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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攀登(〇五)
凤家的?事玉漏半点风没听见,自然也?没人来告诉她。晚上是在四叔四婶家里赏月吃饭,几位叔伯也?都带着家眷来同聚,玉漏夹在几个未出阁的堂姊妹当中,比做了寡妇回娘家的女人还显得局促。
三堂妹才定了亲,下月就出门子,脸上不知是羞涩还是抹的胭脂,总是红彤彤的?透着点土气和喜气,一双眼睛在桌上瞄来瞄去,生怕别人说着说着取笑到她的样子。
妇人们坐一桌上,四婶放心地说:“这丫头要出阁了,一下出落得容光焕发的?。”
三堂妹咬着箸儿扭两下肩,“哎呀四婶,不要说了嚜。”又不像是讨厌的样子。
后来便?说起另外两位堂妹议亲的?事,每逢这样?的?话,总是不问秋五太太的?,他们家的?姑娘都不是明媒
正娶。不过几位婶娘心里虽鄙夷,面上敷衍秋五太太却敷衍得卖力,因为虽不光彩,他们家的?姑娘却都到了有权有势的?人家。如今连连秀才也?到衙门做事去了,更得巴结。
玉漏听不惯她们那些违心话,匆匆吃完饭,避到院中来赏月。那月亮在枇杷树的?叶罅间,一片一片的?,像灵幡底下长坠的?纸流苏,风吹起来时也?是簌簌的?。
那桌上谈论起梨娘的?死?,总是“痨病痨病”挂在嘴边。忽然听见秋五太太向院中招呼了一声,“三丫头!你听见没有,你三婶说那痨病是要过人的?,她才死?,家里头还不干净,你明日可不许再往他们家去了!”
玉漏权当没听见,在那小杌凳上坐下来,烛光从门内透出来,轻轻盖在她背上。不许她去,兴许人家还不想她去呢,又?帮衬不上什么大?忙,无非是洗洗涮涮。以为西坡看见她就是种?安慰么?从他今日的?举动看,根本是她想得多余。但还是忍不住去想,要是她死?了,他会不会也?是如此悲痛?也?许不会,像她从凤家走的?时候,也?未见凤翔有几分伤心。
这么些年了,她从这些男人身边一次次走开,总是她先走开,可谁先走开又?有什么分别?他们不见得记性会比她好,还不是转头就忘了她是谁。她向来的?相信就没错,没有一份感情是能恒久的?,唯有金银永不败。她披着一身烛光与月光,像是把金银披在身上,也?还是觉得身上凉。
此夜之后,池镜没来接,像他们那样?的?人家,益发做东请客的?人户多,也?许是给这些应酬绊住了脚。
也?或者,是他觉得已完全得到了她,再没必要热络了。男人都是这样?,玉漏早就想到了这点,未尝没有一点后悔那夜的?妥协。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也?不全是抱着“要给他点甜头”的?念头,不知怎的?,有些觉得池镜在那个黄昏闯到凤家去,将她从凤翔身边带走,是在一个难堪的?时刻救出了她。明白凤翔不爱她,还是有点难堪。所以才会在那一刻有些依恋上救她的?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过玉漏脑子清醒得快,又?耐住性子等了几天,池镜仍没来,倒也?不慌,反正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了不得假装有了身孕,吓得他就范。不过那是下策,她左思右想,总算给她想出个上策来。
这日走到王家去,他们家昨日送了殡,院子里灵棚已拆,亲友们不再来了。铺子兑出去,如今院里也?再没那些死?肉挂着,太阳放肆地照在地上,显得空旷寂静。玉漏在正屋里找见西坡,他正喂他儿子吃饭,口里说着:“先把东西放下,吃完饭再玩。”
东坡坐在根矮凳上,手里摆弄着个棕叶编的?蚂蚱,不看他,也?不张嘴。他落了条膝盖在地上,把汤匙凑在他嘴边,格外耐心的?样?子。听见脚步声,他转过头来,看见玉漏有点惊诧,“三姑娘有事?”
玉漏捉裙进来,没看见他爹娘在家,因问:“老爹老娘哪里去了?”
西坡立起身,“到亲戚家去还东西去了。”
前?面办丧事,许多家伙都是借来的?。玉漏听见他爹娘不在家,放心地在八仙桌前?坐下,“我是有点为难的?事想找你商议。”
西坡以为是什么要紧事,便?搁住碗坐在对过。他已剃干净了胡子,人还是瘦,不过比先前?那几天精神了些。想必是葬了梨娘,觉得万事了断,已打算重新振作。
玉漏一颗心也?有点微微奋发的?意思,望着他,把两手摆到桌面上,相互抠着笑了笑,“倒有点不好意思开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什么事?”西坡看她一会,安慰地笑了,“你尽管说,能帮我的?一定帮。”
“你能帮的?。”玉漏很笃定,一双眼炯炯地照在他面上,似乎带着一份希冀。
西坡拿眼询问她,她镇定神思,好半晌才开口,“我想,你能不能娶我?”其实不必这样?说,这样?说吓人,可她忽然就是想吓唬吓唬他。
果?然西坡楞住了,许久说不出话来。她看见他眼睛迟疑地晃动着,一个刚死?了老婆的?男人,还是热孝,听见这种?话自然是会吓到的?,但她竟期待从他眼中能看见惊喜的?颜色。
因为没看到,很有些尴尬,便?垂着脸笑了笑,“瞧你吓得,是假的?,我不过是想请你帮我做出戏给人看,不是真娶。”末了又?添一句,“谁真要嫁你?”
西坡把眼低在桌上,思忖片刻,抬起头来笑着摇一摇,“真是抱歉,这个忙我恐怕帮不上。”
这回?倒是玉漏惊讶,她慢慢敛了笑意,“是假的?,就是做戏给人看,除了你家里和我家里的?人,旁人不会晓得。”
西坡笑道:“我刚没了妻房,立刻就要续弦,谁轻易肯信?”
“刚死?了老婆就续弦的?也?多,谁还真去计较?何况也?不是立刻,我们先说是定亲,娶亲是两个月后的?事。你儿子小,要急着讨个媳妇照管他,这也?没什么可疑的?。”
西坡渐渐笑得僵,眼睛在她脸上几沉几浮,还是摇头,“我看不大?好,于你的?名节也?没益处。哪有拿这种?事玩笑的?,又?不是台子上唱戏。”
玉漏一个指甲掐进另一个指甲里,痛也?不觉得。以为他还和先前?一样?,什么忙都肯帮。难道他是怕对不住梨娘?可这不过是做戏,又?不是真的?。还是正因为是做戏,所以他才不答应?
她几乎不抱什么希望了,立起身向外走两步,又?回?过头来,“不叫你白帮忙,我给你钱。你把铺子兑出去,为梨娘瞧病发送,想来已经?山穷水尽了,难道一家人从此不过了?”
这话一说出来,就有后怕,既怕他不答应,又?怕他答应。
好在他没作声,好在他没作声。她猜不到他的?心如今到底是怎样?,还可以仍旧保留一点遐想。
谁知傍晚西坡又?找上门来了,碰上连秀才在院中乘凉,一见西坡站在院门前?,立时起身朝他点点头,算是招呼,而后自回?屋去了,交由秋五太太去迎待。
秋五太太自是懒得迎待,把那竹几上的?茶也?往厨房里收,“你有事?”
西坡立在门口,没好进来,“想找三姑娘问句话。”
秋五太太搁了茶壶出来,上下照他一眼,很提防的?样?子,“找我们三丫头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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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坡咽住未答,待要告辞出去,见玉漏打了正屋帘子出来。秋五太太益发警觉起来,朝玉漏横去眼。玉漏看见也?没理会,仍向西坡走来,“我们外头说。”
秋五太太险些没气得跳起来,待要张口,玉漏回?首瞥她一眼,“邻里间说几句话有什么要紧?”
两个人走到巷中,玉漏一想她娘少不得要偷听,便?扯着西坡稍走远些。不知走到谁家的?院墙底下,两个影子近近的?扑在墙上的?斜阳里,然而人和人还是隔着些距离。
“你是要做戏给谁看?”
玉漏眼角的?余光还在瞟墙上的?影子,倏地听见他问,心下一片凄然。他这是答应的?意思,午晌分明还不肯,这会又?变了主?意,是不是因为钱?
“池三爷。”她微微笑道:“你见过的?。”
西坡已有预料,听见是他,余下的?也?都猜到了。她一向就很聪明,胆子也?大?,做起事里从不顾什么世俗常理。或许别人不知道她,但他是清楚的?。
“我陪你做戏,他就肯信?”
“别人他或许不信,是你的?话,他会信的?。”
玉漏说完,自己低下头,嘴角弯得发僵。要真和西坡做起戏来,恐怕连她自己也?会信,何况池镜是个聪明人,瞒不过他的?眼睛。可是也?有风险,万一池镜真信了,一气之下什么都算了,又?当如何?
也?许真到下不来台的?时候,西坡会帮她把戏唱完,他人一向很好。她虑到了这一点,所以才是上策。不过此刻提早算到后头的?事,并不见几分高兴。西坡是为钱才肯的?,一想到这里,便?如鲠在喉。
“你等我下。”及至门前?,玉漏折身进去拿了五两银子出来偷么塞给他,都是
在池家攒下的?。
她想这下可以放心了,收了银子不怕他临阵变卦。但这放心,竟有心死?了似的?安定。她阖上院门,仿佛忘了走,就向着门站住没动。
隔了会,秋五太太上前?来打探,“你和他到底有什么事好商议的??”
玉漏又?楞了会才回?神,“我请他帮个忙。”
“什么忙?”
玉漏不耐烦,“您打听这些做什么?又?不与您相干。”
秋五太太就怕西坡媳妇这一死?,他们两个趁机瓜葛起来,原本从前?就有点说不清道不明,她做娘的?难道会看不出来?她因不放心,朝那院墙上飞一眼,“到底什么事?他又?肯帮你?”
玉漏一脸惨然地笑一下,“人家不是白帮忙,收了钱的?。”
秋五太太听见是银钱交易,倒放心下来,双手在围布上蹭了蹭,倏又?警觉起来,“多少钱?”
玉漏再懒得理她,疲乏地往屋里走。刚拐到楼梯口,就听见她爹喊她,只得折身进了那卧房。连秀才黯黯的?轮廓嵌书案后头你椅上,紧扣着眉,“你们凤家太太死?了,你知不知道?”
他也?是上晌在衙门里听说的?,回?来欲问玉漏,却见她没事人一般。他当她是故意隐瞒,不知她肚子里藏着什么主?意,因此也?没急着问,非要在她身上瞧出什么端倪来。
瞧了这半日也?不见异样?,好像玉漏真不知道。这倒奇怪了,她是凤家的?人,即便?她是前?脚回?来,凤太太后脚死?的?,凤家也?应当有人来告诉一声,怎么这几日也?没见人来?
到底是他当爹的?捺不住了,才问起,“怎么凤家也?没人来说一声?我听说你们大?爷一早就回?南京来了。”
玉漏知道此事瞒得过她娘,却瞒不过她爹,只得如实说来:“我已不在凤家了。”
连秀才先一惊,而后靠在椅背上思忖了半日。因见玉漏面上并无半点哀愁的?神色,便?想她心理必定有了别的?主?意。他这三个女儿,就玉湘与玉漏最?有智谋,玉漏会藏事,又?比玉湘厉害一层。
“这又?是几时的?事?”
玉漏把干燥的?嘴唇抿一抿,“就是中秋前?日的?事,我回?家来也?是为这个。”
连秀才把手搁在案上,隔会两个指头敲了敲,“这回?又?是为什么?”
玉漏仰起脸来,噙起一丝笑意,“我到池家去了,这回?是在他们老太太跟前?当差。”
哪个池家?连秀才当下脑筋连转了几个弯,仍有些不可置信,“是长阳侯池家?内阁兵部侍郎池大?人家?”
玉漏点了下头。连秀才不禁拔座而起,踅出案里,将他这女儿由上到下细瞅了几番,不得不刮目相看,“几时去的??”
“好几个月前?的?事,因初去时还未站住脚,怕爹娘跟着忧心,就没告诉。”
连秀才慢慢笑出声来,重重点了两回?头,“好、好!你到底比你大?姐还有出息,不枉我教导你最?用心。不论在他们家做什么,好好干,伶俐些,不会吃亏的?。”
玉漏点头答应,又?听了连秀才好一番谆谆教诲,适才往楼上去,在妆台坐下,不由自主?地撑起那支摘窗,向底下王家那院里望去。
院里黑魆魆的?,王老夫妇还未归家,儿子在床上睡得沉,西坡的?手还拍着他,一下一下的?,慢慢拍得自己的?思绪也?惝恍起来。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最?后又?答应要帮玉漏唱这出荒诞的?戏。要是真的?,他断不会答应,对不住梨娘也?对不住自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正因为是假的?,倒没什么妨碍。只有一点,他知道,不收下她的?钱,这忙就帮得不清不楚。至于什么样?的?情分要帮这样?的?忙,他没去细想,好像帮她帮成?了习惯。
如此说定,隔几日玉漏自行回?了池家,进门先去给老太太请安,赶上老太太在歇中觉,便?往屋里搁了东西。还未坐定,就听见络娴打发人来请。到那屋里一瞧,贺台不在家,只络娴一人穿得一身素净坐在榻上,形容憔悴,面色淹淡,像是在发呆。
听见动静她才把呆滞的?眼睛转过来,目光在玉漏脸上晃荡几回?,没等玉漏开口,便?立起来一巴掌掴在玉漏面上。
只听“啪”一声,打得玉漏五内火动,待要发作,却见络娴眼圈蓦地红了,下巴细碎颤着,一副要骂人又?骂不出的?样?子。玉漏立时猜着了,一定是她回?家给凤太太送殡,听说了她和池镜的?事。玉漏心里那块石头终于落下来,总算她是知道了。
络娴见她渐渐垂下头去,反而一笑,“看来你是知道我为什么要打你了?”
玉漏缄默片刻,干脆抬起头来,一派从容,“你打我,无非是觉得我对不住你们凤家。”
“原来你还知道啊?”
玉漏咽了下喉头,微笑起来,“我倒有点不明白,我有哪里对不住凤家?自到了你们凤家,该做的?差事我一件也?没落下,针黹缝补,端茶递水,伺候太太,伺候大?爷,伺候大?奶奶,分内的?事我哪一桩没做好?就是跟你到了池家来,我也?是尽心尽责替你出谋划策讨老太太高兴。不论是银钱吃穿,我从未白占你们凤家半点。”
络娴眼泪一落,冷笑道:“你只把银钱算了个清楚,情分就不算了?我母亲待你不好?我大?哥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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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哪里对不住你?还有你快病死?的?时候,是谁带你你到了这里来给你请大?夫医治?你都忘了?”
“我没忘。”玉漏顿了顿,“该还的?我自认我都还清了。倘或你们施我之恩,指望我舍身相报的?话,那是没可能的?事情。我和你们一样?,就只一条命,只在这世上活一回?,我没道理要为谁放着自己的?路不走。”
“你为走你的?路,就害死?我娘?”
玉漏全然敛了笑意,“我从没害过你家什么人,你非要把太太的?死?怪在我头上,那我说得再多,你也?只会以为我是狡辩。”
络娴斜着眼睇她半晌,笑着摇头,“原来你是这么个寡恩薄义的?人——”
玉漏没反驳,看着她慢慢扶住炕桌坐回?榻上去。两厢这回?算是恩断义绝,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反倒早了结早好。她等了一会,方问:“二奶奶还有没有旁的?事吩咐?若没有,我就先去了,还要到老太太跟前?请安。”
络娴忽然抬起双愤恨的?眼睛,“你就不怕我把你和小叔的?事告诉老太太?”
玉漏沉默了一会,冷静笑道:“说出来你也?没好处,老太太不见得领你这个情,也?伤了凤家与凤大?爷的?体面。凤大?爷如今在官场上做着官,你总不想他成?为那些老爷大?人们口中的?笑谈。”说着,愈发不惧不怕地近前?去给络娴倒了杯茶,“我算个什么?不必要为了报复我,倒弄得自家脸上无光,那是意气用事。”
络娴叫她说得几度咽气,无可奈何,只待人一走,一横胳膊将那盅茶扫在了地上。可巧赶上贺台家来,一看地上的?碎瓷片,就猜她是生气,便?走来问缘故。
络娴说了原委,贺台倒笑着劝她,“这丫头说得不错,真闹出来给老太太知道,无非是赶她出府,又?不能私下打死?她,你反而要惹人笑话。何况她聪明伶俐,老太太未必会舍得赶她走,保不齐等三弟成?了亲,还要许给他做二房,你倒称了心他们的?心了。”
络娴一听,气得把脚一跺,“你还帮着他们说话!”
贺台弯下腰去将她脚边的?碎瓷片拾起来,“我不是帮他们说话,我是想事已至此,不如你就卖她个人情,让她继续留在老太太跟前?,兴许往后还能帮着咱们说话办事不是?横竖她再怎么样?,也?成?不了池家三奶奶,怕什么?”
络娴想想也?有道理,先时老太太屋里有个毓秀时常帮着翠华说一两句,果?然就比她受老太太器重。往后若有个玉漏
也?暗中向着她说话,未必不是好事。
想定片刻,仍将绣鞋连跺两下,“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贺台自旁边坐下来,揽住她笑,“我知道你有气,可有气也?只好暂且忍耐下来,等将来咱们当了家,老太太归了西,你想怎样?还不是随你说了算?”
这些话多半还是池镜告诉贺台听的?,贺台想池镜做出这丑事,自然是怕老太太知道,所以急着劝他夫妇。不过话却有些在理,没得为和个丫头怄气弄得鸡犬不宁,不如不提此事,如了他们的?意,还能趁势捏住他们个把柄,往后在老太太跟前?,也?有个替他们说话的?人。
哪想到池镜不过是缓兵之计,想着先把事情摁住不提,以免老太太知道他与玉漏事先钻穴逾隙,将来反倒不好办。
至于这份对“将来”盘算,池镜总觉得是被逼就范似的?,心下很不甘。但又?更不甘眼睁睁望着玉漏将来有在蛇皮巷安身立命的?可能,谁说得清呢,那王西坡毕竟死?了老婆,也?保不住玉漏那份贪慕虚荣某天也?有个幡然醒悟的?时候。
他知道和她即便?将来真有天结为夫妻,大?概也?是一对同床异梦的?夫妻。可总算他身上还有值得她留恋的?东西,一想这点,他简直有些恨她了。
出于报复的?目的?,他半句没对玉漏说起有娶她为妻的?打算,次日使金宝把人叫过来,面上也?是淡淡的?,没有嘘寒问暖,只说了凤家那头的?事。
“你在家的?时候,凤太太病故了。”
二人骤然一见,玉漏见他已没了先时那份亲热,心下便?想,果?然他是吃了饭抹了嘴就不认帐,亏得她留着后招。
她坐在凳上,向罩屏外瞥一眼,不见有人,才放心地点了点头,“这事我知道,我爹在家和我说了。”
池镜坐在对过榻上笑一声,“噢,对,我险些忘了,你爹如今在衙门里做事,官宦人家的?事情他想必都能打听到一些。”
听他这口气很有些嘲讽的?意味,玉漏本没想替她爹辩解,这时也?咕哝着辩解了两句,“不是我爹有意打听的?,衙门里原就是这样?,谁家有事一下就传开了。”
“他不打听着,怎么好掂度安□□们姊妹几个?”池镜向后靠去,眼在阳光里眯起来,显得几分靡颓的?样?子,“你家的?事不与我相干,我只问你,凤家认定是你和我气死?了凤太太,你昨日回?来二嫂就没拿你去问几句?”
“问了,她说要告诉老太太。”玉漏也?吓他。
池镜仍旧一脸从容,“她不会,不过是口里的?气话,二哥晓得劝她。”
说着说着,倒像是在宽慰她,他立刻把脸色转得更淡了些,“叫你来就是告诉你,别给她吓唬几句,就自慌了阵脚。”
玉漏点点头,眼中漏出缕哀怨的?光,“单为这个,就没别的?事了?”
池镜歪着眼,有些想笑,她还不知道她自己漏了底细,还在那里装模作样?做戏呢!
永攀登(〇六)
玉漏想着,对池镜这忽然冷淡下来的态度,应当?要表示出一份合宜的哀愁,所以始终半垂着脸坐在那里,颇有几分饮泣忍泪的意态。
恰好池镜问:“你觉得我还能有什么事?找你?”
他的眼没在看她,扭头在窗纱上斜着,好像盯着外面怕有人进来?,说话漫不经心,“你打量着有船上那一回往后就是顺理成章了?可别对我抱着这样不切实际的想头,我这人可没那份良心。”言讫转过来?对玉漏笑笑。
玉漏倒是没料到他会把话说得如此?直白,惊诧了须臾,那双瞪圆了的眼睛往下一垂,滚出滴泪,起身要走,“那我回去了。”
池镜两条膝盖都屈支在榻上,一条手腕搭在上头,指端空捻着什么,全然无所谓的态度。可真等她踅出罩屏外,他又忽然坐不住,遽然跳下榻,两步赶上又将她拽回来?,揿在圆案上,“忙什么?好容易这会?没人,就要走?”
说话便撩.她的裙子,手伸进里头扯.她的袴带。玉漏折腰倒在案上,眼里还有泪未干,惊恐地挣扎起来?,“你要做什么?”
“你是明知故问。”池镜简厄明了地说了这句便倾下身。她挣得?厉害,他不得?不将她两个手腕一并扼在她头顶,恼她袴带扎得?紧,又拿出手往她.衣.襟.里钻。
玉漏只觉心要给他捏出来?了,瞟见那窗纱上橙红的黄昏,只怕随时有人影晃到上头去?,这紧张是过分的刺.激。她挣扎得?越厉害,也越是刺.激着池镜,他捏.她捏得?更使力?了,从这块肉捏.到那块肉上去?,恨不能?多长出两只手,没有多余的手,只好嘴巴去?咬。他在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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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有些暴.戾,玉漏很怕出声给人听见,拼命咬紧了牙关。
他是疯了,她可不能?由着他疯,终于抽出只手来?扇了他一巴掌。打得?并不重,不过那声音还是在这岑寂的傍晚显得?突兀。
池镜疑心耳朵给她打坏了,耳鸣得?厉害,漫天全是嗡嗡的衰蝉。他丢开手退后一步,看见她眼泪糊了一脸躺.在那桌上,衣.襟.袒.裼着露出里头丰.腴.的.肉,忽然觉得?懊悔,但?仍是侧过身去?不看她。
玉漏也有点意外,赶忙起身,把衣.裙.理好。幸而?没人进来?,由罩屏镂空的雕花望出去?,可以看见金宝在廊头低着脖子坐着做针线,像是有意在给他们?望风。
她平息了慌张,朝池镜侧脸上望去?,觉得?他冷漠得?异样。但?这个人本来?就反复无常,谁知他又是搭错了哪根筋?
这也好,有这一出,她和西坡定亲的事?更能?显得?顺理成章了,是他先?不要她的,难道还不许她“嫁别人”?
不过当?下她摁住没提,不能?由她告诉他,那有同他赌气的嫌疑。都盘算好了,这风得?由别人吹进他耳朵里,他才会?相信即便她是有赌气的成分,也是下定了决心的。
她嗓子里仍有轻微的啜泣,“你放心——”
话音未断,便遭池镜截断,“我没什么不放心的,你如此?善解人意,难道还会?使我为?难么?”
他听她那些“为?他着想”的话早听得?发烦了,乜笑着朝榻上走,“其实那回事?也没什么了不得?,做了就做了,你又不是什么冰清玉洁的小姐,我这话说得?对不对?”
玉漏还在筹谋该怎样答他这话,谁知他又在榻上瘫坐下来?,睇着她冷笑一声,“你千万别过几日来?跟我说你有了身孕。我上回可是弄.在外头的。”
玉漏心道,亏得?没用这样拙劣的藉口。她好似伤心欲绝地盯着他看一会?,没话可说后,凄然地往外走。及至廊庑底下,金宝瞅她脸色不对,正要搭话,不想玉漏又陡然折身进去?了。
想想实在气不过,玉漏又快步冲进暖阁内,趁池镜还在榻上错愕,弯下腰照着他右脸上又狠狠扇了一巴掌,不给他反应的机会?,打完捉裙就跑。
这下池镜觉得?连右耳好像也给她打坏了,脑子里一阵嗡嗡作响。还未静下来?,见金宝一面张头探脑地走进来?,一面兴.奋地问:“你怎么对不住她了?她做什么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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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镜恨得?直磨牙,“你怎么不问问是不是她先?对不住我?”
金宝直起腰杆瞥一眼,“好没道理的话,要是她对不住你,还能?打你?”说着便幸灾乐祸地笑了,“你这个人也欠个女?人收拾你一顿,谁叫你往往日轻.浮.浪.荡东引西逗的,这回可是碰见个硬茬子了吧?”
池镜半晌无话,抬头见她还立在跟前,没好气道:“去?给我倒盅冷萃的茶来?。”
金宝端着绣绷子一转身,钻出去?了,“等丁香来?吧,我这一日都要累乏死了,还只管支使我——”
池镜不由得?想,他这人真是贱,女?人专爱待他坏的,丫头也偏喜待他差的。百般没奈何,只得?自己往耳房里提了茶来?,觉得?脸上还是火烧燎火燎的疼着,那火直燎到心里头去?,叫人气不平,心不顺,丢下又不舍得?,握在手里又咬人。
不过要驯服一个人,好歹得?先
?将这人困起来?,免得?连个驯服的机会?也没有。他唯一能?想到能?锁住玉漏的东西,无非是婚姻这把枷,只要她人是他的人,不信她的心有一天不归顺。
因此?在屋里怄了一日的气,次日傍晚吃过晚饭,便特地起来?找了身衣裳换上,走到花萼居那头去?。
如今于家母女?早不在这头住了,花萼居又闲置心下来?,先?时这里伺候的下人都调去?了别处,这头更显得?僻静了些。只隔壁那秋荷院倒有点响动,笃笃笃的木鱼,不紧不慢的,像日暮底下清静悠远的水声。
这厢进去?,木鱼恰好止住了,看见他姑妈正背身在屋里给菩萨进香,穿一件蟹壳青长衫,苍色罗裙,头戴青纱妙常冠。回过身来?,却是一张清艳白净的脸,一丝皱纹不见,简直不像个三十多岁的妇人。
看见他立在外头一片夕阳里,碧鸳走到门?上来?,揽起袖朝他招招手,“这孩子,在那里晒着做什么?这会?还热呢,还不快进来?。”
池镜闻声进屋,笑道:“看见姑妈在拜佛,没敢惊扰,就在外头站了会?。”
碧鸳身边只有个小丫头伺候,那丫头自去?倒茶,池镜跟着踅进罩屏,在里头榻上坐。对面墙上供着张观音像,有一片斜阳蒙在观音的裙上。底下长条案上供着一瓯果品,一只香炉,那烟四散,满屋里一股清清淡淡的沉香。
“你站在那太阳底下,晃眼一看,真像你父亲。”碧鸳面上温柔恬静地笑着,手上捻着多宝串,拨得?嗑哧嗑哧的,像有老鼠啃着什么东西。
从来?只有她这样说,池镜又不是二老爷亲生?的,哪里会?像?不过是气度上有些贴近,自幼多半时候跟着二老爷在北京过的缘故。
碧鸳想起来?问:“你父亲近来?有信没有?我问芦笙那丫头,她说没有。”
池镜笑道:“真是没有,想必朝廷近来?事?忙。”
碧鸳笑着点头,看见丫头端茶进来?,不由得?皱一下眉,“镜儿不喜欢这雀舌茶,前日老太太打发人送来?的普洱你给沏一碗来?,还有那杏干你也拿些来?。”
池镜趁丫头下去?,起身端正地向?她打拱行礼,“我有件事?特地来?求姑妈,还望姑妈成全。”
碧鸳稍有诧异,而?后障袖笑了下,“你有什么事?情求得?着我的,你一向?是个不麻烦人的孩子,又不像你大哥,花起钱来?心头没数,上月才在我这里讨了十两银子去?。难不成你也学他似的,来?跟我讨银子花?”
“姑妈一个人过,我不说捧着银子来?孝敬您,哪里还有这个脸来?要您的钱花?”池镜说完,拖了根凳子在她跟前近近地坐下,“不敢瞒骗姑妈,是为?我的婚姻之事?。”
碧鸳笑着转眼睛,“这倒是稀奇事?,你的婚姻大事?你自己从来?不闻不问,前些时候隔壁住的那位素琼小姐为?你掉了多少眼泪你也不理,这会?又急起来?了?”
池镜故意小孩子似的去?扯一下她的袖口,“那是我不喜欢她,所以才懒得?理会?。当?下我看中了一位姑娘,说给老太太听,只怕她老人家不答应,只好来?求姑妈帮忙。”
说到此?节,那丫头又进来?了,碧鸳端直了腰又打发她,“你把我昨日才抄好的那本经给老太太送去?。”
待那丫头出去?,便扭过张冷清的脸来?向?池镜道:“老太太都不答应的事?,求我管什么用?我看你还是趁早别对我开口,我清清静静的不好,何苦掺和你们?家的事??”
碧鸳虽早从郑国公家搬回娘家来?住,却从未和那家斩断关系,人家这些年也不肯写休书,她按理还是郑家的媳妇。池镜晓得?她绝没有再回去?的可能?,因此?拉着道:“姑妈怎么说起这些外道话来?了,您永远是这家里的人,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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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是姑妈的亲侄儿,难道就放任我不管了?您老人家自来?是最疼我的,怎么这回有正经事?求您,您反倒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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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疼你你也不见得?领我的情,瞧这几年,可常见你到我跟前来??倒是芦笙那丫头来?得?勤些。你这个人,越大越没良心,小时候我待你的好,都忘在脑后了。”说着在他额上一戳,“这点倒是跟你父亲一个样。”
池镜往后一仰,仍是笑,“我父亲别的都不理会?,唯独放不下老太太跟您,从前哪次我回南京,他不是嘱咐我到家先?给老太太和姑妈请安?回北京去?也只问老太太身子如何,姑妈身子如何,旁人一句不问。”
碧鸳听后笑起来?,嗔他一眼,“你这孩子就是嘴巴会?哄人——好吧,说给姑妈听听,是哪家的小姐啊?”
池镜端正了笑道:“姑妈也常见的。”
“连我也常见?这又奇了,我成日只在我这秋荷院里吃斋念佛,不是大节下我也不去?凑你们?那个热闹,会?常见谁家的小姐?”
“就是那连家的小姐。”
碧鸳在记忆里搜罗一遍,硬是没想起来?,“哪个连家?是北京的还是南京的?”
“怎么不常见呢?他们?家的三姑娘,不是在老太太屋里当?差么?”
碧鸳思来?想去?,总算想起老太太跟前是有个姓连的丫头,往这里送东西来?过两回,话不多,沉默寡语里倒透着股很有眼力?的机灵。听老太太提起过,她父亲如今在衙门?里当?差,对外倒也勉强称得?上是位“小姐”。
可也听说过,她原是凤家的丫头,是跟着二奶奶过来?的。因此?收了笑脸,蹙眉道:“你绕着圈子哄我呢,什么小姐,就是个不清不白的丫头。怪不得?怕老太太不答应,你这是说笑呢。”
池镜也敛了大半笑脸,端得?认真,“不是说笑,谁敢来?姑妈跟前说笑?我是讲真的,我不看她从前,也不看她什么家世门?第,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我都不看,只看中她那个人。”
碧鸳仿佛给他说得?受了惊,一时缄默下去?,忖度了半日,抬头叹了声,“你这事?啊,难办。”
池镜料到她是答应,又笑,“正因为?难办才来?求姑妈,满府里老太太说一不二,她的话没人敢驳,就只有姑妈敢和她老人家说理。谁叫姑妈是她老人家亲生?的呢,她只肯真心听您的劝。”
碧鸳乜他一眼,想想又低下声问:“那个玉漏姑娘就这么得?你的心?连她曾是人家的人你也不理会??”
“从前不管她是谁家的人,往后是我池家的人,还理会?那些做什么?”
“她是个丫头,你是侯门?公子,门?第如此?悬殊,也没所谓?”
池镜低下头一笑,“要是侄儿将来?入仕做了官,还要依仗岳父家中才能?得?势,也算侄儿无能?,连我父亲也无能?。我知道姑妈长修佛法,一向?看众生?皆平等,从不理什么家世门?第,跟俗世之人不一样,也是这个缘故才敢来?向?姑妈讨情。”
碧鸳笑着拿多宝串打他一下,“连你父亲也说起来?了,该打!”
盘问来?盘问去?,终于松了口,“我且不能?帮你这个忙,回头得?空时你先?把那姑娘领到我这里来?,待我和她说过几句话之后我再看该不该帮。还有,先?写信去?问问你父亲的意思,倘或他不答应,我也断不能?帮你。”
“嗳,我明日就给我父亲去?信。”池镜拔座起来?,连作两个揖方告辞出去?。
走到园中,天已黑下来?,不想竟迎面碰见玉漏打着灯笼从那假山上走下来?,像是往哪里去?传话。
常说冤家路窄,这就是了,玉漏走下来?一看是他,忙把身子让过去?,没敢瞅他,唯恐他还记着昨日那两个耳光。
池镜忘是忘不了,不过后来?也暗悔是自己行动有错在先?,怎好和她计较?因此?不理论此?事?,只当?做没瞧见她这个人,板着面孔走过去?。
自打这一回,玉漏掐指算准是决裂了,也没去?理他,自然他也没理她。一连两日他晨起到老太太这边来?请安,两个人皆没搭话。玉漏暗里想,他当?便宜是那么好占的?越是不要钱的越贵,将来?势必要给他明白这个道理!连他日后入仕做官那点俸禄她都盘算好要
搜罗进自己荷包,发狠一定要将他榨干榨净。
“这都进九月了还是这样热,吃什么都腻腻的没胃口,花那么些银子弄这些鱼肉来?,倒是浪费。”老太太在嘀咕。
赶上这时候吃午饭,两个媳妇担着个大提篮盒进来?,玉漏忙去?那边暖阁摆饭。毓秀将老太太由榻上搀起来?,老太太个头矮,脚落在地上像跳一下,颇有些小孩子的滑稽。
毓秀在旁笑道:“今日叫他们?做了一道素拌新鲜瓜茄,没放油,多放几滴醋,吃了清爽开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谁知老太太还是吃两口就不吃了,挪到屏风前的榻上去?吃茶,向?左右招手,“你们?去?吃吧。”
桌上五六道菜,毓秀玉漏并丁柔几个都坐下来?,一壁安安静静吃饭,一壁听老太太念叨厨房近来?的开销,“近来?大家的胃口都不大好,各房里都不大吃荤腥,按说这大鱼大肉的吃得?少,开销应当?就少些,怎么这两月厨房的开销反比前两月还多出来??”
各房的主子加起来?还不及下人的一个零头,主子们?虽不吃,架不住底下人的胃口好,这也罢了,自然还有厨房里私拿私运的。不过老太太没叫人往厨房里细查,就是提个醒的意思。
毓秀搁下碗笑道:“上月中秋嚜,自然开销大。”
老太太举着茶碗盖子摇手,“中秋的开销不算里头,还是大。”
因玉漏来?了,毓秀自己再懒得?去?多积仇怨,便说:“中秋不算,前两月虽然鱼肉吃得?少,可各房里都添了消暑的甜汤,开销自然就上去?了一点。又有小丫头们?正经吃饭时吃不下,饿起来?往厨房里要点心,冰酥,牛乳,瓜果这些凉快的吃,厨房里自然就要多预备点这些东西。说是说丫头们?要另吃什么,都拿钱自添,可底下人情徇私,混得?熟了,厨房里的人自然乐得?拿官中的东西做人情。下晌玉漏去?一趟,戒叱他们?几句,大约能?好两个月。”
老太太听完端起茶来?呷一口,方才点头,神情有些勉强。后来?又问到玉漏身上,“为?凤家太太治丧的时节,怎么我们?往凤家去?,又没见着你?”
玉漏那时候不在凤家,没想到那人来?人往的老太太还能?留意到她。不过想来?她老人家那时忙着和各家的太太奶奶应酬,不及问的,这时候才想起来?问。
“我不在凤家了。”
老太太诧异地搁下茶,“为?什么又不在他们?家了?”
玉漏捧着碗扭头微笑,“太太过世,大爷因想着要守孝,他人又常在江阴不得?在家,就许我出来?了。”
这也是常有的事?,她们?没孩子的小妾就和一般的丫头一样,谁家都是说放就放。
毓秀听后笑着瞅她一眼,又向?老太太望去?,“那倒便宜了,从此?就只管安心在咱们?这里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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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后由老太太亲自挑拣个好人许给他,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不比在凤家差什么。”
老太太像也是这打算,笑着点头,“是这话。我的眼光倒好哩!做过的媒没有过得?不和顺的,你信不信我啊?”
玉漏却有些作难的神情,“老太太走过的桥比我们?走过的路还多,见识又广,眼光自是比我们?看得?长远。只是我爹娘像是已替我打算好了一户人家。也不大清楚,他们?还未讲明,我也不好问。”
老太太收起几分笑颜,歪正了身子,慢慢点着头,“这也对,做爹娘的自是该提早打算。啧,可依我看,急不得?。你改日回家去?问问他们?,到底是什么话,回来?告诉我,要是他们?还没定下来?,你就告诉他们?,这事?就交给我了。我替你拣的人,不会?比他们?拣的差,别瞧着我们?府里头这些奴才,在外头比那些小官小吏还体面呢。”
卢家就是个例子,玉漏赧笑着答应,“等厨房的事?情理顺了我就抽空回去?问问他们?。”
老太太听见她要料理厨房,心下很满意。毓秀有些事?情上怕得?罪人,总是得?过且过,这一点不合她的心。旁的事?情都能?混,银钱上岂好混得?,别看那一文两文的琐碎,加起来?也是不少钱。不过从前她从来?不说,只怕提起来?人家背地里议论她小器,到底是小官家里出身。
她将胳膊肘搭在炕桌上,松懈地向?玉漏睇去?,“那些媳妇婆子都是老油混子了,真要当?正经事?去?理,你就不怕得?罪她们??”
玉漏忖一忖笑道:“我是小见识,就怕纵容那些吃的拿的,将来?大家都往厨房里去?钻,弄出多少亏空填不完。得?罪她们?我不怕,我是公事?公办,就怕我年轻是个丫头,说了她们?不听。”
老太太因算着厨房那灶上是翠华的势力?,要弹压,自然是找络娴,便道:“这是你和二奶奶商议着办,二奶奶是主子,她们?对她总有些忌惮。”
这倒好了,玉漏想着为?凤家那头的事?和络娴闹得?如此?僵,恐她气急了真来?老太太跟前告她和池镜有私,正要许她些好处堵她的嘴。眼下这事?情若是料理得?当?,把功劳记到络娴头上,络娴见她在老太太跟前办事?,果然于她自己也有好处,往后自然就能?放下此?事?不提。
于是下晌走到这边屋里来?商议,贺台不在家,替大老爷往谁家拜寿去?了,络娴刚歇中觉起来?,神色还有些懒倦,歪在榻上懒得?看她,“你来?做什么?你上回说得?那般振振有词,难道这时又想起来?后怕了?”
玉漏愈发笃定她不会?轻易说出去?,因为?她说这些话也是将屋里的丫头打发了出去?才说的。屋里没旁人,玉漏便去?替她倒茶,从容地和她笑着,“老太太打发我来?给二奶奶传句话,嫌厨房上两月的开销太大了,叫我陪着二奶奶查一查,管一管。”
络娴不禁端正了身,疑心地睇她一眼,“老太太怎的忽然想起过问厨房的事??”
“老太太心里自有一笔账,哪里不对就查哪里,这有什么奇怪的?”玉漏在对过拂裙坐下,“厨房一向?是大奶奶的人管着,果然查出亏空,又能?想出个法子治理,往后这一项少不得?交你管着,这是好事?,有什么可疑的?”
络娴瞥她一眼,心知是好事?,可即便查出什么,叫她拿得?出什么法子治理?就是撤换了人也还是一样,像他们?这样的人家,事?多手杂,底下牵连着许多关系,徇私弄情又不单是里头,连外头也有不少,多年的宿弊了。
便做难道:“我有什么法,那些妈妈们?当?面答应得?是,转背还不是一样。”
玉漏倒一脸松快自在,“齐家就和治国一样,哪里能?指望着一朝一策就永不出乱子?乱子自然是不断的,要紧是根据这乱子立下新的规矩,往后就能?好些。”
络娴仍是满面轻蔑的疑色,“听你这意思,你又肯帮我?”
“老太太叫我来?,自然是叫我帮你。”
络娴心下还是怨恨她,但?前有贺台劝着,后又有她这一身机灵,叫她有恨也只好暂且往肚里咽,深吸一口气道:“你别想着帮了我,和我们?凤家的恩怨就能?了断。你给我记在心里,我娘是给你们?气死的。”
玉漏沉默片刻,微笑道:“说到这个,我已和老太太说了,大爷为?守孝,将我从你们?家打发出来?了,回头老太太问起来?,你可别说漏了嘴。”
络娴一下将吃剩的半盅茶泼到她脸上去?,“你还要我替你遮谎!”
尽管如此?,玉漏也料到她会?帮着圆她这谎的,因为?她能?帮络娴的,比络娴能?帮她的地方多得?多。
她揩干了脸,面不改色地站起来?,“二奶奶,咱们?还是到厨房看看去?吧,把事?情办好了,比在这里和我干怄气强得?多。”
永攀登(〇七)
厨房里这时候正开始预备下晌的晚饭,有四位妈妈正在?一张大桌上摘掐备菜,时?辰尚早,皆是不疾不徐嘁嘁喳喳地说着闲话。桌上放着一缸冰镇鲜果,那冰化?了一半,面上浮着些紫腾腾的鲜亮葡萄。
玉漏一进门便问:“还有别人呢?”
有个婆子站起来,正要笑脸迎待,又见后头络娴领着蓝田高妈妈紧跟着进来,心道不好,恐怕是来巡查的。因而不敢懈怠,忙哈着腰迎上来回,“都在?外头查检送来的菜蔬鱼肉。”
果然由这屋后门出去,见院内堆着好些瓜果菜蔬鱼肉,几个婆子正蹲在
地上有说有笑地分拣着,瞥眼瞧见络娴她们进来,忙起来福身。
络娴扫一眼地上那些东西,因问:“怎么这个时?辰送菜来?不都是早上送?”
管厨房的葛妈妈上前回道:“这两日给咱们家送菜的老周家里头有事,所以送得晚些,我想多年的交情了,难道家里有点事还不能体谅?也?没耽搁,他下晌拉来一回,连明日早午的菜蔬都有了。”
那葛妈妈因是翠华的人?,又欺络娴原是个娇娇小姐,不懂厨房里的行市,因此不慌不忙,脸上只?管堆着笑,心里没半点惧怕。
络娴没拈出错,就向旁伸手,蓝田旋即把上月厨房里的细帐交给她看。她翻几页认得的字也?不多,又格外琐碎,只?得交给玉漏。玉漏接了帐本且不看,阖在?手里走去看地上那堆东西,瓜果菜蔬有些打蔫就罢了,连木桶里的鱼还有几条翻着白肚在?那里。倒是边上单有一小堆菜蔬鱼肉格外新鲜。
玉漏当下便心内有了数,那单出来的,自然是单给翠华他们屋里预备的,几个小筐小篓上还挂着“周”姓的牌子,那些大筐大篓上也?挂着一样的牌子,可?见这些又并不是她们现分拣出来,原是送来时?就是这样分好了的,想来已是一贯的规矩了。
她绕着那些东西看一圈,抬头笑问:“葛妈妈,咱们家吃的不论鱼虾,猪羊,菜蔬,瓜果,都统是由老周家里送么?”
那葛妈妈看她虽是老太太屋里的人?,也?办过几件得力的事,但她们一等的丫头,一样的娇惯,又是年轻未出阁的姑娘,晓得些大项上的行情就罢了,这些油盐酱醋未必清楚,因此也?不怕她查问,堆着笑点头,“是,都是叫他们家送,他们家有驴车,一日两车也?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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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来了。”
玉漏点点头,“他们家原是做什么买卖的?”
葛妈妈稍一怔,笑道:“他们家就是做的这卖菜卖肉的勾当啊,铺子嚜隔得近,就是在?咱们下头那条街上,家也?住那里。”
络娴听得不耐烦,横了玉漏一眼,“你问这些做什么,只?问她账上的话就是了。”
玉漏走来附耳说几句,络娴便不理论了,退到阑干上坐下,只?暗暗听着学?着。只?听玉漏又问:“既是卖鱼卖肉,怎的又卖起菜蔬瓜果来了?”
那葛妈妈一时?被问住,思忖须臾待要张口答对,倒是玉漏先?笑着替她说了,“想必是因他供着咱们府里的鱼肉,干脆就连菜蔬瓜果也?交给他,他也?便宜,咱们也?便宜,是这个话不是?”
葛妈妈忙笑着点头,“正是呢。”
“我看这话却有些没道理。”玉漏笑道:“妈妈想想,这老周家住城里,开的鱼肉铺子,我还没见这市面谁家既卖鱼肉又卖菜蔬瓜果的,一来这些东西太零碎,都张罗起来是不小的麻烦;二?来卖不掉,丢的丢扔的扔折的本钱就多。我想老周的菜蔬瓜果也?是由别人?送的,人?家送到他家,他再送到咱们家,转几道手,价钱一成添一成不算,这里头耗费的时?辰就不少。菜蔬瓜果最讲究新鲜,转来转去的,到咱们口里,还有新鲜的吃么?又是这样的天?气?。”
那葛妈妈哑口须臾,近前一步道:“咱们家里人?口多,各样菜蔬要得杂,那些人?常是有了这个就没那个,有了那个就没这个,叫他们送,乱得很,也?送不齐全。老周统共送来也?便宜,咱们开的单子只?交给他一个人?,随他在?外头自去办齐全,也?省了咱们的事了。”
玉漏想着正是底下人?多口味杂,才平白添了许多开销,干脆要趁这会整治了这宿弊,“咱们府上也?有几百号人?,这个要吃这样,那个要吃那样,都顾全了,厨房岂大乱了?妈妈心软耳软,由得他们张口要,这怎么行?依我看,不如定死了,一日时?令的鱼肉几样,菜蔬几样,瓜果几样,有得吃就吃现成的,没得吃就自己使钱上外头买去。我来了这几个月,也?常在?各房主?子奶奶们屋里走动,我看主?子们的嘴倒不怎样挑,他们吃惯了的,不过偶然才想起来要个什么吃,这也?不妨,到时?候拿钱到街上另买便是。”
那葛妈妈因这事上于?她无碍,倒无话可?驳,答应道:“说得是,都由得底下人?张嘴要还了得,我们也?为难,索性定死了,有什么吃什么,我们厨房里也?清爽。”
不想玉漏又道:“你们掂度着看看素日各房主?子常吃的不常吃的有哪些,只?定下他们常吃的,每日轮换着使人?送来。鱼肉不必多,放不得,每日有个两三样就成,辛苦你们,多钻研些样子做,吃着也?新鲜。话说回来,你们是掌勺的厨娘,这也?是你们分类的差事。鱼肉这一项嚜,还交给老周,价钱也?还是先?前的价钱,只?是你们告诉他,从今往后,我们府里自有人?抽空就来巡查,若再看见什么死鱼死虾的,我们就换一家,南京城做鱼肉买卖的人?多得是。”
自然了,死的比活的便宜,做好了端上桌,还不都是一样,厨房里吃着这一项的亏空。玉漏也?不点明,全怪到送货的人?的头上,是保全这些人?的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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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妈妈想着这也?不怕,她嘴上说有人?巡查,谁真得空常往这里来寻?因而也?不慌,仍是点头答应。
谁知玉漏扭头向高妈妈道:“高妈妈,巡值原是你的差事,若是往后主?子们吃着不新鲜的鱼肉吃坏了肠胃,不用说,肯定也?要问你的不是。若是你底下先?查出不对来,就撤下老周,再换谁家的鱼肉,就由你来定。”
高妈妈自然也?乐得如此,向来外头送东西的商户们都肯给好处巴结,忙连声?应承。
“至于?菜蔬瓜果,单找那些自家有地种菜种瓜果的人?家,也?不必定死了只?要谁送,一因这些时?令的东西一天?一个价,二?是他们几亩薄地,未必常日供得起。所以人?常换着,菜蔬也?跟着常换花样,咱们也?不必常吃着一家的亏。他们私下里比着,也?不大敢轻易来糊弄。”
吩咐完这些,回头朝络娴福身,“二?奶奶看这样子办妥不妥当?”
络娴全不懂这些鸡毛蒜皮的行市,只?是听见定死了每日菜蔬的份例,觉得不错,省得底下那些人?没个足惜只?顾来厨房里乱混。便点点头,“这到是正经事,免得银子每日白使了许多,倒叫我们做主?子的吃些烂的坏的。”
那葛妈妈脸听了半日脸色早有些不好看,又不得不提着笑脸应付,“瞧二?奶奶说得,谁敢呐?”
蓝田在?旁冷笑,“还说不敢?你瞧你筐里那些菜蔬,我们虽不懂行市,好赖总还看得出来。旁边那些好的,怕不是专给你们大奶奶屋里预备的吧?大奶奶真是了不得,吃得比老太太还精细——”
不待那葛妈妈分辨,络娴斜瞅蓝田一眼,走上前去细看了一回,也?看出好坏来,“还真是如此,怪道厨房乱得这样子,大奶奶也?从不理论,敢情她吃的是头一层,别人?吃什么,她自然懒得管了。”
说着便吩咐要押了葛妈妈去打,玉漏在?旁劝了两句劝不住,心想也?好,也?应当在?这里煞煞这些婆子的威风,免得她们都欺主?子年轻不懂,对上一味的蒙混。
不过正因她劝了两句,是络娴执意要打,这账自然是算在?络娴头上。次日满府里便传遍了,络娴严治了厨房,打了人?,定了例,狠耍了通威风。
老太太听见,暗想络娴和翠华惯来不和睦,要打人?必定是她的主?意,别的倒未见得是她的本事,她娇生惯养的小姐,哪里会算那些分文账?多半还是玉漏的功劳。
不过冷眼看玉漏,她只?在?一旁不争不抢,都说是二?奶奶的主?意。这一点比她年轻时?候强,她年轻时?正是急着逞强出头才得罪了妯娌。因此益发看玉漏是个精明能干的丫头。
这日便催玉漏回去打听她爹娘的主?意,“你年纪也?不小了,去问过他们,他们要是心里没主?张,我就好来替你主?张了,免得拖来拖去耽搁了你。”
这两日玉漏并络娴时?常要过去厨房瞧瞧看看,今日由厨房回来,一并还提了几样小菜回来。玉漏一面在?桌上摆饭,一面答应,“明日我就家去问问。”摆好碗碟,忙上来搀在?老太太左边,“今日的午饭清淡些,不知老太太吃不吃得惯。”
老太太瞅她一眼,又扭头和毓秀笑,“这倒好,也?不必再日
日来屋里问着想什么吃了。见天?吃饭,要问我连我也?不知想什么吃,有什么吃什么,倒便宜。真有个什么想吃的时?候,再叫他们另添,又省了开销,也?免得我们吃饭的人?为难。”
毓秀笑道:“这还为难?多少人?家一脑袋想吃的吃不起,到咱们家,反倒拣不出想个什么吃。”
“什么都常吃着,也?就不会偏想什么吃了。人?家是为吃不起发愁,咱们家倒好,为吃的东西多发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是您老人?家的大福!”
说笑着走到桌上来,一看案上摆的,里头有的菜毓秀并不认得,老太太倒认了出来,“这是榆钱煮的稀饭,这是薤白拌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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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一瓯黄黄的薄软的饼,搛起来咬了一小口,抬头睇玉漏,“这是玉米面摊的甜饼。”
玉漏福身道:“是我做的,早上到厨房去,见送菜蔬的一并挑着这些野菜来,我看新鲜,想着老太太这几日胃口不大好,又不常吃,就要下了。给老太太做两口野意吃,换个胃口,老太太要是不喜欢,厨房里预备着老太太的饭,我叫他们提那些来。”
老太太笑着摇摇箸儿,“难得吃上一回,换它做什么?”
别的没说,静静地吃起来。毓秀在?旁暗瞅玉漏一眼,想着老太太出身寒微,在?家做姑娘的时?候常吃这些,嫁到池家来听说也?吃过几回,招得大家笑话,从此再不吃了。渐渐大家都当她是吃惯了山珍海味,哪还想吃从前那些没趣的东西,没想到玉漏倒摸准了她的性情脾胃,私自做了来。
玉漏察觉那目光,也?瞅她一眼,向她笑笑。扭头又低下眉眼和老太太说:“我的手艺不好,就怕盐搁得重了?”
盐也?是特地下得重了点,老人?上了年纪,舌头就不大灵了,淡了尝不出味。不过府里头大多都是富贵出身的主?子,一向吃饭都讲究个温和清淡,油盐重了人?家要笑。老太太最怕人?笑,就是淡了也?不说。
不怪老太太心里喜欢,笑道:“我吃着倒正好。”
一顿饭吃下来,比素日吃得多些,玉漏心里盘算,果然要面子的人?许多事口里是一样,心里想的又是一样,真要顺着她嘴里说的去办,不见得能讨她高兴,偶尔唱个反调,倒能得她欢心。
不过人?心易变,尤其是老太太,终归靠不住,还是一切不能擅改的关系更牢靠。
思及此,次日玉漏归家,便将她这一年的打算向她爹和盘托出,好和他爹商议。做戏要做全,不能给池镜看出什么马脚。
连秀才听了半日,如听天?方夜谭,脸色连变了几番,越听越是胆战心惊,一双眼睛慢慢越睁越大,由从容冷静渐渐转为大受惊吓,不禁在?椅上坐直了身。
玉漏将她到底为何从唐家出来,又到底为何去了池家那一番盘算全都说了出来,当然滤掉了她和池镜许多相识相交的枝节,连已有肌肤之亲的话也?没好提起。自己在?说自己的事,脸上却似讲故事一样的闲适淡然。
讲到最尾,她回身立在?案前笑笑,“爹从小就教导我们,眼光要放得长远,我这一年的苦心经营,也?只?有爹能懂得,要是说给娘听,她只?怕吓也?要吓死了,乱嚷乱喊起来,非但我和她说不清,她也?未必肯让我去冒这个险。回头还请爹同娘讲清楚,这几日不管谁来问,都要说我同隔壁王西坡定了亲。”
连秀才坐在?那椅上认真端详她好几回,越瞧她越不像自己的女儿了,说起儿女私情竟然如谈公事一般不见心绪浮动,也?未见半点难堪,他简直觉得陌生。再则当爹的问起儿女的私情也?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没好细问,何况男女间的事一句两句也?说不清。
旋即又想到池家的家境,连那点心头的不自在?也?能强压下去,点了点头,“这事我和你娘再商议商议。”
晚间秋五太太便急急地寻上楼来,踏得那楼梯咚咚咚打鼓一般。见玉漏在?铺上睡着,她一把将她拽起来,自坐到妆台前,将案上的油灯向二?人?中间挪了挪,“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先?回家和我们商量?我说好好的你怎么不在?唐家了,原来你是打着这个主?意,想借凤家的关系攀到那池家去!你这丫头,眼界倒比你爹还高哩!”
玉漏掣了掣衣襟,抱膝而坐,“不告诉您,就是怕您这一惊一乍的。我自有我的盘算,您也?替我出不了什么主?意,不如不告诉的好。等事成了,你们安心做池家的亲家,还不好?”
秋五太太还不敢信,“那池三爷真就肯娶你?”
玉漏笑道:“我如何说得准,所以才想着要逼一逼他。爹常说,人?活在?世上就是坐在?赌桌上,许多事都是凭运气?和胆气?。想来输了也?不要紧,原本以咱们家的门第?家世,我命中也?不该得那些富贵荣华。”
但她心里想,倘或池镜不来,也?还有个西坡替她兜底。便说:“因此我才回家来告诉你们这些话,不要露了马脚穿了帮,做戏要做得真。您去告诉爹,叫他写份定亲书,咱们和王家都摁上手印,不怕他们池家的人?来查对。池三爷见是真的,兴许一急,就肯娶了嚜。”
秋五太太还是晕头转向,忙打探了些她和池镜私下里来往的事,玉漏自然专拣好话说,唬得她只?当是十有八九的能成,高兴得捏了玉漏的膀子两下,“还是我的三丫头有手段,拿得住男人?才拿得住家业,在?这上头,你比你那两个姐姐都强!”
隔日果然写了张定亲的契约叫她拿到王家来摁手印,玉漏捧着那订婚契敲开王家的院门,迎面见开门的是西坡,人?比上回看着又恢复了几分精神。
她将订婚契书的事解说给他听,说到一半,自己也?开始心虚起来,“你爹娘会不会不肯摁这手印?”
总觉得他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笑她胡闹,但又纵容她胡闹。他一直是拿这样的目光看她,玉漏也?是到他成亲后才发现。果然什么东西都是没得到的永远比得到的好。
西坡却是一笑,“你忘了,他们不识字,随便编个话哄他们摁下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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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她在?院里等,自己拿着那订婚书踅入正屋,不知怎么和他爹娘扯谎,一会果然摁了手印出来。
玉漏低头看着那两枚指印,觉得自己是衙门里哄骗犯人?签字画押的老爷,总算是大气?一吁,放心下来。
谁想得到她这是一石三鸟之计?倘或激池镜不成功,那也?不怕,什么都是假的,但这订婚的契约是确凿的。回头那头果然失败了,要改嫁西坡,他们两家都不能不认。
西坡有没有想到是给她算计了?没办法,他是她唯一能回头的地方。兴许这几年,他也?暗暗盼着她回头呢?所以才什么可?笑的忙都肯帮。
也?不是,她转念又想,他最终是为钱才应承下来的。
一切好像都在?她的盘算内,但仍有一片可?悲的情绪朝她网过来。无论最终是嫁给他们哪一个,他们都是被她逼着,算计着,全不是出于?心甘情愿,她知道。
次日玉漏仍没急着回府,又在?家歇了一天?。池镜先?还没过问,隔两日还不见她回来,才奇怪她回家做什么。
问金宝金宝说不晓得,反来讽他:“你和她不比我和她亲近些?连你都不知道的事,却来问我?”
玉漏是那性格,许多事从不对人?多讲,和络娴要好的时?候,也?是她知道络娴的事比络娴知道她的事要多。由她嘴里说出的事,一定是她有意要叫人?知道的,这一点池镜也?是如今才了解。
早上从老太
太屋里请安出来,看见丁柔坐在?廊庑底下,他便想着同丁柔打听,于?是走过去和她搭讪,“怎么昨早上是你当值,今早又是你当值?”
丁柔抬头看他一眼,长吁短叹道:“玉漏回家去了,今日我是替她当值。”
“她又出府去了?怪不得没见她。她那么个勤快人?,竟也?躲起懒来了。”
“也?不是躲懒,是老太太催着她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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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的。”
池镜稍稍蹙眉,“老太太催她回家去做什么?”
“为她家里好像有意给她说亲的事。”丁柔放下针线道:“她从凤家出来,老太太原是有意替她张罗一门亲,谁知她爹娘也?像是在?给她议亲。老太太因看中她,想她长留在?府里,所以急着打发她回去问问他爹娘,要是他们那头还没定下,就由老太太这头做主?。”
“那她爹娘替她定下了么?”
丁柔仰头笑道:“就是叫她回去问问嚜。上回听她说起好像是看中了一户人?家,到底定没定下也?不知道。”
池镜原想问看中的谁家,转头想丁柔也?未必知道,因此捺住了没问,仍出门往史家去读书。这一日读书读得格外心不在?焉,史老侍读很是生气?,觉得他是恃才傲物。
吃了几句训斥出来,他仍思忖着玉漏议亲的事,想她爹娘的手脚倒快,才晓得她离了凤家,就马不停蹄地替她张罗起下家了。他们能替她寻什么人??还不是和她二?姐一样,寻一位有点家底的老爷,不信她肯答应。
想到这里又有些不急不躁,安稳地骑在?马上。叵奈不巧,一下在?东临大街上看见个熟悉的人?影,定神望去,正是那王西坡,就是烧他成灰池镜也?认得!
永攀登(〇八)
雨沥沥地斜撩在人家的院墙上,一下映出条灰色的线,转眼又干了,直到那些线连起来,结成网。这时节不下雨就闷热,一下雨又是?秋寒。西坡没打伞,走?得急,一时没留意到身旁几时走着个人,睐了两?眼才认出是?池镜。
但池镜显然没认出他,眼睛目空一切,在雨中也走?得闲逸,雨水撩在他肩膀上也是?没所谓的神?气。到头来还是西坡先朝他打拱,“池三爷。”
池镜斜来一眼,上下看他一会,凝着眉笑了声,“你看着面熟。你认得我是谁?”
“听玉漏说过。”西坡含笑点头,一脸不卑不亢的神?气,“连家三姑娘。上回?在他们家门上,我和三爷打过照面?。”
池镜想了一会,勉强笑着点了下头,“噢,是?你,的确是?见过——”
他继而向前走?着,眼睛又望到前头去,脸色给雨水氤氲得苍白,显得肃静凌厉。怨不得玉漏挑中了他,西坡想,但凡女人都会对这样的男人动心,不知道?玉漏有没有?
无论如何,她到底是?一门心思要嫁给他,成全她像是?西坡天然的使命,他从来见不得她窘迫,不得不帮她这个忙,因?此趁机搭讪,“玉漏说现今是?在贵府当?差?”
“是?在我们老太太跟前当?差。”池镜轻笑着点头,“她这两?日像是?告假归家了,你们是?邻居,就没瞧见她在家?”
“在家。”可巧走?到连家门前,院门紧闭,西坡顿了顿步,“三爷可要找她?”
“我找她做什么?”
池镜一笑便独自朝前走?了,倏然那雨陡地大起来,西坡眼皮稍一垂,赶上去请他,“天下着雨,三爷倘或不嫌,请到我家小坐,且等这雨停了再走?。”
如今王家不开肉铺了,院内清爽干净许多,再没那些晾肉的杆子,只院角树杈子上横着截竹竿挂着几件衣裳。许多青苔从地上的砖缝里拼命往外冒,像个绿线绘的棋盘。王家老两?口在正屋里逗孙子,一见有客临门,上下一照眼,以?为是?西坡为买卖上的事在外结交的贵人,慌得没处站,忙着瀹了壶茶抱着孙子让出屋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两?个人在八仙桌旁坐下,池镜在窗上望着他们躲进东屋里,明?知故问道?:“怎的不见尊夫人?”
“她病故了。”西坡勉强笑了笑。
“是?什么病?我上回?路过门前,看见她分?明?还很好。”
“痨症。”西坡给他倒了茶,又立起身来寻了把伞拿在手上,“三爷稍坐,我去去就来。”
随后池镜也立起身来,将这屋子细细打量。难怪玉漏分?明?和他有旧,又是?邻居,明?该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她最终却没能嫁给他。想必是?那连秀才因?常在富贵之?乡走?动,自命不凡,瞧不上西坡这样的,想凭着三个女儿?和权贵之?家攀上关系,即便那关系说出去并不光彩。
不过他这时倒想感激连秀才,要不是?他,玉漏也不会兜兜转转碰进他怀里来。
不一时西坡又回?来了,看见池镜在屋里闲转,笑着进门,“寒窑瓦舍,委屈三爷了。”
池镜笑着摇头,“你客气。”一时又抬腿在那长条凳上坐下,“你读过书?”
“唯读过几年。”
“为什么又不读了?”
西坡苦笑,“我们这等人家,若不能科考为官出头,长读下去也没多大意思。识得几个字,买卖上不做个睁眼瞎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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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镜握着茶盅却不吃茶,整个坐在这长条凳上也觉得不舒展,时时把腰杆抻一下,“何不去科考?”
“当?今世道?,也不是?考上了就能出头的。”
池镜点头认同,“是?这道?理。”
赶上玉漏走?到门前,听见了几句,看见他那张淡漠的笑脸,知道?他嘴上尽管是?认同人家的话?,心里头未必这样想,多半是?事不关己的态度。他这人天性冷漠,将来就是?做了官,也未必是?那诚心为平头百姓做主的父母官,他做得再好,也无非是?为他个人的政绩和名望!
她在门前稍作迟疑,微笑着捉裙进去,“听他说三爷在这里避雨,我特地赶来伺候。三爷是?从史家出来?怎的下雨还不套车?”
她说到“他”时,西坡已起身迎过来,“你怎么也不打伞?”
“就这么几步,懒得费事了。”她把两?袖的雨水相互弹弹,走?到八仙桌前。
池镜一只手扶在膝上,向门口半抻起腰背直望着他们双双走?过来,见他两?个很有点亲密态度,觉得十分?碍眼,却维持着笑脸,“出门时谁知道?要下雨,就没套车。”
玉漏一看他面?前的茶盅还是?满当?当?的,茶早凉了,他一口没动。她旋即嗔怪西坡一眼,“三爷从不吃这些茶,你该早去叫我。”说着由袖中摸出纸折的一小包茶来,拆开给两?人看看,“这是?人家送我爹的翠芽,比不上三爷常吃的,只好请三爷将就一回?。”
语毕走?去搬出茶炉子点上,往外头井里重提了壶水进来,又来收拾桌上的壶和盅。西坡些微仰着面?孔睇着她笑笑,“你私自拿你的爹的好茶,就不怕他骂?”
玉漏吐了下舌,扭头朝窗户上望望,“我爹这时又不在家,不知谁家做客去了。我背着我娘偷拿的。”说着朝池镜不好意思地笑笑,“没敢跟我娘说三爷在这里,依她的性子,要知道?三爷在这里,忙不赢就要赶来迎待,怕三爷嫌烦。”
那窗户上糊的桐油纸,微风吹得簌簌的,雨斜打在上面?,不辞辛劳地终于将它打成了油黄的颜色。外头雨越下越大,池镜心想,是?走?不成了,像是?给绑在椅上的看客,仿佛家中开筵坐席,一双眼睛没处放,也只好放到戏台子上去,就是?再心不在焉,耳朵也能听进去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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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痴或怨的唱词。
他认定?玉漏是?特地赶来做戏给他看,无非是?和他赌气,也许说她爹娘在给她议亲的事也是?刻意透漏给他知道?。
他低着微笑的眉眼,忽然瞅见西坡起身,是?墙下的水壶烧开了。玉漏赶上去提,西坡没让,说“烫”,自己提到桌上来,支使玉漏,“去厨房里拿把干净的壶来。”
池镜想起头回?和玉漏在巷里碰见西坡,他还十分?有礼客气地与玉漏招呼,那时他老婆还活着。如今死了老婆,待玉漏的态度也有些变了。
他能猜测玉漏是?刻意做戏给他看,可是?西坡也是?么?他是?男人他知道?,男人最是?忘情得快,前头再生死难舍,真到这时候再不舍也能过去,往后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趁着玉漏出去,他不由得问:“夫人亡故,往后令公子由谁带?”
“眼下暂且是?家母带着。”西坡微笑着坐下来,朝门口斜睇厨房一眼,忽然前言不搭后语,“小儿?倒很喜欢她,兴许日后肯听她管教。”
池镜一口气堵上心头,笑道?:“她当?家的确能干,我们老太太也时常夸她。”旋即把嘴角略放下来一些,“如此说来,你们两?个倒是?有意了?”
西坡没明?说,但意思却比他想的还要明?确,“多亏贵府照拂,听她回?来说起您家老太太待她很好,还想着替她主张婚事。竟叫她老人家白费心了,改日我一定?亲去府上给她老人家磕头谢恩。”
原来和玉漏议亲的就是?他了,池镜也没表现得惊骇,只把一手抚在膝上撑起腰,“这事可有准了?”
西坡照旧笑着点头,“才立了订婚书,眼下正预备着过定?礼的事。不过您瞧我们家里,不怕您笑,只好一切从简,何况我还是?孝中,说出去也不大好听。”
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前脚死老婆后脚就续弦的男人多得是?,急起来什么世俗礼法都顾不上,不告到衙门去,谁和他计较?不过池镜看他不像急在这一时,倒像是?等了许多年,眼中透着一丝尘埃落定?的踏实和欣慰。
说着说着,西坡的语调变得有一份软和的怅然,“说起来也真是?好笑,像是?平白兜了个圈子,从前的路都白绕远了似的,没承想到头来事情这样简单。”
话?音才落,自己又改了口,将膝盖上的一片衣料攥了又松,“不过话?说回?来,倘不是?绕这么个圈子,也未必能水到渠成。他爹娘一向瞧不上我,嫌我家里穷。送她往那富贵之?乡混几年,回?来他们倒看开了。”
池镜不由得笑着哼一声,“那不是?看开,是?再没别的好去处,只好认了。”
西坡听他嘲讽也不理论,埋首笑道?:“不论他们怎么想,反正终归是?肯成全了我们,我还是?要谢他们。”
池镜冷眼看他,觉得他眼中那欣慰不大像是?假装,男人倘或无情,装也装不像。他登时如鲠在喉,想走?又没走?,倒和他说下去,“你和玉漏姑娘认得很多年了?”胸中却盘算着如何将这根刺不露痕迹地拔除。
“自打她七岁搬到这里来就认得了,不过头两?年并不怎样说话?。”西坡笑着凝起眉,仿佛有一片金色的光照进记忆中去,“是?有一回?她挨了她娘的打,蹲在院外头那墙根底下哭,哭也不肯放声哭,把脸埋在腿上,两?个肩抖着。我走?过那里,还当?她是?在笑,就问她遇到上什么可乐的事了?她生了气,站起来踢了我一下,骂我不会说话?,专往她心窝子里戳。她那时不这样瘦弱,踢人也踢得疼。”
池镜听得一笑,想到玉漏打他耳光时也没手下留情,此刻是?觉得那耳光又扇到他脸上来了。他不能想到玉漏也有那泼辣不讲理的劲头,以?为她永远是?静柔如水的姿态。
西坡也一笑,“隔日再碰见,她又和我致歉,我还很意外,谁知她说着说着,就说到我手上拧的一块熏肉上头。我才明?白,原来她是?想哄那块肉吃。”
“你给了她了?”
“给了。”西坡点着点着头,把头垂下去,“那时我家开肉铺,一块肉算不得什么。”隔定?须臾,他头又抬起来,“只要我有的,我都情愿给她。”
池镜听后第一个念头是?想笑,真是?个情种。但那笑浮到脸上来就有些不由自主地发?僵,他拿舌在口腔内顶了下腮,好使那笑可以?松懈下来。
雨声令空气变得更萧然了,玉漏去厨房找茶壶怎么能找这样久?她是?不是?故意把他留在这里听西坡说这些陈年旧事,她算准了他们这些琐碎的过往能刺激到他。
这个女人折磨他,她故意折磨他!她尽管和他做戏斗心眼耍手段,但又保留着一部分?真实。好像说书人说这故事不全是?杜撰,那真实的一点影子更叫人着迷了。
西坡又不说了,笑脸变得怅惘,“三爷听这些话?,恐怕觉得可笑。可我们这等贫贱之?人,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这点。”
池镜横他一眼,居然觉得他是?在炫耀,他能拿得出手的比他多得多了。他笑着起身,不耐烦在那凳上坐,身子屈得不自在,只好在屋里闲踱步,行动也不显得拘谨。路过那门前,他朝西边厨房里瞥一眼,看不见玉漏。她还不回?来,故意放他在这里受挫。
他转了一圈,绕到西坡背后,忽然将手握在嘴边笑着咳一声,“要我说,男人就不能太老实,说句难堪话?,早把生米煮成熟饭,何至于你们耽搁到今日?”
西坡惊了一惊,回?首看他。
他立在背后,居高临下的,带着凛凛的笑意低声问道?:“你老实么?”
西坡感到压迫,从凳上让起身来,“三爷取笑。”
池镜睇他一会,没在他脸上看出什么他们有什么不轨的端倪,一时放心下来,又笑,“其?实男人间私下说说这话?也没什么打紧。”继而刻意向他背后那门口瞟一眼,含笑咕哝,“我就不是?个老实人,不爱守那些规矩,我要是?瞧中哪个姑娘,一定?先想着把她弄到床上去。”
西坡辨其?意思,一时怒气烧到眼中来,拳头刚在袖中攥住,恰好玉漏就提着茶壶茶盅进来了。
一见他二人好像有些剑拔弩张的意味,玉漏忙笑,“找了半日才找着把好壶。”说着走?到桌前,向西坡嗔一眼,“回?头那厨房里的壶和杯都要换新的,也不费几个钱。”
池镜把眼在他二人间睃一睃,敛了些戾气,“回?头我送你们一套官窑的。”
玉漏轻笑道?:“就是?三爷大方要送,摆在这屋里也不配。多谢三爷。”
池镜点点头,看见她提了桌上的水壶要瀹茶,那水偏又搁冷了。她重要提到茶炉上去烧,池镜早是?不耐烦,就说:“别忙,我这就走?了。”
玉漏扭头向门口看一眼,“雨还下着呢。”
“小了许多。”池镜说完便向西坡稍微点个头,拔腿向门外走?。
他就要这么走?了,没有玉漏料想的三人对峙撕破脸的情形,吵都没有吵一句。她不免感到灰心,看着他的背影,一直拧着那水壶不知该搁在哪里。
西坡看她一会,开口提醒她,“去给三爷送把伞吧。”
玉漏在门上扭头看他,笑了一笑,“算了。”
一说“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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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下来似的,有种经过山崩地裂后的宁静。她这一刻是?真打算放弃了,看着西坡立在那窗前,也并没有自己想像中的十分?不甘。因?为是?西坡站在那里,像是?许多年的一个梦就杵在眼前,也许伸手能碰得到。这世上倘或只有一个男人会爱她,她相信西坡有这可能。
西坡却望着她一笑,那笑显得衰颓,“还是?去吧。”
玉漏眼睛里不可置信的光晃了晃,一层灰心又蒙上一层灰心,整颗心都是?雾濛濛的。她转了下脚尖,像要朝他走?过去,不想忽地听见池镜在院内喊了声,“你就是?这样当?差的?连把伞也不替主子想着?”
他走?了这会还没走?出去,很奇怪,他总是?能将她从一些将要难堪的时刻挽救出来。
玉漏只得拿了把伞去送他,一出院门,伞高高地擎在他头顶,却是?心不在焉。
要是?方才池镜不叫她,她走?去要对西坡说什么?难道?说她从此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她想想就觉得后怕,西坡从没有说过留她的话?,从前是?这样,如今也是?这样。
“你真打算嫁给那王西坡?”池镜先问。
玉漏怔了一瞬,方淡然地点头,自己也有点分?不清到底是?真是?假了,“我不会叫你为难的。”
池镜马上想到自己先前说过的话?,直觉她这是?回?敬,显然她是?听了那些难听话?的缘故,觉得终于是?没可能了,才打算拣个人另嫁。自然而然就拣了西坡,她带着和他赌气成分?,但也未尝不是?余情难了。
他险些脱口而出打算要娶她,想想又很不甘。他知道?只要他肯说,玉漏必定?能立刻抛下西坡重投他的怀抱。可同时也知道?,诱惑她的不过是?除他这个人以?外,他的那些身外之?物?。
“你要给人做继母?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长大了不见得会念你的好。”
玉漏在他肩后瞟他一眼,见他嘲讽式的笑,就说:“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儿?的。”
池镜仍受了这话?的刺激,忽然回?头瞪她,又忽然笑着接过她手里的伞,向前贴近了一步,拿下半截轻轻撞了她一下,“你和这么些男人拉扯不清,就是?生个孩儿?,能保得住是?谁的?”
玉漏向后退了一步,把脸瞥到一边,“从今往后,我打算从一而终了。”
仗着雨巷无人,池镜一把将她揽过来,伞放得低了些,把彼此的脸罩在里头,“你打算对谁从一而终?”
两?人的脸都给油纸扇映红了,玉漏发?现他眼睛里也有点红,像是?急出了些狠态。不过他急也急得有理智,到这会也不向她许诺,他只想“要”,自己又不肯“拿”一点出来,两?个悭吝的人,谁都怕没回?报。
“谁是?我丈夫,我就对谁从一而终。”玉漏盯着他的眼,颇有股说得出就做得到的坚毅。
池镜笑道?:“你以?为我怕?”
“我也不怕。”玉漏还一味紧盯着他的眼看,“反正就是?这样了,我爹亲手写下和王家的订婚书,果然到时候,连他也不能反悔。”
池镜倒给她看得有些委顿,他倏地明?白是?和什么人在打赌,一个没钱没势没牵挂一无所有的赌徒,想赢归想赢,却也不怕输。他想着有点泄下气来,神?色满是?懊恼,眼睛控制着不看她,望到人家院墙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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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漏还能容得他深思熟虑么?她没那么傻,他一思虑,少不得又要冷静下来了。她没给他机会,欲要转背回?去,鞋尖刚一转,却一下给池镜拽住。
他攥紧了她的腕子,还是?那懊恼的神?色,“那老太太那头,你要如何交代?”
“老太太不过是?好心,又不是?要强把我配给谁,有什么不好交代?”
他伸出舌头抿了下唇,渐渐有些发?急,“那王家太穷了,还不如凤家。”
“我和凤大爷是?早就完了。”玉漏渐渐在心头笑起来,趁机道?:“倘或当?年不是?我爹娘嫌贫爱富,我早就和西坡成亲了,也不会有唐二爷,有凤大爷,有你。”
说着,她脸上跟着释怀地笑起来,“现在倒好像一切归了原位,该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
伞的红光映在她眼睛里,像是?日暮的余晖,有种“一切都完了”的末日之?感。池镜这一刻知道?是?赌不赢她了,因?为他对她抱的期望,比她对他抱的期望要多。
玉漏又要走?的样子,试着抽了两?回?手。抽一回?池镜便攥紧几分?,直到攥得她眉头锁起来,他才咬着牙道?:“我说不娶你了么?”
玉漏怔一怔,“什么?”
“我说过不娶你么?”话?一出口,就有一.泻.千.里的痛恨,他将她往身前狠拽一把,“我说过不娶你么?我说过不要你么?!你急着和人定?什么亲!”
玉漏在他身前完全动弹不得,伞外淅沥沥的声音很杳渺,他说的话?又好像从远方回?荡过来,她渐渐才敢信他的确是?说了。
她的鼻子给雨起洇得发?酸,怕他是?一时冲动,冲动过后又后悔,便冷静地向下一撇眼,梗起脖子道?:“你说过的。说了好几回?。我也等了你好几回?。”
池镜真是?恨她,恨她在此刻也没有感动也没能哭起来,还盘算着怕他后悔,要逼他一口咬定?。他只好低下头一口咬在她嘴上,他把伞反倒举高了些,恨不得给人看见他在亲她,让她名节扫地,谁也不肯再要她。
却没人走?过这里,他最后又是?恨,又是?一种倒戈卸甲的无奈,“从前说的不算,这回?算数。”
玉漏推了他一下,目光仍是?怀疑,“凭什么这回?就算?我凭什么这回?又要信你?”
池镜望着她,慢慢散淡地笑起来,“你聪明?伶俐,持家有道?,博古通今,连老太太都格外看中你,除了家世不大好,哪一点不是?池家三奶奶的绝佳人选?难道?你妄自菲薄,连自己也不信?”
有这些话?玉漏倒放心下来,他说什么都好,只是?千万不要说是?因?为爱她,那才是?最不可信的话?。
自然池镜也不会说那些胡话?,他已把他的婚姻押上来了,再要他押别的出来,他还没傻到那地步。
他一下又把她拉到怀里来,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地笑道?:“还有,我怕你生个孩子出来,又不是?我的。”
玉漏推开他,以?为是?双方议和后缓和气氛的玩笑,也跟着笑,“方才那是?说的后话?。”
池镜的笑眼却慢慢变冷,目光在她脸上一寸寸碾过去,像握着把刀比过她的脸,“我问他,他说他是?个老实人。他是?么?”
玉漏一时没能领会他的意思,稀里糊涂地看着他。他近前来贴着她,笑里掺着寒意,“倘或叫我知道?他有半点不老实,我一定?送他进宫做个阉奴。”
永攀登(〇九)
雨还没停,永泉去雇了顶轿子并池镜归家,玉漏仍携伞回来还王家。二人商议好嫁娶之事由池镜自去筹谋,这事上玉漏没办法?,只好听他的话,回府后暂不能对任何人提起,一切仍是照旧。
这几步路上她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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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镜会不会是缓兵之计,先哄着?她回来“退亲”,说是说他自有打算,最后却不了了之?真到那?时候,她可?真是无计可?施了,难道又另找个“嫁”?
一面惴惴地踅进王家院内,见西?坡在屋檐底下逗弄孩儿。他坐在长条凳上,背后的墙被这一日的雨氤氲成了冷清清的灰色。玉漏撑着?伞立在跟前想,这个人真是命苦,真是命苦,在嘴边的鱼也?吃不到。一个梨娘,一个她,好像都是从他生命中溜走的,他注定?要一生孤苦。
须臾西?坡抬起头来,神情慢慢由惝恍变得淡然。两个人迎面相望,才隔了这一会,又像是隔了几年似的,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西?坡和孩儿笑,将他抱在条腿上坐着?,握着?他的手向?玉漏挥一挥,低下头和他说:“问问三姨娘在那?雨地里站着?做什么?嗯?”
东坡只学得个“三姨娘”,别的词句咿咿呀呀混了过去。玉漏捉裙过来,学着?小孩子娇娇嗲嗲的口气,“三姨娘来还你们家的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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伞收了立在墙下,她也?在长条凳上坐下来,握了握东坡的手,“他雇了顶轿子回去了。”
西?坡抻直了腰笑问:“你们说定?了?”
玉漏忽觉得有根细针扎进心里似的,方才的高兴一下都?散尽了,“说是说定?了,但这事果然要办起来,也?没那?样简单。”
“这是自然,毕竟他们是侯门望族。不过我想,只要池三爷愿意?,定?会拿出个主意?来,他不像是会临阵退缩的人。”
玉漏睐着?眼?看他,心里想问“那?你呢”,又没问。这时候即便问出个喜欢的答案来也?没意?思,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样还可?以安慰自己——他是为她好才从未争取过。但自己也?觉得这理由有点可?笑。
她低下头,握着?东坡的手玩,“我明日一早就要回去了。”
西?坡先点着?头,后面才应了声?,“嗯。”
好歹也?是回应,不像那?时候去唐家,她抱着?个包袱皮跟在她爹后头,走过这门前,不是没有点赌气的成分。可?他都?不知道她那?天就要到唐家去。
现在他知道了,照样没多余的话说。那?雨下得阴绵绵的,看样子一时半刻停不了。她不由得又恨起来了,恨到骨子里,一丝缠绵的疼。东坡这孩子不讨厌,总是咿咿呀呀自言自语,不缠人,低下去的眉眼?和梨娘很?像。玉漏望着?他忽然笑出来,“他怎么自己就能玩半天?”
说到儿子,西?坡的话倒多起来,“他就是这样,小时候爱哭爱闹,大了倒不这样。给他个什么,他自己就能鼓捣个半日,不是饿了也?不会来缠人。”
“很?好带嚜。”
“亏得是好带,我爹娘身子也?不大好了
,不然哪里禁得起他闹?”
玉漏笑着?沉默下去,沉默得发?慌,只要她没话说,他一定?更是不开口。她想到去唐家前的那?个晚上,在支摘窗前朝这院里望了很?久,一颗心高悬在苍森森的夜色里,像悬在深渊里,落不下,也?爬不上去。她是贪慕虚荣,也?知道不该如此?,但他们连家都?这样过来的,仿佛是理所当?然,那?时候连玉娇也?还没有那?些逆反的话说,所以很?希望能有个局外人来骂她两句。
稍坐片刻,那?王家妈从厨房出来,看见玉漏坐在那?里便笑着?点了下头,并没说什么。两家人因为秋五太太的缘故,关系一向?很?僵。玉漏没好多留,起身要走,“伞我给你搁在那?里了。”
西?坡喊她,“你打着?过去。”
她没理会,只把一手遮在额上,好像故意?要淋些雨,做出这惨澹兮兮的样子他看,好叫他知道,她走到如今这步田地,变得如此?利欲薰心,全是他放任的结果。其实没道理,他对她没有责任,但她就愿意?这样想。
归到家中,秋五太太问这半日哪里去了。玉漏提着?裙抖一抖,坐到八仙桌旁来,“到隔壁王家去了一趟。”
秋五太太在旁座摘菜,一听就生气,转头想也?许她是和西?坡商议诓池家的事去了,没好骂,只把手里的菜往桌上一丢,瞟她一眼?,“你可?别三心二意?的,趁这来往间,和那?王西?坡——”
玉漏不耐烦地乜一眼?,“我要是想和他怎么样,又挖空心思要搭上池家做什么?”
秋五太太笑了笑,现下想来,觉得玉漏擘画着?要当?池府三奶奶这事很?像痴人说梦,那?是何等人家?他们池家的人在家跺跺脚,南京城也?得震三震,冷静下来就不大信。不过她在池家当?差是千真万确的,这梦算是发?得有根有据。
她劝道:“昨晚上我和你爹说你这个事,连你爹也?说你这主意?太大了些。我和你爹商议,你干脆就听那?池三爷的,先和他混着?,等回头他娶了亲,再?叫他和你们老太太说,讨你去做二房奶奶。我的老天爷,池家的二房奶奶,那?也?是多少人做梦也?梦不到的好日子。我的丫头,你这么伶俐个人,要晓得见好就收,别真跟他闹翻了,回头别说二房奶奶,就是丫头也?怕做不成,人家说赶就赶你出来了呀。”
玉漏脸色一冷,“我难道就只配给人做二房三房四房的?”
秋五太太横她一眼?,陡地拔高嗓门,“你急什么?我说这话了?我倒想你做正房,就看你有没有那?个命!”
玉漏原不想说,但被她娘这么一骂,倒激起她逞强好胜的心,瞥她一眼?道:“池三爷已经应承我了。”
“应承什么?”
“婚事嚜。”玉漏心下越得意?,越泄出些冷笑来,“方才我去王家,就是因为他在那?里。我们都?说好了,他回去想法?子,一定?使老太太答应这门亲事。”
秋五太太楞了一会,渐渐把嘴角咧到耳根去。一会又后怕,“他别是哄你的话吧?”
其实玉漏也?有担忧,但仍把脖子一梗,道:“那?他还不敢,我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真敢骗我,了不得我不要什么名节体面,叫他也?声?名狼藉,我不得好死,他也?别想好活!”
正屋那?门帘子是挂起来的,下雨天阴,秋五太太又不舍得点灯,挂起那?帘子好放些光进来。阴白的一点光映在玉漏眼?睛里,使她神色看上去并没有话语里的激动,显得阴沉。
秋五太太瞅她两眼?,像有点怕了她似的,忙宽她的心,“哎唷不会的不会的,他要么不答应,答应了就没道理哄人,难道是谁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应的?”
其实秋五太太自己从没敢把梦做得这样大,果然有个天大的好事砸到头上来,又觉得不踏实。还是玉湘的日子使她能高兴得踏实,觉得她们这样的出身,给有钱有势的人家做一房小妾就算出头了。因此?这事果然有了眉目,她又不敢多问了,心里不知道怎的,有些惦记起玉娇来。
她说:“真到你出阁的时候,二丫头在家就好了。”
这话像个预兆,次日玉漏回府,园中撞见兆林,后来想起其实那?时就有端倪。从未与她讲过几句话的人,走过去一截,倏地倒回身瞅了她几眼?,笑问:“你是叫玉漏?”
玉漏诧异不已,抱着?包袱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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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大爷好。大爷这是往衙门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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兆林笑着?点头,饶有兴致地打量她,“你是南京本地人氏?”
忽然问得奇怪,玉漏只得照实点头,“家在城北东临大街上的一条巷子里。”
兆林收起些笑脸,有点失望的样子,捎带嘴又问:“你家中有姊妹没有?”
“姊妹三个。”
“都?叫什么?”
“大姐叫玉湘,二姐叫玉娇。”
兆林把嘴一撇,漫不经意?点着?头,“你去吧。”
玉漏心下奇怪了一会,无端端问她家里的话做什么?这人比池镜还没正行,谁知道他又动了哪根筋,难道想把她的姊妹也?买进来做他家的丫头?没道理的话,玉漏想想也?忘了,照旧往老太太屋里去伺候。
老太太一见她回来,忙不迭地便问:“你回家问你爹娘的事如何了?”
玉漏见小丫头端了碗燕窝上来,忙将包袱皮随手搁在一边,上来接了捧到炕桌上,“问过了,我爹娘那?头也?只是才打算起来,虽有意?一户人家,还没说起呢。我就把老太太的恩德告诉他们,他们听后,赶忙就谢老太太,说既如此?,就凭老太太做主了,老太太随便替他们拣个女婿,也?是他们打着?灯笼也?难找的。”
老太太听后极为舒心,指她在榻那?端坐下,笑道:“你爹到底是个秀才,眼?光放得比人长远。那?些人家,听见要将女儿配个奴才就不情愿,殊不知有的奴才还比有的做买卖的家底还要丰厚,过日子嚜,实实在在才好,要那?些虚名头做什么?你放心,我可?不是随意?替你拣人,要拣咱们就拣个好的,岁数长得太多也?不要,续娶的不要,蠢笨的也?不要,自然了,缺胳膊少腿的也?不要他。”
玉漏立时想到毓秀的丈夫,在老太太眼?里,大概那?样就是好的,人机灵,也?不缺胳膊少腿,又是信得过的人。但玉漏嫌他生得丑,这倒是她运气好,从未和相貌丑陋的男人相好过,唐二人家虽然笑他是个花花太岁,相貌倒还不差。
恰好毓秀也?是一样想,在那?旁边几上焚香,回头瞅了老太太一眼?。玉漏正好和她目光相撞,不由得尴尬。
有个小丫头子进来回话,“正二爷说那?间屋子他有些睡不惯。”
哪里又跑出个“正二爷?”玉漏还在想,老太太便把额心一夹,咕噜道:“那?还有什么睡不惯的?难道不比他家里头的床铺好?”
毓秀点完香走来说:“大约是嫌那?屋子太清静,年轻少爷哪里经得住那?份清冷?还是叫他睡到三爷院里去吧,他就爱和三爷混。”
老太太想想点头,“随他去吧。”
毓秀便和玉漏说:“你去三爷院里告诉一声?,叫他们把那?边西?厢房收拾出来给正二爷睡两日。”
玉漏答应着?走到池镜这边来,先往后头去给燕太太请了安,才到前边来和金宝她们传话。这时池镜还在史家读书未归,屋里只有青竹几个,那?丁香一看玉漏进来,撇嘴走开了。
玉漏回头看她一眼?,也?不理论,只告诉青竹金宝两个,又打听那?正二爷是谁。青竹笑道:“是老太太堂兄弟家的孙子,按理叫我们老太太姑婆。”
金宝接过嘴去,“比我们三爷小几个月,成日家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为什么愿意?到我们这院里来睡?还不是巴着?三爷带他出去逛去。”
玉漏因笑道:“论玩还是兆大爷在行,怎么不巴着?他去?”
“那?屋里有大奶奶压着?嚜。”金宝没好气,出去将好几个丫头都?叫进门来嘱咐,“正二爷睡到这里来,你们可?别和他嘻嘻笑笑的,都?避着?些,回头吃了亏,看谁替你们做主。”
青竹在
榻上点头,“这是正经话,那?是个好色浪荡的主,倘或三爷不在家,给他逮着?了,谁替你们脱身?真闯出祸,老太太也?不能狠怪他的不是,还不是来骂你们。”
小丫头们连声?应着?出去了,又见池镜进来,踅入外间便说热,三两下将氅衣脱下来丢在那?椅上。回头看见玉漏在碧纱橱里头坐着?,只道她这人和他半点信任没有,才回府来,就来盯着?他是不是在为婚事打算。
他既说下,还会反悔么?这般想着?,便懒淡淡地走到碧纱橱底下,把门斜倚着?,睨着?玉漏笑,“有客在?我说怎么外头就听见好不热闹。”
金宝暗里翻了个白眼?,藉故叫着?青竹出去。玉漏直等她们都?不在了才说:“老太太使我来传话,说是有个正二爷要在你这里睡几日。”
池镜把脸色一变,十分烦嫌地踅进来,“什么正二爷歪二爷的,不过是个流氓地痞之流,仗着?他老子是句容县县令,一向?在那?里称王称霸。”
想来他老子做县令也?是依仗池家的势力,玉漏心里鄙夷,面上却劝他,“到底是一家子亲戚嚜,何必这样嫌弃。老太太说过几日重阳,许多亲戚要来,许他在这里过了重阳再?走。”
池镜厌得没话说,慢慢瞅着?她,又笑了,“你是几时回来的?”
“早上刚回。”
“昨日你回去,是如何对那?王西?坡说的?又如何跟你爹娘说的?”
他也?信她不过,督促着?她退亲。自己觉得显得浮躁了些,故意?不看她,很?淡然地回过身在那?案上倒茶。
那?沥沥的茶水声?又像昨日下的雨,提起西?坡来,玉漏脸上便笑得淹淡了些,“就是照我们商议好的说的,我爹娘自然没话说,听见老太太要替我主张,他们哪里敢违抗?西?坡——”
她不知道如何解释西?坡能痛快答应的话,总不能说他们定?亲原本就是做戏。而且将西?坡说得太干脆了,好像从没爱过她,所以没所谓,这样未免使她自己难堪。
所以便杜撰了段故事,“我娘去和他说的,他自然生气,要我娘叫我去当?面和他说。我去说了,吵了几句,后面没办法?只好退了。”她还是嫌太干脆,轻声?补了一句,“他哭了。”
像是凭空捏造出一个爱她的人,她说得心虚,自己笑了一笑。
但池镜没有半点怀疑,他想要不是他,她和西?坡未必不能成为一对恩爱夫妻。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紧跟着?就想,他们恩爱了,那?他呢?那?可?不成,他对那?王西?坡简直一点怜悯也?没有。
“哭就让他哭,向?来这世上都?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连凤翔我都?对不住了,难道还会可?怜他?”
玉漏在他背上瞄一眼?,这人真是没良心,接着?就怕他失言,想问他婚事到底如何打算的。没好直问,又借兆林做了个话头,“你说怪不怪,我才进来时撞见大爷,他忽巴巴地问了我家里的事,问我家住哪里,可?是本地人氏,家里有姊妹几个,连我姊妹叫什么名字他也?问——是不是,我们的事情,给他知道了?”
池镜心下也?疑惑,转过头来却还是闲适的态度,“他管自己那?些风流烂帐还管不过来,还有空查对我?不是这事,这事我没对人说过,永泉也?不敢说。”
那?要瞒到什么时候?玉漏信他不过,脸色惆怅起来,低头抠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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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的绢子,“这时候是不好给人知道——”
池镜冷眼?睇着?她,心笑她那?劲头又来了,干脆去唱戏,不过一两出必能唱成南京城名旦,也?算是条万不得已的发?达路。
玉漏听见他笑,抬起眼?来,“你笑什么?”
他对过放低了声?音,显得温柔,“我笑你傻。我已和姑妈说过了,也?写信上京告诉了我父亲。只要我父亲答应,姑妈又肯帮着?,没有不成的,老太太倒有点肯听他二人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