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华裳愣怔了许久,忍不住坐起来问?:“那永泰郡主呢?”
永泰郡主被迫和纪羡和离,改嫁武延基,幸而她和武延基相?处不错,两人有了孩子,生?活渐入佳境。若武延基死了,她怎么办?
进宝几人似乎叹息了一声,声音更轻了:“永泰郡主惊惧流产,亦追随邵王、魏王世子而去。”
明华裳听后完全呆住,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明明两天前,他们还都好好的?。”
·
明华章走到?外院,他刚进门,一抬头便?看到?窗柩后两道瘦小?的?身影,心里道了声果然。
访客是?那日跑腿的?孩子,他没有食言,果真带来了给严精诚传信的?小?乞丐。
两个孩子置身于公府,局促不安却又忍不住好奇地到?处看。他们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到?一位修长俊美的?公子站在暮色中,都怔了下。
小?乞丐骤然看到?神仙一般的?人物,自惭形秽,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另一个孩子看到?明华章却兴奋起来,噔噔跑过来道:“我找到?他了!”
明华章露出笑,走入正堂,温声说:“多谢你?。辛苦你?们这么晚过来,应当?累了吧?想吃点什么吗?”
跑腿孩子立刻道:“我要吃冰酥!”
“好。”明华章半蹲在他们面前,耐心问?,“想要什么味道的??”
跑腿孩子一点都不怕明华章,毫不客气?地开口:“我要吃红豆味的?,要一大盘!”
明华章点头应下,看向小?乞丐,问?:“你?呢?”
他容貌华美,气?度不凡,但说话却十分和善。小?乞丐胆子也慢慢大起来,说:“我要樱桃味的?。”
明华章温和地应下,让人去厨房吩咐做两个酥山,一个浇红豆,一个浇樱桃。之?后,他请这两个孩子坐下,态度一如招待公侯客人,一点都没有因为他们年纪小?、衣衫褴褛就?心生?轻视。
明华章说:“厨房做酥山还要一会,这段时间能请你?们说说,那日,是?什么人让你?去给严精诚报信的?吗?”
跑腿孩子和小?乞丐感受到?难得的?尊重,哪怕他们也知道自己和明华章有云泥之?别,却一点都不觉得难堪,倒豆子一样将那日的?事说出来。
明华章认真望着他们,时不时点头回应。小?乞丐头一次意识到?有人在听自己的?话,越说越高兴,说话不再结结巴巴,道:“那个人穿着一身黑斗篷,脸上带着一副绿色的?鬼面具,我没看到?他长相?。但我记得他手上有个痣。”
明华章伸出自己的?手,让小?乞丐比划在哪个位置,一点都不介意小?乞丐的?手脏。小?乞丐飞快点了个地方,明华章微微眯眼,沉吟片刻,问?:“你?记得他给你?东西时,伸的?是?左手还是?右手吗?”
小?乞丐想了一会,说:“好像是?左手。”
明华章心中微凛,招财腹部的?伤口,便?是?左撇子捅出来的?。明华章叫了几个侍卫进来,问?:“那个人有多高,身形最像哪个人?”
小?乞丐绕着侍卫走了一圈,犹犹豫豫指向其中一人:“有点像他。”
明华章问?:“那个人很瘦?”
小?乞丐点头:“是?。哦对,我想起来了,他和我说话时总是?咳嗽。”
明华章静静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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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随从?将两个孩子领到?厢房吃饭,除了酥山,他还让人给他们准备了热食。
他们还在长身体,晚膳要以汤食为主,如果实在喜欢甜点,打包带走就?好。
两个孩子走后,明华章独自站在屋檐下,他望着从?碧蓝一层层浸染成墨黑的?暮空,许久后说:“叫忍冬来。”
·
夜幕降临,今夜无月,却有满天寒星。
明华裳躺在床上,左右翻身,始终睡不着。她认命地叹了声,拢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她靠在围屏上,有些怔忪盯着地上的?阴影。
她以为李重润、武延基毕竟是?皇子龙孙,女皇再生?气?也不至于真打死他们;她以为皇室那么多人,总会有办法?救下他们。
可是?,他们竟然真的?被打死了。
堂堂郡王,女皇的?亲孙儿,太子的?嫡长子,被当?众打死在丹凤门,简直匪夷所思。
能将一个孕妇吓死,永泰郡主当?时该有多绝望呢?明华章知道这些事时,又该多难受?
而她竟然一句都没有关心他,任由他在这里照顾了她一整天。他主动致歉,试图解决之?前的?问?题,然而她却埋头回避,理所应当?消耗着他的?温柔。
可是?,分明他才是?最悲伤、最不容易的?那一个。她失去了招财,明华章失去了堂兄、堂姐、堂姐夫和未出世的?侄儿,他承受的?,远比明华裳的?沉重多了。
明华裳出神,忽然窗边袭来一阵凉风,屋中帷幔轻轻动了动,惊扰了一地夜色。明华裳回神,下意识抬头:“二兄?”
外面没有回音。明华裳心中一凛,手本能地去摸枕下,却摸了个空。
她这一天过得浑浑噩噩,哪还记得藏利器?明华裳暗暗攥紧手心,尽量平静地下床,不慌不忙朝外走去。
对方能神不知鬼不觉进来,她再装傻充愣也没用,不如主动面对。靠门窗近一点,至少?呼救的?时候能早跑一步。
明华裳掀开帷幔,抬眸,看到?了一个意外却又不意外的?人。
苏雨霁站在夜色沉郁处,静静看着她。
第147章高歌
明华裳看到是苏雨霁,暗暗松了?口?气,随后才感觉到?尴尬,道:“原来是你,快请坐。”
苏雨霁一身劲装站在窗前?,冷冰冰道:“不必了?,几句话就能?说?完。具体原因你不必知道,但?你的丫鬟死前?,我曾经看到?过她。当时有些细节不太对劲,我觉得应该转告你。”
明华裳听到招财的名字,笑容微滞。她垂下眸子,笑了?笑,说?:“那更要?坐下来慢慢说了。我这两日昏昏沉沉的,屋里没有好茶,只有清水,见谅。”
明华裳拿出茶盏,依次倒了?两盏茶,放到?对面的位置上。苏雨霁看了一会,慢慢走近,坐在对面。
明华裳问:“多谢你来提醒我。你看到?了?什么?”
苏雨霁没有碰桌上的水,淡淡说?:“那日你和苏行止走后,招财留下来替你。江陵和任遥越搜越远,我主?要?跟着他们,没怎么注意招财。但?我走时,隐约扫到?她站在巷中,和什么人说?话。对方站在阴影中,我没看清楚,只注意到?他穿着一身红色的衣服。”
明华裳问:“那个?地方,是她死时的巷子吗?”
苏雨霁点头:“是。”
“是什么样的红衣?”
苏雨霁说?道:“没看清楚。但?我很确定,不是他们今日从排水渠找到?的那件。”
昨日苏雨霁奉命执行监视任务。她的任务是暗中观察双璧小?组,并不局限于双璧本?人。苏行止过来找明华裳时,苏雨霁也看到?了?,但?她刚和苏行止吵完架,看见他就心烦,一点都不想跟着他们,所以就留在长寿坊,继续监察剩下的人。
她不觉得一个?丫鬟能?问出什么,主?要?跟踪对象还是江陵和任遥。也正?是因此,她错过了?招财的死。
苏雨霁得知招财的死讯后,心里非常过意不去。她明明看到?了?招财,甚至可能?看到?了?凶手,如果她再晚走一步,或者对招财再关注一点,是不是就能?救下招财?
苏雨霁心里愧疚难安,今日忍不住关注招财的后续。当她看到?谢济川从排水渠中找到?一件青色长衫,据此找到?羊半疯,并在羊半疯家?里搜出杀人凶器时,苏雨霁就知道出错了?。
杀害招财的人绝不是羊半疯,有人布置了?线索,故意将嫌疑诱导到?羊半疯身上。但?京兆府那边铁证如山,人证物证俱在,苏雨霁空有怀疑却不知告诉谁,思来想去,只能?来找明华裳了?。
明华裳听后沉默良久,问:“这么重要?的线索,你为什么告诉我?告诉京兆府,谢济川,或者……我二兄,不是更有用吗?”
今日谢济川来时,明华章将人带到?外面说?话。他们以为明华裳在睡觉,说?话声音没有刻意压低,其实明华裳根本?睡不着,她全部听到?了?。
她本?能?分析线索,但?转念一想自?己?害死了?招财,又?觉得她根本?没有能?力管这些事。这是京兆府该做的事,她胡乱掺和,只会让状况更糟。
她没想到?,苏雨霁带来了?截然不同的消息。京兆府查出来的凶手是错的,杀害招财的人,很可能?还逍遥在外。
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告诉她?如果她再搞砸了?怎么办?
苏雨霁挑挑眉,站起身道:“也对,他们身上有官职,有权力,能?做的事情更多。可能?是我魔怔了?,觉得她是你的丫鬟,只有你会刨根究底为她追寻凶手。既然你不愿意,那就当我没说?过吧。”
苏雨霁说?着便要?离开,明华裳忽然从背后叫住她:“等等。”
苏雨霁停住,却没有回头。屋里没有点灯,夜色静静洒在两人之间。明华裳默然片刻,问:“你为何相信我可以找出凶手?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苏雨霁呼了?口?气,环臂抱住短刀,凉凉道:“我也不相信。只是相对于其他人,我觉得你更想为她伸张正?义,更愿意咬死了?往下查,仅此而已。”
明华裳听到?这些话怔住了?。所有人都小?心翼翼保护着她的情绪,生怕她再受刺激,苏雨霁却一点都不在意她,直接将明华章小?心隐瞒的招财之死甩在她面前?,说?话堪称不留情面。
是啊,她可以矫情,可以哭哭啼啼伤春悲秋,可是,招财再也回不来了?。京兆府众人查案是为了?政绩,明华章查案是为了?她,谢济川、任遥等人寻找凶手,也是觉得过意不去。没有人是为了?招财而付出。
招财早早就被亲人卖掉了?,这些年待在镇国公府,早就和家?人断了?联系。如果明华裳都不替招财声张,那还有谁呢?
明华裳的指甲不知不觉掐入掌心,几乎都掐出血痕。她不可以倒下,她要?为了?招财,继续和背后那个?人战斗。
明华裳咬牙,站起来说?:“稍等一下,我换件衣服。招财的尸体就在公府,我这就去验尸。她的身体上面,一定有凶手留下来的痕迹。”
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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裳现在只穿了?一身中衣,寒意不断顺着袖口?、裤管侵入体内,她身体都忍不住轻轻打颤。明华裳没空慢慢穿衣服,只在外面系了?件披风,她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她的额头依然在发烫,可是,她的脑海却无比清明。
振作一点,明华裳。凶手都没死,你怎么能?倒下?为了?那些你想保护的人,无论是现在在身边的,还是已经逝去的,哪怕跌断骨头,血肉模糊,也要?再一次站起来,继续战斗,至死方休。
明华裳没有惊动丫鬟,静静推门,摇摇欲坠又?义无反顾朝黑暗深处走去。苏雨霁隔了?几步落在后方,明华裳呼吸着初春寒冽彻骨的风,对身后说?:“有一件事我要?和你道歉。我以为这是对你好,所以让苏行止不要?告诉你,可是,你才是最应当知情的人。是我自?作主?张了?,抱歉。”
苏雨霁挑眉,目光变得警惕起来。明华裳一鼓作气,继续说?道:“你应当知道,你根本?不姓苏,而是镇国公的女儿,只是因为一些事被送到?苏家?,苏家?知道这些事,镇国公府,其实也知道。”
苏雨霁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冷,身上又?竖起尖刺,问:“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不要?误会,我没有炫耀、冒犯的意思,我只是想说?,我们本?该是双胎姐妹,从小?打打闹闹,一起长大。只是,父亲有更重要?的人要?保护,所以只能?在我们之间挑一个?人送走。我很抱歉,那个?人是你,而不是我。”
苏雨霁慢慢拧眉,有些听不懂了?:“你说?什么?”
“明家?生的不是一对龙凤胎,而是一对双胞胎女儿。”因为发烧,明华裳没法很好地思考,因此她乘着头脑发热,没有回头,一口?气将这些话说?完,“真正?被抱来的那个?孩子是明华章,他不姓明,而是章怀太子的儿子,十七年前?因东宫谋反案被送到?明家?避难。父亲想要?保住章怀太子的血脉,所以就送走了?自?己?的女儿,留下一个?和章怀太子之子假冒成龙凤胎,瞒天过海至今。”
苏雨霁完全呆住了?,她愕然许久,喃喃道:“可是……”
“可是那些人不是这样说?的,是吗?”明华裳接过她的话,平静道,“当然,我的话对你而言也是一面之词,你可以怀疑我,但?是,这里面牵扯着皇权斗争,无论如何,赢家?都不会是我们。我希望你做决定前?,能?再想一想,多等一等。”
这回轮到?苏雨霁沉默了?。明华裳没有催促,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夜色中,只能?听到?彼此的脚步声。许久后,就在明华裳疑心她没听到?的时候,苏雨霁开口?了?:“你这样说?,是为了?他吗?”
明华裳本?来想解释一二,但?转念一想这话也没错,无论找多少理由,她说?服苏行止隐瞒苏雨霁的核心动机都是明华章。明华裳没有隐藏,点头道:“可以这样认为。”
苏雨霁似乎轻轻笑了?声,说?:“你们对他,可真是忠诚。”
苏雨霁因为明华章有家?不能?回,无论明华章愿不愿意,这都是真实发生的伤害。明华裳没有替明华章说?好话,这是他和苏雨霁之间的事情,该由明华章自?己?解决,她不该插手。
很快,前?面就是存放招财尸体的院落了?,明华裳径直走向院门,看守的侍卫看到?她,惊讶道:“二娘子,您怎么来了??”
明华裳淡淡颔首,说?:“我来看看招财。”
侍卫踌躇,二郎君说?了?,除非他陪同,否则不允许任何人进入,但?侍卫拿不准二娘子算不算“任何人”。他犹豫片刻,说?:“娘子稍等,属下去禀报二郎君。”
他话没说?完,猛地听到?一阵风声。他并没有防备明华裳,所以后背完全袒露在黑暗中,哪能?料到?偷袭。他意识到?不对,正?要?躲避,后脖颈已传来一阵痛意,他两眼?一翻,不可控制地昏迷过去。
明华裳叹气,说?:“其实,让他去禀报也无妨,没必要?打晕他的。”
苏雨霁已利落地放倒看守,她拍了?拍手,淡淡道:“你刚才说?了?,无论那群龙子皇孙怎么斗,赢家?都不会是我们,你怎么知道他不会过河拆桥呢?我不信他,只信自?己?。”
明华裳当然相信明华章不会对镇国公府不利,然而苏雨霁前?段时间莫名被一波人盯上,如今又?从明华裳嘴里得知了?截然相反的身世,她心怀警惕,对所有人尤其是皇室成员抱有敌意,也无可厚非。明华裳没有在这种时候劝苏雨霁,而是默默将晕倒的侍卫拖到?避风的地方。
明华裳站在房门前?,伸手覆在门上,却许久没有勇气推开。
薄薄一扇门,却仿佛重愈千钧。招财就在里面,明明已经做了?那么多心理建设,但?当她站在这里才发现,替自?己?朋友验尸,是多么需要?勇气。
明华裳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数到?三就开门。一,二,三,明华裳咬着牙用力,猛地推开房门。
里面阴冷黑暗,寒意像蛇一样扑到?明华裳身上,疯狂撕扯。她不允许自?己?后退,逼着自?己?抬腿,木然走向中间的黑影。
招财躺在台子上,她还维持着死时的姿势,身体蜷缩,双手僵硬地护在腹前?,皮肤呈现出不正?常的死灰。明华裳乍然看到?,心脏像被尖刀重重捅了?一下,猛地转身,急促地大口?喘气。
苏雨霁站在门口?,见她这么勉强,道:“要?不我来看,然后将伤口?描述给你?”
明华裳摇摇头,她拿出火折子,吹亮,逼着自?己?转身,一寸寸扫过招财的尸体,不肯让自?己?漏过分毫:“我来。那个?人是如何伤害她的,我要?一点一点,全部看清楚。”
明华裳俯身察看尸体,黑暗浩浩荡荡,寂静无声,她手里的火光如暴风雨中的孤舟,随时会被黑暗吞没。苏雨霁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有些无可适从。
什么都不说?好像太不近人情,然而安慰她,两人的情分似乎也没到?那一步。
在苏雨霁纠结时,屋里传来低低的声音:“她那么胆小?,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会不会害怕?”
冰块无声挥洒着寒气,火光摇摇晃晃,时不时掠过尸体灰青色的脸。明华裳站在冰床前?,握着死人的手喃喃,仿佛在和什么人说?话。
苏雨霁突然觉得后背有些凉飕飕的,她不由左右看了?看,问:“你这是……和鬼魂说?话?”
“她是招财,不是鬼魂。”明华裳垂下眸子,道,“何况,鬼有什么好怕的。我们每日活在人群中,连人都不怕,何必怕鬼?”
苏雨霁挑挑眉,慢慢靠在门框上,仰头看向头顶的星空:“你有些时候真的让人看不懂。你整日表现得活泼快乐,仿佛未来全是好事,但?有些时候,你又?对人很失望。”
明华裳低低道:“因为人性,本?身就让人很绝望呀。我决定将余生投入到?追凶沉冤、惩恶扬善时,也以为我做好了?准备,毕竟连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我不在乎别人如何看我,不在乎可能?遇到?的危险,哪怕招致凶手的报复,也都是我自?己?选的。可是,为什么要?牵连我身边的人?招财连镇国公府都没有离开过,她单纯热心,心直口?快,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吃和喝,什么人能?对这样一个?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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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手?人心,怎么可以恶到?这个?程度呢?”
许久后,门口?传来苏雨霁的声音:“你这是在和我谈心吗?”
苏雨霁本?以为明华裳会否认,没想到?她大大方方点头:“是。”
她这么直接,倒让苏雨霁没法接话了?。苏雨霁看着面前?阴森森的冰块和尸体,意味不明笑了?声,说?:“这是我见过最怪异的谈心。”
苏雨霁望着头顶璀璨明亮的星空,心中觉得十分讽刺。多可笑,这么寒冷的夜,却有这么美丽的星空,仿佛天上那些神仙从来不管人间悲欢离合,兀自?排布着他们喜欢的星辰。
就像无论发生什么,第?二日的太阳,总是会照常升起。
苏雨霁突然问:“你知道羊半疯为什么会疯吗?”
明华裳如实摇头:“不知道。”
“世人见到?一个?疯子,第?一反应大抵都是厌恶,仿佛他们天生就是如此。我想不通羊半疯为什么会自?大到?觉得世上所有人都要?害他,便去玄枭卫查了?他的生平,没想到?,却找到?一份刑讯记录。”
“羊半疯,是被审讯的那个?。”
明华裳停下手里的动作,静静听苏雨霁说?话。苏雨霁也不在乎别人的反应,自?顾自?说?道:“垂拱二年,圣人重用酷吏,整肃朝堂。那时羊半疯还叫羊怀沙,他刚中进士,意气风发,才名远播。他在和朋友小?聚时,义愤填膺批评时政,没想到?被好友告密,他被酷吏抓起来严刑拷打。等出来后,他的信念就崩塌了?,从此再无法相信任何人。他觉得朝廷不可靠,世上任何人都有可能?要?杀他,疯疯癫癫至今。然而,哪怕他都这样了?,还是努力活着,拼命说?我不想死。”
羊怀沙,怀沙,乃是屈原投江前?的绝命词。
明华裳和夜色一起沉默,苏雨霁依然仰望着星空,无波无澜说?道:“不只是羊半疯,我在民间见过许多这样的人。天灾,人祸,疾病,徭役,他们光活着就要?拼尽全力,却依然在泥淖里挣扎、呐喊,努力想活下去。活着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活着。”
“你无需为生计奔波,有能?力,也有人支持你做自?己?向往的事,已经比世上绝大多数人幸运了?。上天赐予你天赋,如何处置是你自?己?的事,哪怕扔在地上弃之不用,也是你的自?由。但?说?实话,因为这种事放弃,怪可惜的。”苏雨霁用刀柄支着门框站直,拍了?拍衣服上的浮尘,伸手指向东方,“你看,天快亮了?。”
明华裳顺着苏雨霁的手指望去,东方泛起蒙蒙亮,原来不知不觉间,夜晚已经过去了?。
她们两人谁都没说?话,静静望着霞光刺破云霭,一轮朝阳喷薄而出,阙楼如约响起鼓声,激越的鼓点和着佛寺晨钟,一起奏响在长安上空。
生命苦涩如歌。哪怕如此,依然要?在日出时高歌。
明华裳低低呼出一口?气,道:“原来他说?的有大人物要?杀他,是这个?意思。”
明华裳说?完,突然怔住,喃喃:“大人物……”
许多片段闪过明华裳脑海,她眼?珠无意识盯着阳光,无数条线在她脑海里延伸、断裂又?重新编织,最后,汇聚在同一个?点上。
明华裳忽然转身,快步跑向招财:“不对!”
第148章铠甲
明华裳快步跑到招财身边,却不是看伤口,而是翻找衣物。果然,明华裳在招财的荷包里,看到一块精巧的金牌。
刚才?明华裳验尸时曾无意扫过一眼,但她没有注意?,又放回招财的荷包里。直到现在她才反应过来,招财这些年?全天围在她身边,招财有什么东西,她怎么会不清楚?
但明华裳从未见过招财戴这块金牌。
何况,明华裳细细打量金牌,它有半个手掌大小,轻薄小巧,看起来应该是装饰,但上面用小篆刻着一个“空”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花纹。
用招财的话?说,这也?太“晦气”了,她不会喜欢这种?风格的饰品,更不会随身戴着。那它为什么会出现在招财的荷包里呢?
明华裳几乎立刻就想到,这是凶手留下来的。
他为什么要在招财尸体上留一块金牌,他想说什么?
电光火石间,明华裳想到第三案现场的字谜。大家?都以为凶手留的字是“明”,招财误被凶手当做明华裳而死。但如果他们都猜错了呢?
明华裳飞快回想严精诚的爆炸现场,亭子上方?刻着日月花纹,外面对联上写着“日出晓色无人管,月明流水任所之”,严精诚的尸体倒在其下,身上唯有金饰还保留着原貌。谢济川说,严精诚的尸体上似乎少?了什么东西,而招财死时,身上却多出一块来路不明的金牌。
日,月,空。
难道……
明华裳眼?睛忽的瞪大,苏雨霁见明华裳突然自言自语,有些担忧地碰了下她肩膀:“你?还好吗?”
明华裳猛地转身,用力握住苏雨霁手腕,激动道:“我知道凶手真正的目标是谁了!不好,花朝节圣人要出宫放灯,芙蓉园很危险!”
苏雨霁听得云里雾里,不得不按住明华裳,强行?让她冷静下来:“你?在说什么?”
“他想弑君。”明华裳眼?睛清亮逼人,像燃烧的星火,灼灼生辉,“他下一个想杀的人根本不是招财,也?不是我,而是女皇陛下!”
日月当空,世上唯有一个人叫这个名字。
女皇,武瞾。
而这时,朱雀街上隐隐传来礼乐声,明华裳脸色骤变,十分诧异:“这似乎是帝王出行?才?能用的仪仗,可?是,今日明明是十四,圣人不是说二?月十五去观花神灯吗,怎么提早一天?”
·
明华章昨夜收到太平公主的回信后,就一直坐在窗边,一动不动望着檐上夜色。
今夜无月,宇宙浩渺,星辰游曳。
明华章想到不久之前,他去鄠县找宋岩柏父母时,天上星河也?是如此盛大璀璨。
那两?位老人麻木地说他们认命了,他们曾经不服儿子被判意?外身亡,反复上告,然而哪怕得到了好心人支持,依然胳膊拧不过大腿。
京兆府调查过后,维持原判。楚骥德高望重,有什么可?图谋徒弟的,宋岩柏乃是炮制药材时不小心,意?外中毒而死。
宋父宋母拼尽全力,却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们从?愤怒到麻木,如今,连他们自己都觉得,或许儿子真的是记错了药物,自己害死了自己吧。
明华章无言叹息,他顺口问帮他们整理证据、鼓励他们上告的人是谁,那对老人说,是一位姓廖的大人。
廖大人……明华章脑中忽的灵光一闪,想到柳氏。
之前商讨时,他们苦寻死者的共同点而不得。其实前两?案死者的交集除了柳氏,还有一点,那就是他们都报过案。
只不过没人发?现他们的罪行?,他们全须全尾离开,继续安享财权名利。
仿佛黑暗里一点火星,明华章紧接着想起更多事情。去锦绣楼看过百岁灯的不止名单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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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官府。上元节前,官府要检查全城灯光火烛,而这种?事,一向由京兆府负责。
有谁能清楚还原出长安尘封多年?的悬案细节,知道哪些人明明有罪却被无罪释放,有谁能在大牢里无声无息杀了黑虎,能每次都准确地在京兆府收网前放走?凶手?
这些蛛丝马迹像一张网,最终都指向一个人。
在长安做了十年?司法参军,去年?刚刚升为京兆尹的“庸官”,廖钰山。
明华章从?鄠县回来时,就已经在怀疑京兆尹了。只是意?外一件接着一件,李重润杖毙,永泰郡主流产,招财被杀,明华裳昏迷不醒,明华章疲于善后,根本没时间去京兆府找廖钰山对质。
不过,今日发?生的事情,已足够印证明华章的猜想。明华裳因招财之死大受打击,不在现场,明华章也?因为家?事告假,京兆府便在长官的指挥下顺利抓到一个嫌疑人,对方?疯疯癫癫,无法自辩,所有人理所应当觉得这是凶手。
一个疯子,确实是再好不过的替罪羊。上次廖钰山就想栽赃贺勇了,只不过明华章和明华裳在场,两?个人较真又刨根问底,廖钰山屈打成招的戏唱不下去,只能将?贺勇释放。这次没有明华章和明华裳搅局,他终于如愿以偿了。
在最后关头?力挽狂澜,及时破案,当是大功一件。可?是,廖钰山费这么大功夫,就只是为了立功吗?
那他有很多种?办法,何必要动手杀人?
除非,他有不得不杀的理由。
明华章慢慢攥紧手心的密笺,他知道,只要拆开这封信,他就能知道答案。
太平公主的亲信给明华章送信时,还附赠了一个消息。京兆尹赶在最后期限前破案,女皇屏退众人,在殿中单独召见他,谈话?内容不知。出来后,女皇下令提前花朝节行?程,明日便出宫放灯。
动物在受惊时,往哪里跑,就说明巢穴在哪里。同理,一个人在意?识到自己有危险时,他做什么,就说明他最在意?什么。
明华章不信廖钰山不知道他已经被人怀疑了,可?是他依然进宫述职,就为了劝说女皇提前一天出宫。他想做什么呢?
明华章静坐良久,终于还是撕开密信。
去年?玄枭卫里有人叛变,向魏王泄露双璧行?踪,差点害明华章被魏王识破。明华裳为了找出叛徒,故意?传递假消息,而那天魏王的人果然去接头?地点埋伏了。这就说明,经手他们消息的人中,必有叛徒。
明华裳巧妙利用宫门每日要落锁的规矩,打了个时间差。她故意?在前一天晚上锁宫门前传递消息,第二?天一大早接头?,而埋伏的人还是先他们一步到场了。要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传递消息,唯有第一批出宫的人来得及。
这样一来,内奸的范围已大大缩小。明华章原本打算靠自己查出叛徒,他不赞同太平公主的做法,所以并不想借助她的力量。但是现在,明华章动摇了。
只要能得到结果,好像用什么手段都没有关系。太平公主在宫廷经营多年?,势力深厚,利用她是最快、最省事的办法,为什么不呢?
所以明华章传信给太平公主,要近期控鹤监成员出宫名单。控鹤监是玄枭卫的头?脑,每个成员的身份都是秘密,然而,这么核心的机密,才?过一个时辰,太平公主就送来了。
明华章一行?行?扫过名单,在里面注意?到一个人。
控鹤监每日有专门的太监出宫采买,借机收发?信息,而同时在“双璧”递假消息那天傍晚和第二?日清晨出宫的,是一个姓郑的回事太监。
明华章又去查郑回事的负责范围,好巧不巧,其中就包括长寿坊。
明华章无声地叹了口气,一切至此,已经十分明白了。
他的上司廖钰山,也?是一个和他一样,拥有双重身份的人。
京兆尹亦效命于玄枭卫。所以他知道模仿哪个案件最能引起轰动,能引出双璧,在魏王面前立功。如果明华章没记错,那段时间,魏王正在制作花神灯,以讨女皇欢心。
或者说,是廖钰山知道魏王要给女皇献灯后,才?动了投奔魏王的念头?。
廖钰山绕了这么大个圈子,苦心讨好魏王,为了结案不惜拿无辜人顶罪,在长安接连炮制爆炸,当着众人的面屈打成招,完全不顾御史台的监察。他这样近乎自杀的急功近利,到底在急什么?
不知不觉间,东方?泛起鱼肚白,天亮了。明华章像是被光刺痛,伸手,捂住双眼?。
明华章和京兆尹交集不多,都好几次撞到廖钰山咳血,可?见廖钰山的身体状况已经很糟糕了。廖钰山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所以,才?着急在死前完成他的计划。
他这般疯狂,因为他就没想过以后。他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弑君。
明华章头?一次觉得曦光刺眼?。他捂住眼?睛,世界如一片死水黑暗。他想,如果他什么都不做,让廖钰山杀了女皇,那天下就会回到李家?手里。
这一切都会结束了。李重润、永泰郡主的死,父亲的冤屈,李家?为了自保不得不泯灭亲情人性的悲哀,这些苦难,都将?迎刃而解。
封闭的黑中,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她的声音像天光一样,忽的刺破混沌:“二?兄,我找到谜底了!”
是她,不对,她怎么醒来了?
明华章骤然睁眼?,尤其当他看到明华裳只罩着一层薄薄披风,散着长发?在寒风中奔跑时,脸色沉沉转冷。他立刻起身,快步走?向阶下,接住明华裳。
他接触到明华裳冰凉的手,脸上愠色更甚。他连忙取下自己的外衣,将?明华裳紧紧裹住,斥道:“你?怎么穿这么少?出来了?”
明华裳哪有心思注意?自己的衣着,她紧紧抓着明华章的手,说:“二?兄,我知道凶手是谁了,他就是京兆尹。他上个案子留下的谜题不是明,而是日月当空瞾,他很可?能会在花朝节对圣人不利!”
明华章脸上表情淡淡,无波无澜,明华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二?兄,你?早就知道了?”
明华章没说话?,他将?明华裳裹紧,拉着她走?到屋里。他在这里枯坐一夜,茶水早已凉透,他也?从?来没有用炭盆的习惯,明华章找了一圈,没找到能取暖的东西,他只能将?明华裳安置在榻上,半蹲在她膝前,用手给她取暖。
明华章手指修长,骨架分明,手掌窄且薄,轻而易举就能将?明华裳两?只手都圈在里面。他仔细帮明华裳暖手,低声道:“我知道。但是,这不也?挺好的吗?”
明华裳听着完全愣住了:“什么?”
“赤胆忠心不得善终,告密小人却能扶摇直上,这样的王朝,还有什么守护的必要?是她,给大唐带来了酷吏,血腥,灾难。她逼死了我的父亲,暗杀了我年?仅七岁的长兄,大兴告密之风,仅因毫无证据的‘造反’二?字,就能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举起屠刀,李室众郡王公主被她残杀殆尽。现在,她更是为了两?个男宠,活生生杖毙了她的孙儿和侄孙。这样一个暴君,也?值得救吗?”
明华裳脸色逐渐郑重起来,她认真望着明华章,道:“可?是,她同时也?是你?的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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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你?忘了,我们之前说过,哪怕有罪之人也?该由律法处置,天下自有公道,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可?是,这世上真的有公道吗?”明华章声音冷清,瞳孔漆黑,像问明华裳,也?像问他自己。
他曾经坚信清者自清,君子怀德,坚信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可?是,他得到的却是亲人惨死,血流成河,他守护的东西滚入污泥,他最想保护的人险些丧命。
他身体力行?着那些大道理,可?是他什么都做不好。他恨女皇用强权鞭挞人性,让太子、相王为了自保,不得不对李重润见死不救,可?是他自己做的事情,又和女皇何异?
镇国公同样是为了他,舍弃自己的女儿,必要时还要因为他舍弃裳裳。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明华章看着昏睡的明华裳时,无数次悔恨他为什么要离京,为什么要追寻所谓的真相就抛下她不管。如果那天他没有离开,而是陪在明华裳身边,说不定招财不会死。
可?是随之明华章又诘问自己,若那天他在,得知李重润和武延基在丹凤门杖刑时,他要如何抉择呢?一边是血缘上的亲人,一边是恩同再造的养父,难道他要为了救李重润,置镇国公府于险境吗?
虽没有亲历,但明华章在脑海里一遍遍重复那日的情景,每选择一次,他对自己的厌恶都更浓重一分。他什么都挽救不了,这样的他,还固守着一个君子牌坊,真的有用吗?
从?昨日给太平公主送信开始,明华章就像茕茕孑行?的白天鹅终于放弃了无畏的清高,世人都这样,那他也?走?在泥里,算得了什么?他的信念和骄傲逐渐动摇,他开始想,是不是只要能得到需要的结果,根本无须在意?手段?
让女皇死,就是一个非他预计之路,却能得到相同结果的手段。
女皇死了,皇位自然就要换人,太子是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追寻十年?的反周复唐,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地实现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去拆穿廖钰山呢?廖钰山炸死女皇后,自己绝对活不了,他亦是李家?绝佳的替罪羊。
明华裳静静看着明华章,忽然抬手,用力抱住明华章。明华章下意?识想挣开,他是兄长,理应保护妹妹,怎么能靠在妹妹身上?可?是明华裳加大力气,固执地不肯松手。明华章怕弄疼了她,挣扎的力气减弱,最后,他像是耗空了气血一般,疲惫地靠在明华裳肩上。
明华裳拥抱着他,说:“二?兄,你?永远是我心目中的月亮。你?在,大唐明月就在,你?相信公平正义,那世上就永远邪不压正,光明终将?战胜黑暗。”
“我从?没有责怪过你?。我之前病倒是自责自己无用,什么人都保护不了。招财已经走?了,我无力挽回,但至少?,我想保护你?。”
“这世上还有公道,我们一起去找。”
明华章额头?抵在明华裳肩上,她大病一场,身上只穿着薄薄单衣,明华章能清晰感知到她是多么纤瘦。然而这样纤弱的肩膀却韧劲十足,像水一样,至阴至柔,却在打散后永远能再一次凝聚起来。
明华章翻涌的心绪逐渐平静下来,他伸手,用力环住明华裳脊背,仿佛又拥有了无穷力量。
她是他要保护的软肋,也?是他无坚不摧的铠甲。有她在,他就有勇气去面对一切。
“好。”
第149章花神
明华章紧紧拥着明华裳,脑中的魔障逐渐消散,只余坚定。时间紧迫,他最后抱了明华裳一下,就站起身,说?:“出宫的仪仗已经走了,我要去芙蓉园阻止廖钰山。”
“我和你一起去。”明华裳也匆匆站起来,立刻就要往外跑,明华章看到,忙道?:“穿好?衣服,小心着凉。备马也需要时间,你先回去换衣服,一会马厩见。”
明华裳扫了眼自己身上的斗篷和中衣,能不能见人是其?次,这一套实在不便于?行动。她没有反驳,匆忙往外跑,跑到门口时她顿了下,说?:“二兄,记得备三匹马。”
三匹?明华章正在奇怪为什么需要三匹马,突然透过大开的门,看到了外面?之人。
清晨薄雾未散,萧萧古木笼罩在清冷的寒光中,苏雨霁一身利落劲装靠在墙角阴影里?,一时看不清神情。
明华章怔了下,颇觉意外:“若水?你怎么在这里??”
他联想?到明华裳的神情,微微一顿,忽然意识到了。
他们?曾经在终南山集训,后来七个人都留在长安,所以彼此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若水真名苏雨霁,是苏行止的妹妹,两人来自北都太原府。
苏……
当年抱着镇国公另一个女儿离开的嬷嬷,似乎就姓苏。更巧的是,明华裳的母亲祖籍太原。
若水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昭然若揭。
明华裳已经跑远了,院里?只剩下明华章和苏雨霁,风中似乎有异样的气场浮动。明华章主动打破寂静,道?:“抱歉。”
苏雨霁抱着刀,远远审视他。她慢慢道?:“不知该如何称呼你,少尹,南斗,还是郡王殿下?”
明华章知道?自己对不起明家姐妹良多?,苏雨霁对他有敌意很正常。明华章道?:“喊我名字就好?。昨夜,是你劝好?裳裳的吗?”
“不是。”苏雨霁冷冷说?道?。
明华章点头,诚挚道?:“多?谢。有些?话我不知该怎么和她说?,幸好?你来了,她才能这么快振作起来。”
苏雨霁轻呵一声,转身往外走去,并不买账。明华章也不介意,他主动引路,说?:“马厩在这里?。”
马昨日?就喂好?了,明华裳没有惊动马倌,很快就牵出三匹马。苏雨霁站在一边打理?马鬃,明华章为明华裳调整骑具,停顿瞬息,还是说?道?:“我知道?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但出于?私心,我还是想?多?嘴几句。这些?年是我对不起你,你不要怪镇国公,他亦是无奈为之。虽然他从来不说?,但我知道?,他一直在愧疚将你送走。如果你愿意,我还是想?请你去见见他,他这几年,过得并不容易。”
苏雨霁听到镇国公,脸上的表情更冷。明华章点到即止,不再多?言,接下来两人谁都无话。明华裳飞快跑过来,看到他们?一左一右分庭站着,距离虽然不算远,但中间仿佛隔了条银河。
看来他们?应当谈过了,只是,谈话结果似乎不太乐观。明华裳像是没发现一样,干劲十足跑下来,道?:“快走吧,我们?要赶在京兆尹之前,提醒圣人!”
如果有一天,你得知有人想?刺杀皇帝后,应该怎么做呢?明华裳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竟然会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芙蓉园本来就是游玩圣地,最近临近花朝节,再加上女皇要出宫赏灯,今日?长安可?谓万人空巷,百姓蜂拥涌向芙蓉园,越靠近曲江路就越堵,最后连马都跑不动了,只能挤在人群中挪动。
明华裳骑术不太好?,她需要很努力地控制缰绳,才能保证马不被路人惊动。正在她考虑要不要下来步行时,忽然眼睛一亮,看到一个熟悉的人。
明华裳不顾周围人群,立刻扯开嗓子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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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姐姐!”
羽林军是天子亲军,今日?负责开路、护卫、隔离百姓,任遥正在安排人手,隐约听到有人叫她。她诧异地回头,远远看到一个小?娘子疯狂地朝她挥手。
明华裳?她不是还在养病吗,怎么来这里?了?
任遥虽然奇怪,但还是让人放行,将明华裳接到里?面?来。走近后任遥才发现,不止明华裳,明华章甚至苏雨霁都来了。
任遥看着他们?三人组合,怎么看怎么奇怪。明华裳没有时间寒暄,一进来就立刻跑到任遥身边,附耳说?了什么。
任遥听着,眼睛逐渐瞪大,最后连脸色都变了。她目光扫过明华章和苏雨霁,神情惊疑不定,明华裳对着她点头,说?:“不用避讳,他们?知道?这件事,可?以信任。任姐姐,今日?情况特殊,千万不能走漏风声,你知道?圣人现在在哪里?吗?”
任遥扫过外面?黑压压的人群,脸色也严肃起来。有人意图行刺圣驾就够惊悚了,更可?怕的是,这不是常规的刺杀,而是爆炸。一旦处理?不好?,引起百姓恐慌,或者惊动了廖钰山,逼得他提前引爆火药,和大家同归于?尽,那很可?能会引发推搡、踩踏、落水,后果将不堪设想?。
任遥立刻意识到轻重?,她毫不犹豫扔掉原本的任务,道?:“我不知道?,但他应该知道?,你们?随我来。”
江陵作为北衙人尽皆知的“江公子”,今日?羽林军执勤,他分到的也是最轻松体面?,最能在贵人面?前露脸的地段。江陵看着不远处贵族夫人小?姐们?斯斯文文地谈笑,颇为无聊。
任遥在芙蓉园外面?维持治安,能逮人抓小?偷,多?威风,而他却在这里?给人站岗,实在无趣。他正发呆数云,忽然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江陵!”
江陵愣了下,以为自己数云数出了幻觉,竟然听到脑海里?的人和自己说?话。任遥见喊了他好?几声都没反应,忍无可?忍朝着他的脑袋揍了一拳。江陵吃痛地捂住后脑勺,很好?,现在他确定了,不是幻觉。
江陵转身正要抱怨,而这时任遥也凑过来和他说?话。不经意间,任遥的嘴唇擦过江陵嘴角,两人都一下子愣住了。
江陵耳尖砰的爆红,任遥本来也有些?尴尬,但她转念一想?这里?马上就要发生爆炸,亲不亲的又有什么所谓,她立刻将那些?心思抛到九霄云外,揪住江陵的耳朵说?:“昨日?凶手找错了,真正制造爆炸案的人是京兆尹,现在他要行刺圣人。控制住你的表情,别露出异样。”
江陵飞快眨眼睛,后知后觉“啊”了一声。
事件太多?,直接把他的脑子干烧了。
任遥本来还担心江陵反应太大引人注意,现在看来她实在太高估这个傻子了。任遥没好?气道?:“别愣着了,圣人在哪里?,领路!”
江陵终于?慢慢觉过味了,知道?这种?事不容马虎,收敛起没用的心思,正容道?:“圣人携恒国公、邺国公及太平公主等人去灯楼了。魏王为圣人准备了花车献艺,巳时开始。”
任遥看了眼太阳,忙道?:“马上就巳时了,快走!”
江陵仗着脸开特权,一路畅行无阻,但走到灯楼下时,他们?被太监拦住了。太监扫过他们?几人,目光警惕,问:“你们?是谁,是随着哪位大人来的?”
江陵正待搬出自己爹的名号,明华章实在没耐心在这种?地方浪费时间,冷声道?:“我是京兆府少尹,前来寻找京兆尹。”
京兆尹倒确实在灯楼上面?,但太监还是一脸挑剔,上上下下打量他们?。
这种?人他见多?了,为了在贵人面?前露脸,什么关系都敢攀扯。既然京兆尹没带少尹上楼,那就是没有随行资格,若是什么人都放上去,贵人还要他们?做什么?
太监不阴不阳道?:“少尹是不是记错了,京兆尹早就上楼了,杂家不记得他提过有同行人。”
明华章和这个太监说?得着实火大,眼看他沉了脸色,明华裳忙拽住他的手,笑道?:“公公辛苦了,但我们?确实有约。我们?是跟着东宫来的,不信,您去问太子身边的谢舍人,他知道?我们?。”
明华裳言笑晏晏,温声软语,眉宇间却十分从容,看起来底气十足。太监瞥了她一眼,怕真得罪了人,转身上楼去问了。
没过一会,一个青衣郎君从楼上走下来。刚才的太监讨好?地跟在他身边,问:“谢舍人,就是这几人。他们?说?是跟着您来的,不知为何落在外面?了,您看……”
谢济川扫过明华章、明华裳几人,脸上滴水不漏,温文尔雅笑道?:“确实。殿下让他们?去取东西,没想?到他们?耽误了这么久,有劳公公通传。”
太监一听还真是太子的人,态度立即大转弯,点头哈腰地送他们?进去了。等走到转角处,谢济川才收敛了笑,挑眉问:“你们?这是做什么?”
明华章根本没时间和他废话,他掀起衣摆,一步连跨好?几节台阶,健步如飞朝楼上奔去。任遥也二话不说?跟上,明华裳落在最后面?,好?心和谢济川解释:“我们?都中计了,你还记得严精诚送去义庄后,尸体上好?像丢了什么东西吗?昨夜我在招财身上找到了,是一块巴掌大的金牌,上面?刻着‘空’。”
明华裳一说?,谢济川就想?起来严精诚验尸时,他确实扫到过这样一个金牌,只是后来莫名消失了,他也就没再注意,没想?到去了招财身上。
这必然是凶手做的,而能在验尸后接触到严精诚的尸体,不惊动义庄看守就拿走东西的……
谢济川的脑子转得极快,电光火石间就串联起来。这个人只能是京兆尹,日?月有许多?种?组合,但若加上空字,那天底下唯有一人。
天授元年,女皇登基,诏行所造新字,日?月凌空,普照天下,故以曌为名。
谢济川和明华裳对视一眼,无需语言他就明白了明华裳未尽的话,明华裳也知道?他理?解了。谢济川瞥了眼冲在最前方的明华章,压低声音问:“所以现在怎么办,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救人。”明华裳言简意赅,她甚至没有用救驾,仿佛在她眼里?,女皇也只是一个具体的人。她提着裙摆往楼梯上跑去,说?:“谢兄,麻烦你留在这里?守着出口,决不能让人将撤退通道?毁了。”
谢济川微微仰头,亮光从楼层上漏进来,像时光隧道?的出口,他们?义无反顾投入光亮中,而他,独自留在黑暗。
谢济川想?,又一件他不能理?解的事情出现了。为什么要救她呢?她死了,对镇国公府,对江安侯府,尤其?是对明华章,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为什么会有人,奋不顾身救敌人的命?
明华章率先跑到楼梯上,这座楼是魏王为了讨女皇欢心新建的,二楼搭了宽阔的观景平台,极尽奢华精巧之能事。此刻,观景台前,一座华丽的花灯徐徐推近。
那座灯做成花神模样,足有三层楼高,花神眉目慈悲,彩衣环佩,迎风欲起。她手中拈着一朵凤凰花,正含羞待放,在她脚下,万物?复苏,百花盛开。
花神的手下方搭出一圈细窄的平台,一群身着璎珞飘带的舞姬正在上面?翩翩起舞。她们?时而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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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而合,在窄窄的木板上如履平地,舞姿轻盈华美,宛如花间精灵。
女皇领着众多?皇亲国戚站在栏杆前,正抚手称好?。明华章扫了一圈,立刻就注意到花神手里?那朵凤凰花。
女皇幸临的地方要经过好?几道?手续,反复检查,楼里?连只苍蝇都没法藏,更不用说?炸药。可?是从外面?运来的花车就不一样了,禁军只会搜查舞姬身上有没有武器,却不会检查灯里?有没有手脚。
尤其?这个手脚是主办方动的,那就更是神不知鬼不觉。
花神灯和灯楼都由魏王一手承办,是仔细算过距离的。舞姬起舞的地方比二楼观景台略低,女皇毫不费力就能看到献舞,而花神拈花的手,只稍比观景台高一点。
也就是说?,如果这个地方爆炸,余波会毫无悬念波及到观景台。
而现在,花神灯已经停到女皇面?前,舞姬们?纤细的手摆出花开模样,正欲点灯。
明华章指尖夹着暗器,毫不犹豫朝花神灯掷去:“快让开,灯里?有炸药!”
领舞精心设计了舞蹈,在灯车走到女皇面?前时,她带领舞姬们?集体拟花亮相,并且点燃上方的凤凰花,到时候会有彩带和花瓣飘落,又吉祥又美丽,贵人肯定喜欢。谁能想?到,在她跳出最引以为傲的动作时,忽然一柄飞刀疾射而来,直奔她的手腕。
领舞吓了一跳,手本能松了,火折子朝下坠去,飞刀也贴着她的胳膊,深深刺入后方灯笼。
这一连串变故发生后,明华章的声音才传出来。舞姬们?完全呆住,等看到女皇、太子等人被人保护着往下走才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惊慌尖叫。
献舞最要紧的是美观,没人考虑舞姬方不方便,所以跳舞的隔板是浮在空中的,并无上下通道?。平时排练不觉得有什么,如今要逃跑,她们?才意识到绝望。
这可?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明华章制止了舞姬点火后,就立即朝廖钰山奔去。然而廖钰山既是抱着赴死的心,怎么会没留后手?他完全不躲,而是从袖中拿出一支小?巧的弩,毫不犹豫拨动机关。
特殊处理?过的弩箭燃烧起来,如流星一般划过半空,精准射中引线。滋啦一声,引线飞快燃烧,转瞬没入凤凰花苞中。
明华章想?阻止时已经来不及了,他脸色冷沉,飞快对旁边的苏雨霁喊了句“他交给你”,就头也不回朝花灯跑去。
引线已经点燃,幸而凤凰花没有立刻爆炸,明华章知道?为了保证炸弹的威力,廖钰山肯定在里?面?设计了其?他开关,这些?开关启动还需要时间。
谁都不知道?启动时间长短,明华章来不及犹豫,立刻抽出软鞭,跃上栏杆,一一将那些?舞姬扔到地上。
她们?有舞蹈功底,又有鞭子缓冲,应当不至于?摔得太严重?。即便摔断了胳膊或腿,也好?过被炸死。
廖钰山彻底不装了,想?用弩箭烧毁楼梯,却被苏雨霁一个飞镖射中肩膀。廖钰山不愧是玄枭卫老资历,竟然连本能的生理?反应都忍住了,手抖都不抖,还要继续发射弩箭。
苏行止今日?也随行,他已经失去苏雨霁的消息许久,实在心烦,就站在角落里?生闷气。也正是因此,他和廖钰山所隔并不远。
他看到苏雨霁从楼梯冲上来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随后明华章示警,苏雨霁射飞镖,虽然苏行止没听到明华章喊了什么,但他本能配合苏雨霁,一个手刀砍到廖钰山肩上,从背后将廖钰山的弩箭打掉。
有了这片刻缓冲,苏雨霁也赶到了。她抬腿,膝盖毫不客气撞在廖钰山腹部,反剪双手将他压倒在地。
任遥跑上楼梯后,立刻去救女皇。她高声喊着“护驾”,一边护送女皇、太子、太平公主等人往后撤。很快江陵也赶过来帮忙,手忙脚乱间,任遥回头,发现廖钰山已经被苏行止、苏雨霁兄妹控制住,明华章在救花灯上的舞姬,明华裳在楼梯口维持秩序,一切都乱中有序。
然而,这些?皇亲国戚养尊处优已久,下楼梯又慌又慢,前面?的人走不快,后面?的人就没法离开。但火药是不会和人讲道?理?的,照这个速度,至少有一半的人走不了。
任遥匆匆一眼扫过这些?皇亲国戚,生死关头,那些?被称为贵女的公主、王妃、郡主并不比她强,一个个惊慌失措,连路都走不利索。
可?是,她却必须救这群人,因为她需要立功,她需要足够的功劳去搏女子继承侯府的恩典。
任遥咬牙,忽然拨开人流逆行而上,攀着柱子跳了下去。江陵吓了一跳,本能伸手去拉她却没拉住,忙冲到栏杆上喊:“任遥,你做什么?”
然而等他看到下面?的场景,却惊得目眦欲裂:“任遥,你疯了,你快回来!”
经历这一系列变故,楼下已乱成一团,驾驶花车的马夫早不知跑哪儿了。拉车的马儿感受到躁动,不安地打着响鼻。任遥跳下楼,飞身一跃骑到马上,用力抽了下马屁股。
看样子,她竟然打算只身将花灯拉走。
是的,炸药装在花灯里?,一个思路是让贵人们?逃离灯,另一个思路,就是将灯拉离贵人们?。
这般变故,连明华章都惊住了。然而任遥已毫不犹豫打马离开,花灯上的舞姬已全部被明华章送,或者说?扔了下去,车上只余一个灯架,并没有多?重?,华美非凡的花神灯摇摇晃晃,很快就飞驰起来。
明华章还没反应过来,余光里?又一道?黑影跳下去了。江陵腿脚从没有这么利索过,他劈手夺过别人的马,重?重?一鞭抽在马屁股上,不管不顾朝任遥追去。
江安侯刚刚护着太平公主走到地面?上,他瞧见江陵的背影,眼皮狠狠一跳,怒喝:“逆子,你发什么疯,快回来!”
明华章扫了眼身后,任遥将炸药拉走,看起来楼上不再需要疏散了。他也干净利落地跳到楼下,遥遥对剩下的伙伴喊道?:“保护好?这里?的人,不要让人钻了空子。”
他也不管其?他人听到没有,飞身跳到马上,如一袭流光离弦而去。他追上任遥的车,说?:“不远处有湖,只要到湖边后立刻砍断马车,驾着马折返,就能避开爆炸。你能做到吗,做不到你跳下来,换我。”
任遥不屑地笑了声,她眉目英挺,眼里?闪烁着势在必得的光,有种?咄咄逼人的飞扬嚣张,一时夺目不可?逼视。她朗声道?:“我骑术第一,谁说?我不行?你闪开些?,别挡我的路。”
明华章也笑了声,这么危险的时刻,他却觉得快意。明华章勒着缰绳远离马车,奔驰在前方,为任遥清路:“好?,那我为你护航。”
江陵骑马跑在另一边,他不断在花灯和任遥身上梭巡,花神高高在上,摇摇欲坠,仿佛马上要乘风而起。他心脏快速跳动起来,他有种?预感,火药要爆炸了。
栓车的绳子那么粗,如果她没有及时砍断,要么会被车拖入湖里?,要么会被火药波及。江陵突然毫无预兆松开缰绳,跳到车上。任遥觉得后方一重?,回头看到是他,怒道?:“你做什么,快下去!”
江陵用力割麻绳,丝毫不顾自己的手被划出血迹。他在侯府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在认识任遥之前,这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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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过最重?的东西就是茶盏。他曾经觉得人生得意须尽欢,没什么比活得开心更重?要,可?是认识她之后他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这样一种?人,为了目标,可?以舍弃全部快乐。
时至今日?,他依然不理?解她的做法。为什么要为了立功,拿自己的性命去搏呢?平南侯这三个字,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他不理?解,可?是,他想?让她开心。如果她只有得到这个称号才会快乐,那他愿意帮她实现。
眼看曲江池就在前方,江陵割断了一边绳子,他握住另外一边,头也不抬吼道?:“任遥你没吃饭吗,不要减速,往前跑!”
任遥咬牙,高叱一声,驾着马全速往湖边冲去。任遥感觉到侧方一松,马意识到挣脱束缚,激动地往前冲,这时后方一双手牢牢拽住断掉的绳子,以血肉之躯,强行拉住车和马。
明华章在前方领路,他注意到这里?的状况,说?:“任遥,一会你折返时拉上江陵。江陵,你瞅准机会,往任遥马上跳。”
江陵像受刑的救世主,被牢牢定在断口之间,根本无力说?话。任遥的心跳越来越快,快到她几乎无法握紧缰绳。
刚才跳下来的时候她不害怕,驾着炸药往湖边冲的时候她不害怕,但现在她怕了。她怕自己动作慢了一步,没法拉住江陵,怕炸药提前爆炸,江陵就是第一个受冲击的人,更怕自己的野心害死了他。
他自小?荣华富贵,饭来张口,什么都不需要做,家里?就有爵位在等着他。他理?应永远当一个快乐的纨绔,为什么要做这些??
曲江池灿灿反射着阳光,刺得她有流泪的冲动。明华章已减速等在岸边,在马蹄踏入湖水的那一瞬间,明华章猛地说?:“撤!”
任遥立刻勒紧缰绳,马扬起前蹄嘶鸣,任遥仅靠双腿夹着马腹,回身去拉江陵。江陵这时也站起来,用力握紧她的手。
江陵借着冲力跃到任遥马上,任遥驭着马在混乱中左右奔跳,竟然奇迹般越过花车,奔腾上岸。背后的花灯车径直冲到水里?,花神灯在颠簸中本就摇摇欲坠,现在又被水冲击,上方的灯架终于?不堪其?负,晃晃荡荡朝湖心栽倒。
明华章和任遥两骑三人,不敢有任何留力,全力往前跑。后面?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气浪夹杂着水以雷霆之势朝他们?袭来。江陵从背后紧紧抱住任遥,任遥不敢回头,拼命往前冲。
过了不知多?久,可?能有一辈子,也可?能只是瞬息,任遥终于?能重?新听到声音。明华章领先任遥半个马身,率先勒马,他拍了拍身上的水,道?:“幸亏来得及。你们?没事吧?”
任遥耳边还残留着嗡嗡声,她愣怔地摇头,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转身:“江陵,江陵?”
江陵靠在她肩上,完全失去了反应。任遥连唤了好?几声,他毫无动静,她脸刷得白了,这时候肩膀上的人忽然睁开一只眼睛,贱兮兮说?:“嘿,被吓到了吧!”
任遥这才觉得心重?新跳动,她再看着江陵,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江陵见势不对,赶紧跳下马,叽里?哇啦乱叫:“救命啊,殴打朝廷命官啦!”
他嚷嚷着向明华章扑去,明华章正拿帕子擦身上的水,被江陵抓住后十分嫌弃地推开他,说?:“你身上全是水,别碰我。”
明华裳气喘吁吁跑到曲江池时,就看到任遥追着江陵打,江陵惨叫着绕着明华章转圈。明华章被迫困在他们?中间,身上每一个毛孔都透露着嫌弃。
明华裳长松了口气,这时候痛苦地捂着腹部蹲下。明华章看到,立马扔开江陵,快步朝她赶来。
“裳裳,你怎么了?”
“没事。”明华裳有气无力地挥挥手,说?,“刚才跑太快,岔气了。”
第150章面圣
灯楼上的意外惊天动地,王孙贵族们失去了往日的光鲜,争先恐后从楼梯上跑下来。太平公主发髻都在奔跑中松散了,她站在?空地上,狼狈地平复心情,这时不远处传来轰隆一声巨响,爆发时却像被什么东西罩住,声音闷闷的带着震颤,仿佛地面都在?抖动。
太平公主回头,遥遥看向后方。那里冲起一道水柱,如飞龙腾空。四周皇室们松一口气,知道没事了,这时候,他们才陆陆续续忆起体面。
夫人小姐们悄悄整理仪容,朝廷命官们赶紧上前给女皇、太子问安。一片群龙无首中,谢济川显得尤其冷静镇定?,他叫来羽林军首领,将这一带牢牢保护起来,安排太监备车,送陛下和各位王爷回宫,同时还让京兆府的人去疏散人群,为圣驾开路。
他说话还是不慌不忙、不紧不慢,这样的声调平日里?听着稍嫌疏离,此刻却显得尤其高深。
刚才他们下楼时就是谢济川在?外接应,后面谢济川更是全程伴随左右,太子、相王对谢济川非常信任,完全听从谢济川安排。素来强硬的女皇也意外地没说什么?,等马车拉来后,她默然扶着女官的手登车,回宫。
女皇走后,就轮到太子、太平公主这一批。其他国公、侯爷们知道轮不到自?己,非常坦然地等着,甚至还有心看谢济川的热闹。
发生危机时第一个站出来,是机遇,同时也是危险。在?场有李家有武家,有皇子有公主,等一会?车来了,谁先上谁后上,一个不小心,可要?得罪许多人。
可惜,众勋贵期待的那一幕并没有发生,谢济川知道无论做什么?选择都必然会?得罪另外一方,索性不做选择。女皇先走没人敢有异议,之后谢济川就拖着时间?,等后方凑够足够的马车才让太监拉过来,无论李武男女,一起上车。
谢济川深知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反正那几个傻子已经将炸弹拉走了,多等一会?又不会?死。这些王爷的时间?也不值钱,就让他们都站着吧。
勋贵们瞧见,心中一言难尽,但不得不承认谢济川精明。有这样的心机,又有这番大功,等回朝后一飞冲天,指日可待。
反应快的人已经琢磨起谢济川的婚事,听说,谢家大公子还未成婚,这可是绝佳的拉拢机会?。他们不动声色扒拉自?己的女儿,一时有人欢喜有人愁。
不过今日立功的不止是谢济川,还有另几个少年?人,也颇有下注潜力?。江安侯突然发现过来和他套交情的人变多了,话里?有意无意打听江陵。
江安侯第一次从旁人口中听到长子的好话,颇为不习惯,他下意识想把?那个逆子叫过来教训,然而环顾四周才发现,江陵不见了。
不光江陵,刚才冲上楼那几个年?轻人都找不到了。他们像神秘的影子一样,有危险时从天而降,等危机排除后,就悄无声息地汇入人群,再不可觅。
·
其实?明华章几人的去向并不神秘,他们只不过是被玄枭卫接走了而已。
廖钰山的行?为非常恶劣,要?被送到专门的玄枭卫私狱审讯,明华章六人作为相关?人员,也一起跟去秘密据点。等进入据点后,他们六人就被有意无意隔开了。
明华裳走着走着发现只剩自?己一人时,情绪非常稳定?。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她已经能熟练地找一个舒服的地方坐下,反正她问心无愧,无论谁来问都不怕。
明华裳乖乖坐在?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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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等着巡察盘问,她以为另几人也是如此,殊不知,这个时候明华章已经经过特殊通道,进入大明宫。
等明华章终于能摘掉眼睛上的黑布时,毫不意外地发现自?己在?皇宫中,面前就是韩颉。韩颉看着他,眼神似乎有些意味不明,说:“你们可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几天没见,就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明华章静静道:“玄枭卫内部有人叛变,意图弑君,我以为,这应该是你的失职。”
韩颉不予置评,说:“进来吧,圣人有话要?问你。冒犯了。”
按规矩玄枭卫面圣要?搜身,不得带任何?利器,明华章并不见怪。不过以前都是他自?己卸兵器,这次有些奇怪,竟然是韩颉亲自?动手。
可能是刚发生过行?刺的原因,这次搜查格外严格。明华章抿唇看着韩颉在?他腰侧、手臂、小腿来回检查,被一个男人触碰身体,哪怕隔着衣服,也委实?不是一个愉快的体验。明华章忍耐许久,实?在?忍无可忍道:“你还要?搜多久?”
韩颉直起身,没什么?真?情实?感?笑?了笑?,说:“并不是我怀疑你,而是规矩如此。毕竟,刚刚才发生过叛变,我不得不谨慎些。”
明华章望向韩颉,韩颉微笑?以对。明华章面上同样静如平湖,淡淡道:“自?该如此,将军担心的是。”
两人浅淡地寒暄过后,韩颉便转身,引着他往里?走。紫宸殿燃烧着龙涎香,浓郁沉馥,轻烟缭绕,初一进入,让人分?不清人间?还是幻境。
韩颉带着明华章,径直走到一道帷幔前,对着后方的人影下跪:“陛下,人带来了。”
明华章没有试图往里?看,依照礼节给女皇行?礼:“臣明华章,参见陛下。”
上方没有声音,似乎有沉甸甸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明华章习以为常,只是他目光对上紫宸殿明可鉴人的金砖,心里?多少有些奇怪。
发生这么?大的事,花朝节肯定?过不下去了,女皇定?然会?第一时间?被人护送回宫。可是,马车的速度有这么?快吗,竟比他们几个轻装骑马的人还快?
明华章忽的心中一凛,意识到一件事。刚才他下拜时,扫到帷幔后的人影是半倚着的,可是,不久前他在?芙蓉园灯楼救下女皇时,女皇明明腿脚很好,行?走下楼不成问题。
短短片刻,女皇的身体怎么?会?变化这么?大?或者说,他今日救下的那个,压根就不是女皇!
那是女皇的替身,女皇本尊从始至终就没有出宫。
明华章背后陡然生寒。他脑中飞快闪过许多片段,最?后,定?格在?太平公主的话上。
太平公主说,她耕耘多年?,终于能掌握一部分?玄枭卫,废了许多工夫才瞒过女皇,查出他的下落。可是,那些消息,真?的是太平公主自?己“查”出来的吗?
他不由生出更恐怖的猜测,廖钰山变节,女皇真?的一无所知吗?昨日廖钰山破案后,女皇毫无怀疑,甚至提前了花朝节行?程,廖钰山的运气未免太好了。
如果从一开始,这就是女皇的一场试探呢?
女皇压根没有出宫,所以今日芙蓉园爆炸,无论明华章去不去救,女皇都不会?有事。但如果他真?的没有去,而是打算借廖钰山之手,顺其自?然杀掉女皇,现在?大祸临头的,就是李家所有人了吧?
明华章既觉得惊心,又觉得恐怖。为这个女人对朝堂的掌控力?,也为这个女人的狠心。
皇帝是假的,但二张兄弟、太子等人是真?的。女皇竟然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子女去赴一场心知肚明的死局,就为了做一场忠诚测试。若稍有差池,他们全部会?被火药炸死。
寒意顺着地砖,慢慢攀上明华章四肢,他额头抵着手背,依然端正挺直地跪在?地上。他和地砖中模糊的自?己对望,知道他刚刚救了明家、谢家,甚至李家所有人一命。
而这些性命能不能继续活下去,就取决于接下来的对话。
帷幔后的人慢慢开口了,声音平缓、老迈,但没有任何?人敢轻视其中的份量:“你说,你是谁?”
明华章心里?一沉,竟也不觉得意外。他的猜测是对的,她确实?早就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暴露的。
明华章收手,慢慢直起身。没有听到圣恩就自?行?起身,可谓大不敬,但殿中没有人斥责。韩颉静静站在?他一步之遥的地方,明华章很确定?,只要?他稍有异动,韩颉就会?毫不犹豫捅穿他的后心。
这些年?韩颉对他不吝指导,每次出任务前啰嗦的近乎婆婆妈妈,明华章从小习武,但他真?正的实?战技巧都是和韩颉学的。有些时候,明华章甚至错觉韩颉是有些欣赏他的。
他以为韩颉是他的领路人,他未曾诉诸于口的老师。然而这一刻明华章知道,韩颉从始至终,都只是玄枭卫的大统领。
明华章眉宇平静,从容说:“这取决于,你是谁。”
敢对皇帝称你,可谓胆大包天。韩颉依然老僧入定?,宛如没听到一般。上方传来女皇低沉的笑?声,忽而转厉:“你们好大的胆子,敢在?朕眼皮子底下耍花样,欺君罔上,罪不容诛。”
明华章道:“若君主贤明,臣子自?当忠诚,知无不言,毫无保留。可是,你当真?是一个值得信任的明君吗?”
韩颉老神在?在?,听到这话浅浅掀开眼皮,扫了前方那道笔直挺拔的背影一眼,默然垂下眼帘。
说了他那么?多次,他是一点都没听进去。韩颉心里?摇头,明华章还是太过年?轻,眼里?非黑即白,容不得沙子。有些话自?己心里?知道就行?了,捅穿了有什么?好处?
果然女皇被激怒了,她扶着凭轼,不怒自?威:“你说什么??”
“臣的一些想法而已。”明华章不闪不避,直视着帷幔后的人,道,“我时常不知该如何?评价你。若说你是一个母亲,你逼死了亲生儿子,前不久杖毙孙儿,永泰郡主怀孕才一个月,竟生生惊惧而死。若说你是一个皇帝,为了江山对政敌赶尽杀绝,我无话可说,可你要?弄权就该弄权到底,你应当做周朝的明主,而不是重用酷吏,提拔佞臣,偏信男宠,用恐怖镇压不同的声音。”
女皇微微眯眼:“你觉得朕做错了?”
“错不错不应由我判断,而应该交于天下。”明华章目光灼灼看着她,问,“周皇陛下,你敢去问天下苍生,问史书后人,你是不是一个好皇帝吗?若你问心无愧,我这个前朝余孽愿意束手就擒,换你的社稷稳固。如果你做不到,我一定?会?替百姓推翻暴君,哪怕我死了,反抗的火苗也会?流传下去,星星之火,终有一天会?成燎原之势。”
女皇冷嗤一声,不是出于愤怒,而是觉得可笑?:“就凭你?”
她从才人做起,她的敌人有王皇后、萧淑妃这等世家贵媛,有长孙无忌这等国舅权臣,有泱泱世家,有皇室王族,有几千年?来一代又一代男人浇筑的权威铁镣,可是如今,他们都化成了泥土。明华章一个无兵无权的少年?人,哪来的底气,敢和她叫板?
明华章被看轻,但不愤怒也不自?卑,仍然挺直着脊梁道:“我既无吕不韦之财,也无张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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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计,我有的,无非‘仁义’二字。我相信天下自?有仁义在?,所以在?得知廖钰山的计划后,拼尽全力?去曲江池救人;同样因为我相信仁义,所以你的昏聩酷暴之政,我一定?会?抗争到底。周皇,我也想问问你,你要?的到底是什么??如果是让天底下所有人都怕你,那你尽可继续,如果是做一个有为之君,那你现在?所作所为,都大错特错。”
明华章的话平直简单,观点也平平无奇,和那些精美的疏议比起来,实?在?好反驳至极。但女皇却沉默良久,因为她分?辨得出来,那些观点犀利、辞藻华美的疏议是漂亮话,而这些,却是面前这个少年?发自?真?心相信的。
女皇也忍不住顺着他的话想,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她斗了一辈子,实?在?累了,人之生死不可逆转,她已到生命尽头,剩下这些时间?只想痛痛快快地活,把?前半生错过的快乐补上。她泰山封禅,开朝立国,女子登基,这些功绩无人可以否认,然而周武后继无人,还政于唐,亦已成定?局。她再镇压、迁怒,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已经亲手送走了长女、长子、次子、长孙,实?在?不想再杀死一个孙子。冤冤相报何?时了,他们是政敌,也是亲人。这场报复,差不多该停止了。
女皇叹了口气,像忽然失去了全身力?气,疲惫地靠在?榻上,说:“你们出去吧。”
明华章一口气说,或者说骂完女皇后,本来视死如归等着暴风雨,没想到只吹了一阵风,连雷都没落就结束了。明华章抬眸,飞快扫了眼那个模糊的老人,知道自?己赌对了。
女皇虽然重用酷吏,严刑峻法,鼓励告密,其实?她本人却很讨厌告密者。曾经有臣子为了讨好女皇,将朋友饭桌上的话写成密折告状,第二日上朝,她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奏折摔到对方脸上,斥告密者为无耻小人,朋友请他吃牛肉,他却背后搬弄口舌。狄公这批李唐忠臣能留存下来,也是因为女皇打心眼里?尊敬、向往这种正直刚烈。
她最?擅识人,她杀了李贤全家,明华章可能一点怨恨都没有吗?与其曲意逢迎、摇尾乞怜,不如大大方方袒露敌意。明华章相信,有史以来第一位女皇帝,总该有容人之量。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女皇让他走,那就说明无意取他的性命。连明华章都不杀,那镇国公府就更不会?受牵连了。明华章终于能放松自?进来后就一直紧绷的身体,一言不发起身离开。
韩颉也识趣地退出大殿。等走到阳光下,韩颉似笑?非笑?看着他,道:“郡王殿下救驾有功,恭喜。”
女皇既然知道明华章是李贤的儿子,并且不打算杀他,那总不可能任由他顶着旁人的姓氏。可以预见,明华章很快就会?改回本姓,封疆称王,不在?话下。
明华章亦平静直视他,道:“韩将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敢在?将军面前居功。”
韩颉微笑?,微微拱了拱手,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们都不过是为朝廷分?忧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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