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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它 莲鹤夫人 38332 字 12个月前

说完这句话,他一下感觉到了什么异样的动静,凝视着臂弯里的婴儿,他忽然觉得很冷。

灯火、风声、产婆颤抖的身躯,御医宫人恐惧的呼吸……所有的一切,全然停止了,唯有他自己的心跳,扑通有力、震耳欲聋。

这一次,圣宗亲眼见证了“时间”是如何被剥夺的。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刚出世的小小婴孩,是如何突然闭住了气息,没有了声音。他的眼睛还没有睁开,胎毛上还带着母亲那里遗留的羊水,就这样缓慢地青紫了脸蛋,静静地痉挛了四肢。

不……不要,求求你,求求你!我跪下来求你,我把头磕破了求你,我愿以死来求你!别这么残忍,他才刚刚出生,他还没来得及看一眼我,看一眼他的娘亲……不要、不要……

圣宗沉默地站在那里,他想惨叫,想咆哮,想把五脏六腑都翻出来,想跳进火堆自焚,也想用火烧死所有人……可不管他心中哀嚎着多么疯狂的思想,他的面容仍然凝固在几分钟之前,神色悲伤,目光含泪。

这是一生中最漫长的几分钟。

他眼睁睁地目睹了亲生孩儿的死亡过程,然后,时间终于开始流动了。

“为什么,这么对我。”圣宗呆滞地轻声道,“为什么。”

至恶游曳过来,逗弄地摸了摸新生儿的细软胎毛。

“你这个人,好奇怪啊!”它十分嫌弃地说,“我问你,你之前是不是产生过一个念头,你在心里说,只要能破除我与你的誓言,你愿意用一切来换,不管那代价多大?”

圣宗混浊死寂的眼珠子,不禁弹动了一下。

“想起来了,是不?”至恶笑吟吟地道,“你瞧,就在刚才,我不是让你难得再体验了一次快乐的感觉吗?我大发慈悲地满足了你的心愿,可你却不愿意提供一点小小的报酬,还反过来质问我为什么这么对你……怎么啦,我待你不好?”

圣宗抖得难以自持,活像寒风里乱窜的一片枯叶:“你杀了……你杀了我的梓童,我的孩儿……”

至恶叹了口气,感慨道:“我说,你也够了罢?多少次轮回,多少年岁过去,你的‘梓童’给你生育,一次又一次地饱受怀胎十月,分娩产子之苦,还得看着你左拥右抱,跟别的女人摸屁股、亲嘴巴,你当她愿意这样?你的儿子,你的太子,永远也长不大,只能定格在这个屎尿不能自控的年龄,充当你满足父爱,享受天伦之乐的道具,你当他愿意这样?”

绕过一圈,至恶咯咯笑道:“是我呀!我难得行善一次,帮助他们摆脱这永无止境的循环,你不磕头谢恩,倒在这儿哆嗦上了,我且问你,你有什么好哆嗦的?”

霎时间,圣宗大放悲声,凄寒痛哭。

人在痛苦、狂怒到了一定境界的时候,是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更别提脸面和尊严。他呼嚎的声音如此之大,犹如受伤的野兽,在山林间的哀哀惨叫。

——至恶先是剥夺了皇后止血的时间,然后又当着他的面,剥夺了太子呼吸的时间。可是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至恶为什么要这么做?它明明亲口说过,欣赏自己的天赋,对自己青睐有加的!

第206章问此间(三十四)

“受用了这么久,你还觉得不足,实在有我的风范啊。”至恶啧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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称奇,“算啦,无论如何,你还欠着我一点债,还完便罢,我可没空搭理你。”

圣宗跪在地上,一口口地狂吐鲜血,至恶的一句话,已经向他隐晦地揭开了未来的一角:鼓楼钟声再响,迎接他的就不再是极尽幸福的生活,而是地狱般的黑暗循环。

至恶毁了他……彻彻底底地毁了他。

“杀了……我……”圣宗不断呕出粘稠的血块,觳觫地含糊道:“杀了我……”

至恶没有说话,不知为何,圣宗只觉对方正在斜睨着他,用绝端的恶意轻蔑着他。

“死?”它道,“死才是最无趣的结局,你就捱着吧!”

风声呼啸,魔神狂笑离去,卷起遮天蔽日的黑雾,转瞬消失不见,徒留人间的天子,佝偻身躯、形容枯槁,痛苦地满口喷血,直至神志溃败,昏死在地上。

武平的皇宫混乱成什么样,晏欢才管不着,他招手一揽,便从天上唤回了那颗漆黑内丹,重新收回体内。刘扶光望着他,问道:“你那边解决了吗?”

晏欢点点头,像只开屏展翅的花孔雀,想含蓄地炫耀,又没含蓄起来:“不费吹灰之力,要毁掉他的心智,不过是手到擒来的小事。”

看见他沾沾自喜的模样,刘扶光也觉得怪好笑的,但他面上没露出破绽,仍是淡淡的:“这么轻易,他便服输了么?”

晏欢讥讽道:“我待他的手段,对你来说不值一提,或许,连做你脚下一块碍事的石头都不够格。可对他这种人……”

他自顾自地冷笑了几声:“他这种人,我见得太多了,比大海里的水都多。他固然自称圣宗,但心里比谁都清楚,成功的帝王不需要良知和美德,一切道德上的约束,从发明之初就不是用来束缚上位者的。成功的帝王是有鳞的蛇虫、厚皮的龟鳄,浑身上下,只剩虚假的眼泪滚热。良心与德行的缺陷,恰恰是他们的绝佳天赋,这使他们可以尽可能多地给臣民造成苦痛,因为民越弱,国越强,稳固皇位、驾驭他人的最好方式,就是用权力的倒刺鞭子,捆死弱者的喉咙。”

刘扶光看着他,没有说话。

表面上,他评价着圣宗,另一方面,何尝不是在说自己。

晏欢讽刺的笑容逐渐淡去,他缓缓道:“这种人,只会把自我看得太重,觉得他站在世界中央,连日月星辰也要围着他转悠。所以,一旦遇到挫折风浪,他要么平稳度过,要么被彻底摧毁,不会有其它路可走。”

刘扶光半晌没有说话,他道:“晏欢,你与我说实话,你到底是怎么整治他的?”

不料他突然问了这个问题,晏欢一时间慌了神,他知道,以刘扶光的良善性格,未必会认同他处置孕妇和婴儿的方式,他忍不住支吾了片刻,眼神亦闪躲起来。

“怎么了?”刘扶光微微叹气,“说吧,你做都做了,我又不能拿你怎么样。”

晏欢心虚至极,气息也不由发颤。他与爱侣的关系,好不容易才看到冰释前嫌的曙光,尝过蜜糖,怎么可能再忍受苦水?刘扶光不用做什么,只消冷下目光,不再与他说话,这就比千刀万剐还叫他哀痛了!

“我……”他犹豫万分,不知该不该说个好听的谎话,先哄得爱侣高兴。

这时候,刘扶光又轻声道:“你别瞒我。”

这四个字,已瞬间将晏欢的心防击垮。

索性这一生一世,便栽在他手里了……龙神心一横,说就说罢!

于是,他低着头,将自己是如何哄骗圣宗,如何掠夺时间,如何用他的发妻爱子使其崩溃,一一说了个清楚。他讲完,刘扶光也没开口判决,晏欢心中惴惴不安,慌得九只眼睛俱僵硬了。

“……你做得不对,”许久,刘扶光叹息道,“但我没什么好怪你的。”

晏欢睁大眼睛,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听出了幻觉。

“他的妻儿,尤其是妻子,受苦甚巨。你用这种方式给他们解脱,确实过激,”刘扶光认真道,“只是,他们已经过世,死去很久了……假如这样就可以叫圣宗呕血崩溃,结束这场轮回,那就这样做吧,我不怪你。”

他不怪我!

晏欢喜不自胜,只觉有股暖意席卷过全身上下,叫他受宠若惊,眼眶发热,泪都快涌出来了。

“我、我原以为,‘圣宗’虽然可鄙,但他又吐血、又痛哭的模样,你会觉得他可怜……”龙神语无伦次地说,“我以为你要责备我……”

刘扶光摇头:“可怜?他有什么可怜的?”

他转向晏欢,皱眉道:“黎民百姓不可怜么?即便轮回中风调雨顺,农田谷物都有大收成,可税收几何,日常开销几何?不过勉强裹腹。农民披星戴月,在土里刨食;商贩早出晚归,为几枚铜板算计;乐户优伶、乞丐渔胥、走卒厨役……这些俗世中认定的贱籍,更是度日艰辛。反观他呢,掌握着全天下的资源和权势,吃一顿饭,管普通人十年都绰绰有余,就算感觉不到快乐又如何?”

“我怜悯他,是因为他狭隘又自负,自愿永堕轮回,做茧里的蚕虫。”刘扶光低声道,“但我也说了,怜悯,并不代表宽恕。”

晏欢露齿而笑:“那么,我懂了。接下来要做什么?”

刘扶光耸耸肩膀:“接下来,就不管他了,我们专心超度。”

持握玉杆青铃,顶着曜日明珠,刘扶光行走在武平的国境内。他唱起思乡的歌,归家的歌,血脉里流淌的,对于故土的深沉爱恋,对安宁与自由的向往,将一个又一个平凡人的灵魂送往天际。人们听着那样的低唱,便不自觉地流下了热泪。

“其实,我早就想家哩,”头发花白的婆婆,泪眼婆娑,对刘扶光断断续续地倾诉,“可是,我怎么走,也走不到家的位置,我就急啊,急得不得了……”

她抱着怀中同样快要走不动的老狗,淌着眼泪,安心而满足地听完了一整首歌谣,随后便散作了山野间的光点,和她忠实的伙伴一起,随风吹到了明月与星辰之上。

度魂的过程是非常漫长的,在此其间,他们又转过了两次循环,直到武平的最后一条魂魄也归于青冥,他和晏欢才踏进皇宫,再次探望武平的天子。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见了现在的圣宗,刘扶光还是大大地吃了一惊。

第一次见时,圣宗正值盛年,何等威仪傲岸、意气风发,当真是名大权在握的君王。如今再见,他只看到了一个苍白羸弱的影子,像张阴惨惨的纸片,无力地贴在辉煌的王座上。

刘扶光道:“圣宗,我们来了。”

这也就是他,没什么乘胜追击的意识,要是唤作晏欢开口,非得先叽叽嘎嘎地大笑一番,再将圣宗这时候的狼狈相尽情嘲弄,不叫对方再吐血三升就怪了。

“……至善,”圣宗有气无力地道,“我早该想到……善恶一体,你身后那个人,就是、就是……”

他眼中弥漫着彻骨的恐惧,“至恶”两个字,忽然就说不出来了。

“送你上路之前,我还有一事不明,”刘扶光平静地问,“即使是神灵,也没法像你这样摆布时间,你是怎么做到的?竟可以创造出一方无止境的轮回。”

圣宗望着他,此时此刻,他连丧家之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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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不如,却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仿佛回光返照,厉声喝道:“时间……时间!时间是最下贱的娼妓,最下贱的猪狗!它让人永远赶不上,永远不满足,永远、永远在遗恨里度过终生……”

他雪雪喘气,喉头犹如拉起了破烂的风箱,癫狂地呵呵笑道:“朕是……九五之尊,岂有……臣服于娼妓猪狗的道理!朕不服,不服!”

刘扶光抬起眼睛,与疯了的帝王对视,霎时间,他骤然顿悟,身旁的晏欢亦低声道:“——执念。”

是的,执念,强烈到极点,再没有旁物能够与之匹敌的执念。

人为万物灵长,人类的念力,能做到连自己都想不到的事。倘若一个人的执念是执念,那么一群人、一国人的执念,就是一种强大的执妄,一种似梦非梦、似幻非幻的“氛围”。

刘扶光摇晃度魂铃,吟唱思乡谣,不惜用肉身丈量武平的国土,目的就是为了勘破这种“氛”,让沦陷在其中的魂灵,看清自己早已死去,不必再入轮回的真相。

世上许多事端,包括相当一部分的道法,都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幻术。人的信任是如此沉重的东西,以致当他们不再相信的时候,即便是最强盛不过的帝国,亦要土崩瓦解,瞬时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

这本来是十分无解的力量,圣宗既是皇帝,又是帝国的核心,天道加绶。他的执念先是感染了后宫与前朝,再由国家的权力中心,一层层地向下辐射,导致全国上下,都对他的统治深信不疑。

只可惜,前有愤怒的刘扶光,后有报复心极度旺盛的晏欢,至善瓦解他的民间,至恶则对他杀人诛心地折磨,前后夹击,势如破竹地清扫了这场倾世的贪婪骗局。

刘扶光摇了摇头。

“上路吧,”他朝圣宗走去,“你已经没救了。”

实际上,他们应该把圣宗留在这里,让他体会轮回中生不如死的苦楚,体会被他牵连的民众,过得都是什么样的日子。但只怕夜长梦多,许多事迟则生变,还是尽早拔掉这个锚点,不让心魔利用为好。

“便宜你了。”刘扶光压低声音,一指点在圣宗眉间,白光犹如剧烈波动的涟漪,刹那扩散到了整座恢宏的宫室。

圣宗躲闪不得,发出尖锐的啸叫,他的四肢飞速畸变,身躯亦萎缩、扭曲,犹如脱水的蔬菜。刘扶光发力一按,至善的清气凶猛灌注,一下将他充成了过度膨胀的气球,而后——

“砰!”

——爆裂时的声响巨如雷霆,席卷八方的气流,如冲击波般铺天盖地,墙壁、地面、门柱、宫殿……尽皆风化为破败的尘土,滚滚塌陷下去。

晏欢瞅准时机,将刘扶光猛地一拉,两人疾速飞升上天。大地仿佛再度刮起了混沌的飓风,刘扶光目瞪口呆,俯视着皇宫的坍塌,王城的陷落,以及四境都城变为废墟的景象,圣宗的消亡,使得武平也随之逝去了。

望着这一幕,龙神难得沉默。

因为就在方才,圣宗死去的那一刻,至恶存在的一部分,似乎同时散成了无数碎片,陨落在虚空的风里。

“……好啦,我们总算可以走了,”晏欢神色如常,亲切地笑道,“还有下一个锚点,等着我们解决呢。”

第207章问此间(三十五)

这是一座不大,却可以称得上繁华的城市。

街上人流熙攘,走到集市,三三两两的小贩挑着担子沿街叫卖。卖胭脂水粉的跟卖花儿的一前一后走,卖扇坠丝巾的,站在卖日用杂货的边上。更有许多卖香饮子的,卖时令水果的,卖古玩字画,卖糖人玩具的,五光十色,热闹得很。

唯一的古怪,就是一眼望去,城中的男子占了绝大多数,仅有两三个年迈的婆子,戴着帷帽闲逛。

白衣与黑衫交错一闪,刘扶光瞅了瞅街边的灯箱,上书“十千脚店”四个墨字,他笑道:“倒是巧思。”

晏欢一哂,道:“穷有穷的办法。”

小店经营成本不高,比不得那些气派酒楼,可以在外面彻夜点着通明灯火,将招牌照得亮堂堂,吸引四方的客人捧场,便设计出灯箱。在四四方方的盒框上糊好白纸,往里面放一支大蜡烛,再蘸墨水,粗粗地写上店名,天色一暗,灯箱哗然明亮,特别引人注目。

刘扶光略微沉吟,掀开青帘,进到里间。

酿酒酒曲,通常被官府牢牢把控,有财力、有后台的商家,通常可以光明正大地采办酿酒卖酒的资格,这样的店铺便称作正店,而无力采买资格的散户,只得向正店批发酒水,用转手零售的形式,赚取微薄利润。

探查当地情况,还是来这样的小店最为恰当。

集市生气盎然,每个人脸上,也见不到武平民众的颓相。见客人来,小二恭恭敬敬地过来唱诺:“两位客官,要点什么?”

刘扶光微笑道:“打二壶酒,要……”

他还在张望犹豫,晏欢已经出言道:“十八仙,两壶十八仙。”

他不为所动地弹出一块揉得看不出纹章的金饼,行云流水地道:“乳血羊肉一盅,五味杏酪鹅三只,八糟鹌子五只,酒蒸鲥鱼六条,莲子头羹一盅,两盒乳脂雪霞最后上,旁边再烫一锅拨霞供,温着便可。”

刘扶光阻拦不及,被他一嘟噜地报出去,不光小二的眼睛呆呆地发直,小小脚店更是寂静一片。

沉寂片刻,刘扶光脸上有些发烧,轻轻咳了一声,掌柜从后面忙不迭地滚出来,往小二屁股上一踹,激动道:“糊涂东西,还不快去高阳楼,把公子要的吃食挨个点过来!”

小二捧起指肚大小的金饼,木头木脑地要往外冲,又被掌柜提着后领,一把将其拽回来。从小二手上抢回袖珍且沉重的金饼,掌柜扯掉腰间收账的钱袋,再往小二手里一塞。

“去!”

将黄金揣回怀里,掌柜陪着殷勤的笑脸,像寻了蜜的蜂子,转悠着不愿离开。

“公子好阔绰、好豪迈!不知二位公子打哪儿来?”

“我们是外地游历来的,”刘扶光笑道,“见了贵宝地热闹繁华,就打算歇几天脚,随意逛逛。”

说着,他瞥向晏欢,眉头轻皱。

“我又吃不了东西,点那么多做什么?”

不说别的,光是点了六条鲥鱼、三只鹅,便是闻所未闻的事,谁塞得下去?

他们行走在普通人的城市,都用幻术遮盖着真身,但一层薄薄的幻术而已,彼此都看着对方的真容。见到刘扶光转过目光,用责怪的眼波扫过自己,晏欢心头一荡,脊梁骨瞬间就酥了,麻麻的电流顺着窜下去,令他一下直起腰杆,仓促地换了坐姿,掩盖因渴望而战栗的反应。

“应该可以……”他清了清嗓子,“现在你可以稍稍吃一点了,不碍事的。”

片刻后菜肴上齐,乳血羊肉用的是鲜羊羔肉,用羊奶配着羊血一起煮,浓香扑鼻,不知怎么做的,竟一点膻味没有。杏酪鹅香甜可口,八糟鹌子嫩若无骨,最鲜美的还数酒蒸鲥鱼。两块颤颤巍巍、如玉清凉的乳脂雪霞,却是嫩豆腐做的,上面点缀着艳艳的红绿樱桃丝,最后端上来的拨霞供,原来是兔肉火锅,专要人边片边下,蘸着酒、醋、花椒等蘸料,白气腾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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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人前心后背一齐发热。

邻桌的全不吃了,只撂了筷子,看他们吃。

晏欢旁若无人,捡最嫩的乳血羊肉,挟了一筷子,浇上汁,请刘扶光下箸,又将鹅腿撕了,取最中间的一股肉,并着挑出位于鹅腿上方两块小如花瓣,嫩如蚌的背肉,放进刘扶光的碗里,其余的全放在一边,弃置不顾。

旁人何曾见过这般豪侈的吃法?俱看得目瞪口呆,下巴也掉下来。

晏欢自己不吃,专心致志地服侍道侣。六只鲥鱼,十二块精巧紧滑的鱼脸肉,叫他不紧不慢地拈出来,浸了汤汁,递在刘扶光面前。乳脂豆腐剖开两半,拨霞供亦片得薄如蝉翼,一烫便熟。

刘扶光久不用吃食,今天倒是可以解了禁锢,惊奇之余,忍不住心花怒放,晏欢递给什么,他就吃什么,神思畅快之余,身上居然出了一层薄汗。

望着他贪嘴的模样,晏欢难以自持,不住压抑着胸膛隆隆作响的呼噜声。他的心口胀满了自豪的满足感,属于龙的兽性正摇头摆尾、张牙舞爪地炫耀——因为他正在喂养自己的伴侣,他永生永世的爱人。

他真想把扶光抱在怀里,缓解空虚太久的触摸饥渴,想诚挚又卑微地赞美他,描述他的美丽,叹息他有多么完美,想用手指梳理他的长发,用鼻梁摩挲他的耳垂,轻轻吮吸那柔软的红唇。

但是,他已经贫瘠了太长时间,就像现在这样,一边静静地凝望,一边继续喂饱自己的爱侣,让他感觉到开心、舒适,也是足够的抒解了。

等到冰凉清甜的乳脂豆腐咽进喉咙,晏欢伸手按住碗边,声音已然变得低哑而发颤。

“不能再吃了,缓一缓,”卿卿,龙神在心里渴慕地吟唤,“再吃,就没法克化了。”

刘扶光意犹未尽地放下碗筷,他环顾四周,不禁怔住,脸颊上忽然飞起一团微红。

他们分明是来打探情况的,可自己耽溺于口腹之欲,竟忘记了重要的目标……

晏欢正要吩咐小二收起食盒,蓦地瞧见刘扶光红了面颊,一时间,九只眼珠子俱呆呆地盯住,像煮沸的粘糖一样难舍难分。

“咳,”刘扶光再咳一声,不去理会他,转向掌柜道,“钱不用找了,我只想问几个问题。”

掌柜收回掏钱的动作,脸上仿佛笑开了一朵花,忙道:“您请问,尽管问!”

“我们初来乍到,听闻此地风俗奇特……却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是需要注意的?”

掌柜急忙想了一想,回答:“咱们这儿没什么需要注意的,就是,呃……”

中年男子犹豫一瞬,弯腰小声道:“两位公子,千万记得子时以后不要出门。入夜了,正是九子母娘娘出来夜巡的时候,要是冲撞了,可是了不得的呀!”

九子母娘娘?

刘扶光看了眼晏欢,见他仍然跟魔怔了一样,目光炽热,紧盯着自己不放,不禁没好气地再转过去,佯装好奇道:“什么九子母娘娘,我二人走南闯北,竟从未听过。她是何方尊神?”

掌柜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不知是天气太热,还是店小气闷,他擦擦额上的细汗,解释的声音更小,像是害怕被什么东西给听见了。

“这个,九子母娘娘,就是保佑大家男丁兴旺,多多生大胖儿子的神女呀。”他秘密地说,“我们这里家家户户供奉,就没有不诚心的……”

刘扶光面上不动声色,装作怀疑地笑道:“掌柜的怕不是说漏了?生男生女,不过是天然规律,这位神女娘娘,怎么只管生男,不管女儿家的死活?”

掌柜“唉哟”了一声,忍笑道:“公子,您这话岔了。生儿弄璋,生女弄瓦,选玉还是选瓦片,是个人都知道要怎么选。家里有个好大儿,顶天立地、建功立业,生个女儿,她能顶事吗?她不顶呀!”

刘扶光垂下眼睛,寥寥数语间,他便嗅出了其中蹊跷。

他面色淡淡,正要说话,旁边的晏欢冷不丁道:“你既然说,冲撞了会出现了不得的事,究竟怎么了不得,讲来听听?”

掌柜急忙朝着他,本来躬着的腰,立刻压得更低。

潜意识里,他不自觉地对白衣青年感到亲近,但面对这黑衣服的男人,他就好似兔子遇鹰、羊羔见狼,只恨不得缩小成一团,藏到对方看不见的角落里才好。

“回、回禀公子,”他抖抖瑟瑟地道,“这原是有典故的。前两年,东大街上有个莽撞的女娘,不信九子母娘娘的神威,外加家里管教无方,竟纵容得她在半夜跑出来,要看一眼娘娘的真身,结果,不知她看到了什么,当场就昏过去了,在外头躺了半夜,第二日才被家里人捡回去。这本来就够晦气了,可还不算完!过不了几日,这小娘皮疯魔了,居然拿了把尖刀,往自己肚皮上活活地戳了九个大血窟窿,往家里冲出来,一边跑,一边大哭大笑,狂跑了半条街,才倒在地下死的。那个场面哟……”

他连连打寒颤,旁人听着这个故事,亦觉得胆寒。照他的说法,那女孩儿死去的时候必定无比痛苦,五脏六腑全流出来才算罢休。

刘扶光再打探了几句,见问不出什么更具体的消息了,他和晏欢才一前一后地走出脚店,回到街头。

“怪不得。”他沉声道,“街上少见女性,更连一个年轻女孩都看不到。”

晏欢嗤笑道:“什么九子母娘娘,不过装神弄鬼。”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声音,清朗道:“前面二位,请留步!”

声音不是很大,但暗含着一丝微弱的灵力,晏欢理都不理,权当风吹过去了,刘扶光则脚步一顿,转身去看。

只见一名面貌青春,约莫十七八岁上下的道士,朝他们快步走来,走到跟前,先稽首作揖,再打招呼:“福生无量天尊,在下金翠虚,二位道友好!”

刘扶光打量他,见这少年不过筑基修为,一身清气,口称“无量天尊”,可见是正派出家的修行者,便温柔地笑道:“不敢与道长互称同道。小道长,你叫住我们,可是有什么事吗?”

金翠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开门见山地道:“说来惭愧,我自幼长在道观,天生有个观气的本领。刚刚见到这里灵光冲天,黑气也冲天,就想着是不是有高人在此……二位是为了九子母娘娘来的吗?”

他说话如此直白,倒把刘扶光吓了一跳。

他觉得眼前的少年很有意思,便也点点头:“我们……并不算是为她来的,道长是么?”

金翠虚叹了口气:“师门派我下山历练,来解决这地方的连年不断的杀人案。问来问去,看了一圈,这儿唯一嫌疑大的,就是那个传说中的九子母娘娘,可周边都城连年供奉,她早有正神之相,我怎么……”

“她不可能是正神,”怜惜年轻的后辈,刘扶光出言提醒,“这个‘九子母娘娘’,也不可能成为正神。”

金翠虚脖子一缩,他也不怕生,赶紧追问:“为什么?前辈这么说,是有什么缘由么?”

刘扶光摇摇头:“天地间,若真这样有能够保佑子孙兴旺,极其小家子气的神灵,祂也绝不敢只保男丁,不顾女胎。”

“除非,”他缓缓地道,“祂是想入魔断道,死无葬身之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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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问此间(三十六)

金翠虚张大嘴巴,讷讷地看了他好久。

他从未见过刘扶光这样的人,他的笑容固然温柔,言辞固然可亲,但说出来的话,一个字一根钉,仿佛天地间再没有比他更牢靠、更坚实的存在。道观的祖师爷修为高深奥妙,是他这辈子都达不到的层次,但对比眼前的白衣青年,分明也泯然众人,变得俗套普通起来了。

“前辈……想来前辈是有十足的把握,才会这么说的,我相信你。”金翠虚点头说,“贫道,呃,在下刚来此处,人地两生,前辈若是对九子母娘娘的事有兴趣,可否留下搭把手,我、在下……”

见他面上一团孩气,口里贫道、在下混说的生涩模样,刘扶光就知道,虽然在道行上,这小孩足以吊打这里的大多数凡人,然而为人处世,还跟白纸没什么区别。只怕一路下山,也是处处吃亏过来的。

“没问题,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笑道,“不过,你这么笃定地要我们搭把手,就不怕我俩是坏人?”

金翠虚如释重负,他直起身子,呲牙一笑:“观气功夫,别忘了,我会观气的!”

说着,他情不自禁地飞速瞟过后边站着的黑衣男子,眼中又闪过心虚的神色。

他确实会观气,可那黑衣男人的气息,却是他从未见过的。深渊一色的浓浓漆黑,比什么邪修外魔都可怕。

他实在不敢细看,因为祖师爷曾经严厉地教导过他:世间有许多东西,是人力所不能触及的,你纵然遇到,不去深入了解,也还能平安无事地活命,你若一念起了好奇,执意要窥探打量,那你死得千凄惨、万悲哀,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我是刘扶光,”白衣青年笑道,“他么,他是晏欢。小友不必客气,大家出行在外,都是一样的身份,你我相称就行啦。”

人的话语,下意识会展示出他们隐藏的一角内心。名字是称呼,也是一个人漂泊行走的招牌,其他人做自我介绍,直来直往一点的,便说“我叫谁谁谁”,谦逊一点的,来个“在下某某某”。刘扶光的语气和睦亲切,说得却是“我是”。

……就好像,旁人若认得他们,是天经地义的事,若不认得,那也没关系,反正他们就站在这里,理所当然,如同某种自然法则一般。

金翠虚既看不出二人的修为,亦不知道他们的根脚,想破了头,都想不到这两个人的身份。正苦苦思索,刘扶光和晏欢已经带他到了一间高档的客栈,并且给他单独点了一间上房。

金翠虚一惊,慌忙摆手道:“无功不受禄、无功不受禄!”

刘扶光不禁哑然:“我还以为,修道中人全视金钱为身外物呢。既然你要跟我们一起打探,只怕那位九子母娘娘来路不正,十分凶险,你不养精蓄锐,哪里来的力气行动?”

瞧着金翠虚,他放轻了音量,春风般的话语,也像春风一样,悄然地吹到少年耳边:“更何况,你孤身出游,多有不便。单独一个房间,若要独自做些事情,也不必碍手碍脚。这样好么?”

金翠虚瞪大双眼,心中已如五雷轰顶,骇得她“噔噔噔”后退数步。

他知道……他怎么知道自己其实是……!

她胡乱翻找自己的袖口,摸到遮蔽气息的法宝仍然起着作用,伪装性别的符纸也依旧微微生光,不由更加惊骇,像看怪物一样瞪着刘扶光。

这人居然可以一眼看穿自己的秘密,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方圆千里之内,人人称颂九子母娘娘,家家户户供着她的神位,世人就像着了魔一样,拼命追求生男孩,礼教风气之古板严苛,简直叫女孩寸步难行。在官家大户的阶层,甚至以女儿出嫁前不出闺阁半步,不见外人一面为荣,以致民间争相效仿,蔚然成风。

她是修道者,但远远未曾达到超脱世情的程度。师门送她下山时,也是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小心行事,不要在俗世中引发纠葛因果,以免耽搁道心。

见到她又惊又怕的模样,刘扶光收敛笑容,认真道:“别怕,你的秘密其实藏得很好,我保证不会给你惹来麻烦,也不会再有第四个人知晓。”

金翠虚张了张嘴。

对方的神情郑重,言语真诚,不是亲耳所听的人,不会相信这有多么熨帖体恤,使她心口滚热,仿佛被春三月的暖风扑了个满怀。

她一下就相信了对方。

“我、我知道。”金翠虚鼓起勇气,涨红了脸颊,小声道:“多谢你……扶光哥哥。”

隔着桌子,刘扶光把房牌轻轻推到她面前,晏欢冷眼斜睨,忽然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酸里酸气的。

金翠虚吓得一哆嗦,感觉全身都冰凉了,差点摔在地上。她赶紧结结巴巴地补充:“也多谢你,晏、晏大哥!”

晏欢并不理她,只是看他的神情,分明在说“谁稀罕你的谢”,刘扶光正要说他几句,从柜台后头罕见地转过一名头纱蒙面的妇人,要引着他们去楼上房间。

刘扶光皱起眉头。

普通人或许看不清她的长相,他却能瞧见,这妇人的脸色黯淡发青,嘴唇干白,印堂还带着隐隐的黑气。她用粗布缠着自己的手腕,那缠法十分古怪,刘扶光错身一让,佯装不小心地撞到妇人的手,果然引起了一下吃痛般的畏缩。

“抱歉!”刘扶光赶忙道,“起来得不小心,没伤着吧?”

他挨近妇人时,萦绕在她身上的小小黑气,宛若挨近烈阳的薄霜,俄顷烟消云散。

妇人精神一清,自然连连摇头,示意不碍事。她引着三人上楼的时候,晏欢在他耳边轻声问:“发现什么了?”

刘扶光道:“我观她面色气血两虚,眉间还纠缠着一股微弱的邪戾之气,你瞧她,像不像被人割开手腕,放过血的?”

“也许是自己割的,也未尝可知。”晏欢提供猜测。

“她自己割腕……”刘扶光正要说“她自己割腕干什么”,又忽然想起,此地大街小巷都供着所谓的九子母娘娘。邪神邪祭,倘若这里有人血上供的风俗,那也毫不叫人意外,因此说了一半,就沉默下去。

为了证实他们的猜测,入夜后,两人带着一个探头探脑的金翠虚,悄悄潜进那妇人的房中。室内陈设简陋,倒蒙了一副极厚实的红布,遮盖住了小小的隔间。

晏欢毫不避讳,走过去一掀,烛火的幽光顿时流泻出来——一个小小的神龛,就摆放在那里,供奉着一尊眉目不清、身姿臃肿的神女像,神女脚下围绕着九个胖大的婴儿。夜晚灯光昏暗,照得那九个肥硕的婴孩浑如九颗疙疙瘩瘩的肉瘤,沉甸甸地坠在神女身上。

金翠虚不由打了个寒颤,神像外表诡异,供在桌案上的东西,更是让人想不通。一碗崭新的人血,色泽暗红,凝结如腥腻的镜面,就摆在神女像面前。

她彻底相信了刘扶光的话,所谓的九子母娘娘,的确不可能是正神。

她的目光陡然一聚,低声叫道:“你们看!”

不用她说,刘扶光和晏欢也看见了奇异的一幕:随着子时的到来,碗里的鲜血也随即发生了变化,一丝纤弱的血线,从平滑如镜的人血内缓缓地伸出来,朝着神女像延伸,团团纠缠在九个婴孩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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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丝越长越多,刘扶光似有所感,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唯见万籁俱寂,黑夜无声,从每家每户蔓延出去的血线,就像生长过快的蛛网,错综复杂,慢慢覆盖了城市的上空。

“天啊……”金翠虚喃喃道。

就在这时,一声不辨男女、低沉嗡鸣的呼喊,伴随着四下如海潮波涌的铃声,鞭子凛冽抽打空气的啸声,以及婴孩忽远忽近,清脆细碎的咯咯尖笑,遥遥传进了所有人的耳朵。

“神女夜巡,生人回避——”

晏欢跟在刘扶光身边,吸进一口气,再将其徐徐吐出,赞赏地笑道:“好臭的血腥味儿。”

说话间,开道的呐喊,铃声、鞭声与婴儿笑声,已经离得越发靠近,刘扶光一跃而出,立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中心,提醒金翠虚道:“跟在我后面,或者躲起来,都可以。”

足以容纳十人共乘的巨大辇跸,蒙着坠垂的血色长纱,犹如死气沉沉的致命水母,从高空轻飘飘地飞过。车辇前方,有两名惨白脸儿的鬼仆摇晃骨铃,两名口舌脱出的鬼仆执着铜鞭,一边趋辟行人,一边呼号开路,还有不下几百只小鬼,速度极快地满地滚爬,相互撕咬吞噬,血淋淋地嬉闹。

它们已看见了站在路中央的刘扶光,刘扶光也看到了它们。

“神女夜巡,生人回避——”

开道的警告声越发磅礴,子夜时分,人间阴气冲天,鬼火森森,充满了来自死国的怨恨、暴戾、凶煞,白天那个繁华热闹的城市,此刻全然变成了阴阳两界的节点,到处是似死非生的阴灵,追随着鬼母的座驾纵情肆虐。

刘扶光忽然明白了,那些鲜血既是贡品,也是交给“神女”的买命钱。只怕谁家没有红线笼罩,九子母便会要了谁家的人命。

恐怖狞厉的鬼脸近在眼前,刘扶光眉头一竖,张口喝道:“禳蝗荡疬,炼度幽魂!”

红线遮蔽的天空之上,蓦然风起云涌,飞速酝酿起沉沉轰鸣的雷光。

金翠虚紧紧攥着被汗水打湿的符纸,一下呆在了原地。

她天赋异禀,生来便会观气,自然可以立即嗅出鬼气与灵炁的变化。就在方才,这里还是酆都鬼市一样叫人折寿的地方,可是眨眼间,非常暴躁,极度容不下鬼祟之物的雷火元素,几乎是急不可耐地冲来下界,霎时荡清了浓郁得化雾的鬼气。

五雷正法?这是五雷正法?他随便喊了八个字,就把五雷正法召出来了?!

苍天不公!这是、这是多么夸张的本领,据说师叔祖在鸟不拉屎的山谷里修炼了几百年,仍然很难达到这样的境界。毕竟,五雷正法是罕有的,不看修为,只看道心的法术啊!

她瞠目结舌,看得眼珠子差点蹦出去。但是一切还没有结束,浓云滚滚逼压,一道紫得发蓝,蓝得发白的天雷,粗如翻滚的蛟龙,正在其中蠢蠢欲动地咆哮,随时待命,等着降下可怖至极的劫罚。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发现,昨天忘了加小剧场!】

晏欢:*出于纯粹的关心,不停递给刘扶光吃的、喝的*吃这个,喝这个,你太瘦了,我完全不能忍受!

刘扶光:*警惕观察了半天,但是受不了美味食物的诱惑,立刻吃掉*啊是的,天啊,太好吃了……*情不自禁,发出甜美的叹息和呻吟*

晏欢:*发愣,喉咙哽住,开始呜咽*我……我完全不能忍受……

还是晏欢:*过于激动,晕倒了*

第209章问此间(三十七)

五雷正法一出,街上乱窜的小鬼们当即不再嘻嘻笑闹,数百名鬼婴齐声啼哭,争先恐后地撕开血纱,往车辇上钻躲。它们的声音之尖锐,好像刀尖狠狠刮擦过瓷盘,凡人听了七窍喷血,金翠虚这样的修真者听了,也险些破了一身的护体真气。

“何人拦轿?勿伤我的孩儿!”

仿佛一千个男子齐声怒吼,始终遮在重重纱幕后面的九子母娘娘,竟发出宛如山岳轰击,无比雄浑沉厚的咆哮。

轻纱撕开的“嗤嗤”声不绝于耳,刹那间,一根血红脓肿,犹如污血凝成的巨大触须,泛着冲天的腥臭,朝刘扶光甩来!这肉触的体积,大得几乎遮天蔽日,真要被它拍下来,整条街都得毁于一旦,挨近了瞧,刘扶光还可以看见上面一圈圈的臃肿吸盘,活物般蠕动不休。

此时此刻,他赤手空拳,衣袍被腥风吹得猎猎翻飞,对比那根巨大的血色触须,真跟人掌下的小蚂蚁没什么两样。金翠虚的心脏快从嗓子眼儿里吐出去了,情急之下,她不知哪来的勇气,反手抽出背上的七星松纹剑,朝刘扶光大喊:“扶光哥哥,快接着!”

木剑呼啸飞至,被白衣青年旋身捉住。这样万死无生的境况,刘扶光居然还能抽出空子,惊诧地回头望她一眼,唇边带着温暖的笑意。

“谢谢啦。”他对金翠虚做出口型。

然后转身,横步,长剑出鞘!

浑如流星拔地而起,方圆百里的燃灯明火齐齐一颤,朝着他的方向极限倾斜,继而闷声熄灭,散成几乎与地面平行的青烟,四野一片漆黑,宛如混沌初开之前。

这一刻,天地间万籁沉寂,唯有一线璀璨雪光,如同创世神随手画出的一笔星芒,斜着刻过血红色的触肢。时间凝固了,鬼母愤怒的攻击动作,也像是凝固了。

刘扶光收回剑势,长锋收鞘,发出清脆的“喀嚓”声响。

——金白之光刺目至极,山呼海啸地磅礴爆发!九子鬼母放声惨叫,顺着剑刃划出的一线白光,硕大的触须齐根而断,断裂的部分还没砸到地面,便在喷薄如火的光海中燃烧、蒸发,旋即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残存的断断一截,无比剧痛地来回痉挛,露出鲜红淋漓的横截面。

长街亮如白昼,“噗嗤”一下,不需要住户照顾,方圆百里内外的灯火再度重新燃起,仿佛方才突然熄灭的异象,不过是人熬夜时产生的幻觉。

金翠虚已经麻了,彻底麻了。

她知道,在道家法术里,有一类听着玄乎,实则用处不大的名堂,俗名唤作“借光”。什么是借光呢?就是修士在降妖除魔、积攒功德的时候,难免会遇到一些棘手的地头蛇,这个时候,就有不知道谁说了,人主俗世,人的七窍孕育着先天的灵光,普天之下,自然是凡人的生气最为凌厉,只要咱们修道者可以借来红尘中的人气,那不管道行多高深的妖魔鬼怪,岂不是都能手到擒来?

话说得比唱的好听,你在道上是众所周知的厉害角色,放到人间,谁认得你是哪根葱?烟火之气,岂能被完全不了解的人借走。是以借光一说,大家都认同这个理论,可没有一个能把事情做成的。

她……自打娘胎里落地,她终于亲眼见识了传说中的借光取道,究竟有多么大的威力。

“真牛逼呀……”金翠虚喃喃道。

她这边正啧啧地摇头感慨,另一头,因为刘扶光先前吩咐过,这个锚点事关压迫的恶业,恐怕背后隐情不小,晏欢只在一旁围观,不到危机时刻,不得插手。至恶的龙神瞧见那一剑的威势,以及刘扶光松竹般挺拔的背影,简直如痴如醉,剧毒的涎液在獠牙上滴答,恨不得化成一滩春水,软软地流下屋顶。

打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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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他甚至深深嫉恨了鬼母。

要是由我受了这一剑,那该有多好!晏欢无不遗憾地想,要是我受了这剑,我一定会、我定会……

想象出爱侣坚毅的神情,冰冷如玉的面庞,冷冽发怒的目光,用剑锋挑着自己的脖颈,剑尖颤动,给他带去甜美的刺痛……亢奋的寒噤便顺着脊柱一波波往下奔涌。龙神几乎要化成原型,粘腻沸腾地滚来滚去,哪怕将安身的楼房紧紧缠绕,挤压成一堆粉末,也不能彻底抒发身体里激动的燥热。

他在这儿春情荡漾,欲念勃发,九子母却痛得快死过去了。鬼母疼得撕心裂肺,惨嚎道:“多管闲事的臭道士!我杀了你!”

霎时间,层层包裹的血红色长纱猛地向内收缩、塌陷,紧接着吹气般剧烈膨胀,炸成千万片飞散的粘稠血花!每一片血花溅到地面、墙皮、屋檐,就重组成一只犬牙刺突的小小厉鬼。鬼母的恨意与戾气被全面激发出来,那滔天的怨憎,几乎要化为实体,海啸般冲垮人间的都城。

相邻的三条街道,全被鬼母的音波轰成了稀巴烂,房屋破碎、青石成粉,汹涌而来的鬼山鬼海,足可以吃掉一整个国家,但刘扶光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向前了一步。

“先救人!”他喝道,接着大喊:“闻呼即至,速发阳声!”

天空中等待多时的雷罚,终于等到了自己登场的那一刻。紫白色的巨雷化作迅猛蛟龙,裹挟雷霆万钧之势,朝刘扶光所在的方位腾跃而下。雷光未到,空气中已经充满了噼啪乱炸的电火花,叫人寸步难行,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置身其中,猛扑过来的血色小鬼就像一连串爆开的鞭炮,不住荡出尖叫般的哭嚎声,然而,雷劫快要轰击下来的时候,却在上空紧急打了个急转弯,活像在左右为难地犹豫。

九子鬼母固然是污秽至极的鬼神,可在天雷的感知范围里,还存在着一个更加庞然,更加深邃的孽业核心。在祂面前,凡间的一切重大罪恶,全如清水一般无味澄澈。

——实在罄竹难书、罪无可恕!

金翠虚张嘴惊叫,刘扶光下意识转头,看见那天雷在空中转了个弯,不打鬼母,竟然直接冲着晏欢去了!

雷光摧枯拉朽,雷声震耳欲聋,浓尘伴随着爆燃的烈火滚滚翻涌,瞬间烧成焚城之势。眼见天雷来势汹汹,晏欢啧了一声,并不变化成原身,仅凭人形应劫,一呼一吸之间,与雷元素构成的蛟龙对抗不下百招。

“小杂种,还想以下犯上?”他漫不经心地发问,身上许多漆黑触须的边缘都被电得发焦,晏欢依旧无动于衷,只像被挠了痒。

天雷用蛟龙的形态出击,他身为蛮荒古龙的血裔,喊声小杂种,倒也算在陈述事实。

刘扶光:“……”

刘扶光久不生气,这下是真有点躁了,连忙大喊道:“打错了!不是他,打错了!”

他这是在……维护自己?

听见爱侣急急忙忙的喊声,晏欢一怔,忽而哈哈大笑,心情畅快至极,快活得差点飞起来,就连身前讨嫌的天道使者,亦变得无比顺眼起来。

刘扶光不知道他突然抽了什么风,下一秒,天雷与晏欢重重相撞,没有瞳仁,充斥着刺目的伪目,猝然闪过一线神光。

“……至恶,我一直在看着你。”雷型蛟龙居然口吐龙吟,产生了与人交流的动作,“你与至善的姻缘红线早已斩断,你还要继续纠缠他,究竟是何居心?”

晏欢的笑声一下止住了。

盯着天道的一丝意志,他的整张脸瞬间扭曲得无比狞恶,九颗眼珠目眦欲裂,几乎要喷出火,又毒又烈的火!

这话交给刘扶光说,立刻能使他丧失全身的气力,痛不欲生地蜷缩哭泣;但是,除了刘扶光之外的任何生灵再说这话,就等于在活活地拔龙的逆鳞。

没人可以在触碰了龙的逆鳞以后,还安然无恙地活着,哪怕对方是至高无上的青天。

他凄声咆哮:“你想死!”

不管是普通人,还是修为多么高深的修士,他们都没法理解天雷那声长长的龙吟到底是什么意思,可能参透了天道法理的真仙会懂,不过那也不重要了。刘扶光亲耳听见质问的内容,便觉得不妙,又眼睁睁地看着晏欢突然暴跳如雷,知道他发起疯来,别说一道天雷,就是十道天雷,也得被他打散了。

那我岂不是白召了这个雷?

情急之下,他不顾身后的鬼母,先纵身跃进激烈的战局,抢进晏欢要把雷龙肢解成上千块的招式。晏欢险些失去理智,但本能尚存,吃惊之下,将漫天触须尽数化去,慌忙变劈斩为拥抱,顺势把刘扶光搂在怀里,刘扶光背对着雷劫,天道投鼠忌器,也同时停下喷吐雷火的架势。

“都停手,不许再打了!”刘扶光先行动,再训斥,他指着鬼母,对天雷道:“我呼唤五雷正法,原是为了假扮正神的九子母娘娘,你为何不务正业,视指令于不顾?”

雷龙飞在空中,闷闷地不再开口,半晌,它转过身体,便向九子鬼母冲去。

晏欢见它转身,立刻就要从背后捅刀子,给天道来个小小的惊喜,立马被刘扶光发现苗头,一把按住。

“你也消停。”刘扶光又要对付鬼母,又要拦截天雷,还要控着晏欢,一心三用,头大得快无语了,“跟天道急赤白脸的,你还嫌身上的伤不够多是不是?”

晏欢咬牙道:“是它先……”

刘扶光严厉地看了他一眼,晏欢闭住嘴唇,偏过头不住喘息,仍然难以咽下这口恶气。

作为一个真正置身事外的人,金翠虚救完平民,躲在废墟里,像只探头探脑的小仓鼠,只差掏出瓜子花生仁儿,咔嚓咔嚓地嚼着吃了。

眼花缭乱,真是太精彩了……

天雷受了斥责之后,果然不负使命。九子母娘娘见势不妙,正打算抽身逃跑时,雷龙不费吹灰之力便追上了它,连带着漫天遍野的血鬼,以及开道的诸多鬼仆,一把火全烧得干干净净,那诡谲华美的车辇,同时像一堆破破烂烂的废墟,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激起一圈冲击的尘波。

雷劫完成自己的使命,滋滋啦啦地消散在原地,天空的雷云亦随即散去,露出清澈无匹的夜空。

刘扶光放开晏欢的手腕,摘下松木剑,缓步走向那还在燃烧雷火的车辇残骸。

他穿过致命的雷火,就像穿过浅浅的溪水,来到辇跸面前,他用剑鞘拂起残余蒸发的血纱,瞧见里面的景象,刘扶光不禁睁大了眼睛。

——里面没有什么臃肿可怖的鬼母,更没有待产雄健的“神女”,只有一个瘦弱的,或者说瘦小得可怜的鬼灵。

她维持着死去时的样貌,头皮砸烂了一大块,萧索地耷拉着湿淋淋、血糊糊的长发,发间夹杂着水草与沙砾,长发遮住了她的面容,使刘扶光只能将注意力放在她的腹部。

像漏气的皮球,破烂的口袋,明显可见怀胎生产后的痕迹,只是,那儿正血肉淋漓地绽着一个巨大的贯穿伤口,一只断了触手的八爪鱼寄居在其间,身体尽被染成了腐烂的黑红色。

刘扶光的眼睫微颤,因为“九子母娘娘”的真实情况,已经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

还要动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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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踌躇不定的时候,鬼母身后似有东西不停蠕动,刘扶光凝神去看,却是一个雪白干净,完全看不出鬼气的婴儿!

他吃了一惊,那个婴儿吃力地爬到鬼母身上,张开小小的四肢,犹如依赖的幼兽,牢牢抱着母亲。

“妈妈、妈妈……”婴孩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抽泣着趴在鬼母胸前,“不要杀妈妈,不要……”

刘扶光蓦然顿住。

就在这个时候,又有八个一样的婴儿,从鬼母身后害怕地出来,要哭不敢哭地抱着母亲的身体部位,一抽一抽地呜咽。

它们……应该说她们,全部都是女婴。

刘扶光怔怔地放下了手。

他想说什么,却有千言万语,哀伤得不知从何说起。

正当他缄默沉思时,身后的瓦砾废墟轻轻一动,晏欢一声冷笑,瞬时斩断了一根打算借机偷袭的血红触手,刘扶光顿时一惊,被他揽住腰肢,往后带出数米之远。

看来,鬼母执意要杀死任何靠近她女儿的人,哪怕敌我差距悬殊至大。

“你的老公是死了,我的可还没有。”晏欢阴冷道,“难道你也想挨宰么?”

第210章问此间(三十八)

“你们根本……什么都不懂……”鬼母喉间,发出嗬嗬作响的嘶哑之声,“什么都……不懂……”

刘扶光推开晏欢的手臂,晏欢不欲放人,让他靠近鬼母,刘扶光执意拿开,走近哔啵燃烧的残骸。

“你不是自愿受供奉的,”他低声说,“我知道。”

“除了这个,你还知道什么……”鬼母呼哧呼哧地笑了起来,“少在这儿假惺惺的,你们都是一样的人,一样的……”

固然濒临散灭的境地,她语气中浓烈的怨毒,仍然如同永不止熄的鬼火,烧得人心口发麻。

刘扶光有片刻的沉默,他说:“我不会妄自评判……”

鬼母扭曲地笑道:“你若有心,就来我的记忆里看个究竟,也让我瞧瞧……”

她骤然闭口,死白的喉咙苦苦哽了半晌,一大口黑红色的血块从下巴上涌下去。

“……也让我瞧瞧,你是真善,还是伪善!”

人死后魂魄不散,本就证明这人的怨气强盛到了一定程度,更不用说九子母这种被当成神明参拜的厉鬼。修士最忌尘缘绊身,没人会傻到这个程度,敢进入污秽鬼神的记忆一探究竟的。

她原本只想将眼前的道士大肆嘲笑一番,不料刘扶光丢开宝剑,上前几步,真的将温暖的手指,无比轻柔,同时毫不犹豫地按在她的太阳穴。

“好。”他说。

晏欢急忙喝道:“扶光!”

但刘扶光的动作太快,他没有听见晏欢制止不及的声音,他的眼前瞬时一花,坠入了浓如灰酱的迷雾当中。

记忆其实是不可靠的见证者,人看一样事物有千百种想法,就同时有了千百种不同的回忆,而面对一个极尽偏执,极尽暴虐的鬼灵,常人更不可相信他们的叙事。

不过鬼母的记忆,倒不见什么扭曲异常的地方,只是颜色十分黯淡,像一出由黑白灰三色组成的剧目。

刘扶光已经看到了剧目里的主人公。

不大不小的村庄,旁边穿过一条平静的河流,微风吹过,麦浪在农田里翻滚,实在是一派悠然自得的田园风光,就在这一天,村子里吹吹打打,娶进了一个新媳妇。

暗色的喜轿载着新妇,像一点大而凝重的污渍,新郎欢天喜地,面目却是模糊不清的。新娘被背下了轿子,跨过火盆,被一堆呵呵大笑的男女老少团团包围着。

“新娘子取盖头喽!”淌着鼻涕的小子拼命起哄,新郎挑起盖头,他和刘扶光都看到了一张年轻少女的脸,涂了过多的白霜,抹了太厚的口脂,几乎像一张沉重掉粉的面具,遮盖着她的一切喜怒哀乐。

“新娘子真美呀!”大家都这么说。

掀了盖头,众目睽睽之下,新娘是要当堂被公公婆婆相看的。喜婆乐呵呵地绕着新娘晃悠了三圈,冷不丁地甩出一个巴掌,有力而响亮地拍在少女的臀部,大声道:“这么大的胯,是个好生养的哩!”

围观的众人哄堂大笑,新郎自豪地咧大嘴巴,新娘则安静地颤抖着,不发一言。脂粉刷得那么多,也分不清她的脸是不是涨得跟猪肺一样,她只是垂下了湿润的眼睫毛,隐隐约约,似乎是个要哭的样子。

热闹的酒席持续了一天,入洞房时,惯例叫新娘吃了生饺子,再问生不生。婆婆是个强势的妇人,硬叫新娘子吃了整四个生饺子,寓意事事如意,生上加生,新娘子低眉顺眼,也都承受了。

直到入洞房前,新娘子洗干净了脸,刘扶光才看清她的本来面容。

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细眉细眼,一口不算整齐的米牙,想来是嘴唇略薄了些,娘姨才给她涂了过量的胭脂。

“……”新郎的嘴唇开合,吐出两个字,刘扶光却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咱们睡吧!”

他的眉头一直皱着,这时倒微微一松。

是了,新郎叫的那两个字,应当是新娘的本名,只是被记忆糊掉了,或许身为鬼灵,九子母也早就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接下来的过程,刘扶光不能看,更不愿看。木床很快就使劲儿摇晃起来,震得嘎吱乱响,声音大的刺耳,夹杂着女人时断时续的啜泣,一对粗糙的喜烛噼啪爆着灯花,烛泪映着窗口,混浊得像血。

尽管他现在是旁观者的虚幻状态,还是闷地想换空气。刘扶光转开视线,去到外间,却突然惊愕地看见,天上的月光洒下,照着一堆正蹲在窗户底下听墙角的妇人婆子。她们一边听,一边毫不避讳地大声点评,嘻嘻地嚷着“好大的力气”“新娘子好福气”之类的荤话。

……什么鬼毛病!

刘扶光的眉毛拧得更紧,农村的小院简陋狭窄,他站在这里,亦觉得天与地都朝他挤压下来,窒息得只想让人离开。

他突然想到了晏欢,倘若那个混世魔星在这里,不知要为着自己的表情碾死多少人。接着,他的念头再一转——这样的愚昧之恶,想来也是组成晏欢的一部分罢……?

熬过了新婚之夜,新娘子脱下喜服,换上家常的粗布衣服,到这会儿,她就不能再叫新娘子,要改叫新媳妇了。

新媳妇伏低做小,谨小慎微地与丈夫、公婆磨合了一些日子,渐渐流露出了一些本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活泼特性。年轻的姑娘爱花爱俏,在婆婆苛刻高压的日常打骂下,她笨拙地摸索着经营婚姻的道路,学着讨好丈夫,讨好公婆。她像村里的媳妇那样梳辫子,田垄间休息的时候,偷偷地听她们是怎么“把家里那口子抓在手心里”的。

看不清面目的丈夫开始待她好,因为“疼媳妇是有本事的男人该做的”,小家逐步走上正轨,她开始变得爱笑,走路的步伐亦轻快起来,仿佛带着一阵风,一阵带着花香的风。

生活好过起来了!新媳妇干劲十足,在家里抢着干活,在田里不偷懒,勤勤勉勉,坐在厨房的地上,吃起全家人的剩饭来,也更觉得香甜。

然而就在这时,村里不知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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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传起了有鼻子有眼的谣言,说什么呢?说新媳妇不检点,定是在外面偷人了!

证据同样码得整整齐齐——新媳妇整天笑呵呵的,到底在乐些什么?正经的妇道人家,光是操持家务、劳作农田,就已经累得够呛,谁像她一样,天天摆个轻浮的笑模样?可见其中必定有鬼。再一个,她小小年纪,为什么吃那么多,喝那么多?猪都知道女人家的食量是很小的,她这摆明在厨房里开了小灶,偷偷给别人做了吃食。

更有强力的铁证,说她一点不知羞耻,见了男人,完全不知道害臊避嫌,反而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人家,这成何体统?还有礼法风气可言吗?

风言风语,一夜传遍村落,对于年轻的新媳妇来说,简直是灭顶的大灾。公公铁青着老脸,恨毒地瞪着新媳妇,眼神在她青春光滑的脸蛋上剜来剜去;婆婆气得大骂了一百遍骚蹄子、浪蹄子;丈夫呢,丈夫没说一句话,他干脆地取出了一根去了杂枝的柴火棒,递给他的亲娘。

“不守妇道,就是该打!”

新媳妇嚎啕大哭,语无伦次地给自己争辩,但婆婆抓起柴火棒,劈头盖脸地就往她头脸上砸去。

居然还敢分辩?分辩就是顶撞,顶撞就是大罪!新媳妇,你不孝忤逆,是该死了!

打烂你这张没遮拦的贱嘴,打烂你这张勾引老爷们儿的贱脸……婆婆边骂边打,为了不让她躲避这趟责罚,丈夫和公公一拥而上,合力按住了她的手脚。

到了后半夜,响彻左邻右舍的惨叫和打骂声,终于停下了。

新媳妇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差点这样死去。新妇过门没几天就暴毙,传出去实在不好听,婆婆勉强给灌了几天的汤药。

或许还是年轻,恢复能力强,新媳妇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总算缓过来了。

她躺了个把星期,村子里的流言也最终有了结果:原来是村口一个无赖泼皮,惯会在女人身上过嘴瘾的,传了几天的污言秽语,终于坐实了新媳妇的罪名。

知道全家人错怪了妻子,丈夫先是沉默,后来又释怀了,媳妇嘛,跟骡子一样的,要疼更要训,要不然女人就会爬到男人头顶作福作威了;婆婆则更加得意洋洋,她早看新媳妇不顺眼,这下总算能给这个小蹄子立规矩,好好杀杀她的威风了。

新媳妇一能下地,立刻便去田地里干活,农家是养不了闲人的。

兴许是可怜她的遭遇,也有别人家的媳妇来跟她搭话,新媳妇脸上还肿着青一块、紫一块的瘀血,眼神木然,别人说什么,只敢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

“这么着,倒是顺眼多了,”好些妇人评价道,“看看,规矩还得立!”

新媳妇过门一年,她正与村里另一个媳妇结伴去田垄上送饭,突然间,旁边冲出一群挥舞着木棍、扫帚的壮年男子,揪住另一个妇人,即刻便是一顿好打。

妇人措手不及,饭菜滚了一地,她也滚在地上,被痛殴得嚎叫。新媳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大喊救人,赶紧有人把她拉到一边,好笑地制止她。

“这是在拍喜呢!”那人笑道,“谁家的媳妇几年生不出孩子,她男人不高兴了,就得请人来拍喜,你别多事。”

男人们下手愈重,一面拳打脚踢,一面吼叫:“生不生!生不生!”

新媳妇吓得手脚冰凉,她觉得,那声音活像野兽的狂笑。其他人看出她的畏惧,便安慰道:“你别怕,赶明儿呀,你生个大胖小子,你男人会更疼你的!”

新媳妇呆若木鸡,一声不吭,按照拍喜的惯例,只要女人的丈夫出来散些瓜子枣子,再说些道谢的话,拍喜的男人也就散了,可那些男人踢打的时间越来越长,直到妇人面如金纸,口鼻耳内俱溢出血来,她的丈夫才不慌不忙,姗姗来迟。

“辛苦,辛苦!”男人礼貌地笑,“辛苦大伙儿了。”

男人们当即停了拳脚,客气地回礼,然后点点头,就此散去。妇人的丈夫弯下腰,将其随意地扛在肩头,转身便回了家。

没过两天,那媳妇在拍喜的时候伤得太过,以致重伤不治,死了。那家男人遗憾归遗憾,同时也放出了打算新娶的消息,四邻又是一阵祝贺,说“升官发财死老婆,都是人生喜事”。

新媳妇怕得睡不着觉,她盯着天上的月牙儿,默默地流泪哭泣。

她不想被人当街打死,不想成了那些人嘴里的“喜事”!

她更加软弱可欺,以为这样就能让丈夫公婆记着自己的好。许是日思夜想,对月祈祷的缘故,就在第二年,丈夫对她的表情越发不善的时候,她怀孕了。

全家喜气洋洋,她也觉得自己可以松口气了,婆婆更是难得给了她几天的好脸色,还为她煮了稀罕的鸡蛋,蛋黄挟到儿子碗里,蛋白挟到媳妇碗里。

然而九个月后,她生产了,生的是个女胎。

新媳妇气若游丝,瘫在床铺上,她竭力起身,看了胎膜还没去掉的女儿一眼,便昏了过去。

这是她看女儿的第一眼,也是最后一眼。

“你……把大宝放哪里去了?”

事后,她含泪吞声,低声下气地问丈夫。

“送给河神享福去了!”

丈夫在床上一翻身,没好气地回答。

她心如刀绞,眼前发黑,仿佛死了一般寒冷。

他们的女儿,她的女儿,刚出了娘胎,就往那冰冷刺骨的河水里飘着,再沉下去、沉下去……

第三年,她怀了第二胎。

有了头胎的前车之鉴,婆婆吸取了教训,很警惕,不再给媳妇吃什么好东西,顶多管饱。丈夫的语气亦带着威胁,他说:“你最好给我生个儿子,不然……”

不然什么,他并没有说。

然后生了,又是个瘦小的女婴。

丈夫掰折了妻子瘦骨嶙峋的手指,撕走哇哇大哭的婴儿。平静的河面上,传来水花四溅,咕咚的一声响。

新媳妇不再有盼头,唯有恨,强烈的恨,从里到外熊熊焚烧着她!

丈夫捏起拳头,色厉内荏地叫嚣道:“你想造反?!”

新媳妇不再说话,从前她摸索婚姻之道,现在她摸索着山上的毒花和毒草。村里人看见她行踪诡异,立刻偷偷通报了她的丈夫。

“你媳妇好像疯了哩!”

疯了?

疯掉的女人,自然是不能再留的。

丈夫马上有了计划,临近黄昏的一天,新媳妇回到村子的第一时间,便撞上了前来“拍喜”的男人们。

她终究没能逃过,之前的妇人好歹撑了两天,她却刚刚生产完,正是元气大伤的时候,当场就不行了。丈夫把她提溜回家,和父母商议后事。

“祖坟?”婆婆尖锐地叫唤起来,“这种小贱人,还想入咱家的祖坟?!你说说,她来咱家几年,跟掉进福窝窝有什么区别?不短着她吃,不缺着她穿,她倒好,生了两个赔钱货不说,还想报复咱们!要我说,直接卷了席子,给她扔到后头的河里,喂肥了鱼虾,咱们还好捞一些。”

丈夫闷声答应了,正要去拿草席,婆婆忽然想到了什么,叫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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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

“等等!”她高声道,随即隐秘地压低了声音,“扔她之前,我还要你做一件事……”

“娘!”丈夫闻言大惊,“这、这不好吧,这要折寿的呀……”

婆婆白了他一眼,嗔怪道:“你懂什么!你一个大小伙子,阳气是最重的,你非得用你这身阳气,压一压她那个晦气的肚子不可!要不然,你再娶了如花似玉的新媳妇,就不怕继续倒霉,继续生赔钱货?”

丈夫被她说动了。

“那……那好!”男人一咬牙、一跺脚,家里找不到,他就去村口折了根手腕粗的槐树枝,用刀削得锋利无比。公婆扛着媳妇奄奄一息的身体,他提着那根尖木桩,一前一后地来到河边。

新媳妇嗬嗬喘息,绝望地看着他,自己曾经的枕边人。

“下辈子投个好胎罢,”丈夫简短地说,“我们也不亏欠你的。”

尖锐的木杆,狠狠捅进女人柔软的下腹,一头进,另一头出。连着凶器,河水泛起血腥的涟漪,摇晃跌宕了好一阵子,还是慢慢沉寂了下去。

刘扶光见证了一切,也明白了一切。

这条深河平时就是他们遗弃女婴的地方,积年累月,业债与罪孽本来便多,水底为至阴所在,新妇死于黄昏与夜晚交接的时刻,又被一根槐木穿腹而死,还活着的时候,怨恨便要将她吞噬了……

种种不祥的因素加在一起,她要是不变成厉鬼,刘扶光的名字便倒过来写!

果不其然,新妇死后,第二年的同一天,向来平静的河流突发水患,淹没村庄、吞噬生者。一家三口在爬上屋顶呼救的时候,厉鬼如影随形,追上了仇人的行踪。

这一出世,便可以引动自然异象的鬼,慢慢地、活活地生吃了这三个人,又用鬼气扯着他们的命脉,让他们想死也不行。她先吃前夫,将公婆的眼皮俱割了,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儿子遭难。

前夫吃得剩一半,人还活着,脊椎还能带着下半身的白骨喀喇扭动,接着,她再吃公婆。就这样磨死了三个人,连魂魄亦吞尽了。

全村的生灵统统死光,这样大规模的伤亡,立马引来了修道者的关注,周边的城镇同样闻风丧胆,惧怕女鬼来吃他们。

与此同时,一位没有名字,亦看不清长相的修士来到了这附近。他并没有收了这个厉鬼,恰恰相反,他为厉鬼做了一块神位,取了“九子母娘娘”的名号,告诉周边的城镇,只要参拜九子母娘娘,供以自己的血,妇人就能生下男胎,百灵百验。

自此之后,鬼母便逡巡在人间的城市。她享用血食,吞吃着凡人的信仰与气运,再收走那些不受期待的女胎。

实际上,她并不是“保佑生子”的鬼神啊,她只是遵循了信徒的愿望,不再使他们生出女儿,可怜的女儿,可恨的女儿,可以被随意抛弃,随意杀死的女儿。

记忆结束了。

恍若浮生一梦,刘扶光蓦地醒来。他睁开眼睛,看到晏欢惶急得发白的脸孔,他伸出手,摸到自己落了满脸的泪水。

他从晏欢的怀里坐起来,望向身上抱满了婴儿,沉默如坟的鬼母。

“月娘。”他轻声道。

天空破开浓云,一轮月光清澈地辉照着大地,弦月静美,百年如一日地高悬。

“月娘,”刘扶光又重复了一遍,“这是你的名字,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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