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周恪非好像什么都明白?,语气非常了然?,压抑着微不可闻的雀跃:“想?我了么,秋秋?现在就可以。”
年年在做最后的清洁整理,手?忽然?停了,也接到一个电话。
对?面说了什么,年年罕见地眉头紧锁,很快给个答复,然?后马上来找秋沅。
“容融跟别人打架了,打电话来说老师要叫家长呢。”
原来她们交换了联系方式。
电话另一端,周恪非也听在耳朵里。
他说:“等我,我马上过去。”
秋沅闭店在门?口等,很快就看到他的车。
周恪非应该是刚从公司过来,一身挺括的暗蓝西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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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显得宽肩窄腰,风骨非凡。没打领带,松敞两粒纽扣,夜露浓寒,皮肤也凝着冷冷的白?。
但他唇角微微笑,依然?很温和。待秋沅上车,亲昵地拉了下?她的手?,才放到方向盘上。
红绿灯的间隔,周恪非抬手?按了按眉骨,不经意间,有些倦色。
一切发生在秋沅的余光里,她问:“很累么?我自己?过去也可以的。”
他摇摇头。
“还好。我想?和你一起?,秋秋,因为我们……”
周恪非没说完这句话。
交通灯切换,他专心开车,眼梢薄薄的红。
因为年年说过的,他们像爸爸妈妈。
也很少有这样?理所应当的借口,过来见她。
敲了半天,蒋容融才将门?开了条缝。
然?后马上缩着肩垂着头,背过身去,走向里屋。
直到被秋沅扳着肩膀,拧过来直面他们。秋沅触眼就是她一双毛绒绒的圆眼睛,周围皮肤淤着青红。
嘴角也裂开了。
“怎么回事?”
蒋容融声音非常轻,语调平直,在着力掩饰酸楚:“和同学打架了。没什么事,就是要找老师。”
秋沅没料到会是这样?,眉心捏起?来:“为什么打架呢。”
蒋容融齿关紧锁,无论她怎么问,就是不愿意说。
像个彻底闭死的蚌壳,就是撬不开。
秋沅有点着急了,却忽然?被周恪非握住手?指。他的手?型非常漂亮,安抚性?地紧了紧,掌心有温度,更有力量。
带一种奇异的舒适冷静,重新?恢复到她的身体里。
随即周恪非弯腰俯身,和蒋容融齐平。
他好像真的很有办法,声腔和煦,漫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题。
再一点一点地、不带探究地闲问,小女孩子嘴里的防备越来越疏漏,故事的碎片逐渐完整起?来。
默默无闻的女孩子,跟谁都关系不亲近。一张圆圆小脸,中等身材,没有特别漂亮,也没有突出表现,在班里做个安静的影子,从来无人留意。
如?今周旖然?的乐队现象级的火爆,“易燃”的热度甚至风靡到校园。一个沉默的普通的女生,带来几十张签名?,声称自己?去演唱会和易燃见了面。
谁也不买账,都觉得蒋容融在吹牛皮。
蒋容融哪里经历过这些,辩说是周恪非带她去看演唱会的。
她家境平凡,是任谁都能一眼了然?的,忽然?自称认识两个活在育英传说当中的人物。这下?更没人信了,班里的同学齐齐哄笑起?来。
有些男孩子嘴上不干不净,用调侃的口吻说最刻毒的话。
蒋容融缄默地听着,不懂争辩,只?是咬牙,咬得嘴里又酸又沉。
然?后扑上去和人扭打起?来。
老师匆匆赶来,两边都给了严厉批评,吩咐各自叫家长来学校一趟。
蒋容融低着眼,抿了一下?嘴唇又松开:“不能让外婆去的,外婆生着病,什么都听不懂了。”
周恪非颔首,侧耳认真在听。
老房子墙裙剥落,灯也摇摇晃晃,光线焦黄泛旧。
他眉目明朗深邃,全浸在灯光里,表情跟语气一样?柔和:
“那么我去,好不好?”
第?二天一早,还是穿了西装。
只?是换了一套纯黑色,暗银的外缝线,熨烫得挺括平整。
去学校的话,有很多小朋友。因而没打领带,怕显得过分庄重。
育英的校园敞阔依旧,已经有多年没踏入过了。扑面而来是熟冬的凛冽气味,还有学生们清脆整齐的读书声。
初中部教学楼在进门?左手?边,穿过操场有一条长道,笔直地通过去。夏季这里遮满凉郁的浓荫,到冬天秃枝都脆断了,日光贫白?,直泄而下?。
道路两边是陈列表彰和学校新?闻的地方,玻璃窗内不少他的照片。那时还是少年面貌,照片也没有任何年岁的印痕,想?来是每过几年都要洗印换新?。
在他之前或之后,育英再没有过第?二个周恪非。
蒋容融在楼下?等,面上浮着一层薄薄的不安,见到他之后,就迅速消隐了。
带周恪非来到教师办公室,蒋容融轻声说:“魏老师。他来了。”
姓魏的班主任眼皮耷拉着,也没往这处看,手?里掂着杯酽酽浓茶,慢条斯理地喝。
“你好,我是蒋容融的家长。我叫周恪非。”
魏老师没见过周恪非,但不可能没听过这名?字。茶杯在手?里抖荡出一点水渍,猝然?抬头,脸上先笑起?来:
“周,周先生,请坐。”
昨天参与打架的几个男孩子也在旁边。
如?今吃惊地睁大了眼,频繁地相互对?视。
“真是周恪非啊?”
“那个,周恪非吗?”
蒋容融背着手?,把下?巴昂起?来,抬得很高很高。
“我说过了,是不是?”
第27章(二十·下)
深冬时节,隔夜的雪化作泥水,又冻成今早的冰壳。
城市街道各处平滑,像裹紧一层透质的薄膜。
踩一脚上去?,却是分外脆裂的。
纹身?店迎来午后第一个客人。是王闵,毛呢大衣缀满泥点?子?,连声抱怨在路边摔了一跤。
“店里那个小姑娘呢?倒是把门?口那冰铲一铲啊。”
王闵如?今已成享誉全球的钢琴家,脾气却还是毛毛躁躁,眉毛唇须乱飞,五官显得喧闹。
讲起话来,有种少年人的挚拙直爽。
“年年有事,晚点?来。”秋沅说。
王闵脱了大衣,轻车熟路进到里间。
他伏在操作台上,撩开?衣服露出后腰,嘴里又在咕哝:
“对了,周恪非呢?他什么时候去?维也纳参赛啊,上次说得好好的……”
秋沅淡瞥他一眼,厚厚敷层麻药上去?,半晌没搭腔。
王闵仍不死心,又催问两句。
时间到了,秋沅给?那一小块皮肤擦去?麻药,拿起机器继续上次未完成的着色。
垂着眼,慢慢说:“不会去?了。他已经不能再弹琴了。”
她内心酸沉,但习惯把情绪捂得很严实,声息是一贯的平静。
王闵挑着半边眉毛:“不能?什么意?思,为什么啊?”
“在法国的一些?事。”
王闵就着秋沅的示意?挪了挪身?体?,嘴里嗤地笑出来:“什么事?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之前在法国,水平可一点?儿没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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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手够到一边的手机,长指掀动?,翻找着什么:
“你别?不信啊,秋老板。我前两天关注了一个vlog博主,就是他法国的朋友,你看……”
手机开?在一个界面,递到她眼下。
是海外社交媒体?,账号名字全英文,念出声来就能拼读成津西。
最新?一条博文停在一年前。
以往在法国的时候,每隔三五天就要发布新?视频,时长都在十分钟以内,主要是记录津西自己和朋友们的日常生活。
许多她不认得的人,苏与南和周恪非的脸也频繁出现。
其中还有在周恪非的公寓里,苏与南给?她看过的伦敦旅行录像。
而王闵找到的那一条视频,时间还要往前。
是他们几个朋友凑到一块,一路玩闹着步行去?了家俱乐部,偷偷看周恪非弹钢琴。
旧式壁灯,光影瘟黄。几人特?地选了一根宽立柱,在后面坐下。天鹅绒的沙发卡座,靠垫塞得饱满,像小孩子?红呼呼的圆圆笑脸。
津西的镜头?对准了钢琴。
画面里很快出现周恪非。他穿白色正装,戴一个领结,脚步匆匆,低头?整理袖口。
朋友们语态轻松惬意?,互相推搡着肩膀,纷纷指给?对方看:
“诶,来了来了!”
镜头?切换,是周恪非弹琴的画面。侧脸拢在低垂的光线中,轮廓显得优美朦胧。
眼神专注,指尖翻飞,手背掀起细薄的长筋。琴音像凉水一样流淌出来,然后随着韵节煮沸,变得滚烫滚烫。
“你可能看不懂,我跟你讲啊,就他这个技巧水平,还有情绪表达……”
王闵嘴里一堆专业名词,像模像样的,要给?她讲解周恪非有多么厉害。
不像经年的竞争者,倒像是个粉丝。
后面有长卷发的异国女郎,一袭长裙裹紧了腰肢,身?姿婀娜,款步到他眼前。
指甲涂得光艳,夹一卷钞票塞进他衣袋,暧昧地停留几秒钟,方才撤离。
他一径笑着,或是颔首致意?,或是深深鞠躬,避开?那鼓噪的手指。
还有高?大的男人,醉得熟了,塞一把钱给?他,还另附一根粗雪茄,硬要他抽。
周恪非推辞不过,只好吸了一口。
肺里立时被激出深咳,连肩膀都在打抖。
他难得这样失态,苍□□美的脸,宛若塑像,此刻烘起急红。
可他仍然努力把唇角弯着,尽善尽美地对人微微笑。
津西镜头?调转,一个个照准在座所有人的脸。似乎把这当作一件有趣的事,朋友们也都捂嘴笑得开?怀。
她甚至看到苏与南举起杯,酒液荧荧金如?金,他一饮而尽,哂笑着说:“原来周恪非也有这样的时候。看来真没错,人都有两个面,或者说,很多面。”
一切都由摄影机记录下来,当作日常生活中一个底色欢快的角落。
这么多年,没人真正懂得他。
周恪非到底是怎么在这些?日子?里挣扎熬煮,生生捱过来的。
他温和,体?贴,懂礼数。习惯压抑自己,但内里是有几分骄傲的人,至少曾经如?此。
秋沅不敢深想。只觉得呼吸很涩,一种痛不可扼的知觉,在身?体?里慢慢苏醒。
“法国佬在夸他长得漂亮。”津西笑嘻嘻地自对着镜头?说。
纸钞掉在地上,他弯下膝盖,俯身?去?捡。
几枚硬币滚到边边角角,他也没放过。
然后用餐巾蘸了水,仔细擦擦硬币,又把手指抹干净。干净修长的手型,骨节微微突出,很是漂亮。
那双钢琴家的手,在世界级比赛场上,演奏过最高?水准的曲目,也在法国小镇一家俱乐部里,捡起地毯边被踩脏的硬币。
可他不怒不怨,永远柔和安宁。
视频里的周恪非又在演奏了。
该是有人点?了最通俗的一支歌,周围渐渐出现跟唱声。
他指法技巧,演绎得音色绵黏,别?有情致。
“越简单流行的曲子?越难表演精巧。你听,他能把最普通的一首《艾莲娜》弹成什么样。”
王闵仍不买账,“你说他在法国就不能弹琴?我可不信。下次见到周恪非,我一准要问问看。他可不能说不弹就不弹了,我拿那么多冠军,那么多第一名,就是为了打败他……”
“不行。不能去?。”她语气强硬非常,一手把王闵的后腰揿住了,按下去?,重新?开?始操作纹身?。
机器运转,声如?蚊咛。
她说:“我没有骗你,他手上后来有伤。”
秋沅错过了他怔怔的眼神。
“你不会说真的吧,周恪非的手真出问题了?”
王闵声音里的狐疑越来越少,最后完全被巨大的失落所取代,“之前没赢过他,以后也没机会了,这么多年输赢,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少年时代总被强压一头?,周恪非成了王闵的执念,淤在心口,经久不散。
如?今发现这场一个人的竞争,最后到底无疾而终,他一下子?茫然起来,一反常态地沉默下去?。
周恪非呢,他有什么执念?
王闵走的时候,身?态都显得消沉低迷,人像矮了一截。
下个客人到店之前,秋沅接到一通电话,来自陌生号码。
背景音很嘈杂,是个中年女性?的嗓音:
“秋沅吧?我是徐护士长,那个蒋春英大姐现在在我们这里啊。老太太摔了一跤,现在情况刚稳定了,你抓紧时间来一趟。”
秋沅赶快临时闭了店,给?客人发过消息,打车往市医院赶。
车祸昏迷那年,徐护士长还是个新?入职不久的管床护士,被分配负责秋沅那一个病房。后面秋沅脱离昏迷,花了同样长久的时间复健,徐护士长也热心帮了不少忙。
如?此想来,既然成叙不是当初照顾她的人,那么理所应当,应该是徐护士长亲力亲为吧。
毕竟当时她再没有别?人可以依靠。
到医院表明来意?,按照章程规定,以家属身?份签了几个字,最终在急诊病房见到蒋阿姨。她身?上、面上还装着各种仪器,此刻睡得熟了,眉头?紧蹙着。
秋沅在病床边坐下,陪了很久,又找值班护士了解过一些?情况。
眼看探视时间要过去?,前一个护士已经催她离开?,徐护士长才忙完自己的事,走过来与她碰面。
“蒋大姐怎么又开?始往外面跑。最近得多看着点?,天气冷
,路又滑,江边全是冰。老太太腿脚不灵便,一下子?摔到后脑勺了。人家路过报了警,警察喊救护车拉过来的。”
“之前她病得最厉害的时候,也喜欢往外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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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沅帮蒋阿姨掖了掖被角,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更多的可以做,黯声说,“我住得不算近,生活上很多事情,都没能帮衬到。”
徐护士长点?点?头?,语气安抚性?的表示理解,多少也带点?同情:“先?住医院养几天,要是回家了,还得观察。里头?有血块,保不齐什么时候要压迫血管,有诱发脑梗的风险。”
“嗯,谢谢,徐护士长。”
秋沅转目望过来,那么多年以前,那场车祸发生之后,徐护士长也不过是现在她的年岁。如?今眼角细细折折,已有淡密的褶纹。
秋沅抿抿唇,说:“还有十年前,谢谢。”
她话语平平,但眼神真挚。
这时接到周恪非的电话。
错过了徐护士长两页唇片微启,欲言又止的表情。
他那边风很重,应该是在走育英操场旁那条长道。
声息被滤得轻了,依然清楚:“秋秋,我这边差不多结束了。事情不严重,他们互相道完歉,就散了。其实容融把人揍得很惨,是个厉害的小女孩。我和她的班主任,还有同学都聊过了,我也……我也做得很好。”
话到句尾,轻和舒展地上翘,令人联想到他唇角的温笑。
藏着隐秘的小心思,是周恪非在邀功,也想要得到表扬。
秋沅于是顺着他说:“嗯。你也做得很好。”
自己都没察觉,也眉舒目展,淡淡露了点?笑意?。
那边又和声问:“等下去?店里等你,可不可以?”
她点?头?,虽然知道他看不见:“嗯。店里见。今天年年不在,你帮帮我。”
挂断电话,对徐护士长说:“那么我先?走了。明天会再来的。”
徐护士长仿佛才从长久的思忖中回过神:“……哦,好。路上慢点?。”
“嗯。”
“那个,秋沅啊。”
她被叫住,回头?去?看,双眼迎着光,显得剔透明亮:“怎么了?”
徐护士长一侧衣袋鼓胀起来。像是在里面捏了捏手。
“之前那一年,有个很乖的男孩子?,天天来看你。特?别?懂礼貌的,人也细致,平时那些?护工的脏活累活,都是他来干。别?的护士都说,人家那些?卧床一年半载的病人,哪有像你这么头?干脸净的,身?上一点?褥疮都没有呢。”
她说得慢,像是一边讲话,一边回忆。
“后来你醒了,他就走了,还让我别?跟你说。哎,一眨眼十年过去?,你要觉得当初是我照顾你,那可不行。无功不受禄呀。”
秋沅静静地听。
好像一下子?头?脑昏沉起来,要花上一会工夫,才能弯起来理解她的话。
真是奇怪,脸颊像站了只黏虫,贴着皮肤拱到下巴,一尾爬痕又湿又痒。
抬手摸上去?,才发觉是颗泪珠,拖着一路潮润滑下来。
她浑然又迷惘,踉跄往外走。
是谁?还能是谁。
怎么也想不到,猜不透是他。
对于她性?格里不愿亏欠的那个部分,周恪非最是了若指掌。只把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敞露出来,松快适意?地,讨要她一点?夸奖和垂爱。
然后由他自己拿去?,填补这十年里经受的委屈和空缺。
十年之间,周恪非所隐瞒的,或许远不止于此。
可是他把她放在自己之上。无论他付出了什么,都没想过要回报。
秋沅在路边垂首默立许久,一下子?抬起头?,肩颈过了血疼成一片,像是皮肤上扎满密密麻麻的针脚。
她招手拦出租车。
想要见他,想要马上就见到他。
周恪非离开?育英中学,开?车去?纹身?店找秋沅。
一路下了高?架,城市干道堵塞得离奇,许多车辆困停在原地,半天也挪不动?存余。
时间上看,秋沅应该还在店里忙碌。周恪非于是也不急,开?了广播来听。
突发交通播报,解释了这场罕见而漫长的拥堵。说是前方有家临街的店铺失火,消防车一时占用了主干道,将南来北往的车流彻底封死。
不知道过去?多久,许是大火终于被扑灭。
车辆首尾相接,开?始缓慢流动?。
越往前走,街景越熟。风混着烟尘颗粒,纤维和颜色也渐趋浓了,像粗灰的布面。
直到他远远望见那间店面。
门?脸不大,招牌式样低调。被火舌深深燎过,黑得焦卷起来,纹身?店的名字也模糊成色块,难以再辨清。
一面窄窄的门?,防盗网被消防钢钳绞开?,和玻璃一起破碎满地。是一个空洞,一个腔隙,永远不能愈合的创口。
周恪非撇开?座驾,脚下发软,几乎跌堕在夕阳和火的温腥气里。但是越跑越快,越跑越急。
旁边围了不少人,迟迟没散。
他听见有谁在低声交谈,嗡嗡杂杂,远远近近,汇成一片人声的乱线:
“刚才那警察说是蓄意?纵火。没来得及跑远,抓了一个。”
“男的女的啊?”
“不知道呢,就看见半长头?发,白了一半,年纪应该挺大了。估计是有仇,放火前还把店门?封上了。”
“这家店我平时老路过,店里就一个小姑娘。这架势,上面都烧塌了,应该是没活下来。”
“造孽呦……”
他终于撑持不住气力,跪倒在废墟前。
没有疼痛,没有悲泣。从手指尖开?始,一点?一点?麻木进心腔里。
只是感觉自己被什么剥夺了呼吸-
笔录1-
姓名。
单秋沅。
认识嫌疑人吗?
认识。单德正。
你和单德正的关系是?
他是我血缘上的父亲。但是我们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面了。
受害者呢?
她叫年年,大学生,在我店里打工。
请说明案发时你的去?向。
我在市医院探望一个阿姨,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很久以前就确诊了老年痴呆。有时候一个人出门?,又找不到回家的路。她在沅江边摔了一跤,很严重,被救护车送到急诊的。
我们会去?调取监控。有人能证明你的说法吗?
有的,这是市医院徐护士长的电话。
好的。稍等。我出去?一下。
嗯。
久等了。看看这个人,你认识她吗?
……认识。
她叫什么名字?
周芸。
你和她的关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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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我……嗯,前男友的妈妈。
还有吗?
这么多年,她一直恨我。
请详细说明。
我和她的儿子?,我们是彼此的初恋。周芸把我当作敌人,觉得我是个坏影响,让她儿子?堕落叛逆了。很多年前,她丈夫和她,一起开?车撞了我。是交通意?外,他们这么说。所以没人得到惩罚。
也就是说,她有伤害你的动?机,并且你认为她曾经付诸行动?,是吗?
是。
你的前男友,是这个人吗?
……嗯,是他。周恪非。
你认为他有伤害你的动?机吗?
没有,绝对不会。
那么,你认为周芸会对他做些?什么吗?
不……应该不可能。周恪非和她也早就断了联系。……周恪非怎么了?
他失踪了。
第28章(二十一)
秋沅总是听到有人提及周恪非。
育英的女生大都以顶级名校为目标,眼?下到了高三,很少再分出精力沉湎于男女情爱。如今对于周恪非,钦羡仰慕的更多。
不时谈论起来?,说他仿佛太过遥远,对谁都?微笑,可眼?睛很凉,显然只是?出于良好?教养,事实上难以真正亲近。
像天?顶上难摘的月亮,任谁都能分一捧银凉如水的月光。
秋沅端坐在课桌前,握笔沙沙地书写。
思神却仿佛随着女生们的闲谈,慢慢抽散开,飘起来?。
想到的是?前不久,周恪非被安排在校长之后演讲。
礼堂后台一处昏暗角落,他和她趁着背人耳目,匆匆接了一场吻。
凉吗?他明明热极了。热的身体,滚烫的唇舌和呼吸,把所有感知都?占据。
平日里冷静克制的少年,这时候亲得?那样莽撞,嘴角磕到一颗虎牙尖,他吃痛,眉心揪紧了一下。
秋沅伸手去抚触,干燥柔软的指腹,把眉间褶痕一点点熨平。
于是?周恪非淡淡笑起来?,垂颈继续吻她。
后来?上台演讲时,他唇红齿白,滟滟有光。只有秋沅知道,是?被她轻咬了一小口。
像是?背着所有人,偷偷摘下那轮月亮。
握在手里竟是?这样轻软的。
一开始是?不会像这样熟练的,甚至连牵手都?生涩。
论起恋爱,他的知识并不比她丰富。秋沅曾在纹身店打工,被动地观摩过一整个?暑假的爱情偶像剧,见得?多了,也可以?算作自?己的经验。
从前他叫她秋沅同学。
在向她请教恋爱指导时,周恪非就换一个?称呼,一半玩笑,一半认真:
“教教我吧,秋沅老师。”
他们模仿着其中?的话语,姿态,情节。
那些戏剧性的暧昧与情愫,被稚嫩地复制在身体和语言之中?,纤细而敏感的少年人,相互倾注全然陌生的爱意。
情生意动时,他低声叫她秋秋。夹着温柔绵热的气息。
其实没有过多么正式的告白。
当初也不知道是?谁的手最?先更近一寸,总之忽然勾住了,牵得?很牢。
在此之前很多个?深夜,周恪非都?会离开家,趁着潮湿如雾的晚风,到河边与秋沅见面。
风把河面揉擦出层层波纹,长凳腥凉,结有细密的水汽。
起初他们分坐两端,中?间空隔着一段距离,低声谈论彼此,剥去最?初的生疏拘谨,渐渐开始共享生活里的每一处细节。
到后来?,越坐越近。
初次牵手,平时称得?上清醒聪颖的两个?人,此刻都?显得?愚盲了,甚至仿佛不知道可以?放开,就这么一直拉着,到天?朦胧地亮起来?。
月亮还没全然隐去,摇晃着站在天?脚,身边的少年也如月光清亮。
他手心微微的汗热,从指尖沁到心腔。
秋沅陷入安静,只是?低着头,不去看他,也没看面前的河流。
她十八年的人生里,第一次发生这么好?的事情。
在学校里,就此拥有了无言的默契。
器材室里侧,长走道尽头,音乐厅背面的狭小空间,他们在一切不见光的角落幽会。
隐秘的亲吻在阴影里发生,依然如此鲜艳。
有一次被人撞见,是?周恪非要离开几天?,他和她在操场边的乒乓球台处相见,冒险讨要一个?拥抱。秋沅嗅着他清爽的气味,在他脖颈上亲了一下。
远处人影一闪而过,好?像是?低年级的赵澎宇。
赵澎宇将一切看了个?真切。从前校园里那些流言,半真半假。大多数人只是?享受散播传闻,并不太关注。
关于单秋沅和周恪非,没人真的相信他们走到一起。
赵澎宇和秋沅有过一番龃龉,主要是?之前那一回,在周旖然面前被驳了面子。嘴上不说,实则心里一直记恨。眼?下撞见这样活色生香的一幕,他在心中?略作掐算,就要去告发。
没想到另一件事引爆了所有关注-
录音09-
没关系,没有大碍。
差不多已经愈合了,谢谢关心。
正如之前说过的那样。妹妹和我邮件往来?,得?知我近些年的境遇。她非常不安,频繁地表达悲伤,似乎分担了一部分我的痛苦,哪怕我并没有将一切和盘托出。
嗯,我那位姓苏的朋友,也有过类似的担忧。这就是?当初为什么,他劝说我接受心理健康评估和治疗。
我和苏有一个?共同的朋友,学导演专业,平时总拿一部古典的手持摄像机。
前些日子,他带我们看了一部老电影,很有名气的,叫作《美国往事》。
有一句台词,我将它誊写下来?,当作对我现状最?好?的注解。
请允许我用英文转述吧。就像我在邮件里写给我妹妹的那样。
——当世界令我疲惫不堪,我就会想到她。想到她在世上的某个?地方生活着、存在着,我就心甘情愿忍耐一切。她对我而言非常重要。
正是?如此。秋还活着,我也就不能?允许自?己死去。
……您说什么?
是?的,没错。那一场车祸里,死在车轮下的是?一部分的我。如果不是?秋顽强地活下来?,还需要我的弥补和偿还,或许我已经……
抱歉。时至今日,我依然习惯性地用麻木压抑痛苦。
就快要说到那场车祸了。
那时候我们频繁在河边碰面,已经成为每个?夜晚的习惯。产生感情和依赖,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
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为明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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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我感到完整,感到活着的痛快,发现这个?世界可以?引发如此多的触觉,还有那么多值得?留恋和期盼的事物。
直到那位姓黄的女同学,收到一封来?自?我妹妹的情书。
后来?我再遇见黄,她哭泣着向我忏悔。那时候她不明白,为什么女孩子可以?爱上另一个?女孩子,只觉得?那是?不对的,需要矫正的。
黄将那封情书交给班主任,如实说明一切情况,很快我母亲被请到学校。
我还记得?那个?晚上。我对所有都?一无所知,还沉浸在和秋的亲密里。推开门,入眼?是?满屋破碎倾倒的家具,不难想象这里发生过怎样惨烈的一场战争。
母亲手里拿着那一封情书。灯坏了几个?,光线变得?又稀又皱,涂在头肩、面颈上,显得?皮肤也不平整。
这时我发现,父亲也在场。该是?获知了消息,第一时间赶回来?。可他不插手干预,就在一旁抱着手臂,冷冷看着,仿佛起到一个?威慑的作用。
他不知道他能?影响到的只有母亲。我有没有同您讲过?有父亲在面前,母亲总会变得?更加敏感,极端,狂躁。
她把情书卷在手里,啪一下打在妹妹脸上。问她,你还不知道错?
我没错。
我妹妹咬着牙说。她嘴角已经肿破,有新?红的血流出来?。
我冲上去挡在妹妹前面,可是?母亲忽然看着我们笑了。她平日里优雅自?持,并不常笑,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那个?罕见的笑容里藏着多少决绝和狠厉。
她指着我,手也声音一起抖,好?,好?,连你也。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但也好?像失去了教训我们的力气,把我和妹妹分别?关进?房间。
第二?天?,我发现妹妹消失在家里。
向母亲问起,她轻描淡写,只说把妹妹送去了精神病院进?行矫正。
是?,您说的对。一周之后,妹妹被遣回来?,重新?关在家里,医院给出的就是?这个?理由。
我母亲对此不置可否,冷笑着问我们,凭什么说同性恋不是?精神病?
母亲一贯如此,不允许生活中?出现任何重大的失常。所有胆敢违逆她的人,无论正确与否,都?被视作天?然的异端。
母亲和父亲找到不少民间古法偏方,都?试在妹妹身上。
就此您可以?了解到,思想的藩篱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力量。高级知识分子,这个?定义?放在我父母身上最?为妥当。在这世上,比我父母更懂得?科学的人寥寥无几,可当他们需要靠古旧的该被破除的迷信来?寻求安慰时,依然只会选择相信。
我试图阻拦,母亲忽然一手把我挥开。我没想到她的力气会这样大,踉踉跄跄倒退几步,肩膀撞在钢琴的一角。我还没来?得?及感到疼痛,已经听到母亲用几乎是?讽刺的语气对我说:
周恪非,你在学校和什么样的女孩子走得?近,别?以?为我不知道。等你妹妹的事情处理完,也该好?好?管束你了。
秋是?知道的。对于我家的变故。
在我母亲的授意下,班主任对外?宣称,我妹妹生了一场大病。但您也能?明白校园这种地方,本就是?流言生根茁壮的沃土。对于重压之下的高三生来?说,这是?最?低成本的娱乐。
于是?很多人都?知道了。育英出了个?给女生写情书的女生。
在老师和家长口中?,这件事被视作禁忌。却是?学生嘴里最?爱反复咂摸的浓烈话题。
那段时间,我和秋并没有从前那样亲密了。多半原因?在我。我心中?牵挂着妹妹的安危,几乎也无心再匀出注意分给秋。
可她并不怨我,她沉默又坚定,没有更多表示,也不主动与我接触。可每当我对上那双眼?睛,我就知道她依然在安静地陪伴着。
但是?后来?,我不得?不与秋切断联系。
是?一个?周末清晨,我照例去叫妹妹起床吃饭。平日里她会大声哭泣,把一切手边的重物砸过来?,摔碎在我脚边。可今天?却没有动静。
我本能?地觉得?不对,匆匆找到父亲。他却冷哼一声,不以?为意地说,那就让她别?吃饭,看看谁先撑不下去。
他觉得?她只是?性情倔强,在与父母闹脾气。而我不这么认为。
再折返到妹妹门前,我注意到有淡红的水痕,慢慢从缝隙里溢出来?。
我撞开了房门。她浴室里有水声,门半开半掩。
我踩在地面浅浅的轻粉红色的淤水里,脚下抖得?要命。
然后我看到了。
那一幕画面,无论经过多少年,都?清晰在脑海里,在眼?前。
是?妹妹泡在浴缸里面。热雾朦胧,我看见她穿戴整齐,用利器横切过手腕。那样平滑的豁口,深红的里肉,像新?生儿剪掉脐带,与母体彻底断离。
谢谢,谢谢。
我的确需要这一杯热水。
就像您如今知道的那样,妹妹还是?被抢救回来?,性命无虞。
她认为这是?一桩不幸的成功。成功的不幸。
她在病床上躺了半个?月,没有开口说一个?字,直望着天?花板,眼?神像死。
母亲也哭了半个?月。有多少是?感到惶恐和悲伤,有多少是?恼恨自?己管教的失灵,我并不能?下定论断。
有一次我听见她崩溃大哭,是?父亲站在病房外?,抱着手臂质问她,你就是?这样教育孩子的?
这个?缺席了我们大部分生命的男人,因?为自?己少犯过一些错,而占据了高高在上的位置。
妹妹脱离危险后,说的第一句话是?在父母都?离开病房之后。我悉心地照料着她,忽然被拉住手,她开口,声音嘶哑,说哥,我的手机在床头,能?不能?帮我拿过来?。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要和朋友们联络。计划一场周密的叛逃。
约莫过了一周,她的朋友接她离开,特地绕着监控摄像头走,谁都?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可他们在楼下遇见了我。
哥。妹妹眼?神很迟疑,她小心地叫我。
我侧身让开一条通路,平静地说,走吧,在爸妈发现之前,我放你走。希望你未来?一切都?好?。
她抱了我一下,很深很深。嘴里说了什么,然而语不成句,几乎在哽咽。
妹妹留了封信给母亲,说她走了,如果执意要寻找,她还要再在手腕上切下一刀。
而这次,一定不会失败。
这封信在母亲心里究竟能?压上多少分量,我并不敢确定。所以?到了母亲面前,我说,妈妈,放过旖然吧。她应当自?由,而我决意代替她,留下来?永远做妈妈的好?孩子。
那时我的确已经心灰意冷。如您所见,我并不是?一个?像我妹妹与秋那样,个?性顽强,善于抗争的人。
当然,这也是?我今生唯一的一次背弃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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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秋找到了我。
是?一次放学之后,我走出教学楼,准备登上司机的车。
正如我前面所说的那样,我下定决心,放弃我刚刚抓住的新?的生活,回到我以?往的人生里去。
但秋没有放弃我。
众目睽睽之下,她拉住我的手。很多人不知道我们从前的关系,于是?用奇异的目光打量着她,还有我们相握的手。
她说,周恪非,谈谈吧。你不能?这样。
我头脑钝涩,只知道该和她走。我们到了校区内一个?偏僻无人的地方,是?从前约会过的。
她慢慢同我说话,也就知道了我和母亲之间那称不上交易的诺言。
秋说,那就让我们变坏一次。周恪非,我们逃。
我对我母亲的感情,始终复杂。
哪怕到了现在,我也无法否认,她给了我非凡的出身,优渥的物质,以?及金钱换不来?的学识,教养,与良好?的品格。
如果她没有做出那件事,或许多年以?后,我最?终会与她和解。
也是?时候该说起那件事了。
我和秋各自?整理积蓄,仓促逃离,在小镇安顿下来?,过起您能?想到的最?平凡安定的生活。
我找了一份酿酒的工作,而秋在镇上一家小便利店兼职收银。我们租到一间很小的旧房子,床是?稍大一些的单人床,总是?睡着睡着就抱在一起。
没有价值,后来?母亲这样评价。可那段时间,我真正在为我自?己活着。
不出所料,母亲没有声张。像对待妹妹的叛逃一样,把我离开的消息当作一件家丑,捂得?密不透风。
但是?她私下里依然在寻找我。她知道我天?性寡断,缺少妹妹一样的决绝果敢,但这些缺失的部分,现在已经被秋完整起来?。
她知道我不会走上极端,却也没有期待我能?如以?往一样顺从。
所以?母亲从秋身上入手。让人出面找到她,给了她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他们对秋说,奶奶病重,想见我最?后一面。还给她看了一段视频,奶奶在病床上,气息微弱地叫我的小名。
秋知道奶奶是?最?疼我的。那时候年纪轻,她很容易就采信了这个?说法。
于是?我和她一起,回到生养我们的城市。她仓促安顿下来?,催促我回家去探望奶奶。
后来?发生了什么,您应该能?够猜到。
我一到家就被软禁起来?,而我的父母。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只知道他们恼羞成怒。我父亲踩下油门,母亲握着方向盘,撞了上去。
我们所有人的命运,就此四分五裂,成为如今这样子。
第29章(二十二)-
笔录2-
你们?终于来了。我现在可以见她了吗……
哦,好。周旖然,旖旎的旖,然而的然。
……对的,我就是那个“易燃”。
稍等,我再仔细看看……这个人我没见过。听说是单秋沅的爸爸,是吗?
嗯。受害者我是认识的。她叫年?年?,是我的女朋友。警察姐姐,她现在怎么样了……
那就好,那就好。
噢。是这样的。昨天晚上?我们?住在一起,本来她今天请了假,后面听说单秋沅临时要赶到医院,年?年?说反正?下午没事,不如去看店。她对这个小纹身店感情很深,因为兼职遇到过不少有趣的人。
我们?也是在那儿认识的。
什么?不可?能。不该是冲着我来。
在和年?年?交往之前,我与这个纹身店的牵扯,横竖不过是我哥高中时候,和店长交往过。
所以单秋沅的爸爸为什么要这么做?
……哈,不可?能吧,谁会?花钱收买这么一个糟老头子去犯罪。那肯定?得是个和单秋沅有很大仇怨的人才对。单秋沅平时很少与人来往的。就她那个性格。
仔细想来,也就只有……
……是我妈吗?是周芸吗?
等等,她还在店里见到过年?年?。她以前一直反对我这样,用最极端的办法?……
我,可?是,可?是……对不起。请稍等。
……嗯,现在好多了。
我哥呢,他来做笔录了吗?
什么?他?他去哪里了?
再说一遍吧,我没听清。刚刚有点走神。
我不知?道,从来都……
那些心事,他讲过,但并不太多。
单秋沅,你们?该去问单秋沅。
但是她知?道的,未必比我多多少。我哥后面那段人生,他对每个人都有所隐瞒。
以前他为父母的期许活着,后来为了单秋沅活着。他总把自己放在无关紧要的地方。
有时候我觉得这样也好吧……因为我曾经也做过这种事,所以能感同身受。你看,纹身下面是那时候落的疤。
死?多痛啊。做出这种选择的人,都不仅仅只是为了结束生命。
想结束的是更大的痛苦。
而到了这个地步,除此已?经别无他法?。
理解,明白。我不会?再那么做了,我得到了我想要的生活。
……可?是我哥他,这么多年?了,我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对他自己来说-
笔录3-
我不知?道周恪非会?去哪里。
谢谢,方便的话要热的。麻烦了。
我的名字是苏与南。是那个……我可?以帮你写下来。
认识,当然认识。我和周恪非是朋友,或者可?以说,彼此都是对方最好的朋友。但是他总是很神秘,隐瞒许多过往,一直都是如此。或许我没办法?给出您想要的答案。
他最终还是打算这样做了,对么?
也没有很意外?吧……
抱歉,我其实早有预感。
周恪非这个人,对自己的人生缺乏热情,这是真的。但我一直觉得他不会?真正?付诸什么行?动。
过去十?年?了吧,看得出他是在努力活下去的……虽然不是为了他自己。
……
对了,单秋沅,你们?问过她了么?她知?道的应该比我们?多。
好,那么麻烦你了。如果监控和任何电子记录有什么消息,请务必联系我。
我会?带单秋沅回?家去看。应该有线索,也只有她能分辨出来。
周恪非走之前,是回?过一次家的。那时候我在公司,没能和他碰面。
我检查过我们?的公寓。
他应该去意已?决,什么也没带走。
我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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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很难过。就像刚才说的,当初也是我建议他去做心理辅导,希望他的状态能慢慢好起来。谁能想到,捱过这么多年?,还是无可?避免的走到这一步。
和周恪非相处久了,我从他身上?学到很多。其中一项最精妙的绝技,就是掩藏悲伤——
碰面之后,没多耽搁,马上?一起回?公寓。
雪后的天,开不快,车走在凘凘的碎冰里,走出牙齿摩擦的动静。
眼下快到春节,各处挨挨挤挤,人丛像繁密的针脚从街上?织过去。
等待行?人通过的十?秒钟里,苏与南从车内的后视镜察看秋沅。
上?一次带她回?公寓,也是如此情形。她话少,与他各怀心事。
可?今天,空气要沉重太多。
苏与南到底问了句:“你没事吧?”
跟上?回?一样,秋沅表情平淡,只是嘴唇紧紧皱在一起。
抑着声气,低低说:“再开快一点。”
行?人散去,车辆重新启动。秋沅摇下车窗,点一支烟抽。
这次没问他可?不可?以。
公寓里似乎一切如常,生活器物都在原处,看不出有人离去的痕迹。
“他连钱夹都没带走。”苏与南为她打开房门时说。他走到沙发旁,从小边几上?拿起钱夹递给她。
淡咖色的,边角有些磨损了,茸茸的翻起绉纹,像岁月剥蚀的墙面生了霉苔。
打开就是她的照片,安安稳稳夹在透膜后面,依旧平整,也不见脱色。
多么古旧的一个人。还把照片装在钱夹里。
是在她全无意识的时刻拍下来的。时隔经年?,秋沅第?一次见到自己昏迷时的样子。
眉目松放舒散着,面容红润,有生气,仿佛只是在沉沉安睡。
旁边一张矮柜,放个巴掌大的蛋糕。奶油中间?立一小块短纸牌,是他的字迹,简单写着生日快乐。
她把那张照片抽出来,掩在手心里,低头深看。
也是巧合,随手翻到背面。
没想到会?看见一些摘抄的英文。周恪非的字迹很好辨认,形致秀拔,筋骨分明,和他的手型一样漂亮。
墨水痕不那么清楚了,稀稀氤成字母的形状,需要尖着眼睛仔细地读。
他写——
Nobody\''sgonnaloveyouthewayIlovedyou.
ThereweretimesIcouldn\''tstanditanymore.Iusedtothinkofyou.I\''dthink,\"ShelivesSheexists.\"
Andthatwouldgetmethroughitall.Youknowhowimportantthatwastome?
(再没人会?像我一样爱你。有时我感到再也无法?承受下去,我会?想起你。我想着,她还活着,她真实存在着。就足以让我撑过一切。这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你是否知?道?)
长风在楼群之间?推宕,阴浩浩地响成声海,仿佛一场无言的哀叫。
秋沅垂下手,舌面上?忽然发起一阵干干的酸,不自觉地抿唇。
眼睑敛着,将照片放回?原处,手指很涩。
瞳膜上?细小的颤栗,强自盖在深处。
里外?翻检钱夹,卡位中心有两个空槽。稍加琢磨,该是少了一张证件,一张银行?卡。
周恪非会?去哪里呢?
公寓里侧,嘭然一声重响。
秋沅浑身紧了一紧,好像知?觉忽然被震回?到脑海里,仓猝循声望去。
苏与南也正?看过来,身前是一扇刚被他蛮力撞开的房门。
“找到周恪非,帮我说声抱歉吧。”
他对秋沅说。
相视之间?,只觉得她那双标志性的利眼一下钝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又见她慢慢放下手中的钱夹。
“怎么回?事。”
秋沅走过来,眉心轻摺了一下。
卧室门板不厚,锁被临时破坏了,敞露着里面私密的空间?。
苏与南扎煞着双手,侧身让出位置给她:“周恪非没什么东西放在外?面,电脑好像也锁在房间?里。我们?找一找吧?有没有线索能看出他要去哪儿?”
周恪非的卧室,平日里关着门窗,将他一份气味封存在里面。淡而无嗅,如同清凉的水。
秋沅来过这里几次,都是为了过夜。他住的地方,她从没好好观察过。
以前只觉得整洁,如今细致看来,是个人物品的极度匮乏造就的。灰郁的色调,几件家具横平竖直,外?面只摆一部?电脑,缺少生活痕迹。
“我还是第?一次进来他卧室……他以前也这样么?”
苏与南在她身边,揉着方才撞门吃痛的肩膀,声音也一拧一拧的,不同于以往的浮滑平顺,“这些年?,没人清楚他有什么爱好。以前以为他起码喜欢弹钢琴,前段时间?听你一说,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你出去吧,我来找就好了。”
秋沅开口,却是答非所问。
苏与南很快会?意,她也不愿让外?人视探到周恪非有意隐瞒的那部?分人生。
“噢,可?以,我在客厅翻一翻。”
窗边的写字台很宽,因而显得空旷。她揿下电脑电源,需要开机密码。
秋沅试了许久,他的生日,她的生日,两个人各自的名字,又加上?数字和符号,许多排列组合。
都不对。
只好暂时放下,转而逐一拉开写字台下方的抽屉,装的都是工作上?的文件。
直到最底下,是薄薄的夹层。
只装个干净的长形铝盒子。上?面印着医院标徽。
像是某种预兆,她的心脏忽而开始凶猛地涨跳。
里面都是些票据和纸质文件,乍看之下并无特?别之处。秋沅拿起一张收据,先看到日期。
是她卧床不醒的那个年?份。
而收据抬头,就是医院的全名。
是一张收费单据,下面压着催缴通知?。日期在前一天,说请050357病人的家属尽快缴清欠付的款项。
050357,在下面的各种医疗票据上?,这六个数字频繁出现,却不清楚含义。
在一个硬皮厚本子上?,秋沅找到答案。
这个笔记本每一页都写得很满,纸张被墨水浸了透,饼干一样脆软膨松,相互散散压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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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以窥见在她昏睡的一年?里,他经历了怎样的人生。
相当一部?分篇幅用来记录她的护理流程,该是查过资料,还有不少写给他自己的注意事项。每一个步骤都非常细致,她惊讶于护理一个卧床的病人竟是如此繁重的工作。
就在这里看到,那串数字是她所在的床位,五栋三病区,57号病床。
还有一半,是各种收支记录。列得非常详细,渐渐形成了那一年?周恪非的生活轨迹。
白天去黄语馨家的餐馆打工,中午到医院照顾她,晚上?下班,再去医院,做完日常护理,又赶到远一点的加油站上?夜班。四点出头,天蒙蒙亮,会?坐公交车回?到住处。
运气好的话,能匆忙地赶满四个小时的睡眠。
周而复始,就这样度过孤独疲惫的一年?。
心血和气力都被耗空,究竟在靠什么撑持下去。
而这一年?,并不是终结。
是之后漫长十?年?守望的开始。
天快到头了,赤金的夕阳降下一场酩酊,秋沅看着看着,眼睛慢慢在眩晕。
将那六个数字输入电脑。应该是正?确了一部?分,屏幕跳出提示,说密码应当由数字与字母组成。
秋沅在后面拼上?自己的名字。
敲下回?车,电脑开了。
入眼是没关闭的私人邮箱页面,他与一个学校后缀的地址有过几番往来。
最新的一封,没有发出去,停留在草稿的阶段。
上?面写了几行?,全被画了删除线。下面的句子字体不同,该是后来所写。
看不懂的语言,该是法?语。
秋沅没有叫苏与南来,而是在网上?找了个翻译软件-
邮件03-
……
对不起,女士。这封信的最新版本,我永远不会?点击发送了。请原谅我的怯懦。
相信您也意识到了。对不起,原谅我,我总是在这么说。
我是您曾经颇为关切的病人。如果知?道最终会?是如此结局,我相信您不会?多么好受。
但我没人可?以倾诉,只好写在这里。
一场大火,是我得知?的最后消息。秋是否真的葬身其中,我不得而知?。
只是听到有人这样说,我就忽然没有力气,再去思考其余。
我做出这个决定?,有几点缘由。您也知?道,我是个冷静细致的人。做事之前,总要想想缘由。
几次冲动,都没给我留下好结果。
始作俑者是我的母亲。多么讽刺,我多年?的献祭,自我感动地以为可?以弥补亏欠,到头来不过又是一场灾难,凭空降临到秋的头上?。
祸端因我而起,希望也由我消逝。
还有,该是我对于给她一些公平的执著。
秋值得一些公平。在这一方面,别人都对她有所欠奉。
那么就由我来。
就像此前我的一只手,换了她一条腿。我觉得满足,像是有一部?分的自我得到宽恕。
那一次我将残废的一只手露给母亲看,她第?一次在我面前流露出真正?的痛苦。显而易见,只有当我受到这样的伤害,才能让母亲也感觉到疼。
或许您可?以理解为一种报复,幼稚的心态。但这岂非也是一种公平。
最后的最后。这么多年?,我出于懊悔,愧怍,亏欠,只敢远远看着她。
如果这是和她的最后一程,听说死?后世界诸多阴怖,我要陪着她。
如果她所幸平安,我的离开也并不如何惨烈厚重,希望没有留下缺口,影响到她获得完满人生。
为我自己做的决定?,这些年?少有过。
我很累,一直都是。无法?原宥自己,像是十?年?前一场冻雨,在我心里结满霜尘。我交了一些朋友,随着他们?的步调走,又重新遇到秋,和她亲密起来,企图讨要一点爱和被需要。
最终算不算真正?得到过,我也说不清楚。可?我很累,一直都是。
终于能在这时,得以解脱。
永别。
周恪非——
鼠标腻得从掌心滑落,竟泌出了那么多的水分。
好闷,呼吸踉跄在喉咙里,怎么也无法?顺畅吐纳。
在她毫无察觉的时间?里。
他这样低微而破碎地爱着她。
他们?都是思虑深重的人,所以很少诉诸言语。在心里诸多考量,为彼此打算,所以总是什么也不说。
邮箱发件人那一栏,一个小镇的名字弹进视线。
秋沅马上?给之前联络的警官打电话,手指尖抖得触不准屏幕。
玻璃窗外?,纯黑的夜几乎凝成固态。秋沅从整净的窗上?看到自己,苍白的,干燥的,在冬夜里冒着白濛濛的热气。
警方也查到周恪非名下车辆的行?驶轨迹,还有一些购买记录。她问都买了些什么,对方没有直说,只是委婉表示,不太好。
不太好,会?是什么意思?
秋沅买了最近一班车票,最快的高铁要坐四十?分钟,然后转乘大巴。
苏与南提出同行?,被她拒绝。
一路上?,列车平稳,少有起伏。秋沅却觉得上?下摇晃,后知?后觉,发现是心腔剧烈在颠簸。
排队上?大巴的时候,又接到电话。是陌生号码,小镇当地的警方。
年?轻女性的声音,安抚性地说了两句闲话,才告诉她,方向是对的,人找到了。
后来秋沅才知?道,找到周恪非的时候,是在他的车里。
停到小镇边缘,特?地选了罕有人至的地方。五公里内只一个巨大仓库,堆放滞销过期的特?产花酿。
那时木炭烧得将熄,他面容安宁酡红,似乎熟醉了。
女警官把医院地址留给她。
秋沅记下来,几乎没有办法?思考,全凭着本能在讲话:“周恪非,他,他怎么样?”
“在抢救。”对方欲言又止,“做好心理准备,他……不太好。”
不太好,又是不太好。
可?他这样的男孩子,明明没有人该比他更好才对。
医院的气味比墓地更冰冷,抢救室外?,总是悲号,痛叫,惨哭。
秋沅从来都不喜欢。
她坐在那里,盯着抢救中的猩红标识,默默地等待。
熬过夜晚,太阳的涎沫从窗口筛进来。淡而浮,并不浓亮,飞进眼里却有些烫。
只是难受地霎了下眼,就有护士忽然出现在跟前,对她说话。
“是周恪非吗?周恪非,他活下来了吗?”
护士对她说了什么,秋沅努力去听,可?怎么也分辨不清。灵魂好像漂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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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骸之外?,注视着自己跌跌撞撞,被护士引着,一路走到病床前。
她终于找回?听觉,视觉,一切触觉和情绪。他身上?插着许多长管,粗细软硬,像暴雨里的隧道,蠕蠕的模糊地拱动着,尽头是无光黑洞。
一声沙哑的哽咽,破在咽喉深处,撕得很长很长。
第?三天,周恪非终于醒来。
一些维生装置撤去之后,秋沅才被允许进去。
周恪非只是不说话,容色倦极了。
英俊的脸,秀长的眉睫,失去了做出表情的力气,就这么平直地看着她。
紧绷过太久,一旦松脱,就彻底垮塌下去,整个地破碎开来。
似乎散在风里,抓也抓不住。
他变得不言不语,也听不见呼吸。偶尔轻轻眨眼,不含任何内容。
秋沅去握他的手。
周恪非依然凝定?地看着她,没有回?应,不迎接,也没拒绝。
一双触不到底的黑眼睛,像是无机质的器物,容纳接受一切。
秋沅在病床边蹲下来。
全身力气都凝集上?来,她努力在说:
“周恪非,我知?道……我知?道你可?以为我活着,也可?以为我死?。但我不要这样,我不要你这样。”
这不是平时的她。可?她逼着自己,张开喉咙,磨动生锈的声带,她知?道她一定?要说。
“周恪非。我,我很爱你。这么多年?,我没有一刻不在爱你。”
“我要你为你自己,好好活下去。然后陪我,长命百岁。”
第30章(二十三·上)
临近除夕夜,周恪非才获准出院。
重症监护室里度过一周,直接转到市精神卫生院的危机干预病房。这?里是封闭式管理,每周只有十分钟的探视机会。护士看他长得好看,有次还多?给了五分钟时间。
其实没什么区别。因为周恪非头颈微垂,一径低眉敛目,对外?界根本?没有回应。
每逢探视,秋沅就和他坐在病床边。手挨着手,但谁也没有更进一寸。
病房经过特殊改造,四面都是绵柔的墙壁,病床和矮柜也缺少?棱角。看上去是一个软嫩通圆的婴儿房,只是色彩冰冷,单调的鸽灰雪白。无论从里还是从外?看,都像在冬季。
秋沅没有说?过很多?话,言语是她?所不擅长的媒介。他们之前的相处,她?对周恪非讲述过许多?自?己,也是他鼓励引导着她?,慢慢往外?倾吐。
周恪非从前总是微微笑着的,耐心而专注在听。而现在她?努力地说?,把胸臆绞拧着,经历和思考都转化成语言。而他静静地听,脸上和眼底什?么也没有,一片空白的光整润洁,像在醒着做梦。
每次从病房离开,秋沅总是有些茫然。
她?从未体会过这?种感受,以前的她?尖锐,果敢,浑身滚烫的勇气,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可以把前路看得非常清晰。
如今才知?有人挡在她?前面,拦下?所有可能发?生的飘摇和畏怯。这?些年?他不露面,却守在她?人生的每一个至关重要的节点里面。
这?段时间里,蒋阿姨的身体也每况愈下?。年?岁大了,到底没逃脱上次意外?的糟糕后果,中风和脑梗发?作几回,人已经缺少?基本?意识。
徐护士长委婉表示,一些身后事,已经可以开始准备了。
生命,无论灵魂还是形骸,都如此粉脆,轻易就要消弭。
周恪非出院那天,市区又开始降雪。不是黏稠结团的雪,反而粉粉细细,颗粒分明,雨滴一样疏落地砸下?来。气温又被拽下?去几度,于是秋沅给他带了件大衣。
先探望过昏睡的蒋阿姨,再赶到市精神卫生院办手续。有护士领着周恪非出来,将他安置在等候区的短椅上。此时日头升到最高,从窗外?贫白如水地湧进来,将他拢在无限温柔的雾光里面。
秋沅办好手续,过来接他。周恪非密茸茸的眼睫将眼珠遮了大半,很慢很慢,把手交到她?手上。是那只经受过毁灭性创伤的左手,从外?面看起来,似乎并没有太多?不同?。
握到手里,十指紧扣,才感觉出骨骼形状的异常,该是愈合之后的不平整。
该有多?痛。
压在身体里,密不透风地捱过这?许多?年?,至今应该仍在疼痛吧。
大雪天很难打车,在路边站了好久,才拦下?一辆。秋沅对司机报出超市的地址,又转向周恪非说?:“去买点年?货好了。以前都在蒋阿姨家过年?,这?次也是,我们和蒋容融一起。”
她?帮他抖下?衣领上疏疏几粒雪珠子。
“之前,你……你是怎么样过年?的?”秋沅又问。
意料之内的没有回音。
司机不时从后视镜打量他们,脸上堆着善意的笑,终于在一个路口问她?:
“小?姑娘,和男朋友闹别扭啦?”
男朋友……
好像这?一次,并没有真正成为这?样的关系。
周恪非还不是她?的男朋友。
只是这?个世上,最爱她?的人。
街上行人很多?,摩肩擦踵的,都是出来置办年?货。秋沅拉着周恪非的手,一步一步,分拨开如海人潮,在朝前走。
他默默跟着她?,亦步亦趋。偶尔会不期然相视,只是没有言语,眼神也没内容。
出了超市,秋沅又想起该给他买身新衣服。他的个人物品都在跟苏与南合租的那间公?寓里,秋沅总觉得那里沾着旧时候的不痛快的气息,也就什?么也没有拿。
周恪非大衣下?面还是病号服,总不能这?样潦草过年?。
于是带他到商场去。由表及里,从上到下?,依次都挑遍,一整套合眼又合身的衣裤,装进纸袋里。
一手提着纸袋,一手拉着他,秋沅心情渐渐明朗起来,说?:“那么我们回家吧。”
不知?道是哪个字眼触动了周恪非,他低垂的眼睑忽然颤动一下?。幅度很剧烈,却也短暂,像是蝴蝶振翅。
也不是回秋沅的家。蒋阿姨家里两个房间,之前她?住进医院,秋沅就搬到其中一间卧室,方?便照看蒋容融。
小?女孩年?纪不大,但是眼光很细,对周恪非如今的状态有点好奇,却也没有多?问。她?帮忙把年?货收在冰箱里,就自?己回房睡下?了。
临关门时,忽然问秋沅:“你们要睡一起吗?”
“嗯。”
“你不问他愿不愿意?”
“我们之前总是睡在一起。”
说?完这?一句,秋沅站在原地,神色有点怔住了。是的,那么多?个与他相依的夜晚,怎么一直都没有留意。
每一个肉和发?肤紧贴在一起,密不可分的时刻,身体上强烈吸引,也就忘记去留意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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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给周恪非加了一床新被子。
简单洗漱,一同?睡下?。她?抱了他一下?,在他嘴唇上轻轻地吻。他柔软的两页唇片,凉凉的温度和色泽,在她?唇舌之间,越来越粉红,越来越热。
难得什?么都没做。
枕边如此安静,只有他均匀平顺的睡息。秋沅难以入眠,撑起身体去看。
窗帘的缝隙里,渗进冬日苦惨的月光。就借着这?一点冰冷模糊的亮,她?去看他脸上的每一处细节,寸毫不放。
不懂这?样的固执由何而来。像是能把这?些年?的疏漏,一点一点弥补起来。
接下?来两天,把家里好好布置。红绒绒的窗花挂饰,明艳艳的灯笼,悬在窗头和灯下?,还有大大小?小?澄黄急绿的植物,摆到厨房外?明亮的阳台上。
纹身店被烧毁停业,由于是人为纵火,保险理赔流程复杂,走得曲折艰辛,现在也没到账。
好在这?些年?攒下?不少?积蓄,又得到大把闲余时间。她?的生活好像一下?子慢下?来,变得非常细腻。
单德正在当天就已归案,供出受周芸收买指使。而周芸消失了。她?有钱,有人脉,有丰富的学识和阅历,如果是真的故意躲藏,恐怕可以顺利隐没在人群里度过一生,像雨水融在茫茫深海,没有踪迹。
因而秋沅不再耗费心力在她?身上了。这?么多?年?,他们的生活仿佛依然困囿在过去,她?的恨埋在心里,刀刀刺骨,扎得自?己也疼。不该赎罪的人背负愧疚,赔上一生。
过去无法更改,但每一个现在的决定都会影响未来。
周恪非,他期待一个怎样的未来?
除夕夜,电视机播放着晚会,然而没人在看。
蒋容融在炉灶前帮秋沅看着火,却也不够专注,频繁低头玩手机。前些日子年?年?要和周旖然出国玩,先买了部新手机送她?。蒋容融爱不释手,每天捧着,和年?年?通信。
“面粉没有了,我去买一点,晚上包饺子。”
跟蒋容融说?完,秋沅在门口穿鞋。想了想,还是带了周恪非一起。他能多?出去走走,也是好的,或许能有契机换上不同?心情。
周恪非穿了新衣服,外?套领口不高,瘦而白的脖颈露在外?面,秋沅又给他蓬松地裹上一圈围巾。
温暖舒适的,松弛,不紧张,像久违的他的怀抱。
就在小?区外?面的超市买了一袋饺子粉,又挑上两盒肥瘦适中的肉糜。
然后和他一前一后,踩着雪往回走。凛冬时节,每口呼吸都在空中浮起一朵热云,马路也滑如冰面。
身后忽然一阵轮胎抓地的急刹,令人牙酸的碾响,秋沅还没作出反应,已经被人拉住手腕。
是周恪非,他把她?抱在胸口,脚下?向后退避。背靠在一棵秃树的枝干上,终于停下?来。
失控的车辆跌跌撞撞,姿态狼狈,停在她?方?才站过的地方?。
他的手臂抖得厉害,神情却没有什?么变化。
仿佛方?才做出的这?一切动作,已成身体本?能。
秋沅转身,抬手,很慢很慢地抱住他。
过了零点,大年?初一的爆竹声里,接到徐护士长的电话。
只是简单说?,是时候该过去告别。
从小?到大,秋沅感受过的温暖寥寥无几。
蒋阿姨是其中之一。
这?世上爱她?的人,正在逐一离去。
她?放下?电话,面对蒋容融的注视,张了张口,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最后只是说?,新年?快乐。
蒋容融笑了笑,她?近些日子开朗不少?,笑容也变得情真意切:“新年?快乐!我去睡了。”
房门关上,秋沅才仿佛松脱了力气,倒退两步,一下?子散开在沙发?里。
茶几上一些医院的文件,她?机械地整理在手上。头脑混沌,眼睛酸楚得厉害,渐渐看不清东西了。
她?忽然听到周恪非的声音,像是间隔了漫长的年?岁和距离,沉闷的不透亮的,似雾似风,氤氲到耳边。
“不要哭。”
秋沅以为自?己听错了。
“……嗯?”
她?看到周恪非在她?面前,那么近,可以看见那一对纯然的黑眼睛里,自?己的形状。
鼻端是男孩子清爽的气味。
他弯下?腰,指腹绵热,擦了擦她?潮润的眼角。动作和声音一样,是她?所熟悉的温柔。
“秋秋,不要哭。”
她?忽然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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