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的小金枝(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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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子

鸟鸣啁啾,晶莹的水珠压弯了绿叶。

秦晚妆吃了苦药不高兴,迷迷糊糊又开始哼唧,过了会儿,她只觉身上的寒意消散了些,全身上下暖融融的,像是有暖流流遍经脉,四肢也不再僵冷。

小姑娘才安静下来,乖乖巧巧阖着眼,小小一团缩在鹤声怀里,卷翘的长睫抖一抖,映着窗外洒进来的迷离清光。

少年人见她乖乖把药咽下去了,方才安心,轻缓地拍着小猫儿的后背,先前那种密密麻麻钻入骨髓的惶恐无措这时渐渐散去,他低着头,放低了嗓音:“往往。”

秦晚妆从未如此喜欢过阿兄为她取的这个小字。

漂亮哥哥的声音清亮又好听,比箜篌琴笙弹出的清歌还要悦耳许多倍,干干净净的,像簌簌飘雪的平原旷野。

所以,当漂亮哥哥低着声音念自己的名字的时候,秦晚妆心里倏尔漏了一拍,小脸儿红扑扑的,又开始悄悄开心。

那么、那么好听呀。

少年人瞧着她,伸手轻轻抚了抚小姑娘弯起的眉眼,道:“好孩子,睁眼。”

秦晚妆有些害羞,耳尖红红的,嗓音绵绵软软:“为、为何要睁眼呀。”

少年人轻声哄她:“因为我想让往往看看我。”!!!

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小姑娘张开嘴,磕巴磕巴也说不出一句话,她缩在鹤声怀里,又拉了拉少年人的宽袖,挡住自己泛红的脸。

此时天光大亮。

昼光清碎跃入柴屋,像一尾尾鲜活的小鱼,争先恐后打在少年人的绛红色长衣上,衬得少年人的眉眼愈发轻柔干净。

隔着绉纱布料,少年人伸手捏了捏小姑娘的耳尖,低着头,倏尔笑出声来,悬了一夜的心终于安定,他莞尔道:“往往,你看不看我?”

“滴答——”

有水珠自檐角滑落。

衣料轻薄,柔滑得恍若山谷里流动的潺潺溪水。

秦晚妆脑海一片空白,心跳好像停了一样,一时间注意不到任何外物,只觉得耳尖一阵酥痒,随后是冰冰凉凉的触感,像盛夏的葡萄冰糕一样。

漂亮哥哥的手很凉,像在漫漫雪山里深埋千年的冷玉,然而玉质莹润,放在日光下,就是温温柔柔的神仙模样。

“你、你不要捏我的耳朵呀。”小姑娘忍不住抬起小脑袋,同鹤声对视,她对上少年人清澈漂亮的目光,又开始磕磕巴巴的,嗓音很低,温言软语同他商量,“不要捏呀,我、我要害羞哒。”

“我是个可矜持的好姑娘呐。”

小猫儿重重强调。

这样不可以。

漂亮哥哥总是说些让她害羞的话。她一听见这些话就要脸红,一脸红她就不漂亮了;若是她不好看了,旁的人说她与漂亮哥哥不相称该如何是好呀。

她、她也是要面子的呀。

少年人对上小姑娘水盈盈的眸子,一颗心乍然软下来,昼光细碎,他情不自禁伸出双手,把这只娇气的小猫儿举起来。

噫——

小姑娘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下,她似乎有些诧异,转转小脑袋往旁边望了望,眸子亮晶晶的,很快又自顾自开心起来,张开小手想握住昼光,然后开花儿给她的漂亮哥哥看。

小猫儿的嗓音软绵绵的:“漂亮哥哥,你在做什么呀。”

少年人跪坐在地上,绛红色长衣垂落在肮脏的泥地,听见小姑娘的话,他压下心里翻涌成浪的复杂情绪,轻声笑笑,眸光清莹如许:“我想仔细看一看往往。”

“唔——”小姑娘心里又开始开小花儿,耳尖红红,说话又磕磕绊绊,“可、可以的,我准允你看啦,漂亮哥哥、漂亮哥哥何时看我都是成的。”

哎呀,漂亮哥哥做任何事都是成的。

谁让她日后要娶漂亮哥哥呢。

她、她既然要娶漂亮哥哥,自然对漂亮哥哥无有不应的。

*

有风吹过来,枝叶沙沙作响。

全公公踩着石板慢慢往后退,动作很轻,几乎看不出什么变化,他目不转睛盯着柴屋里的两个人,哼笑一声。

“爷,咱们就这么等着?”

章伏在全公公身边站着,微微扫了柴屋里的人一眼,又转头对着全公公毕恭毕敬。

原先听见来人身份时,章伏吓得心惊肉跳,顷刻间都想跪下请礼问安。

但随即他发现,即便是太子,在贵妃娘娘面前也没什么好的活法,登时感觉到自己投奔对了人,连带着对那位曾经高高在上,他踮起脚尖都望不见的存在产生了一丝微妙的情绪。

啧。

现在是他在外头舒舒服服站着,从前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跪坐在肮脏的柴屋里。

这种想法让他产生了极大的满足,章伏觉得自个儿整个人都飘在云端,晕晕乎乎的。

全公公在宫里早就活成了人精,一眼就看出章伏的飘飘然,哂笑:“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

“好好跟着娘娘,自然能保你荣华富贵不断,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全公公哼笑道,“你倒是撞了大运了,能从娘娘那儿接来现下这档差事,你可千万别负了娘娘的期望。”

“是,是。”章伏点头哈腰,言语有些激动,“小的感激娘娘抬爱。”

他急于把活儿干完,好向上头邀功,这会儿有些迫不及待:“爷,咱们什么都不干吗?咱们有这么多人,一人一刀也能把里面那两个砍死了。”

“乱刀砍死多难看啊。”全公公斜斜睨了他一眼,随意接话。

对上章伏讶异的目光,全公公带着笑,语气慈祥:“那位到底是宫里出来的贵人,打小在娘娘身边养大的,娘娘心善,见不得残杀,故而特意吩咐要全他一份体面。”

“若是他不愿意呢。”章伏往柴屋里望了一眼,又问,“若是太子不愿意自戕,咱们该如何跟娘娘交代。”

全公公挽袖往墙边走,呵呵笑:“那也只好乱刀砍死了,只是咱们得费点心,把他收拾体面点。”

“天底下多得是法子。”他又道,“你就在这儿好好看着,对,就在这儿,不要乱走动,省的惊动了屋里的小老鼠。”

乍然间,全公公僵住,柴屋里的少年人微掀眼帘,漫不经心瞧着他,懒懒散散吐出三个字:“太吵了。”

全公公单手撑着围墙,胸口的伤到现在还留着血口子,几乎在瞬间,他又回想起方才被少年人用刀尖抵着的窒息感,讪笑:“是,咱家不说话了。”

少年人又低下头,去哄怀里娇气的小姑娘。

院落内堆满了箩筐,全公公顺着空道走到院门口,心里压着的那块大石头才落下来。

他看着柴屋,眼底划过一道暗光,向蒙面人使了个眼色,才扯着尖细的嗓音喊:“殿下,时候到了。”

“您把三小姐带出来,老奴自然会把她送回秦府。”全公公眯着眼笑,慈眉善目的。

小姑娘迷迷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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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正要睡着,这会儿对坏人的话也听不真切,把小脑袋搁在鹤声肩头,嗓音绵绵软软的,尾音拉长:“漂亮哥哥,他在说什么呀?”

“他要送往往回家。”

少年人伸手挡着小猫儿的眼睛。

“唔——”

小姑娘下意识点头,又觉得不对:“那他岂不是个好人了?”

少年人把小猫儿轻轻拢一拢,省得这只不安分的小东西落到地上,轻声笑道:“现下还不是,待会儿就是了。”

小姑娘觉得很奇怪,挣扎着爬起来想细细问一问她的漂亮哥哥,但小姑娘先前发了病,现下实在太累,又实在没有精力爬起来,小猫儿又开始哼唧:“我好困呀——”

鹤声拢袖,低头静静看着她,看了良久,才道:“往往可以睡觉,但是我待会儿叫你时,你得醒过来,好不好。”

秦晚妆觉得自己被轻视了,重重点头,小下巴磕到鹤声肩头:“我自然会醒的呀,你哪次叫我我没有醒呀,我是个很勤快的姑娘呢。”

她觉得漂亮哥哥方才的话很没有道理,显得她格外懒惰一样,但分明不是这样,若是有人叫她,她自然能立刻醒过来呀。

少年人笑着看她。

这只娇气的小东西似乎不知道她说的话有多么不讲道理,这会儿还理直气壮的。

鹤声只好轻轻阖上她的眸子,他微掀眼帘,瞧见外面围着的死士,放缓了嗓音哄他的小小姑娘:“好孩子,睡吧。”

小姑娘阖着眼,沉沉睡去。

鹤声抬起头,漫不经心看着院落里杂七杂八站着的人,他把小猫儿安置好了,才慢慢站起来。

他走到柴屋门口,微微歪着头,笑着看屋外提着尖刀的众人,绛红袖摆散散垂落,袖摆上撒了金粉,这会儿映着昼光,显得愈发瑰丽奇诡,少年人的脸色愈发苍白。

“孤改主意了。”他慢条斯理开口。

“孤决定,让你们都去死。”轻飘飘的话语落在院落里,温温柔柔,却冰冷得彻骨,像是淬了三九天的寒冰。

全公公看着柴屋门口的少年人,突然笑起来:“那就冒犯殿下了。”

“杀——”

尖细的嗓音响起来,像是尖刀划过铜器一样刺耳难听。

蒙面人刹那间动起来,一拥而上,长刀开刃,在昼光下泛着泠泠寒光,凌厉的攻势直奔少年人面门而去。

“轰咚——”

院门承受了一道极重的拉扯,轰然紧闭。

全公公已然没了影子。

鹤声拂袖,仰身避开左侧砍来的长刀,随手从地上捡了条枯枝,往正中的死士手腕处轻轻一挑。

酥麻的感觉乍然漫过整条手臂,“吧嗒——”长刀落地的声音。

对上死士惊恐的目光,少年人轻轻笑笑:“你不行,赴阴间再重头练过罢。”

*

全公公一口气跑出院落,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滑落,他躲在巷道里,扶着墙大口喘气,手止不住颤抖,晃晃悠悠从身上掏出个小匣子。

他低头看着匣子,不明所以地笑起来。

他知道太子爷文武两道皆是盖世无双的奇才,随手捡个什么物件儿都能杀人,但那又能如何,秦家那个小孩儿的命在他手里,江鹤声就注定死在荒郊小院。

全公公眉舒眼笑,伸手去开匣子的机关。

“呲——”

血顺着胳膊流出来,全公公脸上的笑僵住了,下意识抬头,对上一张陌生的脸。

天三稳稳接住将将落地的小匣子,笑眯眯的:“多谢全公公的礼,我这就回去向太子殿下复命。”

近处起了兵戈声。

小院里,乍然出现一群执剑的黑衣人,场面登时混乱起来,四处都是刀光剑影,殷红的鲜血流了一地,染红了整个院子。

天一半跪在地:“属下救驾来迟,殿下恕罪。”

鹤声把睡熟的小猫儿搂在怀里,温温柔柔的,步子却漫不经心,踩在殷红的血迹上,绛红色袍摆被鲜血打湿,他浑不在意,微掀眼帘看了天一一眼,淡淡道:“一个不留。”

&#128274;执念

院落里,遍地鲜血。

木门紧闭,章伏瑟瑟缩缩躲在桌檐下,面色刷白,手脚冰凉,止不住地颤抖。

他不知道为何一眨眼事态就完全变了,院子里的刀光剑影如催命的恶鬼,不知不觉攀附他的全身,章伏脑海一片空白,窒息感如海浪般,渐渐掩住他的口鼻。

透过木窗微微打开的一条小缝,他依稀可以看清外面厮杀的混乱场面,血腥气铺天盖地涌过来,他四肢发麻,喘着粗气往后倒。

倏尔,一道黑影落下来。

有人临窗站着,背对着木窗,衣襟沾了血,这会让正滴滴答答往下落,他单手提着剑,满身刑煞气。

一颗心跳到嗓子眼。

几乎在瞬间,章伏大腿一阵发软,下意识跪下来,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冷汗涔涔而落,生怕会引来外面的刀剑。

他现在才终于明白。

无论太子死或者不死,自己都注定活不了命;太子死了,他要么成为太子侍从的剑下亡魂,要么被推出去当替死鬼;太子不死,那他就更没可能活下去。

恍恍惚惚间,他听见外面人的交谈,阴冷的声音像毒蛇,吐着猩红的信子直勾勾盯着他。

“屋里似乎有个人。”

“先把这些走狗砍了,再去搜屋。”

冰冷的声音,不带一丝情绪。

章伏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他紧紧攥起拳头,冷汗止不住地流。

不成,他不能死。

他得活下去,完完全全地活下去。

他寒窗苦读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熬出头,他不能就这么死了。他还没有封侯拜相,还没有把林晴山踩在脚底下,还没有让从前看不起他的人付出代价。

他不能死。

他得活着。

章伏俯身跪在地上,双手撑地,胸膛剧烈起伏,豆大的汗珠顺着侧脸滑下来,眼里划过一丝幽光。

他僵硬转过头,看着木床边懒懒倚着的年轻人,舒了一口气,章伏咽了咽唾沫,趁着外面的人不注意,悄悄把木窗的最后一条小缝也封上。

章伏站起来,捞起宽大的袖摆擦了擦额头上滚落下来的汗珠,又把湿漉漉的手往衣衫上抹了抹,才抬脚慢慢走到木床边。

年轻人坐在木床边,手里握着卷木制拓印,大抵是白昼时日光太过耀眼,徐敬山双眸上又覆了素白丝绸长带。

葱白修长的指节搭在拓印上,细细摩梭,琴师的手漂亮得过分,映着床边半明半暗的烛火,仿佛能看出那双手上佳的骨相。

听到渐近的脚步声,徐敬山微微抬头,透过素白长带,章伏仿佛可以隐隐约约窥见长带下失神的双眸。

章伏压制住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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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的惊惧,挤出一抹笑,放低嗓音,轻声说:“徐公子,你在这儿一动不动待了一夜,也不闷得慌。”

徐敬山举起手上的锁链,清颧瘦白的手腕上,紫红伤痕宽宽一道,显得格外可怖吓人,他笑笑,嗓音温温柔柔的:“章大人许是忘记了,我并没有出去的机会。”

章伏将将滚出舌尖的话停滞住了,半晌才讪讪一笑:“昨个儿晚上的事儿是大事儿,上头很看重,我不是怕你什么都不懂,坏了贵人们的计策吗,我也是想回护你。”

“你还年轻,是个好苗子。”章伏假惺惺道,“你且细想,你眼前摆了条平步青云的路,若是因为你自个儿不懂规矩,白白让机会溜走了,说不准还得赔上自己的命,岂不是很不值当。”

徐敬山听着他的话,突然弯了眉眼,又笑,也假惺惺的:“原来如此,晚辈受教了。”

“我自然信任章大人,一切但凭您安排。”

他又道,语气柔和。

“哗啦——”

箩筐倒地的声音,老树的枝叶乍然被截断,青叶簌簌往下落,刀剑触碰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响音。

徐敬山微微蹙眉,他的眸子在白日里向来很难视物,这会儿抬头瞧了章伏一眼,嗓音有些讶异:“外面出了何事,为何这样喧闹嘈杂。”

章伏瞧着双目失神的年轻人,眼里闪过一丝精光,他放缓嗓音,好声好气同他说:“是娘娘……”

娘娘啊。

徐敬山摩梭拓印的指尖顿住,垂首低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话猛地顿住,自觉失言,讪讪:“是裕王殿下的车辇到了,外面儿的响动是随从们在帮殿下收拾院子。”

“贵人嘛。”他又道,“走到哪儿都得干干净净的,这院子现在满是杂货,如何能让殿下落脚。”

“徐公子,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他问徐敬山。

“……”徐敬山哑然而笑。

他微微抬眼,细细端详着眼前的人,尽管眼前模糊不清,但他心中还是生出一丝荒唐,又觉得自个儿发现了件十分有趣的事。

“我倒觉得,裕王并不在意这些。”徐敬山和颜悦色的,“他年少时在宫里住过最破烂的院子,那院子阴天还漏雨,那时他为了避寒,躲到太监房里睡了一夜。”

他浅笑:“他其实并不大在意落脚地脏不脏。”

章伏皱眉,有些不悦,压着燥意同他说:“你如何知道贵人的事,我知道,民间总能传出些奇奇怪怪的流言,你万万不可尽信。”

徐敬山没有反驳,只是淡淡颔首,半晌又道:“屋子里闻着有些古怪,似乎是血腥气。”

章伏答:“是有人冒犯了殿下,殿下吩咐将那人打杀了,不必在意,你若乖乖听殿下的话,为殿下办事儿,这种事落不到你头上。”

徐敬山又颔首:“那殿下想吩咐我做何事呢。”

窗纸时不时闪过阴影,章伏深深吸了一口气,居高临下看着木床边依靠着的年轻人,有些怜悯:“殿下吩咐你出去领赏呢,你还不快些。”

他把锁链解了,絮絮叨叨:“殿下不喜欢聒噪的人,你待会儿出去可万万不能多言,切记,一句话都别说,安安分分从这屋子的正门出去。”

“章大人不同我一起吗?”徐敬山听着,语气和善,“章大人向……”

“裕王。”他顿了顿,才继续说,“章大人向裕王引见了我,我若要受赏,赏赐理应分给章大人几成。”

章伏手上的动作有些僵硬:“不可,殿下清正,最忌贪功领赏之辈,我待会儿便回去了,你出去后,也万万不能同旁人提及我在此处。”

“万万不能。”

章伏重重强调。

“为何。”徐敬山微微抬眼,嗓音听着有些好奇。

“我同你说不清什么道理。”章伏故作高深,“总之,你按我说的做便是了,我费尽心思给你找了条平步青云的路,自然不会害你。”

“对了,把门带上。”他提醒。

“善。”

徐敬山的嗓音温柔缱绻,他低头,弯着眉眼,慢慢起身,长发松松散散垂落,他捡起床边放着的枯枝,摸索着往门口走。

逗弄一只小老鼠是件很有意趣的事,可惜他饿了。

饥饿是件很让人厌烦的事,他最受不得饿。

章伏寻了个隐蔽处躲起来,窥伺着年轻人摸索前行的背影,双手微微颤抖,他大口喘着气,阖上眼,冷静了好一会儿,才把眼睛睁开,眼底划过晦暗不明的幽光。

他安慰自己:一个瞎子而已,哪怕他能从这里活着走出去,往后也活不了多久,拿瞎子的命,换他一个健全人的命,很值当。

“吱呀——”

门被推开。

年轻人站在屋子门口,长衣素白,穿着有些单薄,大抵受了凉风,手握拳抵在唇边轻轻咳嗽了一声,院落里寂静无声。

院子里鲜血流了满地。

天三打破沉默,对着徐敬山打了个长揖:“裕王殿下安好。”

他目光凌厉:“殿下为何在此处。”

徐敬山轻声笑笑:“天三啊,你纵是随意想一想,也能明白,我是宫里那位推出来顶罪的替死鬼罢了。”

“难道你觉得,我会谋害皇兄吗?”

他掀起眼皮子,睨了天三一眼。

“卑下不敢,殿下恕罪。”天三躬身赔礼。

徐敬山笑笑,又转身去瞧屋里面色惨白的章伏,突然觉得很有意思,又漫不经心走回去。

章伏自听见外边儿人对徐敬山的称呼起,脸色便刷得白了,呼吸急促。

他脑海像搅了浆糊一样,几乎什么也听不进去,只反反复复想着那一声“裕王殿下”,好像逃不脱的梦魇。

“殿、殿下……”

“裕王殿下。”

章伏颤抖着,怔怔出声:“您为何要骗我?”

徐敬山有些奇怪,轻声回他的话:“我何时骗过你。”

对上章伏绝望的目光,徐敬山温温柔柔的:“我只是不曾直接告诉你罢了。”

“殿下、殿下恕罪!”章伏猛地跪地,涕泗横流,哭天抢地,“殿下,我求求您,您放过我吧,我就是个打杂的喽啰,您饶了我吧。”

徐敬山轻叹一口气,屈膝同他平视,有些惋惜道:“我其实并不打算杀人,杀人会坏了我今日的心情,如此,我待会儿用膳时便不会开心。”

“但你既然提起了。”他不知从何处捡来一把长刀,轻飘飘的,刺进章伏的胸膛,语气照旧温柔缱绻,“那就死一死罢。”

胸口处传来剧痛,章伏唇角惨白,唇皮干裂,一滴泪水顺着眼眶滴落下来,他摇着头,喃喃:“不可以,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前半生的记忆走马灯一样,渐渐浮上脑海。

他想起曾经在书院求学的日子。

那时云舒霞卷,浮岚暖翠,山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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蒸腾起微微的雾气。

曲老太师来书院讲学,预备收个学生。

他满心得意,带着自己写得最出彩的文章,恳求老太师收下他,老太师却摇头,说他属意林晴山。

他至今都记着他面红耳赤、怒气冲冲去找林晴山时的情景。

林晴山一身蓝衣,漫不经心撑着窗,长发用梨木轻轻挽着,看着他,似乎很奇怪,半晌站起来,语调闲闲散散的。

“我并不知此事,曲济没有资格做我的先生。”

“至于他收不收你,同我何干。”

彼时,尚且是个少年人的林晴山微微垂着眼,似乎还没睡醒,就这么轻飘飘的,说出这两句话。

直到今日,他还能忆起当日林晴山的神色,那种毫不在意的散淡,居高临下的怜悯,都让他厌恶透了。

打那日起,他就一直想,他得往高处走,他得把林晴山踩在脚下。这种情绪在他名落孙山,林晴山连中三元后愈发鲜明。

可是凭什么。

林晴山只是文章写得略出彩些,人品却臭不可闻。

他就是个狂妄自大的无耻之徒,他凭什么能毫无顾忌地听着世人的赞誉,他有什么资格中三元,有什么资格上金殿。

这一切本该属于他。

被世人赞誉的应该是他,上金殿的应该是他,林晴山原本应有的一切,都应该是他的。

只要没有林晴山。

众人便能看见他了。

执念一日一日被铭记,便会变成心魔,没到夜晚便如恶心的蛆虫,密密麻麻啃噬着他的内心,他嫉妒得疯了。

他本不该过那种穷困潦倒的日子,他不该住漏雨的茅草屋,他不该吃发馊的饭食,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林晴山。

倘若没有他,曲老太师便不会拒绝他,他是书院里最出众的学生,便能跟着曲老太师一步登天。

打那时起,他便想着。

终有一日,他得把林晴山踩在脚下,用那时林晴山看他的那种悲悯目光,去注视林晴山。

“我得封侯拜相。”

他喃喃道。

“我得让林晴山看得起我。”

“……”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将将接近虚无。

徐敬山听着他的话,哂笑,言语里带了点莫名的感慨:“你可真是立了个很遥远、很伟大的志向。”

也不知是在说哪一个。

&#128274;甜茶

躯壳一点一点冰冷下来,章伏的脸色惨白,唇角干涩发紫,眼睛死死睁着,那双死灰的眸子里似乎藏了万般的绝望和不甘。

院子里已然静默下来,死士们的尸体被拖走,殷红的血迹被雨水冲刷,天一卫杀了人收拾好院子便迅速离开,走得十分干脆。

天光已然大亮。

徐敬山抬手挡在眉眼上,微微倾手遮住刺目的昼光。

他的眼睛曾受过伤,因而十分畏光,即使带了白绸也没法子消减那种被昼光灼热的刺痛感。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气,若有若无。

徐敬山在远处站了许久,直到院落里寂静无声,天一卫走远了,才莫名叹了口气。

他想起章伏,垂首细细端详着他,看着他死不瞑目的眼睛。

徐敬山的眉眼稍稍舒展开,半蹲下来,素白长衣沾了脏水,他伸手轻轻阖上章伏的双眸,轻叹口气,语气温温柔柔的:“你瞧,天底下不如意的事就是这样多。”

譬如,你无论如何也无法得偿所愿。

譬如,我那位尊贵如斯的皇兄,即便早知道我在此处,却连正眼都不愿意瞧我一瞧。

徐敬山想着想着,有些遗憾。

那就算了吧。

他捡拾起先前丢在门口的纸伞,轻轻撑开,走出杂乱的小院。

巷道幽深,青石板路一直绵延到洗梧江。

有赤脚稚童举着竹蜻蜓跑过来,小孩子穿得灰扑扑的,笑得却欢愉,乍然撞上徐敬山,小脸蹭地红了:“对不住,对不住,公子,我不是故意的……”

透过白绸,徐敬山能依稀辨清一个模糊的影子,他笑笑,拂袖拿走稚童手里的竹蜻蜓,嗓音柔和:“赔礼,我拿走了。”

小孩子睁大了眼,有些不舍,眼里蓄满了泪,他哽咽着:“我、我只有这一个……”

徐敬山听着孩子呜呜咽咽的哭声,笑得愉悦,散漫地撑伞走出巷道。

他单手拿着竹蜻蜓,放在昼光底下细细端详,眉眼弯起来,眸底闪着清光。

*

秦府,西园。

桃树上的桃花悉数败落,在地上扑了浅浅一层水粉花瓣,枯枝泛着冷绿,少年人站在桃花树下,手里捡着鱼食漫不经心往池子里扔。

“属下进了院子后,瞧见了裕王殿下。”天三跟在鹤声身后,目光低垂,嗓音恭敬。

“嗯。”鹤声淡淡应了一声,“孤知道。”

往往是个乖孩子,只是听见琴声绝不会一个人擅自出门,能吸引那只小猫儿的曲子很少,每一曲都是从前在东宫时,他日日弹给她听的,知道这些曲子的除了他,只有一个江檐,也就是徐敬山。

“让天一去盯着他。”他拈了拈手里的鱼食,目光落在绿水荡漾的池子里,语气散散淡淡的。

“天一现下正盯着京师那边的动向,要让他回来吗?”天三有些犹豫,“殿下,倘若让天一去盯着裕王,京师那边儿该如何处置,这是不是大材小用了,裕王殿下向来没什么异心。”

少年人手上的动作停住,冷冷睨了天三一眼:“你在教导孤吗?”

天三呼吸一滞,单手撑刀立在地上,半跪下来,低着头,慌乱道:“属下失言,请殿下责罚。”

池子里,金色锦鲤争先恐后跃出水面,鱼尾处映着胭脂般的殷红,鹤声低着头,把手里的鱼食悉数抛下去。

少年人嗓音疏冷:“不必在意京师。”

少年人略一思索,又道:“看好江檐,一旦他有任何动作,立刻来回禀孤。”

鹤声想起上辈子的江檐。

江檐少年时便封王外放,世人皆道裕王醉心山水、无心朝政,是实打实的闲散王爷,同皇位打不上丝毫关系。

但上一世,在他流亡民间的第七年,众大臣齐齐上奏,请立太子,受举荐最多不是贵妃亲子,竟是早早外放的江檐,而后有诏书特下,召裕王回京。

若说这其中没有江檐的手笔,说出来便觉荒唐可笑。

只是他从前一心只想治好秦往往的病,旁的事务并不关心,直到他血洗皇城,自戕在宫墙下时,也再未见过江檐。

或许,在他死之后,江檐当真登了皇位。

鹤声从前并不在意这些,但江檐若当真会对往往不利,也只好先把江檐解决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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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掀起铺满泥地的水粉桃花。

少年人拢袖,走下小桥,踩着满地的桃花往廊下去。

“主子。”天七端着凉茶迎面走来,躬身行礼。

少年人淡淡应了声,接过天七手里的凉茶,道:“退下吧。”

他方推开木门,就听见里面娇声娇气的声音。

“我并没有生病呢。”

“我现下很好呀,你瞧,我还能给你转圈儿呢。”

小姑娘仰着脸,看着桌案上放着的苦药,很不服气,跳下床榻要转圈给稻玉看。

稻玉拿着瓷勺,舀着药汁,哄这只蛮不讲理的小东西:“小姐,再喝一口,好不好,您乖一些。”

“我不乖,我不要喝。”

小姑娘有些生气,随意往地下一坐,赖着不肯起来。

她觉得稻玉姐姐很不讲道理。

打她醒来后,她分明已经喝了许多药了,稻玉姐姐却还要喂她。

可是她看着那些药,黑漆漆苦滋滋的,分明是一样的嘛,既然是一样的,喝不喝有什么要紧。

气死啦。

小姑娘越想越生气,又张开小口喋喋不休:“稻玉姐姐,你不要哄我,等我把这药喝完了,你肯定还要端来旁的药,我可聪明了,你才唬不到我。”

“哼——”

小猫儿扭头不看她,轻哼一声。

稻玉浅笑着,听小猫儿的话,时不时点点头,等小猫儿把话说完了,才开口道:“小姐,您且乖些吧,若是让东家知道您闹着不肯喝药,定然又要罚了。”

“可是——”

秦晚妆缩缩小脑袋,有些心虚:“可是阿兄现下没有回来呀,他都没有找着我,是漂亮哥哥找着我的呢,他才不能罚我。”

稻玉轻叹:“小姐,东家和先生找了您整整一夜。”

“您今晨睡着的时候,东家在这儿守了两个多时辰,一刻钟前才回屋休憩。”

“昂——”

这、这样啊。

小姑娘心里生出一丝小小的愧疚,她仰着小脸儿,有些难过,眼眶红红的又想掉眼泪:“那、那你们记得给阿兄端些甜茶喝。”

“把我的甜茶端给阿兄喝吧。”

“虽说、虽说等他醒了,肯定要打我,但我也没有办法。”小姑娘有些委屈,“谁让我是这样懂事的小孩儿。”

稻玉听着小猫儿抽抽噎噎的话,又瞧着她那仿佛做出了很大牺牲的小模样,情不自禁笑出声:“小姐,先把药喝了罢,待东家醒了,看见小姐好好喝药,没准儿就消气了。”

“啊,不成呀。”小姑娘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和跪坐下来的稻玉平视,“若想要阿兄消气,我现下更不能喝啦。”

“等他醒了,我当着他的面儿喝。”小姑娘想着,觉得这是个展现自己乖巧的好机会,“他若能瞧见我喝药,便知道我是个乖巧的小姑娘啦。”

“小姐,这药拖不得。”稻玉急忙道。

小姑娘伸出小爪子贴贴稻玉的脸,振振有词:“如何拖不得,可以拖的呀,很可以拖的。”

“往往。”

少年人的嗓音干干净净,像月光映照下的湖面。

他今日特意换了身素白的衣裳,衣角绣着仙鹤纹样,整个人格外澄澈明亮,袖角有金丝勾线,长衣曳地。

少年人逆着昼光走来,身后是万里晴空,风一吹,愈觉万物正盛,天地亘古。

秦晚妆一见着她的漂亮哥哥,心里就开花儿,她扬起小脸儿,张开双手,等着她的漂亮哥哥来抱她。

“漂亮哥哥,我想你啦。”

小姑娘的嗓音甜滋滋的,像春日里的青梅酒。

鹤声把小猫儿揽在怀里,屈膝半跪下来,低头看怀里的小姑娘,少年人的眸子清透又漂亮,好像藏了一条倒映着碎星的长河,鹤声哑然,语气温温柔柔:“两个时辰前,我同往往才见过。”

“可是我就是很想你呀。”小姑娘抬着小脑袋,很认真地看着鹤声,“漂亮哥哥,我想快些见到你呢。”

“若不是稻玉姐姐一定要催我喝药,我就要去找你啦。”

“稻玉姐姐很不乖的,我都说了不喝药,她还要催我,若是稻玉姐姐乖一些,我就能快些找到漂亮哥哥啦。”

“但是你先把我找到了。”小姑娘有些害羞,耳尖红红的,又想蹭蹭鹤声的肩,喋喋不休道,“这样很好的,漂亮哥哥,我得夸一夸你,你比稻玉姐姐要乖巧呢,你是个很好的孩子呐。”

少年人认真听着秦晚妆的话,小姑娘大抵是睡久了,这会儿的精力格外旺盛,像个小话痨,又扯扯他的袖子,巴巴道:“漂亮哥哥,我、我很想你的,你却有想我吗?”

时已至初夏,鹤声却仍觉春风浩荡,他低着头,揉揉小姑娘的长发,道:“我也很思念往往。”

“我想时时刻刻见着往往。”

他看着眼前的小小姑娘,突然就开始笑,眉眼舒展。

昼光如碎玉,枝叶招摇间,他听见自己说。

“好孩子,不必来找我。”

“我会去找你的,无论如何,我都会找到你。”

&#128274;供养

时已至晌午,清风簌簌,枝叶招摇。

秦晚妆小小一只,缩在鹤声怀里,伸出小爪子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嗓音绵绵软软的:“漂亮哥哥,我觉得我的病好了很多呢,可以不喝药啦。”

她按住鹤声搅着的瓷勺的那只手,少年人的手清冷如玉,小猫儿觉得贴起来很舒服,又伸着小爪子想去蹭蹭。

“为何这样说。”鹤声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姑娘,眸光认真细致,像是在凝望一件稀世的奇珍,少年人轻声笑,舀着药汁递到小姑娘唇边。

小姑娘皱起眉头,把瓷勺推出去,瞧起来有些不高兴,她娇声娇气的:“漂亮哥哥,你要听我说完呀。”

有风吹过来,木窗大开。

少年人瞧了眼窗外,担心这只娇气的小东西受了寒,又把小姑娘抱起来,安放在木床上,把小姑娘放到锦被里,他自个儿则屈膝半跪在床边儿,同小姑娘平视,带着笑。

“好,往往想说什么。”语气温温柔柔的。

漂亮哥哥同她说话时,总是喜欢瞧着她的眼睛,好像在世上诸多风景里,只看得见秦往往一个人,秦往往很高兴,高兴得不得了。

每到这种时候,她都能深深明白话本里那些昏君的快乐。

她总能生出些不合时宜的冲动。

诸如,等她日后有本事了,她就要给漂亮哥哥打一座金屋,或是为漂亮哥哥点起数百里的烽火。

可惜她现在并没有什么本事。

小姑娘双手撑着小下巴,看着她的漂亮哥哥,忽而长叹一口气,很发愁的样子:“漂亮哥哥,我没有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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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瞧着她的样子,便知这她又在想写奇奇怪怪的东西,果不其然,小猫儿兀自发愁了一会儿,又扬起小脑袋,眸子水盈盈的,有些担心,巴巴道:“漂亮哥哥,若我日后也没有银子,还没有多大的出息,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少年人轻笑出声,伸手去抚小猫儿皱起的眉眼,嗓音温煦:“往往为何要这样问。”

漂亮哥哥的指尖略有些清寒,抚过眼角时略显温凉,小姑娘却很喜欢。

漂亮哥哥身上总带着一股神奇的冷香,像苦涩清透、转而回甘的凉茶,又恍若月光长照下清冷孤寂的雪松林。

秦晚妆心尖一颤,刹那间鬼迷心窍,小脑袋仿佛被浩荡春风砸得晕晕乎乎,她凑近鹤声耳边,急急为自己辩解。

“漂亮哥哥,你别担心,倘若我日后当真没什么出息,我也会让你过得很好,很好很好,哪怕是去偷阿兄的银子,我也要养你的。”

小姑娘说完,又觉得自己是个十分有担当的好姑娘,有些骄傲地扬起小下巴:“漂亮哥哥,待我长大了,我、我定然养得起你的。”

鹤声向来不知道秦往往哪儿来这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但他也只好哄着,颔首,同眼前的小小姑娘说:“好,我等往往长大。”

少年人拍拍小猫儿的后背,温声细语同她说:“往往不必焦心这些事,我很好养活,往往日后定然养得起。”

那、那怎么行!

秦小猫儿听着鹤声的话,抬起小脑袋,对上少年人那双漂亮得落满星子的眸子,似乎有些不满意,哼唧哼唧的:“这样才不行呢,漂亮哥哥生得这样好看,自然要花许多银子供养的呀。”

小猫儿有些心疼她的漂亮哥哥。

漂亮哥哥定然是在锦屏楼里过了许多苦日子,才会什么都不求呢,乐师的日子都很苦的,先前她去湘王府时,都看见那个乐师姐姐的艰难处境了,漂亮哥哥从前定然比她还要艰难。

秦晚妆想着想着,有些难受。

她一难受,又想掉眼泪,伸出小爪子拍拍他的漂亮哥哥,眸子里有水光浮现,巴巴道:“漂亮哥哥,我定然会待你很好的,比天底下许多人待你都要好万万倍。”

鹤声不知小姑娘为何突然要掉眼泪,怔忪半晌,才猜到小猫儿定然又想了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倏尔轻叹一口气。

昼光洒下来,碾碎院落里满地的桃花,枝叶顺着风晃荡,木窗边竹影深深,这会儿时节正好,路过的风也温柔。

鹤声抹干小姑娘眼角的泪花,有些无奈地唤她:“往往。”

少年人想说:

其实不必如此麻烦。

若想养活江鹤声,单单需要一只秦往往就好。

但他瞧见小猫儿纯粹得纤尘不染的目光,抿了抿唇,到底没有说。

在小猫儿看不见的地方,少年人微微收拢五指,攥紧拳头。

再等等罢。

他告诉自己。

等到有朝一日,他能完完全全、干干净净地站在秦往往面前,再堂堂正正告诉他的小小姑娘:江鹤声很欢喜秦晚妆,前前后后两辈子都很欢喜,所以往往不必总是担心这些,他远远比她想想的,还要离不开她。

“好孩子。”温温凉凉的指尖拭干小猫儿眼角的泪,鹤声轻声唤她。

“昂——”

小姑娘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鹤声把她眼角泪花儿一抹,小姑娘又跟没事人一样,抬头看她的漂亮哥哥。

“做什么呀。”

小姑娘眨着眼睛,瞧着她的漂亮哥哥。

药汁的热气渐渐散开,鹤声看着她,轻声道:“往往先前想同我说什么。”

“往往为何不喝药。”少年人瞧着她,眸光温和。

小姑娘爬起来,急于向她的漂亮哥哥炫耀,凑到鹤声耳边,扬起小脸儿看他,得意洋洋道:“自然是因为我的病好了许多呀,从前我发病时,要接连昏睡半月呢,但是昨个儿夜里,我很快就醒啦。”

“往常从未有过这样呢。”

小猫儿看着她的漂亮哥哥,眉眼弯弯,眸子晶亮晶亮的,瓷白的小脸儿上显出浅浅的梨涡,甜滋滋的,像是被春风洗过一样。

“嗯。”

鹤声应了一声,目光低垂,不自觉摩梭指尖,不知在想些什么,少顷,他又问:“好孩子,你现下可有不适?”

“没有呀。”

小姑娘从被子里爬出来,踩着木床,端端正正转了个圈儿,低头看着漂亮哥哥,眼笑眉舒:“我很好呢,我可以不喝药呀。”

“不可以。”鹤声抓住转圈儿的小姑娘,把她揽下来,又放进锦被里,“往往,听话一些,好不好。”

少年人生得实在很漂亮,被那双眼睛直直注视时,就像坠入溢满青梅酒的池子里一样,清冽甘甜的果酒气息扑面而来,很容易迷得人神魂颠倒、深陷其中。

“不、不好呀。”小猫儿晕晕乎乎的,但还是闭着嘴,她先已经被漂亮哥哥哄过许多次了,她这次才不要再喝了,小猫儿很倔强,“我先前已经喝过许多了呀,就在今日呢,稻玉姐姐已经喂过我许多药了。”

小猫儿扯扯鹤声的袖子:“这个很苦呀,漂亮哥哥。”

“很苦?”

鹤声瞧着小姑娘,轻声询问。

小姑娘重重点头:“很苦。”

鹤声倏尔轻笑一声,低着头,长发顺着脖颈垂落而下,他搅了搅瓷碗里的药汁,对着瓷勺抿了抿。

半勺苦药入口,药汁沾在少年人唇角,衬得少年人的侧脸愈发秾醴漂亮,像是自山巅走下的美人妖怪一样。

少年人抬眼,认真地瞧着小猫儿,眸光干净澄澈,含笑道:“好孩子,这药并不苦,你若是不信就尝一尝。”

秦晚妆狐疑,她觉得事情很不对,十分不对,巴巴看着瓷碗里黑漆漆的药汁,娇声娇气的:“漂亮哥哥,你不要哄我,我先前喝过呢,它就是苦的呀,很苦很苦呢。”

“我却觉得很甜。”鹤声揉揉小姑娘的长发,“往往先前应当记错了,这药同青梅酒的滋味很相像。”

“往往想喝青梅酒吗?”

少年人看着她,笑得清浅。

唔——

青梅酒?

小姑娘看看那药汁,有些好奇,心里像被什么挠了一样,酥酥痒痒的,她忍不住去看药碗,无论如何也瞧不出青梅酒的模样,声音软乎乎的:“漂亮哥哥,我觉得你在哄我呢。”

少年人坐在床边,轻轻揽着小猫儿,舀着药汁递到小猫儿唇边,带笑道:“我如何能哄住往往这般聪慧的小孩儿。”

“再者。”少年人嗓音清润,“我日后还要靠往往养活,是不是,我如何敢欺瞒往往。”

秦小猫儿对上漂亮哥哥的眸子,心里倏地漏了一拍,漂亮哥哥的眸光瑰丽又温和,冥冥之中似有些难以言喻的牵引,直直让小姑娘深陷其中。

也、也是呀——

秦晚妆听着,心里甜滋滋的,她觉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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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要飘起来了,晕晕乎乎踏在云层上,漂亮哥哥自然不会哄骗她的。

再、再者了。

漂亮哥哥是天下第一的好孩子呢,阿兄说了,好孩子都是不会说谎的,所以漂亮哥哥说的定然也不是谎话。

“往往,尝一尝罢。”

少年人清清朗朗的嗓音落在小姑娘耳边。

嘿嘿。

那、那她就尝一口吧。

小姑娘扭过小脑袋,下意识瞧着她的漂亮哥哥,张开小口喝了一口。!!!

苦死啦。

小猫儿苦得想掉眼泪,小嘴一瘪,十分委屈,慢吞吞往锦被里缩:“漂亮哥哥,你就是在哄我。”

“漂亮哥哥,你这样很不好,你是个坏孩子。”秦晚妆细声细语的,十分不开心,嘟囔,“我现下明白了,美人妖怪就是很不好,虽然漂亮哥哥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美人妖怪,但也还是很不好,我不想同你说话了。”

“这药才没有青梅酒的滋味呢,分明很苦很苦。”小姑娘自觉受到了欺骗,翻了个身把自己卷成小小一团,不去瞧鹤声。

鹤声把小猫儿从锦被里挖出来,搂在怀里,拍拍她的后背,诱哄道:“乖往往,你只喝了一口,你又如何知道下一口有没有青梅酒的滋味,再尝一尝,好不好。”

“不好,十分不好!”

小猫儿气呼呼的,不想理鹤声。

气死啦。

漂亮哥哥为何要哄她!

小猫儿很生气,从鹤声怀里跑出去,跳下床榻,吧嗒吧嗒往外跑,半道不知撞上了什么,眼前一黑,晕晕乎乎的,突然有人拎住小姑娘的衣领。

院子里有些温凉。

秦晚妆不大高兴。

她觉得漂亮哥哥很不好。

为何要拎着她的领子呀。

这是个很坏很坏的习惯,很不好。

“快放开我。”

“我在生气啊。”

清清淡淡的声音落在廊下。

“秦往往,你想挨罚是不是。”

秦晚妆停住,缩了缩小脑袋,委委屈屈叫人:“阿、阿兄。”

&#128274;云州

秦湫立于庭下,似乎是刚醒,眉眼间尚待惺忪睡意,长衣曳地,是浅浅淡淡的霁蓝,恍若雨后初晴的天色。

他低头,瞧着这会儿正乖乖站着、头也不敢抬的小姑娘,倏尔哂笑一声,语调有些清寒:“你这样有本事,还叫我阿兄做什么,我该叫你阿姊才是。”

“阿、阿兄——”

小姑娘磕磕巴巴叫他,她其实很害怕秦湫生气,这会儿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只是吧嗒吧嗒掉着眼泪,抽抽噎噎的:“阿兄,我知错了,你别生气。”

秦湫淡淡道:“好姑娘,你如何会犯错呢,错的是为兄才对。”

“是为兄愚拙,事先竟未料到姑娘这般轻易便能被人哄出去,若早知如此,我便不该带你去青梧山,便是让姑娘好好待在府里,昨日夜里也不至于走这么一遭。”

“可是先前阿兄应允了。”秦晚妆急急出声,抬起小脑袋看着她的长兄,水盈盈的眸子里蓄满了泪,看着很委屈,“阿兄先前应允我了,过生辰时,我可以去青梧山的。”

说着说着,她又开始掉眼泪,声音带着呜呜咽咽的哭腔:“阿兄这样说,是要把我关起来吗,阿兄,我知错了,你不要关我,我再不敢了……”

“混账东西,收声。”

秦湫瞧着她,嗓音很冷。

小姑娘抽抽嗒嗒的,伸出小手抹了抹眼角的泪,不敢出声了。

“你也就只有事后装乖巧的本事。”秦湫冷斥,屈膝半跪下来,伸手把小姑娘脸上的泪都拭尽了,教训道,“我先前同你说,不许随意出门,这条你倒是从未记得过。”

“我记得的。”小姑娘声音低低的,为自己辩解,对上阿兄冷冷的目光,又往缩了缩,生怕阿兄来打她,“先前青梧山都没有旁人,我没想到会有拐子来拐我。”

秦湫气急反笑:“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混账东西。”

他懒得看秦晚妆,自顾自吩咐左右道:“你去屋子里瞧瞧,把小姐先前未曾喝完的药再备一份,送到我书房里。”

*

枝叶繁密如盖,鸟鸣啁啾。

小姑娘跪在蒲团上,手里握着狼毫,趴在小桌上,有些委屈。

阿兄喂她喝药之后,都没有给她果脯吃,秦晚妆十分不高兴,但又不敢在这个当口再惹阿兄生气,兀自趴着难过。

“阿兄呢——”

小姑娘恹恹抬头,看着倚窗站着的青年人:“阿兄为何又走了。”

林岱岫拢袖,转头瞧着桌边打不起精神的小孩儿,漫不经心道:“他出门了,大抵要入了夜才能回来。”

林岱岫走到小猫儿身边,跪坐下来,浅灰长袍曳地,他也学着秦晚妆的模样,趴在小桌上,同小猫儿平视,笑得清浅:“阿湫出门,你不该开心吗?”

“若不是方才秦家那个把他叫走了,你怕是得挨打。”

“可是、可是阿兄都没有喂我果脯吃呀。”秦小猫儿委委屈屈的,“先前从没有这样过呢,先前阿兄喂我喝完药,都要给我吃果脯的。”

秦晚妆看着林岱岫,张开小口,重重强调:“我现在嘴里都发苦呢,那药很难喝,真的很难喝。”

林岱岫哑然失笑,捡起狼毫点了点小姑娘的额头,轻叹口气:“好孩子,你是不是忘了,你现下还在受罚。”

小姑娘哼哼唧唧的:“受罚便不能吃果脯了吗?”

“自然不能。”

“非但不能,若是你跪得不端正,字写得不好,还要再挨打。”林岱岫笑得温温和和的,吓唬小姑娘。

秦晚妆眨眨眼睛,缩了缩小脑袋,细声细气的:“林哥哥,你不要吓唬我,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我还从来没有遇上过呢。”

林岱岫又笑:“这种事可寻常得很,京师的学堂悉数都是这样的规矩,阿湫就是太惯着你了,他总是舍不得动你。”

“哼——”

“那自然是因为我乖巧啊。”

小姑娘仰着小脑袋,振振有词。

“林哥哥觉得这种事寻常,定然是你从前求学时很不乖,所以才会常常受罚。”秦晚妆嘟囔着。

昼光细碎,林岱岫闲闲散散坐起来,单手撑着下巴,半阖着眸子想了想,有些怀念:“我先前确乎不是个守规矩的人。”

小猫儿最爱听这些故事,这会儿眸子亮晶晶的,仰着小脑袋看林岱岫,林岱岫轻笑一声:“可惜让往往失望了,我读书时倒是从未受过先生的责罚。”

“为何呀——”

小猫儿拉长尾音,有些好奇。

“自然是因为我有伴读,责罚悉数都落到他身上了。”林岱岫敲敲小姑娘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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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下想想,对他倒是颇有些歉疚。”

“伴读?”

秦晚妆重复了一遍,跪直了身子,兴致勃勃道:“我知道呢,原先那个湘王世子身边就跟着伴读的。林哥哥,那你定然也出自如湘王府那般有权有势的大户人家了?”

林岱岫轻讽一笑:“湘王府可算不上有权有势,苟延残喘的虫蚁罢了。”

昼光清明如许。

林岱岫想了想:“大户人家?”

他伸手微微遮住耀目的昼光,有些恍惚:“许是吧,我已经记不大清了。”

“昂——”

小猫儿的好奇心被勾起来,却得不到满足,这会儿心里酥酥痒痒的,也撑着小下巴,巴巴看着林岱岫:“林哥哥,你很古怪。”

“嗯?”

林岱岫的指尖搭在竹简上,略微停住,懒懒掀起眼帘瞧了小猫儿一眼,温声道:“如何古怪。”

小姑娘的声音软绵绵的:“是书院里的人说的呀,那些夫子说,你是个没有来处的人,这是什么意思呀。”

林岱岫微微怔忪一会儿,半晌才轻叹口气:“他们说得不错,我本就是无根浮萍,四海为家,只是得你兄长庇佑,才能在云州勉强落脚罢了。”

秦晚妆撑着小下巴,细细端详着林岱岫。

她觉得林哥哥现下很不开心。

这样很不好。

“林哥哥。”

秦小猫儿从蒲团上爬起来,蹦蹦跳跳跑到林岱岫身边,端端正正地站着,眸子晶亮晶亮的。

林岱岫轻声应下,转头去瞧秦晚妆,软绵绵的小手贴上眉眼,温温软软的,小姑娘低着头,很认真地瞧着他,卷翘的长睫一颤一颤,小姑娘的眸子里像是藏了瑰光碎影。

她的嗓音软绵绵的:“林哥哥,你不要皱眉呀,这样不好看呢。”

小姑娘自顾自嘟囔着:“林哥哥本来是天底下第三好看的人,你若是不笑了,便不能是第三好看了。”

“而且、而且云州也很好呀。”秦晚妆抚了抚林岱岫的眉眼,像先前漂亮哥哥哄她时一样,“林哥哥,你在云州有这样多的学生,他们都很敬重你呢,我与阿兄也会一直陪着你的。”

小姑娘掰着小手给他算:“林哥哥,你瞧,你每个月可以领这样多的月钱,你可以拿这些月钱在云州置宅,娶娘子,买田地,然后在云州落地生根。”

“多好呀。”小姑娘娇声娇气的,“林哥哥,你能在云州过得很好呢,既然如此,你便不能算是勉强落脚,你能在云州待一辈子的呀。”

蓝底白喙的雀鸟儿落在枝头,歪着小脑袋瞧里面一站一坐的两人,清风簌簌,绿叶招摇。

林岱岫听着小孩儿的话,拿着竹简的手顿住了,怔忪了许久,才轻轻笑出声,揉了揉小姑娘的长发:“好姑娘。”

他叹了口气,像是认命了一样,又或许是对这小孩儿实在说不出什么话,过了半晌,才开口温声道:“往往,你这样聪明,真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学生。”

噫。

小姑娘有些奇怪,心里却很高兴。

她觉得让林哥哥夸奖是一件十分了不起的成就,但她又不知道林哥哥为何要在这个时候夸她,不自觉乖乖跪坐下来,扬着小下巴,难以自控地得意起来。

林岱岫瞧着她,轻笑出声,接着她的话道:“往往,林哥哥问你,天下第一和第二好看是谁?”

“天下第一好看自然是我的漂亮哥哥呀。”

“天下第二好看是阿兄。”

小姑娘的声音甜滋滋的,很认真地瞧着林岱岫,有些骄傲:“我很公正呢,林哥哥,你看我排得对不对?”

林岱岫捏了捏小猫儿的耳尖,嗓音温煦:“这我倒是不知,但我知道,若是你这个排法被阿湫知道了,你估计还是得挨打。”

“哼——”

“我才不会让他知道呢。”

小猫儿扭扭小脑袋,不想让林岱岫捏她的耳朵。

她觉得这些人很奇怪。

不论是阿兄,还是林哥哥,总喜欢捏她。

但是这样很不好。

她不喜欢这种麻麻的感觉。

“林哥哥,你不要捏我。”

“你不要同阿兄学这些坏习惯。”

林岱岫笑着收回手:“是,遵姑娘吩咐。”

*

夜色已深,烛火微晃。

林岱岫临窗而立,长发未束,松松散散垂落而下,他微微抬头,屈指敲着窗边高悬的雕花灯笼,笑得散漫,眸底似有清光流转。

“秦往往又溜去西园了。”

他含笑问,是陈述的语气。

“是。”

相白恭敬答:“半个时辰前就走了。”

林岱岫望着西园的亮光,静默了许久,半晌才道:“日后,不必再朝往往的药里加西艾草了。”

“万万不可——”

相白惶然,抬头急忙出声:“主子,若是秦家小姐记起往事……”

林岱岫瞧着他,嗓音温温和和:“她若能再记起来,那也很好,那小混账不是总吵着要知道她是阿桥时的事吗,她若记起了,定然十分高兴,便当是我送她的生辰贺礼吧。”

相白张了张嘴,无措道:“若她想起您的身份……”

“随她吧。”林岱岫轻叹口气,“待她记起了,去同阿湫说也好,去报官也罢,都随她心意吧。”

“相白,我养了往往六年,看着她一点一点长大,我时常想,我若当真有亲妹,应当也是往往的模样。”

“然而我却很少有对得起她的时候,她行将及笄,心性却与稚童无二;她欲浪迹四海,却被囿于高墙;她同江鹤声早年初识,是我害她前尘尽忘。”

“但一切本不该如此。”

雕花灯笼微微晃动,映出千奇百怪的瑰丽光影,林岱岫抬头望着窗外如水的明月,两指轻拈着白棋,倏尔轻叹一声。

“吧嗒——”

棋子落地。

林岱岫垂首,笑笑:“相白,我厌倦了。”

&#128274;秦相

清辉透过稠密的枝叶,洒在庭院里,留下满地的斑驳碎影,院里杂草丛生,明暗交织,月光澄澈如积水。

少年人站在树下,浑身素白,长身鹤立,他手里拈着封信纸,垂目扫过一眼,随意扔进一旁烧起的炭盆里。

火光燎燎,白纸卷曲泛起焦黑色,噼里啪啦往外溅着火星,袅袅灰烟映着燃烧的火焰,衬得少年人的面容愈发苍白诡谲,手腕上垂坠的赤色珠串也染上不洁,浑然好似披着袈裟的恶鬼。

他拢袖,随手折了根树枝,漫不经心在炭盆里拨弄,等到把所有的信纸都埋了,鹤声才像失了趣味一样,神色恹恹。

“秦相今日亲自到了云州。”天三回禀道,“先前秦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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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发病,长公子回京师求九活节,在相府跪了三天三夜,后来还允诺秦相,年内会带着秦小姐一同归家,秦相才愿意施药。”

少年人微掀眼帘:“一同归家?”

“是。”天三顿了顿,斟酌着开口,“京师有传言,秦相似乎属意把秦小姐许给六皇子。”

“咔哒——”

树枝被折断,碎屑簌簌落到地上。

少年人轻声笑了,眸光温和又诡异,他慢慢咬字道:“往往已然定亲了,那个老匹夫不知道吗?”

“这……”天三咽了咽口水,底气不足,“听说那是定亲之前的事儿,所以长公子打京师回来才会着急给秦小姐寻一门亲事。”

“只是,您、您同秦小姐的亲事传到京师后,秦相似乎不认,他不知您的身份,只当您是锦屏楼乐师。”

啧,真烦啊。

天底下的废物这样多,为何不能都死绝了。

少年人有些不耐,他压住心里陡然生出的恶欲,舔了舔干涩的唇角,眸光阴晦:“小六?那个只知道在贵妃身边哭哭啼啼的废物,竟也敢肖想往往。”

“他是不是嫌命太长了。”

鹤声嗓音森冷,像是从累累白骨上刮过的阴风。

天三被少年人诡谲的目光吓住了,僵了一会儿,才开口,把自己打探的倒豆子一样倒出来:“据说是贵妃娘娘亲自同秦相商议的,贵妃娘娘说,六皇子文经武纬,又是陛下最看重的儿子,该配世家里最上等的女子。”

“便、便挑中了秦小姐。”天三擦了擦额头滚落下来的冷汗,“殿下,若是这婚事成了,秦相便属贵妃一脉了,六皇子可是贵妃娘娘亲生的儿子,他万万不敢逃脱贵妃掌握……”

少年人的手搭在树干上,越攥越紧,他听着听着就笑出声,嗓音阴冷:“去,派人盯着那个老匹夫,若是他真敢把往往许给宫里那些废物,孤亲自送他下黄泉。”

“是、是……”天三结巴道。

“还不滚?”

鹤声微掀眼帘,带着笑,轻飘飘说出这三个字。

天三头皮发麻,麻溜滚了。

清辉落了满地,把少年人的身影拉长,鹤声站在树下,目光冷落,看着很厌烦的样子,眼尾带着点散碎的殷红,清瘦修长的手攥在树干上,枯黄的碎屑簌簌而下。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像是藏了深不见底的泥沼,表面平静如死水,泥沼下却有惊涛骇浪。

他压着心里滔天的杀意,慢慢吐出一口气,漫不经心抽出腰间的弯刀,顷刻间划过稠密的枝叶,寒光一闪,绿叶枯枝摔落在地,重重叠叠的,杂乱得不成样子。

月华满院,澄清如流水。

半晌,他才回过神,少年人的目光垂落在地上,望着满地残留的碎屑,并上方才碎成几截的枝干,淡淡吩咐人收拾干净,拂袖往廊下去了。

*

“主子,热汤已经备好了。”

小厮迎上来,低着头,言语恭敬。

鹤声淡淡应了声,道:“退下吧。”

“主子——”小厮看着鹤声,有些着急,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嘴皮子蠕动两下,只委婉道,“主子,待会儿再进去吧。”

少年人有些不虞,神色恹恹:“理由。”

“这、这……”

小厮张嘴,半晌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像个锯嘴儿葫芦一样,面色涨红:“主子,待会儿再进去吧。”

鹤声实在不耐:“滚下去。”

小厮留在原地,目送着少年人走进里屋,抬脚想走,又十分犹豫,但到底不敢追上去,兀自踌躇。

天三连忙把他拉走,冷斥道:“还不赶紧走,你不知道主子最厌恶说不清话的人吗,还站着,你是不是想掉脑袋。”

“可、可是秦三小姐在里面,衣裳还、还湿了。”小厮结巴,目光飘忽。

“……”

“你方才为何不同主子说?”

“有损女儿家名节。”小厮道。

“现下便不损了吗?”天三道。

“……”

两人齐齐沉默。

“天三,我会死吗?”小厮巴巴道。

“九成九吧。”天三回他。

*

屋内点了灯,烛火摇曳。

池子里的水往上升着热气,烟雾渺渺,少年人有些倦怠,漫不经心解了外袍,随手搁在屏风边。

“咕噜噜——”

池子里传来古怪的声音。

啧,真烦。

少年人随手捡起弯刀,冷声道:“滚出来。”!!!

漂亮哥哥为何要凶她呀。

她、她分明什么事都没有做呀。

她还特意跑出来找漂亮哥哥呢,漂亮哥哥应该夸夸她呀。

小姑娘十分不明白,有些委屈,心尖一颤,慢吞吞从池子底下浮上来,趴在池子边,双手交叠,小脑袋埋在胳膊里,并不想去看她的漂亮哥哥,眼眶红红的,吧嗒吧嗒又想掉眼泪。

“漂亮哥哥,你为何要凶我呀。”

“我好不容易才跑出来的。”

她原先想,白日里同漂亮哥哥生气,漂亮哥哥定然要难过了,她想来哄一哄漂亮哥哥呢。

少年人怔忪一会儿,轻声唤:“往往。”

“你为何会在此处。”

小姑娘浑身都湿透了,原本乌黑蓬松的长发湿哒哒地挂在身后。

她悄悄抬头看了眼鹤声,看见浑身干干净净的漂亮哥哥,又想想脏兮兮湿漉漉的自己,很不好意思,兀自把小脑袋埋着。

气死啦。

为何总要让漂亮哥哥瞧见她不好看的模样。

小姑娘气得想哭,抽抽噎噎的:“我也不知道,我不小心就掉下来了。”

她说着说着,又想往水里去,半道儿被呛着了,咕噜咕噜开始吐泡泡。

“往往——”

少年人声音很冷,心里一紧,三步作两步,连忙下了池子把小姑娘捞起来:“往往,冷不冷?”

他把秦晚妆抱起来,随手取了件氅衣,把小姑娘包在里面,他跪坐在地,搂着小姑娘,手指有些颤抖,看着小姑娘慢吞吞缩出来,闪着那双晶亮晶亮的漂亮眸子,才长舒一口气。

“往往,日后不能如此。”

鹤声有些后怕,捏了捏秦晚妆的耳尖。

“哼——”

小猫儿伸出小爪子,拨开鹤声的手,很不高兴,声音绵绵软软的:“漂亮哥哥,你不要捏我,我要疼的呀。”

奇奇怪怪。

这些人都是何处学来的坏习惯呐。

她想了想,想起方才的话还没说完,抬着小脑袋,振振有词:“漂亮哥哥,你方才凶我了,这样很不好,我原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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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兄书房里抄书呢,要偷偷跑出来很不容易的。”

少年人低头看着她,漂亮的桃花眼里闪着瑰光,他拍拍小姑娘的后背,帮她顺气,语气却很固执:“往往,你得先保证,日后不能一个人待在池子里。”

哎呀。

漂亮哥哥为何总在意这些不甚重要的事。

待不待在池子里有什么要紧,漂亮哥哥方才让她滚出去才是最要紧的事呀。

小姑娘有些不高兴,哼哼唧唧的,伸出小爪子戳了戳鹤声的胳膊:“漂亮哥哥,你方才让我滚出去呢,你得先同我道歉呀。”

“这样很不好,阿兄说了,知礼的好孩子是不会让旁人滚出去的,所以漂亮哥哥方才是个坏孩子。”小姑娘娇声娇气的,温声细语同他商量,“但是我可以原谅你,漂亮哥哥,你同我道歉,我就原谅你啦,谁让你生得这样好看呢。”

谁让我要娶你呢。

哎呀,漂亮哥哥真让人不省心。

秦小猫儿兀自叹着气,仰头去瞧她的漂亮哥哥,只见鹤声轻叹一声,清清朗朗的嗓音落在耳边,比雪地上高悬明月还要干净。

“好,我同往往道歉。”

“方才是我对不住往往,乖孩子,原谅我好不好。”

少年人揽着她,似乎是对她实在没法子了。

这、这样便很好嘛。

秦晚妆很欣慰,从氅衣里爬出来,想去蹭蹭她的漂亮哥哥,半道被鹤声揽住了,他俯身,瞧着她:“好孩子,答应我,日后不要独自待在池子边,好不好。”

“昂——”

“好呀。”

小猫儿答应得很快。

她不大明白漂亮哥哥为何在意这些事,但既然漂亮哥哥都同她道歉了,那她自然也该顺着漂亮哥哥。

鹤声松了一口气,看着她,又问:“往往,冷不冷?”

秦晚妆的嗓音软软的:“有一些。”

鹤声看着小姑娘懵懵懂懂的清澈目光,一时间有些无奈,他把小姑娘身上的氅衣紧了紧。

秦晚妆小小一只,缩在里面,愈发像个小圆子,这会儿正抬头瞧着鹤声:“漂亮哥哥,天黑啦。”

“嗯。”

鹤声轻声应她。

秦晚妆揉了揉眼睛,有些困倦:“我想睡觉了,漂亮哥哥,你要同我一起睡觉吗?”

&#128274;睡觉

少年人怔忪一会儿,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流过几丝错愕,一句话在舌尖滚了几遭,最后到底说不出来,他失声良久,低下头,看着怀里懒懒缩成一团儿的小猫儿。

“往往,这样不妥。”

嗓音略显青涩局促。

如何不妥呀。

小猫儿伸出小指,勾着漂亮哥哥的长发,绕了一圈儿又一圈儿。

“很妥呀——”

秦晚妆不大明白,她抬起头,瞧着她的漂亮哥哥,有些不高兴,娇声娇气的,仰起小脑袋,试图同他讲道理:“漂亮哥哥,我现下很困呢,你不能不让我睡觉。”

“从西园走回霞山院,要走许久许久,天又这样黑,我会害怕的呀,我想在西园睡觉。”小姑娘振振有词,“西园又是漂亮哥哥的院子,那我在这儿和漂亮哥哥睡觉有什么要紧。”

小姑娘扯扯鹤声的袖子,半阖着眼,嗓音绵软,带着点湿湿的潮意:“漂亮哥哥,同我睡觉吧,我好困呀。”

秦晚妆说着说着,又斜斜歪歪想往鹤声怀里倒,浑身没骨头一样,像个黏黏软软的糯米小团儿。

“不可。”

鹤声怕她乱晃悠再掉到地上,只好揽着这只糯米小团儿:“往往,你快及笄了,你已经长大了。”

“不可与旁人同睡。”

他轻叹一口气,掰开小姑娘的小爪子,把长发放出来。

秦晚妆很不高兴。

她觉得漂亮哥哥很小气,陪她在西园睡个觉有什么要紧呀,她又不是妖怪,又不能把漂亮哥哥吃掉。

再、再者,她很想同漂亮哥哥在一处睡觉呢。

今日阿兄罚她抄书时这样凶,她很害怕,但是阿兄现下并没有回来哄她,她晚上定然要睡不好,所以她想让漂亮哥哥哄哄她。

秦晚妆觉得漂亮哥哥很不懂事。

她想找漂亮哥哥睡觉,是有十分正当、且十分合理的缘由的。

小姑娘反手握住鹤声的手,软乎乎的小爪子贴上鹤声清冷修长的手,中间杂着几缕乌黑的长发,小姑娘继续同她的漂亮哥哥讲道理。

“是呀,我要及笄啦。”

她扬着小下巴,颇有些骄傲的小样子。

“漂亮哥哥,等我及笄,我就可以娶你啦。若是我娶了你,便能同你在一处睡觉啦,这是很天经地义的事。左右我日后也能陪漂亮哥哥一同睡觉,为何现在不行呀。”

小姑娘娇气的声音落在耳边,像拉着丝的麦芽糖,甜滋滋的,她躺在氅衣里,打了个哈欠:“漂亮哥哥,我可以同你在一处睡觉的,你不要不讲道理。”

一番驳斥的话在心里翻了又翻,鹤声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他惯来不知道该如何反驳秦往往,只是怔忪半晌,指尖有些僵硬,他轻声唤这小猫儿的名字,苦笑:“好孩子,你饶过我罢。”

这会儿,小猫儿揉揉眼睛,隔着绒绒的氅衣,贴着少年人的胸膛,她眨了眨眼睛,有些奇怪。

漂亮哥哥的心跳为何这样快呀,是生病了么。

秦晚妆伸出小爪子,隔着氅衣,去蹭了蹭鹤声的胸膛,又凑过耳朵去听,“扑通——”的声音愈发急促,少年人抓住小姑娘的手,嗓音冷涩:“往往。”

“漂亮哥哥,你生病啦。”

秦晚妆从鹤声怀里爬出来,晃晃悠悠的,裹着宽大的氅衣想往外跑,边跑边说:“漂亮哥哥,府里有郎中的,我去帮你叫她。”

还未等鹤声说话,小姑娘便罩着氅衣开门走出去,晚风清寒,她又浑身湿哒哒的,刹那间,氅衣好像灌了冷风一眼,她感受到刺骨的凉意,下意识打了个喷嚏。

哎呀,有些冷。

她伸出小手紧了紧身上披着的宽大氅衣,突然悬空而起,小猫儿惊呼一声,下意识搂住鹤声的脖颈,温言细语道:“漂亮哥哥,郎中姐姐在前院。”

“我无碍。”

少年人抱着小猫儿,对着路过的侍从吩咐道:“去把红拂叫来,让她给往往换身干净衣裳。”

唔——

干净衣裳。

秦晚妆低头,瞧瞧自己浑身湿漉漉的模样,有些不好意思,耳尖又开始泛红,她往前蹭蹭,把自个儿埋在漂亮哥哥怀里。

少年人走到软榻边站定,把小姑娘从氅衣里抱出来,又把她包在锦被里,秦晚妆身量不高,这会儿整个人都缩在素白的锦被里,睁着水盈盈的眸子瞧着鹤声,愈发像汤圆儿里软软糯糯的芝麻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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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在被子里拱了拱,有些高兴:“漂亮哥哥,你要同我睡觉了吗。”

少年人清瘦瓷白的手指搭在绒毛方巾上,怔了怔,手指有些僵硬,他回头,瞧着仰起小脑袋、满怀期待的小小姑娘,抿了抿唇:“往往,不要闹。”

小姑娘很不服气,开始哼唧:“我没有闹呀,漂亮哥哥,你要如何才能陪我睡觉呐。”

“漂亮哥哥,待我及笄,我就要娶你呢,那你就是我日后的娘子,我同我的娘子睡觉是很正常的事呀。”

“我瞧话本儿里都是这样写的,同榻而卧,抵足而眠,唔——”小姑娘喋喋不休的话说到一半儿,突然顿住了,“漂亮哥哥,你轻一些,我的头发缠住啦。”

“嗯。”少年人轻声应她,手下的动作愈发轻柔,修长清瘦的指节穿过小姑娘乌黑的长发,他把打结处细细分开,又拿着绒巾一缕一缕把长发擦干,眉眼温柔细致。

秦小猫儿瞧着漂亮哥哥也不理她,长叹一口气,决定迁就她未来的娘子,忍不住又往鹤声身边蹭蹭,斜斜歪歪半挂在她的漂亮哥哥身上。

漂亮哥哥身上总是带着点清清冷冷的味道,就像冰天雪地下埋的青梅酒,表面瞧着是苦寒的荒芜模样,但再细细瞧一瞧,却能挖出一整个春天。

小猫儿很喜欢,又巴巴问他:“漂亮哥哥,你当真不能同我一起睡觉吗?你不欢喜我吗?”

少年人手上的动作顿住,哑然,他低着头,对上小姑娘懵懵懂懂的目光,慢慢收拢五指,喉咙发紧。

他发觉事情似乎越来越出乎意料了。

原先,他只想远远看着往往长大,做个活在黑暗里的影子。

等有朝一日,他能堂堂正正站在众人面前,再去向秦往往提亲,若她答应,那他就十里红妆把他放在心尖上的小小姑娘迎入东宫,叫她做天下人都艳羡的女子。

若她不答应,他也只好拼尽全力去讨秦往往的欢心,祈求着他的小小姑娘能多瞧他一眼。

然而春风浩荡而下,把他曾无比渴望的一切送到他面前,轻飘飘的,那样容易,他反而不敢去要了。

天上宫阙里高高端坐的神明,若是见了人间的绚烂烟火,还愿意垂怜肮脏泥地里苟延残喘的恶鬼吗。

鹤声看着锦被里的小姑娘,笑得苦涩,过了半晌,他长叹一口气,像是认命了一样,屈膝半跪下来,同秦晚妆平视,他说:“我很欢喜往往。”

“天下女子千千万,我只欢喜往往一人。”

烛火微晃,昏黄的柔光洒下,映着纯白的清辉碎影,屋里的一切似乎都显得瑰丽起来。

少年人看着小姑娘,轻声笑笑,那双漂亮清澈的桃花眼里,却显得那样难过,他说:“我欢喜往往,是因为我在世上走过许多年,行至今日,往往是我唯一放在心里的好孩子。”

“往往欢喜我,却是因为只瞧见了我一人。”

“然而往往尚未及笄,年纪还很小,日后定然会见到许多不同寻常的风景,遇见许多形形色色的人,那时往往就知道,天底下值得你欢喜的并非只有我。”

鹤声的嗓音温温柔柔的,攥紧五指:“待往往及笄后,若是还能瞧见我,尚且愿意同我待在一处,我便事事都遂往往的心意,好不好?”

屋内静默下来,少年人像是浑身的气力都用尽了一样,唇角干涩,他闭了闭眼,苦笑。

说到底,还是舍不得。

她还这样小,她什么都不明白,她就像被养在笼中的雀鸟,只见得到他想让她看见的方寸之地,懵懵懂懂,干净纯粹。

但若有一日,等她长大了,发觉自己并非是她先前想象中的好模样,她的漂亮哥哥不是什么温柔善良的人,只是在阴沟里苟延残喘许多年的恶鬼,踩着累累白骨才走到她面前,成日里拿虚伪柔善的面容欺哄她,她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后悔。

这些事,鹤声从前想都不敢想,但是他却很明白,自己着实配不上秦往往,如今的一切,都是他使尽手段骗来的。

神明只需轻轻皱一皱眉,他的心都要碎了。

他实在舍不得。

软绵绵的触感贴上长睫,温温热热的,湿哒哒的长发在往下滴水,落到少年人的脖颈上,清清凉凉的。

恍恍惚惚间,少年人瞧见小姑娘凑过来,伸出小手抚了抚他的眉眼,娇声娇气的:“漂亮哥哥,你好像总是在害怕,我能瞧出来呢,我可聪明啦。”

“但是这样很不好,漂亮哥哥会不开心,我不喜欢漂亮哥哥不开心,你要改的呀——”小猫儿拉长尾音,语气甜滋滋的。

“你不要小瞧我,我曾经也见过了许多人呢,可是我只欢喜漂亮哥哥,我只想娶漂亮哥哥回家。”

“所以,无论我日后见到多么好的人,无论漂亮哥哥是什么模样,我自然都只欢喜漂亮哥哥的呀。”

“漂亮哥哥,你要相信我呀。”小猫儿不高兴,她觉得自己被看不起了,“我是天底下顶顶有担当的好姑娘,我这一辈子,自然只娶漂亮哥哥一人呐。”

&#128274;娇气

廊下,雕花灯笼晃晃荡荡,在阒寂长夜里散发出微弱的暖光,恍然若密林间升起的青幽萤火,星星点点,参差错落。

西园本是个十分朴素的院子,太子爷也偏爱晦暗而非暖色。

然而自打秦小姐日日往这儿跑之后,西园便挂满了精致的雕花灯笼,许多灯笼还是太子爷亲自编的,为的就是讨秦家小姐欢心,让秦家小姐多来西园瞧一瞧。

那时,少年人倚墙坐在廊下,手里拿着竹篾,眉目中偶尔流过的温柔是十三从不曾见过的瑰丽色彩。

多少个日子里,十三隐匿在暗处,心里陡然生出些无畏的妄念,少年人温柔的眸光就像火星子,点燃她心里荒芜阒寂的旷野,燎起熊熊燃烧的野望。

太子爷并非无情,他也会动心,也能如旁的青涩少年一样,为心上人的欢喜而欢喜,为心上人的烦恼而忧心,拼尽全力只为换得心上人展颜一笑。

日后,太子爷会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而他捧在手心里的小姑娘,自然也会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

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是什么模样呢。

十三想起宫里的贵妃娘娘,姝色无双,受尽恩宠,宫里摆着的都是域外上贡的奇珍异宝,她什么都无需做,就能享受天下数万万百姓的供奉,稍微给个眼神,就有无数人争先恐后为她赴死。

十三想成为那样的人。

总有人要往上爬的,为何不能是她呢。

十三垂眸,莞尔一笑。

打小她就知道,自个儿生得极美,美貌的女子最好命,她从所有人都瞧不起的勾栏院里,一路爬到天子脚下,成了东宫里当差的女使。

再后来,她被外放出宫,使尽手段勾搭上了天一卫,这会儿才能到太子身边伺候。

这张脸非但给她带来了荣华富贵,还把她带到了曾经只在梦里到过的地方,往后定然也还能为她带来更多,十三坚信这一点。

“十三?”柔柔缓缓的声音在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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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起来。

十三回过神,对着红拂低声央求道:“红拂姐姐,就让我去伺候秦小姐吧,殿下先前对我发了怒,我想将功补过。”

“红拂姐姐,我定然会好好伺候秦小姐的。”十三瞧着红拂,说着说着要落下泪来,“我不想离开,姐姐,我好不容易才谋了这份差事,若是我被赶出去了,定然多的是小人来排挤我。”

她握着红拂的手,哽咽:“红拂姐姐,我先前得罪了不少人,若是没了殿下庇佑,我就活不成了。”

“可是殿下吩咐让我去……”红拂有些为难,“咱们如何能违逆殿下的吩咐。”

“红拂姐姐——”

“红拂姐姐只消说您病了,怕过了病气儿给秦小姐,西园只你我两个女子,殿下定然能宽宥,姐姐,且让我去吧。”

十三生得好,年龄也不大,红拂对她历来心软,叹口气:“你切记谨言慎行,别再惹了殿下不悦。”

十三笑得眉眼弯弯:“多谢红拂姐姐。”

十三端着干净衣裳,往正屋走,她穿得很谨慎,浑身素净,全身上下一丝装饰也无。

她早摸清了这些贵人小姐们的心思,京师有许多高高在上的姑娘们大多爱拿绿叶称红花,挑些容貌并不出众的婢女放在身边,以此来衬托她们的娇艳。

曾经她在越庆侯府里伺候时,因着这张绝色的容貌吃了不少亏,有个小姐瞧见她很不悦,还让她站在院子里,拿猫儿爪子去抓花她的脸。

十三想起往事,莞尔一笑。

但是不妨碍,养在深闺里的娇花儿们大多没见过外面的风雨,好糊弄得很。

后来,她使了些手段,让越庆侯深深迷上了他那商女出身的姨娘,越庆侯险些宠妾灭妻,那位小姐日后的生活大抵很不顺心。

她虽出身卑贱,但她想得到的,必然都能使法子得到,从前是这样,日后也定然如此。

野心就像疯长的枝桠,在月光下飞快抽条,慢慢长成参天的乔木,然后火星子一点,“哗啦——”烧起熊熊的大火,浓烟滚滚。

她得取代秦家小姐,彻彻底底地攀上太子爷。

十三敛眉,唇角勾起温温柔柔的笑,再抬头,又现出那双标准的、满目深情的漂亮瞳孔。

*

皓月皎皎,星河长明。

十三走到廊下,透过窗上的油纸,依稀可瞧见里面模模糊糊的影子。

少年人乌发高束,屈膝半跪在软榻边,抬头瞧着软榻上的小人儿,那小人儿伸出小手,放在少年人的眉眼上轻轻挠了挠,很快被少年人制止了。

她于是不开心地仰倒下来,把自己卷在锦被里,半晌又滚了滚,滚到她的漂亮哥哥身边。

“我好困呀——”

“你当真不能同我睡觉吗,漂亮哥哥。”

绵绵软软的声音飘出来,似乎有些求而不得的小委屈,尾音拉长,像春日里的青梅酒一样,酸酸甜甜的。

十三端着梨木托盘的手指紧了紧,娥眉蹙起,咬了咬唇瓣,眸底划过一丝幽光。

这女子竟然比她一个勾栏瓦肆里出来的还会撒娇,哪儿有半分世家贵女的模样,莫非她知道了殿下的身份,刻意想攀着殿下?

好有心机的姑娘,是个对手。

“往往——”

“往往,不要闹。”

少年人温温凉凉的嗓音略显青涩稚拙,随后屋里响起瓷瓶翻倒的声音,木门被推开,鹤声长发散乱,步履踉跄,莹莹灯光下,少年人的耳垂泛起淡淡的绯色。

他站在门口,扶着梁柱,阖上眼,剧烈的心跳才慢慢舒缓下来,他有些不敢看里面的小姑娘,嗓音略显紧张:“往往,你乖一些,我叫人给你换身干净衣裳。”

软榻上的小猫儿似乎有些不明所以,巴巴看着他把门关上,又卷啊卷,披着锦被把自己卷到角落里,打了个哈欠。

漂亮哥哥,奇奇怪怪。

*

少年人倚着梁柱,素白长衣垂坠而下,他垂眸,慢慢调整着呼吸,目光扫过廊下,瞧见雕花灯笼下站着的姝色女子,有些不虞,放低了声音,眉目疏冷:“你为何还在此处?”

“殿下容禀。”十三扑通一声,嗓音宛转娇媚,楚楚可怜,“红拂姐姐病了,怕过了病气儿给秦小姐,才让奴来替她,万望殿下宽宥。”

“只此一次。”

鹤声有些厌烦,眉眼间也染了冷戾:“进去之后仔细给往往换衣裳,若是让孤知道你同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孤割了你的舌头。”

“滚进去。”

鹤声冷眼瞧她。

“奴不敢。”

十三垂首,双眸含泪,端着梨木托盘,颤颤巍巍的,抬头看鹤声时,才发现少年人已然阖上了眼,心里有些失望,收了泣声,慢慢推门而进。

罢了,不急于一时。

男人么,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只对一人动心,贫农尚且如此,更何况尊贵如东宫太子,只要她握住了太子爷的喜好,总有一日能走到他心里。

她倒想瞧瞧,能把太子爷牢牢握在手心里的人,是何种模样的心机狐狸精。

烛火微晃,散发着暖黄的光,窗格上还摆了几颗莹白的夜明珠,映着月光,衬得屋内更加亮堂。

太子爷偏好晦暗,不大喜欢这种明亮的环境,只是秦家这位娇小姐,走到哪儿都要亮亮堂堂的,太子才在西园的角落里都放了夜明珠,库房里屯着的灯烛也比从前翻了几番。

娇气。

十三心中冷笑。

这种人,若是受了宠爱,定然要使劲作威作福,全然不知节制的道理,长此以往,宠爱她的人也必会一日一日厌倦。

太子爷现下宠爱她又如何,说到底只是养个玩物,即便方才那狐媚子如此相邀,太子爷还不是连要都不肯要她。

十三压下心里的嘲讽,面上换了温柔做派,行至软榻边,柔声道:“小姐,奴来为您换衣裳。”

“昂——”

秦晚妆眨眨眼睛,从锦被里爬出来,她揉了揉眼睛,斜斜歪歪靠着墙,这会儿迷迷糊糊的,张开双手等着婢女给她换衣裳:“谢谢红拂姐姐。”!!!

漂、漂亮姐姐!

秦晚妆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眼前的姑娘一身素衣,姿容秾艳,生了双温情款款的含情目,那双眼睛里好像有江水一样,直直能流到人的心里。她眼角尚悬着泪,清清莹莹一点,好像浅白梨花上滴着的露水。

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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