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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女多福 庄小九 42206 字 2024-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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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三婶坏蛋

江凌等了片刻,见锦鱼没有动静,一低头,正对上一双莹莹光亮的眸子,里面好像浸着无数的绵绵的蜜线,向他飞来,将他紧紧裹住,叫他心旌摇曳无力挣扎。

耳后一股热慢慢地沿着脖子红过去……

他的掌心渐热,不由又握紧了锦鱼的手。

锦鱼手上微痛,猛地回过神来,好丢人呀,她怎么又看江凌看得失了神,忙猛地直起身子,挣脱江凌的手,从几上抓起一张淡黄色的竹纸来,往江凌手上一塞,身子往旁边挪了一尺,靥红含笑,低头不语。

江凌肩上一轻,心里有些惋惜,却也知道正事要紧,忙沉了沉心思,拿起手中竹纸细看。

就见那竹纸纸质甚是粗糙,想来是极便宜的,只是抬头却印着数片浅粉的桃花瓣。

也不知道怎么弄的,这干燥了的桃花并没失掉可爱的粉色。

化腐朽为神奇,便宜的竹纸顿时变成了叫人喜欢的桃花笺。

他媳妇儿实在太会过日子了。

上头那一手瑰丽的簪花小楷,也惹得他多看了几眼,才去留意内容。

各项开支都在左边,各项收入都在右边,最后作总结,一目了然,一年下来,永胜侯府要拉下三千多两的亏空。

江凌拿在手上,心里暗暗惭愧。虽然一直都知道永胜侯府有些窘迫,可他从来没觉得拯救永胜侯府是他的责任。直到娶了锦鱼。他吃点苦无所谓,但他不想锦鱼跟着他吃苦。

便问锦鱼具体打算如何开源节流。

锦鱼便又拿出几张纸来,一条条地细细算给他听。

江凌不由大为佩服,便与锦鱼细细一一讨论了一遍。

锦鱼也不是固执己见的人。

觉得江凌说得对时,便大加赞叹,立即更改。

意见不一时,便眨着大眼睛,与江凌坦白讨论。

两人都不是只能赢不能输的性子,不过半个时辰,便和和气气地把事情议定了。

议完了,江凌见时辰尚早,便说此事宜早不宜迟,提议立刻去找永胜侯白夫人商议。

两人先去见了永胜侯。

永胜侯正与孙姨娘打双陆,头也不抬,道:“这种事不必与我商议,只管问夫人去。”

两人无奈对视一眼,退了出来,又去找白夫人。

白夫人正与身边的几个大丫头抹骨牌,无暇理会他们,笑道:“老三媳妇,你是个能干人,只管找你大嫂子商议去。你们两议定了,我就没个不同意的。”

锦鱼:……

江凌:……

只得又去见了胡氏。胡氏正扶着丫头的手,在天井里溜弯。她理这家早理怕了,对他们俩的建议,一边走,一边听,听得稀里糊涂的,也懒得细想,一律点头。末了,还道:“你大哥哥管着外头的事,有什么事,你只管让三弟找他去。三弟如今也出息了,怕是比他哥哥还能干些,小事上自己就做了主,也不必事事问去。”

锦鱼与江凌再度对视一眼,都有些哭笑不得,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说得难听点,就算现在不能分户,以后江凌跟锦鱼还是分会家出去的。

永胜侯府最后终归还是长房的。

他们居然能说放手就放手,也不怕他们两个把这家给折腾散了。

不过,有了他们的许可,锦鱼也就不再有什么顾虑。

*

照锦鱼看来,江家要好,不过是四个字,开源节流。

江家没买卖,但是地却不少。如今只种些粮食水果养些牲畜,自然所出有限。她打算收了这一季,下一季调整调整。

当初洛阳庄原也是种小麦的,后来秦氏跟梅姨慢慢改种了花儿。不过四百多亩地,一年的收益如今能有五千两,比江家上百倾的地收入都高。

当然她也没打算改种花。鲜花需求到底少,总不能自己打自己。具体怎么改,她还得再考虑考虑。

至于节流,侯府花销说起来不过四大项……吃的、穿的、月例和人情往来。

每样都想法子减一点,直到入能敷出为止也就是了。只是真做起来,并不那么容易。

俗话说得好,新官上任三把火。

锦鱼的第一把火便是省穿。

江家既然穷了,何必每季都摆谱做什么衣裳?眼看过了中秋就要做冬天的衣裳,她决定今年不做了。谁想做自己掏腰包。这一笔便能省下二百两。

这个决定一公布,府里就有不少怨言,怨气最大的,倒是她意想不到的一个人。

这日锦鱼与江凌刚吃过晚饭,宜姐儿自己气呼呼地找上门来。

小姑娘七八岁,已经知道爱美,小嘴噘上了天,怒道:“过年都没新衣裳穿么?三婶婶真抠门。”

要跟一个孩子说家里入不敷出,也是有些难度。

锦鱼正想怎么说服她,坐一边的江凌先开口道:“宜姐儿,如今你三婶婶替你抠着,日后你才有体面的嫁妆,不然可找不到好郎君。”

宜姐儿虽还小,可胡氏成天没少唠叨嫁妆的事,她也大约明白是什么,听到这话,又羞又急,瞪着江凌道:“我娘都说了,三婶婶说什么,三叔都只会说好!老婆奴!”

最后三个字倒没敢大声,江凌没听清,道:“你说我什么?”

宜姐儿瞪着他:“我到外祖家拜年,要是连件新衣服都没有,会叫人笑话的!”说着,瘪瘪小嘴,强忍住委屈,一双大眼却泪汪汪直瞪锦鱼。

锦鱼看了不免心软,可是这个例一旦破了,自己这头一板斧可就砍空了,只得道:“宜姐儿如今是大姑娘了,可以学着管自己的月钱了。想做什么样的新衣,拿月钱出来用就是。”

宜姐儿瘪着小嘴,猛地跳下椅子来,嚷道:“我娘才舍不得呢。三婶坏蛋!”说着,就哭着往外跑。

锦鱼没什么跟小孩子打交道的经验,心里干着急,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要叫宜姐儿就这样跑了,别人还不知道怎么编排她呢。

江凌却追了出去。

锦鱼伸手扶住头,当家果然不容易。她本来还想小孩子的衣裳,转年就穿不得了,能省一季就省一季。大人的旧衣裳改改在家也不是不能穿,完全没必要年年做新衣。至于大人就更是了,谁规定地出门只能穿新衣裳?明明已经穷得要借钱度日了,何必打肿脸充胖子?

看来是她自己把事情想得简单了。也许别人也是满腹怨言,只是不像宜姐儿这般孩子气,直接说出来罢了。其实她私库里衣裳料子多得穿不完,她就送宜姐儿两匹布也不是不行。可又怕坏了规矩,人人都来找她,结果就变成用自己的嫁妆补贴家用了。

实在是愁得慌。

豆绿在一旁收拾茶水,不满嘀咕道:“有多大的碗,吃多少的米。姑娘这是替他们白操了心。一个嫡出的侯府小姐,小小年纪,就敢对长辈出言不逊,也太没规矩了!”

锦鱼不由暗暗一惊。宜姐儿现在还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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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能说她天真可爱,若是再长大些,也是这般任性,怕不是另一个锦心?只是家境差太远,与人争不了强罢了。

这样一想,顿时定了心。宜姐儿也该好好管管了,便拿这事起个头。

当下慢慢喝了一盅茶,想着明日得空去跟胡氏说说。

便乘着江凌不在,叫了茯苓进来商议九月初九重阳节的事来。

重阳虽不是大节,但景阳侯与江凌也有一天假。她也实在挂记秦氏,也想看看老太太去,也不知道上次的事,后来老太太怎么收的场。

两人正商议着,江凌回来了,身后还跟着眼睛红红的宜姐儿。

江凌脸色难得地严肃,道:“宜姐儿,给你三婶赔不是。”

宜姐儿低着头,乖乖地蹭上前来,双手齐举,低头伏身,前膝弯后膝弓,竟给锦鱼行了个大礼,嘴里道:“宜姐儿刚才不该骂三婶婶,请三婶婶责罚。”

锦鱼有些讶然,不知道江凌用了什么法子叫宜姐儿这般乖巧。

可她却不打算放过宜姐儿,便笑道:“礼我受了。我还真得责罚你才是。”

宜姐儿果然猛地抬头,脸上怒气明显藏不住。

锦鱼只当没看见,吩咐茯苓去拿个空白的簿子来。

一时簿子拿来了,锦鱼便提笔在上写了三个大字,“赏罚薄”。

便把这薄子递给宜姐儿:“你是长房嫡女,原该领个头,好叫弟弟妹妹们都跟你学。便罚你替三婶婶做事,这个赏罚薄给你。我问你,若是下头弟弟妹妹们不跟你讲道理,辱骂了你,你可要怎么罚他们?”

宜姐儿真是惊讶极了,睁着一双眼,转头看向江凌。

江凌笑道:“你看我说得可对。你三婶婶是最聪明不过,最和气不过的。你骂了她,她可有骂你?”

宜姐儿红了脸,想了半天,道:“我……我罚他们月钱。”

锦鱼道:“那你可要带头才成,不然他们可不服你。你今儿骂了我,也该罚钱不是?”

宜姐儿大眼转啊转地,迟疑道:“一次别罚太多了。犯一次错罚二百钱,成不成?”

锦鱼本意也不是要为难她,只不过想叫她懂些规矩,好在宜姐儿还不是个顽劣的,便笑道:“成。若是谁做了好事,也可以奖,奖多少由你作主。以后孩子们的事,就都归你管了。你们若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也只管来找我。这个罚,你服不服?”

宜姐儿不好意思地咬了咬下唇,点点头:“我服。三婶婶真的又聪明又和气,难怪三叔说,若是我把你气跑了,他就出家去。”

锦鱼愕然,这叫什么话?

不由强忍住笑睨向江凌,就见他一张玉白的脸孔红得像刚喝了半斤烧刀子一般。

*

锦鱼的第二把火却是烧向人情往来。

永胜侯府一年的人情往来,按例要花个五六百两。

一半是江家本家这头的亲戚。一半是给各房的亲家那头的。

她便这银子全折了,都按着例,江家本家的,交到侯爷名下。

亲家这边,就交到各房媳妇自己手里。

哪个节要送多少礼,怎么送,什么时候送,都由自己说了算。

她本来还想江家本家的,若是侯爷嫌麻烦,她可以替侯爷代管着。不过孙姨娘说她来管。永胜侯也就应了。

白夫人年岁已大,早没这争风吃醋之心,永胜侯日常起居都是这孙姨娘在照应。如今在府里也是个没人敢轻易得罪的角色。锦鱼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把这事交给了她。

与裁掉新冬衣不同,众人对这事倒都极支持。

若是自己有余力,便给娘家多送些,也有脸面。

若是没余力,也不必打肿脸充胖子。这笔银子到了自家腰包,还能贴补些日常用度。

锦鱼的第三把火就更是烧得大得人心。

江家人都不坏,但却都有点懒。这倒也不怪众人。像江凌,如今一年挣二十两银子,二百亩地职田所产,每年还发六十石大米的俸料,却是要全数交到公中。自己一点落不着。再是一家子骨肉亲人,也是,三个和尚没水吃,大家都不争着替这家多挣些银子回来,一个比着一个都越发懒下来了。

锦鱼跟江凌商议的法子是谁挣的银子,职田和俸料还归公中,现银却只需上交二成。像江凌如今一年二十两,上交二成便是四两。

这听着虽有点假公济私。但是得最多好处的却不是他们。

江家大爷虽没差事,但是已经拿了永胜侯世子的诰书,一年有六十两银子的收入,并三百斤大米,六百亩职田。这样一算,他也只需要上交十二两。当然赞成!这样一来宜姐儿的新衣裳还怕没钱做么?何况如果他肯再出去谋个差事,还能再多些收入。

就是一直在家里闲逛着江家二爷听了这个消息也蠢蠢欲动,只是苦于没银子去买官罢了。

因此锦鱼还有后着。她跟江家人说谁要想找个正经差事,需要银两,可以从公中借钱。只需要日后慢慢从俸钱里偿还就是。

江二爷听到这话,简直眉毛都要飞起来了。顾氏也不住口说好。要说裁掉冬衣的事,虽然大多数人有微词,但最支持的,便是顾氏。她嫁进来七年,为了这个家,手都做烂了。如今托了锦鱼的福,总算可以歇一歇。因此如今对锦鱼那是言听计从。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也是人人都得利。

凡替家里做事的,除了自己的月例,还另有一份工钱。

主持中馈,一年二十两。

管理田庄,一年二十两。

掌管针线,一年十两。

饮食炭火,一年十两。

虽然银子不多,但到底管事与不管事的不一样了。

因此本来想彻底甩手不干的胡大嫂最后愿意接管家中饮食炭火。

本来想把田庄扔给江凌的江家大爷,也决定继续管着田庄。

不过顾二嫂是个实在人,听说自己掌管针线能得十两,便愁道:“这好是好……可家里哪来这许多的银子呢?”

锦鱼一笑。她最大的一把火在这里等着呢。

如今府中仆从众多,江家也用不了这些人。若是有那自愿出去投亲靠友的,念及主仆一场,每人发一两遣散银子,脱籍放人。

果然最后这把火一放出去,江家下人们全炸了锅。

有的说,三奶奶是个极能干的,这家眼见着就兴盛起来了,这时候走了,岂不亏了?

也有的说,三奶奶虽能干,又有钱,可三爷说了不许她动用嫁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家早晚有一日得完。

也有的说,三爷早有了分户的心,现在留下,回头三爷三奶奶却分家走了,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这个不要钱就能脱了奴籍的好机会?

一个个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互相窜门子打听,都不知道到底该怎么选择。

第52章你可舍得

第二日一整天,晓光院门口都人满为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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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来打探消息的。

也有问若是出去了,还想回来,行不行的。

也有问若是留下来,事儿多了,月钱会不会翻倍的。

还有问自己如今掌着要紧的事,若是离开,能不能多给遣散银子的。

锦鱼还从来没经历过这种门庭若市的盛况。

一开始还忍耐着一一见面解释,唯恐别人说自己目中无人。

可到得下半日,嗓子都哑了,她心里知道,在江家走上正轨之前,若她还是这般好说话,怕她这里以后都清静不了了。便也顾不得是不是会得罪人了,连喝了三杯加了胖大海泡的茉莉花茶,脱了鞋子进内室上床躺下,叫豆绿来给自己捶捶,又叫茯苓,凡有客都由她出去应付。

茯苓出去了,过了一阵子,外头总算是清静了。

锦鱼便叫茯苓进来:“我记得之前收拾花园时,园子边上有一溜三间,有墙的抱厦,叫什么来着?”

茯苓未及回答,就听有人道:“叫众芳斋,原是给人逛花园累了,歇脚喝茶用的。后来花园荒废,那里也跟着荒废了。”

原来是江凌下了差回来了。

锦鱼忙要坐起,江凌笑道:“你只管躺着,茯苓有事跟你商议,也不必过来。”说着便复又出去了。

豆绿正捏得手酸,见锦鱼果真躺着不动,便推了推锦鱼,悄声道:“姑爷虽好说话,可传出去,倒叫别人捉了姑娘的不是。”

锦鱼想了想,翻身起来,由着豆绿整理了衣裳,又吩咐茯苓道:“你叫上几个人,今儿就过去,把众芳斋简单收拾出来。我明儿起到我到那里理事。”那里靠近花园,她觉得吸吸花气,她能精神点儿。

茯苓应了自出去办事不提。

锦鱼一时理好了衣裳,才慢慢出来到梢间,见江凌已经脱了外头的衣裳,洗了手脸,是他原来的两个贴身大丫头在伺候。这两人一个长得清丽,一个长得娇艳,本都跟江凌有说有笑,见她出来,立刻收了声。

锦鱼便坐下,亲手替他斟了杯热茶。

一时江凌洗换完毕,也坐下,喝了两口茶,才道:“家里的事千头万绪的,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你可别把自己累着了。”

锦鱼笑说不会。

江凌又道:“我刚才回家,大门二门,人都没有。可见是想着要走了,都不肯当差了。当初咱们原该指定了,放谁不放谁。也好留些忠心能干的。那些个会惹是生非的,会偷懒耍滑的只管放了。不然,你日后管起事来,岂不费力?”

锦鱼托腮笑道:“我当初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给我娘脱了奴籍。脱籍可是天降的大福气。按说,这恩惠原该给那些个忠心能干的奴仆才是。若专挑那些不好的放了,岂不是奖懒罚勤,倒寒了众人的心。”

江凌点头不止,道:“还是你想得周道。”

豆绿在旁听了,忍不住偷笑,嘀咕了一声:“奶奶说什么,爷都是说好的。”

倒把江凌逗笑了:“谁叫你们奶奶总是对的。”

他说得如此理直气壮,锦鱼不由红了脸,忙转移话题,笑问豆绿:“你想不想也去了?”

豆绿耸耸小蒜头鼻子,道:“我才舍不得离开奶奶呢。”

锦鱼笑笑。

豆绿的身契虽在秦氏手里,等豆绿嫁人时,她肯定是要放了她的。

茯苓也一样。老太太想得周道,她出嫁时,就叫花妈妈送了身契给她。

到于香罗玉钰,说是给她的陪嫁丫头,许夫人却没把她们的身契给她。她也懒得跟许夫人要去。

抬眼见伺候江凌的那两个丫头还是磨磨唧唧地在旁边打磨,不肯下去。

说起来倒也没什么。哪家小爷成亲前,屋里没有几个伺候的丫头呢?江凌也不例外。

她嫁过来后,也没为难这些人,这些人也没敢来挑衅她。

江凌也没跟她说过谁是通房,谁不是。她看月例,倒都只是大丫头的份例,没什么特别的。反正她嫁过来后,江凌平素也不叫她们伺候,日日都是歇在她屋里的。她也就没问过,省得没事找事给自己添堵。

可真瞧在眼里了,这心里还是有些微梗,她不由淡淡地看了那两个丫头一眼。

那两个丫头便垂着头,悄悄退下了。

*

到了第二日,锦鱼吃过早饭,又去给白氏请了安,巳时准点到众芳斋开始理事。

各处陆续便把要走的人的名单送了来。

因香罗识字,她便让香罗来帮着清点了名册,登记清楚,要走的都在契纸上画押按指印。

又过了一日,叫玉钰来帮着归总清点,要走的居然有七十一人之多。剩下七十四人,正好差不多一半一半。要走人里,竟也有江凌原来的两个贴身丫头。

锦鱼倒有些意外,怎么一下全走了?可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忙又算起账来。

大丫头们月钱五百,小丫头们月钱三百。而那些管事的,月钱要一两。像厨房这些关键的位置,月钱则是二两。

每月光发给下人们的月钱,就要一百五十来两。还有四季衣裳,吃食用度,逢年过节的赏银,算下来,光是下人们的花销,一年下来就要两千两。

如今人数减半,走的又多是月钱高能干的,一个月能省下七十五两银子。一年大约能省下一千多两。

这一笔银子分给几个出力做事的主子,实在是绰绰有余。

到了晚间江凌回来,她便把这名单给了江凌,鬼使神差地指了那两个丫头给江凌看:“你可舍得?”

那两个丫头姿色都不俗,又是从小伺候江凌的。

江凌眉眼迤逦,唇角微勾,含笑看她。

倒把锦鱼看红了脸,莫可奈何地瞪了他一眼,背过身去。

下一刻,身子便叫一双臂膀搂住了,背后透出来一阵温暖,有气息在她耳边轻轻道:“是我叫她们走的。”

本来有些绷着的身子便渐渐柔软了下来。她再大度,也真的做不到对两个大活人完全不介意。虽心里还是隐隐有些好奇她们到底是不是他的通房,可想想都是过去的事了,便决定不问了。

不想耳边又传来一声轻笑:“不是。”

锦鱼浑身微不可察地一颤。他竟知道?她明明已经表现得很大度了,从来没为难过这两人,也从来没问过什么。

可心底的喜悦就像烧开了的水,汩汩地忍不住往外冒,嘴角眉梢都带了笑意,转身扑进江凌的怀中,把头埋在他的胸前,却什么话也没说。

头顶落下了一个轻轻的抚,柔和地像在抚一只听话的小猫儿。

“你放心。”江凌只说了三个字,便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抱着她。

这话什么意思,锦鱼没好意思追问。

只是后来过了许多年,她回想起来此时此境,才明白江凌这三个字真正的分量。

*

次日江凌便跟江家大爷一起去官府替这些人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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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奴籍不提。

这事闹腾了约五六日,这才把人都送走清静了。

因吃上仍是大嫂胡氏在执掌,府里虽走了一半人,立刻便有人顶上了各处空缺。不过是原来四个丫头的,变成了两个。原来五个粗使婆子,变成了三个,或是原来用十个八个小厮,如今用上四五个。

江家人也没什么太多的交游,十天里有九天半都在家里呆着,这些人也足够用了。

而晓光院里的人,也重新整顿了一遍,外由茯苓管事,内由豆绿当家,除了院子里用的粗使婆子们,全都是锦鱼带来的人在伺候。

等这事办完,这日吃过晚饭,看看天气炎热,锦鱼便自己掏了腰包,叫厨房去买了十来个大西瓜,用井水镇了,叫众人傍晚都到常善堂议事纳凉。

自然是侯爷与白夫人坐在上首。

锦鱼便道:“我与三郎算了算,咱们在抵当所里借了两千多,八分的利,这两千多,一年便快翻一番。变成四千多。我想咱们便是砸锅卖铁也得先把这钱还了。”

侯爷脸上顿时颇不自在。

白夫人也叹息道:“这笔银子……唉,主要是……这不是你们的亲事么。怎么也不能太寒酸了。又借了亲家朋友一些,这才勉强像个样子。”当初是能借的亲友都借遍了,实在不行才找的抵当所。

锦鱼其实之前看了借贷时间,正是去年十月间,心里已经猜到,倒也不吃惊。当下道:“这利钱给别人不如给自家人。我想着……咱们各房凑凑,只当是借给公中的,按月支付利息就是,只这利钱,总要比八分低一点,就五分利。等日后公中缓过气来,再一并还清了。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众人忙道:“哪里凑得出这许多?”

锦鱼笑道:“你们只管凑就是。一两不嫌少,一百两不嫌多。剩下的咱们再想办法。”

胡氏是管家惯了的,心中不由盘算。自己还有点嫁妆和家底,五百两还是拿得出来的。若是五分的利,一个月便是二十五两。却比白搁在那里长霉的好。可怕就怕,这弟媳妇哄了钱进公中,回头还不回来,那岂不是连老本都亏进去。她心下迟疑,不由抬眼打量了一下自己这个三弟媳,就见她谈起这成千上万的银子,竟是神闲气定的。明明是个明珠玉露一般娇滴滴的人儿,怎么做起事来,这般爽利处处周全?人家嫁妆又丰厚,当不至于会坑了自己这区区五百两。当下给江大爷递了个眼色。江大爷也跟她使了个眼色。

胡氏这才笑道:“三弟妹这样说,原是这个理。只是一时也不清楚能拿出多少来。不如容我们回家商议商议。”

锦鱼笑着点头,又道:“便是丫头下人们,愿意跟着一起凑的,也行。你们想好了,只管来找我,三日后,若是凑不足这笔银子,剩下的,我来想法子。”

这日便这样散了。

到了第二日,胡氏便头一个去了从芳斋,拿了五百两。锦鱼便与她写了书契,两人规规矩矩的签字画押。

胡氏笑道:“我还怕你赖账不成。”心里却松了一口气。

顾氏也不知道从哪里凑了三百两。

白夫人凑了一千两。

永胜侯那边连同孙姨娘,也是一千两。

二房那头,也一共凑了一千二百两来。

再加其余零散的银子凑下来,竟是有小四千两,不但能把那笔钱提前还了,还有七百多两结余。

江凌坐在一旁,静静看锦鱼打算盘,听得这总数,不由啧啧叹笑道:“我媳妇真是有法子。当初我成亲时,个个都说实在没钱了。如今你一出手,这真是水里都能炸出油来。”

锦鱼“噗嗤”笑出声来,把纤细的手指搁在算盘珠子上,轻轻一拨,偏头嗔道:“说得我多奸诈一般。我怎么记得,这法子是你想的!”当初她的想法是回去找秦氏借一笔钱,就当是借给公中的,总之不能让这笔钱越滚越多。是江凌说借秦氏的钱,跟动用她的嫁妆没区别,又说若是给些利钱,家里人应该能凑得出来。她才同意的。

江凌伸手过来,捉住她的手指,笑道:“那……就算我们夫妻狼狈为奸罢。”

锦鱼格格直笑得伏在桌子上。

哪有人把狼狈为奸用在自己身上的?难道江凌果然如她爹说的那般,文不能提笔?

夫妻俩笑过一阵,江凌才问:“那剩下的七百多两,你打算怎么用?”

锦鱼便眨眨眼,瞅着他:“你有要用钱之处?”

江凌也眨了眨眼,回瞅着她,道:“这家到处都是窟窿,要填的地儿多着呢,只看哪一头最急。娘子,不如你我都写出一项来,看看咱们这对狼狈夫妻能不能沆瀣一气?”

锦鱼双手捧起,捂着嘴,笑得要岔气:……谁跟他狼狈,谁跟他沆瀣呀!

人家明明是行得端坐得正的小仙女好吗?!

第53章不甚和睦

笑了半晌,锦鱼才捋了捋笑乱的鬓发,坐直身子,拿起一张黄竹纸对折成一半,压实了,用银裁纸刀裁开,递了一半给江凌,在自己的这一半黄竹纸上提笔写了两个秀丽的字。

写完递给江凌,顺势接过江凌的纸条,却见上头写着的也是两个字,却是:“谋职”。

她还是头一回见江凌写的字。不由端详了半天,都说字如其人,这两个字,大小适中,笔迹刚健。与如今流行的台阁体大不相同。

台阁体的来历倒有一个故事。传说前朝某学士字迹秀润华美,正雅圆融,皇上爱字及乌,这位学士因而仕途坦荡,平步青云。

自此,想要入仕之人便争相仿效其字,渐成风气,人称台阁体,反把那颜柳欧赵等四大家都靠了后。

望燕楼里的文书字迹多为此体,她不知道见过多少,一眼便能分辩。

江凌这两个字,大气古拙,与他本人的秀雅内蕴大不相同,倒像脱胎于《张迁碑》的隶楷。可见江凌之前确实从未有过入仕之心。

虽说之前江凌说入仕是为了自己的野心,可看了这字,她倒有几分怀疑。

不会真是为了她吧?

想想,又觉得自己未免有些太自作多情。

不管江凌是为了什么,他如今也都只是个八品芝麻官,确实小了些,她不由问:“是你么?”

却见江凌摇头:“大哥二哥已经是成了亲的人。他们的事咱们倒不必多管。只是四弟五弟如今一个十六岁一个十五。眼看就该轮到他们说亲事了。也不拘什么位置,给他们谋上一份差事,也省得像我从前那般浑浑噩噩,愧对娘子,现在才来后悔。”

锦鱼怔住,投向江凌的目光不由又温暖了几分。她在景阳侯府虽有姐妹兄弟,但与他们通通不亲,从来没得过谁的照顾,自然也没想过要照顾谁。

不想江凌竟这般顾念家人。

之前听说江凌在家不受宠,但她嫁进来后发现江家虽不富裕,论亲情却比景阳侯府深厚得多。嫡庶之间,似乎也没那么分明。江凌想要照顾的四弟是永胜侯另外一个不得宠的老姨娘生的。五弟更是二房那头的。

江凌的姨娘在他七八岁上没了。他是白夫人养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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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白夫人自己有儿有女,可看江大爷江二爷对江凌的态度,就知道,白夫人并没有特别亏待过他。

更因为江凌越长大越好看,江家想着靠他结一门贵亲,白夫人更是成天带着他出门,也任由他在外结交朋友。

所以江凌对江家人自然也是亲亲热热的,还特别疼爱江家下一代的几个孩子,不然洞房时,那帮孩子怎么敢那么折腾。

要论贤淑,白夫人是真贤淑,比许夫人强了何止百倍,只可惜在京中却是没什么人知道。

她微微笑着,暗暗叹息,点了点头。这事不但急,还要紧。

江家若人人都能低下头来,正正经经谋份差事,也不用高官厚爵,只要像江凌这样能当个小吏,也不会是如今这番光景了。

而且她也希望这两个弟弟能结上两门好亲。最好是娶个能干的进门,她到时候说不定也能把中馈交出去。

江凌低头看着她写的那张纸条,上头写的却是:还钱。

他不由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的心思。咱们这边又是修园子,又是要请客,亲戚们免不了嘀咕,怎么不先还他们的钱。这确实也急。”

锦鱼拿过算盘,拨了几拨,道:“不如咱们这样吧。虽是亲戚情分,若是听说咱们自家人借钱都有利息,他们却没有,岂不生气咱们占他们的便宜?也给他们算五分的利。这些钱够付上三个月的。剩下的等秋天庄上的收成银子有了,再作打算。这样便还剩下一百多两,能谋个什么差事就谋个什么差事,哪怕是个营卫也成。”想了想,又道:“这事要不要我去求父亲?我本也打算过几日回家一趟的。”

江凌脸上一红,连连摇头:“我如今也算有些小小实权,有多大的头戴多大的帽子,不能事事都向岳父开口。这事我去办就好。”

锦鱼想了想,点了点头。如果可能,她也不想去求她爹。

江凌在户部,一开始本来只是负责给工部发放银两。这都是按支该支的,江凌为人又正直,又谦和,轻易不肯得罪人,别说为难别人赚取好处,便是别人有个难处,他也只有帮的。因此口碑极好。

再加上她爹的面子和王青云的边鼓,今年他们成亲前,王尚书便将他调到了茶引司,帮着审议发放茶引。这可是大肥缺。

求他的人可不少。他是不肯贪墨罢了,不然他们哪里还用为银子发愁?

正事议定,锦鱼便跟江凌说九月初九重阳节想回一趟景阳侯府,看看老太太和她娘秦氏。

江凌自然是应了。

第二日锦鱼便派茯苓跑了一趟,通知景阳侯府自己要回去不提。

*

如今她自己管家,要出门甚至都不必跟白夫人胡氏报备。不过出于尊重,她还是先遣人去请示了一声,因不想麻烦胡氏,便留了茯苓在家,处理杂事,嘱咐她若真遇到不能决定的事,要么等她回来再说,要么便去问胡氏白夫人。安排好一切,九月初九一早,她便与江凌出了门。

临上车时,江凌瞥见婆子往马车上搬了一筐梨,认得那是前日江家庄子上送来,分给晓光院的份例。

他心头不免便有些像那梨核,涌起几分酸涩。

锦鱼见江凌盯着那筐梨,脸色忧郁,忙拉了拉他的手,笑道:“这时就看出各家人情各家负责的好处来了吧。若是顾全景阳侯府的脸面,这自然是拿不出手的。可我自己的脸面,我却不在乎。不然以后若是常来常往的,每次都要为礼品发愁,岂不白白浪费了我的精神。”其实她要动用自己的嫁妆,什么礼送不起。不过就觉得怪怪的,才从娘家搬来的东西,又送回娘家去。

江凌目光如秋水般温和地看着她,默默握了握她的手,扶她上了车,见她坐稳当了,这才翻身上马。只那上进的心不由又强了几分。

等马车启动了,豆绿在车里低声对锦鱼嘀咕道:“我瞧着姑爷有些不乐意了。姑娘不在乎自己的脸面,倒忘了姑爷的脸面了。”

锦鱼不由一怔,是她大意了,转头嗔着豆绿道:“你也不早提醒着我些。”

豆绿耸着小鼻子冤枉道:“真是忠臣难做!”

锦鱼不由笑起来。算了,这事虽是她想得不周到,可是……她若是用自己的嫁妆替江凌挣脸面,怕江凌更觉得羞辱。所以今日她才特意挑了江家庄上的香梨回娘家。

其实这梨个头虽只得拳头大小,浅黄的皮,极薄,咬一口,肉质脆细多汁,少有的香甜。她觉得少好,才想着带去给老太太和秦氏尝尝。

若不是她她近来忙得腾不出手来,把这梨熬成梨膏送回去,倒是体面多了。

梨膏……想到这两字,她不由眼睛一亮。

江家的蔬菜水果质量倒都很不错。若叫他们改种别的,怕一时上不了手。倒不如……把这些菜啊果子啊肉啊的,分成三份。

一份自然是江家留着自用。

一份挑卖相最好的卖了换银子。

那卖相不好的,拿来做成各种东西售卖,梨糕,果脯,干菜、腊肉……

今年别的也来不及了,若是这香梨还有……她就配个秋梨膏的方子,眼看入秋了,谁家不买一两罐备着,以便秋冬风寒,咳嗽时用?卖梨一斤不过一两文,卖秋梨膏却轻松能卖二三百文。

若是味道好,生意做起来,江家还愁什么入不敷出呀?!以后江家只把这香梨一样种好就成。

她不由心下大定,喜笑颜开。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这开源的大难题一下就解决了。

豆绿见她突然傻笑,虽不明就里,可也跟着傻笑起来。心道:还是姑娘聪明眼光好,挑对了姑爷。人长得好看,性子更好,对姑娘更是好到捧在手心里,大气都舍不得多吹一口。不说姑娘,就是她的日子,也比在景阳侯府自在多了。尤其是如今姑娘掌了中馈,她在永胜侯府,都能横着走。

主仆二人各有各的开心,不多时便到了景阳侯府。

锦鱼与江凌先去见过景阳侯与许夫人。

可景阳侯脸色沉郁,许夫人也瘦了许多。神情之间都有些郁郁。

锦鱼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他们过得不甚和睦如意?

问过安,两人似乎都没心思应付她。景阳侯便领着两人去了期颐堂,与老太太说了会子家常话,这才带着江凌到外面书房说话去了。

他们前脚一走,老太太便把锦鱼拉上了炕,什么水晶冬瓜糖,红梅灯芯糕,桂花小桃酥,牛乳酥酪堆满了炕桌。

锦鱼笑道:“您老人家这里怎么有这许多好吃的?”

花妈妈一边添茶,一连道:“听说你今儿要来,特意叫我张罗的。老太太如今什么牙口,哪吃得了这许多。回头你带些回去。”

锦鱼便问上回老太太来国色天香园做客的事回来如何了。

老太太脸色僵了一僵,冷笑道:“还能如何?她们还能把我这几根老骨头啃了不成?这事,你小人家就别瞎操心了。”

锦鱼便看了看花妈妈。花妈妈笑劝道:“就跟她说说吧。她出阁前也没人教她这内宅的事,如今掌着个永胜侯府,不知道多少为难事,能跟您学得一星半点的,也是她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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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太太便努了努嘴。

花妈妈这才笑道:“夫人回来听说老太太去了你那头,气得跑来闹了一场。说锦心如今在敬国公府日子不太好过,老太太若是身子不好,不能出门也就罢了。怎么可以去江家?这不是明摆着叫锦心难堪吗?”

锦鱼乖乖地听着,不敢插嘴。难怪今天景阳侯带他们来见老太太,许夫人没有跟着,连平素最喜欢挣的贤名都顾不上了,如今怕是还在生老太太的气,脸面都撕下了。

只是锦心在敬国公府日子不太好过又是什么意思?她不是还特意建了个明瓦暖房讨好敬国公夫人么?这么大的手笔,她还以为锦心在敬国公府早站稳脚跟了呢。她心里虽然有些痒痒的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却没好意思打探。

就听花妈妈道:“若是五姑奶奶,你会怎么回应夫人呢?”

锦鱼一怔,知道这是老太太和花妈妈在指点自己,忙端正了身体,想了想,道:“我会问她,是孙女该孝顺奶奶,还是奶奶该孝顺孙女?四姐姐明知道老太太已经答应了我,却偏挑这一日请客,分明是在为难老太太呀。老太太若是不来我这里,那就是食言而肥。孔夫子《孝经》上说,这叫陷亲不义,是为不孝。”

花妈妈张着嘴,明显没想到她竟然能引经据典,伶牙俐齿。

老太太却拍着手掌笑起来,道:“我却没想到这个,倒不是我指点你,却是你在指点我了。”

锦鱼不由赧然。其实若是当面与人争吵,一急起来,她未必能想得出这么漂亮的话来回击。

花妈妈笑着道:“老太太自然没有你这般文绉绉的。她说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有你们这许多人去给锦心抬轿也就够了。她去江家,也免得叫人骂卫家人全是势利眼。”

锦鱼听了不由愣住。她的回答讲的是一个理字,一个孝字。虽能压住许夫人,但许夫人岂会跟她讲道理?肯定还会争吵个不停。说不定又叨叨什么嫡庶有别。

老太太的回答就妙多了。景阳侯府是个整体。老太太此举,于景阳侯府有益。作为景阳侯夫人,许夫人当然也是受益人。

老太太这话相当于说,你们做了烂事,我帮你们收了尾,还来怪我?

高,果然是高。许夫人再生气,又能拿什么来反驳老太太呢?

她心中佩服,又见机会实在难得,忙把自己在江家的一翻整顿跟老太太说了。

可老太太与花妈妈听完却脸色沉重,沉吟着,半天没说话。

她不由大为忐忑,也有些后悔。她怎么就没想到先回来跟老太太花妈妈商议一下?就贸然行事了。

没想到过了半晌,老太太直起身,凑过来,拉住她的手,亲热地拍了拍,道:“我也是经过事的。也不知道亲眼见过多少世家大族败落。说来一开始,不都是这样寅吃卯粮,越欠越多,最后狗急跳墙无恶不作一败涂地。江家也是没人了,才轮到你这么个小人家来处置这拯救家业的大事。”

花妈妈在一旁道:“我常说五姑奶奶傻人有傻福,如今倒是打了自己的脸。五姑奶奶这些个处置的法子,老太太,不是我说,便是您在她这个年纪时,怕也想不到呢。”

老太太直点头道:“正是呢,难得的是她小人家一个,竟是这般的宅心仁厚。你这样处置,再好没有。你若是缺银两用,只管开口。反正我那些银子,白搁着也是发霉。多的拿不出,五万十万的,还是容易。也不要你利钱。”

锦鱼吓了一跳,老太太可真有财大气粗呀。不过她已经有了挣钱的主意,不想再借钱了。但老太太的这番心意,她却不会忘。

又跟老太太说了一阵子的话,眼看中饭到点,老太太才不舍道:“去跟你姨娘说说话吧,也劝劝她,别那么左性了。当初是老大的不是,把你们娘儿两个往庄子上一撵就不管了。可如今你都出嫁了,有多少仇多少恨解不开的。偏闹着还要回庄子上住去,这都闹了两三个月了。”

锦鱼心中大震,因怕写信落到许夫人手上,惹出些事来,她与她娘并没通过信。

只是茯苓常在两府往来,却都传口信说秦氏很好。

她虽然心里也挂记着秦氏回洛阳庄的事,但没听见动静,也不好多问。

其实她并不肯定,她娘自己到底更愿意在哪里生活。是留在侯府呢?还是回洛阳庄。

没想到,她娘竟然都闹了两三个月了。茯苓竟然半点消息都没给她透!

想到此,她哪里还呆得住,忙不迭地告辞了出来,拔腿便朝浅秋院跑。

第54章不合规矩

去浅秋院的路今天特别地漫长。

锦鱼一路急惊风一般地向前奔,一路想怎么还没到呀。

来来往往的奴仆们见了她,远远地就行一个礼,她也没心思跟她们招呼。这些人,十个有九个,都很陌生的,那剩下一个,也不过略有些眼熟。

终于在荒路杂草丛生的尽头,她看见了浅秋院漆黑的大门,紧紧地闭着,门前半个人影都没有。

周边的树从四月的新绿到七月的浓荫,长得密密的,显得这地方格外的荒凉。

她心头一酸,眼眶已经先红了。不由自愧自悔,她嫁到江家过得舒坦,忙着修什么园子,忙着管家理事,竟三个多月没在意她娘的处境。

荒路上也无人,她提着裙摆,一路狂奔,豆绿都跑不过她,她直冲到门前,重重地拍门,高声道:“幽菊姐姐,赶紧开门。我回来了。”

不想连叫数声,里头却无人应答。

锦鱼心里更急,恨不能翻墙过去,看看到底怎么样了。

却忽地听得身后有脚步声响,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子晃晃悠悠,连喘带咳地追上来,道:“我刚才就瞧着像,五姑奶奶怎么到这里来了?”

锦鱼见这婆子眼熟。

豆绿已经先叫上了:“钱嬷嬷,快开门。”

那钱婆子上前掏出钥匙开了门,道:“五姑奶奶来这里,可有什么事?”

不等门大开,锦鱼已经急不可待地往门缝里闯:“自然是来见我姨娘的。我姨娘可好?怎么没人答应?”

钱婆子一边拉开了大门,一边狐疑道道:“秦姨娘住在紫竹斋呢,五姑奶奶怎么却到这里找她?”

锦鱼脚下一绊,差点儿没摔倒,急中扶住门框,脑子打了个结,半天才问豆绿:“上回姨娘不是已经搬回来了么?”她不可能糊涂记错呀。

豆绿道:“可不是怎么的。”忙问钱婆子是怎么回事。

那钱婆子道:“本来搬回来了的,结果四月底吧,一日夜里不知道怎么的,姨娘跟侯爷吵起来了,侯爷便命人连夜把姨娘搬回了紫竹斋。”

锦鱼此时总算稍微冷静了一点,掏出手绢,擦了擦额角手心的汗水。姨娘住在紫竹斋,日子应该不会太难过,她喘了几口气,才问道:“你可知道是什么事?”

那钱婆子犹豫了片刻,又看看左右,才道:“我哪里知道呢。只是隐隐约约听得是为了洛阳庄在吵。侯爷生了好大的气。姨娘也性子拗着呢,竟敢跟侯爷对着吵。五姑奶奶,你回来了,也劝劝姨娘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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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着,这些个姨娘里,侯爷待姨娘是最好的。五姑奶奶出嫁后,侯爷几乎日日都来浅秋院,远的不说,便说端午宫里赏赐的雄黄酒药饼子,府里各处分了分,侯爷的那一份,都叫人送到晴烟手里,叫姨娘收着呢。”

照钱婆子看来,这都是秦氏的不是。本来因着侯爷天天往这里跑,她们这些在浅秋院伺候的,也在府里挺直了腰杆,谁知道秦姨娘有福不享,也不知道闹腾个什么劲。

锦鱼想了想,不往外走,反继续往里去。

那钱婆子也不明所以,跟了进来,掩好门,开了堂屋的门,道:“这都两个多月了,我也不是日日打扫,姑娘先站一会子,我去拿抹布来打扫打扫。”

锦鱼站在堂屋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太阳把影子从雕花隔扇门上投到地上,空气里是淡淡的阳光,光线中是淡淡的灰尘。

中间八仙桌椅早换成了黑漆楠木雕松竹梅纹的,沉稳大气,富贵逼人。再看桌后墙上,挂着的是一幅前朝名家的海棠春睡图。其余陈设虽不及紫竹斋,却与之前的浅秋院不可同日而语。这些东西不用说,都是景阳侯的私房。

难怪钱婆子说景阳侯待她娘最好。

一时钱婆子打扫完毕,又说要去烧水,锦鱼坐下摇了摇头,道:“不必了。嬷嬷,我有话对你说。”说着,指了指外头,吩咐豆绿道:“去外头守着,别叫人听见了。”

她之前一味相信茯苓,又想着她娘很快就会离开景阳侯府的,所以没做任何的安排。哪里想得到茯苓竟跟她说的都是假话。连她娘搬离了浅秋院,她都不知道。

这府里,她得有人替她递些消息才行。

这钱婆子被分派来看管一座已经没人的浅秋院,想来在府里没什么人会留意她,且从她刚才说那几句话里也能听得出,她年纪虽大,可还是盼着能过点好日子的。

“我记得府里的粗使婆子,一个月月钱只有五百,可是如此?”

钱婆子道:“可不是。若没个赏钱,这日子可难过呢。”

锦鱼笑道:“我给你一月一两银子,若是有有用的消息送给我时,每次再给你二百的赏钱。”

钱婆子一惊,欢喜得咳嗽了起来,半天喘道:“可是姨娘的消息?我怎么送给姑奶奶去?”

锦鱼想了想,道:“姨娘的消息自然是要紧的。其余的,不拘什么消息,都可以去找西市锦红衣肆的袁大娘子。可也不能三天两头的去,没得叫夫人知道了,你怕要吃亏。”

再三叮嘱了钱婆子小心第一,才仔细问了府里的情形。

钱婆子因得了这桩意外的差事,极力想证明自己有用,便东拉西扯说了好些事情来。

大约也知道她们姐妹不合,又特意说了好些锦心的事。

其中自然提到了王妈妈,说锦心让王妈妈管理嫁妆,结果王妈妈竟与那些管事的吃里扒外,一家子都吃得肥滋滋。

她不由大为吃惊。

虽然她一直觉得许夫人对王妈妈不怎么样,可王妈妈却一副忠肝义胆的样子。

万没想到跟了锦心去敬国公府,还没几日,就得罪了锦心,受了排挤,如今性情大变,敢欺上瞒下中饱私囊起来。

王妈妈是个能干的,锦心把能出谋划策的人赶走了,也难怪在敬国公府日子过得不好。

她急着去见秦氏,见这钱婆子也没别的要紧事说,便掏出荷包,赏了她两个银锞子,又再嘱咐她诸事小心,这才出了浅秋院往紫竹斋去。

*

到得紫竹斋,先就见朱门紧锁,门口站着两个婆子。

她长吸一口气,豆绿忙跑过去叫婆子开门。

不想两个婆子竟道:“五姑奶奶,侯爷可说了你能见秦姨娘?”

秋老虎,太阳灼热,她来来往往跑了半日,早有些昏头,听到这话,更是气得两眼发黑。

她还当住在紫竹斋是好事,原来她娘竟是被幽禁了么。

“晴烟呢?把她叫来!”锦鱼难得地发起了脾气。

许是她们争执的声音不小,里头有人开了门,一张瘦而无肉的脸探了出来,竟正是晴烟。

晴烟道:“你们两个,真是糊涂。别人见不得,五姑奶奶怎么见不得!”说着打开了门,闪在一旁。

锦鱼板着脸,怒气冲冲地闯了进去,听到身后晴烟在说:“你们谁去跟侯爷说一声。”

还没穿过天井,刚奔到那假山旁魏紫边,就见两道身影出现在正屋门口。

她眼中的泪唰就掉落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奔到近前,却停住了脚,上下打量着秦氏。

就见她娘穿着一件墨绿大襟袄裙,明明是极老气的颜色式样,却衬得她娘比之前更年轻美貌了,脸庞也圆润白嫩了几分。

她放下心来,惊喜交加,冲上前欲抱秦氏,秦氏却往后一退,反叫她扑了一空。

她愣了一下,秦氏道:“你跟姑爷一起来的吗?别弄乱了身上的衣裳。”说着已经转身进去了。

锦鱼不由有些失落。难道她娘生她的气了?忙追上去,嘴里不停道歉,说自己一直没来探望,是家里有事。

秦氏没说什么,幽菊笑道:“姑娘快别这样了。姨娘就是怕你担心,每回听说茯苓姐姐来了,就叫我去跟茯苓姐姐说事事都是好的。”

锦鱼诧异,原来她差点儿错怪了茯苓。

她不由嗔道:“娘,你怎么这样!都被幽禁了,还说事事都好。”

秦氏坐在八仙桌边,笑得温婉:“也不是什么大事。这样倒还清静些。”

幽菊便出去倒茶传饭。晴烟却进来了。

秦氏看了一眼晴烟道:“我想回庄子上住着。侯爷不许,这才把我拘在这里。平日吃穿用度,都有晴烟在打理,倒也没半点为难。”

明知晴烟是景阳侯的心腹,锦鱼却并不怕她,冷笑一声,故意道:“我也觉得娘回庄子上住着好,比在府里自在百倍。只是爹爹为什么不同意呢?”

按她的了解,景阳侯的脾气是吃软不吃硬,又高傲。若是她娘定要走,景阳侯怎么可能硬留她?

她这般直白,倒叫紧跟进来,怕她们母女两个有什么密谋的晴烟有些尴尬。

侯爷为什么不同意?她一个旁观者都看得清清楚楚。姑奶奶都是成了亲的人了,怎么这都不懂。这叫人怎么回答?

秦氏神色淡淡道:“我也不明白呢。不过,这事你别掺和。”又瞥了一眼晴烟,道:“你去瞧瞧,怎么幽菊这丫头倒个茶,催个饭这么久还没来?五姑奶奶怕是早饿了。”

晴烟本不想走,可想着秦氏都叫五姑奶奶别掺和了,再盯在这里,未免过于露痕迹,便退了出去。

不想晴烟前脚出门,秦氏便跳了起来,拉住锦鱼急道:“侯爷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我好坏歹话说尽了,他就是不同意我出府。你快帮我想个法子。”

锦鱼本来还觉得她娘这般淡淡的,是跟她疏远了,生了她的气,没想到竟全是因为被晴烟紧盯着。

\“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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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言。”她娘不在深宫却似在宫中。这样的日子,怎么过?不由心中一酸,眼圈又红了。

正想再多问两句,却听外头传来幽菊的声音:“侯爷来了。”

紫竹斋院子不大,锦鱼知道是没法子跟秦氏细说了,忙低声道:“有事找原来浅秋院的钱婆子传话给我。”刚说完这一句,景阳侯已经进了门。也不知道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她忙起身迎过去,道:“爹爹怎么来了?我家相公在哪呢?”

刚问完,就窘住了,因为江凌就跟在景阳侯身后,微微笑着,如月光似朝阳,叫人见了,不由也微微勾起嘴角。

她脸上一红,眼眸顾盼,佯装镇定,问:“我们正要吃中饭呢。你们呢?”

景阳侯道:“都摆上吧。”

锦鱼:……

景阳侯一向最重规矩。

她回娘家跟她亲娘吃顿午饭,没人挑理也勉强说得过去。反正许夫人看着她就讨厌,不会要她陪。

可她若与景阳侯同桌,还让秦氏作陪,这传出去,却是在赤裸裸地打许夫人的脸。便叫人骂一句宠妾灭妻也不算过分了。

江凌朝锦鱼递了个眼色,道:“岳父本打算在外头与我吃饭的,都怪我问了一句姨娘好不好?岳父便体贴我,带了我进来了。”说着,恭敬地朝秦氏双手一揖,道:“姨娘可好?”

锦鱼一怔,难怪来得这般快。原来并不是刚才门口的婆子叫来的。

心中又涌起百般滋味。姨娘算什么?在高门大户里,就是半个奴才。

不说女婿,便是有些作儿女的,能撇清都巴不得撇清,有那心狠的,更恨不能记在嫡母名下,议亲时好算个嫡出。据刚才钱婆子的消息,锦柔便有这个打算,与楼姨娘两个天天围着许夫人讨好打转。

可江凌竟然会想着问秦氏一声好。

秦氏显然也被江凌的举动惊到了。她站在原地,两眼泛红,眉眼间悲喜难辩。

锦鱼推了推她,她才像是木偶活过来一般,连声喜道:“好好好,快去拿蔷薇酒来。”也不知道是吩咐谁。

说话间,晴烟已经带人把桌子布置出来。

幽菊则带着丫头婆子们把饭菜一一奉上。

可能因为景阳侯在此的缘故,菜色极为丰富。

鸡鸭鱼肉都摆满了。

锦鱼一眼看去,有她素来喜欢吃的熏鸭和麻婆豆腐等几道菜。

不过最亮眼的是一道清蒸鲈鱼,那鲈鱼一斤左右,不大不小,切着花刀,鱼肉晶莹洁白,汤汁金黄,撒着翠绿的葱丝,黄灿灿的姜丝,鱼口里还含着一颗红樱桃,看上去,就叫人食指大动。

这道菜,是秦氏的最爱。也不知道是秦氏让厨房做的,还是景阳侯叫的。

景阳侯便在上首坐了,江凌拉了拉锦鱼,两人一道坐在客位。

秦氏却站着不动。

景阳侯也不抬头,黑着脸道:“难道还要人请你才肯坐下不成?”

秦氏淡淡道:“这不合规矩。传出去,叫人说侯爷的不是。我先退下了。”

说完竟是看也不看景阳侯一眼,一掀朱雀绣帘,进卧室去了。

锦鱼:……

她娘怎么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

她都好像不认识了。

第55章一击即中

朱雀绣帘在日影里晃动着。

墨绿的软绸子,火红的美丽的朱雀,高昂着头,煽动着华丽的翅膀,跃跃欲飞。

好像彰显着她娘离开侯府的决心。

锦鱼暗暗吸了一口气,很为她娘高兴,不由瞟了一眼脸早黑如锅底的景阳侯,轻声道:“姨娘也是为了侯爷好。咱们吃罢。”

说着亲手给景阳侯捡了一块熏鸭,又给江凌夹了一块,道:“不知道今儿这熏鸭是谁的手艺,你尝尝。”

旁边晴烟道:“姨娘知道五姑奶奶今日回来,亲手做的。”

景阳侯听了冷哼了一声,并不动那熏鸭,自己夹了只红红的油焖大虾。

锦鱼:……

想了想,也顾不得她爹会不会生气,给站在一旁的幽菊使了个眼色道:“你捡几样姨娘爱吃的送进去吧。”

幽菊这才用海棠盘端了几只碗碟上前,匆匆捡了几样,便退进去了。

锦鱼见她没动那鱼,想了想,也就罢了。想来这鱼得她爹先动过,才好拆。少吃一顿,也没什么。

食不言,寝不语,三人默默埋头吃饭。

一时饭毕,坐着喝茶,锦鱼便道:“时辰也不早了,我们喝过这两杯茶便去跟夫人告辞,这就回去了。”

景阳侯端着青花压手杯沉吟着。

屋子里漂浮着一种诡异的气氛。

锦鱼也找不出话说,江凌在别人跟前从来都是个闷葫芦。景阳侯也是个严肃的人。

锦鱼实在坐不住,扶着椅扶手,刚站起身,却听景阳侯道:“本来当着姑爷的面,我也不想提。不过想来你回了家,也会跟他说的。倒不如当面说清楚了。你也劝劝你姨娘。在府里住得好好的,非闹腾着要回洛阳庄去。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难不成一辈子放不下?女儿都嫁人了,就算瞧着女婿的脸面,也不能往庄子上去。不知道的,还当你姨娘在家又犯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罪过。在亲家面上也不好看。”

这话来得始料未及。

锦鱼怔住,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爹这般讲规矩爱脸面的人……竟然当着江凌的面让她当说客。

不对,景阳侯是为了说服她娘,故意领着江凌进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按理她该顺着景阳侯的话说,两面装装好人。

可是在陪伴着她娘的那十五年岁月里,她看到了太多她娘的艰难不易惆怅哀怨。

还记得她有一年冬天,她娘病了,发着高烧,说自己不成了,问梅姨,若是我死了,他会不会为我流一滴泪。

梅姨只是抱着她一个劲地哭。

她那时才七八岁,并不知道她娘嘴里的那个他是谁。

现在却明白了。

就算如今她爹对她娘不错,也不过短短数月,哪里能够弥补万一?

她想了想,毅然道:“我倒也觉得姨娘回庄子上去更好。”

哐当一声,地上多了几块碎青花,锦鱼低头,玉色的纱裙边上溅得一点一点的灰色印子。

又听得“砰”地一声,景阳侯拍桌骂道:“你这叫什么浑话?我还只当你是个明白人。不曾想,你竟也糊涂如此。”

锦鱼眉眼一扬,正想辩解,江凌却猛地挡在了她的身前,道:“岳父大人息怒。其实叫小婿看,也是送姨娘回庄子上去更好。”

景阳侯站起身来,气得一把黑胡子都在抖,片刻之后,怒道:“她天天闹着要回去,怕不是你们夫妻两个在背后挑唆的?可真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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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好女儿,好女婿,负恩昧良!”说着一甩袍袖,就要离开。

锦鱼一怔,咬牙冲上前去,死命揪住他的衣袖,道:“父亲,府里也不缺人,若是觉得伺候您的人不够,只管再挑几个就是。何苦非要让姨娘在府里受罪!”

景阳侯脚步一顿,猛然回头,双眼怒睁,吼道:“受罪?受什么罪?”说着狠狠一抽袖子,那薄薄的秋香色杭绸呲溜一声,破了。

锦鱼往后一仰,却听人叫了声“小心”,下一瞬身后多了一堵墙。

锦鱼靠在江凌的怀里,眼圈一红。

替她娘觉得委屈。半世夫妻,她爹却是一点不懂她娘。

“你说,你说,受什么罪?你们母女……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受罪?当初你姨娘左一封信右一封信求着回来,我还当她终于知错了,原来错的是我!你们母女没心没肺……好……很好……滚,今日就滚,现在就滚!从今往后,再不许踏入景阳侯府一步。”说着脚步如雷霆般震震有声冲了出去。

却见一道墨绿色的身影追了过去,锦鱼一惊,上前一把抓住秦氏。

这一拦阻,景阳侯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紫竹斋通往望燕楼的月洞门里。

秦氏急得直掉泪,道:“他要磋磨我也就罢了。怎么竟迁怒到你跟姑爷身上?若是姑爷的差事因此丢了,可如何是好?”

锦鱼却目光熠熠,欢喜道:“娘,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上回她见她爹跟许夫人吵架,最后就是一怒上头,做出些有违本意的决定来。因此刚才才故意说了那些难听的话来刺激他,不想竟真的一击即中。

等他爹回过神来,老太太再出面强压不许,再要离开却怕是难上百倍。

幽菊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来,急劝道:“姨娘……再不走,怕……就来不及了。”

秦氏红唇颤抖,泫然欲泪,似乎十分为难,可也不过犹豫了片刻,便顿顿脚,道:“好的,你进去拿了东西,我们……这就跟着五姑奶奶走。”

幽菊奔进内室,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已经左右肩各背了一个大包袱出来。显然是早收拾好了的。

晴烟双手一张,姿态呆板得像个门神,道:“就算要走,也要先去回过夫人。”

锦鱼瞥了她一眼,冷道:“相公,你跟幽菊陪着姨娘先走。我跟晴烟去见见夫人就来。”

晴烟迟疑片刻,没有反对。

*

不想到了古香堂,却见明晃晃的秋阳下,院子里竟站了七八个婆子丫头,都甚是面熟。

她正不明所以,晴烟却拉住其中一个红黄脸皮的婆子问:“四姑奶奶回来了?在里头?”

那红黄脸皮的婆子瞥了锦鱼一眼,正要回话,就听得里头有人尖声骂道:“这也欺人太甚了,走,娘带你去跟她们评评理去!”

却又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泣,半天有人哽咽道:“若是叫她们知道我回家告状,日后还不知道怎么磋磨我呢!”

虽不真切,可锦鱼倒还认得,果然是锦心的声音。

“那难道就叫他们白欺负了不成?不过是几个通房丫头!体面的人家,成亲前就早早打发嫁了出去,哪里还会留下来给你添堵?如今你都跟他们提出来了,还舍不得打发了,真当咱们景阳侯府好欺负不成?这事不能就这样算了!”

“娘……”

锦心哭得很是凄惨。

原来锦心真的过得不好呀。

锦鱼站在原地有些呆滞。不想就叫人推了一把,她毫无防备,一个趔趄,旁边晴烟不但手快,扶了她一把,还回手也推得那婆子一个趔趄,原是那黄红脸皮的婆子,勉强站住身子,陪笑道:“五姑奶奶有什么话,改日再来吧!”

锦鱼也懒得计较她的失礼,巴不得地拖了晴烟就想走。

晴烟的脚下却生了根一样。她本身力气不小,可晴烟竟跟长在地上的木桩子一般纹丝不动。

锦鱼无奈,只好劝道:“夫人这会子哪有工夫管别的事?先让我娘到庄子上去冷静冷静,想到府里的好处,说不定就回心转意了……”

她猜晴烟也是了解她爹的脾气,知道她爹一时说出那样的话来,没准这会儿就后悔了。所以想让许夫人拦一拦,没准景阳侯就反悔了。

想想晴烟本是景阳侯的心腹,怎么肯跟她娘到庄上去?又补充道:“你便留在府里替姨娘看屋子吧。”

晴烟却仍不为所动,锦鱼正着急,就听脚步杂沓,有人喊“夫人出来了。”

她下意识地忙往晴烟身后一藏。这种情况下,锦心要是看见她,不知道又会发什么疯。

晴烟似乎也有些意外,往前一站,将她护在了身后。

就听得人声杂乱,气势汹汹,一窝蜂似地,十来人五颜六色地从她们前面过去了。

锦鱼不由大感庆幸。

又有些好奇,不知道许夫人这样冲到敬国公府去,会发生什么事情?

不过再好奇也没有秦氏的事重要,当下趁乱便扯着晴烟退了出来。

府里乱糟糟的,也没人管她们。

出了景阳侯府,她与江凌便一路护着秦氏去了洛阳庄,见了梅姨,自然免不了一番痛哭流涕,诉说曲折。

锦鱼自从离开洛阳庄,算算也有一年多了,还是头一回回来,本就不想走,又见天色已经晚了,便跟江凌商量,索性就在洛阳庄住下了。

第二日一早,锦鱼便特意起了个大早,去看了看她的花儿,吃过早饭,这才跟江凌回城。

九月初的天气,正是秋高气爽,坐在马车里十分惬意,锦鱼不免有些睏倦,半眯着眼,睡了一会儿,猛地想起一事。

为了她娘,她算是彻底得罪了景阳侯。

江凌在户部的好日子,不知道是不是到头了?

她只顾着救她娘出景阳侯府,倒忘了江凌的前途。

这样一想,不觉睏意全消,见回城还有一段路途,便忍不住掀了帘子往外头张望。

外头正是秋黄叶落地季节,道边的枫树、松树、槭树、白杨树、堆出斑斓的黄白绿青红紫,慢慢地移动着,像一道徐徐展开的画卷,画卷上的美少年,穿着素蓝织锦缎的箭袖,系着玉色雪缎披风,坐下枣红马,与这卷不完的画儿一样,就展开在她的马车边。

她也不出声,就把秀气的下颌搁在窗子下框上,任由透明的秋风爽朗地轻拂她额前的碎发。

她的郎君可真好看。而且应该也没生气吧,他还是骑马走到她的马车边。

可惜张了不过片刻,江凌便发现了,偏过头来问:“娘子有事么?”

锦鱼翘了翘嘴角,问:“相公想不想进来坐坐?”

豆绿便知趣地掀了帘子出来,坐在车辕上。

锦鱼等江凌进来坐稳当了,便主动伸出手去,拉住了他的手,小心翼翼地问:“相公,我为了我娘,得罪了我爹,你怪不怪我?生不生气?”

江家娶她,本是想攀附景阳侯。

她们母女这样一闹,与景阳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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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裂了,江家的盘算也就落了空。

她倒不在乎日后江家怎么看她,可她与江凌到底是不同的,若是江凌也怪她,她定是会难过的。

都说是出嫁从夫,可她心里,还是她娘更重要,也不知道江凌会怎么想?

正忐忑,手却被反握住了。

江凌眉眼迤逦,半挑着眼尾看她:“我怪你,我生气,娘子打算怎么做?”

锦鱼见他这模样分明是没生气,不由欢喜起来,眨眨眼道:“任你打,任你罚。”

江凌抿紧嘴角,缓缓摇摇头,表示不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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