂眼瞥见他?没?戴皮韘的手握着自?己,手指修长遒劲,食指指节处一圈浅浅的戒痕。

她忙移开眼,没?好气地道:

“你以为为什么??我如今跟你们这群匪贼待在一起,自?然不敢得罪,事事都得言听计从,才能央着你们早些送我回长安……”

卫延沉默半晌:

“回长安,打算做什么??”

“回长安……”

洛溦气咻咻的话,顿在半途。

回了长安,自?然……只能是回玄天宫。

她的任状终身不能致仕,是要待一辈子的。

可回玄天宫的话……

回玄天宫的话……

洛溦突然抬起眼,盯着澹然握着自?己手的男子,许久,都吐不出一个字。

天高海阔,广袤无垠。

可唯独她,好像一早就?落进了谁的网。

怎么?逃,都出不了他?的掌心?。

第97章

洛溦拽了食篮下了后山。

少顷,吃完饭的周旌略,带着大夫来探望卫延。

山中取暖全靠明火,木屋里的空气过?分干燥,只此间洞中有一小汪暖泉,是以大夫才?建议卫延搬入洞中养伤,便以恢复。

大夫查看?完卫延伤势,面露欣然,“公子腰上的伤没?有再恶化,体内的赤灭毒也暂时压制住了。只是这毒潜藏心脉,公子切记不要动太大的情绪,不然又可?能触发。”

更换完外伤药,重?新缠好绷带,大夫告辞离开。

周旌略独自留下,奉上密函,向卫延禀道:

“豫王的事没?传出?去,赵三溪拿他的兵符去商州调走了三万精兵,送去了南启。王府里那个侍妾生?的庶子如今十二岁了,之前豫王奏请过?想要册封世子,朝廷诏书还没?下。眼下那孩子听?说豫王牵涉谋反,知道自己也撇不干净,便央着赵三溪带兵留在了南启,总之如今东三州的大部分兵力?,都在咱们手里,也亏得公子当机立断。”

卫延接过?密函,神色平静,“长安那边呢?”

“皇城戍卫交给了神策军,暂时打听?不到什么消息。”

周旌略询问:“公子是要马上回京吗?阿兰说宋姑娘问起过?长安的事,大概是想回去了,反正她或许也猜出?了公子的身份,不如就一起走吧。”

之前卫延毒发,周旌略走投无路,对?洛溦说了实?话,也做好了被她猜出?真相的准备。

他曾在卧龙涧“审问”过?洛溦对?未婚夫的态度,一直笃信她对?沈逍情根深种?、什么都不介意,所?以觉得就算真让她猜出?来了,也未必就是坏事,是以先前向沈逍请罪时,就曾道:

“我看?宋姑娘也是深明大义的,不会不理解我们的苦衷。之前我只说公子病了,她就立刻主动要去看?你,说自己懂些医术、能帮你,那时她还根本不知我们真正的身份,只当我们是真的匪贼。她对?顶着匪贼身份的公子都能如此,更何况是玄天宫里那位?”

卫延低头读着密函,默然不语。

过?得片刻,吃完饭、收拾好碳柴的李壮,也带着阿兰过?来送东西。

周旌略瞅着忙里忙外的阿兰,既无语又无奈。

刚才?明明交代过?,若有东西要往这儿送的话就让宋姑娘来,这傻孩子咋就那么不开窍呢?

周旌略问她道:“宋姑娘呢?”

阿兰蹲在炉边加碳,仰起头,“宋姑娘刚才?下去就回屋了,也没?吃饭,我看?她脸色有点发白,像是不舒服,就劝她先休息了!”

卫延从密函上抬起眼,看?向阿兰。

正想开口,目光捕捉到她发间的一点玉色,神色渐转幽沉:

“哪儿来的簪子?”

阿兰循着他视线抬手摸了摸,有些不好意思:

“这是宋姑娘不要的,让我拿去扔掉,可?我瞧着挺好看?的,就有点舍不得。”

卫延寂然半晌,随即又撇开眼,握拳抵抑着喉间陡然升起的甜腥气,压着声,低低咳嗽起来。

周旌略也认了那玉簪,回过?神来,让阿兰赶紧摘了,接过?来奉至卫延面前:

“公子,这……”

卫延眼也没?抬,止住咳,合起手中函册,吩咐道:

“明日,送她一个人下山。”

翌日一早,周旌略派人送洛溦出?山寨,下了山。

到了山下市镇,又另有人拿文书凭信,将她送去了附近的官驿。

不多日,郗隐与尚在昏迷中的扶荧也“恰巧”途经此地,接了洛溦,一同乘马车返京。

洛溦见到玄天宫的文书与护卫,便已回过?味来,定是那人知晓自己偷偷返京之初,就猜到扶荧遭遇变故,当即便派了人去洛南接应。

郗隐对?于玄天宫护卫突然到了洛南、并?把自己“请”去与洛溦汇合之事全不在意,倒是在“看?守”扶荧的日子里发现这小孩的体质特异,开始沉迷于拿他试用各种?药剂,乃至如今到了马车里,还时常拿银针在他身上试验。

洛溦制止道:“先生?让扶荧醒来吧,我现在已经用不着他继续昏迷着了。”

郗隐哪里肯听?,“被我试药,那是福气,但凡试过?以后,体质都会更好。你看?鄞况那小子从小被我试药,现在就百病不生?!再说,这小侍卫要是醒了,你从他那里偷囚犯的事不就包不住了?”

洛溦之前,也一直很怕自己偷走庆老六的事曝露出?来,必会引沈逍震怒。

可?如今,相比起心里其他许许多多的、隐秘或显而?易见的畏惧,庆老六的这件事,竟也似乎算不得什么了。

马车一路北行,数日后抵达长安。

入了城门,尚未驶进朱雀大街,一名?得了信的京兆府官员便骑马追来。

“郗隐先生?!”

官员满头大汗,拦住马车,“圣上有令,请郗隐先生?即刻入宫!”

万寿节逆党生?乱之后,整个长安州府处处风声鹤唳,洛溦一行人北上途中,无论是通关行路,还是投宿官驿,所?遇之盘查又俱比先前更严苛了许多。

宫中的消息虽封得严密,内廷焦头烂额遍寻名?医之事却?也下达到了州府,郗隐刚至万年县,便有驿官将其即将入境长安之事禀了上去。

此时不但京兆府亲自出?面拦人,禁卫也闻讯纵马而?至,将郗隐的马车一路护送入皇城,径直驶过?承极门。

永徽帝身边的内侍官将郗隐迎下马车,又与跟随下车的洛溦见礼:

“宋监副。”

洛溦认出?是之前见过?的内侍官,向其还礼,又询问事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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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侍官一面引路,一面压低了声,向两人禀述始末:

“万寿节栖山教匪入宫闹事,用伏火雷炸了承极宫外的殿阶,贵人们受惊奔出?殿,肃王殿下和鲁王殿下都不幸中了流矢。鲁王殿下所?中之箭伤了肺腑,御医们也都束手无策,圣上一听?说郗隐先生?来了长安,昨夜就派禁卫去了九处城门候着!”

说话间,两人被引进了甘露台南面的华英殿。

殿内弥漫着浓重?药味,十多名?御医聚于外殿之中,个个愁眉苦脸,满面惶恐。

到了内殿,只见靠内的床榻帘帷层层,另一边的紫金榻两侧,分别坐着眉头紧锁的永徽帝,与静静转动腕间佛珠的王太后。

永徽帝掀眼看?见郗隐,顿时神色转霁,抬手示意内侍官:

“不必见礼了,带神医去看?四郎。”

太后却?盯着跟进来的洛溦,沉了面色,“这丫头怎么也来了?”

郗隐从前为?沈逍解毒时,就与皇帝和太后打过?交道,尤甚不喜这个老妖婆,闻言转身就走:

“不是皇帝说她是我徒弟吗?徒弟跟着师父有啥问题?不许她来,那我走好了!”

永徽帝忙站起身,“神医留步!”

又转向太后,欲言又止,“母后。”

一旁洛溦也劝郗隐,“先生?既然已经来了,就请先看?看?吧,那么多御医都治不好的病症,应是极棘手罕见的。”

鲁王一向待她友善,绝没?有明知对?方受伤而?不相助的道理。

郗隐被洛溦的话说到心口上。

他生?平最喜欢的,就是研究疑难之症,治别人束手无策之病,当下又被洛溦劝了几句,“哼”了声,撩起帘帷,走去了床边。

洛溦朝皇帝和太后行了一礼,跟了进去。

床榻上,鲁王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坐在榻边的张贵妃双眼红肿,听?闻神医来了,忙起身道:

“郗先生?一定救救小儿!”

郗隐最怕见人哭哭啼啼,挥着手,“老夫尽力?而?为?,你先到外面去。”

打发了张贵妃,开始查看?鲁王的情况。

内侍官也跟了进来,旁观了会儿郗隐的神情,见其眉头渐蹙,心知不妙。

“烦请先生?一定尽力?,哪怕是拖上一拖……”

内侍官踯躅片刻,压着声道:“之前中流矢的还有肃王殿下,可?惜肃王殿下一向体弱,熬了许久,前日还是薨了。若现在鲁王殿下也……圣上定是承受不住。”

郗隐察看?着鲁王胸前的血洞,“老夫不管那么多,能活就治,不能活就不必浪费药材了!”

一旁的洛溦,却?是呆呆怔愣。

没?想到肃王殿下竟然……

薨了?

帘帷外,张贵妃盯了眼太后,抿紧唇线,“咚”的一声在永徽帝面前跪下。

“求陛下为?四郎作主!”

她俯身磕头,“一定彻查始末,擒出?真凶!”

永徽帝头疼欲裂,“你先起来。”

一场宫变,长子谋逆,次子身死,已经够让他心烦意乱的了。

张贵妃抬起头来,目光再次投向太后,怨恨含泪:

“臣妾就只是想查明白,为?什么肃王和四郎身上的箭会是神策军的?”

太后不慌不忙地转着佛珠:

“贵妃看?着哀家做甚,逆贼既有本事勾结豫王,控制骁骑营,还在宫中埋下伏火雷,弄到官制的兵刃又有何稀奇?”

她扫了眼皇帝,“依哀家看?,当初齐王再不中用,陛下也不该借豫王去分他的权。一直养在外面的孩子,能靠得住什么?听?说现在把东三州的兵都调去了南启,朝廷将来有的头疼。”

太后一句话,四两拨千斤,又戳破皇帝当初打压张家的盘算,永徽帝面子也有些挂不住,道:

“神策军并?非那逆子在管,箭矢如何丢失尚无定论。”

太后转动佛珠的动作停下,朝皇帝看?去:

“陛下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怀疑神策军也勾结了逆贼?陛下可?别忘了,景辰亦被逆贼重?伤,堪堪拣回一条性命,据说伤他之人还是那个戴斗笠的逆贼贼首,若真有什么勾连,他岂不是拿自己性命去施苦肉计?”

帘帷内,洛溦听?闻太后之语,帮郗隐捧住的针囊差点从手中掉落。

郗隐查看?完鲁王的情况,走出?帘帷,对?皇帝道:

“也不是完全没?希望,可?以一试,就是有些费药。”

张贵妃如同溺水之人摸到浮木,眼绽希望,转向皇帝,“陛下……”

永徽帝也松了口气,不住点头,“神医只管用药,朕让整个御医署都听?神医调遣!”

郗隐并?不信任别的人,只吩咐洛溦道:

“我去御医署看?看?他们都有什么,你留在这儿,帮我盯着病势起伏,该记的就记下。”

洛溦从小在郗隐药庐帮忙,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的习惯和要求。

女孩从帘帷中跟了出?来,神情还有些沉浸于先前纷杂思绪中的凝滞怔忡,回过?神,应道:

“嗯。”

这样也好。

反正,她也不想回玄天宫。

如若可?能,最好,一辈子都不用回去。

郗隐的药方,基本每天都会换。每换一次,洛溦就会按照他的要求,从旁帮忙记录病势变化。

如此在宫中守了数日,鲁王的面色渐渐似有好转。

这一晚,洛溦守着宫人给他喂完药,又坐到榻边的脚踏上摸探他的脉象,忽觉得鲁王的手指像是动了动,忙抬起眼,见鲁王泛肿的眼皮费力?地掀了掀,仿佛是认出?了她,呢喃了声:

“宋姑娘……”

洛溦惊喜不已,忙握住他的手:

“殿下?”

鲁王回握住她,却?很快眼皮一沉,又昏睡了过?去。

洛溦起身想去找郗隐,却?发觉鲁王握着自己的手竟是攥得紧紧的。

她试着挣了下,又怕太过?用力?,惊扰到病人心神,便索性由他捏着,默默等着郗隐过?来。

殿外夜色渐深,等了许久,也不见郗隐从御医署回来。

洛溦连守了几日几夜,疲乏难抑,靠在榻沿上,不知不觉地打起盹来。

迷迷糊糊间,又想到了景辰。

也不知他如今卧病在床,是谁人照料,谁人关心?

倘若伤他的贼首真是那人……

那自己……

洛溦脑中一片混沌,眼角又不觉溢出?了泪珠,毫无知觉地莹莹挂着。

恍惚间,感觉像是被人捏住了手指,一根接一根的,慢慢掰了开。

她昏沉地睁开眼。

撞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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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帘的,是一片素白重?锦的衣料。

她的神思陡然绷紧,仿佛一下子清醒过?来,盯着衣料上细密的织纹,怔忡刹那,又忙重?新闭上眼。

沈逍坐在榻沿上,慢慢分开了洛溦与鲁王交握着手,垂低眸,凝视着趴躺在自己腿边的女孩。

女孩像是还在熟睡,可?呼吸却?变得微微急促。

他伸出?手,抚过?她眼角泪痕,又缓缓移向她的脖颈,指尖摩挲在她剧烈跳动的颈脉上。

郗隐忙着救鲁王,扶荧身上的药力?散了,醒了,他便也自然知晓了她到底骗走了怎样的消息。

不但骗走了消息,还千里迢迢地送进京,送到那人的手里,让他们苦心筹谋数年的计划功亏一篑。

沈逍凝视着女孩越来越颤抖的睫毛,低声开口:

“知道怕了?”

第98章

洛溦的呼吸,顿了顿。

继而心底情绪滚涌。

她是害怕,怕到回京都快十日了,都还不敢回玄天宫。

从知道他是卫延的那一刻起,从慢慢串联起过往种种、在心里有了隐秘猜测的一瞬起,她就那么害怕地再见到他。

如今再想到?景辰,那种?害怕与畏惧里又添杂了某种?更强烈的情绪。

她缓缓抬手?,摁住沈逍抚在自己颈间的手?指,继而一点?点?扬起睫毛,看向他。

玉琢般的下颌,寒潭似的墨眸。

她一直,都知道他长得好看。

却?从不知,他竟也能用这样?凝濯纠结的目光,这般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自己。

从前他看她,好像都是一晃即敛的。

偶尔与她视线相?触,也总让她觉得带着些嫌恶似的随即冷冷移开。

她根本,不敢想。

如今,更不愿去想。

他跟那个午夜带自己上屋顶、任她在怀里痛哭流涕的男子,会是同一个人。

若不是同样?身中赤灭,若不是扶荧竟会知晓周旌略的计划,若不是渭山行宫里的那个故事……

她根本,就不敢去想。

洛溦一语不发地回视着沈逍,良久,微颤着启唇,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曲江宴后的马车里,我曾对太史令说,若我犯了错,太史令怎么罚我都行,但,请一定不要伤害景辰。”

沈逍也依旧垂眸凝着她,眸色阒幽,被她摁住的手?指一点?点?用力,反转,继而交错滑进了她的指间,紧紧扣住。

语气漠然,不带温度,也无所退让:

“不然呢?”

帘帷外,传来张贵妃的声音,像是刚在殿外碰到?了郗隐,正一面走,一面询问着豫王的病情。

郗隐似被她问得有些烦,道:“耐心等着便是,哪有什?么药是立竿见影的?”

宫人上前向张贵妃行礼,禀道:“娘娘,太史令来看鲁王殿下。”

鲁王遇刺得蹊跷,张贵妃唯恐次子再遭毒手?,令人将华英殿守得死?死?的,一应药剂全要经宫侍尝过才肯喂给鲁王。

换作旁人来访,必是少不了要先通传禀报,然沈逍地位不同一般,此时张贵妃亦不敢怠慢,看了眼帘帷,问宫人:

“太史令在里面?”

帘帷后,洛溦试图挣开被沈逍扣握住的手?。

张贵妃示意?宫人撩起帘,走了进来。

洛溦手?中扭搅的动作停住,微垂了眼。

这些时日,张贵妃因为洛溦与齐王的那些传闻,私下看她的眼神都带着挑剔戒备,若不是还需用她照顾鲁王,早不知甩了多少脸色。而洛溦自己也断不想让贵妃看自己拉拉扯扯的笑话。

张贵妃对着沈逍,极为客气,视线在两人相?握的手?上停留一瞬,半点?情绪也没敢露,微笑寒暄道:

“听说太史令前些日子去蒲州核查堪舆纪录了,是刚回京吗?”

沈逍“嗯”了声,站起身来:

“回京听说鲁王遇刺,便来看看,顺便带宋监副回玄天宫。”

他语气一如既往的淡然疏漠,指间仍旧扣着洛溦的手?,拉了她,朝往外走去。

洛溦哪里肯跟他走。

可硬要当着这里这么多人的面挣扎反抗,又委实太过难堪。

出了帘帷,抬眼瞧见郗隐,犹如看到?救星,忙禀道:

“郗隐先生,刚才鲁王殿下醒了一下,还认出了我。”

转向沈逍,也不看他,低着眼帘,“我得留下照顾鲁王殿下,就……就暂时不回玄天宫了。”

沈逍置若罔闻,对郗隐道:“鄞况一会儿入宫,来替换宋监副。”

郗隐一听说鲁王醒过,顿时欣喜,也顾不得其?他,打开药箱取了银针针囊就往里走,嘴上应道:

“鄞况来也好,绵绵丫头?也熬了几?天了,换吧换吧!”

洛溦简直无语,伸出尚且自由的另一只手?,拽住郗隐:

“先生,你之前不是说不让我学星宗术吗?我要是回了玄天宫,马上就去推演术数、画星图,你不生气?”

郗隐想起这茬儿,停下脚步,转回身。

他确实说过,不许洛溦再学星宗术。

正要开口,沈逍却?已?先他一步:

“师叔不是想要扶荧试药吗?他,也可以换。”

郗隐窜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看了眼沈逍,又瞅了眼洛溦,最后扫过两人交握着手?,依稀领悟到?什?么,暴躁叹气挥手?:

“嗐,行了,你俩赶紧走!别在这儿耽误我治病!”

洛溦跟着沈逍出了华英殿,借着宫人奉来裘衣的机会,用力抽开了手?。

这一回,沈逍没有再坚持,由着她跟自己拉开了距离,面色清冷,转身望向阶外。

殿外月色如水,映照在覆雪的白玉石阶上。

洛溦系着裘衣,盯向沈逍背影。

她得罪他的事,那么多。

真要一笔一笔地算,还不知,怎么算得清……

这时,一名永徽帝身边的内侍官,躬身匆匆而至,对沈逍行礼道:

“太史令,圣上请您过去。”

沈逍转过身,朝洛溦看了眼。

洛溦忙垂了视线,心中暗暗涌着逃出生天的欣喜。

谁知那内侍官却?又道:

“圣上说,太史令若要带宋监副出宫的话,也请宋监副过去一趟。”

洛溦闻言扬眸,神色微诧。

内侍官在前领路,引着两人下了殿阶。

月色明净,除过雪的宫道上映着一层薄薄水光。

行至殿侧廊桥,沈逍蓦然放慢了步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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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足,静待洛溦走近自己身边,朝她转过了身。

洛溦懵然停步,却?见沈逍伸出手?,触向她鬓边的一缕碎发,似想帮她捋至耳后。

她身形陡然一僵,感觉到?男子的俯身靠近,下意?识地后退开来。

沈逍感受着指间的发丝的飞快滑出,寂然片刻,却?没说话,随即站直身,转过头?,继续往廊桥下走去。

洛溦立在原处,怔愣望向沈逍离去的背影,一时感觉他刚才,并非只是想帮她捋头?发那么简单。

是……

想跟她说些什?么吗?

她其?实琢磨不清皇帝宣召的原因,也一直想向他开口,却?又不知为何,那般下意?识地就躲开了。

引路的侍官回首望来,洛溦回过神,快步追了上去。

万寿节承极宫外的宫阶被伏火雷引炸,永徽帝暂且搬去了少时所居的纯熙宫。

寝宫毗邻太液池,四?周清幽,玉阶之上灯火明耀,熏香袅绕。

拾阶踏入寝殿之内,洛溦很快在熏蒸的香气中,又分辨出夹杂其?间的浓郁药味。

永徽帝坐在内间靠窗的错金紫檀榻上,摆弄着棋盘上的棋子,抬眼见内侍官领着沈逍与洛溦入内。

“逍儿来了。”

皇帝示意?沈逍坐到?对案,又看了眼洛溦,吩咐宫人:“添张壶门?凳,放太史令身边。”

说完,随即握拳掩嘴地剧烈咳嗽起来。

洛溦行完礼,坐到?沈逍旁边,见永徽帝咳嗽时满面赤红、颈筋突起,像是入肺已?深的实症,可听气喘声却?又不像。

沈逍取过案上琉璃盏,加水,递至皇帝面前。

永徽帝接过,目光停在沈逍脸上,眼角细纹中漾出悦意?。

“刚从蒲州回来的?”

他喝了水,放下琉璃盏,道:“路上可还顺利?”

沈逍道:“遇到?雪崩,耽搁了些时日。”

永徽帝道:“耽搁了也好,幸而此番你不在长安,也算逃过一劫,要是万寿节那晚你也在,朕不知会如何担心。”

说话间,收了棋盘上的棋子,示意?沈逍与自己重启一局。

沈逍面色沉静,取棋落子,“就算臣在长安,或也不会谒扰寿宴,陛下知道,臣一向不喜太热闹的场合。”

永徽帝在棋盘上缓缓落下一子,“可前些日子的曲江宴,你倒是肯去,听说还被豫王罚了酒,没喝醉吧?”

沈逍神色淡淡,“外祖母有意?撮合我与王家表妹,想看看人,便去了。”

永徽帝闻言愣了下,看了眼洛溦,又转向沈逍,似有些无奈莞尔,“你这孩子。”

他将注意?力转到?洛溦身上,问道:

“京兆府的人说,万寿节那晚你去了西市附近,阻止豫王推攘百姓,后来还被他的人掳走了?”

洛溦一直思索着皇帝宣召自己的原因,又在旁聆听他与沈逍的一番对答,明明似属寻常,可或许因为她如今知晓了当年隐事、亦知沈逍暗中所谋,再在心中分辨,便不自觉多了些警醒防备。

此刻听皇帝向自己发问,她行礼答道:“回陛下,是有此事。”

目光下意?识朝沈逍瞥去,见他垂眸捻起一枚棋子,看也没看自己。

永徽帝仍旧看着洛溦,问道:“豫王,为何要掳走你?”

洛溦将视线从沈逍身上收回,沉默一瞬:

“回陛下,臣听豫王与其?妻弟对话,好像……好像因为臣是玄天宫的人,又曾是太史令的未婚妻,所以他们想以臣胁迫太史令,让太史令帮他出道天命所归的谶语。”

沈逍捻着棋子的手?,在半空微微顿住。

永徽帝听完洛溦的回答,又道:“豫王将你掳去哪儿了?”

洛溦轻轻抬了下眼帘。

都说外甥肖舅。

近看之下,皇帝的眉眼跟沈逍有六七分的相?似,不笑的时候,也都是冷冷的。

她既然已?经编出了第一句的假话,便没有道理不再继续往下编——

“回陛下,刚出城门?不久,玄天宫的侍卫扶荧就将臣救了下来。”

皇帝道:“既在城外获救,怎么没回长安,反倒南下出了州府,之后才与郗隐同归?”

“回陛下,臣原本奉命南下核查观星台纪录,因不放心署内公务,想中途返京巡查,谁知刚回来就碰到?豫王的事……”

“在城外获救后,臣想着京城里一片混乱,心里怕的慌,就……就让侍卫将臣送出州府了。”

洛溦起身跪地,“臣贪生怕死?,还请陛下降罪!”

永徽帝不动声色地盯了会儿洛溦,又瞥了眼沈逍的反应,示意?宫人扶起洛溦,见女孩吓得神情紧绷,想起上回她述职时也是这般神不守舍,叹笑了下:

“行了,你一个女孩家,害怕也是人之常情。逍儿也是,寒冬天的,让她一个姑娘外出审查,也不知怜香惜玉。”

洛溦被宫人扶起,闻言又跪了下去:

“陛下,外出之事,其?实……是臣自己请来的。那日曲江宴后,臣见太史令与王姑娘……相?处亲密,心里难受,就自请出了京。”

沈逍移目看来,视线落在女孩那两片撒谎如信手?拈来的翕合嫣唇上,定定良久。

永徽帝在心里默想了一番时间节点?,又见洛溦眼中委屈,投向沈逍的目光含嗔带怨,全然没有破绽。

他示意?宫人:“带宋监副去外殿,煮些甜酪浆给她暖暖身。”

宫人扶着洛溦退了下去。

永徽帝重新执了棋子,半晌,“是个美人,对你也情真意?挚的,就是胆子小了点?儿。”

沈逍沉默片刻,道:“陛下有意?试探,不怒而威,她自然怕了。”

永徽帝手?中动作微滞,看了眼沈逍,却?见他神色澹然。

皇帝是起了疑。

万寿节之变,透着太多的蹊跷。

永徽帝虽不是什?么励精图治的贤君,但二十多年以平衡牵制之术左右朝堂,该有的洞察力亦是不缺。身为父亲,他更是了解豫王的才智,知道单凭那逆子头?脑,绝对掀不起什?么风浪,所以当初才愿意?用他这颗棋子,分张家的权。

豫王的背后,肯定有聪明人在出谋划策。至于那人会是谁,沈逍,绝对是皇帝最不愿去想的那一个。

只不过,太多的巧合,又让他不得不去想。

豫王进京之后就与沈逍走得近,宫变之前,沈逍又恰将宋洛溦送出了京,就像是提前知晓了什?么,刻意?让她避祸一般。

可刚才听了那姑娘一番话,皇帝显然打消了这样?的疑虑。

说到?底,他心底那点?儿疑虑的根源,无非也是因为有愧。

“你母亲……”

永徽帝欲言又止。

移开视线,看了眼殿壁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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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宝石的壁带,有些突兀地说道:

“这座纯熙宫,从前是朕的寝宫。小时候,朕常与你母亲一起在此玩耍来着,你母亲……”

说到?这里,又似乎失去了继续的力气,止了住。

良久,看了眼沈逍,目光扫过他指间的白玉指环:

“年初时,你让朕下罪己诏,朕应允了。你当知,那并非真是因为什?么日蚀田旱。”

“今日之事,你也莫怪朕多心,二郎和四?郎中箭都能牵扯到?母后,朕只觉得谁也不敢再信,心里实在孤单的可怕。”

“且这身体,也愈发不好。身边的孩子叛的叛,死?的死?,五郎尚不成器,三郎……又因为上次的事,跟朕有了隔阂。”

“朕如今,只剩你了。”

“也只想,对你笃信不疑。”

出了皇城,洛溦跟着沈逍返回玄天宫。

一路上,两人都似乎异常沉默,谁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数月不曾归来,璇玑阁的阁檐上都积满了白雪。

提前回来传信的护卫知会了扶禹,开了穹顶,启了升轮。

洛溦随沈逍进了主厅后的暗室,乘升轮上楼。

屋门?关?闭,四?周一片漆黑。

随着地面一震,升轮缓缓向上移动。

狭窄的空间里,两人咫尺相?依,彼此气息可闻。

洛溦还在回想着先前被皇帝审问之事,此时眼前骤然一团黑暗,嗅到?身畔之人身上淡淡的迦南香,脑中一白,随即又浮现?出那日被蒙了眼,无力挣扎,亦无力抗拒的情形。

禁不住呼吸一乱,心跳如鼓,撇开头?,靠去室壁角落,竭力拉开了些距离。

沈逍觉察到?她的举动,低低开口:

“怕了?”

洛溦抵着壁角,一语不发。

怕什?么?

怕升轮吗?

她又不是他,怎会怕这个?

那天听完周旌略讲述长公主死?时情形,她就依稀琢磨过来,沈逍为何会不喜欢坐马车。

亲眼目睹母亲死?在车里,死?在眼前,谁都难以接受。

洛溦沉默了会儿,缓缓开口:

“太史令,是……那种?恩怨必两清,一定会为亲人报仇的人吗?”

沈逍没有答话。

洛溦等待片刻,不见他回答,又道:

“若是以怨报怨,揭露真相?,必会另亲人声名受损,你也不会介意?吗?”

“不会。”

“那万一,你的亲人介意?呢?”

以长公主的身份地位,当日若真要反抗,未必没有机会。之所以选择以死?解脱,或许,就是不想那样?的事被揭出来。

黑暗中,沈逍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她介不介意?,与我无关?。”

洛溦闻言一怔,纵知他向来心肠冷漠,但这样?的话也未免太……

正要说话,却?听沈逍又重新开了口,极低极轻的:

“反正那时,我或许也不在了。”

地板之下,巨大的机轮缓缓运转,发出沉闷的咔喀声响。

洛溦嘴唇翕合,好几?次想说话,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良久,沈逍语气平静地开口:

“以后与你无关?的事,不要再管,无关?的话,也不要再说。前日圣上召京兆尹问话,便已?对你起了疑。”

圣上起疑之事,洛溦在纯熙宫就已?经觉察出了,只是此时听沈逍的意?思,倒像是……他更早就知晓了皇帝起疑,要审自己似的。

难怪……

去纯熙宫的路上,他那么古怪地突然在廊桥上停步,朝自己俯身靠近。

是想……提醒她吗?

可最后,还是放任她躲开,一个字也没吐。

“既然一早知道,为何不再早些告诉我?”

那些事,但凡她答错半句,便是万劫不复!

沈逍没说话。

前日收到?密报,不顾雪崩便赶了回来。

一回京,便来找她。

廊桥上朝她靠近,话已?涌到?唇边,她的发丝却?又从指间滑走。

也许,他原也就不想提醒她。

想看她凭着自己的心意?,到?底,会给出怎样?的答案。

“那你,又为何撒谎?”

字字句句,都在帮他遮掩。

他低低问道:“既然那般恨我伤了你的景辰,刚才只需一句话,就可以让我死?在纯熙宫。”

洛溦的胸口剧烈起伏着。

他这人,怎么这样?的疯?拿这样?不要命的事来做试探。

“你死?了,我又能活吗?”

话出了口,又旋即反应过来这样?的表达听着充满了歧义,忙开口解释道:

“我是想说……”

黑暗中,男子高挺的身躯却?已?靠近到?了她跟前,逼得她在原本退无可退的厢壁角遽然转了身。

四?周一片的漆黑,沈逍的手?,像是轻轻抬起,伸出,掠过了她的发边。

两人的身体,靠得那么近,近到?,彼此微促的气息都清晰可闻。

洛溦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却?还是猛地闭上了眼,感觉着他呼吸的变化。

似乎……

是想开口说些什?么。

可就在这时,升轮下面的机括发出吱呀一声,缓缓停了下来。

观星殿里金锃明璨的灯火,透过屋门?中的缝隙,投映进来。

第99章

薄淡的金色烛光,将狭窄的暗室朦胧照亮。

洛溦看清身?边男子五官轮廓的刹那,先前那逐渐有些混乱的错觉一瞬溃散。

偏过?头,低声道:“我对太史令所谋之事,不?关心,也无意干涉,之前给神策军传信的事,全因我当时并不知道真相,只当周旌略是祸国殃民的贼子,如今既知晓了缘由,那以后?,便绝不会再坏你们的事。”

她不是不分是非对错的人。

既然听过?了周旌略的故事,听过?阿兰的故事,当初在洛水渡口亦亲睹过?平民百姓于皇权争斗下如蝼蚁般无法左右命运,她心里便明白,周旌略他?们的所为,至少在她看来?,是没?有任何可鄙夷指摘的。

也因此,纯熙宫里,她满口谎言,甘冒杀头之罪也会为他?们遮掩。

“但,也请太史令……今后?熟思深处,不?再连累像鲁王那样无辜之人受难。”

暗室里,光影晦暗,门?缝间透进的一缕金色,勾勒得男子侧面线条影影绰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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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累无辜?”

沈逍撑着女孩身?侧的厢壁,缓缓站直身?,垂低眸:

“你怎么不?去问问你的景侍郎,要杀肃王和鲁王的到?底是谁?”

洛溦仰起头,又随即移开视线:

“这跟景辰有什么关系?他?行事一向清白……”

“他?若行事清白,又为何肯让你把庆老六交给他??”

“不?是那样的!”

洛溦听懂了他?的意思,想要开口辩驳,可忆起那时景辰对自己说过?的话,却又再开不?了口。

沈逍看着她,“你究竟是在维护景辰,还是只因为他?曾护你懂你,就?要永远无条件维护自己笃信的选择?”

洛溦抬头回望向他?,“这跟太史令有什么关系?”

两人的视线,在朦胧迷离的光影中纠绞一瞬。

她随即后?悔起来?。

心快跳着,唯恐他?真要给什么答案。

她合该记得,他?在这样的环境里,就?总是会下意识地?多说话。

多余的话,莫名的话……

“太史令藏着庆老六,不?也是为了自己的谋算?”

洛溦迅速地?开了口,意识到?自己语气的强硬,又不?觉低垂了眼。

他?又不?是卫延。

光线再暗,她也知道?面前的人,不?是她能不?计后?果流露情绪的对象,再出?口的话,便下意识地?少了咄咄:

“太史令谋算了那么多,就?……不?觉得辛苦吗?”

沈逍一语不?发地?注视着面前少女。

光线再暗,她也能看清他?到?底是谁。

所以也只剩下了闪躲回避,再不?似那日从姜兴手里救下她时,盈盈泪眼中溢满欣喜、委屈、依赖,诸般情绪,俱无遮掩。

“我?辛苦与否,”

他?冷冷道?:“又与你何干?”

他?辛苦了,难受了,伤了,痛了,她,就?会多看他?一眼吗?

沈逍自嘲地?牵起唇角,伸出?手,推开了暗室的门?。

殿堂中万千灯烛的光亮一瞬倾入,拂过?身?上?广袖素袍。

他?漠然踏足而出?,寂寂背影,隐入昙然金雾之中。

纯熙宫。

丞相虞钦跟着引路的内侍官进到?殿内,颤巍巍地?向御案后?的永徽帝行礼:

“陛下。”

永徽帝抑住咳嗽,示意虞钦起身?,问:“查得怎么样了?”

虞钦将带来?的名册奉给内侍官,由其呈递御前,禀道?:

“骁骑营那边没?查到?什么问题,当夜负责统领的几个人都?是豫王心腹,事后?全都?逃窜出?京。名册上?是自豫王掌权后?,营内的官职变动,还请陛下亲自过?目。”

顿了顿,“承极宫附近的伏火雷,也是骁骑营趁戍卫宫城时布下的。所幸当时为了回避禁卫,所布之伏火雷皆远离正殿,不?曾上?过?丹墀。”

永徽帝翻看了一下名册,半晌,道?:

“神策军那边呢,有查到?什么吗?”

虞钦摇了摇头,又似想到?什么,欲言又止地?环视了下左右。

永徽帝抬起头,循着虞钦的视线看了眼,挥手摒退殿内侍从:

“说吧。”

虞钦道?:“神策军那边,暂时还没?查到?与肃王鲁王两位殿下有关的证据,但老臣心中有个猜疑……”

他?停顿了下,斟酌出?言道?:

“宫变之日,死伤者?多为禁军,且都?是正常战亡,唯独兵部尚书耿荣,死状惨烈,腹部搅裂,身?首分离,像是杀人者?有意泄愤所为。所以臣怀疑,杀他?的人,应是与耿荣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怨,所以才会出?手那般狠毒。”

“当日勾连豫王的匪贼自称栖山教,但当年清剿栖山教的事,耿荣并没?有参与,反倒是二十?年前……”

虞钦说到?此处,又顿了下来?,暗觑了眼皇帝神色。

永徽帝听明白了虞钦的意思,神色暗沉下来?,默然片刻,声音略转低微:

“你是说晋王?”

他?缓缓合起手里的名册,“不?是一直有人盯着萧佑吗?”

虞钦道?:“颍川王殿下确实废物一个,但……老臣近日心里有个猜想。”

他?朝皇帝抬起眼,“太后?娘娘的那位新宠景侍郎,陛下有没?有发现,长得很像先帝年轻时?”

永徽帝沉吟住。

他?能记事时,父皇的身?体已然不?好,又因常年沉溺酒色,眼下浮肿、形容枯槁,与如今那位时常出?入宁寿宫的翩翩少年郎,相差甚远。

虞钦看出?皇帝迟疑。

“先帝早逝,宫内外记得他?少时模样的人并不?多,但陛下只需去朝元宫调几名昔日侍奉过?先帝的老人,就?能知臣所言不?虚。”

他?顿了顿,“臣一开始见到?景辰,就?觉察到?他?长得酷似先帝,以为是太后?娘娘思慕先帝,特意寻了个相似之人……在身?边陪伴,可如今越想越觉得蹊跷,观其年岁,臣怀疑他?会不?会……”压低了些声,“是当年晋王在北境留下的遗孤?”

永徽帝仍旧面无表情地?坐在御案之后?。

他?几个月前便知晓了景辰入宁寿宫侍奉之事,虽亦觉有些失皇家颜面,但彼时正因新党之事与母后?闹得僵持,无意再加剧矛盾,只在后?来?殿试时,将实有状元之才的景辰点作了探花,算是略作警示。

之后?太后?一力保举景辰入中书,他?也未再说些什么。

心底深处,还是希望能跟自己的母亲和缓关系,且那人不?过?只是个无根无基的俊秀青年,母后?若真喜欢,他?也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至于虞钦的这种猜测……

那怎么可能?

当年想要晋王死在突厥的人,不?也包括母后?自己吗?

景辰相貌上?的相似,若真是基于血缘上?什么的牵连……

那也许是……

永徽帝的脑中,突然闪过?一种可能。

顿时禁不?住心脏骤然绷紧,拉扯出?剧烈的冰冷不?安,意乱如麻。

虞钦瞧着皇帝的脸色越来?越白,惶然担忧:

“陛下?”

御案后?,永徽帝捂住嘴,剧烈咳嗽起来?,几缕鲜红血液从指缝间溢了出?来?。

殿侧的帘栊下,一名宫人在咳嗽声与虞钦的惊呼声中,迅速从隐身?的阴影中转出?,躬身?出?了殿,匆匆往宁寿宫而去。

宁寿宫内,太后?刚召了景辰入宫,宣其进到?内殿。

“过?来?吧。”

太后?对景辰抬了下手,示意其坐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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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侧的美人榻上?:

“御医说你的伤恢复得差不?多了,但哀家还是有些不?放心,刚好最近宫中来?了神医,便让他?也替你看看。”

宫变之夜,景辰被贼首射落下马,箭矢擦着肩骨没?入,几乎穿透后?背,如今将养了多日,方才勉强行动自如。

景辰行礼落座,正要开口,却见郗隐拎着药箱走了进来?,神色顿时微凝。

郗隐看见景辰,也愣了住,回过?神:

“怎么是你小?子?”

他?被太后?派人求了数日,说是要为什么朝廷重臣看病,原是并不?想来?,后?来?实在被磨得烦了,才勉为其难答应来?看一眼。

没?想到?,竟是故人。

“你小?子生了病,怎么不?让绵绵丫头跟我?说?”

郗隐放了药箱,径直拉凳坐到?景辰旁边,大马金刀地?拉了他?的手查看脉象,一面道?:

“看你从前在药庐帮我?干了那么多活的份上?,老夫也不?至于一直推三阻四?。”

景辰面色沉固,移目看了下太后?,见她也正盯着自己,纹路严厉的嘴角紧抿。

郗隐查完脉,“受了外伤是吧?”

问明白伤处,扒拉看了眼,“还算你小?子运气好,但凡那箭偏上?一分一毫,你就?得必死无疑!眼下没?什么大碍了,只往后?托举重物,或感疼痛,以前绵绵不?是教过?你用葵花叶加蜂蜜止痛吗?用那个就?行。”

郗隐又再摸了下景辰脉象,觉得外伤之余,忧思亦是极重,正想多问几句他?离开越州之后?的际遇,却见王喜瑞匆匆走了进来?,对太后?低声耳语了数句。

太后?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抬手摒退殿内诸人,将郗隐亦请了下去,只留景辰在侧。

香炉中焚声幽微,细烟袅袅。

偌大的殿室,空荡旷寥。

景辰缓缓站起身?,向太后?行礼:

“娘娘恕罪。”

太后?冷笑道?:

“难怪哀家让你去警告宋洛溦,半点儿成效也没?有,原来?你跟她竟这般相熟,竟连郗隐都?识得你。”

景辰动了动唇,又明白此时任何解释俱显苍白,没?有吭声,垂首不?语。

太后?矍铄锐利的目光盯着他?,静默片刻,似有所悟:

“你喜欢那丫头?”

景辰摇头,“不?是,只是从小?相识。”

太后?勾了下嘴角。

若只是相识,又何需刻意隐瞒?

越是在意,越想好好护住。

越是想护,就?越会让人看出?端倪。

但她也懒得戳破,移开眼,淡淡道?:

“当初你为宋行全求情,说你流落越州曾受过?宋家恩惠,哀家为了这个缘故,才答应帮你保全了他?性命。”

景辰道?:“娘娘恩德,臣铭感肺腑。”

太后?继续道?:“刚才纯熙宫的人送来?消息,说皇帝开始疑心你的身?份了。若是他?要拿你的软肋开刀,哀家可没?把握再替你保住。”

景辰呼吸一窒,抬起眼。

太后?盯着他?看了片刻。

心中清楚,皇帝既对这孩子起了疑,必然也会怀疑到?她这个母亲身?上?。

而自己连番对齐王、肃王、鲁王出?手,怎样的借口与解释都?于事无补。

或许,

她该当机立断,取了景辰的性命,借此与皇帝缓和关系。

但那之后?呢?

王家子弟里没?一个靠得住的,侄孙王敏显已经算是最出?类拔萃的,却蠢的连向肃王鲁王放冷箭这种事都?留下了证据。要不?是景辰当机立断,强撑着病体起来?善后?,此刻王家怕是难逃被三司会审的下场!

太后?握着榻角的扶手,竭力平复了一下心绪。

“哀家要从圣上?手里保住你,必是要使些非常的手段。”

她看向景辰,沉吟良久:

“你跪下,以你的性命,还有宋洛溦的性命起誓,接下来?无论如何,都?会依照哀家的安排行事。将来?哀家不?在了,你也会一生一世,捍卫我?王家利益。”

季冬下旬,宋行全携家人离京前往涿州,赶在新年之前上?任。

鄞况奉了郗隐之命去看宋昀厚,顺便回了趟玄天宫,让洛溦也一同前往。

洛溦搬回了玄天宫,虽沈逍常居长公主府、不?曾再碰过?面,但每每思及处境,亦是忧思难解。

她有心找鄞况帮忙,又备了裘衣冬装想要拿给继母孙氏,遂随他?一同乘马车去了城外灞桥。

宋行全如今气势颓败,见女儿人虽来?了,却只顾与孙氏说话,显然不?肯搭理自己。

他?几番欲言又止,又自知理亏,只得讪讪不?言。

宋昀厚到?底比父亲能拉下脸些,扯了洛溦到?旁边,叹气道?:

“如今再说歉疚的话,也于事无补,你气也撒了,景辰眼下也做了大官,说句难听的,你俩当时若成了,他?未必能混到?现在这样的地?位。”

洛溦一言不?发,撇开头。

宋昀厚又道?:

“小?时候,我?是说了伤你的话,你若不?肯原谅,我?也认了。但景辰那件事,我?不?后?悔。”

他?扭头看了眼灞桥的茫茫雪原,“你知不?知道?,十?三年前,景辰就?是从这儿,一路跟着咱家的马车去的越州。南下的马车那么多,他?偏偏选中了我?们家的,一路都?不?肯放弃,后?来?到?了青石镇,又偏偏跟你成了朋友,说话做事皆格外讨你喜欢。我?虽想不?通缘由,却也觉得邪门?的很!如今再瞧他?选的路,你不?觉得那小?子从小?就?……就?有点像吃软饭的吗?”

洛溦看也不?看宋昀厚,眉眼冷冷:

“说完了吗?说完了就?赶紧走吧。”

语毕,扭头就?往自己的马车走。

“绵绵!”

宋昀厚拦住妹妹,神色愧疚,“哥对不?起你,那晚被你那个……那个朋友说了一通,我?后?来?也琢磨透彻了。”

“兴许就?是因为我?从小?往你身?上?撒气,让你总容易自责,总容易觉得对人亏欠。哥只是想告诉你,你不?用总惦记着景辰那小?子对你的好,不?用觉得他?对你好过?、你就?得拿感情回报他?,感激和同情,那都?不?是喜欢!以后?我?们都?不?在你身?边了,你一个人,一定记得多为自己打算,找个真心对你好的,知道?吗?”

洛溦默不?作声,从宋昀厚手里抽出?胳膊,径直走回了马车。

离开灞桥,她靠在车厢壁上?恹了许久。

末了,想起要问鄞况的正事,强打起精神。

“郗隐有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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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时候再让我?进宫去帮忙?他?不?是不?想我?学星宗术吗?”

洛溦坐直身?,看着鄞况,“你帮我?跟他?说说,让我?收我?当弟子,以后?我?跟他?回药庐,做饭采药,什么都?行。”

鄞况简直无法理解,“玄天宫有什么不?好的,让你宁可回药庐受老头子的气?你知不?知道?我?在他?身?边待了这些时日,天天都?想给他?下毒?”

洛溦靠回到?车厢壁上?,垂目摆弄着袖口的绣纹:

“反正我?就?想去药庐。”

她的任状无法更改,能让她离开玄天宫的,只有郗隐这位玄天教的师叔。

马车过?了城门?,进到?市坊,鄞况想起什么,对洛溦道?:

“啊对了,等过?完年,差不?多就?能安排你跟太史令的最后?一次换血了。刚好师父也在,之后?帮你调理身?体,或者?你想恢复记忆什么的,都?能找他?。”

洛溦抠着绣纹的动作顿了顿,忆起上?次为那人解毒的情形,咬住嘴角。

过?得半晌,蓦而低声开口,语气迟疑:

“之前,你让我?配合太史令,治他?那个不?喜被触碰的毛病,说因为我?是唯一一个跟他?亲近相处过?的女子,他?才能循序渐进地?接受。”

鄞况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

洛溦依旧低着头:“那我?现在单纯从治病的角度跟你讨论病情。”

鄞况道?:“嗯,你说。”

洛溦摩挲着衣袖,“既然病人就?只跟我?一个人亲近相处过?,那他?是不?是就?容易产生错觉,觉得……觉得他?对我?的感情不?一般?”

鄞况思索了一下,心里觉察到?什么,但还是认真分析道?:

“那你既然是他?唯一能接触的,那肯定,他?会觉得对你的感情不?一般吧?”

洛溦“噢”了声,“也就?是说,他?因为跟我?身?体接触过?,就?可能产生自以为感情不?一般的错觉?”

鄞况脑子有些混乱,但又好像一时找不?到?辩驳的点,半晌,犹豫着答道?:

“有可能……是吧。”

洛溦终于微微抬起了些头,侧首望向窗外。

窗外不?远处是即将开业的长安夜市,此时人潮如织,各色的货摊,正闹热地?接踵排摆开来?。

她默然望向那些交错闪晃的灯火光亮,许久,都?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

第100章

洛溦央了鄞况,想办法帮自己说服郗隐。

至少,暂且让她进宫照顾病人,不用再继续待在玄天宫。

监副的职责虽以文书为主,但她时常也需进观星殿、上穹顶,有?时余光瞥见素帘拂动,以为沈逍突然出现,一颗心便会霎时提到嗓子眼,半天?都喘不过气来。

静下心?来,又自嘲自己杯弓蛇影,胡思乱想。

沈逍其实,都没对她说过什么。

甚至她回玄天?宫一个月了,再?没见过他。

他留她在玄天?宫,从?前是因为需要她的血,如?今是怕她泄露他的秘密,就连从?前他以卫延身份对她做过的那些事、说过的那些话,或是一时为皮相所?惑,又或者是怕她郁结死掉,无人再?为他解毒吧?

心?里这样宽慰着自己,却还是,盼着郗隐能早日?给自己答复。

万寿节宫变之后,朝堂之内,风声鹤唳。

上至君王,下至朝臣,俱无庆贺新年的心?思,加之肃王薨逝,礼部传出圣谕,取消了今岁的除夕宫宴,只依太后懿旨,保留了上元节的庆典,且出于稳定?民?心?的考虑,皇室仍旧会携宗亲重臣登临乾阳楼,与民?同庆。

鄞况赶在庆典前,一大早回玄天?宫的药房炼制几味辅药,被一直等他回音的洛溦拦了个正着:

“你到底跟郗隐先生说没有?,什么时候让我去换你?”

鄞况自是跟郗隐提过,但郗隐却道?:

“他俩拉拉扯扯,你瞎掺合个屁?我看你在长?安住的时间长?了,越发蠢笨如?牛!”

鄞况才起了个头,就被师父劈头骂了一通,哪里敢再?多提?

眼下洛溦急巴巴来求自己,他亦有?些招架不住,遂道?:

“今晚圣上要登乾阳楼,我需要炼几味提神的药剂,至少要花三四个时辰,反正入宫的马车和通行令都在,要不,你自己进宫去跟师父说一下?”

他包了些药给洛溦,又吩咐随行回来的禁卫以送药为名,带洛溦去见郗隐。

郗隐此刻正在纯熙宫,为皇帝探查脉象。

永徽帝咳疾愈重,用了各种药剂皆无起效。郗隐探完脉,又查看近日?药方,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问道?:

“所?有?的药,都在这儿了?”

内侍官想了想,又端出一盒丹丸。

郗隐凑近闻了闻,神色专注起来。

永徽帝靠在榻上,将?郗隐的反应尽收眼底,迟疑开口:

“神医是觉得这丹丸有?问题?朕让御医看过,与药剂并不相冲。”

郗隐又闻了闻,“倒不像有?什么问题,老?夫可否拿一颗回去研究一下?”

永徽帝点了点头,示意内侍取出一丸,包好?奉给郗隐。

这时,禁卫领着“送药”的洛溦走了进来。

洛溦没想到郗隐会在皇帝这里,但人既然已来了,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向永徽帝拜行大礼。

再?转向郗隐:“先生。”

郗隐收拾药箱,“你来干嘛?鄞况呢?”

洛溦原本一路上准备好?了各种说辞,如?今当着皇帝的面却无法发挥,只能道?:

“鄞况还在炼药,怕先生忙不过来,让我先来帮忙。”

郗隐道?:“不用你帮忙,回去吧!”

洛溦欲言又止,“我……”

一旁皇帝止住咳嗽,朝郗隐摆了摆手?:

“算了,既然都来了,就让她多待会儿,今日?过节,多些年轻人在身边,朕看着也舒心?。”

皇室枝叶凋零,如?今皇帝膝下五个皇子,叛的叛,死的死,贬的贬,今年能陪在身边过节的,竟也只剩下五皇子一人。

永徽帝示意侍官将?洛溦带到近前,“会下棋吗?坐,陪朕手?谈一局。”

他上回既已试探过洛溦,如?今疑心?更是转去了别处,语气便随和了许多。

洛溦一百二十个不想靠近皇帝。

她知道?的秘密太多,对着皇帝,很难不去想他从?前做过的恶事。

但若要推脱说不会,郗隐就在旁边,一开口就能戳破她撒谎。

洛溦踯躅着坐到皇帝对案,取了棋子,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地陪着下了几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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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徽帝目光渐露赞许,“布石不错,以前学过?”

洛溦瞥见郗隐终于被侍官引领着出了殿,忙摇头道?:

“回陛下,没有?,只是以前看别人下过几次,强记下步骤,其实根本不会的。”

皇帝道?:“看几次就能记下,也是本事。”

洛溦低头不语。

她的棋艺,是小时候跟景辰学的。

溪边树下,桃李缤纷,落花似雨,她每错一步就赖皮悔棋,他却总是笑得温柔包容,下一步又接着把她往坑里带。

她窘羞成怒,抓起落花扔他满头,又忍不住被他的狼狈逗乐,扑哧直笑……

对案的永徽帝亦沉默了会儿,半晌,缓缓道?:

“逍儿的记性也很好?,学什么都很快,朕记得他三四岁的时候,有?次朕抱他坐在膝上,教他读列国志,没读两?遍,他就已经背熟了。”

洛溦回过神,不知该怎么接话,点了点头,“太史令……是很厉害的。”

永徽帝想起沈逍幼时,不觉流露淡淡笑意,道?:

“就是不怎么爱说话,有?什么心?事也都藏着。”

他落下棋子,看了眼洛溦。

“你如?今既侍奉在逍儿身边,朕希望你能好?好?与他相处,别再?因为别的女人耍什么性子,逍儿对你,总归是不同的。”

“兴许你没什么印象了,但你第一次来长?安时,朕其实也见过你,还跟你说过话。”

他顿了顿,呼吸中有?幽微喟叹,“那时逍儿刚失了母亲,谁都不愿理会,除了他师父,也就只有?你,能让他肯开口说一两?句话了。”

皇帝跟洛溦下了会儿棋,见她越下错误越多,确实不像学过,渐渐也失了兴致,吩咐内侍官带了她下去。

申时过后,宫人奉了御命,为洛溦换衣准备,待到入夜时分?,随同御驾一同前往乾阳楼,观上元庆典。

乾阳楼连通着皇城的乾阳门,内里是装点得金银焕彩的皇家庭园,石栏廊檐之上,琉璃灯盏映着雪色,流光争辉。

永徽帝下了御辇,便被候在此处的宗亲重臣,迎入遮封鲛绡的庭厅。洛溦则随宫人转入回廊,穿庭过园,从?西侧登楼。

临川郡主的女儿闵琳也随父母前来,远远望见洛溦,上前与她一起同行,闲聊起自上次分?别后的诸事。

宫变之后,长?安许多官宦人家都受到波及,纵是闵琳性情活泼,亦不禁有?些语气沉重。

“宋姑娘还记得茹贞吗?就是肃王哥哥母家的表妹,去年上巳跟我们一起玩过棋的。原本她婚事都定?了好?多年了,对方是杨国公家的嫡长?孙,如?今肃王哥哥不在了,杨家就觉得单凭傅家不够资格攀上国公府,硬是寻理由退了这门亲事,太过分?了。”

洛溦宽慰道?:“既然国公家势利,傅姑娘亲事退了也好?,不然嫁过去还是要受气的。”

闵琳想了想,觉得洛溦说得不错,又愈发心?生倾慕,亲热地挽了手?。

一面走,一面又时不时四下巡望一眼,像是在找什么人。隔了会儿,找着话题:

“宋姑娘是越州人对吧?上次跟我们一起玩双陆的景侍郎,也是越州人来着……”

洛溦看了眼闵琳,见她双颊微有?羞色,再?回想那日?画舫情形,似有?所?悟,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闵琳原想向洛溦打听几句,可到底不熟,又被她怔怔看了一眼,顿时不好?意思起来。

她低了头,挽着洛溦继续往前走,一面调转话题:

“哎呀,我其实是想说,上回去看茹贞的时候,她跟我说第一次见到景侍郎的时候,就觉得他长?得有?些像认识的人,后来回去想了很久,说是觉得他嘴角下颌那儿有?些像太史令哥哥,宋姑娘有?觉得吗?”

洛溦愣了下,摇了摇头。

闵琳道?:“我原先也没觉得,后来想了想,好?像景侍郎完全不笑、板着脸的时候,就像上次在画舫上,啊后来你喝醉已经走了,可能没看见,反正他后来就没怎么再?笑,那时就真有?点儿像太史令哥哥。”

洛溦在脑海中茫然搜寻。

可记忆里,竟似从?未见过景辰对自己板着脸的模样。

正思索间,身畔的闵琳突然停住了脚步,目光微赧地盯向侧前方。

洛溦循着她视线望去,见景辰一袭澜袍玄裘,被身侧宫灯映得面净如?玉,由几人引领着从?侧廊处徐步而来。

看到洛溦与闵琳,他停住脚步,抬手?行礼。

闵琳裣衽还礼:“听闻景侍郎受了伤,可大好?了?”

景辰道?:“有?劳县主记挂,已大好?了。”

目光移向洛溦,“宋姑娘。”

这时临川郡主的女官匆匆过来,说太后銮驾抵至,让闵琳去随宗亲迎驾。

闵琳告了辞。

留下洛溦与景辰待在原处,默然相顾片刻。

心?中似有?无数的话想说,却又一句也说不出口。

洛溦想起他身上的伤,欲言又止。

她至今都没有?勇气去问沈逍,到底是出于怎样的原因射出的那一箭。

若只为立场不同,她无话可说,可若是因为其他,她……不敢细想。

她动了动唇,“你……”

景辰却在这时撇开了视线:

“要登楼了。”

随即出了侧廊,沿着登楼的石阶继续而上。

两?侧宫人躬身执着风灯与熏炉,簇拥随行。

洛溦跟了过去,默默随后,见景辰面庞映在染了雪色的宫灯下,异样苍白。

她想起幼时与他去爬佛寺的石塔,也这般一前一后,默然而行。

只那时,他会牵着她的手?,一步一回头,她慢了,他便也跟着慢下来。

景辰拾阶而上,始终没有?回头,快到阶顶时,方又才缓了步速,抬头望了眼夜空,像是在竭力抑制着什么情绪。

洛溦跟了上来。

引路的宫人退了下去。

景辰迟疑着转过身,看向洛溦,轻声道?:

“太史令,可有?因为庆老?六的事难为你?”

洛溦摇了摇头。

景辰点了下头,牵起嘴角,眼中神色却如?死寂:

“那就好?。”

洛溦沉默着,纠结片刻,抬眼看他:

“我把庆老?六交给你,是想你拿他做交易的筹码,为自己博一回自由,我们……”

“我已经脏了,绵绵。”

景辰迅速打断了她,嘴角还挂着笑,却是苦涩的难以言绘:

“忘了我吧,即便只是朋友,以后,也没有?再?惦念的必要了。”

洛溦望着他那双澄澈的眼眸,一颗心?被里面翻涌的痛楚揪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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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肃王和鲁王的事吗?”

那件事,真的,是他做的吗?

她嘴唇翕合,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权势,就那么让人着迷,让人能陷得这样的深,如?她父亲一般,终其一生地汲汲营营,什么,都不在意了吗?

景辰没有?答话,只定?定?凝视着面前的女孩。

心?中清楚,此去经年,他或许,再?没有?能这样看她的机会。

一阵夜风吹过,檐角的风灯晃了晃。

灯上的雪沫,纷飞地洒落了下来。

景辰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了手?,遮挡住洛溦的头顶,将?她护住。

一生中,做过无数次般的自然而然。

再?垂目时,见女孩眼中晶莹颤动。

脑海中,浮现出那晚客栈灯下,月明风清,目光缱绻,依稀宛若昨日?。

不由得,亦是红了眼圈。

身后的台阶处,传来沉沉踏雪之声。

洛溦回过神,扭头望去。

沈逍也正看着她,幽冷的视线一掠便隐,随即踏上最后一节台阶,一言不发的,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他的身后,王琬音拢着织锦斗篷跟了上来,朝着洛溦和景辰看了眼,神色矜持,不掩微鄙。

刚才眼看就要登上楼了,却瞧见这两?人在落雪中四目相望。太史令驻了足,王琬音也就只能跟着停步。

偏这两?人对望还望了许久,她脸都快被吹僵了,还没要分?开的势头。

当真……也是不知羞耻了!

不多时,皇室宗亲也登楼而至,整座城楼的灯被全部点燃,照亮缀点着珠光翠羽的卤簿,簇拥銮驾停至城楼中心?。

皇帝身边,站着五皇子与其母妃淑妃,太后则先唤了沈逍与长?乐公主相伴左右,随即又召了景辰和王琬音过去,余下者,亦俱是与皇室沾亲带故的宗亲重臣。

城楼楼顶与堞垛皆装饰着工匠制作的精致彩灯,祥云瑞鸟,展翅走马,此刻亦逐一燃亮。乾阳楼外早已聚集多时的百姓,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吾皇万岁!”

“天?佑大乾!”

“上元安康!”

永徽帝接过内侍官递来的祈福天?灯,点燃,放出。

接着由太后放灯。

升起的天?灯,照亮旁边之人,人群中再?次爆发呼喊:“快看,是太史令!”“太史令!”

洛溦站在远离中心?的楼侧,俯瞰着下面激动的百姓,想起自己前年入京时,亦曾见火树银花,光熠霞流,城楼下姑娘们着魔了似的,又哭又笑。

而彼时那人站在万灯璀映之下,将?手?里的一盏花灯,递给了身边的长?乐公主……

这一回,人群的呼喊声中,除了“太史令”,又夹杂着间或的“慈主娘娘”,依稀可辨。

皇帝身边的内侍官找了过来,将?洛溦请去了城楼中央。

永徽帝对洛溦笑道?:“上回你在西市救护百姓,声名愈盛,既然都在喊你,你便与逍儿同放天?灯,为长?安百姓祈福吧!”

洛溦懵懵然被推到熠辉璀璨之处,站到了沈逍旁边,城楼下的呼声骤然拔高——

“太史令!”“慈主娘娘!”

宫人奉上天?灯,将?火引递给沈逍。

洛溦仍有?些思绪茫然,在宫人的示意下扶住天?灯,抬起眼。

沈逍眉目疏冷,看也没看她,接过火引凑近蜡芯。

塌软的灯纸差点儿燎到火,洛溦忙伸手?展开了些,掌缘却因此蹭到了沈逍的手?背。

她连忙撤手?躲开,指尖碰到他手?里的火引,烫得一缩。

灯纸充盈鼓胀起来,两?人的手?托在灯圈上,同时松开。

明灯冉冉而升,徐徐飘入夜空。

城楼下呼声震天?。沈逍由始至终,都没看她一眼。

因皇帝身体抱恙,无法久待,放完天?灯便在灯影璀璨与人群欢呼中退下了城楼,前往乾阳殿的宫宴。

洛溦的席位,则被安排在了沈逍的侧后方,左边是王琬音,比起她离沈逍更近一些。斜对面,临川郡主一家的侧后方,坐着景辰。闵琳刚入座不久吗,时不时转过头,与景辰交谈几句。

殿内金翠生辉,宫娥内侍奉杯执盏,鱼贯而入,又有?教坊美人伴着丝竹乐音,翩跹起舞,一派流光焕彩。

万寿节宫变之后,再?逢庆典,宾客皆不免有?些心?怀惴惴,好?在一番歌舞完毕,觥筹交错,心?情渐渐放松。

皇帝也快忘记身体恙疾与朝事烦忧,举杯与宗亲稍作对饮。

这时,坐在下首的公主长?乐突然站起身,走到御前。

“父皇。”

公主朝皇帝跪下,提声道?:“儿臣想请父皇求赐驸马。”

此言一出,殿内立刻一瞬寂静。

不少宾客的目光,都不觉下意识瞟向沈逍。

御座上,深知女儿任性的永徽帝皱了眉,“你又胡闹什么?”

长?乐如?今已快满十八,但挑挑拣拣的,对礼部所?议之候选一概看不入眼,一直未曾敲定?驸马人选。但帝女晚嫁,也并非少见,永徽帝只这一个女儿,并不介意再?多留她两?年。

此时面对父皇斥责,长?乐毫无退意,仰起头:

“女儿没有?胡闹。且女儿已经怀了他骨肉,必须马上出嫁。”

先前已安静下来的大殿,此刻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永徽帝不敢置信,抬起手?,手?指发颤地朝着长?乐虚点了几下,气得连话都抖不清晰:

“你……谁,你要嫁谁……”

长?乐暗咬牙关,目光从?皇帝身上掠向旁边的太后,又慢慢转过头,越过了临川郡主的席位。

一字一句道?:

“女儿,要嫁景侍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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