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锦心的第一抬是皇后娘娘赏的玉如意,可也只是个宫中常见的玩意儿,并非什么稀世奇珍,不过图个皇后娘娘赏的体面而已。
可锦鱼的不一样。老太太的翡翠镯子,京中与景阳侯府有些来往的人家都知道。同样来自宫中不说,听说还是当时皇后娘娘自己的心爱之物。
这样一只镯子,砸再多的钱都买不来。谁家还不当传家宝珍藏着。
谁知竟然给了个庶女作陪嫁。
光这一件,至少也抵得十抬八抬嫁妆了。
众人再一想刚才辞亲的场面,两相一结合,越发在心中认定,这个庶女在景阳侯府虽是不得嫡母欢心,可老太太和景阳侯定都是当作心尖尖待的。今日的嫁妆,怕是小觑不得。便都打起精神。
不想接着便见抬出了十六抬用红帷幕遮掩的嫁妆。
又甚高大,不像箱笼家具,一时倒叫人猜不透是什么东西。
接着便又一抬一抬,竟是一共抬了一百二十八抬出来。
中间虽有些家私瞧着粗糙,只是亮眼的东西却是更多。
庄子铺子光看数量,竟然也不输锦心。
再接着是那玉瓶孤本等等,都是可以传家的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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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通抬完,已经到了未时二刻。外头说新郎总算来了。一时鞭炮齐鸣。只是比之前锦心的响声小了许多,不过众人也没留神,眼睛都盯着那直到现在还蒙着的红布嫁妆。
锦熙便忍不住问许夫人:“什么稀罕的东西?这都要出门了,还不拆开?”她身上有九个月的身孕,本不想来送嫁,但怕锦心临出嫁,还是想不通,特意跑了来,她作为已经出嫁了大姐,说的话,锦心总要听几分。好在锦心没闹,顺顺利利地出嫁了。
若不是想看看这十六抬东西到底是什么,她早就回府了。
许夫人道:“我哪里知道?昨日夜里才鬼鬼祟祟地抬了来,还找了婆子通宵守着。我倒也想知道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要这样藏着掖着?”
锦熙看了看左右,见众人表面不在意,可都尖着耳朵听的样子,忙道:“母亲,您也太过宽厚了。什么都由得她。她倒好,竟是不把母亲放在眼里。”
许夫人淡淡一笑:“唉,她自小在庄上长大,跟我不亲,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不说这……”
话音到此,许夫人突然双眼发直,好像闷死了的鱼眼睛,白多黑少,一动不动。
锦熙忙转头看去,却见那十六抬中的第一抬,大红的帷幕徐徐坠落,高大的红漆木架子上端放着怒放的鲜花。
花盛叶丰,国色天香。
两朵粉嫩欲滴的艳紫花朵大若银盆,一朵朝左一朵朝右,殊色绝丽,并蒂而开。
时人最爱牡丹。有史记载曰:京城贵游,尚牡丹三十余年矣。每春暮,车马若狂,以不耽玩为耻。
又有诗云: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
可见其风之盛。
此时正是牡丹时节。
牡丹花开,倒不稀奇。可牡丹木本,向来独朵顶生,世人何尝见过这样的并蒂花后魏紫!
锦熙第一个反应便是……这花儿是假的。
人群却是骚动起来,有人顾不得礼仪,起身朝前涌,可那些婆子似乎早有准备,排成一排,笑着作揖拦住:“我们姑娘就是怕这花儿太招眼,才叫让布蒙住的。这花假不得……”
说话之间,第二抬也已经揭开。
现场却除了抽气声,再无人动弹。
锦熙也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竟是二乔!‘势如连璧友,心似臭兰人’,一枝双色花,一朵粉红在上,一朵娇黄在下。
锦熙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剩下的十四抬……不会全是各色奇种牡丹吧?
这要抬着走一圈,京城的地面会不会都叫围观的踩塌了?
若真如此,莫说锦心区区五万两银子的十里红妆,便是皇上嫁公主,辅上五十万两,怕也没人记得住了。
谁能忘得了这些冠前绝后的,稀世珍品牡丹呢?
不过片刻,街外面便传来人群的欢呼与喧闹声。
锦熙嘴唇颤抖,正在出神,肩头却猛地叫重物一压,她回头,却许夫人脸色苍白地靠在她的肩头……
第36章满城若狂
锦熙胸口发闷,赶紧扶住了许夫人,在她耳边道:“母亲,别叫人瞧了笑话去。”
心里却不由暗暗叹息,难怪这五妹妹回府不到一年,不但讨了老太太的欢心,也得了父亲的欢心。这份心思哪里是她那个被宠坏了的傻妹妹能比的?
这样丰盛的陪嫁,便连她这个嫡长女都不及。
虽然她也妒忌,可是说到底,这五妹妹也是她的妹妹。
这五妹妹得了脸,她在婆家不也跟着得脸么?还有这许多的牡丹花,若是能找五妹妹要上一盆,家中宴客时岂不叫人艳羡?
当下按下酸酸涩涩的心情,露出一副大度的微笑,目送着一抬抬的嫁妆流水般抬出大门。
*
此时外头维持秩序的景阳侯府仆佣们一个头两个大。
朱老四是景阳侯府门上的总管。
他在景阳侯府几十年,还从来没见过府门口挤这么多人。
刚才四姑娘出嫁,来的人已经填满了半条街,已经叫他们忙得顾头不顾腚。
本以为四姑娘的嫁妆那么多,看热闹的人肯定跟着十里红妆散了。他们也能松口气歇一歇。
哪里知道敬国公府的花轿前脚刚离开,江凌就骑着匹神骏的大宛汗血马带着花轿,吹吹打打地到了门口。
那后头跟着的人潮简直跟洪水一般,乌泱乌泱地,一个个人挤人,挤得个面红耳赤,满头是汗。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地也顾不得礼防了,都挤在一处往前凑。
竟比之前柳镇带来的人群多了一倍不止。
他急得吆喝着手下看好秩序,自己也喊得嗓子都劈了:“新娘子还没上轿呢,可别把轿子给挤坏了。”
心里暗暗叫苦,可看看那五姑爷再看看那花轿认了命。
都说这五姑爷长得好看,如今穿着新郎官的大红衣冠,头带乌纱方顶官帽,腰缠金镶玉带,那一张脸真是如雕如琢,古人说那些个潘安宋玉怕也不过如此了。他一个半老头子瞧了都得说一声好看,何况那些大姑娘小媳妇?谁还不想多看几眼这样的新郎官?
再看花轿,也是八抬,论华丽煊赫自然是不如刚才敬国公府的轿子,可是这顶轿子四周轿板都雕着简单的松枝,上头是一对灵活的白头翁,取白头偕老之意。其余皆用最简单的步步锦纹饰,反显得格外地高贵雅致,相比之下,之前的那顶轿子倒有些俗气了。
更何况,这轿子四周,也不挂常见的彩绸大花,而是全用艳红的芳纪牡丹,一朵朵都盘子般大小,花香浓郁。不但好看,还仙气飘飘,把之前呛人的硝烟味儿冲淡了许多。
这样别致的花轿,也不知道江家从哪里找来的,也难道一路走来,看热闹的人都趋之若鹜。
门上几十个家丁在他带领下拼了老命堪堪维持住了秩序,也顾不得拦门了,直接就引着江凌下了马,让他进了大门。
门内守着的几个兄弟,本该拦门为难新姑爷一下的,可之前四姑娘出门,拖了时辰,如今都申时了,五姑娘已经过了吉时,不能再拖,也知道江凌没什么才学武艺,便都随便敷衍着问了江凌几句,什么“举头望明月”下句是什么之类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便草草叫他过了。
一时由卫家二少爷背了锦鱼出来。
众人一看新娘子的衣裳漂亮得不像话,都大声起哄,羡慕江凌娶了个能干老婆,叫江凌多撒些喜钱来。
江凌雪白的俊脸早红得如那芳纪红牡丹一般,半低了头,迤逦的眉眼却忍不住朝锦鱼瞧去,就见锦鱼趴在卫二的背上,脖子挺得笔直,大红绣花开富贵的头帕上,四角坠着的金线牡丹璎珞一晃一晃,一闪一闪,好像她狡黠明亮的眼睛。
他的嘴角不由露出一丝腼腆的微笑。
众人哄笑起来,鼓掌乱叫,又有小童也不知道是谁教的,稚声稚气地齐声在唱:“哎呀呀,哎呀呀,新娘子美叮当,新姑爷笑朗朗!”
江凌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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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更红,眼睛却仍是盯着锦鱼。
卫二今年虽已经二十出头,可长得个头中等,人又偏瘦。
也不知道是卫二的腰弯得不够,还是力气不足,锦鱼在他北上摇摇欲坠,好像就要滑下来了一般,卫二自己也一副要被勒断脖子的滑稽表情。
他不由大为紧张,生怕锦鱼到不了花轿口,就掉下来,忍不住跟了上去,可又不敢伸手去扶,一双手只得尴尬地虚扶在空中。
众人更是笑得顿足捶鼓,天摇地动。
又有小童在唱道:“新娘子有福了,嫁个新郎像月亮。不冷不热好漂亮。鞭炮劈里啪啦啦,花轿抬起摇啊摇……”
卫二一副勉强挣扎的模样,走得极慢。
江凌一直悬着心,总算等得到锦鱼到了花轿口,喜娘正要说几句吉利话再揭轿帘,他眼看锦鱼的脚尖都要碰着地了,也顾不得许多,几步抢上前,亲手掀了轿帘。
旁边的喜娘张着血红大嘴……硬生生把到嘴的吉祥话换成了:“新郎亲掀轿门帘,新娘一世不缺钱。新郎跟着新娘走,新娘一世没啥愁!”
她这随口一编不要紧,江凌倒是听进去了。
他见锦鱼安安稳稳地进了轿,这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起轿时,便刻意跟着轿子,落后了半个轿身,而不是骑马走在前头。
朱老四见花轿悠悠抬起,向外移动,心里更紧张,忙跟了上前,吆喝着两边的小厮壮丁死命拦住两旁的人群,心里却不由暗自比较。
从这接新娘子上轿看,显然是五姑爷会疼人。
瞧瞧之前四姑爷,身份高贵是高贵,可站在一旁,脸色板着,好像不是在迎亲,而是在讨债一样,动都不动一下。
四姑娘上轿后,四姑爷也是骑上高头大马就往前走,根本没回头看一眼花轿。
瞧瞧人家五姑爷,自打五姑娘一现身,那双眼就没离开过,生怕五姑娘会什么意外似的,还亲自打轿帘子,出门又紧紧跟在五姑娘的轿子旁边,生怕叫人冲撞了。
这五姑娘啊,日后怕是福气不小。难怪进府没多久,老太太跟侯爷都对她另眼相待。
*
锦鱼坐在轿子里,头上闷着头盖,豆绿想跟她说些什么,喧天的闹声,也听不清,只听见人群一阵阵哄笑,童谣唱得可爱,还有人在喊些乱七八糟的话……刚走没多久,就听得身后人哄然大叫……
大红绣花开富贵的头帕下,金线牡丹璎珞一晃一晃,一闪一闪,她的嘴角忍不住慢慢勾起。
她原想着拼嫁妆拼不过,便取了巧,托梅姨想法子收罗些珍奇的牡丹。
可叫天从人愿,她之前培植的好几种牡丹一直不曾开花,竟是这一年都开了。
又怕早早抬起府来,叫人毁了,这才赶着头一天,叫人蒙了红布抬进来。
本还怕许夫人不答应,谁知道许夫人为了锦心忙得脚朝天。这些事都是大嫂子刘氏在管。
她娘秦氏便有些惴惴地去问了刘氏,哪成想刘氏一口就答应了,还意有所指地说:“你们自己着人看紧着些吧,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想来之前锦心得罪了刘氏,刘氏也就懒得为了锦心得罪她娘跟她。
事情竟是出奇的顺利。
比奇珍异宝比银子数量,她定然无法比过锦心。
可要论叫人见之难忘,她有信心,她的牡丹必定无敌于天下。
果然,后面的惊呼声越来越大,似乎周围的人群也越聚越多。
好在轿中就她自己,实在忍不住,她便偷偷掀起盖头想往外看。
可轿子两侧的茜红窗帘都遮得严严实实,不见一丝缝隙,她也只能作罢。
不想轿子却是越走越慢,一柱香的工夫后,几乎停了下来。
外头人声如潮水般响个不停。
“瞧见没有……并蒂牡丹!并蒂的!老天爷呀!”
“这卫家五姑娘从哪里找来这许多妙冠天下的牡丹花儿!”
“听说洛阳庄就是她的呢!”
“这江家玉囊真是撞了大运了!”
“我倒说是卫家五姑娘有大福气呢!瞧瞧人家江玉囊……多好看啊!”
“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新郎官!”
“可惜瞧不见新娘子!定然也是美艳绝伦的!”
锦鱼正尖着耳朵听外头的声音,却听有人忽道:“爷,这人来得太多了,前面路都几乎堵住了,这可怎么是好?”声音就在轿旁窗边。
“你们分两拨人。一拨在前头慢慢开路,一拨牢牢护住这花轿。慢一些不打紧,只别惊着了……”说到此处,那声音有些莫名的颤抖,“我媳妇儿。”
锦鱼一惊,这才知道江凌并未走在花轿前头,而是一直护在轿侧。
听他这样吩咐,更觉贴心,她要的就是全城轰动,如今如愿以偿,哪里会嫌人多。
却听有人大声回道:“今日我家姑娘出嫁,全城的人都来争看,是我家姑娘的福气!人越多福气才越大呢!”
锦鱼不由暗暗失笑。这是豆绿,在外头跟着轿子步行,倒是深知她的想法。
“是这样么?那……你去跟吹鼓手们说,声儿越大越好,一路别停,回头都有重赏。”却听江凌道。
不过片刻,鼓声喇叭声唢呐声喧天震耳……
锦鱼:……
这声音怕是皇城根底下都能听见响了,不知道多少人听了声音赶过来看热闹。
可听了一会儿,她实在受不住,默默伸手捂住了耳朵。
停停走走,这一拖……就拖到天擦黑,才进了永胜侯府。
*
永胜侯府众人早都等得心力交瘁,又不好开吃喜宴,点心茶水都要见底了,能聊的闲话也再说不出半句,才见到花轿进了门,众人不由热泪盈眶,立时奔迎出去,鸣炮三响,鼓乐大作,齐声高唱落轿歌:天赐姻缘巧安排,旺夫升运又聚财。拜神除煞撒金谷,迎得新娘进门来。
喜娘站在旁边,还没来得及让江凌踢轿门,江凌已经下了马,伸手又揭了轿帘。
早被一通唢呐乱轰到头晕的喜娘:……
也再想不出什么吉祥话儿,伸手进去扶了锦鱼出来。
锦鱼手上抱着装了五谷的红釉瓷瓶,由喜娘牵着跨火盆。
锦鱼跨过去的时候,只觉得这火根本不旺,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只是她也是早就人饥口渴,只想着赶紧把这婚仪给结束了才好,实在无神多想。
晕头转向地任由人牵着拜了堂,乱轰轰地又换了小轿,被人抬着走了一阵,才到了一个院落中落了轿。
喜娘引着她进了屋里,扶着她坐定,才道:“这便是新房了。”
喜娘的声音都是嘶哑的。
锦鱼忙谢过,让豆绿给赏钱。
就听那喜娘道:“我接过这么多的新娘子,论福气,我瞧啊,奶奶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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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头一份!再没见过哪家新郎这般体贴的。这轿门都没踢,日后啊,定然事事都依奶奶的。恭喜恭喜!”
锦鱼累得腰酸脚疼,在盖头下默默微笑,吩咐茯苓带喜娘出去吃喝歇息。
等喜娘下去,她才偷偷揭了头盖,由豆绿伺候着喝了茶水吃了一块蜜糖玫瑰糕。
实在是太乏了,吃完,她便坐在床沿上合目养神,不想竟一下便沉入了梦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听到人语声。
“姑娘,快醒醒,姑爷进房了。”接着有人推她的肩膀。
“莫要吵她,只由她睡吧……”
“这可不成,一会儿闹洞房的人就来了,还要喝交杯酒……”
锦鱼猛地醒过神来,她如今不是在紫竹斋,已经嫁进永胜侯府了。
她猛然一惊……脸腾地火烧起来。睁眼时,只见前面红彤彤一片,整个人都笼在红绡里,外头有烛光人影子在晃。
她忙坐直了身子……一颗心却是砰砰砰地跳个不住,出嫁前秦氏躲在被窝里跟她说的那些见不得人的话,絮絮地回响在耳边。
第37章洞房花烛
心扑通扑通跳个不住,可脑子又有些雾蒙蒙的,倒减轻了那种紧张不适。
喜娘的声音也甚是豪迈响亮,她只半晕半醒地跟着指令行事,突然只觉得眼前霍然一亮,头顶一轻,盖头揭开了。
眼前是一张玉雕般的面孔。
大红的衣衫,晃动的红烛光,满室混杂的香气,周围散发着热气的人群,都虚化成了一张与她不相干的纸画儿,默默的贴在那里,不存在一样。
她呼吸一窒。
眼前的脸孔好像最白的玉版牡丹,染了清晨粉红的霞光。
心里知道那只是一片雪白,入目的却是粉色,温暖的,令人心动的粉色。
乌灵乌灵的眼眸里面藏了一万颗星星。
又像藏了两面小小的镜子,映着她的脸和缩成一粒的红红的衣裳,像颗小小的火豆豆,怪怪的却说不出的可爱。
“哎呀……瞧瞧……真真是天设地造的一对璧人……”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道。
“可不是呢,便是那年画上的仙女仙童也没这般好看的……”另一个细细弱弱的声音道。
“别挤别挤……”也有人在叫苦。
“咱家三郎都乐傻了。三郎别傻乐了,这以后就是你媳妇了,什么时候看都成,还不快喝了交杯酒早早洞房!那才叫美呢!”一个洪亮的男子声音嬉笑着。
众人哄堂大笑。
锦鱼两颊滚烫,只觉得头都抬不起来了。
就听有人啐道:“你个做大伯子的,倒说这样的浑话!回头新娘子恼了,叫咱们三郎睡地辅去!小心三郎捶死你!”
那男子笑道:“新房三日无大小,我做大伯子的怎么了!来,贤哥儿,跳你三叔床上去……叫他们明年就给你生个小弟弟!”
锦鱼还没回过神来,就见眼皮下头多了一个小男男娃娃,三四岁的模样,圆圆的小脸跟个红苹果一样,睁着一双大眼睛,侧勾着头,从下往上看着她:“三婶婶……你真好看,快让让我呀!”
锦鱼脑子还晕乎着,没太明白他的话。
却猛地觉得身后床一阵摇晃,就听好几个声音一齐喝道:“宜姐儿!还不快下来,叫你弟弟上去!”
“我不我不!我就要……一个娇蛮的小姑娘脆声声地叫道。
“咚咚咚咚……”
床一上一下,晃得厉害,锦鱼回头,就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穿着一身喜庆的红色小袄,正在床上大闹天宫。
宜姐儿见锦鱼回头,朝她整个蹦了过来,锦鱼吓了一跳,忙伸出双手将她抱住。
那宜姐姐嘻嘻一笑,却趁机在她腰上拧了一把,锦鱼吃痛,“哎呀”一声,却没推开她,反把她抱得极紧,那宜姐儿挣扎两下没挣脱,便噘嘴瞪眼,伸手来摘她的花冠。
锦鱼腾不出手来,正不知如何是好,那只捣乱的小手却叫一只白皙的大手一把擒住。
“宜姐儿!”江凌笑喝道。
就有一个花信少妇上前来拉扯宜姐儿,声音咋呼呼地:“还不快下来,看你三叔回头生气,不理你了。”
“三叔,你娶了三婶,是不是就不疼宜姐儿了!”小姑娘却不笑了,说变脸就变脸,一双小狗般的眼睛泪汪汪的。
江凌把她从锦鱼怀里硬扯出来,交给那花信少妇:“大嫂,你这几日拘束着她些,别叫她来闹着了她三婶。”
锦鱼这才知道这少妇是江凌的大嫂胡氏。听说出自山东登台大族胡家。人长得高大爽利的模样,说话也如是。
胡氏硬拖了宜姐儿就要往外走。
那宜姐儿却抱住江凌的腿不撒手,哇地一声哭了起来,鼻子孔都冒泡泡:“三叔不疼宜姐儿了!不要三叔成亲!”
锦鱼有些好笑。
她本来还担心美貌通房什么的来找她的麻烦。万没想到冒出来的是个打不得骂不得的小情敌。
却见江凌弯了膝腿,蹲下身子与宜姐儿对视着,摸了摸宜姐儿的头,笑道:“你三婶婶救过你三叔的命,你得跟三叔一起,待她好,才能报她的恩呀!”
宜姐儿长长的眼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子,却不再哭了:“那你跟我好还是跟她好?”
真是道不好回答的要命题。锦鱼几乎失笑,倒有些好奇江凌会怎么回答。
却见江凌想了想道:“宜姐儿跟你娘最好还是跟三叔最好?”
宜姐儿努努小嘴,不甘心地道:“当然是我娘。”
江凌笑道:“那第二呢?”
“三叔!”宜姐毫不犹豫。
“宜姐儿!”江家大哥声如洪钟地喝斥道。
众人都哄然笑起来。
江凌也笑起来,那笑容好像春风拂动了浓碧的天,清爽又温柔。
“那宜姐儿在我这儿也排第二才公平呀!”
宜姐儿眨巴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锦鱼低头,嘴角染上笑意。江凌哪里木讷呆笨呀,分明温和又聪明,难怪宜姐儿喜欢他。
还有江家这些人……好像跟他们景阳侯府的冷漠不同,大家都很随意的样子。
贤哥儿和宜姐儿的作派要搁景阳侯府那叫没家教,会被骂死。
但她喜欢。
她再胆大,嫁入完全陌生的永胜侯府还是打心底里有些害怕。
看来这些人不难相处。江凌也不会为难她。以后的小日子应该会过得不错。
正默默想着心事,腰上却叫人轻轻一扯,她回头,又对上一张小苹果般可爱的脸蛋,躺平在床上,仰视着她。
贤哥儿不知道何时已经爬到了床上,滚在一堆早就被宜姐儿踩烂了的花生红枣之中。
贤哥儿压低声音道:“三婶婶……我爹让我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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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撒童子尿呢……我撒不撒?”
锦鱼:……
这大伯子还真是为老不尊。
花生红枣踩烂了容易收拾,不耽误睡觉。
要是叫人撒了尿……那气味一时半刻哪里散得开。
她挑了挑眉毛,贴在贤哥儿耳朵边道:“你偷偷撒你爹的酒壶里去。童子尿大补。”
贤哥儿一双大眼睛眨啊眨地,笑得像只小狐狸。
*
夜已深。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喜娘的歌声响起,众人也扯开嗓子跟着唱起了这首诗经《绸缪》,锦鱼与江凌勾手喝了交杯酒,喜娘便哄着众人全退了出去。
外头的更夫早报过了三更,屋子里终于只有他们两人。
两人一时倒有些僵住。
半天,江凌才嗫嚅问道:“你……饿不饿?”
锦鱼摇头。
江凌又问:“那你……渴不渴?”
锦鱼不语。
江凌忙伸手去斟香茶。
一双白皙的手不住在颤抖。
青花莲子高足杯递到她手边,被烛光映成橙色的茶水一荡一荡地。
锦鱼紧张的心情不由松弛下来。
他比她还紧张呢。
她伸手去接小小的高足杯,虽是极小心,可指尖还是轻轻擦过他的手背……凉而滑的触感,好像拂过一块暖玉。
手更颤,茶水晃荡,泼洒出几分,湿了她的手指。
“对……对不住……”江凌叫,声音也在抖,便又急得浑身找巾子。掏了袖子又去搜荷包,却是一无所获。
锦鱼眼角睃见床上有一块粉白,顺手一抓,也没细看,擦了擦手,低头递过去,问:“……夫……相公也擦擦吧……”
手在空中片刻,却不见江凌来接。
她不由奇怪抬眸看去,却见江凌双颊通红如枣,一双眼盯着她手上不动。
顺着江凌的视线,她慢慢看去,“腾”地一下,把手上雪白的巾子猛地一扔,好像那不是一块白帕子,而是一条毒蛇,她羞得用双手捂住了脸。
那两个孩子在床上髟折腾,不知怎么地竟把元帕给折腾出来了。
她竟不知,抓着元帕擦了手,还要给江凌!
真是丢死人了。
却听江凌抖着声音道:“我……我……去洗漱洗漱。”
片刻后,只听得门响,接着是脚步响。
“姑娘……哦奶奶,我们来辅床吧。”
豆绿跟茯苓进来了。
“咦……姑娘……这元帕怎么已经脏了?”豆绿叫道,声音在这夜深人静中,竟是听得清清楚楚。
“噗嗤……”
“哈哈……”
却听得有人在笑,声音竟是从床下传出来的。
锦鱼:……
豆绿吓了一跳,忙去掀床裙:“是谁,还不快滚出来……”
里头有人道:“都怪你……”
全是孩子的声音。
啊啊啊……太丢人了。
若不是有这一出,她跟江凌真行了周公之礼,岂不叫这些孩子全听了去!
她以后在江家还怎么面对这些孩子。
豆绿想去把人抓出来,可那床下极低极大,大人伸手也抓不到人。
还是茯苓有办法,道:“第一个出来给十两哦,第二个给八两……”
话音未落,床下咚咚响。锦鱼忙让到床上,躲在红绡纱帘后朝外看。
就见三个小孩子争先恐后地爬了出来。
大的看上去十岁,小的只有五岁左右,中间一个七八岁的模样。
全是男孩子,一个个衣裳都皱成了咸菜一般。真真是一群皮孩儿。锦鱼也不好意思盯着看,看了也不知道谁是谁。
茯苓便领着三人出去了。
豆绿忙叫人来给她散头发洗漱。又叫人来重新收拾床铺。
一切准备完毕,又过了片刻,江凌才回来,浑身带着皂角的清香。
锦鱼缩在被子里,紧紧地抓着红绫被角……背对着外面。
心里想着秦氏教她的那些话,告诉自己女人都要有这么一遭。
可纤细的身子还是不住地轻轻颤抖。
架子床轻轻地晃了晃,她抖动的身子落入了一个温暖而精瘦的胸膛,暖暖的。
床轻轻地晃动起来,连同一室的烛光纱影。
*
此时敬国公府的履霜堂却是另一番景象。
这所院子原是敬国公府除了敬国公与敬国公夫人的中堂之外,最豪华大气的院子。
一共三进,俱由红木建造,雕梁画柱,玉阶绣户不在话下。
今日既是世子大婚,更是从里到外都张灯结彩,又加一轮几乎全圆的月亮,越发映得如天上宫阙一般辉煌缥缈。
王妈妈却无心欣赏这泼天富贵,她站在新房外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本来她是许夫人的心腹陪房,不该跟着四姑娘再做陪房嫁到敬国公府来。
可许夫人实在太痛爱四姑娘,便强令她一家子都跟了来。
她自己虽不愿意,可到底还是忠心许夫人,一口应了下来。
可她家里的老公儿子媳妇女儿却都不乐意。
因着她是许夫人的心腹,一家子在景阳侯府都领着轻省的肥差,在府里一众仆役中那是人上人。
如今一家子都叫跟了来做四姑娘的陪房,差事没个着落不说,他们能从人家敬国公府的人手中抢到好差事?
可不走也不行。
不走,许夫人岂会放过她们。
她也明白许夫人的担忧。四姑娘这门亲事怎么来的,她最清楚不过。
虽说侯爷早跟夫人说过,说小公爷已经知道救人的不是四姑娘而是五姑娘,还问夫人要不要索性退了这门婚事。可夫人跟四姑娘就是一门心思只想着进敬国公府。
要她说,倒是五姑娘是个聪明人。
低嫁到永胜侯府,别人还不得把她拱在头上当祖宗?
哪像四姑娘,瞧瞧,这才刚进洞房,里头就传出了哭声。
她又不敢敲门去问怎么回事,只得在外头干着急。
第38章偷听壁角
锦心确实在哭。
柳镇僵硬地坐在一旁,暗暗叹了一口气。
他不过是问了一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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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救人的事,她为什么要冒认,她就哭了起来。
从来都只有人哄他,他从来没哄过人,也不知道如何哄,也懒得去哄。
明明是她自己做错了事,他怕惹出些是非来,都没跟他娘提。她居然还有理了,哭个不停,好像自己受了多大委屈一样。
他心里不由有些说不出的烦腻,又更恨江凌锦鱼两个。
虽说就算知道救人的是锦鱼,他也不可能娶个庶女为妻,但他也未必便会跟卫家作亲,娶了锦心。
江凌……亏他还当他是个朋友,什么话都跟他说。他却一直瞒着自己。
他越想越憋闷,实在是气不过,去找江凌理论。
江凌却说什么卫五姑娘救了自己的命。卫五姑娘既然不想叫人知道救人的是她,他自然也不能出卖了她。
倒驳得他哑口无言,这才打了他一顿出气。
可是当时聘礼都下了。宫中皇上皇后娘娘也都知道了这门亲事。
他就算闹开了,与锦心退了亲,也不过是叫人觉得他做事莽撞糊涂,多半反笑话起他来。
因而这事他便连敬国公夫人也没说。
可心里到底憋闷,刚才便忍不住问了一句。
哪知竟成这样了。
他越想越烦,不由提了酒壶,又多自斟自饮了几杯。
今日大喜,他在外头本就喝得半醉,现在一杯一杯下肚,又有了八分醉意,一时酒涌上来,锦心的呜呜声又响个不停,只觉头疼,不由怒道:“你若再哭……我便叫人送了你家去!”
那哭声终于止住了。
不想下一刻,却听锦心嘶声哽咽道:“夫君说我冒认,要把我送了家去,不如现在便拿条绳子勒死了我,大家干净!”
“怎么不是冒认?难不成在洛阳庄的人是你?五丈河上的人也是你?!”柳镇吼道。
“我确实错了,我最大的错便是当了她的姐姐!”锦心捂脸痛哭,接着嚷道:“夫君若是不信,三日回门时遇到她只管问去。五妹妹她自小便极野,七月半时她偷偷跑出去游玩,回来怕叫父亲母亲责备,便苦苦哀求我替她遮掩。我因怜她自小在庄外长大,没得过父母教导,因此心软替她认了下来,跟母亲求了情。母亲也怕父亲严厉,将她再送回庄上去,便也与我一起替她遮掩。老太太与父亲不信,还叫了一起来问,她也是矢口否认了的。为此,我倒惹得父亲不喜。谁能想到你们会上门求亲?若是……若是我知道你来求亲,单只为了这救命之恩……我与母亲又岂会应承?后来你也知道了的,却没来退亲……我只当你想明白了,还想着今日与你说个清楚,谁知道你不等我开口,便给我压了这么个冒认的罪名!你怎么可以如此冤枉我?我如今分说明白,你若还要送我归家……也不用你送,只管拿了刀子来……我自掏了这颗心给你看看!”
说着便起身冲向门口,嘴里只管嚷着“拿刀来!”
唬得一直在外偷听的王妈妈在外头拍门直叫:“姑娘姑娘!出了什么事!可别犯糊涂呀!”
吓得柳镇酒顿时醒了一半,冲上前去从后头紧紧将她抱住,伸手捂了她的嘴,道:“你疯了不成!这样闹腾,明日母亲便知道了,有你好果子吃。”
锦心便顺势扑到柳镇怀里,嘴里呜呜哭个不停,心里却是放下了一块巨石。
当初侯爷来跟她娘说柳镇已经知道了救人的是锦鱼,她还以为天都要塌下来了。
倒是她娘沉得住气,说两家都下了聘礼了,这门亲事可不是说退就退的。
便与她一起想了这番说词。
三日回门,柳镇便是有心想问什么,也绝无机会与锦鱼那贱人单独相处。就算是真问了,她也不信锦鱼敢说出真相来。毕竟她娘秦氏还在府里呢。
今日她本来也想趁机把这话说了,不想柳镇倒先提及。她不由又怒又喜,本来只是假哭,可哭着哭着,想起锦鱼回府后老太太跟侯爷竟然都向着锦鱼,又想到嫁妆也被锦鱼抢走不少,不由真的觉得委屈起来。又见柳镇不来安慰自己,更觉得自己对他的一颗真心,都叫他辜负了,自是越哭越伤心,哭得停不下来。
如今见柳镇肯抱住自己,又说这事要瞒着敬国公夫人,她便觉得柳镇心中到底是有自己的,一颗心顿时化成了蜜糖水,伸手抱住他的腰身,红着脸儿闷声道:“我对你的心……你难道全不知道么!”
柳镇温香暖玉在怀,又听她这样说,自然心中也有些受用,便道:“我正因知你的心,才疑心你强抢了她的好事去。其实这也没什么打紧的。也值当你新婚之夜,哭成这样!”
便执了锦心的手,两人一齐回到床边。
到底新婚燕尔,自是浓情蜜意,不消多说。
外头王妈妈在门口尖着耳朵听着里头响动,不由慢慢放了心。
四姑娘论长相家势与小公爷都是极般配的。
她就怕四姑娘心气高傲,不肯低头,既然软得下身段,这日子还怕过不好么?
等四姑娘当了家,她们一家子还怕捞不着个肥差?
她便捶捶酸胀的老腰,准备下去歇息了,不想猛地就见那新房后的夹道里,窜出两三个黑影子来……,她吓得失声尖叫。
那几个却是嬉嬉笑笑,嘴里乱嚷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新娘哭,新郎笑……窗外偷听的贴壁角,妈妈大惊小怪好无聊!”说着便自行开了院门,扬长而去。
王妈妈半晌没回过神来,她刚才明明带着人前后都搜过的。
等回过神来,不由暗暗叫了一声糟糕。
忙急急往外追去,可她是初来乍到,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出得这进院子,外头早没了人影子。只得又转回来,却听门一响,小公爷穿着不整的中衣,外头披着大红衣裳,冲了出来,怒道:“出什么事了?还让不让人安稳了?”
王妈妈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刚才那几人说的话,若叫四姑娘知道她办事疏漏,不全怪到她头上来,忙笑道:“不知哪里来好大一只肥猫……我一时惊吓,扰了小公爷。”
柳镇怒视她几眼,转头进去,重重关了屋门。回来便对锦心道:“你家这个陪嫁的婆子太过聒噪了。”
锦心为讨柳镇欢心,第二日便远远地打发了王妈妈,叫她去替自己巡视各处的嫁妆,只把香绢等几个年少的丫头留在身边伺候。又吩咐陪过来的四房人家,都以她的奶娘洪嬷嬷为首。
*
永胜侯府这边,一大早,锦鱼便起身梳洗,由江凌陪着,去给公婆敬了茶,认人。
踏出晓光院,她立刻才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永胜侯府的窘迫。
晓光院虽只有一进大小,可是到处都是新的。
漆是新的,地是新的,门扇窗户都是新的。墙也是涂得平整雪白。
她本来还暗道这永胜侯府并不像外间所传那么穷窘,可一出院子门,她便看出这家的破败。
首先便是各处的花木,全都长野了势,与各色茅草窜得老高,跟原来的花木纠缠在一处,也分清哪里是花哪里是草。
路上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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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几处地方,也都漆褪瓦残的,显得相当破旧,窗上糊的都不是纱,而是发黄的皮纸。也不知道多久没换过了。
她不由想,江家为了结景阳侯府这门亲,怕是老底都翻出来才下了聘礼,替她收拾出了间看得过去的新房。
认亲的大厅叫作常善堂。取《道德经》“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之意。
虽也是个五间开的大厅,地方尽够,可是梁柱乌涂涂的,漆都掉了个七七八八,露出木头本来的褐色来,一条条斑驳得像开了裂。
上首的红漆架子屏风倒是新的,不过纱屏刺绣金玉满堂,家中女眷自己动手就行,不值什么。
地上的家具花几都跟柱子差不多的模样。但凡有人动动身子,还能听见椅子不耐烦的吱吱咯呼声。
江家有些什么人,她倒是早就知道了。只是不认脸,今日一见,倒是感受到了江家人对她的和善。
名单上的人全数都到了场。
虽然每个人穿得还算新鲜,可是头上的饰品瞧上去到底不比她在景阳侯府瞧惯了的那么花枝招展。
锦鱼也不是嫌贫爱富的人,这些人穷也好富也罢,她都要与她们打一辈子的交道,因而都当这些人是她未来的亲人看。
每个人她都有用心准备了针线。
虽因时间有限,不可能人人的东西都由她亲手绣出来,但花样子和配色全是她亲自描绘挑选的。因此那针线活儿一拿出来,就叫上上下下的人全都赞不绝口。
二嫂子顾氏更是举着她送的岁岁平安荷包道:“满京的人都说我们顾家的绣品是天下无双,可惜我是个笨的,只会绣,不会画花样子。瞧瞧这麦穗,一根根都跟花儿般好看,不知道三弟妹是哪里找来的花样子?”她说话秀声秀气的,人也长得文文静静,与大嫂胡氏的爽朗极不相同。
锦鱼忙笑道:“是我自己胡画的。若是二嫂喜欢,只管来找我要。”
大嫂胡氏手中也拿着个荷包,却是连年有余,举着笑道:“我这莲花可比你那麦穗还好看。不过……三弟妹,你是不知道,我是天天盼着你早点进门。按理我不该急着说这话,可是难得今日老爷太太全家子都在……我也顾不得了。我早听说你是个能干的……不说别的,光说你这些个嫁妆……”
“初英!你三弟妹才进门,你这样说岂不叫她误会!你好歹叫她松散些日子,你便再忍上三个月罢。”打断胡氏的是白夫人。
胡氏脸露难色,道:“不是我不想撑,实在是为了把这亲事办得像个样子,我连娘家人都借遍了。弟妹嫁进来,便是咱们家的人,多三个月……”
“好了,别为难你三弟妹。去我书房里,把那紫砂壶再挑上几把好的拿去典当了。”
江家已经是靠典当度日了么?
锦鱼一惊,抬眼看去,说话的竟然是永胜侯。
永胜侯长得清瘦文气,脸色雪白,虽与江凌的模样有一二分相似,却是远不如江凌好看。
锦鱼不由看了一眼江凌。
见他半垂着眼眸,长长的黑睫掩着,看不清眼中神色,只是脸色却是绯红,像是强忍着什么。
胡氏的话她不是没听明白。
不是叫她拿嫁妆出来补贴,便是想叫她一起管家,而一起管家,也意味着要拿嫁妆出来的补贴。
若她答应下来,虽是皆大欢喜。
可是她昨天才进门,永胜侯府门朝哪里开都不知道,江家欠了多少钱也不清楚,哪里敢瞎逞能呢?
不知道江凌是不是也与大嫂胡氏一般的想法?希望她把这事接过手来?
按理说,谁家想算计儿媳妇的嫁妆度日,都是极丢脸的事。
江家人大概也是实在没法子了,这才这样不顾体统地开了口。
她正迟疑,却见江凌右手地揭簇新的衫摆,双膝一弯,跪下了地。
嫁夫随夫,她虽不知道就里,也忙提着裙摆,跟着一起跪在了当地。
刚刚跪定,却听江凌扔出了惊天动地的一句话来。
第39章为你发奋
江凌说:“我要分户。”
锦鱼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分户与分家略有不同。
分家只是各家拥有自己的财产,吃穿人情往来全都自己负责。
分户则不同。
分了户,户籍自立,与永胜侯府便不再算是一家人了。
虽说永胜侯府破落,可也是堂堂的从一品郡侯之家,食?千五百石。
还有一则,永胜侯府乃是开国孝慧仁皇后外家,当年也是南征北讨,立下赫赫战功。
太宗皇帝感念孝慧仁皇后,因赐永胜侯府世袭侯爵,丹书特券,无需降等。
据她爹景阳侯说,永胜侯府如今败落倒多半也是因了这浩荡的皇恩。
江家子孙从此再无心立功,但求无过。因此一代不如一代。到江凌父亲这辈,更是只会喝茶赏画斗鸡走狗。祖上攒下再多的家业,也经不起这一败再败。这才破落了下来。
可也因了这独一无二的皇恩,即使永胜侯府再败落,这京中达官贵人往来,也还都算他们一份。
只因别家今日再怎么煊赫,可过了这一辈便得降等袭爵,也是一代不如一代,除非能像她爹景阳侯一样,拼命督着那几个兄弟读书,以后从科举出身。
这样的家庭,有贵无富,却也难得的平平安安。也许当年的孝慧仁皇后便是期待江家永世如此。
自立门户说来简单,可真单分出去,他们便只是普通的市井小民。
跟京中勋贵各家再无瓜葛。
她倒是无所谓,之前在庄上时也过得平平静静,反比在景阳侯府快乐许多。
只是不明白江凌好端端的为什么想要分户?
若是为了怕江家图谋她的嫁妆,那该分家而不是分户才对。
还有这样重大的事情,江凌怎么也不跟她商量一下?莫不是真的以为她是那贤良淑德的女子,丈夫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正暗暗有些不快,却听人问:“是你媳妇挑唆的么?”
她循声望去,却是江家大郎,呲牙挑眉,满脸怒容。
江凌摇头。
锦鱼心里本来的那一点不快顿时消了一半。
若是江凌跟她商量过,不管她是同意还是反对,不孝不贤这口锅,她就先背了一半。
“我不信。谁不知道你媳妇是个能干人?无法无天的!昨日才进门,竟是教贤哥儿往我酒壶里撒尿!好歹是叫奶嬷嬷瞧见了,不然……”
有人“噗嗤”笑了出来,道:“大哥,不是你先教贤哥儿往三弟媳妇床上撒尿的么?”
有又人笑道:“这原是你的不对,竟教孩子不学好。”竟是白夫人。
锦鱼:……
她原以为江凌这一说,永胜侯就会先跳出来反对,大骂不孝。
却没想到这些人竟都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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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回事。
“锦鱼呀,你也莫怕。这事你还没进门,你大嫂子便跟我商量过。你是个能干的,等你缓缓,闲散够了,这个家就交给你来管。倒不是她懒,想推事,实在是她身上又有了,如今月份小,她也怕。我这性子又太和软了些,支应不开下人们。你二嫂子呢,家里的针线都是她在管,你瞧瞧,我们一家子出门在家的,穿得也是个样子,都多亏了她。她没日没夜的,这一大家子人,她也腾不出手来。再说,她是个老实人,不识字。你叫她看账本,没一盏茶工夫,她就得疯了去。”
这话倒叫锦鱼有些脸红。倒不是她不想帮忙。实在是也不知道她能干这事是谁传出去的。洛阳庄也主要是她娘跟梅姨在打理,她不过是擅种花草罢了。又从来没真管过家,哪有这本来一来就管永胜侯府这么几百口子人。
正想说几句,却被永胜侯打断了。
“老三……这事以后再说罢。你才刚成了亲,就闹分家,咱们家人知道根底,自然不会怪到你媳妇身上。可那外头的人免不了嚼舌根,坏了你媳妇的名声。再说……这事不是小事,你也得跟你老丈人商量商量。哪能自己就做主了呢?人家明珠宝玉一般的闺女嫁了你,你不能叫人享福也就罢了,竟叫人转头就成了平头百姓!这也说不过去。”永胜侯说话缓缓的,不急不徐,倒是十分通情达理。
不想江凌却道:“若是我自己,自然没有要分户的道理。正因娶了她,我才想着,不能叫她吃苦受累,跟着我过咱们家这清苦的日子。日后……日后我自然要发奋的,不能再如从前般胡乱混日子。”
锦鱼不由怔怔发呆。她本不在乎江凌胡乱混日子,只要他不花天酒地便罢,小富即安。
哪里想到他竟说要发奋图强?只是发奋便发奋,干什么定要分户呢?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这事今儿不议了。回门时,你跟你老丈人好好商议商议,若是他也同意,我自然无话说。”
锦鱼万想不到永胜侯竟然如是说。
明明是他的儿子,他怎么倒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等吃过饭散了,回到晓光院,锦鱼便忙拉了江凌进房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凌便道:“按说,这一大家子的人,总要有人总管。大嫂累了这些年,如今情况又特殊,你帮帮她原也是应该的。只是也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若是你不愿意,今日那样,你不答应,岂不叫人说你?就算你愿意,我想着你刚进门,谁是谁也弄不清,回头累受了,钱花了,反落一堆埋怨。这结了怨,日后再想解开,却是不易。其实这家也乱了这些年了,夫人便是再替大嫂撑上几个月,也不会就倒了。我自然要想法子替你先拦下来。只是也没个好由头,只好提了那事。”
锦鱼越发觉得江凌这人做事有成算。
她确实为难。若是日后这管家的差事定要落到她头上,她好歹也要先跟着白夫人胡嫂子两个学上一年半载的。这样呼啦啦地一股脑儿地堆她头上,她哪有这个本事摆布得开呢?
“你是真心想自立门户么?”
“这事一时半会儿也办不成的。就算爹答应了,还要见族老,族老同意了,才能去见官。有件事,外人是不知的。江家代代平庸,倒不是因为没有人才……只是当年孝慧仁皇后深谋远虑,给了永胜侯府爵位世袭罔替,却没给永胜侯府免死金牌,并留下一道密旨,怕永胜侯府卷入一代代的帝王之争中去,惹来抄家灭族的大祸。因此上……不许子孙任六品以上实职。有野心的子孙,必得先分了户方成。”
锦心不由大为震惊。世人只知江家破落,却不知还有这样一个家规。难怪永胜侯说自家人知道根底。
这位孝慧仁皇后确实想得深远。一但分户,便是诛灭九族的大罪,也不易牵连不到本家。但分户出去的子孙,真成了功立了业,怕也不会惠及本家。所以江家虽在勋贵中占有一席之地,却只得这么破落平庸下去,毕竟最多只能当个六品的小官儿罢了,就算想参与造反,也没人给个眼神。
“其实……夫君,我只想问你……你想分户,是为了我还是为着你自己的野心?”锦鱼觉得江家这样就很好。权势熏天又如何?旧时王谢堂前燕到底会飞入寻常百姓家。
她注视着江凌。
江凌有一张白玉般雕就的面孔,每一根线条都那么恰到好处,清晰却不尖锐。因而明明线条分明,却不让人觉得凌厉,反而仍是温和从容的,连孩子都喜欢的。
唯一让人觉得有些不好说话的大概便是他的鼻梁了。
笔直□□有棱。
他不低头垂眸羞怯木讷的时候,便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坚毅镇定之色。
锦鱼突然觉得……她从头到尾都想错了。
她原以为,她会是那养花人,好好地娇养着江凌。
其实她自己才是那朵花儿,江凌想要养着她。
江凌的答案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孝慧仁皇后用一道恩旨束缚了江家后代的人生,只求四平八稳。
对她是恩赐对江凌也许就是诅咒。
如果江凌是一只生了巨翅的大鹏,她有什么资格定要把他关在笼子里?要求他过她想要的人生?
她这样想着,就见江凌唇边浮起一丝微笑,像春风吹动新绿的柳叶般。
“为了我自己的野心。”他说。
锦鱼心定了,微微一笑。她讨厌人说谎。尤其是假借爱护她的名义。
江凌也在看着锦鱼。
她明媚的脸上好像染了一层霞光。
那道光从昨晚到今晨一直不曾褪过,好像那光是从内到外散发出来的。
她本人便是一道朝霞,一滴晨露。
叫他想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舍不得碰舍不得饮。
然后那霞光中却又露出了一点闪,好像黑暗中狡黠的猫儿眼。
她饱满的红唇边慢慢露出个微笑,点了点头。
他知道她不势利。若是势利时,又怎么会舍柳镇而选他?
可他若说……他发奋皆为了她,她却未必会信。
景阳侯说,是她选择了他。
既如此,他若不发奋,待她老了,见着她那当了敬国公夫人的嫡姐,会不会后悔今日之选?
他绝不能让她后悔。
绝不能。
*
转眼便到了三日回门之期。
大嫂子胡氏替锦鱼准备了十二样回门之礼。两坛清酒,两匣子点心,两包山药,两盒茶叶,两匹锦缎,两篓子新下的樱桃待,又有红豆红糖山货等,都是成双成对的。
又派了新漆得的一辆车。
江凌便仍骑了马跟在车边走。
只是这回只是一匹普通的枣红马,并不是迎亲时特意借来的大宛汗血宝马。
锦鱼便仍是带了豆绿与茯苓两个。
虽她在景阳侯府住的日子不久,可一朝嫁出去,再回来,竟也有些近乡情怯,心头莫名忐忑。
更何况还挂念着她娘秦氏。
一时到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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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进了角门,就见里面已经停了一辆双轮马车,紫黑色的木头雕版,金饰银的盘螭绣带,门上烙着个三团火的敬国公府印记。
锦鱼便知,锦心已经先一步回来了。
一时停了车,便有婆子搬来了下马凳。
豆绿先跳了下去,转身正欲扶锦鱼下车时,就见江凌站在一旁,先伸出了手。
茯苓替锦鱼打着帘子,锦鱼见状脸上一红,想了想,伸手握住江凌的手,踩着下马凳,下了车。
豆绿在旁默默地收回了双手,暗暗翻了个白眼。
姑娘自打嫁了人,眼里便是有了郎君没丫头!
迎宾的地方还在喜福堂。
她们一行刚走到门外,已经听到里面笑语不断。
锦鱼默默吸了一口气,想了想牵着江凌的手,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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